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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看斜阳

_7 满座衣冠胜雪(当代)
二十五
宁觉非紧紧地搂住了云深的腰,伏在他的身上。他灼热的唇轻柔地吻着云深的眉眼、鼻梁,最后轻轻地贴在唇上。
他的呼吸之间,全是醇酒的香浓。
云深在他搂上来的时候,身体骤然有些发僵,这时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缓缓地抬手圈住了宁觉非的身体,温暖的双手放在他已变得有些凉的背上。
云深身上穿着丝绸的中衣,隐隐地散发着青草一般的清香。宁觉非伏在上面,仿佛觉得自己正趴在春天的草原上,渐渐地有些沉醉。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与云深在唇齿间深深地纠缠着。那柔软的嘴唇,有些犹豫的舌尖,都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
他急迫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撩开身下人的衣襟。
云深身上的衣服偏偏长及脚踝,对襟处是一排精巧的蜻蜓盘扣,急切间根本解不开来。
摸索半晌,不得要领,夜半时分,塞北沁凉的空气让宁觉非打了个寒噤,到底清醒过来。撑起身,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愣。
云深看着他,眼中仍然如水般荡漾。
宁觉非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索性又伏到他身上,两手再次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肩窝,闷闷地说:“对不起,我……发神经,你以后别理我。”
云深轻笑了笑,拉过被子来,盖在他光裸的背上,然后抱着他,轻声问:“我是谁?”
宁觉非清晰地答道:“云深。”
云深将脸颊往旁轻靠了靠,依在他的额旁,温柔地说:“很好,至少你不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宁觉非忽然有些不自在,将他圈抱得更紧了一些,脸却渐渐地烫了起来。半晌,他问道:“你不生我气吗?”
云深缓缓地将抱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微笑道:“不生气。”
“真不生气?”
“真的。”云深看着他,说得非常肯定。
宁觉非呆了半晌,终于将心里的尴尬消除了些,这才溜下来,躺在云深身旁。
房里的那一盏油灯早已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室内显得十分安静。
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光,都不说话。
半晌,云深忽然说:“我的手。”
宁觉非不解地看向他。
云深抽了一下被他压在身下的胳膊,笑道:“我的手,麻了。”
宁觉非这才察觉,赶紧挺了下腰,让他抽出手去。
看着云深慢慢地揉着手腕,宁觉非问道:“云深,你真的不生气吗?我这样……很不应该的……”
云深侧头看着他,忽然翻身,缓缓地压了过去。
宁觉非感觉到那白色的丝衣随着他的翻动又散发出来的青草香,看着他漾着笑意的脸渐渐地凑过来,心中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抗拒,只有亲切的温馨。
云深覆上他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随后吻了上去。
他学着宁觉非刚才的动作,吻过他微微颤动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吻上轮廓分明的双唇。那唇干爽温软,带着馥郁的酒香和一丝丝茶香。
宁觉非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发怔地感觉到他的舌尖轻轻地刷过自己的齿端,如蛇一般卷过自己的舌头,然后退了出去。
云深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觉非,我这样对你,你生我气吗?”
宁觉非立刻摇头:“当然不。”
云深轻笑:“好了,现在咱们公平了,你心里是不是也好过一些了?”
宁觉非立刻点头。
云深看他忽然变成了一根老实的木头,不由得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嗯,好孩子,真乖,那就睡吧。”
这一句话便让那根老实的木头在瞬间变成了豹子。
宁觉非猛地发力,将云深掀了下去,随即将他摁在床上,狠狠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是孩子?”
云深仰头,开朗地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我错了,你不是孩子,是大人了。”这句话的说法却更像是在哄一个急切想长大的孩子。
宁觉非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半晌,却又不能当真做什么,只好无奈地摇头,放开了他。
重新躺下来,他终于感觉到倦意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再也闹不动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云深,我睡了。你也睡吧,明天你还要忙公务……”
“好。”云深将被子替他掖好,迟疑了一下,没有起身,就也睡了。
第二天,当宁觉非从沉睡中醒来,盯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了。
屋里一片明亮,空无一人,但宁觉非却老觉得鼻端仍然有一缕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锦被裹着他赤裸的身体,显得特别舒服,令他想起了云深身上的丝衣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怔怔地发了半天呆,他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于是翻身起床,穿衣梳洗,精神奕奕地走到了饭厅。
云深竟然也正在桌边坐下,见到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睡好了吗?”
宁觉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嗯,睡得很好。”边说边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丫鬟们已是含笑给他们端上了饭菜。
云深今天穿的却不是锦衣,是一袭白衣,上面画着粉色的梅花,十分淡雅。
两人吃着饭,云深很自然地替他夹了菜过来,说道:“这是我们云氏族人今天带过来的,是新鲜的狍子肉,你尝尝。”
宁觉非便点头,送进嘴里仔细嚼着,随即笑道:“嗯,很不错。”
云深也尝了一口,不由得点了点头:“是不错,那你多吃点。”
“好。”宁觉非吃着,忽然想起来,问道。“我若代表云氏出赛,你们云氏一族同意了吗?族长怎么说?”
云深头也没抬地道:“我就是云氏的族长。我既已说了,自然没人反对。”
“咦?你是族长?”宁觉非大感意外。
“怎么?”云深这才抬起眼来看向他。
宁觉非眼珠一转,不由得失笑:“我一直以为……哈哈……我一直以为族长都是老头子,至少也是半老头儿,怎么会是个毛孩子?”
云深知他报复昨夜的事,便故意哼道:“是老头有什么好?你还要叫我叔叔。”
宁觉非嘻嘻笑道:“这倒没什么,敬老尊贤,一向是我们中……咳咳,一向是我们的美德。”说顺口了,他差点把“中华民族”说出来。
云深瞪了他一眼:“看看,呛了不是?好好吃饭。还有,你现在既然代表我们云氏一族,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族人,凡事都要听族长的,现在族长告诉你,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参加比赛,勇夺金章。”
“是,是。”宁觉非做恭顺状,努力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夺了金章有什么好处啊?”
云深倒又一本正经起来:“夺了金章,奖品是一块蓟北南方最好的草地。那里由于山势的原因,四季如春,草肥水美,是最好的牧场。每年谁夺了金章,他的族人就可以在那块草地上放牧一年,直到第二年的赛马节才交出来。”
“哦,那云氏族人都是游牧民?”
“不是。”云深摇了摇头。“我们的族人很少,男人大部分都在军中,妇女、孩子和老人生活在我们家族自己的封地。”
宁觉非一听,大惑不解:“那我争来干什么?又没什么用处,还不如让给别人。”
云深听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丫鬟也都忍不住好笑。专门侍候云深笔墨的大丫鬟梅芯不由得笑道:“宁公子,你争来以后,如果自己不用,可以租给别的家族。”
“租?”宁觉非象是听天书一般,一头雾水。“怎么租啊?”
“譬如,你让给别人去放牧,等过年的时候,可以跟他要一百匹好马、三百头牛、一千只羊,其他野味什么的也可以酌情要一些,事先说好就成。”那梅芯巧笑倩兮,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宁觉非倒吸了口凉气:“要的那么狠啊?”
梅芯一愣,随即笑道:“这只是最普通的了,哪里狠了?那草场你是不知道,如果让别人拿去放牧,一年不知要多出多少骏马牛羊呢。我说的这些连他们收入的一成都不到。”
宁觉非听着,还是连连摇头。
云深看着他:“那如果是你,你要多少?”
宁觉非想了想:“我什么都不要,向所有牧民免费开放。我希望他们家家都有饭吃。”牧民的生活他是知道的,有很多人都过得非常艰苦,特别是入冬,往往一场雪下来,草原上便会饿死数以万计的马牛羊。
梅芯大感意外,忽然十分感动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宁公子的心地真正好。”
云深看了他半晌,淡淡地说道:“觉非,其实依你的能力,你就是说想要整个天下,别人都不会认为你狂妄。可是你连多一物都不肯妄取,这才是最可贵的。别说你跟南楚人不一样,你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宁觉非被他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比较懒,不愿意多花脑筋,还有,反正你这有吃有住,我才有底气讲这些话,其实还是有些虚伪的。”
周围的大小丫鬟一听,无不掩嘴偷笑。
云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懒?如果你也叫懒,我真还找不出比你更勤快的人了。”
“你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常常忙到晚上才回来,那方叫勤快,我算什么?”
“我那是没办法,职责在身,不得不为。你呢?没人逼你,没人要求你,可你仍然坚持每日一早便出去骑马跑步,风雨无阻,那才是真正的毅力。”
“我那……只是习惯而已,每天不动着就不舒服。”
“好习惯。”云深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昨天,在哪儿喝了那么多酒啊?”
宁觉非随口答道:“鲜于氏那里。”
云深拿汤勺舀了一口汤尝了一下,对他说:“这鸳鸯羹不错,你尝尝。”
“好。”宁觉非便也去舀了一勺。
云深看着他,想了很久,眼里满是矛盾,过了半晌,他终于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道:“酒醉伤身,以后还是不要喝得太多了。草原上有陷阱,有狼,有说不清的什么毒蛇猛兽,也说不定会突来疾风骤雨,危险多得很。你昨夜喝得那样醉,若不是‘烈火’认得回家的路,你说不定就死在草原上了。”
二十六
赛马节的第一天上午是非常隆重的迎接大活佛的仪式。
一早,所有的人都站在了活佛要来的道路两旁,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献祭,神情十分虔诚。
宁觉非很好奇,听云深要他站在自己身旁,便也没怎么推辞。
所有的人都分了族群站着,族长盛装排在云深两旁,似乎是顺着自己家族的名望高低和势力大小排列,宁觉非也都没怎么注意。
不断有探马陆续报来,告知大活佛一行已走到了哪里。
直等了一个时辰,那只队伍终于来了,前面不断有人抛洒着五颜六色的纸片,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与他们的信仰有关的图案和符咒,在阳光下闪动着各种鲜艳的色彩。
很快,诵经声便在等待的人山人海中响起。
护送的马队最先驰过,接着有大批僧侣戴着各种鬼面具,手中拿着各式宗教用具,手舞足蹈地跳了过来,然后便是骑着白马的大活佛缓缓而行。那位大活佛身穿金色袈裟,须发皆白,脸上容色平静庄严,白马的额上戴着黄金打造的莲花瓣,散发着一派神圣庄严的气息。
待他走近,人山人海便如潮水一般跪了下去,并停止了唱颂之声。人们虔诚地俯伏在地,向活佛献上各种各样的祭品。
活佛向大家缓缓地挥手,脸上满是和蔼的微笑。
宁觉非却没有跪下去。
他不信仰任何宗教。
在跪伏着的人海里,他便显得异常醒目。
马队的前导十分气愤,认为他对大活佛大大不敬,纷纷以马鞭指住他,厉声喝斥。宁觉非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想了想,转身便要离开。
跪在地上的云深一把拽住了他。
宁觉非低头看着他恳求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不信仰你们的神,若我跪下膜拜,便是对你们的神的欺骗,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那才是亵渎了你们的信仰。我离开,做旁观者好了。”
云深从未听到这样的说法,他周围的人也都惊怔在那里。
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在他说话之间,大活佛已走到近前,闻言勒住了马,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渐渐闪动着奇异的光。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合什以礼,表示敬意,随即又要走开。
那大活佛却说话了:“先生乃非常人,自有非常事。拜与不拜,都是意愿,不必勉强。先生已知死亡之力量,也尽知轮回之痛苦。先生当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便可净化五蕴,圆满智慧心,得脱轮回之苦,至不生不灭之大涅槃境界。”
此时这里聚集的人怕有数十万之众,却是鸦雀无声,唯有清风徐来,将大活佛平和悠长的话语远远传扬开去。
宁觉非听懂了他那话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不大明白,想了想,便有礼貌地说道:“多谢大师教诲。我成年之时,便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后更知死亡之事,又经地狱之苦,如今再世为人,自会珍惜生之不易。”
他十八岁参军时,身为军人的父亲曾对他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话他一生谨记,从未贪生怕死,也坚决不做俘虏,不投降,许多次生死之间,他都凭着这股心气力战脱困,也因此立下赫赫功勋。
大活佛听了,双手合什,对他微笑道:“先生已知前处,若能开悟,必能得证大道。”
宁觉非也微笑:“多谢大师指点。”
大活佛对他微微点头,便继续前行,一行人很快进入了蓟都最大的寺院法轮寺。
仪式便至此结束。
人们于是散开,准备吃午饭,然后等待下午的赛马。
云深却紧紧抓着宁觉非的手,凝神看着他,问道:“觉非,大活佛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死过?知道轮回之苦?”
宁觉非这时自也明白自己有过的经历实可谓惊世骇俗,便不再详细解说,只是笑道:“世人有谁不死?有谁不经轮回?”
云深却不肯罢休:“可是,你怎会知道?怎么可能记得轮回之事?”
“我是飞过奈何桥的,没喝那碗孟婆汤,那些大鬼小鬼也都拿我没辙。”宁觉非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有前世的记忆。”
云深以为他开玩笑,便也笑了:“那你前世是什么人啊?”
宁觉非嘻嘻笑道:“是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云深一本正经地说:“这我相信。”
最近两天,云深一直从早到晚都陪着他,理由是怕他偷懒,监督他训练。宁觉非便没再去鲜于氏的大帐,也没再瞧见另一匹红马,心里却也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牵挂。
下午的短途赛马分成一拨一拨的,人们随意地守在赛道两旁,一见赛手起跑了便开始扬手大叫,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宁觉非骑的“烈火”一入众人眼帘,更是引起极大的喧哗。人人一看便知那马的神骏,倒没怎么注意骑手。
他们没什么计时工具,每一组的第一名最后再决赛一次,便定出了名次。
宁觉非得的却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澹台牧的三弟澹台德沁。
宁觉非知道“烈火”的启动速度不是最快的,它最擅长的是长距离奔跑,而且最关键的比赛也是后天的六十里越野赛。所以他行若无事,只是对澹台德沁抱拳恭喜,便施施然地回去了。
第二日的障碍赛却是有点类似于英国著名赛事的味道,要跃过树枝搭成的高墙、原木搭成的横栏、水塘、各种角度的坡坎。这次却是宁觉非拿了第一。第二名是鲜于氏的将军鲜于骥。
宁觉非听他姓鲜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接着便觉得有些面熟。鲜于骥哈哈笑道:“宁兄弟,等赛完了,咱们再来痛饮。”
宁觉非便知狂喝滥饮的那晚,这位将军也在其中,便也爽朗地笑道:“好。”
等分了手,他心里才想道:“他应该在战场上与西武军常常作战,怎么会认不出独孤及?”想是想,却不便去探问。
宁觉非在前世只是喜欢骑马,也与马会的工作人员请教过参加比赛的一些诀窍。那些工作人员中有些是退役的运动员,甚至有人曾怂恿他去报名参加奥运会的马术比赛。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职业,而他自是从未参加过任何比赛。
此时,在万众欢腾中向前冲刺,那感觉真是刺激之极。
第三日的比赛因是长程越野,便不再分组,一赛定输赢。只见万匹赛马立在起跑线外,数十万观众均身穿盛装,站得漫山遍野。各部族的彩旗迎风飘扬,更是渲染出一片喜庆气氛。人人脸上都挂着开朗的笑意,不时的吹着口哨,大声呼喝着。
参加比赛的马也被打扮了起来,有的马尾被编成了辫子,有的马鬃被修剪成了漂亮的锯齿状,颇似莫希干人的发型,有的马的额头被用朱砂点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马上还披着红绸,非常有意思。
宁觉非没打扮“烈火”,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自己则穿着云深给他准备的云氏族人的骑马装,白衣上锈着云氏的图腾,那是一只黑色的苍鹰。这套漂亮的北蓟盛装衬着他明亮的眼睛,俊美的脸,实是相得益彰。
略略准备了一下,便有一枝响箭升空,上万名赛手立时扬鞭催马,射了出去。
草原上顿时欢声雷动,大家拼命挥动着手上的帽子、旗帜、长带,高声吆喝着。
还没跑过半程,宁觉非便已一马当先。
“烈火”兴奋至极,速度不但没减,反而越跑越快。
草原上的人看着这火红色的骏马和马上的白衣少年,全都欣赏地大叫起来。
宁觉非全神贯注地与“烈火”融为一体,如驭风奔驰,穿越辽阔草原,率先冲过胜利的终点。
欢呼声更是如雷贯耳。旌旗翻卷,如彩色浪潮一般。人们跳动着,高叫着,脸上全是极度的喜悦。
这一刻,宁觉非浑身的血液都已沸腾。当“烈火”撞过终点线上金黄色的绸带时,他不由得右手握拳,向上猛力挥出,全身的力量似乎要涨破身上的白衣,喷礴而出。
“烈火”也是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发出胜利的长嘶。
这一幅充满了力与美的画面将气氛推向了顶峰。数十万人疯狂地大叫着,一起向这边涌来。
此时,后来的马正不断驰过终点。宁觉非带着“烈火”避到一边,看着后面奔来的那些马,脸上全是兴奋的笑意。
云深挤了过来,将手伸给他:“觉非,你真是出色至极。”
宁觉非跳下马,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是‘烈火’出色。”
云深看着兴奋地喷着响鼻的红马,笑着点头:“是啊,‘烈火’很优秀。”
整个赛事结束,有段时间允许有人对比赛结果提出异议,但宁觉非并未有丝毫投机取巧之举,却是实至名归,人人心悦诚服,无人有意见。
下午,澹台牧便将金章勇士的标志——纯金所铸的全套马具颁发给了宁觉非,并宣布那块最好的草场今年归云氏族人所有。
云氏全族不到万人,与澹台、鲜于、大檀这些有数十万人的部族相比,真是小得可怜。
不过,人虽少,却也是要欢庆胜利的。不但如此,今夜所有来参加赛马节的人都会竞夜狂欢,载歌载舞,人们端着酒碗四处拉着人喝,不论认识不认识,也不论男女老少,都是豪爽得吓人。
宁觉非今晚是众矢之的,被灌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便一败涂地,踉跄着出去,找地方吐了。
云深身为族长,一时被族人包围,没有注意到他,便容他一人去了。
宁觉非吐完,正在喘气,夜色中有人递过来一个水袋,朦胧中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漱漱口。”
宁觉非顺手接过,喝了几口,再吐掉,随后将水胡乱倒在脸上,这才清醒了一些。
耳边响起轻轻的笑声,接着有人用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伸过来,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宁觉非迷迷糊糊地说着:“谢谢。”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人。
远处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却显得这里更暗。他只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却看不清是谁。
那人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将他猛地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宁觉非本能地想挣开,却忽然停住。
“大哥?”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荆无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贤弟,正是我。”
宁觉非心里一片茫然:“大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来看你。”荆无双轻声道。
“可是……”宁觉非任他抱着,心下乱成一团。“这太危险了。”
荆无双却轻轻地笑了:“没事。我是因公务而来,正大光明。”
“是吗?”宁觉非仍然觉得不敢相信。
“是。”荆无双感觉出他酒醉后的无力,于是扶着他坐下。
草很深,宁觉非索性躺下,这才觉得晕眩的头脑好过了一些。
荆无双也躺到他的身旁,轻声解释道:“我们南楚每年答应给北蓟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前年和去年,我国连遭洪灾和蝗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朝廷的税征不上来,送给北蓟的东西便只有三成,这才引得北蓟借故南侵。这次,北蓟答应停战,但要我们按过去的盟约送岁币来。所以,朝廷派我任押运使,护送这批岁币到蓟都。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们自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现在,你放心了?”
“哦,我就觉得大哥不是那种鲁莽之人嘛。”宁觉非这才明白了。“这我就放心了。”
荆无双苦笑:“为了这些岁币,朝廷不得不年年征税,弄得真是民不聊生。你身上穿的这衣服,还有北蓟贵族们穿的用的,都是用我们南楚的绢做的。我们身为武将,却要看着朝廷对胡人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地活着,真是奇耻大辱。”
宁觉非并不觉得胡人有什么不好,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他们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只得泛泛地劝解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朝廷要如此,大哥也是无能为力。”
这时,已有些人找了过来,边找边叫着。
“宁大哥……”
“宁兄弟……”
“觉非哥哥……”
宁觉非坐了起来,赶紧说:“大哥,你快走吧。你是南楚人,让他们看见了多有不便。”
“我知道。”荆无双冷静地道。“贤弟,我住在皇家驿馆,明天你来看我吧,我们好好叙一叙。”
“好。”宁觉非答应着,已是起身迎了过去,阻住了那些找他的人。
人们笑着围住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了哪儿。
他微笑道:“我醉了,结果迷了路。”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簇拥着他回了云氏一族的大帐。
云深正坐在主位上,篝火映着他含笑的脸,有种诱人的亲和。他看着宁觉非醉态可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不由得失笑:“觉非,又喝醉了?没被狼吃掉么?”
二十七
当宁觉非在帐篷中醒来时,朝霞已是映红了天际。
依稀记得昨天这里好像有不少人,云深也睡在他的旁边,不过现在已只剩下他一个了。
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两个姑娘走了进来,一见到他,眼里全是爱慕之色,满脸绯红。
宁觉非一直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微笑着朝她们点了点头,便要出门。
两个姑娘却客气地阻住了他,随后对外叫了一声,立刻就有几个大汉抬了浴桶进来。
宁觉非便知是云深体贴,特意关照的。昨天的比赛,他跑得满身大汗,晚上又是喝酒笑闹,直到不支睡下,现在全身又是汗味又是酒气,确实有些狼狈。
看着他们把干净的软巾和替换衣物放下,他连声道谢。
那些人似乎已得云深吩咐,知道他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侍候,便躬身退出,替他把帐门放了下来。
他已来此将近两个月了,云深叫裁缝给他做了不少衣服,有北蓟的样式,也有南楚的款式。这一阵因为要练习赛马,他一直穿着北蓟的那种窄袖短上衣、马裤和马靴。这时等他洗好了澡,从浴桶旁拿起来的,却是地地道道南楚的服饰,宝蓝色的绸缎宽袖长衫上绣着松鹤图,十分清秀脱俗。这种服饰他是熟悉的,利落地穿好,用发带将湿发随意一束,便走了出去。
云深正坐在外面,跟族人一起吃着牛羊肉和奶酪,喝着奶茶。他仍然穿着惯常的色彩淡雅绣工精美的丝缎长袍。那是融合了北蓟和南楚风格的样式,就像是他的招牌一样,整个北蓟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穿。
他悠闲地坐在那里,看宁觉非出来,便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觉非,过来吃饭。”
许多人看到宁觉非一露面,便都是眼前一亮,远远近近有无数惊艳的目光投向他,很少有人像云深这样,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的神情都永远不变。
宁觉非没去管别人的眼光,微笑着走到他旁边坐下。
旁边有姑娘递给他一碗奶茶,他笑着接过,有礼地说道:“谢谢。”
云深对他说道:“今天上午是摔跤,下午是射箭,这里好手云集,很精彩的。”
宁觉非想了想,轻声道:“我不看了,要回城里一趟。”
云深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宁觉非喝了口奶茶,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云深,你我相交至诚,我不想瞒你,昨日我才知道,我大哥荆无双来了蓟都,我今日想去看看他。”
云深似是没想到他会不欺不瞒,坦诚相告,不由得一震,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才笑道:“觉非,你果然是值得相交的朋友。我没告诉你这件事,只是不想你分心。我也派人邀请过他,请来他观看比赛,他却谢绝了。我知他恨我们,所以也不勉强。本来打算等赛马节结束了再告诉你的,既然你已知道了,便去看看也好。”
宁觉非轻松地笑着点头:“云深,你不必解释,我可没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大哥既然来了,我自是要去看望他的。我告诉你,其实也没其他的意思,你不要多心。我与大哥已很久未见了,如果聊得晚了,就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云深略一犹豫,看着他道:“觉非,你大哥……现在已不是在逃钦犯,也不是占山为王的草寇,而是一品大将军了,身份已是今非昔比。”
“我知道。”宁觉非淡淡一笑。“我与他,只是叙旧。”
云深看了他良久,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多吃点东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去他府里吩咐便是。
宁觉非草草吃完,便与云深道别,骑上马,疾驰而去。
云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盛装的澹台昭云骑马奔到了帐前,笑逐颜开地叫着“云深”,下马跑到他的身旁。
宁觉非开心地跑进皇家驿馆,找到侍者一问,便知道了南楚来的使者住在后院的贵宾楼。他大步流星地向里急急奔去,脸上满是即将看到亲人般的愉快之情。
刚到贵宾楼门口,便看到几个身着南楚兵将装束的人正按剑守在那里。
他放慢了脚步,正准备说明求见之意,其中一个头戴缨盔、身穿战袍的大汉便笑着迎了上来:“宁兄弟,你可来了。”
宁觉非一愣,才认出是荆无双的副手陆俨,不由得哈哈笑道:“陆大哥,你这一换装,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你这是做了什么官啊?”
陆俨兴奋地握拳重重地一捶他的肩,随后一把搂住他的肩头,边摇晃着边往里走:“兄弟,你这就是取笑我了。咱也不过是唯荆大哥马首是瞻。他要入山为寇,咱们便跟着当贼。他要入朝做那护国大将军,好名正言顺地保境安民,我们当然也要紧跟左右。我也就是挂了个副将的名儿,反正鞍前马后,跟着将军努力杀敌便是。”
宁觉非笑着,跟着兴冲冲的陆俨往里走,门边的士兵们个个都向他微笑着行礼,宁觉非赶紧抱拳还礼。陆俨早已将他拽进了门,口中道:“兄弟,你怎么还是这么多礼?”
宁觉非忍俊不禁,正要调侃他两句,便看见了荆无双。
他未穿甲胄,仍是一身银白色的衣饰,负手立于院中,脸上还是那种令他感到温暖的笑容。
宁觉非对他一抱拳,叫道:“大哥。”
荆无双上前挽住了他的手,便往房里走,边走边回头对陆俨道:“你在这儿守着,别让人打搅。”
陆俨立刻答应:“是。”便站在了门口不远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荆无双站在厅中,退后两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宁觉非,半晌方叹道:“兄弟自离燕屏关后,种种作为,真英雄也。愚兄闻之,也为兄弟自豪,只恨不能随在兄弟身旁,亲眼见识兄弟的豪迈。”
宁觉非微笑着:“大哥每见小弟,总是褒奖有加,其实大哥才是英雄气概,胸襟广阔,令小弟钦佩。”
荆无双笑道:“贤弟请坐。”
这时已有随从端上茶来。那随从身穿南楚军服,显然不是北蓟的侍者。
荆无双坐到一边,感叹道:“我知道贤弟为何如此说。朝廷当初杀我父亲,诛我满门,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中了北蓟的离间之计。此次武王平乱,不但尽杀太子一党,而且将当年挟私报复,在其中推波助澜,终令我父亲蒙冤的奸臣也斩首示众。我父亲一生精忠报国,如今被平冤昭雪,便在九泉之下,也定不愿我与朝廷为敌。愚兄当年遭此大难,荣华富贵在愚兄眼中已成等闲事尔,但边关百姓何辜?愚兄接受朝廷册封,非为荆家光宗耀祖,实为千万百姓之安危。”
宁觉非闻言十分感动:“大哥,我知你心性定是如此,因此当日离去时便不曾劝阻。大哥不必跟小弟解释,你所做一切,我都理解。”
“是,你我兄弟肝胆相照,是我多虑了。”荆无双开朗地笑了起来。
这时,上茶的那个随从却仍未离开,宁觉非一向并没有等级观念,但却知各国的规矩都是大同小异,主人说话时,婢仆都是上了茶便离去,每隔一段时间再进来添水或者收拾,像这个侍从如此没有规矩者,他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不由得瞧了一眼。
那位随从捏着托盘,正眉开眼笑地一直盯着他看。
宁觉非脸上的笑容渐渐褪了下去。“真没想到,醇王爷的胆子这么大。”他淡淡地说。“宁某佩服。”
淳于朝笑嘻嘻地将托盘往几上一放,便坐了下来,关切地道:“觉非,我来看看你。”
这一刻,宁觉非恍惚间像是忽然回到了临淄的翠云楼。房外是灯红酒绿,浪声笑语,房里是红烛高烧,香气扑鼻。淳于朝每次一踏进他的房间,便会这样笑着说:“小楼,我来看看你。”
倒没想到,这个似文弱书生般的尊贵王爷乔装使者随从,跋涉千里,对他说的却还是这么一句:“我来看看你。”
此时,外面却是阳光和煦,安静祥和,屋里明亮清爽,空气清新。
宁觉非喝了口茶,平静地道:“多谢王爷。”
淳于朝仍然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微笑,亲热地道:“觉非还跟我客气什么?我早就当你是朋友了。有些话,我大哥让我带给你。本来也可以让荆将军转达,但我大哥怕觉非认为表达的诚意不够。况且我也很是惦记着觉非,便跟着荆将军来了。”
宁觉非冷静地道:“王爷有话请讲。”
淳于朝笑容一收,十分认真地道:“不久之前,太子与静王意图谋反,已被我大哥拿下,太子余党尽皆被除。一些朝臣虽私节有亏,但并未有大恶,故仍然留用了,请觉非勿怪。武王府的所有侍卫已换,全部派往了定国将军处效力。现在,由护国将军荆无双镇守燕北七郡,定国将军游虎已前往镇守西北。如今,朝中风气已然大变,人人崇尚节俭修身,行止严谨。半月后,我大哥将被册立为太子,父皇在朝堂已有言在先,他已年迈,不能理政,现由大哥监国,半年后便将大位禅让给我大哥,自居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宁觉非只是听着,却是一言不发。
荆无双看着他道:“此次武王爷雷厉风行,重振朝纲,让许多忠义之士都看到了希望。如此下去,南楚也会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宁觉非看着门外的阳光,淡淡地说:“那就要恭喜王爷,恭喜大哥了。”
荆无双一直都看着他,眼中似有深深的漩涡在不断盘旋,一时却又找不到最适当的语言来劝说。
淳于朝却是态度从容,缓缓地道:“对了,数月前江月班最红的台柱殷小楼去世,隆重发丧,轰动一时呢。就连翠云楼的江老板和那些孩子们也都去送他了。本来,我大哥说翠云楼那地方藏污纳垢,要一并铲除的,只是一时没腾出手来。过些时日,待把重要的事料理停当了,也是断不会容它再开的。”
宁觉非听着,忽然想起了前世的那些所谓“人间蒸发”的种种行径。或是为了保护证人,或是为了逃避追捕,总有人整了容,换了身份,将过去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全部抹掉。想着想着,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
真的能抹掉吗?
他看了看眼中透露着关切的荆无双,再看一眼始终微笑的淳于朝。这两个人大概是南楚官场中惟一令他有好感的吧。荆无双自不必说,那淳于朝那时便常去看他,却从未侵犯过他,以他们两人那时的身份,淳于朝能如此自律,且从未在言行举止中轻贱于他,实属难得。淳于乾此次派他二人前来,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半晌,他轻声道:“翠云楼的那些孩子,个个都是苦命人。那江老板更是救过我很多次,为我请医抓药,又派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若不是他,宁某只怕早就变成一抔黄土了。他们也谋生不易,就不必跟他们为难了吧?”
淳于朝立刻道:“既是觉非这样说,我大哥定会听从。便是大哥事忙,我也会照应那江从鸾的,你就放心吧。”
宁觉非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醇王爷了。”
荆无双似是忍无可忍,在一旁沉声道:“觉非,过去之事,便过去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更不必再提起。”
宁觉非却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窗外,淡淡地道:“觉非经历的过去种种,想必大哥已尽皆知晓,便是觉非从此不提,难道在大哥心中当真就会不存在了么?”
荆无双一听,想起当日听闻此事时所感到的震惊、不忍、怜惜、痛楚、愤怒,以及回到临淄后了解到的更加详细的种种事故,心中酸楚,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他霍地起身,大步上前,将宁觉非一把拉起,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说道:“那过去种种,只有让我更敬你惜你,永不会变。”
二十八
这一天,宁觉非过得依然很开心。他本就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和自我调适能力,过去种种,荆无双他们再也不提,他自然神色从容,更加不提。
淳于朝一直对他很热情,他也就礼貌周到,既不给他脸色看,更不冷嘲热讽。
陆俨和几个当日在卧虎山上当头目的好汉现在也都跟着荆无双封了官,或是偏将,或是校尉,这时与宁觉非也着实亲热了一番。
高高兴兴地吃完午餐,几个人便挪到院里喝茶。看着蓝天,他们聊了一会儿赛马节的事,荆无双便关切地问他要不要歇会儿。
宁觉非却似想起了什么,沉思着摇了摇头。
刚才他们提到赛马节的时候,他便心里一动,随即很快便想起了一些事来,于是微笑着对荆无双说:“大哥,我上山那么久,还从未见过你练枪呢,今天让我见识见识可好?”
荆无双一愣,看了他一眼,便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你在山上时每日一早就出去跑步了,愚兄总是比你晚起,惭愧啊。”
宁觉非笑着摆手:“大哥事务繁忙,自应多休息片刻,小弟一直都是游手好闲的,才真是惭愧。”
两人谈笑了两句,陆俨已去取了荆无双的金枪过来。
荆无双脱下长衫,过去接过长枪,站到院中,笑道:“那愚兄就献丑了,还请贤弟多多指教。”
“大哥客气了。”宁觉非站起身来,含笑退到一边。
荆无双脸色一凝,双手握住金枪,便使了起来。
那柄枪长有一丈,十分沉重,枪尖以精纲打造,锋利无匹,枪身韧性极强,确实是件极厉害的兵器。
荆无双使出的枪法大开大阖,招招刚猛,偶尔又还夹有棍法、鞭法和锏法,却是小巧绵密。平时看上去,荆无双也就是一个不温不火的书生,此时却脚步沉稳,膂力过人,沉重的长枪在空气中扫过,发出撕裂般的声响,震人心魄。
宁觉非认真看着,似乎在品评着什么。这套枪法一看便知是上阵杀敌用的,在平地上已然是如此威势,若骑在马上,威力更是强大。荆无双能将此枪使得举重若轻,确实不愧是名将之后。
一套枪法使完,四周皆是喝彩声,站在旁边的那几个军官和淳于朝都是鼓掌叫好。宁觉非笑着,站在那儿没动。
荆无双看着他,忽然笑道:“贤弟,你也来,咱们练练?”
宁觉非摇了摇头:“大哥,若论这种于千军万马中冲杀用的招数,我可是远不及你。我练的是近身杀人之术。我们两人的路子截然不同。”
荆无双却是不信:“贤弟,当日你单骑冲入独孤及万军之中,用的难道不是冲杀招数?”
宁觉非笑道:“大哥,我是说我用的并没有成套的招式,像你这样有一套完整的枪法。我练的就是一招致敌,与敌人只拼生死,不分输赢。所以,我们不能比。”
别说荆无双听得跃跃欲试,便是其他人听了也是心痒难骚,纷纷鼓动他与荆无双比试一番。
宁觉非却只是摇头。他自从加入特种部队之后,那种观念便艰深蒂固,不许好勇斗狠,不得多管闲事,不准在日常生活中显摆招摇,等等。过去,连他母亲和妻子都从不知道他在部队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直到他升任司令官,才算是有了一点概念,却也知晓得并不具体。直到现在,虽然换了一个时代,换了一个身体,但他的观念却依然没变。
荆无双见他不愿,便不再强求,脸上虽仍笑着,却看得出来有些不开心。
宁觉非想了想,忽然道:“大哥,若是正面相对,我定不是你对手。要不这样吧,我来偷袭你,你看看能否抵挡?”
荆无双立刻笑着点头,旁边诸人也都鼓噪起来。
宁觉非也脱了身上的长衫,只穿着里面的白色丝衣,扎着银色腰带,很是耀眼。他自己觉得好笑,这身打扮,只适合在冰雪地域偷袭对方,不然只要一出现便被人瞧见了。
荆无双认真地问他:“贤弟,需要我怎么做,你再来偷袭?”
宁觉非失笑,慢吞吞地向他走去:“其实也不用怎么做,偷袭是无处不在的,譬如……”
大家看他慢条斯理地讲解,便都不疑有他,便在这时,他却忽然发动,飞身跃上,右手刀已抵住了荆无双的心窝。
荆无双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制住。宁觉非手中的刀并未出鞘,否则他必死无疑。
周围忽然鸦雀无声,大家脸上的笑容均在瞬间凝住。
宁觉非已收手退后,声音温和地道:“这只是其中一种。有人假扮自己人,让你不防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起了那匹红马,赤龙。
荆无双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些惊异。宁觉非却转过头来,对他一笑。
这一下午,宁觉非以各种方式偷袭了他十次,荆无双便“死”了十次。不过,到后面几次,他已能迅速反应,并提枪反击,但宁觉非身法怪异,出刀极速,每次不是刺中他的咽喉,便是击中他的心脏。
到得晚餐时分,宁觉非便罢手不再出击。荆无双已满身大汗,将枪交给了陆俨,边用汗巾擦汗便与宁觉非往饭厅走去。他笑道:“贤弟,你出刀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为我平生仅见,简直不似人力可为,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宁觉非淡淡地道:“每天出刀一千次,一年以后,谁都可以有这么快。”
“一千次?”荆无双轻声重复道,却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贤弟,你的毅力,实非常人可比。”
淳于朝一直避在角落,勉强装作随从,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跑上前来与他们同行。他好奇地问道:“觉非,像你这样的本事,那杀人一定很容易吧?”
“是啊。”宁觉非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答道。“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无论他躲在哪里,我都能够找到,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保护,我都能够杀了他。”
淳于朝听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出这番话,却忽然打了个寒噤,一时脸色都变了。
宁觉非依然和蔼地笑着,轻声说:“醇王爷请放心,只要他们别再来惹我,我就不会动杀机。而且,醇王爷一直对我不错,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是绝不会伤你的。”
他的声音极低,十分柔和。淳于朝听了,脸上这才回过颜色来,对他笑了笑,心里庆幸不已。当日他对那个漂亮而冷漠的男孩子其实也是起了念头的,只是自幼好读书,深受伦理道德的熏陶,不愿强迫对方,这才一直以礼相待。倒没想到,昔日强迫自己守礼,反而在以后逃过一劫。今日面对宁觉非,他是众兄弟中最坦荡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荆无双邀宁觉非一起出去散步。宁觉非不但欣然同意,而且兴致勃勃地要当他的向导,带他到蓟都最有趣的地方去玩。
他们两人都穿着南楚的衣饰,所到之处,很是让人侧目。不过,人们一看到宁觉非的脸,便认出这是今年的金章勇士,无不喜形于色,大声招呼。宁觉非介绍说荆无双是他大哥,人们也便对那位看上去与宁觉非同样温文尔雅的男子热情非常。
荆无双一边客气地对那些人微笑点头,礼数周到,一边悄声对宁觉非说:“北蓟与我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与他们不共戴天。”
“我知道。”宁觉非轻声应着,忽然笑嘻嘻地跑去街边买了一柄以北蓟独特工艺打制的短刀,那刀钢火甚好,十分锋利,刀鞘上镶钻嵌金,看上去非常华丽漂亮。他笑着走回来,将刀递给荆无双。“大哥,送给你。”
荆无双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却低声道:“贤弟,北蓟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宁觉非却笑容可掬地说:“这是我送你的,不是北蓟送的。”
荆无双想了想,终于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对,这是贤弟送我的。”
他们缓步走在蓟都宽阔的街道上,暮色渐渐笼罩下来。
宁觉非看看行人渐少,忽然道:“大哥,你这次来北蓟,实在是太欠考虑。你身份特殊,只怕这一来会引得八方瞩目,危机四伏。不仅如此,你还带着醇王,如果他有什么好歹,你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荆无双抬起头来看向远方,轻轻吐了口气:“贤弟,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但我一直惦记着你,想来瞧瞧你,纵有什么危险,我却也不惧。也只有我来,你才有可能考虑跟我回去,别人是万万不能的。醇王跟来,也不过是表示更深一分的诚意罢了。贤弟,你能否答应我,跟我回南楚?我这次来,皇上、武王都有口谕,若你愿回去,便封你为王,那可是我朝历史上的第一个异姓王爷。左相大人也说,若能得贤弟鼎力相助,贤弟但有所求,南楚必倾力满足。贤弟,你可否看在愚兄的薄面上,跟我回去?”
南楚的左相孙明昶是文相。宁觉非没见过那位左相,只听楼中的小官们议论过,据说是个为人梗介、严守礼教之人,别说不好男色,便在女色上也极有节制,府里只有一妻一妾,更从不在外眠花宿柳,是他们口中的“老古板”。听到这位满脑子礼义廉耻的老夫子竟然也能不计较自己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事,说出这番话来,宁觉非不由得笑了笑。
荆无双很是认真,继续说道:“原来的右相章纪因与太子谋反案有牵连,已被革职拿问。我来时,兵部尚书游大人也暗示过,若贤弟回去,他愿保你出任右相。”
南楚的右相是武相,有点像现代的国防部长,那兵部尚书便类似于总参谋长了。宁觉非听他们把大帽子一顶一顶地抛过来,却只觉得好笑。
“大哥。”他诚恳地看着荆无双。“我不是圣人。你已知他们过去曾如何对我,若换了你,你能与他们尽释前嫌,把酒言欢吗?是,那淳于乾现已尽杀太子余党,当年辱我至深的也大都是那些人,他杀了他们,似乎是为我铺平了回去的道路。可是,其他人呢?便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杀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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