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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看斜阳

_2 满座衣冠胜雪(当代)
这位南楚赫赫有名的勇将虽已年过半百,却因长年的行伍生涯而依然威武健硕,又加上掌管全国兵权,一举一动间更是显得威风凛凛。论辈分,他是淳于翰的外公,虽说有君臣之分,到底也有管教之责。景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游大人是一向敬畏的。
游玄之带着几名侍从武官进了府后,问明景王尚未起身,顿时大怒,拨开管家便直奔卧室。
堪堪走到门外,在他身后急步跟随的管家已是放声大叫:“王爷,游大人来了。”
游玄之走到门口,到底不敢莽撞,只是沉声道:“景王爷,游玄之有事求见。”
淳于翰少年情热,昨晚折腾了一夜,到凌晨才睡下,这时搂着宁觉非,紧紧贴着他的背,睡得正香。猛然一声高叫紧接一声低喝响起,惊得他一激零,立刻醒了过来。
正在朦胧之间,门外又响起了游玄之的声音:“景王爷,游玄之有事求见。”
淳于翰被封景王,得以建府出宫的时候,曾得母妃殷殷嘱咐,要他在外面处处小心谨慎,多读书,少说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尤其是要多听外公和舅舅们的教导,以免惹祸。他很听母妃的话,连带对外公也有些害怕。此时一夜纵情,自已心虚,赶紧从床上翻身下来,拿过衣服便套,嘴里急急地说道:“我马上就出来,外公你且去正厅待茶。”
宁觉非这时也已醒了,却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昨夜,他被这个动作生涩的少年折腾了通宵,但因为迷药的效力,那种触感和痛觉却似乎离得自己非常遥远,这时药力已过,疼痛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过来。他紧紧咬着牙,忍耐着,伏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淳于翰穿衣服时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心里大惊,连忙上床去掀开了被子。被褥上淋淋漓漓的血点令他很是不忍,他将手轻轻放到宁觉非的身上,抱歉地说:“对不起,小楼,我弄伤你了。”
宁觉非仍是一言不发。
淳于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敷衍了外公再来照料他,便道:“你先躺着休息,我出去一会儿,处理点事,然后替你叫大夫。”
待他出门,管家小心侍候着渐渐远去,外面又恢复了安静。
宁觉非这时才缓缓地起身,忍着疼下了床,慢慢地把衣服穿好,随手用发带把累赘的长发一扎,便走了出去。
外面守着几个士兵,见他出来,脸上满是惊艳与鄙夷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情。为首一人冷冷地道:“我们送你回去。”
宁觉非一言不发,便跟着他们走了。
正厅里,游玄之的脸色十分阴沉,郑重地道:“景王爷,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现在还小,有许多事都不大明白。不过,请你务必切记,以后不管是谁送你什么人,你都不要接受。”
淳于翰一听,脸便红了,嗫嚅道:“外公,我……我已经是大人了。”
游玄之挺直了背坐在那里,板着脸道:“景王爷,在某些方面,你的确可以算是大人,你可以娶妾,可以纳宠,这些我都不管。不过,若是谁送你什么人,无论是歌舞伎还是男宠,又或者是管事、奴才,你都不能要。明白了吗?
淳于翰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他鼓起勇气说:“外公,以后谁送人来我都不要就是了,不过,那个……小楼,我想留下他。“
“不行。”游玄之一听就炸了,差点拍案而起。
淳于翰吓得一缩头,盯着他,半天没敢吭声。
游玄之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分了,要是传出去,立刻便会被人借题发挥,说他对皇子不敬,目无纲常。想到此,他马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声音也放柔和了:“景王爷,那个殷小楼不过是个戏子,竟然敢去勾引武王爷的爱妾,实在是色胆包天。现在做了男娼,又甘之如饴。传说他以前的性子刚烈得很,现在却如此温顺,其情其状,非常可疑。别人倒也罢了,你可不能再碰他了,万一惹到什么麻烦,又或者染上什么脏病,那皇家的脸面,你父皇母妃的体面,可全都丢光了。”
淳于翰微微低着头,却似很是不舍。
游玄之温和地说:“我已派人将殷小楼送回了楼里,你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若再有人将他送来给你,你也坚决不能要。否则,我就杀了他。”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很低,却非常狠。
淳于翰一听,立刻抬头道:“好好好,外公,我再也不去找他,也不要他了,可你……别杀他。”
游玄之看到他这种反应,心里更是气愤,登时想一刀将那个祸害给宰了。
淳于翰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外公,你可得答应我,不会杀他。”
游玄之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不杀他。”
淳于翰这才放下了心,望向门外,心里想的却是刚刚才抱过的那个人。
宁觉非被马车送回了翠云楼。他穿着碧绿色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长衫,拖着软弱不堪的身子,脸上却满是冷漠。下了马车,他自己走进了门,身后跟着几个士兵,还有武王府的两个侍卫。
楼中很静,大部分小官仍在歇息,只有仆妇们正在洒扫清洁,见到他进来,后面还跟了官兵,倒像是押送,都惊讶地看向他。
他却是面无表情,漠然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为首之人忽然忍耐不住,伸手狠狠抓住了他的头发,就往自己的怀里带。
宁觉非被拉得偏过了头,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那人看着那双清澈而漂亮的眼睛,忽然心里莫明其妙地一热,手中一紧,想也不想,抬脚便踹了过去。
宁觉非的身子仍然操作不便,只能顺着来势微微一偏,避过了锋芒,只被扫了一下。
那人松了手中的乌发,朝地上啐了一口,便带着几个兵蹬蹬蹬地走了。
宁觉非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看向窗外的流花湖,那一池碧波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涟漪,显得十分温柔。
他用双手撑住了窗棂,然后双臂发力,脚尖离开了地面。撑了片刻,力气便已消失,他只得放弃,疲惫不堪地挪过去几步,倒在了床上。
还是不行,体力太差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直发着呆,脑子里盘算着逃脱之计。
正在这时,有人大步走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声让人一听便感到气势汹汹。
江从鸾陪着小心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游大人,小楼刚回来,是不是先让他歇歇?”
“滚开。”一声怒喝传来,接着宁觉非的房门便猛地被踢开。
站在门口的正是兵部尚书游玄之。
他阴沉着脸,看着正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个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便反手拍到江从鸾身上,随后猛地关上了门。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便安静下来。
游玄之大步冲到床边,一把捏住了宁觉非的下巴,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迷人,到底是什么祸水。”说着,便撕开了他的衣服。
游玄之虽已年过半百,却是一直天天练武,身体仍然孔武有力。好在他并无虐待的癖好,就只是在床上猛力地折腾。宁觉非虽觉得疼痛,却尚能忍受。他努力将神智与身体的感觉隔断,顿时好过了一些。
耳边那低吼的声音犹如猛兽,半梦半醒之间,宁觉非感到自己正在被身上的那个人吞噬,但那种触感和痛觉却似乎离得自己非常遥远。
游玄之看着身下人那张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只是拼命地摇撼着,撞击着,享受着那一波一波的奇异的快感。
直到傍晚来临,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身下那显得虚弱无力的身子。他穿好衣服,伸手轻抚着瘫在床上的人滑腻如丝的俊脸,凑近他的耳边,狠辣地说:“别勾引景王,否则我杀了你。”
听着他下床穿好衣服,随后开门出去,宁觉非硬撑着拉过丝被来盖上,只觉得疲累之极。
待到他走了一会儿了,江从鸾才推开他房间的门,微笑着坐到他的床边,温和地问道:“怎么样,小楼?身子没伤着吧?”
宁觉非睁开眼看向他,淡淡地道:“谢谢江老板,我还好。”
江从鸾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怜惜地道:“瘦多了,还得好好养一养。”
宁觉非自嘲地一笑,却没说什么。
江从鸾的声音却永远是那么温和柔婉:“小楼,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甘心。以前你虽是优伶,到底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多少王公贵族捧在手心里,你还摔脸子给人看,过的也算是好日子。现在却被逼着做这种下贱的行当,到底是有些不好过。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然到了这里,那刚烈的性子只会害了你,还是收起来的好。在床上的时候,你不妨顺着点客人,偶尔笑一笑,也就少受些罪。”
宁觉非却不去答他这话,只随口问道:“我是不是自己不能出这楼门一步?”
江从鸾一怔,轻声说:“武王爷是这么吩咐的。”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去多说了,只道:“江老板,我想洗洗身,然后歇息。”
“哦,好好好。”江从鸾立刻道。“我去安排,你先净过身,然后吃点东西,再好好歇歇吧。”
宁觉非闭目养神,听着屋里传来的动静。有人将热水一桶一桶地倒进浴桶里,过了一会儿,那个壮汉要过来抱他。他连忙睁开眼,对他一笑:“强哥,我自己来,谢谢你。”
那个壮汉一向习惯了自己的活,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每次帮宁觉非做了一点事,都会听到“谢”字,久而久之,对他的感觉有了一些变化,每次听到他说“谢”,硬梆梆的脸上便会出现一抹笑意。
待他笑着点头出去后,宁觉非才脱掉衣服,浸进了热水里。
现在,他已经懂得如何清理才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身体,熟练之余,心里却也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正洗着,门外传来了一姐的声音:“小楼,江老板让我跟你说,有个客人在等你,你若洗好了,便说一声,我好让他来。”
宁觉非停止了动作,片刻之后,才漠然地道:“好。”
这下,他再也洗不下去了,立刻出来,擦干了身子,找出干净的中衣穿上,披着外衫便打开了门。
一姐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慈祥的脸上满是不忍和无奈。她在翠云楼帮佣近十年,还真没看过比这孩子的遭遇更惨的事。
宁觉非看着她脸上的同情,微微怔了一下,脸上的冰寒缓和了下来,淡淡笑道:“一姐,让他来吧。”
一姐却进来将门关上,悄声对他说:“小楼,老板让我告诉你,这个客人是你的师兄假扮的。老板体恤你,只作没认出来,放他进来见你。唉,江月班最红的旦角碧英,我便是不听戏,也听客人说起过不知多少回,你当年为了保护他,老跟人打架,现在……唉,老板的意思,你这师兄如果有办法救你出去,你便逃走吧。有武王府的人盯着,我们是什么都不敢做的。如果你师兄要救你出去,还请不要连累了我们翠云楼。”
宁觉非听她说完,温和地笑了起来:“一姐,我都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一姐点了点头,叹着气,出了他的房间。
宁觉非身体被撕裂得厉害,仍然很疼,不想坐着,便上床去半倚着,心里却平静了些。
很快,有人点头哈腰地将客人送了进来,然后扬着声音说:“小楼,好好侍候大爷。”随后便关上了门。
进来的那人穿着华丽的绫罗,脸上似是化过妆,显得很平淡,一双眼睛却是明若秋水,盈盈含波。看见宁觉非,他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扑到床前,握住了宁觉非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楼。”便失声痛哭起来。
宁觉非见他的手莹白似玉,五指纤纤,犹如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更形柔弱,不由得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你请坐。”
碧英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小楼,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你……你怎么不叫我师兄了?你是不是恨我?是我害了你。”
宁觉非听得一头雾水,只得道:“师兄,我没恨你,你先坐下,别哭了好吗?”
碧英这才哭声稍敛,直起身来擦了擦眼泪,哽咽地道:“小楼,你受苦了。我……我……我恨不能代替你吃这苦。”
“别胡说了。”宁觉非沉声道。“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碧英却低头道:“小楼,你真的不恨我?你所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你……你说你身手好,要帮我去武王府中带小桃出来,就不会被他们抓住。小桃为了保住我,却攀咬了你,你还……顺水推舟,替我硬扛了。我……看他们那么对你,我……真是恨不得死了才好。”
至此宁觉非才算明白过来,想了想,轻声说道:“小楼这么做,自是心甘情愿的。你得好好活着,才算对得起小楼。”
碧英听了,忽然上了床,将他紧紧抱住:“小楼,你对我的心,我都知道。你虽然没说,但却一直都在照顾我,保护我。这次,我跟小桃的事,你虽然极力反对,可是知道她与我两情相悦,又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你便舍了性命不要,想要成全我们,结果害得你落到这般田地。你这样对我,我……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身子,今天便给了你吧。”
宁觉非一听,心下大骇,赶紧将他推开,正色道:“师兄,小楼从没想过这些,你千万不可自误。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都不要再来。听我的话,小楼已经死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头。明白吗?”
碧英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将脸埋进宁觉非怀里,一声声地唤着“小楼”,已是泣不成声。

“师兄,记住了,你走进来的时候是个大爷,走出去的时候也要像个大爷。”宁觉非说着,十分坚决地将碧英推出了门。“小楼已经死了,回去转告师傅,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碧英抱着他哭了一夜,这时却仍然不肯走。“小楼,你走吧,我留下来。”他拉着宁觉非的手,乞求道。“你穿上我这身衣服,略略化一个妆,就可以出去了。他们一定不会留意你的。”
宁觉非现在根本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况且,他也不能牺牲别人来冒此把握不大的风险。他若要逃,便要一击成功,绝不会再让人抓住。
听着碧英的话,他微微一笑:“师兄,你想小楼会让你留下来吗?别傻了,快走吧。”说着,已是将他推到了门外。
碧英还想扑进门来,宁觉非却坚定地道:“师兄,不要漏了馅,赶紧走吧。”随后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这时已是清晨,楼里却很安静。没有人起身,也没有人点灯,厅里一片阴暗。碧英伏到门上,恋恋不舍地流着泪。宁觉非却站在门里,一个字也不说。
半晌,碧英才低低地道:“小楼,我走了。是我对不起你……”
宁觉非看着外面朦胧的身影缓缓走开,这才算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上,闭目凝神,将意识的触角伸渐渐地伸展,通行到四脚百骸,渐渐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心里一片空明澄澈。
当江从鸾得知宁觉非并未逃走时,微微有些惊讶,忍不住到他房间里来看他。
宁觉非正在窗前。他总是尽可能地站得更久一点,以锻炼腿部力量。
江从鸾坐在桌旁,看着倚在窗边的这个少年,低声问道:“小楼,为什么留下来?”
宁觉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没有力量助我逃走,何必不自量力,害人害己?”
江从鸾一听,微微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他站起身来,过去抱住了他,将下颌靠在他的肩头,俏皮地笑道:“小楼,你就是这样让人喜欢啊。你从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让人既恨得牙痒痒的,又爱到骨子里去。”
宁觉非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却没有将他推开,却也无话可说。
江从鸾放开他,心里又涌起了那种爱怜。他伸手抚了抚宁觉非的脸,轻声道:“今晚的客人已经提前预定下了。他是药行的商会会长钱琛,年纪大了些,不过没什么怪癖,挺好服侍的。”
宁觉非微微皱了下眉,不想听这些。他再怎么刚毅坚强,听到这样的话也仍然会感到莫大的屈辱,总是会令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爆发出来。他转头看向窗外,心里盘算着,虽然肺活量不够,但能不能冒险从水路遁走。想着,想着,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个钱琛的确很好服侍,因为他压根儿就没上床。
他年约五十,须发斑白,慈眉善目,显得温文尔雅,身上的衣饰看上去并不华丽,很是清淡,料子却是最高级的云烟罗,显然是个为人处事都很含蓄的富豪。
他进来以后便坐在桌旁喝茶,又叫宁觉非过来一起坐着,却只是聊天。
宁觉非一脸冷淡,十句话里答不到一句,尤其是一开始问他“多大了”、“哪儿人”、“家里还有谁”之类的,他干脆一个字都不说。
钱琛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捏住宁觉非的下颌,柔和地道:“果然是冰山美人。”
宁觉非听了,心里只是冷笑,却既不动弹,也不理会。
钱琛收回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换一种方式,会活得容易一些。”
宁觉非觉得他废话连篇,词不达意,懒得跟他多说。他的手上也捏了个茶杯,却只是轻轻转着,由着茶水由热变凉。
钱琛瞧了他一会儿,笑道:“小楼,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为我做事吧。我不但给你钱,而且还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护着你,让你不要再吃这么多苦。过上几年,等武王爷气消了,忘了你,我就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让你过好日子。你看怎样?”
宁觉非抬头看着他,冷静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注视着他的眼睛,呆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轻叹道:“一个戏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眼神?”
宁觉非冷笑:“戏子怎么了?戏子就不是人了?”
钱琛听了,不由得失笑:“果然是小楼啊,你以前最爱这样子骂那些想招惹你的人了。不过,为此可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呢,现在得了这个机会,谁不想一亲芳泽?城中的人为了争着与你一夜春风,都快打破头了,真可谓千金难买一笑啊。呵呵,其实,这倒也是个机会。你不妨放开身段,周旋于那些王公贵族之间,还能开辟出一个新天地。”
宁觉非恍若未闻,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仍然斯文地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小楼,我是生意人,而且生意做得很大,遍及大江南北。我又是药行的商会会长,对整个行业的兴衰也担着责任。而朝廷中的任何变动对我们商家的影响都很大,所以,我们对此也特别关注。小楼,据我看来,这朝中有不少人还是真心喜欢你的。床第之间,情热之余,他们总会跟你说点什么知心话。若是与他们亲密得很了,只怕一些事情也不会瞒你。如果我们知道了一些大众不知道的消息的话,对我们的生意是有很大帮助的。当然,小楼,我们绝不会亏待你。譬如,太子殿下是很喜欢做堂会的,不过,那种堂会我们会尽量设法让别人去,不让你去。如果太子殿下实在只喜欢叫你一个人,那么我们会通过其他渠道,想办法阻止他。你看呢?”
他这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却又云山雾罩,滴水不漏。宁觉非看着他脸上那种仿佛面具一般的亲切微笑,半晌没有吭声,心思却如电转。
钱琛也没说话,耐心地等着他考虑。
良久,宁觉非才问道:“你想让我接近谁?”
钱琛笑了笑:“各部重臣都行,什么消息我们都感兴趣,或许都能影响我们的生意。不过,当然,我们是药行,最关心的自然是打仗的消息。要是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我们就可以预先收购大批药材,再卖给朝廷。”
宁觉非淡淡地一笑:“那就是兵部了。”
“小楼果然聪明。”钱琛温和地笑道。“除了兵部之外,右相章纪乃武相,参赞全国军事,接近他也无不可。”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我并不是自由之身,如何接近得了?”
钱琛却微微一笑:“这很容易,我会向江老板买下你,再设法送给游大人或者章大人。”
“有这么容易吗?”宁觉非冷淡地说。“你应当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吧?那人会让你这么做吗?”
钱琛却似胸有成竹:“小楼是说武王爷吗?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宁觉非似已明白,冷哼一声:“我有决定权吗?钱老板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装模作样地征求我的意见?”
钱琛见他语气之间很不客气,顿时沉下了脸。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和颜悦色起来:“小楼误会我了。这事跟武王爷可没有关系。只是,将你送去笼络游大人或者章大人,对他也有好处,我料他必定不会反对就是了。”
宁觉非思索着。如果去了游府或者那个什么章大人的府第,不知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看守得死死的,困在一隅,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只是做一个男宠,故意示弱两天,也许能让他们放松看守,便可乘机逃掉。
钱琛见他一直思忖着不言不语,便轻松地笑道:“这样吧,小楼,你考虑两天,三天后我来听你的答复,你看如何?此事总须你心甘情愿,我是绝不会相强的。当然,只要你做了我的人,我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你不过忍上一时之苦,将来便有无穷后福,总胜过像现在这样日日受辱,至死方休。”
宁觉非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钱琛可真会对症下药,如果他是真正的殷小楼,现在一定已经被他说动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钱老板,我定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三天后答复你。”
“那好,我就先走了。今晚我已经付过钱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你就好好休息吧。”钱琛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来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宁觉非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钱老板。”
“不骄不馁,真有气度。”钱琛赞叹道。“在台上演大将军演多了吧?便是真人也有大将之风啊。可惜了……”
宁觉非只是起身相送,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他重伤初愈,本就疲倦。送走了钱琛,便好好地睡了一觉。
次日上午,他只觉精神好多了,便在房中练习腿部的跳跃机能。他踮起脚尖,从地上轻巧地跃上床,再从床上跳下地,如此反复,直到腿部酸软为止。
正坐在床沿上按摩着腿部肌肉,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听得江从鸾低沉委婉地解释着:“杨总管,不是小人为难您,实是小楼这三天都已经被人包下来了。小人已接了人家的银子,总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您说是不是?等三天以后,小人一定送小楼到府上去,行吗?”
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趾高气扬地道:“什么?江从鸾你还知不知道好歹?规矩?什么规矩?太子爷的话就是规矩。告诉你,我们家爷今儿远道来了朋友,又说起曾在江南听过这殷小楼的戏,很喜欢他,太子爷已打了保票,今儿接小楼过去侍候他。你是怎么着?想让我们家爷在朋友面前丢脸是吧?”
江从鸾的声音更低更柔了,低声下气地道:“小人哪儿敢啊?只是……这……要客人来了问起来,小人也不好办呢,还请总管爷多体谅小人。”
“体谅?要怎么体谅?为了你扫我们家爷的兴吗?”那人连声冷笑。“今儿又不是做堂会,总共不过三两个朋友,你怕什么?”
说着,那人已是一掌推开了宁觉非房间的门。
江从鸾站在一旁,脸上十分无奈,只得道:“小楼,你还是跟杨总管去吧。”
宁觉非冷冷地瞧着那个满脸骄横的太子府总管,一言不发地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被这阵吵闹惊起来的许多小官都涌出房来,又是惊悸又是怜悯地目送着他离开。
走到楼下,一姐端了一碗药递给他,低声道:“小楼,你身子还没好,把药喝了吧。”
那杨总管自也知道上次堂会闹得有多惨酷,这时倒没阻止。
宁觉非却知这是一碗迷药,接过来喝了,轻声说道:“谢谢一姐。”便跟着杨总管走了出去。
江从鸾看着他沉稳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又是昏迷着被抬回来的,身上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已是只剩了一口气。
江从鸾正张罗着请大夫来诊治,大门外已冲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手握长剑,气势汹汹,一把抓住了一姐,怒道:“我问你,那个殷小楼在哪里?”
一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一溜血迹通到楼上,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江从鸾从宁觉非的房间里出来,看着那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下虽是惊诧,脸上却仍然挂着温和的笑。他从容地走下楼,温婉地道:“哟,这不是章大人章相爷吗?这是怎么说的?是谁让您老人家这么生气啊?”
“少废话。”右相章纪放开了一姐,手中紧握利剑,怒容满面。“快说,殷小楼在哪里?我今天要杀了这个祸国殃民的贱人。”

江从鸾看着章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笑脸相迎,柔如春风的他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轻声说道:“章大人,请跟小人来。”
章纪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登上了二楼,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江从鸾指了指床上的人:“章大人,他就是小楼。您若要杀,自也可以。即使您不杀,我看他也挨不了多久了。”
章纪看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血人,微微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明白了。他看了江从鸾一眼,沉沉地问道:“是不是又是太子把他找了去?”
江从鸾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足见心中的气恼。
江从鸾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宁觉非的头深陷在枕头里,脸色惨白,竟然比白色的软缎枕面还要白。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好似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是好事。
章纪凝目注视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人……我要了。他若就此死了,那便罢了。若他活了过来,便送到我府上去。要多少银子,你说就是。”
江从鸾微微有些吃惊,随即脸上浮现出职业性的笑容,配上他美丽的脸容,实是灿若春花。他笑道:“章大人,小楼有您老人家疼,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他是武王爷特别关照过的,小人也不敢做主呢。”
章纪却道:“武王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照办便是。”说着,他一阵风般出门而去。
江从鸾愣了一会儿,大夫也到了。他暂且不去想这事,只吩咐人尽心给小楼治伤,调养身子。
到得傍晚,钱琛又来了。他进房略看了一会儿仍然昏睡着的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可怜。”
江从鸾陪在他身旁,微笑道:“是啊,只怕要辜负钱爷的厚爱了。”
“无妨。”钱琛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是章纪要他去?”
“是啊。”
钱琛呵呵笑道:“我听说太子爷最近的一些事情已被人吹风吹到了皇上耳边,皇上今日在朝堂上大怒呢,拿别的事发作太子爷,说他荒唐透顶,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坏臣工,嘿嘿,话中有话啊。章大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今番这场怒气,只怕就是冲着这事来的。”
江从鸾微微一惊:“那……如此说来,小楼送过去了,只怕也是个死吧?”
“他不敢。”钱琛轻笑。“这是武王爷送来要惩治的人,他不敢私自处死的。虽说他是右相,一品重臣,太子也十分倚重,弄死一个戏子、小官,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到底碍着大皇子的面子,我谅他也不会这么鲁莽。”
“那……他要我们送小楼到他府上去,却是为何?”江从鸾有些不解了。
钱琛笑着摇头:“他也只能这样做,将这孩子拘在自己府中,也算是断了太子爷的念想。”
“哦,我明白了。”江从鸾伸手去探了探宁觉非的额头,看着钱琛道。“钱爷,小楼这伤,只怕要将养些时日才会好,就不能侍候您了。”
钱琛笑着,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轻笑:“没关系,有你也是一样。”
江从鸾嘻嘻笑着,却轻轻地滑脱出来:“钱爷,从鸾已经老了,我这里可有的是漂亮孩子,一定好好侍候您。”
钱琛正经了些,轻笑道:“从鸾,我们相识有五年了吧?你知道我不好这个,咱们去你屋里喝杯茶吧。”
“是,钱爷。”江从鸾低了低头,温顺地笑着,与他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的伤,宁觉非养了八、九天才逐渐好转。不过,他每天夜里都会强撑着起身,练习走路,然后在白天的时候一直躺着,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以养精蓄锐。
江从鸾看得出他伤得很重,也不去逼他。
这段时间里,醇王淳王朝却经常过来。
他恒常穿着贵公子的文衫,也不说身份,只带了一个随从,便潇潇洒洒地走进来,对宁觉非说道:“小楼,我来看看你。”暮色中,他的眉目之间总是笑意。
不知不觉间,秋已深了,窗外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寒气一缕一缕地钻进来,将屋里的香气冲淡,冲散,使屋里很是清爽怡人,一点也不像是小官的屋子。
淳于朝喜欢陪着他吃晚饭。当他起不来床的时候,淳于朝就一边在桌边吃着自己点的精致佳肴,一边看着一姐喂他吃,倒也津津有味。等他能起身的时候,淳于朝便硬要拉他同桌,口里说着闲话,大部分却是戏文。他懒得听,只是沉默地吃着,不发一言。
偶尔,淳于朝会笑着央求:“小楼,你给我唱一段好吗?”
宁觉非总是干脆地道:“不会。”
淳于朝看着他那冷冰冰的精致眉眼,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却是一点也不恼。
等到他全身的伤口结了痂之后,章纪到底还是派人来将他强行带走了。
江从鸾十分无奈,却也不拦,只是对着在厅角守着的武王府侍卫耸了耸肩,以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两个侍卫自然也不敢乱拦右相府派来的兵丁,只好跑回武王府中报信。
宁觉非被安置在右相府中的一个角落里,管事来警告他不得随便出院子,便没再理会他。
这院子虽然小,却很清雅素静,还种了几竿青竹,风过处哗哗直响,靠墙处有几畦菊花,此时正在盛放,倒是满目缤纷。
一连几天,章纪都没有来,除了有个老妈子来给他送饭外,始终没人出现过。
宁觉非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他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恢复身体,锻炼体力,再伺机逃走。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一直没有停过。宁觉非却常常站在院中,有时候看看暗绿色的竹叶,有时候看看已经凋零的菊花,一呆就是很久。
屋中是简单的床和桌椅,却布置得比较舒适。窗下的书桌上有几本线装书,他只略翻了一下便不再去碰。里面都是繁体古字,通篇之乎者也,他半点兴趣都没有。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常常站到院门口,看着外面,心想这总不算是违了规矩吧。
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大大的湖,环绕着湖畔的,自然是雕花的亭台楼阁,十分精美。他看着几条曲曲弯弯的小径,揣摸着会是通向哪里。
这一日,他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高墙,忽然发现有人也正在看他,于是收回了视线,淡淡地扫了过去。
在湖边的垂柳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锦衣金冠,气度华贵,身旁跟着几个随从,正是武王淳于乾。
他注视着月洞门中站着的那个美貌少年。
那个男孩子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加高挑,穿着普通的宝蓝色长衫,乌发在风中轻扬,身后是徐徐飘落的竹叶,一张脸在初冬的黯淡天光下苍白如纸,却又晶莹如玉,眼神淡漠,全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
自他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起,直到那次的堂会,这孩子没有一次不是狼狈万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衣饰整齐形容完整的模样,却让他的心里大大地跳了一下。
宁觉非自然认得他,却仿佛早已不记得了,冷漠地看了他片刻,便转身回房。
夜色很快便扑了下来。
吃完饭,略坐了一会儿,便有管事的人来通知他,今夜相爷召他侍寝。
宁觉非无话可说,只是遵照着数个人不厌其烦的详细指示,沐浴,更衣,然后躺到床上。
外面的寒意随着章纪的进门而扑了进来。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这才开始脱衣服。
两人从头到尾都很沉默。宁觉非固然维持着一贯的寡言少语,章纪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在屋中回响。高潮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压在宁觉非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宁觉非的肌肤一直是凉的,仿佛连全身的血都是冷的,无论身上的人怎么折腾,根本就不会热。
寒冷的夜色里,两人仍是一声不吭。
忽然,有人在门外急急忙忙地高叫:“相爷,相爷。”
章纪转过了头,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人虽然急,却口齿清楚:“相爷,边关急报,北蓟皇帝和皇后御驾亲征,率大军急攻燕北七郡,游将军虽全力守御,但寡不敌众,已经全线告急,现遣人回朝求援,皇上急召相爷前往商议对策。”
章纪一听,立刻跳下了床,边穿衣服边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便静静地候在一边,待章纪打开门出去,立刻服侍着他急步离开。
虽未受伤,宁觉非却觉得很疲倦。他将被子拉上一点,紧紧地裹住自己,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自这一夜开始,章纪几乎夜夜都要到宁觉非这里来。他的情绪显得很混乱,心里似乎窝着火,在床上的动作十分粗野,不过倒也没什么虐待的癖好。
过了几天,章纪好似忙着,无暇分身,于是有管事过来叫了宁觉非,将他带到了章纪的书房。
这是宁觉非到这里后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院,虽然已是夜幕四合,他仍然迅速地借着沿途挂着的灯笼那微弱的光线观察着四周的地形,根据道路的宽窄、形状、走向和沿途种植的花草树木来分析右相府的结构。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章纪的小院。
推开门,管事低头躬身,恭敬地禀报:“相爷,他来了。”
章纪“嗯”了一声,低声说:“进来吧。”
宁觉非便稳稳地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还坐着两个人,均穿着武将服饰,显得面红耳赤,似是在与章纪激烈争执,这时看到进来的是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倒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章纪对着宁觉非一摆头:“你过去坐着就是。”
宁觉非便坐到了角落里,仍然非常安静。
章纪本也心浮气躁,这时看见他,心里一静,缓缓地吁了口气,沉声说道:“你们放心,投降是万万不行的。他既是太子,更是必须以国家兴亡为重,岂能一心想苟安于世?我明日便会在朝上表明态度,要求即刻派兵增援燕北,不能坐以待毙。”
那两名武装一听,都是喜形于色,其中一人却略有些犹豫:“相爷,您这样做,会不会让人认为您倒向了武王那边?游玄之现在一力主战,心急如焚,人人皆知他有私心,不过是怕他儿子有个什么好歹。您这样一表态,岂不是会让武王爷那边的那起子小人利用来推波助澜,对殿下会不会不利?”
章纪哼了一声:“若是太子爷抢先提出进兵,我们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偏偏他……唉,让我们现在缚手缚脚,被动至极。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若真如太子爷的意思,投降北蓟,上表称臣,那咱们便成了亡国奴了,此事万万不可行。为今之计,要将敌人先行击退,再安内政。”
那两人边听边点头,情绪显然安稳下来,略想了想,又道:“那……大人心里属意由谁率军?”
“此事不易办啊。”章纪慨叹。“若是荐我们的人去,只怕与游虎心生嫌隙,反是祸患,若是听凭游玄之荐他们那边的人去,只怕他们的势力更是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啊。”
其他两人也是显得苦恼万分。
宁觉非看着窗外的朦胧夜色,似是漠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却句句听在耳中,不由得好笑。敌人已大军压境,这边还在算计着争权夺利。
三人又嗟叹商议了半晌,章纪方道:“若实在无法可想,老夫便请缨,亲自率军前往边关。”
那两个将军一惊,随即道:“大人舍身为国,令人敬佩,末将甘为大人马前卒。”
章纪点头微笑,似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那两人于是起身告辞。章纪将他们送了出去。两人连声逊辞,要他“留步”。章纪略客气了一下,便返身回来。
宁觉非仍然坐在那里,一直没动。
章纪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
宁觉非抬眼看着他,神情间仍是十分淡漠,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章纪放开了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宁觉非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怎么不说话?”章纪的声音很轻,一点也没恼怒的意思。
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就不说了。”
章纪盯着他,忽然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宁觉非没有反抗,默然地任他拨开了自己的外衫、夹袄,最后拉开了中衣。
章纪就是明亮的烛火,看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结的痂都已掉落,现出的是一道道粉色的新肉,看上去已没有刚受伤时的那种狰狞。
“伤成这样了还不死,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一个戏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性毅力?”章纪冷冷地道。“其实我该杀了你的。可是武王府放出话来,说若是要杀你,也得由武王府的人来杀,若是别人弄死了你,便是坏了武王爷的事,是故意扫他的面子。哼,你倒是说说,你偷了武王爷的小妾,满朝皆知此事,让他成了笑柄。便是要加倍辱你,也不必护着你不让你死吧?你是不是武王爷的人?想使什么苦肉计,故意去诱惑太子爷?你若老实说了,我也不来与你计较,还会想法子把你送出临淄城。若总是这么滴水不漏的,我便拼着跟那边撕破脸,也会杀了你这个妖孽。”
宁觉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道:“死很容易,活着才难,像我这样活着,更难。大人若是想杀,尽管动手便是。我不是武王爷的人,他恨我入骨,留着我,也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
“当真?”章纪一把将他拖起来,推到床上,随后压了上去。在粗重的喘息之间,他在宁觉非耳边狠狠地说着。“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不会再放你出府。你老老实实呆着,我便让你活下去。若是再有勾引太子之举,我的手段一定比武王爷还要狠。你好自为之……”
第二天下午,相府中一片忙乱。
今日早朝,章纪果然请缨出征。淳于戟虽然荒淫无耻,倒也不是全无头脑,立刻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太子一系便随之异口同声地叫好。章纪本也出身于武将世家,淳于乾那边反倒不好驳回。皇帝便准其所请,要他立即率军八万,增援燕北七郡。
当晚,章纪摆下家宴,与妻妾老母辞别。
正厅里灯火通明,却不断传出女子哭泣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着。
宁觉非独居在小院里,吃了晚饭后便立在院门前向外张望。夜风寒冷刺骨,他咬着牙忍耐着,希望这个元气大伤的身体能够尽快适应一切恶劣的环境,才好趁章纪离开后尝试着逃脱。
岂料,还没等他恢复精神,便被章纪的母亲给召了去。
男女授受不亲,章老夫人让章府的女眷全都回避了,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在屋里。
不久,便听到管家在门外高声禀报:“老夫人,殷小楼带到。”
章老夫人脸色一沉,吩咐道:“带进来。”
便有一个大丫鬟过去,掀起了门帘,叫道:“进来。”
宁觉非穿着浅灰色的素净长衫,头发仍然未梳理成髻,缓缓地走了进来,却未行礼,只是沉默地站在门边。
章老夫人大怒,一拍桌子:“一个男宠,竟敢就这么立在我跟前儿,还有点规矩没有?”
旁边那个大丫鬟抬腿就要踢过去,抬眼一看他的脸,竟是一怔,这一腿便停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推了他一把:“还不跪下,给老夫人请安。”
宁觉非犹豫了一下,便跪了下去,轻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章老夫人本是怒发冲冠,这时听到他清亮纯净的声音,气便消了一半,再看他一身素淡,脸上更无半分妖媚之气,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心里的怒火又消下去三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色缓和下来:“罢了,起来吧。”
“谢老夫人。”宁觉非淡淡地道,便站了起来。
章老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果然天姿国色,颠倒众生。有你这样的人,惟一的用处就是祸国殃民。现在还只不过有人弄了去诱惑太子,若是再有人弄去献给皇上,恐怕连皇后的位子都要不稳了。才进得府来几天,便让相爷夜夜召寝,长此以往,只怕连身子也被你给祸害了。这却再也留你不得。黄泉路上,须怨不得我,只能怨你爹娘给你生了这张脸。”
说完,她略微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碗药放到桌上。
章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你这便去了吧,我会好好发送你的。”
宁觉非瞧了瞧那一小碗深褐色的汤汁,心念电转,缓缓地抬手,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臂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章老夫人见多识广,一生吩咐下面打杀的丫鬟奴仆也是不少,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可怖的伤势,一时倒是一愣。
“老夫人,这样的伤我全身都是,而且是三番两次地不断受到这样的折磨。”宁觉非的声音低沉婉转,直透人心。“其实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想过了,只是武王爷派人看得紧,让我无法寻死。进了相府后,相爷待我甚是亲厚,让我一人清清静静地养伤。本来我是可以死的,但念着相爷的恩德,不愿意牵连他,这才苟活至今。我若死在这里,武王爷定不会与相爷干休,将来后患无穷。请老夫人三思。”
章老夫人听着他温婉柔和地将利害关系清晰讲明,再看着他臂上的伤痕,又看看他苍白瘦削却仍然漂亮无暇的脸,心下先自熄了杀机。想了想,她道:“那依你之见呢?”
宁觉非轻声说:“老夫人可将我送回来处,我当自作了断。”
章老夫人自然早已听说了武王爷与这戏子的那段恩怨,思索半晌,也觉得不能让他死在府中,还是送走了干净,又可以不与武王结怨,确实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于是点头道:“好,我便如你所愿,将你送回楼里。你自己好自为之。”
宁觉非抱拳,躬身一礼:“多谢老夫人。”
他在相府中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不过几件衣服而已,很快便被相府管事派来的人送回了翠云楼。
江从鸾看见他被送回来,仍是温柔地笑着,将他安置回了原来的房间。
“脸色好多了。”他笑道。“看来在相府里的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宁觉非轻声道:“是,很清静。”
“身子怎么样?”江从鸾每次看到他那双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眼睛,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会多一点关心,多一分爱护。
宁觉非自也能够察觉出,对他微微一笑:“还行。”
“那好,今儿便歇一天,明天我再安排客人。”江从鸾笑着,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便起身走了出去。
傍晚,太子府的杨总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江从鸾一见到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随即掩饰住了,笑着迎了上去。
杨总管趾高气扬地道:“江老板,我家爷这两日高兴,明儿在府中做堂会,你到时候把小楼送过来,可别误了。”
江从鸾没想到淳于戟的消息这么灵通,殷小楼前脚回来,他后脚便知道了,闻言怔了一下。
正在想要不要推辞,那杨总管已是不耐烦了:“江老板,我已到右相府去问过了,他们说今儿一早便把小楼送回来了,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银子自是不会少你的,这是银票,你可拿好了。明日你若不把小楼按时送来,我就砸了你这翠云楼。”
江从鸾看着那比普通的官员还要大牌的太子府总管扬长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返身上了楼。
倚在栏杆上的那些小官脸上无不带着惊悸和同情之色,却只是窃窃私语,都不敢多说什么。
江从鸾进了宁觉非的房间,见他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流花湖,便过去倚在窗边,轻声道:“太子府明天要你去……做堂会。”
杨总管在下面气冲斗牛,说的那些话,宁觉非早已听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生死有命。江老板,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今晚,你帮我安排个客人,便是帮我了。”
江从鸾不明白他如此做的用意,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道:“好。”

宁觉非等在屋里,暗暗活动着手脚,随时准备出击。
虽然这几个月来受尽折磨,但他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新的身体,并且发现因为这个身体过去是武生,自幼练童子功,因而底子打得很好。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逃生,但他已不想再等下去了,宁肯冒死,也要闯出去。
这天晚上来他房间的是礼部尚书张于田。此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其实在床上十分下流。
宁觉非任他如往常一般又亲又搂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等他满脸猥亵之色地开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便猛地跳起,一掌砍在他的耳后。这个本就是一介书生的老色鬼哼也未哼一声,立刻倒了下去。
宁觉非半点时间也不耽误,立刻将他剥光了拖上床,让他趴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了头,这才马上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深蓝色衣服,然后把事先用油纸包好的几样小物件带上。耐心地等了约莫两刻的功夫,让监视他的人以为屋里正在翻云覆雨,失去了警觉的时候,他才悄悄打开了后窗。
他住的是给红牌小官居住的后楼,临湖而建,不远处便是烟波水面。寒冷的冬夜里,人们早早地都躲进了屋中,无人看见一个人影轻捷地从那灯火通明的二楼出来,顺着墙壁游了下来。
古代的房屋表面都粗糙得很,还有精美的雕刻可供手足攀援,完全不像现代的建筑,墙面不是磁砖就是玻璃,非得借助工具才能上下自如。宁觉非十分顺利地溜下了楼,很快翻出墙外,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这几个月里,虽然不能出楼门一步,他偶尔也跟楼里的那些孩子聊过天,更有意无意地问过水路,并知道了楼后面的湖通向淄水,顺着淄水就可以出城。
他以前可以随随便便游两万米,想来如果顺水而下,一夜之间远离临淄百里之外是没问题的吧。
当他悄悄地溜下水时,冷得刺骨的水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仍然咬着牙泅泳出去。
渐渐的,他不再感觉到冷,只是力气越来越不足,因伤病而虚弱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在水中运动更费体力。他冷静地感觉着水流的方向,顺着那缓慢的力量向前划动着,终于横过流花湖,进了淄水。这条大河流速很快,他挺着腰,努力使身体浮在水面,便不再费劲划动,而是保持着平衡,顺水而下。
朦胧的夜色中,高大的城墙映入了他的眼帘。
由于淄水是水路运输的通道,这里只有一道用于拦截船只进出以便检查的水栅,却拦不了小小的物体,譬如说一个人。
宁觉非看着两岸高高的城墙在顷刻间滑过眼前,然后迅疾地退向身后,心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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