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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单

托马斯·科内雅雷斯(美)
奥斯卡最佳影片原著小説:辛德勒的名單
第一部分
作者前言
一九八〇年,我在加利福尼亚比佛利山庄的一家箱包店,问起几种公文包的价格。这家店归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所有,他是位“辛德勒幸存者”。正是在普费弗伯格箱包店意大利进口皮革制品的货架下,我才第一次聼説奥斯卡.辛德勒,这位锦衣玉食的德国人,这位投机商,这个魅力四射的男人,这个矛盾的化身,听说他如何在那个如今通称为大屠杀的年代里,拯救一个被诅咒种族的男男女女的故事。
我们这份对奥斯卡惊人历史的记述首先基于对五十位“辛德勒幸存者”的采访,他们散居在七个国家:澳大利亚、以色列、西德、奥地利、美国、阿根廷和巴西。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又陪我实地探访了本书最重要的几个地方:克拉科夫,奥斯卡发家的城市,他的第二故乡;普拉绍夫,阿蒙.格特那个可憎的劳役营;扎布洛西的利波瓦大街上仍矗立着的奥斯卡的工厂;还有奥斯卡从中抢救出他的女囚犯的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本书的讲述还仰仗尚能联系到的少数几位奥斯卡的戦時共事者,以及他战后的大量朋友提供的文件和其他信息。由辛德勒犹太人提供、存放于大屠殺紀念館這個烈士輿英雄的权威纪念组织中有关奥斯卡的大量证词,还有通过私人渠道获得的书面证词以及由大屠杀纪念馆和奥斯卡的朋友提供的辛德勒的文件和信件,这些都进一步丰富了我们的記錄。
用小说的结构和手法来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在现代作品中屡见不鲜。这正是我采用的方法——既是因为我唯一能仰仗的就是我身为小说家的技巧,也因为在我看来,小说手法也正适合表现奥斯卡这样一位如此含混复杂又如此崇高伟大的人物。不过,我一直力避一切向壁虚构,因爲任何虚构都会贬损我的记录。像奥斯卡这样的伟大人物,身上自然会笼罩着无数神话和傳説,我則一直力圖將事實輿神話區分開來。有时有必要在奥斯卡和其他当事人只留下最简略記錄的基础上合理地虚构少許的對話内容。不过大部分的对话内容,所有的事實,均建基於由辛德勒猶太人、辛德勒本人以及其他亲眼见证奥斯卡那非凡拯救行动的人士提供的詳盡回憶之上。
我首先要感谢三位辛德勒幸存者——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以色列最高法院的摩西?贝斯基法官,还有米奇斯瓦夫.彭佩尔——他们不但跟作者悉数分享他们自己对奥斯卡的回忆,提供各种文件使我的叙述精确无误,而且还通读了本书的草稿并提出修正意见。还有很多人,不管是辛德勒幸存者还是奥斯卡战后的共事者,都诚恳地接受采访并慨然通过信件和文件贡献了很多有用信息。这其中包括埃米莉.辛德勒夫人,柳德米拉.普费弗伯格太太,索菲娅.斯特恩博士,海伦.霍洛维茨太太,约纳斯.德雷斯纳博士,亨利和玛利亚娜.勒斯纳先生和太太,利奥波德.勒斯纳,亚历克斯.勒斯纳博士,伊代克.申德尔医生,达努塔.申德尔博士,雷吉娜.霍洛维茨太太,布罗尼斯拉娃.卡拉库尔斯卡太太,理查德.霍洛维茨先生,什穆埃尔.斯普林曼先生,已故的雅各布.斯特恩贝格先生,耶日.特恩贝格先生,刘易斯.费根先生和太太,亨利.金斯特林格先生,丽贝卡.鲍太太,爱德华.霍伊贝格尔先生,M.希施费尔德先生和太太,欧文.格洛温先生和太太,还有很多人,恕不一一列举。在我居住的城市,E.科恩先生和太太不但跟我分享他们对奥斯卡的回忆,还持续不断地为我鼓劲加油。在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约瑟夫.克米兹博士,什穆埃尔.克拉科夫斯基博士,薇拉.普劳斯内茨,查纳.阿贝尔斯以及哈达沙.莫德林格慷慨地让我接触到辛德勒幸存者的证词以及相关录像和图片资料。
最后,我想对已故马丁.戈施先生为了使奥斯卡?辛德勒的名字为世人所知所付出的心血表示敬意,并向其遗孀露西尔.盖尼斯致谢,感谢她对这一工程的支持协作。
惟有通过所有这些人士的鼎立相助,奥斯卡.辛德勒那传奇般的历史才终于首度以详尽的形式爲世人所知。
辛德勒的名單
序幕
一九四三年秋暮秋时节的波兰,克拉科夫旧市中心边缘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一幢时髦的公寓楼中,走出一位身着昂贵大衣的高个儿青年,大衣下面是双排扣无尾礼服,礼服翻领上别着一枚巨大的装饰用黑珐琅底金质纳粹徽章。司机侍立在一辆庞大的阿德勒豪华轿车前,已经把车门打开,呼吸间都是呵出来的热气,这辆车即便在这个黑暗笼罩的世界中仍耀目生辉。
“注意脚下的人行道,辛德勒先生,”司机说。“它可跟寡妇的心肠一样裹了一层冰呢。”
从旁观察这幅冬日小景的我们,倒是脚踏坚实的大地,平安无虞。这位高个儿青年自始至终都会身着双排扣西装,有几分像个工程师的他一直都会有亮闪闪的巨大汽车随时伺候,还有,虽说他是个德国人,而且在当时的历史时期还是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德国人,波兰司机却一直都可以热络地跟他开开蹩脚的玩笑,不会有什么顾虑。
可是,虽有这样轻松的开场,我们却不可能以同样轻松的眼光看待我们这整个故事。因为这是个关于“善”如何战胜“恶”的真实故事,一次绝对可以精确测量、统计,毫不含糊的胜利。当你从另外的一极,从兽性的角度考虑问题时——当你一一历数“恶”通常会取得的那些可以预计和测量的胜利——自然容易做到明智、冷嘲、目光如炬,避免滥情的俗套,自然容易彰显“恶”的不可避免,而正是这方面构成了这个故事中可以称为不动产的大部分,可是“善”终究还是能归结为“尊严”和“自知”这样少数几种无法估量的德行。人类致命的怨毒正是小说家的主题,原罪也永远是历史家的母乳。可是要想描写美德却实在是桩冒险的买卖。
“美德”这个词儿用起来实在危险,我们须得赶紧解释一下:奥斯卡?辛德勒先生,这位在克拉科夫古老优雅的旧城区,将雪亮的皮鞋冒险踩上结冰路面的青年,可决非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在这个城市,他跟他的德国情妇住在一起,还跟他的波兰秘书长期有染。他妻子埃米莉自愿大部分时间待在摩拉维亚的家里,只是偶尔来波兰小住。不过倒要帮他说句话:对他所有的女人,他都是位彬彬有礼、慷慨大方的情人。当然,就“美德”的世俗含义而言,这也算不得理由。
而且,他还是个酒徒。有时他喝酒纯是为了陶然一醉,此外,他跟同事,跟官僚,跟党卫军喝酒可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这样的酒徒也有,不过应该说极为少见:他在喝酒时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谨慎和精明。这一条又是个忌讳,因为就狭义的“美德”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该纵酒狂欢。而且,辛德勒先生的功绩虽说已彪炳史册,却实在有些含混可疑之处,因为他是在一个堕落、野蛮的体系之中,或者说至少顺应了这样一个体系以成就他的功绩的;而正是这个体系使欧洲遍布了各式各样残忍暴虐的集中营,使一个被抹去名字的民族统统成为囚犯,遭受灭顶之灾。因此,要讨论辛德勒先生不同寻常的美德,我们最好从一个试探性的实例入手,看看为了践行他这种美德他都去了些什么地方,接触了些什么样的人。
车开过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后,就在瓦维尔城堡黑色的阴影下行驶,国社党宠爱的律师汉斯.弗兰克就是从这里统治着波兰政府。跟任何一个邪恶大人物的宫殿一样,城堡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子转向东南朝维斯瓦河开去时,辛德勒先生和司机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城堡的城墙。波德戈尔兹桥上的卫兵被派驻在冰冻的维斯瓦河之上,是为了截断游击队和其他违反宵禁的人员在波德戈尔兹和克拉科夫之间往返,他们对这辆豪华轿车,对辛德勒先生的相貌,对司机递上来的通行证已经非常熟悉了。辛德勒先生经常经过这个检查站,要么是从工厂(他厂里也有一套公寓)来市里忙公务,要么就是从他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的寓所到他扎布洛西郊外的工厂。夜幕降临后他们也经常能见到他,正式或者半正式装扮,到这里或是那里出席一次晚宴,参加一个派对或进入某个卧室;或许像今天晚上这样,到离城十公里的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跟党卫军上尉阿蒙?格特这个身居高位的享乐主义者共进晚餐。辛德勒先生素有在圣诞节的酒水礼物上慷慨大度的声誉,所以他的轿车没有多少耽搁就获准经过,进入波德戈尔兹郊区。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他人生经历的这个阶段,尽管他喜欢美食佳酿,辛德勒先生在前往格特司令官的晚宴途中,所怀有的嫌恶还是远远大于期待之情的。事实上,每次跟阿蒙一道坐下来小酌,都让他非常反感。不过辛德勒先生感受到的厌恶又不乏刺激,是古代的那种欢腾的憎恶感——就像中世纪绘画中法官对该死的犯人表现出来的憎恶。即一种刺激奥斯卡而非使他懦弱的情感。
阿德勒轿车沿不久前还穿越犹太人聚居区的电车轨道疾驶,昂贵黑皮装饰的车内,辛德勒先生照惯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过抽得异常镇静。他手上没有一丝紧张;他可真是个时髦人物。他的举止仪态表明,他很清楚下一根香烟、下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在哪儿伺候着。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当他经过寂静、黑暗的普罗克西姆车站时是否从酒瓶上暂时分了神,因为他看到一长串运畜车皮正朝利沃夫开去,运送的也许是步兵也许是囚犯,甚至也许真是家畜,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离城约十公里的乡间,阿德勒轿车右转驶上耶路撒冷大街——这名字可真是个讽刺。在明亮的寒霜映衬下,首先映入辛德勒先生眼帘的是一座毁弃的犹太教会堂,然后就是那座不久前还叫“小耶路撒冷”的城镇光秃秃的外观,而如今这里是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关押着两万名忧心如焚的犹太人。门前站岗的乌克兰卫兵和武装党卫军谦恭有礼地欢迎辛德勒先生,他在这里至少跟在波德戈尔兹桥上一样知名。
阿德勒轿车开到行政大楼前,然后开上一条用犹太人的墓石铺就的监狱小道。营地两年前还是一个犹太人墓园。格特司令官自称是位诗人,手边有什么隐喻、象征,都用来造他的集中营。这种破碎墓石的隐喻贯穿整个集中营,将其一分为二,不过并未朝东延伸至格特司令官居住的别墅。
营房过后的右手边,有一幢原来是犹太人殡仪馆的建筑。它像是在宣称这里所有的死亡都是自然死亡,皆属自然减员,所有的死者也都正准备装殓。事实上这个地方如今用作了司令官的马房。辛德勒先生虽说对这些景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再见之下他可能还会嘲讽地轻嗽几声。诚然,如果你对新欧洲出现的每一桩小小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都有感于心,它就会成为你背上包袱的一部分,越来越重。不过辛德勒先生能力超凡,扛得起这样的包袱。
一个名叫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的囚犯,当天晚上也正往司令官的别墅里赶。司令官十九岁的勤务兵里谢克到普费弗伯格的营房,给了他几张由一位党卫军军士签署的通行证。让这个男孩子头疼的是,司令官的浴缸里有一圈顽固的污迹,里谢克怕格特司令官洗完晨浴后会揍他一顿。普费弗伯格曾是波德戈尔兹高中的教师,里谢克就是他的学生,如今在集中营汽车修理部干活,能弄到去除污迹的溶剂。于是里谢克跟他一起去了趟汽修部,拿了根小拖把和一罐去污液。走进司令官的别墅总让人提心吊胆,不过也就有了机会,可以得到海伦.希尔施塞过来的食物,海伦是格特备受虐待的犹太女仆,心地仁厚,也曾是普费弗伯格的学生。
辛德勒先生的阿德勒轿车距别墅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已经引起群犬狂吠——大丹犬、猎狼犬,以及阿蒙养在屋外狗窝里各式各样的恶狗。别墅是幢方形建筑,带个阁楼。上层的窗户开向一个阳台。外墙环绕着整整一圈装了栏杆的露台。阿蒙.格特喜欢夏天在户外闲坐。自从他来到普拉绍夫,已经挂了不少膘。到来年夏天,他就会成为一个热爱太阳浴的大胖子。不过在这个特殊版本的耶路撒冷里,可没有人敢嘲笑他。
一位戴着白手套的党卫军中士早就在门前侍立。他敬礼后,将辛德勒先生引进房内。门厅里的乌克兰勤务兵伊万接过辛德勒先生的大衣和洪堡礼帽。辛德勒拍了拍西装的胸袋,确认一下他给主人带的礼物:一个镀金烟盒,黑市货。阿蒙在这方面已经是行家里手,尤其是对于被罚没的珠宝;要送他礼物,起码得是镀金的,否则对他不啻是种冒犯。
通向餐厅的雙開門邉,勒斯纳兄弟正在奏乐,亨利拉小提琴,莱奥拉手风琴。奉格特之命,兄弟倆已經把白天在集中营油漆店干活穿的破衣烂衫脱掉,換上他們保存在营房专为这种场合穿的礼服。奥斯卡.辛德勒知道,虽说司令官喜欢他们的音乐,勒斯纳兄弟在别墅演奏时却一直都膽戰心驚。他們太了解阿蒙这个人了。他们知道他喜怒无常,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枪毙。他们俩勤恳谨慎地演奏着,希望他们的音乐千万别突然间毫无来由地冒犯了司令官。
参加格特晚宴的有七位男客。除了辛德勒本人和主人,男客包括克拉科夫地区党卫军头目朱利安.舍纳,已故海德里希的安全机构SDSD是Sicherbeitsdienst(党卫军安全处)的缩写,为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两个情报机构之一。克拉科夫分部负责人罗尔夫.楚尔达。舍纳的党卫军军衔是Oberführer,介于上校和准将之间,陆军编制中没有对应的军衔;楚尔达的军衔相当于陆军中校。格特本人的军衔是上尉。舍纳和楚尔达是真正的贵宾,因为这个集中营就是归他们管的。他们俩都比格特司令官年长几岁,党卫军的警察头子舍纳因为秃顶、戴眼镜而且略显臃肿,看起来绝对是个中年人了。虽说如此,由于他的被保护人放荡的生活习惯,他跟阿蒙之间的年龄差距看来并不太明显。
最年长的男客是弗朗茨.博施先生,一战老兵,普拉绍夫数家工场的经理,合法非法的都有。他还是舍纳的“经济顾问”,在克拉科夫城内也有商业利益。
奥斯卡很是鄙视博施和舍纳、楚尔达这两个警察头子。可是,跟他们合作却是保住他自己扎布洛西工厂的关键,所以他经常给他们送礼。男客里奥斯卡觉得有点痛痒相关的只有尤利乌斯.马德里瑞施,普拉绍夫集中营内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老板,还有就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雷蒙德.蒂奇。马德里瑞施比奥斯卡和司令官格特先生年轻一岁左右。他有魄力有胆略,又有仁爱之心,若要给他集中营里靠囚犯发财的工厂辩护的话,我们只需提出一点:他工厂里雇用了近四千名囚犯,也就等于保住了这四千人的性命。雷蒙德.蒂奇四十岁出头,瘦弱、孤僻,不喜交际,在这种场合能溜就溜,他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成卡车地为他的囚犯偷运食品(光这一条就够他在蒙特卢皮赫监狱、党卫军监狱或是奥斯维辛蹲一辈子了),对马德里瑞施言听计从。
四位女客都比任何一位男客都年轻,精心梳理的头发,身上都穿着昂贵的晚装。她们都是克拉科夫城内的高等妓女,德国人波兰人都有。有的是这里晚宴的常客。之所以有四个,是便于两位校级军官从容挑拣。格特的德国情妇玛约拉在他举行这类欢宴时通常都待在城内的公寓里。她将格特的晚宴视作男人的场合,因此对她敏感的神经而言是种冒犯。
毫无疑问,两个警察头子和司令官都以他们的方式很喜欢奥斯卡。不过他身上还是有种怪怪的东西。他们宁肯将这种怪异归结为他的家族起源一笔勾销。他是苏台德苏台德地区位于捷克、波兰和德国交界处。德国人——就他们而言就像阿肯色之于曼哈顿,利物浦之于剑桥。有迹象显示他不能算是思想纯正,不过他出手阔绰,从他那里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各种稀有日用品,他还能手持酒杯,表现出松弛有时甚至是粗豪的幽默感。他是你会隔着整个房间朝他微笑、点头的那类人,可要是你马上跳起来对他过分殷勤就没有必要,甚至有欠明智了。
那两位党卫军军官注意到奥斯卡.辛德勒的入场,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四位姑娘中间激起的战栗。在那个年代认识奥斯卡的人,都会说起他那种从容的磁性般的魅力,女人对此尤其招架不住,凭借这种魅力他简直无往而不胜。那两个警察头子楚尔达和舍纳这时注意辛德勒,可能是为了赢得女客的注意。格特也趋前一步跟他握手。司令官跟辛德勒个头相仿,三十出头就这么肥胖本来就显得不正常,现在又加上他的个头,那感觉就更加突兀了,仿佛一个高大的运动员身上硬贴了厚厚一层肥膘。他那张脸看似完美无缺,只是眼睛里闪着酗酒贪杯的亮光。司令官开怀痛饮的本地白兰地,数量着实惊人。
不过,跟普拉绍夫和党卫军的经济天才博施先生相比,他还是小巫见大巫。博施先生顶着个紫红的酒糟鼻;本当属于他脸上血管里的氧气,多年来似乎都跑去滋养酒精里的亮蓝色火焰了。辛德勒朝他点头致意,心里明白博施今晚上又要照旧诈他一笔了。
“欢迎我们的工业家,”格特低沉的声音隆隆做响,然后他正式向在座的几位姑娘做了介绍。勒斯纳兄弟俩这时候正在演奏施特劳斯,亨利的目光只在他的琴弦和最空旷的屋角间徘徊,莱奥则低头冲着手风琴键盘微笑。
辛德勒先生正被一一介绍给女客。辛德勒先生一边吻着姑娘们抬起来的手背,一边忍不住可怜起克拉科夫的这些个打工女郎,因为知道待会儿——等打打闹闹嬉笑调情开始之后——打闹也许会留下鞭痕,调情也可能打穿她们的肉体。不过,一喝醉就会成为虐待狂的阿蒙.格特上尉,起码现在还是个模范的维也纳绅士。
饭前的闲谈还是老一套。肯定会谈到战争,一边是SD头子楚尔达向一位高个儿德国姑娘保证,克里米亚半岛已经安全拿下,一边是党卫军头子舍纳跟另一位姑娘说起他在洪堡认识的一个男孩子,一个很体面的小伙子,党卫军中的高级军官,在游击队轰炸琴斯托霍瓦的一家旅馆时被炸断了双腿。辛德勒则跟马德里瑞施和他的经理蒂奇聊着工厂的业务。这三位企业家之间存在真正的友谊。辛德勒先生知道小蒂奇为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囚犯非法购买黑市面包,而且大部分资金是马德里瑞施自掏腰包。这是最起码的人性,因为照辛德勒先生的观点,他们在波兰的利润实在惊人,哪怕最根深蒂固的资本家都能心满意足,拿出点钱多买些非法的面包是理所应当的。就辛德勒而言,跟军备物资监管局——负责为德军所需的一切日用品进行招标、签定合同的机构——的合同已经使他成为巨富,早就超越了他的远大抱负:成为他父亲眼里的成功者。可不幸的是,据他所知肯经常花钱买黑市面包的就只有马德里瑞施、蒂奇和他,奥斯卡.辛德勒。
在格特即将招呼大家到餐桌前就坐的时候,博施先生走到辛德勒跟前,不出所料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将他引至两位音乐家正在演奏的门口,仿佛希望勒斯纳兄弟俩无可挑剔的旋律能遮没他们的谈话。
“生意不错吧,我看,”博施说。
辛德勒朝这人微微一笑。“您不是看到了吗,博施先生?”
“的确如此,”博施道。博施当然已经看过“重要军备物资委员会”的正式公报,宣布合同签给了辛德勒工厂。
“我是在想,”博施把脑袋凑过来说,“照您目前的兴旺发达,这毕竟是建立在我们前线一系列普遍的胜利之上……我是在想,您是否愿意做出一点姿态。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做个姿态。”
“当然,当然,”辛德勒道。他觉得一阵作呕,又要被人利用了,不过同时还有一种迹近快乐的感觉。警察头子舍纳的办公室已经利用其影响两次使奥斯卡.辛德勒免受囹圄之苦。他的全体职员很乐意继续增加砝码,确保下一次仍能化险为夷。
“我不来梅的姑母家被炸得一干二净,可怜的老家伙,”博施道。“一干二净!他们的婚床。餐具柜——她全套的迈森瓷器和陶器。我在想您能否匀一点厨房用具接济接济她。是不是能给个锅或是两个——你们DEF生产的那种大个儿炖锅。”
辛德勒先生兴旺发达的企业大名叫Deutsche Emailwaren Fabrik(德国搪瓷厂)。德国人简称其为DEF,不过波兰人和犹太人管它叫埃玛丽娅(Emalia)。
辛德勒先生说,“我觉得这应该没问题。您是希望直接把货托运给令姑母呢,还是由您来转交?”
博施连笑纹都不见一丝。“我来转交,奥斯卡。我想附上张小卡片。”
“那是自然。”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喽。每样用具都来个半罗罗(gross),计数单位,12打或144个。好了——汤碗,盘子,咖啡杯。那种炖锅就来个半打。”
辛德勒先生仰头哈哈大笑,虽说透着厌烦。不过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听起来仍殷勤有礼。仿佛发自内心。他在礼物上大手大脚惯了。博施的亲戚显然经常饱受轰炸之苦。
奥斯卡又喃喃道:“令姑母是经营一家孤儿院?”
博施再次盯住他的眼睛;对自己的一番醉醺醺的昏话理直气壮得很。“她是个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太婆。她用不到的可以拿去换别的东西。”
“我会交代秘书处理这件事。”
“那个波兰姑娘?”博施说。“那个小美女?”
“是个小美女,”辛德勒同意道。
博施本想吹个口哨,不过因为喝了太多白兰地,嘴唇没能撮到位,口哨变成了低低的咂舌声。“尊夫人,”他妄充知己地说,“真是个圣人。”
“确实如此,”辛德勒敷衍道。白让博施赚一票厨房用具倒没什么,辛德勒可不想跟他议论自己的妻子。
“跟我说说,”博施仍不放手。“你是怎么让她少管闲事的?她肯定知道……可看来你有本事拿得住她。”
辛德勒顿时沉下脸来。谁都能看出他脸上明显的不悦。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低吼,不过仍维持着惯常优雅的语调。
“我从不跟人谈论私事,”他说。
博施匆忙道歉。“原谅我。我不知道……”他继续语无伦次地请求原谅。辛德勒先生本来就不喜欢博施先生,懒得向他解释,在他人生中这个暗沉的黑夜,他和妻子之间根本就不是什么谁拿得住谁的问题了,辛德勒夫妻关系的灾难在于,正是埃米莉.辛德勒夫人生就的禁欲脾性和奥斯卡.辛德勒先生的享乐天性,不顾所谓的良言相劝自愿将他们俩绑在了一起。不过奥斯卡对博施的恼火,原因可能比他肯于承认的还要复杂些。埃米莉很像奥斯卡已故的母亲路易莎.辛德勒夫人。而他父亲老辛德勒先生在一九三五年就离开了路易莎。所以奥斯卡有种本能的感觉:博施对埃米莉和奥斯卡婚姻的轻视,也就等于贬损了老辛德勒的婚姻。
博施还在不断地道歉。这个在克拉科夫无孔不入,手能伸到所有钱柜里的家伙,如今竟然因为怕失去六打成套的厨房用具,慌得汗流浃背。
客人被召唤到桌前用餐。女仆先上了一份洋葱汤,伺候客人喝汤。客人边吃边聊,勒斯纳兄弟一边继续演奏,一边靠近了些用餐的客人,又不至于太近,以免妨碍了女仆和格特的两个乌克兰勤务兵伊万、彼得的活动。辛德勒先生坐在已经被舍纳窃据的高个儿姑娘和一位长相甜美、骨架纤小讲德语的波兰姑娘之间,注意到两位姑娘都盯着那个女仆看个不停。女仆穿着传统的室内制服,黑裙子、白围裙。她胳膊上没有戴犹太星章,背上也没有一道黄漆。不过她一看就是个犹太人。引起其他女性注意的是她脸上的伤痕。整个下巴一片青肿,你会觉得格特把处在这种情况下的女仆展现在克拉科夫的贵客面前,实在有失体面。两个姑娘和辛德勒先生都能看到,除了脸上的淤伤以外,她制服领子底下还隐约显出一片更让人心惊的青紫,就在她细瘦的脖子和肩膀的交会处。
阿蒙.格特非但不想不做解释地就让那个姑娘隐没在背景中,他还特意把椅子转向她,抬手给她打着手势,展示给一众宾客观瞧。辛德勒先生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到这儿来了,不过他安插的耳目已经跟他讲过,格特跟这个姑娘之间的关系是够扭曲变态的。宴请朋友时,格特拿她当谈资。只有在克拉科夫地区以外的高级军官造访时他才会把她给藏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叫道,模仿夜总会老板假作醉态主持歌舞节目的调调,“请允许我介绍列娜。经过我五个月的调教,如今她不论是烹饪还是举止都已经相当不错了。”
“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高个儿姑娘道,“她肯定是撞上了厨房的家具。”
“这婊子本来还得撞一下的,”格特亲切地咯咯一笑。“没错。再撞一下。是不是,列娜?”
“他对女人真够凶的,”党卫军头子夸口道,冲他高个儿女伴挤挤眼睛。舍纳本来应该并无恶意,因为他说的是全体女人,并没有专指犹太女人。格特一旦想起列娜的犹太人身份,她就得额外多遭些罪,要么大庭广众下当着晚宴客人的面,要么就迟些等司令官的朋友离开之后。舍纳作为格特的上司,本来可以命令他不要再打这个姑娘。可这么一来面子上可就难看了,阿蒙别墅里的友好派对也就泡了汤。舍纳不是以上司的身份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是朋友、同事,来寻欢作乐,来享受女色的。阿蒙这家伙是有点怪,可谁都搞不出他这样的派对来。
汤之后是鲱鱼加调味汁,然后是猪手,都由列娜精心烹制调配。配肉食饮用的是一种烈性匈牙利红酒,勒斯纳兄弟开始演奏热烈的恰尔达什舞曲,餐厅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军官们都脱掉了制服外套。对战争合同有了更多闲话可谈。制服制造商马德里瑞施被问起他塔尔努夫工厂的情况。是不是也像普拉绍夫集中营里的厂子一样属于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合同工厂?马德里瑞施把这些问题都交给他那位苦行僧一样的瘦小经理蒂奇来回答。格特却突然间走了神,像是晚宴吃到一半突然想起当天下午还有亟待处理的公务忘在了脑后,必须返回黑漆漆的办公室去处理。
克拉科夫来的几位姑娘觉得无聊了,那位骨架娇小的波兰姑娘,嘴唇油光光的,至多二十,也许才十八岁,她把手压在辛德勒先生的右手袖子上。“您不是军人?”她低声道。“您要是穿上军装肯定帅极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马德里瑞施也不例外。他一九四〇年曾穿过一段时间军装,之所以又能脱下军装是因为他的经营天才对战争更加有利。不过辛德勒先生本来就权势赫赫,从没有被迫加入国防军的危险。马德里瑞施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
“诸位听见了?”舍纳长官问在座的各位。“这位小女士把我们的工业家当作了军人。辛德勒列兵,呃?肩膀上披块毯子从他自己厂里产的野战炊具里捞东西吃。没准还是在哈尔科夫。”
鉴于眼前辛德勒先生的楚楚衣冠、翩翩风度,这种描述确是怪异得很,连辛德勒本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谁……”博施说,想捻个响指;“那个谁……华沙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他就没能幸免。”
“托本斯,”格特道,像是突然又回过神来了。“托本斯就没能幸免。险些。”
SD头子楚尔达说,“哦,是呀。托本斯险些没能幸免。”托本斯是一位华沙工业家。产业比辛德勒和马德里瑞施都大。够成功的了。“希尼,”楚尔达说(希尼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莱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1900—1945),纳粹德国第二号人物。),“跑到华沙跟军备物资监管局的人说,把托本斯工厂里该死的犹太人都赶出去,让托本斯参军,而且……而且要把他送上前线。听清楚,是前线!然后希尼又吩咐我在那里的同僚,他说,用显微镜好好查查他的账簿!”
托本斯可是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宠儿,军管局给他有利可图的战争合同,他则以不断地送礼作为回馈。军管局最终设法救了托本斯,舍纳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然后朝盘子俯下身来,露骨地冲辛德勒眨眨眼睛,“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在克拉科夫,奥斯卡。我们都太爱你了。”
或许是为了显示在场所有人对工业家辛德勒先生的热情,格特突然费力地站起身来,和着勒斯纳兄弟正在演奏的《蝴蝶夫人》主题音乐哼唱起来,身在危机四伏的犹太聚居区内这种危机四伏的工厂当中,衣冠楚楚的勒斯纳兄弟丝毫都不敢懈怠,恐怕任何一个同等处境的犹太手艺人莫不如此。
此时,普费弗伯格和勤务兵里谢克正在楼上格特的浴室里,洗刷浴缸里的一圈顽垢。他们能听到勒斯纳兄弟的音乐和阵阵欢声笑语。楼下到了饭后的咖啡时间,受尽折磨的列娜为客人上好咖啡后,安然无恙地退回了厨房。
马德里瑞施和蒂奇很快把咖啡喝完就告退了。辛德勒也想照此办理。那个娇小的波兰姑娘似乎对他恋恋不舍,可这个地方他实在待不下去了。在格特家里你尽可恣意妄为,不过,党卫军在波兰的无恶不作,却使你在这里说的每个字、喝的每杯酒都打上令人反感的反光,更别提什么性交易了。就算你把一位姑娘带上楼,你仍然忘不了博施、舍纳和格特也在跟你一道寻欢作乐呢,也在干着同样的勾当——不管是在楼梯上,在浴室还是卧室里。辛德勒先生决非六根清净的和尚,可他宁肯做个和尚,也不愿在格特家春风一度。
他特意撇下那个姑娘跟舍纳聊天,谈谈战况、波兰匪帮、即将到来的苦寒冬天。让那个姑娘明白,他跟舍纳情同手足,他决不会跟兄弟争抢女人。不过他还是跟她道别,吻了吻她的手。行吻手礼时,他透过自己衬衫的袖口看见格特正走出餐厅的大门,朝楼梯井走去,一个刚才坐他身边的姑娘从旁搀扶。奥斯卡道别后几步赶上了司令官。他伸手拍了拍格特的肩膀。格特转过来,视线已经涣散的眼珠子竭力想聚上光。“哦,”他嘟囔道。“走了,辛德勒?”
“必须得回家了,”奥斯卡说。等在家里的是他的德国情妇英格丽德。
“你他妈可真是匹种马,”格特说。
“还是比不上你老兄啊,”辛德勒道。
“对,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要命的奥林匹斯山神仙呢。我们要去……我们要去哪儿?”他把头转向那个姑娘,不过自己回答了。“我们要去厨房监督那个列娜清理餐具。”
“不,”那个姑娘大笑着道。“我们去那儿干吗?”她拖着格特上楼。难得她出于姐妹情谊,挺身而出保护了厨房里那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姑娘。
辛德勒看着他们——笨重的军官和搀扶他的纤弱姑娘——跌跌撞撞地朝楼上走去。格特看似一个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可奥斯卡知道司令官惊人的体魄和生物钟。凌晨三点,格特兴许就会决定爬起来,给他身在维也纳的父亲写封信。再睡上一个小时的回笼觉,最多七点他就会出现在阳台上,手持来复枪,随时准备将拖拖拉拉的囚犯就地正法。
等那个姑娘和格特爬到了第一个楼梯平台,辛德勒悄悄沿走廊朝后房走去。
普费弗伯格和里谢克没料到司令官这么早就上了楼。听到他进了卧室,开始低声跟那个姑娘嘟囔,他们俩悄没声地收拾起清洁工具,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想从一道便门溜出去。格特还没醉得不省人事,看到了他们逃窜的身影,尤其是他们手里的刷子,不禁吓了一跳,还当他们是刺客。等里谢克走上前来,哆哆嗦嗦地汇报时,司令官这才弄清楚他们不过是两个囚犯。
“司令官先生,”里谢克确实有理由吓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希望向您汇报,您的浴缸里有一圈污渍……”
“喔,”阿蒙道。“所以你叫了位专家来。”他招手让那个男孩靠前。“过来,亲爱的。”
里谢克战战兢兢地挪过去,当即重重地挨了一下,一下子就趴在了床脚下。阿蒙再次招手要他靠前,仿佛觉得那姑娘看着他对囚犯温言软语会觉得开心似的。小里谢克站起身踉跄着朝司令官走去,再原样挨一轮打。当那男孩第二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普费弗伯格照他长久以来的坐牢经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会被拉到底下的花园里由伊万当场处决。好在司令官只不过怒吼着叫他们滚蛋,他们乐得立即照办。
几天后,普费弗伯格听说里谢克死了,是被阿蒙给毙的,他以为是因为浴室的那件事。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里谢克事先没有请得司令官的允许,就擅自为博施先生套了辆马车。
别墅的厨房里,真名叫海伦.希尔施(她总是解释说,格特纯粹是因为懒才叫他列娜的)的女仆一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宴会的贵宾。她放下手里端的盛碎肉的盘子,猛地跳起来立正站好。“您……”她望着他的礼服努力为他找个敬称。“主管先生,我是想把骨头拣出来喂司令官先生的狗。”
“请便,请便,”辛德勒先生说。“你没必要跟我汇报,希尔施小姐。”
他绕着桌子走了几步。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针对她来的,可她仍对他的意图充满恐惧。虽说阿蒙以痛打她为乐,她的犹太人身份却总能救她免受公然的性侵犯。不过也有些德国人在种族问题上不像阿蒙这么挑剔。然而,这个人讲话的口气她却实在太不习惯了,就连那些跑到厨房来跟她抱怨阿蒙的党卫军军官和军士也不是这样讲话的。
“你不认识我吗?”他问,就像个名人——足球明星或是小提琴家——因为一个陌生人竟然没认出他来而略感受伤一样。“我是辛德勒。”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当他的嘴唇触到她的面颊时,他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体的紧张。
他喃喃道,“这不是那种吻。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吻你是出于怜悯。”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辛德勒主管先生正热烈地吻着她前额的正中,那是波兰人在火车站告别时的亲吻方式,是热情的东欧民族嘴唇吧嗒作响的重吻。她看到他也已经泪流满面。“这个吻我是为了那个……”他挥了挥手,她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正处在深重黑暗中的诚实部族,只能睡在狭窄的床板上或是躲藏的密林中,对于这个备受格特上尉惩罚虐待的民族,她实际上在中间充当了缓冲物的作用。
辛德勒先生放开她,从侧袋里掏出一大条巧克力。这看起来也像是只有战前才有的奢侈品。
“把它藏起来,”他建议她。
“这里倒是不缺吃的,”她告诉他,仿佛他没觉得她濒临饿死,倒是有伤自尊的。事实上,她最不担心的就是吃的。她知道她肯定会死在阿蒙的别墅里,不过肯定不是因为缺少食物。
“你要是不想吃,就卖了它,”辛德勒先生告诉她。“干吗不增强一下自己的体力呢?”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她。“伊扎克?斯特恩跟我说起过你。”
“辛德勒先生,”姑娘喃喃低语。她埋下头去痛苦失声,不过只敢哭了几秒钟。“辛德勒先生,他喜欢当着那些女人的面打我。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他打我是因为我把吃剩下的骨头给扔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地下室问我把骨头给扔哪儿了。他要喂他的狗,这可以理解。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我当时问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问;放到现在我才不会这么问呢……我问他,你为什么打我?他说,我之所以打你就因为你问我为什么打你。”
她摇摇头,耸了耸肩,仿佛是自责话说得太多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她受到的责打实在是一言难尽,日复一日挨不尽的拳头。
辛德勒先生关心地朝她俯下头。“你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海伦,”他对她说。
“没关系,”她说。“我已经接受下来了。”
“接受什么?”
“哪天他高兴就会一枪崩了我。”
辛德勒摇了摇头,而她却觉得这种鼓励她敢于去希望的做法太虚情假意了。突然间,她被辛德勒先生精美的服饰、保养得极好的身体激怒了。“看在上帝分上,主管先生,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星期一的时候我们在房顶上铲冰,小里谢克和我。我们看到司令官先生从前门走出来,走到露台的楼梯上,就在我们正下方。然后,他就站在楼梯上,举起手枪,毙了一个正好路过的女人。一个扛着个包袱的女人。一枪打穿了咽喉。不过是个正好路过的女人。你知道。她看着并不比别人更胖,更瘦,走得也不比别人更快或是更慢。我实在猜不出她做错了什么。你越是了解司令官先生的做派,你就越发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你可以遵循的标准。你根本没法对自己说,只要我遵循这样那样的标准,我就能保安全……”
辛德勒握住她的手,为了表示强调握得很紧。“听我说,我亲爱的海伦.希尔施,不管怎么说,这儿还是比马伊达内克马伊达内克(Majdanek),德国纳粹集中营和灭绝营,位于波兰卢布林东南郊。估计死于该营的总人数达20—150万。或是奥斯维辛强。如果你能保持健康的身体……”
她说,“我原以为在司令官的厨房里不难做到。我从营里的厨房调到这儿的时候,别的姑娘还都很嫉妒我呢。”
她唇上泛起一抹让人心痛的微笑。
辛德勒抬高了嗓音。他就像是在阐述一项物理公式。“他不会杀你,因为他就指着你取乐呢,我亲爱的海伦。他一心指着你取乐,连犹太星章都不让你戴。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给他取乐的竟然是个犹太人。他在楼梯上一枪崩了那个女人,是因为她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她就是个囚犯而已,既不会冒犯他也不会取悦他。你该理解这一点。不过你……这当然没什么光彩的,海伦。不过人生就是这样。”
有人也这么跟她讲过。是司令官的副官莱奥.约翰。约翰是党卫军少尉。“他不会杀你,”约翰曾对她说,“一直到底,列娜,因为你太能给他提神取乐了。”这话由约翰说来意义并不一样。辛德勒先生等于是一锤定音:她虽活得痛苦不堪,却能够活下去。
他看来很理解她现在心头的震惊。他喃喃地继续说些鼓励的话语。他会再来看她。他会设法把她弄出去。弄出去?她问。弄出这个别墅,他解释;到我的厂子里去,他说。你肯定听说过我的厂子。我有一家搪瓷厂。
“哦,当然,”就像一个贫民窟的孩子说起度假胜地里维埃拉。“‘辛德勒的埃玛丽娅’。我当然听说过。”
“一定要保持健康的身体,”他再次强调。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似乎已经洞悉了希姆莱、弗兰克等纳粹头子将来的险恶意图。
“好吧,”她被说服了。
她转过身去,走到一个碗橱前,把它从墙上拉了出来,这么卑微的姑娘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辛德勒先生着实吃了一惊。她从碗橱背后的墙上挪开一块砖头,掏出一沓钞票——纳粹占领波兰后的兹罗提波兰货币单位。。
“我有个妹妹在劳役营的厨房工作,”她说。“万一她被送上运畜车的话,我想请您用这笔钱把她赎出来。我相信这种事您肯定见得多了。”
“我会把这当作自己的事来做,”辛德勒告诉她,不过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个庄重的承诺。“这有多少?”
“四千兹罗提。”
他大大咧咧地接过钞票,往侧袋里一塞。钱放在他这儿总比藏在阿蒙.格特家的碗橱后面安全得多。
奥斯卡.辛德勒的故事就这样险象环生地拉开了序幕,其间有野蛮的纳粹做派,有党卫军的纵酒狂欢,一个饱受凌辱的瘦弱姑娘,还有辛德勒这个善良的德国人,就像只能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古道热肠的妓女形象一样广为流传。
一方面,奥斯卡一直努力去认识纳粹这个体系的全副面孔,那隐藏在官样文章背后疯狗一样的真面孔。他早在大多数人想都不敢去想之前,就已经窥破了Sonderbehandlung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的虽是“特殊疗法”,真正的含义却是贝乌热茨、索比堡、特雷布林卡以及克拉科夫以西那个集中营里堆积如山的青紫尸体,波兰人称克拉科夫以西的那个地方为Os'iecimBrzezinka,不过后来广为西方世界所知的还是它的德国名字:奥斯维辛比克瑙(AuschwitzBirkenau)。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商人,一个天生的商人,他决不会公然唾弃纳粹的体制。他已经竭尽所能使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降低了一些,而且,虽说他当时还不知道,就在未来两年间,犹太人的尸山就会堆得高过马特洪恩峰马特洪恩峰位于意大利与瑞士交界处的奔宁阿尔卑斯山脉,海拔4,481.1米。,可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天就要到来了。虽说他不能预测纳粹的官僚体制中会有哪些具体的改变,可他坚信不论政策如何改变,总会需要犹太劳工的效力。因此,他才会在看望海伦?希尔施时,反复叮嘱她要“保持健康的身体”。他确信,就在窗外那黑暗的普拉绍夫劳役营中,无法入眠的犹太人也在不断为自己打气,因为历史的潮流已经证明,没有一个政权不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只有那些身体垮掉、大口吐血、感染痢疾的犹太人才会被送往奥斯维辛。在普拉绍夫劳役营的囚犯一大早被叫到阅兵场点名时,辛德勒先生就亲耳听到有些人的喃喃自语,“至少我身体还算健康,”那种口气是以往的太平岁月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会有的。
所以,这个冬夜对于辛德勒先生的拯救行动而言,既是开始,又是结束。他已经深陷其中;他已经无数次违反纳粹德国的法令,罪名足够判处他绞刑、砍头,被送往奥斯维辛或是格罗斯罗森集中营,住在四面透风的营房里。不过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真正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虽说他已经拿出了相当一笔财富,可他不知道将来还需要付出多少。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我们的故事还是从日常的小小善行开始吧——一个吻,一句软语温存,一块巧克力糖果。海伦.希尔施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那四千兹罗提了——那笔钱再也不会以能拿在手里、数得清的形式出现了。不过这一天有件事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奥斯卡对金钱的数目竟然如此漫不经心。
第一章
西格蒙德.李斯特将军的装甲师从苏台德区挥师北上,于一九三九年九月六日从两翼包抄,拿下了克拉科夫这颗南部波兰的璀璨宝石。奥斯卡.辛德勒尾随其后,来到了这块在未来五年间就将使他飞黄腾达的宝地。虽说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对国家社会主义心生不满,他仍然看得很清楚,克拉科夫这个铁路枢纽的工业虽尚欠发达,可在新政权统治下必将迅速崛起。他可不想再做什么推销员了。从今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商业巨头。
回顾奥斯卡的家族史,从中倒是并不容易找到他那股强烈的拯救本能的根源。他生于一九〇八年四月二十八日,生在弗朗茨.约瑟夫弗朗茨.约瑟夫(Francis \[或Franz\] Joseph,1830—1916),奥地利皇帝和匈牙利国王,他将帝国分为二元君主国,其中奥地利和匈牙利作为平等的伙伴共存。治下的奥地利帝国,那个古老的奥匈帝国版图内山峦起伏的摩拉维亚省。他的故乡是工业城市兹维陶,十六世纪初,这里的商业机会将辛德勒的先祖从维也纳吸引至此。
奥斯卡的父亲汉斯.辛德勒先生非常赞同帝国的统治,自认是个文化上的奥地利人,不论是用餐、打电话、谈生意,还是甜言蜜语,都使用德语。可是在一九一八年,辛德勒先生和他的家庭成员却发现他们成了马萨里克和贝奈斯马萨里克(T. G. Masaryk,1850—1937)和贝奈斯(E. Bene,1884—1948)分别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第一和第二任总统。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公民,不过这也并未给做父亲的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困扰,年仅十岁的儿子就更不用说了。据成年后的希特勒讲,童年时的希特勒就因为奥地利与德国虽在很多方面血脉相连,在政治上却毫不相干而痛苦万分。奥斯卡.辛德勒的童年却丝毫未曾受到这种神经兮兮的所谓归属断层的困扰。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是个林木丛生的蕞尔小国,当时还没有成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即便在大萧条时期,在后来政府的某些蠢行使民族关系日益紧张的情况下,讲德语的市民仍颇有尊严地安于他们的少数民族地位。
奥斯卡的故乡兹维陶,是耶塞尼克山脉南麓一个煤灰遍布的工业小城。它周遭的小山半被工业破坏,半被落叶松、云杉和冷杉的森林覆盖。由于苏台德德国人社区的需要,兹维陶保留了一所德语文法学校,奥斯卡上的就是这所学校。他读的是“实科中学”课程,是专为当地的工业所需培养矿业、机械与民政工程师的。辛德勒先生拥有一家农业机械厂,奥斯卡受的教育就是预备将来好继承家族企业。
辛德勒家是天主教徒。阿蒙.格特家也是一样,这时年轻的格特也在完成他的理科中学课程,正在维也纳准备高中毕业会考。
奥斯卡的母亲路易莎信教非常虔诚,她每个礼拜天都沉浸在香烟缭绕的圣莫里斯教堂里望大弥撒,衣服上都浸满了香烟味道。汉斯.辛德勒正是那种逼得妻子只能在宗教中寻得安慰的丈夫。他喜欢科涅克白兰地;喜欢泡咖啡馆。这位君主主义者汉斯?辛德勒先生,身上总是散发出上等白兰地、优质烟草和世俗享乐的味道。
辛德勒家住着一套现代化的别墅,远离城市的工业区,四周园林环抱。家里有两个孩子:奥斯卡和他妹妹埃尔弗丽德。不过除了最粗略的概念之外,我们对这个家庭的详情缺乏了解。比如,我们只知道,辛德勒夫人对于自己的儿子跟他父亲一样对宗教漠不关心深感忧虑。
不过,这个家不可能非常压抑。奥斯卡偶尔提到童年的只言片语中丝毫没有什么阴影存在。阳光在花园中的冷杉间闪烁。初夏的园角李树上挂满熟透的李子。即便奥斯卡在某几个六月的清晨去望弥撒,他回到别墅后也不会带回多少原罪感来。他把父亲的汽车开到车库前的阳光下,然后就开始乱弄车内的马达系统。要么他就坐在别墅边门的台阶上,一心摆弄他正在组装的摩托车的化油器。
奥斯卡有几个中产阶级的犹太朋友,他们的父母也把他们送到那所德语文法学校就读。这些孩子的父母都不是那些讲意第绪语、信正教的乖僻的德系犹太乡民,都是能讲多种语言、不太讲究犹太正统的商人。在汉斯.辛德勒出生在兹维陶一个纯种德国人家族前不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出生在哈那平原对面贝斯基迪丘陵地带的这样一户犹太人家。
奥斯卡后来的作为不禁使人们对他的童年也产生了些许期盼。小奥斯卡应该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保护过几个受欺负的犹太男孩吧。其实发生这等事的可能性极小,我们并不知情也只有更好,因为这种场景未免太做作了些。此外,拯救一个犹太孩子的鼻子免于流血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希姆莱本人就在一次训话中对他手下的别动队抱怨过,每个德国人都有一个犹太朋友。“‘犹太人都该被消灭,’每个党员这么说。‘当然,这是我们的计划:消灭犹太人,彻底灭绝——我们坚决执行。’可是执行起来却并不坚决,八千万可敬的德国人,每个人都有一位正派的犹太人朋友。当然,别的犹太人都是猪,可这一位却是个独一无二的犹太人。”
如果受希姆莱的启发,还想为奥斯卡成年后的拯救热情寻到点早年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拿辛德勒家的隔壁邻居来顶缸:持自由主义思想的拉比拉比(rabbi)是对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员或犹太教会众领袖的称呼。费利克斯.坎托尔博士。坎托尔拉比是德国犹太教自由主义思想家亚伯拉罕.盖格尔的信徒,盖格尔宣称,做一个德国人并没什么罪过,事实上,跟做一个犹太人一样值得称道。坎托尔拉比可不是个犟头犟脑的乡村冬烘。他穿着时尚,在家讲德语。他把他的礼拜地称为“教堂”(temple),而不用那个更古老的名字“犹太会堂”(synagogue)。来他的教堂礼拜的有兹维陶地区的犹太医生、工程师和纺织厂的老板。如果他们外出旅行,他们会向别的商人炫耀,“我们的拉比是坎托尔博士——他不仅给布拉格和布尔诺的犹太杂志写文章,还给各家日报撰稿呢。”
坎托尔拉比的两个儿子跟他的德国邻居辛德勒家的儿子上的是同一所学校。这两位公子都天资聪颖,也许终能成为布拉格的德国大学杰出的犹太教授。这两个剃着平头、讲着德语的神童,穿着及膝短裤在夏日的庭院里撒欢儿奔跑。跟辛德勒家的两个孩子不是你追我就是我追你。望着他们在紫杉树篱间奔进奔出尽情嬉戏的坎托尔博士,应该会欣慰地想,盖格尔、格雷茨、拉撒路,还有十九世纪所有那些德系犹太自由主义思想家的预言不是已经成真了吗?我们过的是开明的生活,我们受到德国邻居的尊敬——辛德勒先生甚至在我们听力所及的范围内讥笑那些捷克政客。我们既是《塔木德经》细致贴心的阐释者,又是通晓俗世学问的学者。我们既属于二十世纪又属于那个古老的部落种族。我们既无意侵害他人,也不会遭到他人的迫害。
然而,到了一九三〇年代中期,这位拉比就将不得不改变他这一乐观的判断了,他最终会明白,他的两个儿子单靠一个德国语言的博士学位是没办法买通国家社会主义者的——事实上,无论二十世纪的技术还是任何一种世俗的学识,都无法为一个犹太人提供遮风挡雨的避难所了,更遑论那些犹太拉比了,在新一代德国立法者眼中,他们是最不能容忍的。坎托尔全家于一九三六年移居比利时。辛德勒一家从此再未得到他们的任何音信。
处在青春期的奥斯卡才不会去理会什么种族、血统和领土云云。他是个摩托少年,对他来说,摩托车才是整个宇宙最让他欲罢不能的偶像。他父亲又是个天生的机械工,似乎也一直在鼓励这个男孩对最新型机械的狂热。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间,奥斯卡成天骑着辆火红的500CC加洛尼摩托在兹维陶乱转。他的同学埃尔温.特拉加希就常常怀着无法形容的渴慕,望着那辆火红的加洛尼在大街上绝尘而去,吸引着在广场上散步的市民的目光。这辆摩托车也跟坎托尔家的两个神童一样,是当地的一绝——它不仅是兹维陶独一无二的一辆加洛尼,不仅是摩拉维亚绝无仅有的一辆500CC的意大利加洛尼,而且整个捷克斯洛伐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辆来了。
一九二八年春既是奥斯卡青春期的尾声,也是他跨入成人的序幕,因为当年夏天他就会坠入爱河并决定结婚。正在这个时候,他跨着一辆250CC的摩托古兹出现在城市广场上,除了原产国意大利之外,整个欧洲大陆另外就只有四辆这种型号的摩托,而且全部归国际级的赛车手所有——吉斯勒,汉斯.温克勒,匈牙利的约和波兰的科瓦奇科夫斯基。兹维陶城里肯定有人大摇其头,感叹说辛德勒先生实在是把这个男孩给宠坏了。
不过这将是奥斯卡一生中最甜美最单纯的一个夏天了。这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男孩,头戴皮质头盔,猛踩摩托古兹的油门,跟当地工厂里的车手在摩拉维亚的群山间风驰电掣。说起来他们全家都对政治无甚用心,最积极的政治姿态不过是为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点一根香烛。小奥斯卡还不知道,就在铺了层松木的弯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暧昧的婚姻,一次经济衰退,以及长达十七年的政治灾难。不过此刻,这位追风少年的脸上还是单纯一片,只有因高速行驶被风吹成的一脸怪相。正因为他是个新手,并非职业选手,因为他所有的记录还有待他去一项项创立,他才比那些必须跟时光对抗的老手,那些职业选手更有可以任他挥霍的本钱。
他在五月参加了他第一场比赛,布尔诺至索伯斯拉夫的山地摩托车赛。这是场高等级的竞赛,所以富足的汉斯.辛德勒先生给他儿子购买的昂贵玩具至少不至于在车库里生锈了。他驾驶红色摩托古兹得了第三,仅落后于两辆改装了英国布兰克伯恩引擎的特罗特摩托。
他第二次挑战,离开家乡去了阿尔特维特赛场,位于萨克森边界的群山间。参赛的有德国250CC的冠军瓦尔弗里德.温克勒,有他的老对手库尔特.汉克尔曼,座驾水冷式DKW。萨克森的所有高手——霍洛维茨、科赫尔和克利沃尔——悉数到场;上次已经领教过的布兰克伯恩引擎改装的特罗特摩托再次现身,还有几辆考文垂老鹰机车。参赛的有三辆摩托古兹,包括奥斯卡.辛德勒的那辆,还有350CC级的重型机车和一辆BMW500CC机车。
那几乎称得上奥斯卡最辉煌又最遗憾的一天。头几圈他紧跟着第一梯队,留心看下面的阵势。一小时后,温克勒、汉克尔曼和奥斯卡已经将萨克森的好手都甩在了后面,另外两辆摩托古兹也因为机械故障出了局。当奥斯卡在他认为已经是倒数第二圈时,他超过了温克勒,他想必已经感觉到职业赛车手的生涯已经像赛道上的柏油和影影绰绰的松树一般触手可及了,他将来的日子就是四处旅行参赛了。
在他以为是最后一圈时他又超过了汉克尔曼和两辆DKW,他撞线后放慢了速度。肯定是有些裁判做了些可疑的信号,因为就连观众都以为是比赛结束了。等奥斯卡知道还没结束时——认识到自己犯了业余选手的错误——瓦尔弗里德.温克勒和米塔.韦裘迪尔已经超过了他,就连已经筋疲力尽的汉克尔曼都赶了上来,把他挤出了三甲之列。
他在家乡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他不过犯了个技术性的错误,事实上他已经击败了欧洲最好的选手。
特拉加希推测奥斯卡的职业赛车手生涯就此止步是出于经济原因。这是个合理的猜测。因为就在那年夏天,短短六周的求婚期之后,他就跟一位农家少女闪电成婚,这一举动使他失宠于父亲,而他父亲碰巧还是他老板。
他娶的那个姑娘是兹维陶以西哈纳平原一个村子里的。她曾在修道院接受教育,略带些矜持保守,而这正是他母亲身上让他倾慕的方面。她父亲并非一个土包子农民,而是一位绅士化的农场主。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1618—1648),欧洲为保持均势以德意志为主要战场的国际性战争。期间,她的奥地利先祖以顽强的生命力,熬过了数度横扫这片沃土的拉锯战和饥荒。三个世纪后,在一个危机重重的新时代,他们的女儿又跟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了一场草率婚姻。她父亲跟奥斯卡的父亲同样坚决地反对这门婚事。
汉斯不喜欢,是因为他看出奥斯卡的婚姻几乎跟他汉斯本人的不和谐婚姻如出一辙。一个耽于享乐的丈夫,一个狂放不羁的男孩,想在一个涉世未深的修女般高雅的姑娘身上寻得某种安宁,可是时候未免也太早了些。
奥斯卡是在兹维陶的一次舞会上认识埃米莉的。她当时是从她的阿特莫尔斯坦村来看几位朋友。奥斯卡知道那个村子,他当然知道:他一直都在这个地区卖拖拉机。
当结婚公告在兹维陶的几个教区教堂公布后,某些人觉得这对小夫妻实在太不般配,于是开始寻摸起爱情之外的其他动机。辛德勒的农业机械厂有可能在那年夏天已经陷入困境,因为他们制造的蒸汽驱动的拖拉机对于农民来说已经过时了。奥斯卡一直都从薪水里拿出很大一部分返还给工厂,而现在,埃米莉一下子就能带来五十万德国马克的陪嫁,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一笔扎扎实实的救急资本哪。其实这种谣言和猜疑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那个夏天奥斯卡是当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且,因为埃米莉的父亲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个浮躁少年有朝一日能踏实下来,成为一个好丈夫,所以他实际上只给了那五十万马克的一小部分。
埃米莉能嫁这么个英俊潇洒的丈夫,而且就此逃离愚蠢闭塞的阿特莫尔斯坦村,自然非常高兴。她父亲的密友一直都是那个乏味的本堂神父,埃米莉从小到大,一直都负责给这两个男人沏茶倒水,听着他们对政治和神学的幼稚观点。如果我们仍执意想给辛德勒和犹太人之间找些意味深长的关系,倒是能在埃米莉的少女时代中寻到些蛛丝马迹——给她祖母看病的医生,还有杂货店老板瑞弗的孙女丽塔。本堂神父有一次拜访埃米莉的父亲时,曾正告过他,原则上一个天主教的孩子是不该跟一个犹太人有特殊的友谊的。不过埃米莉天性倔强,根本就没把神父的禁令放在心上。她跟丽塔?瑞弗一直交好,直到一九四二年当地的纳粹军官在杂货店前将丽塔枪毙。
婚后,奥斯卡和埃米莉在兹维陶的一个公寓安下家来。在辛德勒看来,三十年代一定只是他一九二八年夏天阿尔特维特赛场的辉煌失误的尾声。他在捷克斯洛伐克陆军服兵役,虽说这使他有机会开上了卡车,他却发现自己恨透了军队生活——并非因为他是个和平主义者,而是部队的生活太艰苦。退役后他回到兹维陶,晚上却把埃米莉撇在家里,自己像个单身汉一样在咖啡馆鬼混到深夜,跟既不像修女也一点都不优雅的姑娘们调情。他们的家族产业于一九三五年彻底破产,同年,他父亲离开了他母亲路易莎,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奥斯卡因为父亲的离弃行为对他心怀怨恨,跑去跟他的姨妈们喝茶,借机大骂父亲,就算泡在咖啡馆里,他也不忘公开指责他父亲对一位善良女性的背信弃义。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婚姻跟他父母那已经破碎的婚姻何其相似乃尔。
由于他良好的生意关系,他乐天快活的性情,他天生的推销才华,还有他千杯不醉的海量,就算在大萧条的谷底时期,他仍然谋得了摩拉维亚电气公司的销售经理一职。公司总部设在布尔诺这个让人厌弃的外省首府,于是奥斯卡就开始奔波于布尔诺和兹维陶两地。他喜欢这种居无定所的旅行生活。这正是当初他在阿尔特维特赛场超过温克勒时,为自己选定的命数的一部分。
闻得母亲的死讯后,他即刻赶回兹维陶奔丧。葬礼上,他跟他的几位姨妈、他妹妹埃尔弗丽德和他妻子埃米莉一起站在坟墓的一边,他那背信弃义的父亲汉斯只能孤零零——当然,还有本堂神父陪伴——站在棺头的位置。路易莎的死使父子两人的敌意益发板上钉钉了。奥斯卡当然视而不见,可在场的女眷都看得真真的:奥斯卡和汉斯虽确是父子,两人却孪生兄弟般相像。
参加葬礼的时候,奥斯卡戴了个卐字章,那是康拉德.亨莱恩亨莱恩(Konrad Henlein,1898—1945),苏台德德意志政客,鼓吹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地区。1933年成为苏台德德意志人祖国阵线领袖,该党1935年成为捷克议会的第二大党。的苏台德德国党的徽章。埃米莉和几位姨妈对他这种做法都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当时的年轻捷克德国人都时兴这个。只有社会民主党人和共产党才会坚决排斥这种标志,反对亨莱恩的政党;而上帝知道,奥斯卡可既非共产党也非社会民主党。奥斯卡是个生意人。世事公道,如果你戴着这么个徽章去见一位德国公司的经理,你就能拿到订单。
不过,哪怕奥斯卡的订单源源不绝,他忙得团团转,在一九三八年德国的装甲师还没开进苏台德之前,他就已经感到一股巨大的历史洪流正滚滚而来,他渴望参与进来,发挥他的一己之力。
不论他当初追随亨莱恩的动机为何,看来,德国的装甲师一进入摩拉维亚,他对国家社会主义的幻想就迅速而且彻底地破灭了,正如他对婚姻幻想的破灭一样。他似乎原本期望入侵的德国政权会允许成立一个兄弟盟邦苏台德共和国。后来他曾表示,新政权对捷克人民的欺凌,对捷克财富的掠夺令他震怒不已。在世界冲突初露端倪时,他有据可查的最初反叛行为已经付诸实施,而当希特勒于一九三九年在赫拉德斯钦城堡发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文告时,他无疑会因其中提早透露出来的专制暴政无比震惊。
除此之外,有两个人的意见他最倚重,一个是他妻子埃米莉,一个是他形同陌路的父亲,而这两位并没有被这个显赫的条顿时代所蒙蔽,都宣称希特勒决没有好果子吃。他们的意见当然算不上深思熟虑,而奥斯卡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埃米莉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家伙竟然自视为上帝,所以注定要受到惩罚。老辛德勒先生的观点是由一位姨妈转述给奥斯卡的,老先生退守到基本的历史法则:布尔诺城外就是拿破仑曾赢得奥斯特里茨战役的那条河的支流,而这位战功赫赫的大皇帝又落得怎样的下场呢?他还不是成了个无名小卒,在大西洋中央的小岛上种土豆。这个家伙也会有同样的下场。老辛德勒先生说,命数可不是根没头没尾的麻绳,它是根橡皮带,你向前扯得越远,也就会越发迅猛地被弹回起点。这就是生活:婚姻失败、经济崩溃教给汉斯.辛德勒的真理。
不过,他儿子奥斯卡或许还算不得新秩序彻底的敌人。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小辛德勒先生到俄斯特拉发城外位于山间的一个疗养院参加聚会,那里地处波兰边境附近。女主人就是疗养院的经理,奥斯卡在旅途中结识的一位客户兼朋友。她把他介绍给一位风度翩翩的德国人,名叫埃伯哈特.格鲍尔。他们闲谈些生意以及法国、英国和俄罗斯可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然后他们俩带着瓶酒离席去了另一个单独的房间,照格鲍尔的说法,可以更加开诚布公地谈谈。格鲍尔自曝身份,说他是海军上将卡纳里斯卡纳里斯(W. Canaris,1887—1945),德国海军上将,纳粹政权时代德国军事情报局局长。领导的反间谍情报局的军官,他问辛德勒是否有兴趣为反间谍机关的外事部工作。奥斯卡有多次往返波兰边境的记录,足迹遍及加利西亚和上西里西亚。他愿意为反间谍机关提供那些地区的军事情报吗?格鲍尔说,他从他那位老板娘朋友那儿了解到,奥斯卡既无比聪明又交游甚广。有了这样的天分,他不但可以依自己的观察摸清当地的工业和军事布局,而且还可以通过在宾馆、酒吧或是商业活动中碰到的德国裔波兰人获取情报。
一心为辛德勒辩护的人士又会说了,年轻的奥斯卡之所以同意为卡纳里斯工作,充当反间谍机构的特工,是因为借此可以免服兵役。这确实是这一工作很大程度的吸引力之所在,不过,除此之外,他想必也一直相信德国进入波兰是应该的。就像跟他一道坐在床上共饮的那位身材修长的军官一样,他想必对德国大政方针仍是赞同的,虽说不喜欢具体的实施手段。格鲍尔本人对奥斯卡或许也拥有一种道德上的吸引力,因为他和他情报局的同事都自恃正派的基督教精英。虽说这并不妨碍他们计划军事入侵波兰,却使他们自视比只知道高压的希姆莱和党卫军之流高明得多,他们一心想掌控的是德国的灵魂。
后来,一个大为不同的情报机关将发现,奥斯卡提供的情报内容丰富,值得赞许。他为情报局效力的数次波兰之行,显示出他具有从人们身上诱出各种消息的出色天赋。尤其是在社交场合——宴饮聚餐,几杯鸡尾酒下肚之后。我们对他为格鲍尔和卡纳里斯收集的情报具体是什么性质,重要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不过他倒确实是越来越喜欢克拉科夫这个城市了,他发现,它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工业大都会,却是个精美的中世纪城市,而且周边环绕着不少钢铁、纺织和化学企业。
波兰军队距机动化程度还远得很,它的所谓军事秘密恐怕也都太过明显了。
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十月下旬,有两个年轻的德国军士来到J.C.布赫海斯特公司的产品陈列室,这个陈列室位于克拉科夫的斯特拉多姆街上。两人坚持要买几匹昂贵的布料往家里送。柜台后面的犹太店员胸口上缝着个黄色星章,向他们解释说布赫海斯特公司的产品不直接零售,只向制衣厂和零售商供货。可是那两个德国军士不听劝阻执意要买。付账的时候,他们丢下的货币却着实怪异,一张一八五八年发行的巴伐利亚钞票外加一张一九一四年的德军占领区临时代币。“绝对可以流通的现钞,”其中一位告诉那位犹太店员。他们整个春夏都被频繁地调来调去,初秋又轻而易举地赢得一场大胜,再就是待在一个可爱的城市里享受征服者的乐趣了。店员没敢再有什么异议,赶紧把他们请出商店,并没有把那两张钞票放入收银机。
当天晚些时候,一位年轻的德国人账目经理来到了样品陈列室,他是由一个叫做东方信托代理的机构(一个讨巧的名字)派来接管、运营犹太人生意的,是派到布赫海斯特的两位德国官员之一。头儿叫泽普.奥厄,人到中年,与世无争,而这位年轻人则一心向上,积极进取。年轻人核查了账簿和现金收入。他拣出那两张一钱不值的废钞。这是怎么个意思?喜歌剧里的假钱?
犹太店员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这位账目经理还是指控他拿古董钞票替换了硬通货兹罗提。再晚些时候,这位积极进取的年轻人又跑到布赫海斯特的仓库楼上,向泽普?奥厄做了汇报,并建议该向保安警察报案。
奥厄先生和这位年轻的会计都知道,这么一来,那个店员势必要给关进蒙特卢皮赫街的党卫军监狱。会计师认为这将给布赫海斯特剩余的犹太职员做个榜样,杀鸡骇猴。可这个主意却让奥厄很不安,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祖母就是个犹太人,虽说还没人发现这个小秘密。
奥厄派了个信差给公司原来的会计送了张条子,此人是个波兰犹太人,名叫伊扎克?斯特恩,当时正患流感在家休息。奥厄是个政府官员,没多少会计经验。他希望斯特恩能赶过来解决几匹亚麻布造成的这个小僵局。他才把信差打发去波德戈尔兹街找斯特恩,秘书就进来说有一位奥斯卡.辛德勒候见,号称有约在先。奥厄来到外面的房间,看到一位高大的青年,像条大狗一样怡然自得地抽着烟。两人在昨晚的一个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奥斯卡带了个叫英格丽德的苏台德德国姑娘,是某个犹太五金器材公司的受托人,或者叫主管,正如他奥厄是布赫海斯特的受托人一样。奥斯卡和英格丽德真是宴会上的金童玉女,一见就知道是热恋中的一对儿,既漂亮又时髦,在情报局里还有很多朋友。
辛德勒先生正想在克拉科夫寻找发展的机会。纺织业如何?这是奥厄的建议。“可不止是军服生意。波兰本土的市场需求,再加上通胀就尽够我们赚得盆满钵满了。欢迎到我们的布赫海斯特来参观指导,”他竭力鼓动奥斯卡,谁料想第二天下午两点他就会为酒后的称兄道弟后悔不迭了。
辛德勒看得出奥厄可能对他昨晚发出的邀请有些后悔了。如果现在不方便,主管先生,辛德勒道……
奥厄先生则说没什么不方便,于是带辛德勒经过仓库又穿过一个院子,来到纺纱车间,大捆大捆金光闪闪的布料正在下线。辛德勒问这位主管,波兰人好不好相处。泽普回说,他们很好合作。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就是有点吓傻了。毕竟,这还不是一家真正的军需品工厂。
辛德勒身上“上可通天”的架势未免太足了些,奥厄实在忍不住要刺探一下真假的诱惑。总军备委员会里有奥斯卡认识的人吗?例如那位朱利乌斯?辛德勒将军。也许辛德勒将军正是他的亲戚呢。
这也没什么不同,辛德勒先生轻松的语气是在告诉听者:但放宽心。(事实上辛德勒将军跟他八杆子都打不着。)将军还算不上太糟,如果跟某些人比起来,奥斯卡道。
奥厄表示同意。不过他本人可决没有机会跟辛德勒将军同餐共饮;这就是不同之所在。
他们回到办公室,正碰上伊扎克.斯特恩,布赫海斯特的犹太会计,他等在奥厄的秘书给他端来的椅子上,一边擤鼻涕一边拼命咳嗽。他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口,瞪大眼睛望着那两位征服者走上前来,经过他身边,进入办公室。奥厄给辛德勒倒了杯酒,请他在壁炉边休息,道了声失陪,出去接见斯特恩。
斯特恩实在太瘦了,而且身上有种学究式的干巴。他举手投足像个塔木德学者,又带有欧洲的知识分子气。奥厄跟他讲了犹太店员和德国军士的事件经过,还有那位年轻的德国会计的推测。他从保险箱里取出那两张钞票:一八五八年的巴伐利亚纸币和一九一四年占领区代用币。“我想你应该有一套会计制度来对付这种情况,”奥厄说。“这种事现如今在克拉科夫城里肯定比比皆是。”
伊扎克接过钞票研究了一会儿。他确实已建立起一套办法,他告诉主管先生。他既没微笑一下,也没眨巴眼睛,径直走到房间尽头壁炉的明火处,把两张钞票都扔了进去。
“我把此类事务记入收支账中的‘折损’项下,算作‘免费样品’,”他说。自九月以来,这种免费样品已经有很多了。
奥厄喜欢斯特恩处理物证的这种干脆、实际的做法。他呵呵笑了起来,在这位会计瘦弱的身上看出了克拉科夫本身的复杂性,一个小城市里培养出来的格局狭小的谨慎精明。只有道地的本地人才通晓的诀窍。坐在里间办公室的辛德勒先生需要的正是这种本地的诀窍。
奥厄将斯特恩带进办公室去见辛德勒先生,辛德勒正站在炉边盯着火焰出神,一只手握着个去了盖子的便携式小酒瓶。伊扎克的第一个闪念就是,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德国人。奥厄的纳粹徽章是个超小的卐字章,佩戴的方式很是马虎,就像你平时戴个自行车俱乐部的徽章。可大个儿辛德勒的徽章足有硬币大小,黑色珐琅的质地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这个徽章,再加上这个富足的年青人,就更加成为斯特恩这个正患感冒的波兰犹太人整个一秋碰到的伤心事的缩影。
奥厄给双方做了介绍。斯特恩遵照弗兰克执政官颁布的法令,老老实实地率先声明:“我得告诉您,先生,我是个犹太人。”
“噢,”辛德勒先生粗声大气地冲他道。“我是个德国人。你看,就这么回事!”
好极了,斯特恩几乎偷偷地在他黏糊糊的手绢后面吟诵道。既如此,干脆撤消那条法令算了。
因为,伊扎克.斯特恩虽说迄今为止才在波兰的“新秩序”下生活了七周,限制他的法令已经非止一条,简直就是动辄受限。波兰的总执政官汉斯.弗兰克已经制定并颁布了六条限制性法令,把其余的法令留给他的地区执行官、党卫军少将奥托.韦希特尔博士去贯彻执行。斯特恩除了须自供出身血统之外,还得随身携带一张特别的登记卡,卡上有道黄色条纹。枢密令还禁止储备犹太教认为洁净的肉食,而且所有犹太人必须强制劳动,斯特恩当着辛德勒的面咳嗽的当下,这条命令颁布才只三个礼拜。而且斯特恩作为下等人的食物配给只比非犹太波兰人的一半略多一点点,而就连这些非犹太波兰人也都已经被打上下等人的印记了。
最近的法令颁布于十一月八日,要求所有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全部登记造册,规定于二十四号前完成。
斯特恩考虑问题向来沉着冷静,不限于一时一事,他很清楚无数的法令还会接踵而至,他的生活和一举一动都将进一步受到限制。克拉科夫的大部分犹太人也都有此预见。他们的生活将分崩离析——原本住在犹太人村落的被拉到城里来铲煤,犹太知识分子则被送到乡下去锄甜菜头。短时期内还会有零星的屠杀,图尔斯克就是个例子,那里的党卫军炮兵部队赶着大家一整天都在桥上干活,然后在傍晚把他们赶进那个村的犹太会堂,统统枪毙。这样的例子时不时总会冒出几个。不过形势总会稳定下来;这个种族终将通过求恳,通过买通当权者幸存下来——这是老法子了,从古罗马帝国以来一直有效,这次肯定还能奏效。归根结底民政当局还是需要犹太人,特别是在这个十一个人里就有一个犹太人的国家。
不过,斯特恩却没这么乐观。他并不认为新的立法过程很快就能创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犹太人只需付出点代价就成。因为他们已经处在最艰难的时世。所以,他虽然尚不知道那正要来临的烈火,不论是在实质还是程度上都将是史无前例的,可他对未来已经充满怨愤,忍不住想,辛德勒先生,您慷慨地做出这么点平等的架势来可真够意思啊。
奥厄在介绍伊扎克.斯特恩时说,这个人可是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得力干将。他在克拉科夫的商界可是能呼风唤雨的。
斯特恩知道可轮不到他提什么异议。即便如此,他还是怀疑主管先生是不是在对尊贵的客人夸大其词。
奥厄再次告退。
只剩两人独处时,辛德勒含混地低声说,如果斯特恩能就其所知告诉他一些当地商界的内情,他将感激不尽。为了试一试奥斯卡,斯特恩建议辛德勒先生或许可以咨询一下信托代理公司的官员。
“他们都是些蟊贼,”辛德勒先生亲切地道。“而且还都是些官僚。我喜欢相对宽松的环境。”他耸耸肩。“我天生是个资本家,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
于是斯特恩就跟这位自称的资本家交谈起来。而斯特恩几乎是无所不知;克拉科夫的每个工厂里似乎都有他的朋友或亲戚——不论是纺织厂、制衣厂、甜食店、家具厂,还是金属制品厂。辛德勒先生如获至宝,他从西装胸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你知道一个叫里考德的公司吗?”
伊扎克.斯特恩很清楚。这公司破产了,他说。它原是生产搪瓷制品的。就因为破了产,厂里有些金属冲压机就给充了公,如今它基本上成了个空壳——由原老板的某个亲戚经营——生产能力跟原来相比只是零敲碎打。他的亲兄弟,斯特恩道,是一个瑞士公司的代表,这个瑞士公司就是里考德的主要债权人之一。斯特恩知道允许他显露出一点兄弟间的自傲,然后再予以轻视。“那地方的经营糟糕透顶,”斯特恩道。
辛德勒把那个信封往斯特恩的膝头一放。“这是他们的资产负债表。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伊扎克说,辛德勒先生自然还是该去请教别人或是自己的好。这是自然,奥斯卡道。不过我很珍视你的意见。
斯特恩迅速浏览着那份负债表;然后,在他研究了有三分钟后,他突然感觉到办公室里奇怪的静默,于是抬头看了看,发现奥斯卡.辛德勒先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像斯特恩这样的犹太人,身上自然有种祖传的本能,能一下子就嗅出某个正直可靠的非犹太人的气味,这个人可以用作对付众人的残暴行径的缓冲或部分避难所。这是一种感知哪所房子是安全的,哪个地带可以遮风挡雨的本能。从这时开始,辛德勒先生或许可以成为他的避难所,这种可能性将浸染他们此后所有的交谈。这就像是宴会上,半个缥缈的眼风,一丝无可名状的性爱相许就能使一对男女间的交谈大异其趣。对这种蛛丝马迹的感知,斯特恩比辛德勒更加敏感,不过他自然不会点破,唯恐破坏了两人间这种细若游丝的相知。
“这桩生意太上算了,”斯特恩道。“你可以跟我兄弟谈谈。而且,当然,现如今还有争取到军方合同的可能……”
“一点没错,”辛德勒先生喃喃道。
几乎在攻陷克拉科夫的同时,甚至在华沙的围攻结束前,波兰的总执政府就已经建立了一个军备物资监管局,其职责就是跟适合的制造商签订合同保障军队装备的供给。而里考德这样的企业就能生产野战餐具和炊具。斯特恩知道,军备物资监管局就是由国防军的一位朱利乌斯.辛德勒少将领导的。这位将军难道就是辛德勒先生的亲戚?斯特恩问。不,恐怕不是,辛德勒道,不过听口气像是希望斯特恩不要外传。
退一万步讲,斯特恩说,即便里考德的残部一年也有五十多万兹罗提的毛利,新的金属冲压设备和熔炉相对来说也很容易置办。就看辛德勒先生能否拿到贷款。
辛德勒说,搪瓷制品比纺织品更对他的路。他的背景是农业机械,他懂蒸汽压力这类的问题。
斯特恩已经不再想问一句:一位优雅的德国企业家干吗想向他讨教该选哪样生意来经营了。在他本民族内部,类似的会晤一直屡见不鲜,而且非止于一般性的交流生意经。他相当详尽地继续深谈下去,解释商业法庭将如何为租借破产的不动产确立租金。租借并保有优先购买权——要比担任受托人划算。受托人不过是上面委派的主管,完全受制于经济部。
斯特恩压低声音冒险进言:“您在雇工方面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雇用允许您雇用的人。”
辛德勒很高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关于这些终极意图?”
“我在一份《柏林日报》上看到的。一个犹太人仍被允许阅读德国报纸。”
辛德勒继续呵呵笑着,伸出一只手,放到斯特恩肩上。“是吗?”他问。
事实上,斯特恩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奥厄收到过经济部国务秘书埃伯哈德.冯.雅格维茨的指示,略述了在商业领域进行雅利安化将采取的种种政策。奥厄将之交给斯特恩是让他整理一份摘要性的备忘。冯?雅格维茨更多地出于难过而非愤怒指示道,他们将承受来自帝国政府和党内各方的压力,如海德里希的RHSA,即帝国安全部,要雅利安化的非但是各公司的老板,管理层和劳动力也得跟着雅利安化。受托人越早地将犹太技术雇员清理掉就越好——当然了,与此同时还得注意将产量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
最后,辛德勒先生将里考德的账目塞回胸袋,站起身,引伊扎克.斯特恩来到外面的大办公室。他们俩又耽搁了一会儿,在一大帮打字员和职员中间谈起了哲学话题,奥斯卡爱谈这个。奥斯卡就是在这里提出了基督教是以犹太教为基础的话题,出于某种原因,甚至也许就是他童年在兹维陶跟坎托尔兄弟的友谊,他一直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斯特恩话语轻柔,讲得详尽而又博学。他在杂志上曾发表过数篇比较宗教学的文章。一贯把自己想象为哲学家的奥斯卡这次可真碰上了一个行家。而被有些人目为老学究的斯特恩则发现奥斯卡对问题的理解相当浅陋,发现他天性亲切随和,但对概念的把握尚欠圆熟。斯特恩当然不会在意这一点。他们俩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貌似很不般配实则相当牢固的友谊。于是,斯特恩发现自己由过往历代帝国的历史中得出了跟奥斯卡的父亲相似的结论,即阿道夫.希特勒决不会以及为什么不会成功。
这个观点,斯特恩还没来得及谨慎三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办公室里其他的犹太人都把头深深地弓下去,死盯着自己的报表。辛德勒则并未显出丝毫的不安。
交谈临近末了的时候,奥斯卡真正说出了几句具有新意的话。他说,在这样的时候,教堂里想必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告诉大家他们在天上的父就连一只小麻雀的死都深深关切了。辛德勒先生继续道,在这样的时代,他才不会想去当什么神父,因为一条人命的价值还抵不上一包香烟。斯特恩表示赞同,不过出于学术探讨的精神指出,辛德勒先生引用的圣经观点可以《塔木德》的经文如此概括:救人一命,如普度众生。
“当然,当然,”奥斯卡.辛德勒连连赞同。
不论是否确实,伊扎克一直认为正是在那一刻,他将饱满的种子播进了适合的沃土。
第二部分
第三章
那年秋天,克拉科夫还有一位犹太青年跟辛德勒碰了面——而且差点杀了他。这人名叫利奥波德(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在最近那场悲惨的战役中是波兰军中的连长。在桑河战役中腿部负伤后,他就一直在普热梅希尔的波兰医院里,一瘸一拐地全院溜达,帮着照顾别的伤员。他虽不是医生,原来却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毕业于克拉科夫的贾吉洛尼亚大学,所以懂点解剖学。他性格开朗,充满自信;当时二十七岁,身体壮得铁打一般。
普费弗伯格跟其他几百个被俘的波兰军官一起,要从普热梅希尔被押送德国。途中,火车进入他的故乡克拉科夫,所有战犯都给赶到头等车候车室,等待新的交通工具。火车站距普费弗伯格的家只有十个街区远。他这么一个务实的青年,却不能走到外面的帕维亚街,乘上一路电车回家,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门口那个一副乡巴佬德性的国防军卫兵看着实在让人冒火。
普费弗伯格胸袋里揣着一份由普热梅希尔的德国医院当局签署的文件,指示他可以跟救护队一道在市里自由行动,帮忙照顾双方部队的伤员。这份文件非常正式,公章签名一应俱全。眼下他就把它拿出来,走到卫兵跟前,往他眼前一塞。
“看得懂德文吗?”普费弗伯格大模大样地问。
自然,行事的策略须得分毫不差。你非得非常年轻,非得巧舌如簧,非得在遭到断然失败后仍丝毫不减波兰民族特有的坚定自信——这种自信得益于这个民族数量庞大的贵族阶层,是他们的遗风,熏染了波兰军官,甚至包括其中少有的犹太成员。
那个卫兵给惊呆了。“我当然懂德文,”他说。可他把那份文件接过去之后,拿文件的方式却像个文盲——就像拿着块面包片。普费弗伯格用德语跟他解释,文件上说他有权外出照顾伤员。那卫兵眼睛里面一圈圈全是那个官印。这份文件可真够劲儿。他头一歪,指向大门的方向。
普费弗伯格是那天清晨一路电车上唯一的乘客。那时还不到六点钟。售票员接过他的车费时眼睛也没眨,城里面仍有很多未被国防军收编的波兰士兵。军官们则只需去登个记就成。
电车摇摇晃晃地绕过巴尔巴坎宫,穿过老城墙的城门,沿弗罗里安斯卡大街行至圣母马利亚教堂,穿过中央广场,不出五分钟就能进入格罗兹卡大街。临近四十八号他父母的公寓时,他像个小男孩般还没待车门完全开启就从车上蹦了下来,借着这一蹦的冲力,外加电车的惯性,他这一下就直接轻轻撞在了公寓的门框上。
成功逃脱后,他的逃亡生活倒也并不难过,在朋友的公寓里轮流住住,再时不时去一下格罗兹卡大街四十八号。犹太人的学校还短暂开了一段时间——六个星期后就会再次关闭了——他甚至重新回去当了段老师。他拿稳了盖世太保还要花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抓他,所以他还申请了配给簿。他干起了倒卖珠宝的行当,既做代理也亲自上阵,黑市地点就是克拉科夫中央广场,在“布料大厅”的拱廊里,还有就是圣母马利亚教堂那两个不对称的尖顶下。黑市生意热火朝天,在波兰人中间是如此,对于波兰犹太人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他们的配给簿上预先就盖销的配给票实在太多了,供给他们的肉食只有雅利安市民的三分之二,而黄油只有一半,可可粉和大米的供应则全部取消。这么一来,这种在几个世纪的被占领期间和数十年的自治期间一直生生不息的黑市,就成了正派体面的中产阶级市民食品和收入的来源,成为维持生活和体面最便捷的方式,对于像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这种不乏街头智慧、生存能力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他觉得自己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沿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滑雪道,越过斯洛伐克的狭长地带进入匈牙利或罗马尼亚。他具有进行此次艰苦旅行的能力:他原是波兰国家滑雪队的队员。他在母亲的公寓瓷炉里面的上层隔栅里藏了把精致小巧的点22手枪——不但是为计划中的逃亡做准备,也是防备万一在公寓里遭到盖世太保搜捕围攻。
就是用这个珍珠镶柄的小玩意儿,普费弗伯格差点儿把奥斯卡.辛德勒给杀了。那是十一月一个寒冷的白天,辛德勒穿着双排扣西装,翻领上别着纳粹党徽,决定去拜访波尔代克的母亲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想给她笔生意做。帝国房屋管制部门已经给了他一套精美的现代化公寓,位于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这原是一户姓努斯鲍姆的犹太人家的财产。这种分配如今完全是强制执行,原来的房主连一点补偿金都甭想拿到。就在奥斯卡前来拜访的那一天,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还在担心她这套格罗兹卡街上的公寓会遭遇同样的不测呢。
辛德勒有几位朋友后来说——虽然已经无法证实——奥斯卡曾去过努斯鲍姆家在波德戈尔兹街上的新宿处,给了他们近五万兹罗提的补偿金。据说,努斯鲍姆一家就是用这笔钱成功逃到了南斯拉夫。这五万兹罗提肯定会引发各种争议;可是,就在圣诞节前,奥斯卡还将进行数次类似会引起异议的补偿行动。他的有些朋友事实上还会说,这种慷慨大度是奥斯卡的一种毛病,一种疯狂之举,是他的一种毫无理智可言的盲目热情。他会给出租车司机两倍于车资的小费。不过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就是他认为帝国房屋管制部门的做法很不公道,并明白无误地向斯特恩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帝国陷入困境之时,而恰恰就是在帝国那个最蒸蒸日上的甜蜜秋天。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个衣冠楚楚的高大德国人跑到她家里来意欲何为,普费弗伯格太太心里可是一点谱儿都没有。他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她的宝贝儿子来的,他当时碰巧就在厨房里待着。他有可能是霸占她的公寓,她的装修生意,她的古董,还有她的法国挂毯来的。
事实上,到十二月的光明节或译献殿节,犹太人的重大节日之一,时间为每年的十二月左右,为期八天,为纪念公元前165年犹太人战胜叙利亚人后在耶路撒冷大庙的重新奉献。期间,德国警察就会奉房管部门之命来对付普费弗伯格家了,敲开门后就命令他们一家下楼到格罗兹卡大街的人行道上站着,在冷风中抖作一团。就连普费弗伯格太太请求上去拿件大衣都不许;而当普费弗伯格先生匆匆走向一个五斗橱,想取一块祖传的金表时,等着他的是下巴上狠狠挨的一拳。“我可是目睹了不少可怕的事儿,”赫尔曼.戈林曾如是说;“那些小司机和地方长官可是在这类征用中捞足了油水,他们现在都该有五十万的身家了。”将普费弗伯格先生的金表顺手牵羊,这类轻而易举的强取豪夺可是让戈林先生的道德神经颇为苦恼呢。不过那年秋天的波兰,对征用住宅的财务丝毫不负有任何责任正是盖世太保的行事作风。
不过,在辛德勒第一次来到普费弗伯格家那套二楼公寓时,这房子还算是这家人家的财产。辛德勒先生敲门时,普费弗伯格太太正跟她儿子在各种建材样品和一卷卷墙纸间谈话。利奥波德并不担心。他们家有两个出口——客户走的门和从厨房进出的门,两道门隔着一块平台遥遥相对。利奥波德退到厨房里,透过门缝观察访客的动静。他看到了此人吓人的块头,也看到了他剪裁时髦的西装式样。他又回到了起居室,对他母亲说,他有种感觉,来的这个人是个盖世太保。你把他从客户走的大门放进来时,我总能从厨房的门溜掉。
米娜?普费弗伯格太太却忍不住地哆嗦。她把客户走的大门打开。她当然留心着走廊那头的动静。普费弗伯格事实上已经拿起手枪,把它插进腰带里,打算趁开门放辛德勒先生进来的声音遮掩从厨房的后门溜掉。不过,还没弄清楚这个德国军官意欲何为就开溜还是显得有点蠢。这个人自然有必须被干掉的可能性,如果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们全家就得商量如何一道逃往罗马尼亚了。
如果情势所迫,普费弗伯格必须拔枪开火,那随之而来的死亡、逃逸和报复行动在那个月的历史中真是比比皆是,丝毫不会显得有什么特别。辛德勒先生也就只会得到短暂的哀悼,然后大而化之地采取点行动为他复仇。这么一来,奥斯卡的所有尚待发挥的潜能自然也就戛然而止了。他身在兹维陶的乡亲也不过会念叨一句,“他不就是那谁谁的老公吗?”
是来访者的声音让普费弗伯格吃惊非小。那声音镇定、安闲,完全是一副做生意、甚至是请求帮忙的口吻,在过去的几周时间里,他们已然习惯了敕令和断然的征用口气。这个人说起话来却像是你的兄弟。这也许更糟。可你又怎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普费弗伯格已经从厨房溜了出来,藏身于餐厅的双扇门后头。他能看到那个德国人的一抹亮色。您就是普费弗伯格太太吧?那德国人问。是努斯鲍姆先生推荐我来找您的。我刚在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街上接收了一套公寓,我想把它给重新装修一下。
米娜?普费弗伯格把那人堵在门口。她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她儿子不禁对她同情不已,干脆走了出来,他来到门口,夹克扣起来遮住了那把枪。他请访客进屋,同时用波兰语悄声要他妈妈安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奥斯卡?辛德勒自报家门。辛德勒做了些调整,因为他看得出来,普费弗伯格的出现就是为了保护他母亲。他就把儿子当翻译一样对他讲话,以此表现对他的尊重。
“我妻子就要从捷克斯洛伐克过来了,”他道,“我想把室内照她的风格重装一下。”他说,其实那套公寓努斯鲍姆家一直保养得非常好,不过他们喜欢的是笨重的家具和灰暗的颜色。辛德勒太太的趣味更轻快些——有点法国化,又有点瑞典风。
普费弗伯格太太的情绪已基本上稳定下来,于是开始找托词:她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快圣诞节了嘛,这时候最忙。利奥波德看得出来,他母亲本能地不愿发展一个德国客户;可现如今可能只有德国人才有这份闲心和闲钱找人给他们搞室内设计了。而且普费弗伯格太太正急需一大单生意——她丈夫已经失去了工作,如今为本教区房管机关的犹太人福利局打工,薪水少得可怜。
不出两分钟,辛德勒和普费弗伯格已经像朋友一般闲谈起来。普费弗伯格腰间的手枪只能留待将来的紧急之用了。毫无疑问,普费弗伯格太太肯定会接手辛德勒公寓的装修,而且不会漫天要价。生意谈成之后,辛德勒又提出,不知利奥波德是否愿意赏光来他的公寓,商量点别的事宜。“也许您能就如何买到本地的商品为我指点一二,”辛德勒先生道。“比如,您这件非常雅致的蓝色衬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这类东西。”他的坦率只是种策略,不过普费弗伯格欣赏这种策略。“您也知道,商店都空空如也,”奥斯卡喃喃道,似乎在暗示什么。
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正是那种靠投机冒险得以幸存的年青人。“辛德勒先生,这种衬衣贵得要命,希望您能理解。每件要二十五兹罗提。”
他把价格乘以五了。辛德勒先生突然有一种让他觉得好玩的心照不宣——还不至于毁了他们之间脆弱的友谊,或是让普费弗伯格重新意识到他腰间还别着把枪。
“我也许能为您搞到几件,”普费弗伯格道,“把您需要的尺寸告诉我。不过恐怕我的渠道需要预先付款。”
辛德勒先生拿出钱包,眼睛里还闪烁着那种心照不宣,交给普费弗伯格两百德国马克。这个数目可实在是太夸张了,就算以普费弗伯格要的高价计算,这笔钱也够给一打大亨配备衬衣了。不过普费弗伯格明白游戏规则,眼睛眨都没眨。“您得给我您需要的尺寸,”他说。
一周后,普费弗伯格带着一打丝绸衬衣来到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街辛德勒的公寓。公寓里有位很漂亮的德国女人,给普费弗伯格的介绍是,她是克拉科夫一家五金器材厂的受托人。后来,普费弗伯格有天晚上又看到奥斯卡身边陪着位金发的大眼睛波兰美女。即便真有这么位辛德勒夫人,她也一直没有出现,即便在普费弗伯格太太把公寓重新装修完毕之后。普费弗伯格本人则成了辛德勒购买奢侈品——丝绸、家具、珠宝——最经常的渠道之一,这种奢侈品的黑市在克拉科夫旧城正得以蓬勃发展。
第四章
伊扎克.斯特恩再次见到奥斯卡.辛德勒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早晨。辛德勒向克拉科夫的波兰商业法庭提交的申请已被归档,不过奥斯卡竟然还有余暇拜访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办公室,而且在跟奥厄商量之后,还特意站在外面的大办公室距斯特恩的桌子很近的位置,拍着手,用已经微醺的嗓音宣布道,“明天,就要开始了。约瑟法和伊扎卡街到时候就会全部领教了!”
卡兹米尔兹确实有条约瑟法街和伊扎卡街。每个犹太聚居区几乎都有,而卡兹米尔兹是克拉科夫最古老的犹太区所在地,一度曾是由卡兹米尔兹大帝割让给犹太族群的一个岛屿,如今则是位于维斯瓦河一处弯道中的近郊区。
辛德勒先生朝斯特恩俯下身去,斯特恩能闻到他呼吸中暖暖的白兰地酒气,他在考虑的问题是:这表示辛德勒先生知道约瑟法和伊扎卡街会遭遇不测呢,还是他不过在炫耀他知道这些个名字?无论如何,斯特恩都得承受一种恶心的失落感。辛德勒先生是在召唤一场大迫害,是在极不恰当地自吹自擂,仿佛把斯特恩摆在了他本人的位置上。
那天是十二月三号。斯特恩认为奥斯卡所说的“明天”,并非确指十二月四号,而是像醉鬼或是先知通常的用法那样,指的是某事很快就将或者就该发生了。只有少数听到或听说了辛德勒先生这醉醺醺预警的人将其完全照字面意思接受了。有些人打点了个外出一夜需用的包裹,携家带口越过维斯瓦河躲到了波德戈尔兹。
对奥斯卡而言,他自觉已经冒着一定风险将重要信息传递出去了。这消息至少有两个来源,都是他的新朋友。一位是党卫军警察局长的手下赫爲曼.特費爲警官。另一位则隶属SD头子楚尔达,叫迪特尔?雷德尔。這兩個關係都是奥斯卡一直在设法寻觅的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军官典型。
可他从来都解释不清楚那年十二月他向斯特恩传递消息的确切动机。后来,在德军侵占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期间,他会说他看够了没收犹太人和捷克人的财产,以及从被认为属于德国的苏台德地区强制驱逐犹太人和捷克人的行径,他对所谓的新秩序已经不抱有任何热情了。他把消息透露给斯特恩这一行为本身,比那个未经证实的补偿努斯鲍姆家的传闻更能证明他的行事风格。
他想必也跟克拉科夫的犹太人一样,曾经希望新政权在经过最初的狂怒之后,能够放松下来,给老百姓喘息的空间。如果党卫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发动的搜捕和劫掠能够因事先透露消息得以缓解,也许到了开春,理性也就能得以恢复了。毕竟,奥斯卡和犹太人都告诉自己,德国人是个文明化的民族。
然而,党卫军对卡兹米尔兹的劫掠却使奥斯卡产生了根本性的憎恶之情——并非因为这直接影响到他赚钱、享受女性或跟朋友宴饮,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看清了新政权的真实意图,而这种意图将同时引导他、迷惑他、危害他而又提升他。这次军事行动的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抢劫珠宝和皮草。比较富庶的克拉科夫和卡兹米尔兹交界区的有些住户将被驱逐出户。不过,除了这些现实的考虑,首次出击还将有意给古老犹太社区里那些惊慌失措的居民一点精神上的震慑。雷德尔告诉辛德勒,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别动队的一个小特别分队也将特意从斯特拉多姆赶来,跟本地党卫军和野战警察同乘几辆卡车一起行动。
六支别动队(Einsatzgruppen)已经跟入侵的军队一道进入波兰。他们的名号含义微妙,大体的意思是“特别行动部队”,不过“Einsatz”这个词儿也自有其微妙之处,可解作挑战、考验、行侠仗义。这些队伍是从海德里希的Sicherheitsdienst(党卫军安全处,SD)中征募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使命非常宽泛。他们的最高领袖六星期前告诉威廉?凯特尔将军,说“在波兰总执政府中,必定会有为争取民族自存的艰苦斗争,为此它将抗拒任何法令的限制”。 别动队的战士们很清楚他们领袖这番花言巧语的真意,为民族自存的斗争意味着种族战争,正如别动队自身就意味着滚烫的枪管。
参加那晚行动的别动队员可都是精英人物。那些挨家挨户搜寻钻戒和镶毛大衣的龌龊工作都交给克拉科夫的党卫军,他们则负责更加具有根本性和象征性的活动:对付犹太文化的具体象征——克拉科夫古老的犹太会堂。
为了参加此次行动,别动队已经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进行训练,同样被指派参加这首次克拉科夫行动的当地党卫军特遣队和SD头子楚尔达手下的安全警察亦复如此。军方早先跟海德里希以及高层警察头目协调过,要求他们暂缓行动,等波兰由军管过渡到民管后再出马。如今权利交接已然完成,波兰全境范围内,别动队的骑士们和党卫军特遣队于是放开手脚,凭借其恰当的种族历史观和专业的超然态度大肆挺进各古老的犹太社区。
在奥斯卡的公寓所在的那条街道尽头,耸立着警备森严的石砌瓦维尔城堡,汉斯?弗兰克的政府就设在堡内。如果想理解奥斯卡在波兰的前景,需要看清弗兰克跟党卫军和SD那些年轻特工,还有弗兰克跟克拉科夫犹太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首先,对于这些蜂拥而入卡兹米尔兹地区的特别部队,汉斯?弗兰克并无直接的领导权。海因里希?希姆莱麾下的警察部队不论在哪里行动,从来都我行我素,谁的招呼都不听。弗兰克除了对他们独来独往的权力心生不满外,对他们的实际行事风格也不认同。他跟所有纳粹党员一样,将憎恶犹太人视作品味优雅的明证,因此他觉得甜美可人的克拉科夫就因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犹太人而变得俗不可耐。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当局试图将总执政府当成一个垃圾堆,倾倒从瓦尔特兰,从洛兹和波兹南各城市运来的犹太人,克拉科夫因为其铁路枢纽的地位又受害尤烈,弗兰克已经忿忿不平了。不过,他并不相信别动队也好,特遣队也罢,采用现在的这些办法真能帮他解决问题。弗兰克认为——在某些方面他倒是跟希姆莱(希尼)一样地异想天开——应该专为犹太人建一个单独的庞大的集中营,不过至少应该建在卢布林以及周边的乡村地带,如果能全部弄到马达加斯加,那就更加理想了。
波兰人自己也一直对马达加斯加情有独钟。一九三七年,波兰政府还特意派调查团赴这个远离敏感的欧洲海岸的高地岛屿实地考察。马达加斯加属法国殖民地,其主管部门法国殖民部也乐意跟波兰政府做成这个交易,因为经过如此这番重新殖民后,挤满欧洲犹太人的马达加斯加岛势必成为一个巨大的输出市场。南非国防部长奥斯瓦尔德?皮罗还一度在这一岛屿问题上充当希特勒和法国之间的协调人。因此,马达加斯加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倒是颇有光荣的缘起。汉斯?弗兰克把宝押在这个岛上,而非别动队身上。因为他们零星的劫掠和屠杀对于东欧的低等人种而言根本无济于事。在华沙外围战役期间,别动队已经在西里西亚将犹太人吊死在犹太会堂里,用水刑折磨他们,在安息日的夜晚或斋日劫掠犹太人的家,剪断他们的祈祷发式,烧掉他们的祈祷披巾,让他们立壁角。这类事件数不胜数。不过弗兰克却提出,根据历史的经验,受到威胁的种族却总是斩不尽杀不绝的,你杀的速度总赶不上他们生殖的速度。
可不论是争执不下的党员,是卡车车篷里受过精良培训的别动队员,是另一辆卡车里那些没这么精良的党卫军,是正在犹太会堂里进行晚祷的犹太人,还是正回公寓里打扮齐整去赴宴的辛德勒先生,都还一无所知,就连纳粹头目都未敢寄予希望的解决办法马上就会找到了,不过是种简单的技术手段:一种叫做齐克隆B的消毒用化学制剂,即将取代马达加斯加,成为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制胜法宝。
这其间还有一个插曲值得一提,涉及希特勒宠爱的女演员兼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她在罗兹城陷后不久,就带了她的流动摄制组开了过来,亲眼目睹了一排犹太人——活生生的犹太人,还在喃喃念诵祈祷文的各色人等——被自动武器扫射处死。她直接去找当时正待在南部陆军指挥部的元首,还大闹了一场。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后勤学,就是数目字的压力,就是公共关系的考量;就是这些使一味蛮干的别动队员们显得傻呵呵的。不过,一旦找到了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固定的几个地点配备上足敷使用的清理装置,用以切实有效地清除东欧的这些劣等民族,而且还不会被时髦的电影界人士发现,如此一来,所谓的马达加斯加方案岂非成了多此一举的蠢行。
奥斯卡在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大办公室对斯特恩的预警丝毫没有落空,党卫军在雅科巴、伊扎卡和约瑟法三地逐门逐户地打起了经济战。他们闯进各家公寓,把橱柜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把书桌、梳妆台上的锁砸个粉碎。他们直接从人家的手指上、脖颈上、表链上抢夺财物。一位不肯脱下毛皮大衣的姑娘被扭断了胳膊;切姆纳街上一个想留下冰鞋的男孩被一枪击毙。
有些财物被抢的犹太人还没意识到党卫军这是在合法地奉命行事,第二天还跑到警察局去申诉。据史料记载,某处还真有这么一位良知尚存的高级警官为党卫军的暴行感到羞愧,甚至惩处了几个暴徒。这也势必要针对切姆纳街上的那个被击毙的男孩和一位鼻子被警棍打断了的妻子展开些调查。
党卫军在对付公寓住宅的时候,别动队的哥们儿则对那座十四世纪的犹太会堂老博兹尼卡下了手。不出他们所料,会堂里聚集了一群传统的犹太会众,都留着大胡子和颊须,披着祈祷披巾。他们还从附近的住户中找了些不这么正统的犹太人,也把他们赶到会堂里,像是想看看这两队人马相互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被赶到老博兹尼卡会堂的人群中就有那个叫马克斯?雷德里希特的著名匪徒,要不然他是决不肯也没人会请他进入一座古老的神庙的。他们在约柜犹太教堂内藏《摩西五经》经卷的壁龛。前面站好,这两群犹太人虽系属同宗,可分属两极,平常的日子里是不通往来的。一个别动队的军士打开约柜,将《摩西五经》的羊皮纸卷轴取了出来。会堂里站着的这两组截然不同的会众被强令列队经过经卷,朝经卷吐唾沫。而且决不容做做样子——手抄的经卷上要见到每个人的唾沫。
对于这一事件,那些正统犹太人的反应比那些持不可知论的自由主义犹太人,那些自封的欧洲人来得理性、克制。别动队员们眼看着那些现代犹太人在经卷面前止步不前,甚至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仿佛想说,得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何苦来这套胡闹的把戏。党卫军在接受培训时曾被明确告知,那些自由主义犹太人的所谓欧洲特征不过是层薄薄的假面,老博兹尼卡会堂内那些剪了短发、穿着当代服装的犹太人面对圣物的旧态复盟,对亵渎圣物表现出来的不情愿,倒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最终,除了马克斯.雷德里希特外,所有的人都吐了唾沫。别动队员们应该觉得这种测试还是值得花时间去做一下的——为的就是找出一个拒绝唾弃犹太圣物的主儿,虽说他理智上觉得所谓经卷无非是老掉牙的宗族谬传,可他周身流淌的血液却告诉他这个卷轴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个犹太人会听从他那荒谬血统的劝说重拾他的犹太身份吗?他会像康德一样想得清楚明白吗?测的就是这个。
雷德里希特不肯亵渎经卷。他简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做过不少错事。可决不会这么做。”别动队先把他处决,然后把剩余的所有犹太人统统枪毙,最后还放了一把火,波兰境内这所历史最为悠久的会堂烧得只剩了一个骨架。
第五章
维多利亚?克罗诺斯卡是奥斯卡办公室里的美人,他的波兰籍秘书,而且他立马就跟她开始了长期的恋情关系。奥斯卡的德国情妇英格丽德肯定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儿,就像是埃米丽?辛德勒肯定知道英格丽德。因为奥斯卡从来就不是个偷偷摸摸的情人。他在性事上就跟个孩子一样毫不欺瞒。他这并不是存心炫耀,而是因为他从来没觉得有欺瞒的必要,没觉得有从后门楼梯溜进旅馆,有在下半夜去偷敲人家姑娘家大门的必要。既然奥斯卡都从不费心跟他的女人打马虎眼,她们也就装不起唯我独尊的架子;惯常情人间的争执也就难得挑起了。
维多利亚?克罗诺斯卡一张妆容鲜明的俏丽小狐狸脸,金黄的头发高高地在头上盘起,看起来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姑娘,在她们看来,历史的麻烦对于人生的真意而言,也不过是暂时的侵扰。这年秋天,身着简单的夹克、镶边宽松衬衫和紧身裙子的克罗诺斯卡显得像个轻佻的小姑娘,可事实上她冷静、干练而且非常机敏。她还是个民族主义者,而且以坚定热烈的波兰方式贯彻执行。最后,她将为了将她的苏台德情人从党卫军机构中释放出来而跟德军的权贵虚与委蛇。不过,眼下奥斯卡交办给她的工作可就轻省多了。
他表示想在克拉科夫找个上好的酒吧或是夜总会,好结交几个朋友。不是扩展人脉,不是交好军备物资监管局的高官。是真正的朋友。找个中年军官不会出现的快活所在。
克罗诺斯卡知道这么个地方吗?
她在市集广场,也就是城里的中心广场以北的窄街小巷间发现了一个绝妙的爵士酒窖夜总会。这地方一直以来就在大学生和年轻的老师职员间大受欢迎,不过维多利亚本人此前倒是从没去过。和平时期追求她的那些中年男人才不会想去这种低级夜总会跟一帮学生瞎搀和。假如你愿意,也可以包一个帘幕隔开的小单间儿,在乐队浓浓的爵士节奏掩映下开你的私人派对。因为维多利亚找到了这家可意的音乐酒吧,奥斯卡给她起了“哥伦布”的雅号。纳粹党跟爵士乐划清界线不单因为其在艺术上是颓废派,同时还因为它表达的是一种非洲式节奏,一种低于高贵人类的动物性。维也纳华尔兹的“嘣恰恰”才是党卫军和纳粹党军官的最爱,他们对爵士乐酒吧避之唯恐不及。
一九三九年圣诞节前后,奥斯卡在这家俱乐部为几个朋友搞了个派对。他天生长袖善舞,即便是跟他不喜欢的人也能一醉方休。而那天的客人又都是他喜欢的朋友。除此之外,他们当然还都是有用之人,虽职位不高,在占领军当局的各部门都有不小的影响力;而且或多或少,他们都算是双重的流亡者——不但远离了家园,而且不论是在故土还是异乡,他们在当局的治下都不同程度地很不自在。
比如,有个在内政部供职的年轻德国测量员,他已经划好了奥斯卡在扎布洛西的搪瓷厂的边界。奥斯卡的德国搪瓷厂后面有块空地,跟一家纸箱厂和一家散热器厂毗邻。辛德勒已经很高兴地发现,据这位测量员的界划,那块荒地大部分属于他的德国搪瓷厂。大规模商业扩张的前景不断在他脑海中舞动。这位测量员之所以能受邀参加他的聚会,当然是因为他是个很上品的家伙,因为你跟他聊得起来,还因为你可以就近请教他将来的建筑规划。
身为警察的赫尔曼?特费尔也在场,还有SD的特工雷德尔,以及在军备物资监管局供职的军官——同时也是位测量员的施泰因豪泽。奥斯卡是在寻求为了开厂必须的各种许可的过程中认识并喜欢上这些人的。他已经开始享受跟他们共饮之乐了。他一直认为,解开官僚制度死结的最佳途径,除了行贿,就是宴饮。
客人中压轴的还有两位反间谍局的人物。首先是埃伯哈特?格鲍尔,就是一年前将奥斯卡招募进反间谍局的那位中尉。第二位是在卡纳里斯的布雷斯劳总部供职的马丁?普拉特中尉。正是通过他的朋友格鲍尔的招募,奥斯卡?辛德勒先生才初次发现克拉科夫真是个遍地是机会的宝地。
格鲍尔和普拉特的到场还有个副产品。奥斯卡仍旧是反间谍局名册上的特工,他居留克拉科夫期间提供的有关其党卫军对手的情报,一直让卡纳里斯的布雷斯劳总部甚为满意。格鲍尔和普拉特会认为,奥斯卡之所以将特费尔这种多少对当局抱有不满的宪兵,以及SD的特工雷德尔这样的人带来参加聚会,也是出于收集情报的考虑,实属美酒良伴以外的额外收获。
虽说我们无法确知那晚的聚会上大家都说了些什么,不过,通过事后奥斯卡对他们每个人的说法中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
致祝酒词的自然是格鲍尔,他说,他带给他们的不是政府、军队或是君王:他带给他们的是他们的好朋友奥斯卡?辛德勒的搪瓷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搪瓷厂若能繁荣昌盛,就会有更多的派对,辛德勒风格的派对,你能想像到的最棒的派对。
祝酒饮过之后,谈话自然也就转向了那个使各内政部门都感到困惑不已或者说念念不忘的话题:犹太人。
特费尔和雷德尔那一整天都待在莫吉尔斯卡火车站,负责监督将波兰人和犹太人从东向列车上卸下来。这些人是从“合并领土”,即过去曾属德国的新占领的地区来的。特费尔并未就乘坐东向运畜车厢的乘客的舒适程度多置一词,不过也承认天气是够冷的。不过用运送家畜的车厢来运人对每个人来说都还是新鲜事儿,而且当时的车厢里还没挤得沙丁鱼罐头般毫无人性。让特费尔不解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于什么样的政策考虑。
特费尔道,不断有传闻说我们已经开战了。身陷这种情况中,各个合并领土都太他妈假正经了,决不肯容忍他们境内的几个波兰人和五十万犹太人。“整个东向铁路系统,”特费尔道,“整个成了把他们运给我们的运输专线了。”
反间谍局的人就那么听着,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对党卫军来说,他们的心腹之患也许是犹太人,可是对卡纳里斯而言,他的心腹之患就是党卫军。
特费尔又说,自十一月十五日起,党卫军就接管了整个铁路系统。他说,他波摩尔斯卡办公室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党卫军发给军方的愤怒的公文,指责军方背信弃义,已经逾期两周了还在使用东向铁路。看在基督的分上,特费尔忿忿地质问,难道军方不该优先使用铁路系统,而且爱用多久就用多久吗?否则他们如何部署东西兵力?特费尔质问道,激动地灌下一口酒。难道依靠自行车不成?
奥斯卡颇有兴致地看到那两位反间谍局的人对此未置一词。他们是怀疑,特费尔可能并非喝高了,而是故意安插的奸细。
测量员和军备处的人问了特费尔几个问题,都是问到达莫吉尔斯卡车站的那些不同寻常的车厢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了多久,这种运输方式都根本不值一提了:如此这般地运送人口将成为重新安置政策下司空见惯的方式。不过在奥斯卡圣诞派对的那天晚上,这还是新鲜事一桩。
“他们把这个叫集中管理,”特费尔道,“他们在文件里就是这么叫的。集中管理。我看不如管它叫该死的痴心妄想。”
爵士乐酒吧的老板端上了鲱鱼加调味汁。鱼肉和烈酒配得恰到好处,大家狼吞虎咽之际,格鲍尔提起了犹太委员会的话题,照弗兰克执政官的命令,每个犹太社区都要建立一个犹太委员会。在华沙和克拉科夫这样的大城市,犹太委员会由二十四位经选举产生的委员组成,负责贯彻执行本地区的政令。克拉科夫的犹太委员会设立还不足一个月;受人尊敬的民法权威马雷克?比贝尔施坦因被任命为委员会的主席。不过,格鲍尔又特意道,他听说委员会正在跟瓦维尔堡一道拟订一个犹太劳工名单的计划。犹太委员会将负责提供挖沟、清理厕所和扫雪的具体劳工。大家不觉得犹太委员会有点合作得过了头吗?
非也,非也,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工程师施坦因豪泽道。他们的想法是,如果他们负责提供劳工队,也就不会再有那种随意强拉壮丁的事儿发生了。犹太人在被强拉壮丁时经常遭到殴打,有时脑袋上还会吃枪子。
马丁?普拉特也同意这种说法。他们这么合作无非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他说。这是他们的生存策略——大家必须理解这一点。他们一直以来都是通过合作来疏通市政当局,然后才有空间再讨价还价。
格鲍尔想继续推进这一论点,以诱导特费尔和雷德尔,所以就犹太人问题故意进行了一番热心的分析。“我告诉诸位我是怎么看合作问题的,”他说道。“弗兰克通过了一项法令,要求在总执政府工作的每个犹太人都要佩戴星徽。这个法令才不过执行了几个星期。这种星徽是委托华沙的一个犹太制造商用耐洗的塑料生产的,每个卖三兹罗提。他们好像对这条法令意欲何为毫无概念。似乎这玩意儿不过是某自行车俱乐部的徽章。”
大家于是建议,既然辛德勒干的就是搪瓷业,他的工厂没准儿可以压制一种豪华型搪瓷徽章,然后再由他女朋友英格丽德监管的五金商店负责零售。有人还提出观点,说这种星徽原是他们犹太民族的标志,是被罗马人摧毁的一个犹太国家的标志,如今只存在于那些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脑袋里。所以他们兴许还以佩戴星徽为荣呢。
“问题是,”格鲍尔道,“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自救的组织。不错,他们是有似乎可以经风挡雨的组织,但这次可不比寻常了。这次的暴风雨是由党卫军操控的。”格鲍尔的语气听起来仍像是并未过于强调这一点,仿佛他完全认同党卫军在这方面的专业素质。
“算了吧,”普拉特道;“他们最坏的可能性也不过被遣送到马达加斯加,那里的天气可比克拉科夫强多了。”
“我认为他们这辈子也甭想见到马达加斯加了。”格鲍尔说。
奥斯卡这时要求换个话题。这不是他的聚会吗?
事实上,在克拉科维亚酒店的酒吧里,奥斯卡曾亲见格鲍尔将逃往匈牙利所需的伪造证件交给一个犹太生意人。格鲍尔也许是在做交易,虽说他似乎具有很强的道德感,不会干出这种拿证件和公章换钱的勾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丝毫不仇恨犹太人,他在特费尔面前的言行不过是做戏。其实这帮人里面没有一个人真正仇恨犹太人。一九三九年的圣诞,奥斯卡只把他们当作喧嚣的公务之余的放松,后来他们才会派上更大的用场。
第六章
十二月四号夜里的劫掠使斯特恩认定了奥斯卡?辛德勒就是那位珍稀的贵人,正直的异教徒。《塔木德经》里有个关于各民族大义人的传说,据说不论处在何种历史时期,这些大义人统共只有三十六位。斯特恩倒是并没有把这个神秘的数字当了真,不过他在心里是相信这个传说的真确性的,他也相信,把辛德勒认作一个活生生的避难所是个正派而又明智的策略。
德国人需要资金——里考德厂的部分设备已经被没收,只剩少量的金属锻压机、搪瓷储藏箱、车床和熔炉。如果说斯特恩是奥斯卡坚实的精神支持,那么在现实层面上帮他直接获利的就是亚伯拉罕?班吉尔,此人是里考德的业务经理,已经被奥斯卡争取过来。
他们俩——耽于酒色的高大的奥斯卡与精灵古怪的矮胖的班吉尔——一同前去拜访那些可能的投资人。据十一月二十三号的法令,所有犹太人的银行及贵重物品保管库均由德方行政部门以固定投资信托的形式接管,不允许犹太所有者享有任何动用和收益权。那些有点历史经验的富有的犹太商人则秘密地储藏硬通货。他们看得很清楚,在汉斯?弗兰克的治下,要不了几年时间货币就会有贬值的风险;那些易于携带的财富——钻石、黄金、可以买卖的货物——就会变得炙手可热。
仅克拉科夫周边,班吉尔就颇认识几个人,愿意提供投资资金,用以换得有品质保障的产品。具体的交易条件比如:投资五万兹罗提,换得每月数千个锅碗瓢盆,自一九四〇年七月开始交货,一直持续一年时间。在一个克拉科夫的犹太人看来,只要汉斯?弗兰克还在瓦维尔堡,实实在在的厨具就比兹罗提更加安全、活泛。
对于这些约定的各方——奥斯卡,投资者,作为中间人的班吉尔——只不过有个君子协定,连份交易备忘录都没有。即便是正式完备的书面合同也是废纸一张,根本不可能照章执行。什么都没法照章执行。所有的一切全押在班吉尔对这位苏台德搪瓷制造商的精确判断上。
这些会面就安排在投资者位于克拉科夫中心古老的内城区的公寓里。投资者的夫人喜欢的波兰风景画家的画作,他几位聪明又娇弱的女儿欣赏的法国小说,会在讨价还价的余光中闪烁着光芒。除非那位投资者已经被赶出了老宅,住到了波德戈尔兹相对贫穷的街区。那他就是个已经心有余悸的人了——他的公寓凭空被剥夺,他本人如今成了他自己生意的雇员——而且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几个月的事儿,这一年还没到头呢。
乍一看,这简直像是些虚构的情节,用以衬托奥斯卡的伟大:他如何从未被人指责对这些非正式的合同背信弃义。事实上,转过年头,他就会跟一个犹太零售商就这个人有权从德国搪瓷厂在利波瓦大街上的货运码头上拿走多少产品争执不休了。而这位仁兄会因为这件事对奥斯卡不满一辈子。不过说到奥斯卡不履行君子协定——这话还当真从来没听说过。
因为奥斯卡天性就是个爱花钱、肯担当的主儿,在别人眼里,他像是有无限的资源,能产生无穷的回报。总之,奥斯卡,还有其他德国的机会主义者在接下来的四年间真可谓赚得钵满盆满,想来只有那种真正利欲熏心之辈,才会把奥斯卡的父亲所谓的“道义上的债务”赖掉不还。
新年来到,埃米莉?辛德勒首次来到克拉科夫看望她夫君。她觉得这个城市是她待过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比那个总罩着一层工业烟尘的布尔诺优雅多了,也舒适多了。
她对丈夫的新居印象深刻。几个前窗俯瞰着普朗地:一圈优雅的公共绿地,沿久已拆除的古代城墙的路径将整个旧城环绕于其间。宏伟的瓦维尔堡就在大街的尽头高高耸立。而奥斯卡现代化的公寓就被所有这些古迹环抱在当中。她四处查看由普费弗伯格太太布置的织物和壁毯。他新近的发迹在这些室内装饰上触手可及。
“你在波兰干得真是不错啊,”她说。
奥斯卡知道她真正的所指是她的嫁妆问题。就是十二年前,当去过兹维陶的人冲进阿特莫尔斯坦村,竞相向岳父报告说他的女婿还像个单身汉一样自由散漫、四处留情时,他岳父拒付的那笔嫁妆。他女儿的婚姻完完全全应验了他的担心,他要是给了嫁妆那才是该死呢。
虽说这终成泡影的四十万德国马克确实略微影响了奥斯卡的前途,这位阿特莫尔斯坦村的乡绅却不知道这笔该出而未出的嫁妆把自己的女儿伤得有多痛,使她变得加倍地疑神疑鬼,他也不知道十二年都过去了,当这件事在奥斯卡眼里已经不值一提时,它却仍然时时困扰着埃米莉的思绪。
“亲爱的,”奥斯卡总是忿忿地嘟囔说,“我从来都不需要那笔该死的钱。”
埃米莉与奥斯卡之间时断时续的夫妻关系也似乎正是她处境与心理的反映:她明知自己的丈夫不忠,也不可能忠实,不过对于已经杵到她鼻子底下的婚外情证据,她仍然宁肯视而不见。她在克拉科夫的行动一定非常小心在意,特别是去参加那些派对的时候,派对上奥斯卡的朋友们想必谁都知道事情真相,知道另外那些女人的名字,而她并不真想知道她们姓甚名谁。
一天,一个年轻的波兰人肩膀上扛着一卷地毯找上门来。此人就是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曾差点毙了她丈夫,不过她不可能知道这些内情。那卷地毯是黑市货,经匈牙利由伊斯坦布尔运来。原是英格丽德吩咐普费弗伯格去找的,而这位夫人为了回避埃米莉的到来已经搬出去了。
“辛德勒太太在吗?”普费弗伯格问。他一直都把英格丽德称作辛德勒太太,因为他觉得这样称呼少些冒犯的意味。
“我就是辛德勒太太,”埃米莉道,明知他这问题的真意。
普费弗伯格也真够机灵的。他掩饰说,他实际上不需要见辛德勒太太,虽说老听辛德勒先生提起。他因为一些业务方面的事情需要见辛德勒先生。
辛德勒先生现在不在,埃米莉说。她想给普费弗伯格倒杯酒喝,可他慌忙谢绝了。埃米莉也明白他这么做的缘由。那是因为这个年青人被奥斯卡的个人生活惊了一小下,自觉跟她这个牺牲者坐下来喝一杯实在有点不甚妥当。
奥斯卡租下的工厂在河对岸扎布洛西的第四利波瓦大街上。面朝大街的办公室在设计上很现代,奥斯卡觉得出于方便的考虑,自己将来有可能搬到这儿来住,于是就在三楼布置了套公寓,虽说周围的环境太过工业化,远没有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那么令人愉快。
奥斯卡接管里考德,改名为德国搪瓷厂的当口,厂里只有四十五个雇员,维持着适量的厨具产量。刚转过年头,他就接到了第一批军方合同。这当然属于意料之中。辛德勒将军的军备物资监管局“主要军备委员会”中各位有影响力的国防军工程师,一直都是他着力交好的对象。他跟他们参加同样的派对,请他们在克拉科维亚酒店大开宴席。有照片为证:奥斯卡跟他们一起坐在昂贵的餐桌旁,每个人都冲着镜头彬彬有礼地微笑,每个人都有美食佳酿伺候,几个军官都优雅地军装笔挺。他们其中有的负责在他的投标书上加盖大印,有的负责给辛德勒将军写至关重要的推荐信,完全出于友谊,还因为他们相信奥斯卡有他自己的企业,能够按时按量地交货。另外的一批人则出于礼物的驱动,那种奥斯卡专用来孝敬军官们的礼物——科涅克白兰地和地毯,珠宝和家具以及大量的奢华食品。也正为此,大家竟然纷纷传言,辛德勒将军跟他这位生产搪瓷的同姓企业家很熟,而且很喜欢他。
如今,有了这批有利可图的军备监管局合同撑腰,奥斯卡就能顺理成章地扩展他的企业了。而且有的是空间。德国搪瓷厂的门脸和办公室上头还有两个巨大的工业用楼层。你如果从门脸进入工厂内部,会发现左边的楼面堆放着些当下的产品。另一幢则完全空在那里。
他购入新机器,有些购自本地,有些购自祖国。他的产品除了供应军方的需求,还有那个永不餍足的黑市托底。奥斯卡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个工业巨头了。到一九四〇年仲夏,他就需要雇用两百五十个波兰人,而且还得开始安排夜班了。老汉斯?辛德勒先生在兹维陶的农机厂,最辉煌的时期不过有五十个雇员。将至今不肯宽恕的老爹远远甩在后头,这感觉妙极了。
这一年,伊扎克?斯特恩请求辛德勒安排雇用某个年轻的犹太人——作为特案;罗兹区的某个孤儿;犹太委员会某个部门文书的女儿。不出几个月,奥斯卡统共已经雇用了一百五十个犹太工人,他的工厂也就有了避难所的小名声。
这一年,犹太人纷纷想挤进某个跟战争利益息息相关的企业,其实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是如此。四月,弗兰克总执政颁布了驱逐令,要把犹太人从他的首都克拉科夫赶出去。这个决定颇为怪异,因为帝国当局还仍然以每天一万人的速度往他这儿送呢。可是弗兰克告诉他的内阁,克拉科夫的状况是可耻的。他知道有些师长级的指挥官住的公寓楼里都还有犹太房客。更高级别的军官有的也得忍受这种同样可耻的有伤尊严之事。他许诺,在六个月内将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全部清理掉。只允许保留五千至六千犹太技术工人。其余的犹太人全部迁往总执政府所辖的其他城市,比如华沙或是拉多姆,卢布林或琴斯托霍瓦。在八月十五日前,犹太人可以自愿选择移居的城市。之后仍留在克拉科夫的,就只能携带少量行李,用卡车运往随便哪个适合安置的地方。汉斯?弗兰克说,从十一月一日起,克拉科夫的德国人就可能呼吸到“清新的德国空气”,步出户外再也不会看到满大街小巷都“爬满犹太人”了。
弗兰克那年并未能将犹太人的人口降至这么低的水平;不过,在他的计划初次公布时,克拉科夫的犹太人,特别是年轻人都四处奔走,想获得一份技术资格认证。像伊扎克?斯特恩这样的人,还有犹太委员会中正式和非正式的官员,已经开列了一份“同情者”名录,列出他们可以求助的德国人名单。辛德勒就在名录里;同在名录的还有尤利乌斯?马德里瑞施,他是个最近设法从国防军成功脱身的维也纳人,已经接任一家制服企业的受托人。马德里瑞施眼见军备物资监管局的合同利润丰厚,正打算在波德戈尔兹郊外开一家自己的制服厂。到最后,他的财富会比辛德勒还要庞大,不过在一九四〇年这个奇迹迭出的年份,他还是个领薪水过活的主管,以心地慈悲著称——仅此而已。
到十一月一号,弗兰克已经将两万三千名自愿转移的犹太人迁出克拉科夫。其中有些去了华沙和罗兹的新建犹太聚居区。他们在餐桌旁无言以对,在火车站的悲伤离别可想而知,不过大家还是温顺地接受下来,想着,我们能挺过去,他们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这些情况奥斯卡都知道,不过,他也像他们犹太人一样,希望这种暴行只是暂时的。
这可能是奥斯卡一生中最勤勉的一年——他在一年之内将一个破产的企业重塑为一个受到政府部门重视的公司。在第一场雪降下之后,辛德勒注意到他的犹太雇员中每天都会有六十多人缺勤,不禁大为震怒。他们是在上班的路上被党卫军强拉去清雪了。辛德勒于是跑到波摩尔斯卡大街党卫军的总部,找他的朋友特费尔兴师问罪。他告诉特费尔,有一天他竟然有一百二十五个员工缺勤。
特费尔跟他交了底。“你得明白,这儿的有些家伙才他妈不管什么产量呢。在他们看来,犹太人天生就该被弄了去铲雪的。我实在不大懂这个逻辑——对他们来说,犹太人去铲雪简直具有仪式般的重要意义。而且不光是你,每个雇主都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奥斯卡就问,那别的雇主是不是也都来申诉了。是的,特费尔说。不过,他说,党卫军预算与建设办公室的一位要人曾来波摩尔斯卡街的总部吃午饭,他说,认为帝国经济中也该有犹太技工一席之地的说法无异于叛国。“我想,后面还有的是铲雪这类的事件你得容忍呢,奥斯卡。”
此时的奥斯卡不禁摆出备受压迫的爱国者姿态,或者也许是怒火中烧的投机商本色。“他们要想赢得战争,”奥斯卡说,“他们就必须除掉这样的党卫军败类。”
“除掉他们?”特费尔问。“看在基督的分上,骑在我们头上就是这批混蛋呢。”
这次谈话之后,奥斯卡开始大力提倡一种原则:一个工厂的雇主应该跟他自己的工人关系密切,工人也该跟工厂密切合作,他们决不该在上下班的途中遭到扣押和虐待。在奥斯卡眼中,这既是个工业生产的公理,也是个道德上的公理。最后,他会在他的德国搪瓷厂将这条公理坚决贯彻到底。
第七章
大城市里的有些犹太人——来自华沙和罗兹的犹太人聚居区以及弗兰克承诺要肃清犹太人的克拉科夫——避居到乡间,在农民中间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日后将跟奥斯卡熟识的克拉科夫音乐家勒斯纳兄弟,就在泰尼克这个古老的乡村中安顿下来。泰尼克村位于维斯瓦河一个美丽的转弯处,俯瞰村子的石灰岩峭壁上耸立着一座历史悠久的本笃会修道院。在勒斯纳兄弟眼中,这里够隐蔽的了。当地有几个杂货商,几个正统的工匠,这两位夜总会音乐家跟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不过,农忙时节正缺乏娱乐的当地农民却很高兴有音乐家来到他们中间,勒斯纳兄弟的期望也不过如此。
他们不是从克拉科夫来到泰尼克的,并非来自莫吉尔斯卡大街植物园外面那个庞大的集合点,年轻的党卫军就是在这里将犹太人塞进一辆辆卡车,无动于衷地大呼小叫,还哄骗他们说所有标识清楚的行李随后都会给他们送到。他们事实上是从华沙来到此地的,之前他们受雇于“蛇怪”酒吧。他们是在德国人封闭华沙犹太人区的前一天离开的——亨利和利奥波德,亨利的妻子曼茜和他五岁的儿子奥莱克。
勒斯纳兄弟对泰尼克这样的南部波兰村庄挺满意的,离他们的家乡克拉科夫又不远,一旦情况有了好转,他们乘上辆公共汽车就能重返克拉科夫去找工作。奥地利姑娘曼茜?勒斯纳还带上她的缝纫机,于是勒斯纳兄弟就在泰尼克开了一桩小小的服装生意。晚上他们就在酒馆里演奏,成了当地轰动一时的大事。这些乡村是欢迎和支持偶然发生的奇观的,哪怕是犹太人创造的。而且小提琴又是所有乐器中在波兰最受追捧的。
有天晚上,一位从波兹南来的讲德语的波兰游客听到了勒斯纳兄弟在酒馆外头的演奏。这位讲德语的波兰人是克拉科夫的一个市政官员,希特勒最先就是以他们这些波兰德国人的名义拿下这个国家的。这位讲德语的波兰人跟亨利说,克拉科夫的市长帕弗卢中校和他的副手,著名滑雪运动员泽普?洛尔将在收获季节来乡间视察,他很想安排一下,让他们也听到勒斯纳兄弟这样娴熟的音乐家的演奏。
一个宁静的午后,当一捆捆稻谷在宛如礼拜天一样无人看管的田间打瞌睡时,一列前呼后拥的豪华轿车蜿蜒驶过泰尼克村,开到山上一处波兰贵族的别墅,别墅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这里居住。穿戴齐整的勒斯纳兄弟早就候在别墅的露台上,等绅士淑女们在原本可能用作舞厅的大房间就坐后,他们俩获邀开始演奏。帕弗卢中校的宴会来宾竟然特为听他们的演奏而正襟危坐,亨利和利奥波德哥俩既兴奋又觉得惴惴不安。女宾身着白色晚装,戴着雪白的手套,军官们全副盛装,贵族们则露出一色儿燕子领衬衫的翻领。听众越是不嫌麻烦地特意去看一场演出,就越发容易失望。而身为犹太人,哪怕是在文化意义上不能让新政权满意,也是严重的罪行。
不过听众非常热爱他们的演出。有一种典型的亲切友好型观众;热爱施特劳斯,喜欢奥芬巴赫和莱哈尔、安德列?梅萨热和莱奥?福尔轻快甜腻的轻歌剧。在自由点曲时段,他们就更加感情泛滥到幼稚可笑的地步。
亨利和利奥波德演奏的时候,绅士淑女们手持高脚玻璃杯,喝着冰镇的香槟。
正式音乐会结束后,兄弟俩被带到山下,那里聚着一群农民和警卫。若是真有什么残酷的种族歧视的话,最容易表现出来的就该是这里了。不过,兄弟俩一登上大车,一看到大家的目光,亨利就知道他们的安全决不成问题了。农民特有的骄傲,部分是种民族情感——当晚,勒斯纳兄弟所代表的就是波兰文化——都在护卫着他们。这简直就像是回到了旧日的好时光,亨利发现自己竟然冲着大车下面的奥莱克和曼茜微笑,在对着自己的亲人演奏,其余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了。在这一刻,音乐仿佛真的使这个世界重获和平了。
演奏结束后,他们站在大车旁接受大家的道贺时,一个中年党卫军军士——也许是个低级军官,亨利当时还不像后来对他们的军阶那么熟悉——走到他们跟前,对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希望你们过个开心的收获假期,”他说,说罢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兄弟俩面面相觑。一待那个党卫军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他们马上开始咂摸他的真实用意。利奥波德确信:“他是在威胁我们。”这正表现出他们骨子里深深的恐惧,那个讲德语的波兰官员开口跟他们讲话时就已经成型的恐惧——在当时,一个犹太人应该避免抛头露面、引人注目。
这就是一九四〇年的乡村生活。事业的无成,乡间的枯燥,他们这一行当的凋敝,时不时袭上心头的恐惧,还有克拉科夫那个光明核心的吸引。勒斯纳兄弟深知,终有一天,他们将重返那个城市。
埃米莉在当年秋天返回家乡,斯特恩下一次去辛德勒的公寓时,招待他喝咖啡的就是英格丽德了。奥斯卡对自己这方面的弱点从不加掩饰,看来也从没觉得有必要为英格丽德的在场做什么辩护。喝完咖啡后,奥斯卡又同样自然而然地走到酒柜前,拿了瓶刚开瓶的白兰地,放在他跟斯特恩座位之间的桌子上,就像斯特恩真打算跟他共饮似的。
斯特恩那天晚上过来是告诉奥斯卡,有个我们姑且称作C此处之所以不用个虚构姓氏,是因为克拉科夫所有波兰犹太人的姓氏均有据可查,如果弃这种缩写形式而随便取个姓氏,则对某些已经灭绝的家族或是奥斯卡仍然在世的朋友可能造成冒犯。——原注的家庭正在散布他的谣言,父亲大卫和儿子莱昂甚至在卡兹米尔兹的大街上公开宣称奥斯卡是个德国流氓,一个强盗,就更别提私下里的腔调了。斯特恩在转述这些指控时所用的词汇自然没这么生动鲜辣。
奥斯卡也知道斯特恩不是想看他对此做何反应,只是在传递消息。不过他也当然觉得必须有所回应。
“我也可以散布他们的谣言,”奥斯卡说。“他们一直在抢我的钱哪。不信你可以问英格丽德。”
英格丽德是C家的监管人。她是个善良温厚的受托人,而且不过二十出头,毫无商业经验。谣传英格丽德的职位就是辛德勒安插的,为的是自己的厨具销售万无一失。C家族对自己的公司差不多仍然可以为所欲为。如果说他们深恐公司会被占领国夺去托管,自然也是天经地义的。
斯特恩对奥斯卡的建议一笑置之。他有什么资格盘问英格丽德?再说,就算找这个姑娘来印证,也没什么用。
“他们对付起英格丽德来绰绰有余,”奥斯卡说。他们跑到利波瓦街去提货,当场就敢篡改发票,拿的货比付的钱要多出好多,还告诉辛德勒手下的伙计,说,“她说的,没问题,”还说,“这都是他跟英格丽德安排好了的。”
事实上,C家的儿子莱昂一直满大街跟人家说辛德勒唆使党卫军把他痛打了一顿。不过他的说法也时时在变——一说,这次痛打发生在辛德勒的厂里,是在一个库房里打的,莱昂被揍得鼻青脸肿,牙齿也断了几颗。又说是在利马诺斯基果街挨的打,还有很多目击证人。还有个叫F的,是奥斯卡的雇员、C的朋友,据他说他亲耳听到奥斯卡在利波瓦街的办公室里跳脚大骂,威胁说要杀了老大卫?C。然后还有个说法,说奥斯卡驾车特意来到斯特拉多姆街,把C家商铺的收银机洗劫一空,钞票把衣服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还告诉他们这就是欧洲的新秩序,然后在老大卫的办公室把他揍了个臭死。
奥斯卡有可能对老大卫?C饱以老拳,让他遍体淤伤几天爬不起来床吗?他会叫上警察局的朋友把莱昂臭揍一顿吗?从某个角度来说,奥斯卡和C家都称得上是流氓,半斤八两,非法贩卖了不知多少厨具了,压根儿不把销售记录送交货币兑换处,也不使用叫做配给证的指定购物券。黑市上的交易可没那么文明,话语粗俗脾气暴躁是题中应有之义。奥斯卡承认,他确曾怒冲冲地闯进C家商号的产品陈列室,骂他们父子是强盗,然后自己打开钱柜的抽屉拿了些钱抵充他们父子俩擅自多拿的货品。奥斯卡还承认确实打了C家儿子莱昂一拳,不过除此以外的其他指控就纯属空穴来风了。
而说到C家,斯特恩是自小就认识他们的——他们可是素有难缠的名声。虽算不上罪大恶极的罪犯,可是出了名的烈货,都知道他们是贼喊捉贼的刺儿头。
斯特恩也知道莱昂?C身上确实有些淤伤。莱昂就挂着这些彩头满大街乱串,巴不得人家看到。那也确实是党卫军给揍的,至于他为什么挨揍,那可就难说了。斯特恩非但不相信奥斯卡会央托党卫军帮他这种忙,而且就算果有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会影响他对奥斯卡的信任。只有在辛德勒先生当真变成了暴徒的情况下,他才会觉得奥斯卡岂有此理。在斯特恩看来,偶尔的过错根本做不得数。如果奥斯卡是个完美的圣人,那他的公寓也就不会是现在这番豪华景象,卧室里也就不会等着个英格丽德了。
在此,还有件事实不得不提:日后,C先生和C太太、莱昂?C、H先生、M小姐,还有老C的秘书,都是蒙奥斯卡的搭救才保住性命的。他们自然也承认辛德勒的救命之恩,不过仍然一直坚称曾惨遭奥斯卡的痛打。
那天晚上,伊扎克?斯特恩还带来马雷克?比贝尔施坦因被捕入狱的新闻。他要在蒙特卢皮赫街的监狱里坐上两年,这位马雷克?比贝尔施坦因就是犹太委员会的主席,或者说被捕前是主席。其他城市的犹太委员会早就被犹太老百姓骂死了,因为它的主要功能已经变成为德方拟定名单,建议哪些犹太人可以做强制劳工、哪些该转移到集中营了。德国统治者一直把犹太委员会当作执行其意愿的机器,唯有在克拉科夫,马雷克?比贝尔施坦因和他的班子仍努力充当克拉科夫军政当局——先是施密德,后是帕弗卢市长——和普通犹太市民之间的调停者。一九四〇年三月十三日克拉科夫的一份德语报纸上,一位署名迪特里希?雷德克博士的撰稿人称,他往访犹太委员会办公室的时候,深为房间里的地毯、豪华座椅与卡兹米尔兹犹太人区的贫穷脏乱之间强烈的反差感到震惊。不过,犹太幸存者们却并不记得克拉科夫的第一届犹太委员会做过什么自绝于人民的恶行。不过,出于对大笔收益的贪欲,他们也犯下了罗兹和华沙的犹太委员会已经犯的错:允许犹太富人花钱以免受强制劳役,穷人为了换得糊口的面包则被强制劳动。不过即便是后来,到一九四一年,比贝尔施坦因和他的委员会仍受到克拉科夫犹太人的尊敬。
克拉科夫第一届犹太委员会由二十四人组成,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奥斯卡在每天前往扎布洛西的途中,都会经过他们位于波德戈尔兹街角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挤满若干秘书处。照内阁的操作方式,委员会的每个成员负责政府工作的某个方面。申克尔先生负责税务,斯特恩贝格负责建筑事务——在这个大批居民不断迁出搬入的多事之秋,这项工作可说是重中之重,这个礼拜想跑到哪个小乡村隐避起来,下礼拜又因为受够了农民的狭隘重新回到城市。本职是药剂师的莱昂?萨尔彼得负责一个社会福利部门。此外还有负责食品、公墓、健康、旅行文件、经济事务、后勤服务、文化,甚至——在关闭犹太学校的情况下——负责教育的秘书处。
比贝尔施坦因和他的委员会相信,犹太人若是被逐出克拉科夫,去的地方肯定更糟,所以他们决定退而求助于一种古老的策略:行贿。本来就手头拮据的犹太委员会财政部门为此目的特地拨出二十万兹罗提。比贝尔施坦因和住宅管理秘书哈伊姆?戈尔德弗勒斯已经找到了一位中间人,这次是个叫赖歇特的波兰德国人,跟党卫军和市政府都有良好的关系。赖歇特负责把钱塞进一系列官员的腰包,而起点就是党卫军中尉塞伯特,此人正是犹太委员会和市政府之间的联络官。作为收受贿赂的回报,这些官员将无视弗兰克的命令,允许另外一万名克拉科夫的犹太人留在城里。要么是赖歇特太贪心,私留的份额太大,给出的贿金太低,触怒了那些官员;要么就是这些绅士们觉得执政官弗兰克清除犹太人政策的太过执著,怕在这个敏感问题上收受贿赂过于冒险,从庭审过程中无法确知真正的原因。不过结果是比贝尔施坦因得在蒙特卢皮赫蹲两年牢,而戈尔德弗勒斯则在奥斯维辛服刑八个月。赖歇特本人则获刑八年。不过谁都明白他的日子肯定比两个犹太人好过得多。
辛德勒听说为了这么个渺茫的希望竟然投入二十万兹罗提,不禁摇头叹息。“赖歇特是个骗子,”他喃喃道。不过十分钟前,他们还在讨论他和C家的人是不是骗子,也没讨论出个结果。不过赖歇特毫无疑问是个大骗子。“我早该告诉他们赖歇特是个骗子,”他不断叹息道。
斯特恩评论道——站在哲学的高度上讲——不幸的是,你有时候只能跟骗子打交道,因为剩下来的就只有骗子了。
这说法使辛德勒哈哈大笑——笑得嘴巴大开,牙齿尽露,甚至有些粗鲁。“真的非常感谢,我的朋友,”他对斯特恩道。
第八章
那年的圣诞节还不算糟。不过人们心头总悬着一缕愁思和想望,辛德勒公寓对面公共绿地上的积雪就像个巨大的问号,像是一种姿态,在街口瓦维尔堡的屋檐上,在卡诺尼兹卡大街古老的拱顶下清晰可见、坚持不懈。再也没人相信很快就会有个最终的结果——不论是占领军,是波兰人,还是维斯瓦河两岸的犹太人。
那年圣诞,辛德勒为他的波兰秘书克罗诺斯卡买了条贵宾犬,一种滑稽可笑的巴黎时髦,又是普费弗伯格给弄到的。他给英格丽德的礼物是珠宝,还不忘给远在兹维陶乡下温顺的埃米莉也送了些。据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说,贵宾犬可难寻摸了。而现如今珠宝却是手到擒来。时世维艰,珠宝首饰正在频繁易手。
奥斯卡看来不但同时跟三个女人维持关系,还有闲暇跟别的女人发展各式各样的露水情缘,而且丝毫不用承担情场浪子通常需要付出的代价。出入于他公寓的客人从来不记得曾发现英格丽德有什么怨妇的表现。她像个宽宏柔顺的姑娘。更有资格怨恨的埃米莉则因为自尊心太强,不屑于降低身份跟奥斯卡吵闹,这倒是他活该承受的。即便克罗诺斯卡有些怨恨,看来却也丝毫未曾影响她在德国搪瓷厂决策团队中的工作态度和她对主管先生的忠诚。人们或许会以为,以奥斯卡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公开场合跟愤怒的女人狭路相逢应该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可奥斯卡的朋友和员工中间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出现过这种尴尬场面,虽说他们根本不想掩饰,有些人甚至还取笑过他犯下的肉欲罪行。而远比他收敛的情场浪子却经常当众出丑。
有人或许会说这是因为这些女人只要拥有奥斯卡的一部分也就满足了,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对她们的贬低。也许,问题在于,如果你想跟奥斯卡谈谈忠实的重要性,他眼光中就会闪现孩子般货真价实的困惑,仿佛你跟他谈的是相对论这样复杂的概念,想要搞清楚非得集中精力一动不动地坐着听上个五小时才行。奥斯卡从来没有五小时的闲暇,他也永远理解不了。
除非是对他母亲。那年圣诞节一早,为了纪念故世的母亲,奥斯卡特特地前往圣母马利亚教堂去望弥撒。高高的圣坛上空空如也,这里正是法伊特?施托斯施托斯(Veit Stoss,波兰语作Wit Stowosz,1438/1447—1533),16世纪德国最伟大的雕塑家及木刻家之一。波兰克拉科夫圣母马利亚教堂内以橙木制成并彩绘的高大祭坛(1477—1489)即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的木制彩绘祭坛几个礼拜前所在的位置,以其超凡入圣引来八方敬拜。眼下徒留安放祭坛的苍白石龛,使辛德勒先生心烦意乱。是有人偷走了祭坛。如今已经被运往纽伦堡。这成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年冬天生意仍一如既往地兴旺发达。转过年头,他几位军备物资监管局的朋友开始跟奥斯卡讨论开一家军工厂生产反坦克炮弹的可能性。奥斯卡对炮弹的兴趣可不比锅碗瓢盆。锅碗瓢盆制造起来非常简单。你只需切割压制金属,放到桶里浸一下,以适当的温度烧制即可。没必要精校细调;可要是生产武器,那精度要求可就不知要高多少倍了。还有,炮弹壳可是没办法黑市交易的,而奥斯卡喜欢这种私相授受的黑市交易——喜欢这其中的刺激好玩,这其中的声名狼藉,喜欢这种快速的赢利,根本无需什么合同报表之类的繁琐。
不过出于政治策略,他还是开设了个军火分部,安装了几台体积巨大的冲压机,为的是在他的第二车间的一部分压制、成型弹壳之用。到目前为止,军工部分还有待进一步发展;在真正的炮弹下线之前还要花数月的时间进行规划、测量和测试。不过,这几台巨大的冲压机却使辛德勒企业受益匪浅,成为抵挡未来不测的屏障,因为至少在表面上他的工厂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军工企业。
冲压机还没校准,奥斯卡就开始从波摩尔斯卡大街党卫军总部里得到些传闻,说要为犹太人设一个聚居区。他把这事儿跟斯特恩提了,并没想造成恐慌。哦,没错,是有这话儿。有人甚至还挺期待的呢。我们搬进去,敌人待在外头。我们自己管自己的事儿,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没人嫉恨我们,大街上也没人朝我们扔石头了。将整个聚居区圈起来的围墙就快造好了。那四面墙将成为犹太民族大劫难最终成型的象征。
三月三号正式发布的法令“Gen. Gub. 44/91”在克拉科夫的各家报纸上刊登出来,卡兹米尔兹区还开进去很多装大喇叭的卡车,把法令的内容喊得震天响。奥斯卡经过他的军工分部时,听到他的一位德国技工就这条新闻的评论。“他们到那儿去不是更好吗?”那位技工说。“波兰人恨他们,你知道。”
法令使用的也是同样的借口。为了减少总执政府治下的种族冲突,政府将设立一个封闭的犹太社区。所有犹太人必须在这个封闭的聚居区内生活,不过那些持有正当劳工卡的可以离开聚居区去工作,但晚间必须返回。犹太聚居区将设在维斯瓦河对岸的波德戈尔兹郊外。迁入聚居区的最后期限是三月二十日。迁入后,由犹太委员会负责安排住房,原居住于聚居区选址之内的波兰人必须迁出,由他们自己的住宅管理办公室为其在本城其他地区另觅居处。
法令还另附一张新犹太聚居区的地图。聚居区以北以维斯瓦河为界,以东以通往利沃夫的铁路为界,南靠雷卡瓦卡以外的山丘,西邻波德戈尔兹广场。这四界之内即将挤满犹太人。
不过犹太人仍怀抱希望:希望长久以来对他们的压迫如今终将以明确的形式确定下来,那么他们至少知道该在什么样的底线上规划他们备受限制的未来。比如,在斯特拉多姆街做纺织品批发的朱达?德雷斯纳,过去一年半的时间对他而言就是一连串判决、搜捕和充公的灭顶之灾。他失去了他的生意——由信托机构代管,失去了他的汽车,他的住房。他银行的账户被冻结。他孩子就读的学校被关闭,要么就被逐出校门。家族的珠宝首饰被没收,还有他们的收音机。他和他的家人被禁止进入克拉科夫市中心,不论去哪儿都不许乘火车。他们只能乘坐实行种族隔离措施的有轨电车。他妻子、女儿和几个儿子经常被拉去铲雪或是干别的强制性劳动。当你被强迫钻进卡车车篷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离家是长还是短,不知道你参加的强制性劳动的头目是不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生活在这样的统治之下,你会觉得人生连个立足点都没有,感觉你正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不过也许聚居区就是那个底了,就是那个聊以立足的地面,你可以喘口气,让生活继续下去。
除此之外,克拉科夫的犹太人早已习惯于聚居区这样的概念了,也许最好描述为这是他们天生的本能。而如今,这种安排已经是板上钉钉,聚居区这个词儿听起来倒让人宽心了,像是重温了祖传的某种习俗。他们的祖辈就一直被禁锢在卡兹米尔兹的聚居区,直到一八六七年,弗朗茨?约瑟夫皇帝才签署法令,允许他们在这个城市自由选择居处。愤世嫉俗的人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奥地利人需要利用卡兹米尔兹,这地方窝在维斯瓦河转弯的河湾处,离克拉科夫这么近,开放后那些波兰劳工就能找到距离工作地点比较近的居住地了。即便如此,卡兹米尔兹的老一辈犹太人仍对约瑟夫皇帝感恩戴德,跟奥斯卡?辛德勒童年时期的犹太邻居如出一辙。
虽说他们的自由来得这么晚,克拉科夫的老一辈犹太人对于卡兹米尔兹的老聚居区却仍有些怀念。聚居区意味着脏乱,意味着拥挤的居住空间、几户共用一间浴室、连晾衣服的空间都要争抢,不过它同时也使犹太人意识到他们的独特性,让他们共享传统的犹太文化、歌曲和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摩肩擦踵的咖啡馆里,虽没有足够的奶油,却有丰富的思想。罗兹和华沙的犹太聚居区里已经传出恐怖的传言,不过波德戈尔兹聚居区在规划上有更宽松的空间,如果你将聚居区的地图跟市中心地图比照一下的话,你会发现聚居区的面积几乎占了旧城区的一半——自然还是不够住,不过也不至于喘不过气来。
成立犹太聚居区的法令还附了条安抚性条款,许诺保护犹太人免受他们的波兰同胞侵害。从一九三〇年代初期开始,一种蓄意挑起的种族竞争已经在波兰甚嚣尘上。当大萧条降临,农产品价格大幅下滑之后,波兰政府已经公然认可了反犹主义的政治派别,这些政治派别认为犹太人就是波兰所有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毕苏斯基元帅毕苏斯基(Józef Pilsudski,1867—1935),波兰共和国元首(1918—1921)、总理(1926—1928,1930),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统率“波兰军团”对俄国作战,发动军事政变(1926),建立独裁统治。的“道德净化党”在老头子逝世之后,跟右翼反犹集团“国家统一阵营”结成联盟党。而斯特兰德克瓦斯基首相就站在华沙的国会地板上宣称,“对犹太人发动经济战争?就该这么办!”联盟党并未针对农民进行土地改革,而是鼓励他们在赶集的日子里去看看犹太人的摊位,将之视作波兰农村贫困的象征和所有的原因。自一九三五年的格罗多诺镇开始,有一系列村镇都展开了针对犹太人的集体屠杀和迫害。波兰的立法机关也参加进来,导致犹太人的工业在有关银行信托的新法律之下几乎无法生存。手工业同业协会不再吸收犹太工匠,而各大学也引入限额制,或者按他们古典语文的说法,叫numerus clausus aut nullus(不再招收或数额为零),将犹太学生拒之门外。学校的老师也屈从于“国统”的强硬主张,在学院方庭中,犹太学生只能坐在指定的凳子上,在讲堂里他们则只能坐在左侧。那些城市犹太人漂亮聪颖的女儿一走出讲堂,脸上就被“国统阵营”瘦弱严肃的年轻信徒用锋利的剃刀划破了相的惨剧,在当时波兰的大学里实在已经算是家常便饭了。
德军刚占领波兰的时候,这些征服者曾惊诧于波兰人何以如此热心地给他们指点哪家哪户是犹太人,在德国人拿着剪刀给正统犹太教徒剪短胡须,或是用步兵刺刀将犹太人的脸刮得红肿不堪的时候,波兰人又何以自愿将那个喃喃祈祷的犹太人扶直站稳,好让德国人容易下手。这也就难怪,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保护犹太聚居区的居民免受波兰民族主义暴行侵害的许诺,在犹太人听来还是有相当可信度的。
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在打点行装迁往波德戈尔兹时,虽不能说有多么欣喜若狂,却确有种奇怪的返乡情愫搀杂其间,还有一种已到达最糟界限的解脱感,他们觉得过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也就不会再被欺压凌辱赶尽杀绝了。就凭这点渺茫的希望,甚至有些居住在克拉科夫周边村落的农民,都纷纷从维里克兹卡,从尼博罗米斯,从里普尼卡、穆罗瓦纳和塔尼克匆匆赶到城里,唯恐错过了三月二十号的期限,被锁在聚居区门外,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绝无舒适可言的土地上。因为所谓犹太聚居区,天经地义,或者照其设立的定义而言,就是个可以活下去的地方,哪怕还会不时遭到些攻击。犹太聚居区代表的是安定,而非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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