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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作者:中国香港)

_8 李碧华 (当代)
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
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
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
外一看:“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
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
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
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
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
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
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
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
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
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
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
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
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
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
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
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
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
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
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
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
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最近,
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
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
‘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
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
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
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
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
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
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
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
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
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
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
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
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
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
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
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
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
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
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
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
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
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
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
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
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
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
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
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
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
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
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
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
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
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
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
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
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
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
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
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
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
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
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
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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