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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

_3 蒙田(法)
一生都忠心耿·48·蒙田随笔耿地守卫着他主人宝库的秘密,但临终却告诉他的儿子。我认识好几个与我同时代的人霸占他人的财产,备受良心的谴责,想在他们离开尘世以后及他们的遗嘱里作出补救,可是这种举动对他们毫无好处,不是因为他们为一件如此迫在眉睫的事立一期限,便是因为他们想费少许的金钱与心血来赎罪。他们应该拿出它们真正的东西用来赔偿。他们的赔偿,愈赔偿愈劳苦,愈艰难,他们的满意亦愈可嘉,亦合理。忏悔是需要重负的。更让人憎恶万分的是那些终身容忍,到临死才把他们对他们的近邻的仇恨发泄出来的人。这样做只能证明他们已经把自身的荣誉看得一钱不值,因为他们激怒别人去侵犯他们的身后名誉。而且他们也将自己的良心看得不值一文,因为他们不能因死而消灭他们的仇意,反而使怨恨超越他们的生命而永远存在。把案件延到已不在他们的权限内时才予判决。这样的审判官是多么不公正呵!如果做得到,我将尽力使我的死不发现我生前没有说过的一切。几位钦差大臣的特点我旅行的时候常遵守这法则,为要从与别人的接触中学到许多我很陌生的东西,我总是设法使那些与我们交谈的人谈他们最熟悉的事物。这是旅行时经常要遵守的法则。·58·-赐蒙田随笔让牧童数他的羊,农夫夸他的牛,军人数他的伤口。水手谈他的风浪。———普罗柏尔斯因为,一般人的办法正截然相反,每个人专爱谈别人的职业,以为这样做可以获得新的光荣。试看亚纪丹模对披里安特的责备,说他尽求下等诗人的诗名,而舍弃良医的好名声。试看史撒对我们说起他桥梁机械的计划时是多么滔滔不绝富有独到见解。说到他自己职业的本身、他的勇敢和兵法时又是再简单不过了。他的功业已足证他是良将,他却竭尽所能想让人知道他是了不起的工程师,一个特别的有识之士。一个法律界人士被带到一间书房,里面具备各种关于他自己职业的和旁的书籍,各种各样的书使他目不暇接,本来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他却偏偏严肃地而且煞有介事地指责螺旋梯上的栏杆,许多军长和兵士朝夕走过那儿都沉默不言,也毫不觉得碍眼什么的。老狄安尼虚是位天生的悍将,却幻想以诗而闻名,尽管他对于艺术一窃不通。愚笨之牛渴望驮鞍鞯,骏马认为耕田是快事。———贺拉司这样做断不能建立什么有价值的功业的。因此,我们应该把各行各业的人,带回他们各自的行业中去。关于这一点,我读历史的时候,(既然各色人等都会写历史),必定先问作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作者的职业是文·68·蒙田随笔人,我就专学他的文章及作风;如果是医生,我就很希望他能给我讲关于空气湿度的事及王子们的身体状况;如果是法学家,就应该讨论政府和法律;是神学家,关于教堂的事务,教会的谴责、伦理和婚姻;是朝臣,关于朝见的礼节;是军人,他们分内的事务,尤其是他们亲身参预的种种功绩的叙述;是钦差大臣,就讨论一些计谋或交涉盟约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在郎泽大夫,一个精于此道的人,所著的历史里,留心审察一件在看书时很容易让我一扫而过的事。他先告诉我们夏勒皇帝第五,在罗马的主教会议席上当马斯功主教和我们的公使威利大夫面前所操的美丽的演说词中,有许多侮辱我们的话,比方说如果他的将校、士卒和百姓的忠心和战术不能胜过我们的国王,他马上就负荆请罪,向国王请求赦免(似乎他真信这话,因为以后他曾复述过两三遍);又说他敢于挑战我们神圣的国王,要他穿着衬衣在舟中用短剑和匕首和他决斗。然后郎泽大夫在他的历史里更告诉我们,那些钦差大臣们在他们的奏章中掩饰这件事的主要内容,而对其关键的两节却默不作声。我就非常诧异,一位钦差大人,居然有选择传达哪一种警告的权力,尤其是关系这么严重,出自一个这样人的口,而且是在一个这样重大的聚会上发表的。我总是以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叙述出来,这才是作为一个仆人的天职。因为把事实遮瞒和涂改,恐怕他不据以调处和被迫去采取一个不良的措施,同时却使他对于他的事务懵然不知,我以为这应该是掌管法律的人做的事儿,守法之人没有这个义务,属于领袖和教师,而不是属于那不独在权位上,而且在智慧和才识上都甘居人后,虚怀若谷的人。无论如何,我不喜欢人家·78·-赐蒙田随笔对于我的日常事务这样服侍我。我们是如此愿意寻找各种理由去僭取主权和逃避命令,每个人又那么自然地图谋权力和自由,对于高高在上的人再没有比仆人的自然简单的服从更难能可贵的了。如果他的部属只随意而不全心全意地服从命令,一个总司令的威信便会降低。保罗·卡拉苏,罗马人恭维他有五种幸福的,他在亚洲做领事官时,寄信给一个希腊的工程师,要工程师把他在雅典所见的两支船桅中比较高的一支带给他,以便用来制造他未来的战斗机。那位工程师自命不凡,自作主张地把那支比较短的,而且根据他的技术的法则,也是比较适用的带来。卡拉苏很耐心听他陈说种种理由之后,出乎意外地下令杖他,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卡拉苏把纪律的关系看得比工作的关系重。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们亦可以这样想,界线分明的命令才适用于这种绝对的服从。公使们的任务却比较自由,而且经常单纯依靠他们自己的明断。他们不单要施行,而且要由他们的运筹以造成或影响主人的意志。我曾经亲眼所见许多领袖被惩罚,原因是他们彻底服从国王信里的话,而不根据他们自身对于那事体的比较深切的认识采取办法。头脑理性的人们指责波斯王这种风气:他们把他们的参佐和代表权限切割得那么零碎,他们连最小的事情也要过问。这办法在一个这么宽广的领土上往往会产生许多意外的周折,因而对于事务的损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当卡拉苏给一个做那种买卖的人写信时,对他说明他所指定的桅杆的用途,会不会也和那人商量商量,请他提出一点儿自己的意见呢?·88·蒙田随笔论隐逸我们暂时抛开那关于孤寂生活与活动的详细比较。至于贪婪与野心用以遮挡自己的这句好听的话:“我们生来是为大众而不是为自己”,让我们大胆诉诸那些在漩涡里的人们,他们一定会深刻地反省,究竟那对于任务、职位、和世上许多纠纷的营求是否正是为了假公济私。现在一般人藉以上进的不良方法十分明白地告诉我们那目的一点儿也不值得。让我们回答野心,说它自己正是我们爱好孤寂的源头,因为还有更比它要避开人群的么?还有更比它要寻找活动的余地的么?无论何地都有做坏事的时机;不过,假如比雅这一句话说得对:“险恶成了主流”,或者《传道书》里的这一句:“一千人中很难有一个善良的。”善人何少?充其量就是像尼罗河的出口或梯比的城门———郁文纳尔最为危险的就是和群众接触。我们不学步于恶人便得憎恶他们。这两个都很危险:因为他们占多数,而效颦多数,与由于不喜欢与之分类占大多数。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与他们同舟的人是否****、淫佚、凶顽,假如存在这种人,便把这些伴侣看作不祥,真的很·98·-赐蒙田随笔对。所以比雅很诙谐地对那些和他同在大风中疾声呼救于神明的人说:“闭嘴,不要让他们得知我与你一起在这里。”还有一个更雄辩的例子:代表葡萄牙王埃曼奴尔驻印度的总督亚尔卜克克,当船将要沉的时候,将一个幼儿托在肩上。单纯的目的是:他们的命运既联在一起,幼儿的神佑可以作为他对于神恩的保证,得以使他转危为安。哲人不是决定不能够随遇而安了,甚至在大庭广众中也仍旧是一个孤独的人。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就会说,连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时,他会忍受前者;假如是让他来作主的话,他就必定会挑选后者。他不会真的以为他完全免除了恶,如果他还得和别人的恶抗争。夏龙达将那个认定经常与坏人来往的人当做坏人惩罚。再没有比人那么善于交际的又不善于交际的人:前者因为他的恶,后者因为他的天性。我认为安提斯典并没有圆满答复那责备他好交结小人的人,当他说:“医生们需要经常来往于病人当中,”如果他们想帮助病人康复,就要冒疾病的传染甚至于损害自己的健康。现在,一切隐逸的目的,我相信都如出一辙:要更舒适、更安闲地生活。但是我们并不是经常能够找到正确的路子。我们常以为已经放下了所有繁杂碎的事物,实则不过改换而已。治理一家的烦恼并不比治理一国感觉轻多少:心一有牵挂,便整个儿放在上面,家务虽然没有国家事务重要,但也不比它减多少烦恼。并且,我们虽然已经挣脱了朝市,却从没有挣脱在我们生命当中的最主要的烦恼。理性与智慧,使得心灵的宁静·09·蒙田随笔并非由于汪洋大海的旷观。———贺拉司贪婪、野心、恐惧、踌躇和淫佚并不因为我们四处迁徙而稍离我们,坐在骑士的背后的是忧愁的影子。———贺拉司它们以至于追随我们到哲学院里和修道院。沙漠、石岩、禁食和发衣都不能帮助我们摆脱,他的胁下带的利矢是致命的———维琪尔苏格拉底曾听说某人旅行之后无论哪方面都不见得有改进。他答道:“这稀奇吗?他把自己一块带走。”在别的太阳下我们何所求?谁可以放得下,放逐自己?———贺拉司倘若我们不先把自己的灵魂的重负卸下,行动起来将更会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时候,所载的货物便显得没有如此壅塞;给病重之人换床位对于他害多于益。恶令随着摇动而到囊底,正如一根愈摇愈牢固的木桩一样。所以单是远离众生还不够,单是迁离地方也不够,所以我们得除净我们里面的凡俗之恶习,要把一切杂念摒弃,恢复自己的自主。你说:“我的桎梏已经被我打破!”是的!试看那亡命之狗,即使铁链被它咬断可颈后还挂着圈!———柏尔斯·19·-赐蒙田随笔我们的桎梏被自己带走,这并非绝对的自由,我们依旧回顾我们留在后面的东西。我们的脑袋还给充塞着。除非心灵澄净,什么险都无法去冒,任何冲突也不在我们胸中乱捣,什么恐怖和焦急也无法把我们煎熬,还有淫佚、奢侈、骄傲和恼怒,和那贪婪、懒惰、无行与卑鄙,将如何地把我们蹂躏践踏!———鲁克烈斯植根在我们灵魂中的病,又如何让灵魂洁白呢?在灵魂里的病,她如何逃避?———贺拉司所以我们要把灵魂带在身边,隐居在自己的躯体里面,这就是所谓的隐逸。在城市和宫廷里,离开才是享受,离开则意味如意。现在,既然我们要过隐逸的生活,而且要息交绝游,那么靠我们自己来满足我们自己吧;割断我们被别人维系的羁绊吧;让我们克服自己以便能够真正独自儿活着而且愉快地活着吧。司梯尔彭从把他烧过的城里逃出来,财产、妻子全丢了。狄密提犁·波里阿尔舌特看见他站在家乡的废墟中,面不改色,问他损失多少?答道:“没有,感谢上帝,他自己的任何东西都没丢掉。”这正是哲学者安提思典的主意。当他诙谐地说:“人需要带着能够浮在水面的粮食,为的是沉船的时候能够靠自身的本领来救人。”是的,一个明哲的人永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如果他还有着·29·蒙田随笔他自己。野蛮人把娜拉城毁坏之后,保连奴司,当地的主教,失去了所有而且身为俘虏,这样祈祷上帝:“主呵,别让我感到有所损失,因为你知道他们并没有毁伤我什么。”那令他善良的产业,那使他富有的财富还丝毫无损。这就是所谓善于选择那些可以免除灾劫的宝物,他们被藏在无人可到,并且除了自己,他人无法知道的地方了。我们应该有财产、妻子,特别是健康,倘若可以。可是别要依赖得那么厉害致使我们的幸福全依赖它们。后路是我们需要保留的,整个自由的,整个我们的。在那里,真正的自由由我们自己建立,更主要的是孤寂与退隐。在那儿,我们日常是在和我们自己交谈,而且那么秘密,简直不存在被别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情。在那里面,我谈笑一若产业、妻子和仆从都没有。这样,当我们意外失去它们的时候,无法再依赖它们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不非常突兀了。我们有一颗可以给自己作伴、可以环绕自己、并且有着攻守与予取的器械的灵魂,我们不用担心在这隐逸里我们全被无聊的闲散淹没。你要在孤寂里寻找自我。———梯布勒“德行,”安提思典说,“自足于己:那意味着无规律,无语言,无效果。”我们平常的行为,千中无一同我们息息相关。你眼前那个充满颓垣,疯狂而且失去了自我,冒着如雨的枪弹的;还有那个全身伤痕累累,饿到打恶噤并且脸色灰黯了,誓死也不想给他们开门的,你以为他们是为自己么?为了一个,或许,他们从未见面而且他们对命运丝毫不动心,同时还沉溺于玩乐和荒淫里的人。此外,还有一个,眼泪鼻涕淋漓、肮脏,你看见半·39·-赐蒙田随笔夜他从书房出来,你本认为他在书里找那如何让他更善良、更贤智、更快乐的办法么?绝不是。他将不是死在上面就是教后代如何读蒲鲁特的一句诗或一个拉丁字的正确拼法。谁不甘心情愿安宁、健康和生命被光荣和声誉所换取,更何况这种种最空虚、最无用和最虚伪的货币呢?倘若我们自己的死还不够使我们害怕,我们还要为我们奴仆妻子的死犯愁。我们自己的事还不够令我们烦扰,还要为我们朋友和邻居的事犯愁。蛖!一个人怎么竟会喜爱他人与外物比自己还要殷勤、亲切?———梯布勒我觉得隐逸对于那些生命最活泼、最强壮的时期已被贡献世界,所占有的人更合理、更适宜,依据达列司的榜样。我们已经为他人活够了,让我们替自己活着吧,起码在这短促的余生。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本的安逸之中吧,要妥当安排我们的隐逸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即使不搀杂别的事,我们本已十分忙碌了。既然上帝为我们安排,上天去布置我们的迁徙,让我们好好地预备下吧:收拾行李;及时与社会告辞;打破种种我们被纠缠和让我们分身分心的羁绊。我们必须消除这些强有力的束缚,从现在起,我们能够爱这个或那个,但是只是为了自己。这意味着,其余的身外之物也都可以笼络我们,可是并不紧紧依附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要剥去一层皮才能拿开它们,并且连带撕去身上的一块肉。世界上最大的事莫过于知道如何为自身服务。这正是我们与社会断绝联系的时候,既然我们无法在为它贡献什么。虽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想法不要借入。我们的力量逐渐减弱了。让我们将它们撤回,全部凝聚在自身上面吧。·49·蒙田随笔谁能够把社交和交谊都排斥而注重自己的话,让他做去吧,在这让他对于别人变为累赘、无用和骚扰的衰落状况中吧,让他起码不要对自己是累赘、骚扰和无用吧。让他将自己抚爱、宽待,尤其是约束。人尊敬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到这种速度,以至在它面前走差一步都会感到羞耻。“因为能够自重的人的确很少见。”“年轻的人应该受教育,成年人则勉力善行,老人们对于一切军民职务应当卸去,起居从心所欲,不必受什么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约束。”苏格拉底曾经这样说。有些天性可能比其他更宜於遵守这些隐逸的戒条的。例如许多理解力不强、情感脆弱、意志不坚强,而且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像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由于天然的倾向与自我的反省都容易听信这些忠告,比起那些活泼忙碌,事事包揽,处处参预,凡事都兴奋,随时都自荐和自告奋勇的人们。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身外的偶然机遇,适可即止,而不必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命脉。他们原不是这样,无论理性和天性都不愿意这样。我们为什么逆天性和理性的法则,把我们的快乐当作权力去施舍呢?还有些人借预防命运不测的机会,剥夺我们既得的便利(有许多人由于宗教的热情和哲学家的理性驱使这样做),奴役和压迫自己的感情,挖掉眼睛,自寻苦恼,用自己现在的苦难去换取来生的快乐,免去坠落地狱之苦,这些都是非常痛苦但在他们自己是情愿的行为,而那些更倔强的天性使他们隐居的一隅也因之显赫起来。在我贫困无聊,啊!那俭仆寒微的生活是我乐意过的:我对于任·59·-赐蒙田随笔何富贵荣华的引诱都可以抵挡!可是当命运带着昌盛来临照,我将向世人宣言唯一的快乐是成家立业和购置田地。———贺拉司用不着走那么远,我已经觉得够难了,我只求,在命运的恩宠之下,预备等待它的惩罚,而且在我舒适的时候,依照我想象之所及去摹拟那未来的恶运:如同我们在太平之际用竞技和比武来摹仿战争的场面一样。我并不因为哲学家亚尔舍路施(Areesilaus)的家境贫寒,不能使用金银器皿而把他看得那么贤德;我甚至把他看得更高,因为他慷慨而且得当地使用它们,远远超出完全摒弃他们。我知道我们自然的需要扩大到什么程度。我看见门外的叫化子常常比我更快活更健全,我便设身处地,试依照他的尺度去装扮我的灵魂。我当然也去比过其他一些像乞丐一样穷苦卑贱的人,不费力地说服自己不害怕去接受像他们一样的处境。我绝不相信一个低下的理解力的人比那高强的更能干,或好运气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既知道这些外来的好运气是多么无常,我总禁不住,在最洋洋得意的时候,对上帝作这无上的祷告,求他和我一起快乐。我看见许多青年虽然非常健康,却仍准备了一大堆药丸在他们的衣箱里,以便伤风时服用,他们相信有备无患。我们也应该这样做,而且,假如自己觉得容易患某种更严重的病症,那么就准备一些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的药品。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而从事的职业,必须是不辛劳又不让人厌倦的,否则隐居就毫无意义了。这完全在于各人的特殊兴·69·蒙田随笔趣:我自己就丝毫不适合从事农作。因为那些爱好农事的自应该和缓从事。要让财产做我的奴隶,不要让我做财产的奴隶。槷———贺拉司耕种本来是一种奴隶干的工作,这是沙路士对它的称呼。但它有些部分则是比较讨人喜欢的,比如园艺家说过史路士平生最爱耕种并且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种中间的路径,介乎我们常在那些完全埋没在艰苦劳作中的人的身上看见的卑贱的悬念和紧张的焦虑,和我们在其他人身上看见的那种放任自由的、顽固的、疏忽之间。远游于云天的狄墨克里屠的灵魂,他的麦田一任羊群恣意嚼食。G———贺拉司但是我们可以试着听听那少披里尼给他的朋友哥尼奴士·鲁夫关于隐逸的劝告:“我劝你,在你目前享受的丰富的隐逸生活当中,把料理产业的琐屑事务全部交给仆人,自己全心全意去研究文艺,以便从那里取得属于你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指名誉。他和诗人西塞马的想法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当西塞罗说,他要卸去一切公务归隐,以便在著作之途取得更大的成就,君之学问等于零,藏之深闺谁明晓?梛———柏尔斯既然说要离开喧嚣的尘世,似乎应该瞩目于世外才合理。这些人其实只走了一半路。他们安排整理他们的一切大小事·79·-赐蒙田随笔务,准备有朝一日离开。但是因为一种可笑的矛盾,他们工作的果,却希望在他们已经远离的世界里来采摘。那些由宗教的虔诚求隐逸,在心底相信圣灵的期许将在来生应验的人的想象合理得多了。他们把上帝放在眼前,当作一个智慧、慈祥、权利都无限的对象,在那里灵魂可以任意满足他的欲望。痛苦与悲愁之到来是一种利益,凭借这些可以获得永久的欢乐与健康。死亡是一件可以期盼的事,是超度到这美满的境界的过程。他们的戒条的苛刻马上就给这逆来顺受的习惯所铲平。性欲也由于遭到拒绝而逐渐冷淡、蛰伏,因为只有经常思考、经常练习才能保持它的活跃力。单是这未来的幸福直到永远的展望便值得我们抛弃现世一切安逸与甘美了。谁能够准确并且坚持到底地用这强烈的信仰与希望的火焰燃烧他的灵魂,他会在隐居的乡村里过这美妙并且快乐幸福的一生,超越其他一切生命的方式。所以我对披里尼这忠告的目的和方法都不满意,这只不过是把永远由疟疾转为发烧而已。啃噬书籍的生活也和别的一样辛苦,同样是我们健康的大敌,而我们应该最先顾及的却是健康。我们应当留神不要被某一事的快乐弄得昏昏欲睡,拖累那些经济家、贪夫、色鬼和野心家的也就是这种快乐。许多哲人已一再教诲我们要提防我们自己嗜欲的险恶和辨认那纯粹的快乐以及那些混着许多痛苦的斑斓的快乐。因为我们大部分的快乐,他们说,置我们于死地的方法就是依偎和拥抱我们,和那些埃及人称之为菲力达的强盗没有两样。如果我们在喝醉酒之前头疼,我们或许会留心不再贪杯。可是为了欺骗我们而总是走在前头的愉快,把随之而来的不幸遮盖了。离开那些一接触就使我们丧失快乐与健康这一宝贵财产的·89·蒙田随笔书籍吧,虽然它们是我们的可爱伴侣。许多人以为它们的很难来抵销这个损失,我也这样想。正如那久病的人身体日渐衰残,要遵守许多规定的起居规律,完全听任医生摆布;同样,遗世的人,既然厌倦了一般的世俗生活,就得依照理性的法则去经营,由深思熟虑去安排他的隐逸,他要辞退各种工作,无论它戴着什么面具。选择那些最适合他脾气的路途并且逃避一些情感———妨碍身心安宁的。选择最适宜你自己的路吧。———柏尔斯我们应该通过读书、佃猎,从事各种活动,来换取最后的快乐。可是要留神不要再越雷池,因为从那里起快乐将最终变成痛苦。我们应该保留相当的事业与工作,可是又要适足使我活动,以免使自己流进极端的懒惰和闲散的恶果。大多数为公共服役而设的学问是乏味而多刺的,我们应该让给那些致力于公务的人去做。至于我所爱的事要不是容易、富于兴趣和足以引起我的幻想的,一定是可以使我感到慰藉和对我的生死调理以指导的。独自消遥在静谧的林里追怀着贤人哲士的幽思。槷———贺拉司比较明哲的人可以为自己创造一种精神的安祥,因为他们有强劲的灵魂。至于有着一颗平凡的灵魂,我就得求助于肉体上的舒适。年龄既把那些比较合我脾胃的愉乐剥夺了,我便不得不训练和磨锐我的胃口去消受那剩下来较适合这晚景的事物。我们得要用爪牙并且以抓住那些被年光从我们手里统统夺去的生命的愉乐:·99·-赐蒙田随笔今朝有酒今朝醉;因为明天,你将什么也不是。———柏尔斯如果我们的目标是光荣,如披里尼和西塞罗给我们的献议,离开我的计划是甚远的。而野心就是,与隐逸最相反的脾气。光荣和无为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只有臂和腿离开群众,他们的意向和灵魂却死死地粘着在里面。龙钟老朽,你活着难道是仅仅为取悦人家的耳么?———柏尔斯他们后退了一步,目的只是为跳得更远,从而有更强的力量投入到人群中去。你们想知道他们怎样差之毫厘么?试把两个完全相反的哲学家的建议和他们对称,两个人的建议都是写给自己的好友的,一个给衣多明纳,另一个给路西里乌,为了劝他们放弃名誉和地位,去过隐居的生活。“他们说你一直以来都是漂浮着,现在死到港口里吧。你已经把前半生给了光明,把剩下的一半给阴影吧。想放弃你的事业而又不放弃他们的果是不可能的,因此,撇开一切名利和地位。恐怕你将过去的功业炫耀得过分厉害,会陪伴你到墓穴里。抛弃别人的赞赏和其他愉快,也不要挂虑你的学问与才能,如果你值得比它们多的话,它们不会被扔掉。记住那个当人家问他为什么花很多心思在一种只有几个人可以了解的艺术上。答道:‘我不要很多,一个甚至比一个更少就够了。’他说的真对。你和一个朋友,甚或自己和自己,便够互相表演的角色了。让群众在你的眼里成为一个人。想从隐逸取得名利实在是很可悲的野心。我们应该象野兽一样,在它们的****把爪印抹掉。你所应当关心·001·蒙田随笔的,是你怎样对自己说,而不是社会怎样说你。归隐在你的自身里。在那里迎接你自己,你先要准备好。如果因为你不能自治便信赖自己,那种举动是不明智的。独处和群居都有可能失足。‘除非你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斗志丧失自信的人,除非你自己变成毫无自尊和惭愧的人。’—你要时刻记住卡都,福史安和亚里士提,在他们面前连疯子也不能有过错。他们是控制你思想的人。一旦你的思想违犯了常规,由于对这些人的崇拜,你就会改变自己的思想,使之回到正轨上来。”那自足之路他们会扶助你走,使你无论什么都只向自己借取,使你在那些有限的思想上寻找心灵的归宿,在它们上面心灵可以自娱。于是,之后,你因认识真正的幸福而心满意足,不再希望延长你的生命和名誉以及所有的一切。哲学是忠告,它真正而又自然,从不炫耀。教育的学问我不愿看到意大利的喜剧,它那种把学究或教师作为笑柄的幽默令我气愤。因为既然被交托给他们指导,他们的荣誉我怎能不爱惜呢?我曾试着为这一切事实作出诠释,以为这是由于一般俗人和那少数见识超卓的学者之间的自然分界,因为他们的人生道途完全相反。但是“我的拉丁文我可忘不掉”,当我发现那就是那些最贤智的人,看不起他们的。试看我们的好杜·表莱:·101·-赐蒙田随笔我特别厌恶学究们呆板的学问。而这习惯自古已然,因为蒲鲁达尔克告诉我们,在罗马人当中,蔑视与诟骂的同名词是“希腊人”与“学者”。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觉得这样做非常合理,中世纪有一句格言———最大的僧侣并不是最贤智的。但是一颗学识那么丰富的灵魂为什么竟会变得不清醒又活跃,而一个粗鄙的心灵居然能够沾染世界上最优秀心灵的意见和言论而丝毫没有进步呢?我至今还疑惑。既然接受了许多伟大而坚强的心灵的影响,他自己的心灵就不能不收缩起来,以让位给别人。我很愿意这样说,正如灯儿因油上得太满而窒塞,草木因太潮湿疯长而郁闭:过多的钻研与智识也使心灵活动停滞,因为既受这许多繁杂的事物所羁绊和占据,它必定失掉自由行动的能力,而这些事物本身所具有的重量也必定使它弯曲。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我们的心灵接受越多也会越加膨胀。由古代的榜样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善于处置公务的人和许多伟大的宰相和将军同时也是极渊博的学问家。一些为同时代的潮流所轻视,而逃避现实及公共职务,只是靠思想影响人们的那些哲学家们,既然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意见都显得可笑。他们随时都愿意为你判断一些事情吗?他们并且还要问:有没有生命?有没有运动?人是否和牛一样,行动和受苦是什么?法律和裁判是怎样一类的事物?他们能赶得上官长或能和他平等说话吗?他们会带着一种不恭敬或无礼貌的自由?他们喜欢听人家的赞美吗?对于他们只是牧人一样地懒惰,只知道榨奶和剪毛,并且比牧人还来得粗暴。你会因为一个人拥有许多财产土地,而高看他一眼吗?他们会觉得这个想·201·蒙田随笔法好笑,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把全世界看作他们自己的产业。你会自认为有富贵的祖宗,可靠的靠山,而觉得自己很高贵吗?他们会看不起你,因为你不懂得万物一体。我们都有同样多的祖宗:贫、富、王公、侍役,希腊人和野蛮人。即使你是海格力斯的五十世孙,他们也会觉得你这样看重命运的赋与是不可理喻的。因此那些鄙俗的人轻蔑他们为不懂世俗或傲慢不恭。但是这幅柏拉图的肖像和我们的学究相差得实在太远了。前者是被人奉为圣者,超乎寻常,轻视公共活动的不可学步的特殊的生命,是被崇高理想驾驭的。后者却被蔑视为在俗流之下,不能胜任公共的职务,排在前者之下亵渎生命和习惯的。这样多讨厌,行为卑鄙之人却满口格言!———巴古微乌士那些满口格言的哲学家怎么样呢?我说,无论在学问上多么伟大,在行为上更要伟大。就像那史拉古斯的几何学家为捍卫国土必须放弃再次坐在那里思考而要发挥聪明才智,马上造出一些骇人的武器,这么大的威力要超出人类的一切想象,而他自己却丝毫看不起这些制造品,反而觉得贬抑了他的艺术的尊严,而他的行为也就是练习和游戏一下尊严没有别的什么了!同样,当他们间或被驱使去作行为上的试验时,我们看见他们崇高的翅膀飞腾起来,仿佛他们对事物的了解奇妙地扩大和润泽了他们的心与灵魂,真是不可思议!但其中有些,因看见一些庸碌之人占据着政治地位,便归隐在他们自己当中。一个人问克拉特研究哲学到多少时候,得到这样的答复:“直到我们的军队不被一些驴瞮领导时为止。”·301·-赐蒙田随笔赫拉克里特士禅位给他的兄弟时,回答责备他浪费光阴去和一些小童在庙门口游戏的埃菲西安道:“这可比与你为伍去掌握枢要事务好得多。”还有的呢?他们的思想竟然超出了一切世间的命运,觉得法官的位置甚至国王的宝座都是卑贱可鄙的!亚格里根通的人民献给他王位被奄柏多克力士拒绝,达列士也不时地痛责一般人备尝辛苦去致富。有人反驳他说这是狐狸的行径,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无所成功。于是他试图去消遣,暂时贬抑他的学问,而去为利益所驱使。他建立一个贸易,在一年内获得如此多的赢利,这些难道是最富于商业经验的人终其一生能做到的。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达列士和安那撒哥拉士和他们的侪辈被有些人称为贤智而不谨慎,因为他们不肯治理那比较有用的东西,可这并不能恕宥我的朋友学究们,与其眼见他们受困于这么一个卑微和拮据的财产,我们还不如说他们既不贤智也不谨慎。要说我放弃它的第一个理由,不只由于他们误解了学问,况且,看教授们的方法,虽然学者和教师们变得更博学,然而他们并不显得更聪明。真的,我们家长为我们的教育所花费的金钱和心血,除了用知识来武装我们的头脑外,并没有别的目的。关于判断力和德性,甚至一字都不提!试从我们的百姓中喊一个过路的,说道:“啊,多么博学的人!”又喊着另一个人:“啊,多么善良的人!”人们的视线和尊敬一定一齐转向第一个人。得要有个第三者喊道:“啊,这个蠢材!”我们或许问:“他懂希腊文或拉丁文吗?他写诗或散文吗?”但他是否贤慧,却并没有人问及。难道我们不应该问,谁知得最好,还是谁知得最多?·401·蒙田随笔正如有些鸟间或出外寻觅谷物,未经尝过便用嘴带回去喂哺小鸟一样,我们只孜孜不倦地去充塞我们的记性,却任我们的悟性和良心空虚。同样,我们的学究们之所以到书里去拾取知识,把它带在唇端,只为要吐出来使散布于空中。我自己就是这愚行的一个多么奇妙和合适的例证。在这著述的大部分,我可不是正做着这样的蠢事么?我又跑到书里去,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寻觅一些合我心意的句子,并非要把它们藏起来,只是为把它们移植到我这本书里来,因为我没有贮藏室。在这里面,它们并不比从前更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我们只能够知道现在,至于那过去的,我们并不熟悉。最糟的是,就是他们的学生和小子也并不由这知识哺养,而只是转手交易,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大家卖弄,在人前高谈阔论,和把它编成故事。象在商业上毫无价值一个赝币,只能用来计算和投掷一样。他们只想和别人议论,并不是要和自己谈心。楤———西塞罗问题并不在说,而在于怎样做。桛———洗尼卡慈爱的大自然,她为要表示行事没有丝毫粗野,常常在那些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产生一些疤痕,可以与那些最艺术的东西相媲美。这句出自一支笛歌的卡士公地方的格言和这个问题是多么巧合:“我们尽可以自我吹嘘,但当我们要运用手指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501·-赐蒙田随笔有人说:“西塞罗曾经这样说,这如果是柏拉图的伦理学,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话。”但我们自己说什么呢?该想些什么呢?做了什么?一个鹦鹉也可以这样夸耀。每当面对于知识,令我想起那罗马的富翁,每种学问的专家都被他聘任,要他们常尾随他左右,为的是当他的朋友中谈及这事或那事,这些学者可以替他抛头露面,或随时按其所长提供给他一篇文章,或一句荷马的诗,等等。为他自己的“学问”以装饰,因为他所雇用的人的头脑中就藏着这些。那些把他们的智力藏在他们的辉煌的书室里的人正是一样。我曾相识过一个人,当我问他知道什么的时候,他拿一本给我看。如果他不马上从字典里找着什么是“发痒”,什么是“臀部”,就不敢对我说他的臀部发痒。将别人的学问和见解保存下来,就算了结了吗?我们首先得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换句话说,我们象一个需要火到邻家取火的人,但在那里看见一堆熊熊的火焰,便留下来取暖,忘记自己要干什么。即使我们腹部充满了肥肉,如果我们不能把它消化,如果我们不能把它变成我们的,如果它不能增长我们的发育和力量。于我们有什么益处呢?难道我们以为那没有经验,完全由读书而变成一个伟大军人的鲁古路士会和我们取同样的态度吗?我们那么依赖地靠在别人手臂上,以致我们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了。我要鼓起勇气去抵抗畏惧吗?那是取自洗尼卡的。我要为别人或自己安慰心灵的养料吗?那是我从西塞罗假借得来。如果我从前被这样训练过,我也许可以在自己内心深处觉得,我真不喜欢这倚赖性的和乞丐式的才能。纵使我们的博学是依赖别人的学问,但我们最低限度也要·601·蒙田随笔靠自己的智慧才终能成为明哲。我厌恶如此的哲人;他为自己计,从不见高明。———欧里披特士所以埃尼乌士说:“哲人的智慧是毫无用处的,如果他自己不能利用。”如果他又狂妄又贪婪,柔懦得如欧干纳平原的绵羊一样。———郁文纳尔因为智慧并不是单纯为你去求取,还得要你去实践。———西塞罗狄安尼梭士嘲笑那些文法学家们只知道研究郁里色士的痛苦,却根本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痛苦的思想家;只知道一味地调协他们的箫,却不知调协他们品德的音乐家;研究正义的目的不是为实践而是为空谈的演说家。如果我们灵魂的步履并不安稳,如果我们的判断力并不健全,我宁愿我的学生把工夫用在打网球上,那样至少对他的身体会有益处。试看他“研究”了十五、六年学问回来,却再没有什么事情适合他做了。你发觉他唯一的长进,就是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使他变得比离家时更傲慢更骄矜了。他应该带一颗特别丰富灵魂回来,却只带回一颗膨胀的灵魂———他并非把它真实地扩大,而只是把它吹大了。这些教师,正如柏拉图关于他们的堂兄弟诡辩家所说的,是人群中自认为对人类最有益的人。而在所有人中,只有他们不独不把人家交托给他们的学生予以提高、改善,如瓦匠和木匠做艺那样,反而把人给带坏了,并且还要人针对他们所谓的·701·-赐蒙田随笔付出给以酬报。如果我们要真实履行普罗达哥拉士对他的学生提出的这条规律:“他们如果不是依他所要求的纳费,便要到庙里去发誓他们从他的教授获得了多少的长进,根据这来酬谢他的辛苦付出,”———那么我的教师们就要糟糕透顶了,如果他们受我的经验发誓的处分。我的披里哥丁的方言很诙谐地称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为“lettreferits”,你们的说法是“lettreférus,”意思是,“这是些被文字斧头劈了一下的人。”事实上,他们大多连常识都不懂得。连农夫和鞋匠都懂得简单而自然地只一心赶路,只谈他们所知道的东西。而这些人呢?为了那些浮在他们脑海里华浮不实的知识而高视阔步,于是不断地颠踬和绊倒他们自己。他们充其量会脱口即是些高深的哲言,但那不过是别人配置好了的。他们的确认识迦里安,但对医治病人一窍不通;他们只会用条条框框的法律填涨你的头脑,而他们自己连案情的关键所在还理不清楚;他们知道一切事物的原理,但要找一个人来把它加诸实施。我的一个朋友在我家里和这样的一个人“辩论”,他戏造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术语,东补西缀,除了塞进一些贴了他们所谓的辩论的边儿的字眼儿,就是和那蠢汉胡扯了一整天,自己还洋洋得意地认为是在驳斥人家对他的抗议,而他却是一个有名望的文人,还穿着一件漂亮的长袍。伟大的贵人,您不愿看那发生在您身后面的事,但记得那掷在你背上的嘲讽!———柏尔斯·801·蒙田随笔无论谁逼近这些散布在远处的人去观察,都会同意我的说法:他们既不了解他人,也不了解自己。即他们的记性颇充实,他们的判断力却完全空虚,除非生来就被赋予异于常人的异禀。譬如我在亚狄安奴士·屠尔纳布士身上所见到的情况,他以笔墨为生,不兼任其它工作,除了他的长袍和一些对于朝臣不能算文雅的外貌,他丝毫没有冬烘的气味,但这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住在他身体内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灵魂。我常常有意引他谈论那些离他的职业最远的事物,他看得那么清楚,体会得那么深刻,判断得那么准确,简直让你以为他的职业就是主持军务和政事,而不是什么别的。这是些优美而强健的天性,由上帝温柔的手,用优质的泥土塑就。———郁文纳尔不会被坏教育所沾染。然而教育的目的并不是教坏我们,而是要把我们教好。我们有些高级法院,在他们选择新官吏的时候,只检验他们的学识;另外一些则还要检验他们的判断力,指使他们去判决一些案子。我以为后者的方法较为适当,而且,虽然技能都是必备的,两者缺一不可,但不管怎么说判断力都要比学文知识要重要。前者可以不包括后者,后者却不能不包含前者。因为,就象这句希腊格言里的话一般:心灵无法去支使,知识又有何用途?但愿上帝能够包括我们的法律,让这些裁判官都具备不亚于理解力和良心的学识。现如今我们不能只将文化知识附于外·901·-赐蒙田随笔表,更应该的是渗透进心灵里;不仅仅是要洒在上面,还要把它濡染;要是这样还是不能够改变我们本身那不完满的境况,还不如顺其自然好得多。一把拥有危险和伤害性的利剑,交于一个不清楚如何运用它的人:“还不如根本不会使剑的好。”(西塞罗)我们和神学都不要求妇女有学问的原因大概就在这儿。不列颠的公爵法兰夏,约翰第的儿子,正当人家对他为苏格兰的公主伊莎伯尔议亲,宣称她所接受的家庭教育非常的单一,并且缺乏文艺教育的时候,他的答案是宁愿这样,原因是在他看来任何女人仅仅需要知道分辨丈夫的衬衣和紧身衣就足以称之为———博学。所以,我们的祖先不重视文艺,这并不算什么,决不象现在人们所大声疾呼的。而且就是今天,它们只不过是偶然存在于我们国王的主要评议中而已。如果一个人要靠法律、物理、教育、甚至神学来积累财富,你便毫无疑问地会看见他在一个和旧时相似的卑贱境况中了。会有任何的损失吗?如果它既不教我们善思,又不教我们善行?“自从博学的人一天多过一天,相对的善人却变得一天少于一天了。”对于一些缺乏道德知识的人,任何知识都是有害的。但是我目前一直要找的原因,没准也可以在这上面找到:就是学问在法国的唯一目的是牟利,如果我们抛开部分生来就是为荣耀的职务多于为牟利的职务的人,他们放在研究学问上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于是那专门研究学问的,一般就只剩下那家庭环境清贫不堪,要靠学问谋生的人了。而他们的灵魂,由天生的性情,由家庭教育,由榜样,既然都是极卑下的混合物,便产生出部分知识谬误之果来。原因是知识并不能把光赐·011·蒙田随笔给一个原来没有光的人的灵魂,或者可以让盲人看见。它的职务决不是仅供给他看到一切的能力,而是指导他、调节他的脚步,仅仅是要求他本身拥有脚和健全敏捷的腿。知识是良药,但没有任何一种药能够不因为那贮藏它的器皿污秽而受到影响最终变质的。部分人的视觉清晰,但也不能够直接看,所以见到善行不能跟从,见知识也不能用。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中认为一个主要法则便是“公民的责任得视他们的天性所定”。大自然做了它能做的一切一切。正如残废的灵魂不适于心灵的运动一样,跛者不宜于做肉体的运动,虚伪和粗俗的灵魂是无权研究哲学的,我们总以为一个鞋匠穿破鞋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同样,经验似乎常常贡献给我们一个比旁人更不道德的神学家,更不会讲究卫生的医生,更不通文字的学者。亚利士多·齐乌士从前说过非常在理的一段:哲学家有害于听众,因为大多数的灵魂都不适合受益于这样的教训。若这教训无益,就必有害:“浪荡子多出自亚里士梯皮的学校;暴徒多出自禅农的学校。”在一所名叫洗诺风归诸柏尔斯的良好的学校里,我们发现正如其它国家教授文学一样,他们教儿童以道德。柏拉图认为那承继王位的长子就是这样受到教育的。他出世后,并未被人们交给女人,而被交到国王身边那权威最高的太监们手里,为了他们的德行。他们负责使他的身体美好和强健地发育,而且刚满七岁便教他骑猎,到十四岁时长子被交托给国内四个最公正、最贤明、最有节度,又最果敢坚毅的人。第一个教他真诚,第二个教他宗教,第三个教他节欲,第四个教他大无畏。这是值得深入思考的事:在里古尔孤斯的优越的政府组织·111·-赐蒙田随笔大纲里(这大纲已经尽善尽美到一个近乎反常的程度,仅管它把儿童教育看作首要的责任),很少提及文学。既算是关于艺术女神的那一部分,既然这些高贵的少年看轻道德以外的一切束缚,不需要有博学的教师,而只需要勇敢、严谨和正义的教师。柏拉图对这一榜样的效仿便在《法律》一书中有所体现。他们教授的方法便是在关于人类的判断力及行为的方面提出疑问。如果他们对这些人与事作出评价,他们得说出其论断的理由。这样,他们不仅磨锐了他们的机智、同时又学会了辨别孰是孰非、善恶美丑。洗诺风所著的《史路的教育》一书里,亚士提亚格士要史路叙述他的最后一课。他说:“在我们学校里,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把他那嫌小的外衣交给一个比他小的同伴,又把这后者的大衣拿走。我们的老师要我裁判这一纠纷时,我判断这事不应再有所变动,因为这样有利于双方。谁知他责备我裁判得不对,因为我只考虑到是否合身,而我首先应该体察的是这件事的法律,那就是任何人不应该勉强处置别人的所有物。”他接着说因此他被鞭打,正如我们在上村学时挨了打只是因为忘记某一个词的“不定过去式”。我的学究要先做“IngenereDemonstrativo”的演说词,然后说他的学校可以和这相比,以此来说服我。他们想要走捷径,而且,任何一种科学,即使我们直接研究它,也只能教我们智慧、诚实、和决断力,他们一开头就想使他们的儿童获致此一效果,别人不用提示、传授,而用行动来教导他们;用言语和训条,用榜样和工作来活活泼泼地陶铸他们,这样他们的学问知识既是心领神会得来的,也是通过事物的本质和习惯获取的;不是外界获取的,而是天生的。有人问亚支史鲁士儿童应该学什么,他说:“他们长大后应该做的事。”那就可想而知这·211·蒙田随笔样的教育可以达到怎样惊人的效果了。常常听他们说去希腊别的城邦聘请修词学家、画家、音乐家,然后到斯巴达去找立法委员、司法官、和将军。他们在雅典学习流利的语言,在这里学习良好的行为。在那儿,学习如何使狡辩理论的羁绊得以解脱,如何揭露巧言的欺骗。在这儿,学如何使逸乐的网拆除,如何使命运和恐惧得以摧毁。前者崇尚空洞的言论,不断地操练他的口舌,后者实在的东西,不断地操练他们的灵魂。可以想像当安提巴特要五十个儿童作为人质时,他们和我们正相反,回答说拿100个成人来代替好了。他们认为国家轻视教育是很严重的!亚支史鲁要洗诺风将他的儿子送到斯巴达去受教育,不是学修词学和辩证法,“而是,”“学那服从和命令的科学。”让人觉得有趣的事是,看苏格拉底按照他们特有的方式来开门人希比亚士的玩笑。后者对苏格拉底说他在史雷利小城教书赚了大钱,在斯巴达却一分钱没赚到,又说那些人实在很笨,不知量度和计算,文法和音节,却在那些继承王位、立国、败亡等无用的事上花费大量时间。苏格拉底等他说完后,循序渐进的论证该政府优良组织,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具备良好的道德,使他认识到他们得出的艺术是怎样无用。在尚武的政府和这类似的国家里的,事实都教训我们,学术的研习使它柔弱和女性化更甚于使我们变得坚强和勇武,毋宁说。现在全世界最强的国家是土耳其了:他们被训练去轻文,正不亚于重武。我认为罗马人在学术没有较好发展前比较勇敢。今天最能打胜仗的那些最粗钝、最愚昧的国家。西特,巴尔特和但麦兰便是最好的例证。在哥狄人践踏希腊的时候,那些图书馆所以能够逃脱被火焚毁的命运,全部归因于其中一·311·-赐蒙田随笔个哥狄人提出这意见:“应该把这些用具留给我们的敌人,这样就能引诱他们不务军事,而以一些次要的闲业为戏。”当我们的夏尔勒王第八不费吹灰之力而侵入纳波里及意大利大部分国土的时候,扈从他的诸侯们都认为这意外的胜利是因为意大利王王侯们终日沉迷于研究学术,以求精博的不正之业中,而整日不尚勇武,不习兵事。论凭人们的见解来说评真假之狂妄轻信和容易被人说服常被等同于愚昧和头脑简单,这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从前听说过这样的话,轻信这种东西,就是一种铭刻在我们灵魂上的标记,越软弱,越少抵抗力的灵魂越容易接受外来的印象。这正如西塞罗说的“就像天秤的底盘承受了重量必定下坠一样,我们的心灵也容易让步给明显的证据。”越空虚的灵魂越缺乏平衡力,越不容易承受第一次劝导的重量。这就是小孩、民众、妇女和病人的耳朵最软,最易被人播弄的原因。但是,在另一方面,随便把那些我们还不太肯定的事物断定为虚假,这种傲慢的做法也是很愚蠢的。这是那些自以为比常人高明的人容易犯的普通毛病。我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当听到人家谈起回魂、预兆、魔术、巫觋,或一些无法让我信服的故事时,符咒、梦幻、魔法、奇迹,·411·蒙田随笔夜游的鬼和铁沙腊的恫吓。———贺拉司便为那些为妖言所迷惑的人感到悲悯。现在呢?我感到自己就和他们一样,也是令人悲悯的。并不是经验后来曾经教会我超越我最初的信念,而且也并不是没有好奇心,但理性告诉我,这样随便地把一件事认为是虚假的或不可能,无异于想象我们有权去了解我们大自然母亲力量的界限和上帝的意志,而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要用见识和能力的法则来衡量这些事物更狂妄、更昭彰的事了。如果“怪诞”和“奇迹”一类的名词被我们加在那些超越我们理性的东西上,那么,在我们眼前就会有许多这样的事物不断呈现。我们试想智者们经过了多少的云雾和怎样的摸索,才把我们引导到我们现存的事物的知识阶梯上来。我们还会发现那去掉它们的怪异的不为人知的面目,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多见、熟悉:我们不再依赖眼睛,切莫惊羡天上殿宇的光明。———鲁克烈斯这些事物如果再次在我们面前呈现,我们会觉得别的陌生的事物和它们一样,甚至更加不可思议,它们如果在今天不会停止,它们的存在如果不是未然它们就会在世人眼前显现,世上最神奇的末过于此,又或没有什么比它更不规则。———鲁克烈斯有一个从未看见过河流的人,有一天他第一次遇到一条·511·-赐蒙田随笔河,甚至以为是海。海是我们知道的最大的东西,我们便断定大自然所能做到的极端:一条无论怎样小的河,对于那那些未见过大河的人便觉得大;甚至人和树都是这样对于每件壮大优秀的事物,他们都以为那便是浩荡无比。———鲁克烈斯“眼睛所看到的,心灵也如是。我们赞羡那些不常见的东西,因此那些不常见的东西更不会有人去追求他们的究竟”(西塞罗)应该鼓励我们寻求事物的内在因素,说它们是伟大,还不如说它们是奇迹。我们对于大自然的无边法力必须带着更大虔敬和更深切的自惭来评判我们的愚昧和弱点。世上有许多没有可能性的事物,一些循规导矩的人证实了他们,如果我们仍不相信,那就只能把他们先当作结论了。断定他们不可能是因为带着卤莽的臆断去自命知道一切可能。如果我们认清所谓有可能与不可能的,那逆向思维方式和反常人的思维方式之间的区别,不冒然地相信更不轻易相信,我们应想到支罗的一句格言:“世上没有足够多的东西。”在法华沙尔的《纪年》里我们可以读到佛华伯爵在比安,他在第二天就已知道约翰·特·卡士提在郁伯洛特的失败,以及他得到这消息的方法,我们嘲笑他是可以;又或另一件事:《纪年》还告诉我们向拉里乌士教皇在菲力·奥古士图士王在曼特士去世的当天,举行他的公开殡礼,并命令整个意大利都举·611·蒙田随笔行。因为这些证人的势力或许不足以使我们怀疑。但为什么?蒲鲁达尔克,在忽略他所引用的几个古代的榜样以外,他告诉我们他很确凿知道在多米西安时代,安东尼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传来德国战败的消息,当天便在罗马向全世界公布,如果史撒坚持这种报告是常先于现实的,难道我们会说他这种人像俗人一般受了骗,说他们不像我们那么明智?还有比普里纳的判断力(他的判断力在他运用的时候,经常是敏锐,明察秋毫的)距离虚荣心更远的么?就不要说过人的知识了,我并不看重这个,在上述的两方面,我们有什么比他强的呢?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能指出他的荒诞。当我们在布谢著作里读到那关于圣希拉尔圣骨的,我们会说随它去吧:因为作者的名望足以让我们相信。但是当我们把那些相似的故事全盘否认,我觉得也未免太莽撞了。圣奥古士丁证实他亲眼看见一个瞎了的小孩在米兰的圣则尔维和普鲁太士的圣骨上重见光明;在迦太基,一个新受洗礼的女人把一个患绝症的女人患处画了一个十字使她痊愈;圣奥古斯丁的好朋友赫士伯里乌士用了耶稣墓上一撮土把骚扰他家的鬼赶跑,然后这撮土被移到礼拜堂去,一个疯瘫的人就给治好了;在进香队里的一个女人,用花球触着圣史提芬的神龛,然后擦她的眼睛,恢复她那失去已久的光明;以及许多他亲眼目睹的奇迹。我们将用什么控告他和那两个请来作证的主教呢?难道是因为愚昧、头脑简单或欺诈么?我们今天没有人会这样认为:无论是在虔敬和德性上还是在学问、判断和见识上有能力和他们相比?“这些人,即使他们不讲述自己理由,单是他们的威信便足以把全部人说服了。”(西塞罗)对想象不到的事物采取轻视的态度,实在是一种极危险、·711·-赐蒙田随笔偏见的,就不用说它可笑的冒昧,因为当你用完美的理解力来划定真假的分别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那些比你所否认的事物更奇怪的东西,你已经不得以去打破这些区别了。现在,在这宗教矛盾激化的时代,把许多不宁带给我们良心的,就是那些天主教徒们对于他们原有信仰的一种放弃。当他们把争执的一部分条目让步给他们的敌人的时候,他们认为自己是和平和开明的。但是,除了他们不知道当你开始放弃的时候,这于进攻的人有什么利益关系呢?他将怎样受到鼓励而进一步进逼呢?他们所放弃的被视为最无关大体的条目有时竟极端重要。我们是否完全抛弃它,也并不是由我们主观能够决定。除去我们,根据我的经验我还可以说。从前我尝试过滥用同样的自由来为自己进行挑选,忽略了我们宗教仪式里那些过于奇怪或无意义的某些部分。有些时候,当我和一些学者谈及的时候,我发觉这些事物实在存在着一个牢固和确定的基础,只因为愚昧和孤陋的我们把它们看得没有别的那么重要罢了。为什么说我们在我们的判断力方面也有不少矛盾呢?有多少今天的无稽之谈,正是我们昨天信仰的核心呢?虚荣心和好奇心是我们灵魂中的鞭子。前者禁止我们犯游移不决的毛病,后者驱赶我们把鼻子放在一切东西上面。我们为何于同一事物动情安提干奴士对他儿子生气,原因是他儿子把皮鲁士王的头献给他,那是刚和他作战因而被杀死的,他一看见这头便大哭·811·蒙田随笔起来。刚才被打败的布尔公纳的查尔斯公爵之死也使洛林的公爵勒奈哀呜不已,并且为他的殡仪披麻带孝来。在奥莱之战,蒙弗尔伯爵击溃了那和他争夺不列颠公国的查尔斯·特·不莱亚之后,瞧见他敌人的尸首时竟禁不住悲伤起来,哪有马上大喊的必要呢?确凿无疑,灵魂用种种不同的帷幕蒙住我们的内在的冲动:悲时乐,乐时悲。传说史撒把头回过去,当人把敌人的头呈现在他面前时,仿佛看见了一件丑鄙不堪的东西一样。他们两人既然在行政上有过很长时间的谅解与共事,又有那么多的患难与共,那么多的唇齿相依,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表情全是虚情假意,正如另一位诗人所说的:他的眼泪尽情畅流,当他自知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在那注满了愉快的心房里,迸出呻吟与呜咽。梛———鲁建因为,尽管我们很多的行为都非常虚荣与伪善,并且财产继承人在眼泪里隐藏着欢笑。———史路士这句话有时是正确的,我们对这些情节作出评价时总被内心所受的感觉所左右。据说我们的身体里面藏着许多对立的气质,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对我们的禀赋来说最擅长的。同样,我们的灵魂尽管被许多冲动所震撼,其中肯定有一个往往掌握这一切的。但是由于我们心灵的柔顺善变,这统治并非绝对稳固到·911·-赐蒙田随笔这样一种程度:那种种不坚强的情感不时来一下猛攻,而暂时处于优势都不可能了。因此我们不独看见那些无邪天真顺其自然的儿童常常为了同一件事又哭又笑。就是我们这些大人当中,也无人能自诩,无论他想出游的心情怎样殷切,在与家人和友人告别时不感到他的勇气多少有点摇动,即使他并不真正哭出来,他上马的时候仍会带一脸沮丧与忧郁的表情。不管那豪门小姐的热情是多么高涨,人们不得不硬把她母亲的颈脖拉开去,以把她交到丈夫那儿,任凭这位爱人怎么说:难道维娜斯遭到新婚妇人的讨厌?还是她们想骗得父母的欢心,在出嫁的一刻装做泪流满面?不,对于一切神明,我敢对着他们起誓,这眼泪,这绝望,一切都是虚伪娇情!———卡都勒士所以一个人人憎恨的人死了大家却哀哭也毫不奇怪。当仆人有错惹我发怒我便用力去骂他。我的咒骂是真实而非矫饰的;但当愤怒消退之后,若他有困难,我便乐意地给他帮助;我马上就翻开另一页了。当我们称他为笨蛋、傻瓜的时候,我没有把这些标签永远贴在他身上的意思;在我一会儿以后又夸他老实的时候,并不认为也互相矛盾。没有一种性格品德一个人绝对地拥有。如果不因为自言自语令别人以为我们是疯子的话,我就承认可能每天我听见自己呼喝自己道:“可恶的傻子!”但这绝不是我对自己的评价。谁感到我对老婆时好时坏,想象其中一个态度必定是假的,他就是个笨家伙。奈罗打发他母亲去跳河自尽,但当他和·021·蒙田随笔母亲告别的时候,依然受这母性的辞别而感动,激起一种恐怖悲悯的情结。在他们看来太阳的光并非是成片的,但它不停地放射出浓厚的一束一束光线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不能将它们的光束分辨出来:滔滔不竭的光明的源泉,太阳用自身新生的光华时刻地泛照着万里长天,时时刻刻在交换着明媚的光线。———鲁克烈斯同样,我们的灵魂也如此纷岐地悄悄地吐射着它的光辉。亚尔塔班奴士突然抓住他的侄子薛谢士,大骂他变色之快。他正沉思着自己浩大的军队,当它渡过希腊士达去讨伐希腊之时。他最先看见这几千万人马都受他指挥时不由得引起了一阵快乐的颤眎,并且在他的眼里透露出来充满喜悦和得意,但他同时忽然想起在半个百年内相继死去的众多生命,又皱起眉头,感动到潸然泪下。我们为了去雪耻,曾经用坚决的意志发下誓言,并且在胜利的时候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可是我们也会不禁哭起来。我们并非为雪耻胜利而哭,情势并没有丝毫改变;改变的是我们心灵用另一只眼观察这事,并且想象它是在另一种面目之下而已,因为每事每物都有几个瞯角和放射出几道光来。旧交、血统和友谊抓住我们的想象,依照它们的景况当时很热烈地影响它,但我们又无从捉摸它,因为它转变得如此之快:当我们的心灵运筹施行,为何能够比它更神速?·121·-赐蒙田随笔所以它的转易、移动、和变更也远胜一切肉眼所视的事物。———鲁克烈斯正因为如此,我们想把这种种相承续的感情联为一体,实在是大忌。当提莫里安哀哭他那经过掂量再三、深思熟虑才下手的暗杀,他并非哭他的国家重新获得的自由,也并非哭那专制魔王,而是哭他的兄弟。他已经尽了他拯民于水火的义务部分,我们且让他也尽其为人弟者的一部分义务吧。论友谊一个画家在我家里如何工作的情况被我得知后,我便立心要模仿他。他挑选最美丽的地方和每面墙的中心点,在那上面安置一幅精心结撰的画。又在它四周的空白处填满了许许多多奇怪荒诞的意象,就是说,这是一幅充满幻想的画,它们唯一的美处就是离奇和变幻。其实,这又是些什么样的论文呢?如其不是一些怪诞离奇的躯体,无秩序、无定形、无联贯和分寸,除了相当偶然的?象一个梦一般美的女人,却有一条让人讨厌的鱼尾。———贺拉司在第二点上我诚然可以和我的画家相提并论,但在那较好的另一点上,我却远远地赶不上画家:因为我有限的才能不允·221·蒙田随笔许我画一幅完整、丰富、完全符合艺术标准的画。我很想借用一幅爱天·特·拉·波乙斯的画,它将使这作品的其余部分格外光辉灿烂。那是一篇他题为《自愿的奴役》的论文,但有些人对这一层并不了解,后来曾经很确切地把它改称为《反独夫论》。他把它当作习作去写它的,在他很年青的时候,他强烈反对暴君而高唱自由的颂歌。这篇文章久在那些有识之士人中间广为流传,获得很大的却是应得的赞许,因为文笔特别优美,并且丰盈到极点。可是,说这已经把他的文笔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差得很远。如果在他比较成熟的年龄,当我与他相识之际,他如果将我的建议接受,把他的思想写下来,我们就会见到许多几乎可以和古代的杰作媲美的上等佳作,因为特别是天赋,我说不出还有谁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来,除了这篇论文和几篇关于那因为我们的内战而出名的正月的谕令的备忘录,它们在其他地方也许找着了它们应有的地位。这些就是我在他的遗物中所能够找到的,除了我已经印刷的他那一小本作品。我对这篇文章充满感情,因为它是我们最初认识的媒介。在我与他还是陌生人以前很久,已经有人把它拿给我看,他的名字便铭刻在我心中,就这样铺好那条通往友谊之路,———这友谊,上帝赐给我们多么久,我们便珍爱多么久,是这样的尽善尽美。我们在别的书上一定很少见过,而在当今的人们中简直是踪影皆无。这需要那么多的机缘把它树立起来,如果在三百年内有一次这样幸运就已经很奢侈了。大自然诱导我们去做的,似乎再没有什么更甚于社交了。亚里士多德曾说那好的法官看待正义远远没有友谊重。现在,它的美的最高点就是这个。因为,概括地说,那一切由利益或娱乐、由公共或私人的需要所滋养和结合的,他们愈把其他原·321·-赐蒙田随笔因、效果、目的混在友谊之内,愈不见其那么高贵和美丽,也就愈谈不上什么友谊了。就是古代所认识的这四种:社交、天然、慈善以及性交,无论是单个而言还是加在一起统说,都够不上理想的友谊。儿童对父亲的其实只是尊敬。传达是友谊的养料,而在他们之间却谈不上什么传达。为了太大的差异,而且还也许会和天然的义务发生矛盾。因为不独父亲不能把所有秘密的思想告诉给儿子听,以避免发生不合适的亲昵;并且儿子也不能对父亲加以规劝和责备,二者却都是友谊的最重要的职务。曾经有一些古老的国家,那里的风俗是子杀父,父杀子,目的是避免互相妨碍。理由却是自然的法则,一个倚靠另一个的毁灭而生存。我们知道有些哲学家对他们天然的关系格外蔑视:试看亚里士狄普士被人苦劝他应该爱他的儿童,理由是他们从他那里出来,就连吐痰这样不值一提之事,也说是从他那里出来的;而另一个人,蒲鲁达尔,想劝他和他兄弟冰释前嫌,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他和你是同一个母亲的乳汁所滋养,而要你把他看得更重。”兄弟这个词诚然是一个充满深深爱意以及格外美丽的词。并且就是为了这缘故我们有的结拜为兄弟。但是财产的分与聚,以及一个人贫贱而另一个人富有,这些对于溶解和软化兄弟间的钎药都有极大的效力。兄弟们既然要在同一条路上用同样的速度把他们未来的事业向前推进,便不得不常常互相冲撞和倾轧。而且,那产生真正值得称道友谊的契合和关系,往往不会在天生的兄弟之间。父和子的性格可以完全不同,兄弟也一样。是我儿子,是我父亲,然而却可能是一个凶恶、乖戾、或愚蠢的人。不仅这样,这些友谊越是由义务和法律强加在我·421·蒙田随笔们头上,我们自幼的自由和选择也就越少。而我们从自由和选择中所产生的东西,再没有比挚爱和友谊更是的了。这并非因为我在这方面不曾很真实很深刻地经验过,既然我有一个最好的父亲,并且是世界上最宽容的人,直至他晚年之际都是如此,而且又出自一个从父到子,在兄弟情谊方面都是有名和可以树为模范的家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以父亲的爱来待我的兄弟。———贺拉司至于用它来和我们对女人的感情相比,虽然这后者出自我们的选择,我们实在不能这样比,并且也不能把它归入这同一类感情。它的火焰,我承认,对于那把甘苦的快乐混在我们楚痛里的女神,我并非一个陌生人。———贺拉司比较更活泼、更猛烈、更炽热。但那不过是一堆匆忙急促和浮躁的火,热病的火,飘忽和变幻,容易过度和复发,而且只抓住我们的一隅。在友谊里它却是一片温暖,均匀而有节制,安详而永恒的温暖,全是温柔和平滑,没有利刺毒螯。甚至在爱情里,那只是一个被欲望疯狂的追随的逃避我们的东西。象猎人追逐狂奔的野兔,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高山平原;只要到手便看得如同敝屣,·521·-赐蒙田随笔因为追逐是由逃跑引起。———亚里阿士屠在友谊的领域,也就是,在具有统一意愿的群体里,它便松弛并被消灭了。它被享受摧毁,被餍足牵制,因为肉感是它的目的之一。反之,友谊是按照它被想念的多少来计算享受的:因为它是精神的,所以享受适足便能产生它、滋养它、增长它,使得灵魂由于实用而美丽。在这完美的友谊中,那些转瞬即逝的感情曾经在我里面找到一席之地,更不用说他了,因为在他的诗里,他已经很清楚地作了自白。这样,我带着这两种热情,二者虽然互相渗透,却永远不能比较!前者坚定地从一个骄傲、矜持的飞翔里升了起来,在高高的空中,带着蔑视的眼神看后者如何在老远的下面蠕动。至于结婚,它不单单是一种贸易,一种只有入口的自由的贸易,并且通常是一种含有其他目的的贸易,中间插入了无数需要解除的纠纷,足以截断一个活生生的情结,干扰它的进程;而友谊没有别的附带的经营或贸易,除了它自己。不仅这样,说实话,普通女人都不能感觉这些会晤和密契,二者都是这维系这神圣的乳娘。她们不够坚定的灵魂难以忍受一个这么持久和坚实的束缚。真的,如果不是如此,如果能够成立这样一个自由和自动的亲昵,在那里除了灵魂可以有完全的享受,就是肉体也能分享到这结合,在那里整个人都参加进去,友谊因此而更加丰富、美妙。但现在,女性仍然没有认识到这点,并且,依照各古典学派的见解,被紧紧锁在了门外。众所周知,另一种希腊的自由为我们的风俗所憎恶是非常正确的。固然,根据他们的习惯,恋人之间既然一个这么不同的年龄和职务需要,便不见得比其他一种爱更能充分调节我们·621·蒙田随笔要求的完全合体与和谐:“因为,这爱情的友谊归根结蒂是什么?究竟为什么我们不爱一个丑陋的少年或一个风韵翩翩的老人?”我承认哪怕是大学所描写的也不能否认我,当我这样或那样说:这由维娜斯的幼仔给情人的心最初播下的狂热,当他看见一个少年正开着娇柔的花时,(这朵花对于他们允许一切由一种无礼欲的火焰产生出来的无礼或是热烈的举动),只是一个外在的美的屹立,肉体的生殖的幻影在所难免。既然精神的表征还未显露出来,或者它断不能建立在精神上,而正在初生,懵懵懂懂之际。如果这狂热抓住一颗卑鄙的心,从金钱、馈赠、荣升等恩宠的,它的手段便是作为其他类似的为人们所贬弃的垃圾。贿赂的称号也比较高贵,因为它降临在一颗比较高贵的心上;教授的哲学,是对宗教的崇敬,服从法律和为国捐躯的训条,勇敢、智慧和正义的榜样。要研究学问以使自己因情人的肉体美既已凋谢,由灵魂的妩媚与娇美而得受欢迎,伴侣希望由这精神上可以建立一个更坚固、更持久的情感信条。在适当的时期当这种追求达到它的成功时,一种由精神美的媒介在被爱者里面便产生了获得一种精神概念满足了的愿望。情感世界里,精神美是标签,偶然和次要的是肉体美。在情人方面却正大相径庭。他们为了这原故偏爱那被爱者,神也偏爱他,并且得到证实了,他们残酷地咒骂埃士琪勒士,为的是关于亚奇勒士和巴多克勒士两人的感情的描写,那时候正在青春年少而且无须的韶华之中的希腊最美的男子的亚奇勒士身上增添了情人的那一部分。如果那主要和比较有价值的伴侣履行其朋友职务,而且占了优势,是在最普通的交情既成立之后,许多有裨于个人和公共幸福的果便可以产生;以造成国家的力量接受这一风习,自·721·-赐蒙田随笔由正义的重要藩篱便香销玉殒了。审视一番,哈尔谟狄乌士和亚里士多基顿两人之间的有益的爱吧,所以他们称之为亘古的永恒。而且,只有暴君的专横和人民的怯懦才仇恨它,这或许是在他们看来,恰似一句冠冕堂皇的评语说的:“这是一种以真挚的谐合为归宿的爱。”这和苦行学派的定义大致相同:“爱是要获得美丽心灵吸引着双方友谊的一种企图。”(西塞罗)我回到我的关于一种比较纯洁的友谊的叙述。西塞罗说过:“只有年龄和性格相衬的才配称为友谊”大概我们通常称为朋友和友谊的只是由某种机会结合的认识和亲密,我们的灵魂以此聚拢在一起。在我所说的友谊里,我们的灵魂融合得那么完全,简直不分彼此。如果逼着我说出我为什么爱他,我只能这样回答以表明我自己:“因为这是他,因为这是我。”除了我能说出的理由,除了我特别能加以解释的,有一种不可知的命中注定的力量做这结合的媒介。我们互相寻找着没有见过面的彼此,由一些我们互相听见的报告,我们已经由我们的名字互相拥抱了。而我们第一次会面在一个城市的聚会和盛宴中的时候,我们感到那么倾佩,那么相知,那么投缘,以致从那一刻起,他的心紧紧的和我贴在一起。他写了一首极优秀的拉丁文诗,在那里他诉说着我们相知的如此匆忙,却很快达到完美,我们开始得如此晚,以致我们相聚的时日无多,我们的友谊不能再浪费时光,去遵照普通脆弱的友谊的模式,那是需要许多谈话来开启友谊的窗口的。这种友谊从来没有别的样版,而且只能与自身比较。这并不是一个、两个、或三个、四个,或者是一千个特殊的考虑,而是这一切因素的精华抓住了我的意志,带着同样的饥饿和猎取之心引导我去屈从我的意志,我真可以说失去了自己,因为我们不保留丝毫属于我们·821·蒙田随笔的、他的、或是我个人的什么东西。当拉里乌士,当着许多罗马执政官的面,问卡衣乌士·白逻西乌士,如果让他自由选择,他会替格拉古士干什么,他回答说:“一切。”“为什么是一切?”拉里乌士接着说,“如果他要你放火烧我们的庙宇呢?”“他决不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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