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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看斜阳

_16 满座衣冠胜雪(当代)
五十七
春节期间,宁觉非让自己的士兵轮流放假,回去与家人团聚。正月十五过后,大军重新集结,又招募了二十万新兵。他去军营中呆了数日,整顿了军容风纪,布置好训练事宜,便又赶回了蓟都。
这几天,他一直和云深整日呆在宫中,与澹台牧一起,制定作战方略。
春暖花开之时,北蓟将挥军南下,猛攻南楚。届时,宁觉非将为大军统帅,率领五十万铁骑,夺取南朝江山。
当日在蓟都,独孤及已经亲口答应,若北蓟有需要,西武可以借路,让北蓟军队过境,直攻剑门关。
因此,这次的作战计划十分重要。
据探子报来的消息,一直滞留在燕屏关的游玄之已经回转临淄,与章纪一系斗嘴去了,荆无双却留在了燕北,并且仍是护国将军。
定国将军游虎则仍然镇守在剑门关。
这两位名将都与北蓟大军相斗日久,经验极为丰富,再加上两处关隘都易守难攻,非得借助宁觉非的特种作战经验不可。
无论先攻哪一处,都将先由宁觉非率鹰军秘密潜入,然后再里应外合,斩将夺关。
作战方略基本制定完毕时,初春的气息渐渐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积雪开始消融,一点一点的绿芽在草原上渐渐出现,让人的心情感到轻松愉快。
这一日,宁觉非正和云深在饭厅里吃晚餐,忽有家人来报:“宁将军,有位客人找您。”
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有各部的臣工不停来找他,有订制衣服的,有打造兵器的,因为都是根据他的设计,所以有不明白的就得立刻来找他。宁觉非闻言也不以为意,只是随口问道:“是谁啊?”
家人却道:“我们都不认识,好像是南楚人。”
宁觉非一愣,放下了碗,看了看云深,疑惑地问:“南楚人?”
那家人躬身道:“是,看着有点像。他穿的倒是咱们北蓟的衣服,只是模样和举止都像是南楚那边来的,我们也不敢肯定。”
宁觉非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云深也连忙起身,跟他一起走了过去。
茶厅里,负手站着一人,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宁觉非一脚踏进门,便是微微一怔:“江老板?”
江从鸾转头看向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觉非,我来看看你。”
过去,他一直都是叫他“小楼”的,这时叫起“觉非”来,姿态却也仍然是那么自然温婉,眉宇间依旧洒脱佻达。
宁觉非有些始料不及,却也仍然很高兴,笑道:“江老板,原来你果真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
江从鸾微笑:“我已经不是老板了,别再这么叫了。”
宁觉非努力想了想,本来想叫他“江先生”,但这里的“先生”好像是对人特别尊敬的称呼,似乎也有些不妥,百忙之中,一时竟想不出来合适的称谓。
云深冷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风情万种的男子,客气地对他一抱拳:“江公子,请坐,看茶。”
江从鸾立刻拱手还礼:“不敢当,这位是云大人吧?”
“是,我是云深。”云深神色平静,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地道。“江公子,请坐下说话。”
宁觉非连忙点头:“对啊,你请坐。”
江从鸾这才在主客的位置上坐下,他手边的茶几上已放好了茶碗,显然国师府的家人待他十分周到。
云深上前去,坐到主人位,却没吭声。
宁觉非便坐到一旁的副主人位,笑着问道:“江公子,你这是打哪儿来?”
“是从南楚来,不过是从西武绕道来的。”江从鸾笑得颇为含蓄。“我当日见势不对,怕新太子要杀人灭口,就抢先逃了。我一直在乡间隐居,后来听说你在北蓟做了大将军,这才过来看看你。希望没有打扰你。”
“怎么会?”宁觉非颇为豪气地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江公子当日在临淄对我颇为照顾,觉非很承你的情。你能来看我,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哪里?觉非言重了,临淄之事,从鸾十分惭愧,实是照顾不周,还要请觉非原谅。”江从鸾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柔,想是多年的习惯,始终改变不了,只是不再一口一个“小人”的自称了。
云深怀疑地看着他,神情很是不善,既有厌恶,又有憎恨,但碍于宁觉非的情面,一直没有开口。
宁觉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忽然想起来,急忙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摇了摇头,却说:“我看了你就出去找地方吃饭,我身上有钱。”
“你这是说什么话?”宁觉非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到了我这里,哪里还有去外面吃饭的道理。”
云深这时才微笑着道:“正是,江公子请稍待,我让他们马上开一席出来,你当日既照顾过觉非,自然就是我北蓟的上宾,哪里能让你饿着肚子出门而去呢?”
宁觉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江从鸾这才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边一吩咐下去,很快厨房便弄了一桌席面送上来。
云深陪坐在主人位,只是温文有礼地劝江从鸾多吃,一直不大看得出真实的情绪来。
宁觉非却十分开心,先问他怎么逃走的,又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过得怎么样,等等,只是因云深在旁边,便没有提起翠云楼的那些孩子。当日在临淄夜探翠云楼,听那屋里的人说已把过去的那些孩子都“处理”好了,却不知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江从鸾一边斯文地吃着,一边温言作答:“那时候,皇上刚刚当上太子,一直在清洗朝中逆党,还没动到我这儿来。后来,我听几个常来玩的客人说起,隐约提到……一些事,我就估摸着最后要动到我这里来,就匆匆收拾东西走了。房契我交给了一个相熟的老板帮我卖掉,那些孩子,我也托强哥和一姐带到江南去安顿了。我自己跑到了我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后来又托人把我的父母弟妹带出了老家,这才放了心……躲了一段时间,我有些积蓄,生活倒不成问题。”
“那就好。”宁觉非实在对三国的国情都不太熟悉,也不疑有他,听了后只觉得很安慰。
云深却觉得他这一席话里不知有多少破绽,只是不便直斥其非,倒要看他打算干什么,一时只是听着,却默不作声。
他们都没有喝酒,这顿饭不久也就结束了。江从鸾起身告辞,宁觉非却拦住了他:“你打算住哪儿?”
江从鸾温和地道:“出去找个客栈。”
“那又何必?”宁觉非不由分说。“不如你就住我府里吧。”
“你府里?”江从鸾不解,看了一眼云深。“是……将军府?”
宁觉非其实说的是云深的国师府,这时听他一问,才瞿然醒悟,也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座府邸,于是回头问道:“云深,我的那个……将军府修好了吗?”
“差不多了。”云深的态度十分冷静。
“那……是修在哪儿?”宁觉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看着他的笑脸,云深的脸上也微微漾起了一丝笑意:“你啊,自己的窝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叫人带你过去,你也认认自己的门。”
宁觉非哈哈笑道:“其实我也不要什么府不府的,就一个人一匹马,哪里不能睡?”
“你说什么?”云深脸一板。“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宁觉非脱口而出:“家啊。”
云深一听,顿时变得和颜悦色,眼中熠熠生光,微笑道:“好啊,那你带江公子先去你府上吧。我已拨了人过去收拾,那些人你也都认识,他们会照顾好江公子的。”
宁觉非嬉皮笑脸地道:“多谢多谢,多谢云大人百忙之中还如此关心末将。”
云深听他跟自己开玩笑,心里自是欢喜,却不愿让江从鸾看见他们之间的亲密。他吩咐了管家,让他带宁觉非到神威将军府去,随后便与江从鸾客气地抱拳作别。
神威将军府其实原来就有,只是年久无人居住,有些破败了,这些时日重新翻修了一下,倒也是宽大堂皇。
宁觉非一走进大门便觉得很荒唐,感觉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府第,简直是不可思议。从门房开始,便陆续有总管、管事和仆人出现,向他问安。
他在军中时,吃军粮,住营帐,回蓟都时便吃住在云深府,自己也不知道一年的俸禄有多少,现在不免怀疑,那俸银够不够支付这许多家人的工钱和伙食费?
江从鸾却仿佛早已看惯,一品大将军本就该当三妻四妾,仆从如云,因此神情之间反而比他来得自然。
宁觉非看自己府上的总管,果然是认得的,于是便对他道:“这位江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你安顿一下,挑一间上房给他住,一定要好好照顾。”
“是。”那位总管马上趋前来,替江从鸾拿行李。
江从鸾只随身带了一个柳条箱,这时顺手递给他,却不忘礼貌地轻声说:“谢谢。”
天色已黑,宁觉非向外张望了一下,也就打消了到处逛逛的念头,微笑着问他:“要不你先歇歇?还是怎么着?”
江从鸾笑了起来,那是宁觉非曾经看惯了的笑脸,带了五分喜爱、三分怜惜、两分无奈。他慢慢走上前来,柔声说:“觉非,我很想念你。”
宁觉非后退了一步,温和地道:“江公子,觉非当你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江从鸾却漫不在乎地笑着,温婉地道:“你一口一个江公子,这么生分,哪里还当我是朋友?你若叫我从鸾,才真的当我是朋友。我也知我身份低微,而你已是神威大将军,本也不敢高攀你……”
他说到这里,宁觉非已听得忍无可忍,连忙道:“从鸾,你别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话。你当初待我,已尽你所能,我自是感激万分。如今你来看我,便尽管住下来,我总会照顾你的。”
江从鸾看着他,眼里慢慢有泪光闪动,缓缓地说:“觉非,听了你这话,我实是感动。这么多年了,我没遇到过一个真正待人实诚的的好人,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你……抱抱我好吗?我别无他意,就算是朋友,不可以拥抱一下吗?”他说着,渐渐低下了头。
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带有几分柔婉怯弱,却让宁觉非想起了他的生平,想他有生以来似乎从来未曾扬眉吐气地生活过,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怜悯之意,于是跨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这时,宁觉非已经又长高了不少,不似当初了,已然比江从鸾高了半个头。江从鸾感觉到他强劲有力的拥抱,不由得抬手环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沉默之间,似有无限委屈。
宁觉非在他耳边轻道:“从鸾,你放心,既然来了我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你可以开开心心地生活,什么也不用怕。”
江从鸾微微地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宁觉非才放开了江从鸾,嘱他好好休息,并说好了第二天便来看他,这才离开,回到了国师府。
云深一直和他同住在一间房里,这时正就着烛光看书,待他走进门来,这才抬头,微笑着道:“安顿好了?”
“是啊,安顿好了。”宁觉非坐到他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了?”云深似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一点情绪,略有些紧张。
“没什么,看到从鸾,有些感慨。”宁觉非轻笑。“人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你却为什么当初一见我就对我这么好?”
云深的嘴角轻轻扬起,微笑道:“我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你就如此吸引我?”
宁觉非看着他的脸在烛火下闪着光,不由得笑道:“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肉麻?”说着,倾前身去,吻上了他的唇。
两人辗转相吻,只见温柔。
半晌,宁觉非才回过神来,与他分开。
云深眼中含笑,说的却是正事:“南楚遣了使臣来,说欲与我国和谈,愿永结兄弟之好,并愿意送景王淳于翰来蓟都为质子,以表诚意。”
宁觉非双眉一挑:“他们这是打算让景王出塞和亲?”
云深被他的用词逗得笑了起来:“是啊,我想是送给你的吧?”
“真是荒唐。”宁觉非皱了皱眉。“你别胡乱答应啊。”
云深不由得好笑:“虚与委蛇罢了。不过,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嗨,你想到哪儿去了?”宁觉非笑着探手去揪他的耳朵。“醋坛子,那景王不过是个孩子,过来了必定受气,瞧着挺让人不忍心的,何必呢?”
云深笑着身子后仰,试图躲开他的手,口中却道:“你就放心吧,你的小景王不会来的,我们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那就是答应了与南楚和谈,如果日后再翻脸,那便师出无名,于民心士气都不利,我们不会这样做的。”
宁觉非见他的身子越来越往后倾,堪堪就要摔倒了,便一跃而起,将他搂住。
云深在他臂弯中,缓缓地一笑。
宁觉非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便往床边走去。
五十八
自此,宁觉非每日在宫中议完事,都会到自己的神威大将军府去看望江从鸾,有时候会听他抚一曲琴,有时候看着他用红泥小火炉烹茶,有时候聊聊闲天,说的也无非是江南的花开景象,江北的天气变化,偶尔说及江月班的近况,后来看他对此十分漠然,便再也没有提起。
江从鸾自小学习的便是这些闲情逸致,此时款款使来,自是别有一番美丽景致。
云深对宁觉非的行动自是了如指掌,但却从来没有阻止过。宁觉非与江从鸾在一起时,一直守礼以待,连话都很少说,他自是清楚明白地知道,所以也觉得暂时没有阻止的必要。
此时,北蓟国民更加痛恨南楚,江从鸾便从来都不出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宁觉非怕他整日独自在家太过寂寞,一般都会在将军府这边陪他吃完晚饭,再回云深府中。
云深本在与南楚使臣周旋,也是早出晚归,对他的行踪从来不问。
就在宁觉非暗中集结军队,准备率大军挥师南下时,江从鸾忽然问他:“觉非,如果有些事情,你看到的不过是假相,那你是选择弄清楚事实,还是选择继续蒙在鼓里?”
宁觉非以为他心里有什么事委决不下,因此征询自己的意见,立刻说道:“当然是要弄清真相。”
江从鸾拿起小茶碗,缓缓地饮了一口,淡淡地问道:“如果真相很伤人呢?”
“那也要弄清楚。”宁觉非旗帜鲜明地道。“把人蒙在鼓里才更伤人。”
江从鸾笑了起来,忽然四处一望,见没有人在周围盘桓,便转眼看向他,淡淡地道:“觉非,你明天晚上来陪我吃饭好吗?”
宁觉非笑着点头:“行啊,这几天我不是天天来的吗?”
“嗯。可是明天是个比较特别的日子,我怕你会不来。”江从鸾笑着,一双丹凤眼隐泛桃花,充满了诱惑。
宁觉非忍俊不禁,却没出言调侃,怕他会敏感,胡思乱想,只是简单地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来。”
次日,宁觉非和云深在宫中与澹台牧定下了正式的进攻日期,北蓟的五十万大军将分期分批分道,陆续地秘密南下,在指定地点集结,然后于三月初一正式出击。
诸事商量停当,三个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澹台牧忽然看向宁觉非,笑着问道:“听说你那里来了个朋友?”
“是啊,原来在临淄时的朋友。”宁觉非自然是实话实说。
澹台牧点了点头:“既是朋友,你今日也忙完了,可以好好地陪他出去转转,也不要慢待了人家。”
“嗯,我知道。”宁觉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陛下,臣就先告退了。”说着,他抱拳拱了拱手。他实在不大适应这些宫廷礼节,幸好这澹台牧不太喜欢上大朝,平时议事只在御书房召见,宁觉非还不需要常常跪拜什么的。
“好。”澹台牧点头。
云深却叫住了他,问道:“觉非,你今天还是要去陪江公子吃晚餐吗?”
“是啊。有事吗?”宁觉非温和地看向他。“你要有要紧的事,我可以晚一点去。”
云深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问问,公事都已经谈完了,你好好地陪他玩一玩吧。他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只怕是也闷坏了吧?”
宁觉非看他们两人都挺关心江从鸾,一点也没有不快的表示,心里很是愉快。江从鸾也算是可怜人吧?这次来投奔他算是避难吧?如果被他们嫌弃,连他都会觉得尴尬。这时便看出了北蓟人的豁达和好客之风,确实很对他的脾气。
他想着,微笑着对云深点了点头,随后退了出来。
这时已是日影西斜。他走到宫外,骑上“烈火”,便回了自己的神威将军府。
江从鸾在自己住着的房间门口站着,修长的身材在斜阳下拉着长长的影子,显得十分孤单寂寥。
宁觉非快步走了过去,对他亲热地笑道:“从鸾,我回来了。你等久了吧?”
“没有。反正我也没事。”江从鸾温柔地笑着。“你能来就好,我只怕你不来呢。”
“怎么会?我说来就一定会来,除非有什么人力不可抗拒因素阻挡。”宁觉非兴致勃勃地说。“哎,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是你生辰?”
江从鸾笑着摇头,却道:“等一会儿吧。我们先吃饭,然后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好。”宁觉非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吃着简单的晚餐,一直谈笑风生,周围来来去去侍候的人都看不出他们与往日有什么区别。
待吃完饭,天已黑尽。江从鸾起身道:“觉非,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好。”宁觉非立刻点头。“你来蓟都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出门逛过吧?”
“是啊。”江从鸾温驯地微微低头。“你不在,我怕会引起误会。”
宁觉非看着他,笑道:“你也太细心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吧,我陪你出去散散心,看一看蓟都。”
江从鸾笑着点头,与他悠闲地一起出了大门。
本来是宁觉非带着江从鸾往热闹的酒馆聚集的地方走的,到得后来,江从鸾却渐渐往一旁的岔路走去。
宁觉非不解地看向他:“你去哪儿?”
江从鸾转头对他一笑:“我说过要带你去看样东西的。觉非,你相信我吗?”
“当然。”宁觉非本就艺高人胆大,此时更不相信他单枪匹马地敢在蓟都捣鬼,于是便跟着他去了。
江从鸾走得很快,但到底是普通人,宁觉非跟得毫不费力。
二人很快来到靠近皇宫的区域。江从鸾似乎对这里的路径很熟悉,径直沿小道,走夹墙,穿捷径,然后来到一座高墙中的小门外。这似乎是哪个府邸的后门,专门走下人的那种门,完全不引人注目。
江从鸾伸手在门上轻叩两声,再叩两声,停了一下,再叩三声。
门便开了。
里面是一位年轻的穿着宫女装束的女子,看了看江从鸾,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宁觉非,便步履轻盈地转身在前领路。
三人都十分小心谨慎,步子很快,落地却很轻。
不久,他们便穿过了一道回廊,从参天巨树掩映着的小径走过,来到了一个大花园旁。那个宫女停住了脚步,抬手指向前面。
花园中有一个暧亭,四面的雕花格子窗大开着,里面到处都点着宫灯,照得一片通明。亭中坐着三个人,似乎正在饮宴。宁觉非凝目看去,认得是澹台牧和云深,另一个却是女子,只见她盛装打扮,巧笑倩兮,正是北蓟长公主澹台昭云。
宁觉非觉得这没什么出奇,云深与澹台兄妹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啊。他疑惑地看向江从鸾,想问他冒此奇险带自己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从鸾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悄声说:“觉非,我昨天问过你,你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继续被蒙在鼓里,你说你要知道事实。那么,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想知道真相吗?”
宁觉非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嘴里却轻声强调:“我要知道的是真正的事实,而不是故意的误导,或者诋毁。”
江从鸾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微笑道:“放心,觉非,我骗谁也不会骗你,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骗你。我带你来,就是要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自己去判断,我绝不会多说什么。”
“好。”宁觉非看向他。“你说吧。”
江从鸾斜斜地看着亭子里的三个人,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今天是昭云公主十六岁的生辰。十年前,北蓟赫赫有名,战功彪炳的鹰王云翼战死沙场,壮烈殉国,身后遗下一子一女,北蓟的上代皇帝澹台骞立刻下诏,不但封赠表彰,而且当即聘云深的姐姐为其长子澹台牧的正妃,并为云深与其长女昭云公主订了亲。”
宁觉非一听,如雷轰顶,立刻呆在那里。他觉得此事实在难以置信,看着江从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暖亭。
江从鸾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当时云深十四岁,昭云公主才六岁,澹台骞便道,待十年之后,昭云满了十六岁,便为他们成亲。”
宁觉非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发冷,一时却动弹不得。
“此事北蓟许多老臣都清楚明白,只瞒了你一个人。这十年来,云深始终洁身自好,既未逛过青楼,也未纳过妾侍,一直在等昭云长大。觉非,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北蓟千方百计想拉拢你,你却软硬不吃,偏又最重情义,云深绝不会牺牲他自己。” 江从鸾的声音仍然很轻,就如一丝丝的冷气,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直扎入他的心底。“本来,今天应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公主府和国师府都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办一场隆重的婚事。可是,你来了,这件事现在大家都在装聋作哑,佯装不知。云深为了他的国家,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昭云,真不愧是为国为民的好国师。”
原来……原来……这竟是牺牲……原来他二十四岁了还是处子……原来……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宁觉非出神地看着那三个人,良久才道:“从鸾,你回去吧,我自己再去查探一下。此事我务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江从鸾点了点头:“好,我先回你府中等你。觉非,无论怎样,你千万不要冲动。”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宁觉非咬着牙,轻轻点了点头。
江从鸾看着他利落地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悄然从原路返回,出了角门,缓缓地往神威大将军府走去。
宁觉非一向爱穿黑衣,这时将袍角扎进腰带,借着暗夜的掩护,飞身隐入树丛,贴地急行,无声无息地接近了暖亭。
这亭子四周都是各种花树,只有进门处有一条青石板路。宁觉非避过了那条有人进出的地方,从反方向进入百花林,迅速地在夜色中穿行,最后蹲身贴到亭壁上,一动也不动了。那里正是亭里射出的灯光的死角,即使眼力再好,若不是近到跟前,是绝不可能发现他的。
他缓缓地呼吸着,不发出一丝声息,凝神静听着亭中的动静。
澹台昭云在哭。
云深的声音很痛苦:“昭云,对不起。”
澹台牧的声音很沉重:“妹子,这是为了国家,你要怪就怪为兄吧,不要怪云深。”
澹台昭云一听,更是痛哭失声:“皇兄,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做出牺牲?我自小跟云深定亲,一直就在盼着快快长大,好嫁给他。云深,你不也是这样的吗?你一直在等我长大,一直在等着娶我。你……为什么来了一个宁觉非,我们就要分开?难道非得用这种方法才能留住他吗?”
澹台牧长长地叹了口气:“妹子,父皇薨逝时你也在,当知父皇的毕生憾事,也亲眼看到我在父皇面前立誓,定要拿下南楚江山,让我北蓟国富民强。如果没有宁觉非,我们要完成这个愿望是何等艰难,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燕北七郡我们就屡攻不下,更别说南楚的万里河山了。当日在剑门关,宁觉非单骑杀退独孤及,我们就开始对他十分注意。后来在燕屏关,宁觉非神出鬼没地从我军的重重包围中救走了景王和游虎,就更让我们震惊了。不单是我们,西武和南楚也都在想尽办法招徕他。南楚派荆无双冒险前来,就是想拿他们的结义之情引他回去。赛马节前,觉非有一晚大醉而归,云深在他身上发现了独孤及最珍爱的贴身之物九骏玲珑。妹子,你不是那种躲在深闺中不知世事的小女人,你应该知道,如果让那两国任何一国得了觉非,我北蓟都有极大的危险。觉非在蓟都的那段日子里,云深什么都试过,财帛他不爱,美人他不要,荣华富贵于他如粪土,却只独重情义。你说,要比结义之情更深的牵绊还有什么?他既喜欢云深,自然只有他做出牺牲。妹子,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如果觉非喜欢的是你,我也一定会让你嫁给他,云深曾经为此做好了准备,若果真如此,他也绝无怨言。”
一向爽朗大方,有银铃般笑声的澹台昭云此时真是哭得肝肠寸断,她不断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云深,难道我们一定要为国家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你定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受这样的折辱?”
云深一直没吭声,这时才低低地道:“觉非乃盖世英雄,待我情深义重,这也算不上是折辱。”
“可你不爱他。”澹台昭云尖锐地道。“你不爱他而又不得不与他做那种事,就是至大至深的折辱。云深,你爱他吗?你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吗?你爱他吗?”
云深却沉默着。
澹台牧深深地叹息道:“妹子,你别逼云深了,他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好过。”
澹台昭云绝望地哭道:“这值得吗?这值得吗?”
云深却坚毅地道:“值得。昭云,这也是你的国家,陛下是你的兄长。比起国家兴亡,个人的私情并不重要,若是我们的草原被别国占领,我们的人民被别人奴役,那才是真正的至大的羞辱……”
宁觉非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澹台昭云的每一声哭泣,都像刀子一样直扎他的心,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就像已被万箭穿过,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
他的身体本能地悄然带着他的神志离开。待他退回到那棵大树下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澹台昭云正伏在云深怀中,浑身颤抖,双肩耸动,显然是在大哭。
而云深抱着她,则是满脸的痛苦与无奈。
五十九
宁觉非一出公主府的角门,立即在夜色中拔足飞奔,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神威将军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却是越墙而入,拉着“烈火”便出了府门,随即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蓟都虽有城墙,却是夜不闭城,晚上只其他三门关闭,但仍大开南门。在此守卫的士兵见一马飞驰而来,都凝神察看,接着便借着星光和城门处的火把看清楚,马是“烈火”,人是神威大将军。这时见他飞骑而来,以为是有紧急军务,连忙闪身至城门两旁列队,敬礼放行。
宁觉非没有如往常一般停下还礼,速度未减,如飞般驰出城去。
北国的初春,仍是寒意袭人,草原上夜风扑面,凛冽刺骨。
宁觉非却茫然不觉,只是信马由缰,任“烈火”向前奔驰,离着蓟都越来越远。
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有一座山正压在那里,令他痛不可当。心头的热血似乎正被缓缓地挤压出来,汩汩流敞。喉咙深处已隐隐感到了一丝甜腥味,那口血却吐不出来,窝在心口,憋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跑了多久,宁觉非完全辩认不出方向,却也不去理会。
“烈火”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沉痛,疾驰了百余里之后,这才放缓了速度。
宁觉非朦胧中仍有一个概念,不愿让“烈火”疲累过度,于是机械地带住了马,翻身下来,就地坐到了草原上。
四周很静,头上是他熟悉的北斗七星,正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这时,他想起了一年前,曾经在燕屏关外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然后,就见到了云深。
脑海中“云深”这两个字一闪现,他的心中不由得大痛。
过去,他在临淄忍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和残忍的羞辱,他都能淡然处之。在他心里,不过当那是被俘后熬刑,敌人用什么刑罚都与个人感情无关,熬得过就是勇士,可以傲然立于世间,熬不过便是懦夫,乖乖投降也罢。对于那些事,他一直不萦于心,从未觉得有什么羞愧,更不觉得是什么难言之耻。他咬牙熬过来了,又成功地逃离了,在他心里,每一忆起过去,只有对自己感到的骄傲自豪,还有对南楚那些衣冠禽兽的鄙夷轻蔑。
但是,今夜,在暧亭外的那一刻,他却感到了毕生未曾尝到过的羞辱,犹如一把利刀,笔直地插入他心中完全没有设防的部分,血淋淋的伤痛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令他从里到外每一分每一寸都在火烧火燎地疼痛。
他微微蜷着身,倒在初生的青草上。
寒冷的夜色中,小小的绿芽在他的身周散发着清爽的生命的气息,似乎也感知到了他那深切的痛苦,在无声地给他安慰。
“烈火”缓缓走近,马头靠近了他的脸,轻轻地蹭着,温暖的鼻息喷到他的颊上,似乎也在抚慰着他。
他看着“烈火”,伸手轻轻抱住了它的脖颈,喃喃地道:“烈火,烈火,我还有你,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是吗?”
“烈火”轻声嘶鸣着,前蹄轻踏,似在肯定地回答他。
他苦笑,放开了马,伸展开身体,平躺下来,看着星辰寥落的夜空。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一直发着呆,一动也不动。
寒风越过草原,掠过他的身体,向天际刮去。
渐渐的,一缕曙光在地平线上跃动,给整个草原带来一丝隐约的传达着温暖气息的光明。
一些小动物开始从地下钻出来,在草丛间爬行,觅食。一群一群的小鸟疾速从低空飞过,啾啾的鸣叫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
宁觉非转过头,看着通红的硕大的太阳冒出头来,然后缓慢地轰然跃出地平线。
立刻,霞光万道,直射向高高的天空,星辰迅速隐退,将天空让给了翻卷的乌云,而每一朵黑云这时都镶着耀眼的金边。
“烈火”在朝阳中更显得红如热血。它本在吃草,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向升起的太阳,忽然昂首长嘶,在草原上奔驰舞蹈起来,兴奋与豪情尽情洋溢。
宁觉非看着它,嘴角边渐渐出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云深,你的愿望我都明白,你真正的心意我现在也已经明白。你是个好国师,一心为国为民,不惜牺牲自己,我相信你会治理好一个国家。你尽管放心,你既然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我总要让你得偿夙愿,还你一个锦绣江山。
只是,你再不需要委屈自己来敷衍我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虚情假意。你侮辱了我的感情,也侮辱了你自己。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人呢?
好吧,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不必再痛苦了,希望你能够开心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活。
想着,宁觉非心平气和地坐起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里却有了以前在南楚时总是闪动着的冷淡漠然。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全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手足僵硬,行动起来已有些困难。
他缓缓地活动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于是吹了一声口哨,召回正在远处撒欢的“烈火”,翻身骑上,开始辨认着方向,寻找回去的路。
直到下午,他才回到蓟都。
城池依旧,街道依旧,房屋依旧,树木依旧,人们的笑容表情依旧,只有他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宁觉非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作物是人非。
他默默地策马穿行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丛中,对两旁向他含笑行礼招呼的人们都视而不见,径自回到了神威将军府。
总管连忙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跟着他往里走,一迭声地禀道:“将军,您一晚上去了哪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可把我们急坏了。云大人来看了你几次,又派人来候着,说是您一回来就通知他。您这是……”
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没什么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另外,你去请江公子到我房里来一趟。”
“是。”
说是他的房间,他自己却找不着,还是那位总管领他到了正房。
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房里虽然干净,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显得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说什么,只示意总管去找人。
当江从鸾跟着总管踏进房门时,一眼便看见坐在桌边的宁觉非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中闪动的光却很像当日在翠云楼时的那种冷冽淡漠。
这位只有二十岁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仿佛已是历尽沧桑。
江从鸾缓步走过去,坐到宁觉非对面,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怎么样?”
“我没事。”宁觉非的声音很轻,显得很平静。“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闻言很是诧异:“现在都快到申时了,府里已在准备晚餐。觉非,你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
宁觉非“哦”了一声,显然神思不属,随口道:“我不饿。”
那总管一听,立刻张罗着要给他上点心,然后立即整治饭菜。
宁觉非努力想着这总管的名字,却一直想不起来,只依稀仿佛记得,他也是云深府中的家奴,好像也是姓云的,这时便道:“云总管,你不必忙了。我跟江公子有话要说,你们退下吧。还有,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如果不得我传唤,有人进入这房间三丈之内,这府中所有的人我就一并撵了出去,一个不留。”
那总管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待下人总是和颜悦色的宁大将军如此疾言厉色,闻言立刻躬下身去,诚惶诚恐地应道:“是,将军放心,我一定亲自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好,你去吧。”
总管仍然犹豫了一下,嗫嚅道:“将军是不是……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去吧。”
总管无奈,只得答应着退了出去。
宁觉非凝神细听,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了,这才看向江从鸾。
“从鸾,你跟我说实话。”宁觉非的声音很温和恬淡。“你是谁的人?”
江从鸾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见他面色沉静,并未有什么怨责之意,便放下了心。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婉的微笑,轻声道:“西武皇帝。”
“独孤及?”宁觉非微有些讶异。真没想到,一个临淄最红的男娼馆老板,竟然会是西武的人。
江从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虽已是早春,梅树上仍有星星点点的花蕊。这里大部分是腊梅,从娇黄的花朵中飘出阵阵芬芳,顺风传了进来。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微眯,似乎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脸上出现一丝恍惚。
宁觉非没有追逼,静静地等着。他仍然觉得浑身冰冷,坐在光线幽暗的屋中,他的脸隐隐约约地透着煞白。
江从鸾缓缓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刚开始接客不久,就遇到了他。他是乔装成行商,来南楚游历的。那时他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却装得很老练,衣着华贵,出手也很大方,说一口流利的南楚话,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西武人。”说着,他微笑起来。
宁觉非凝神倾听着,没有打断他。
江从鸾望着梅花,温柔地说:“那时候,我不在临淄做,是在江南。他有一日到我们楼里玩,见到了我,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天天来找我,我也再不肯接别的客人,好在他挥金如土,老板也把他捧在手心上,就一直没有迫我。闹了大半年,他才离开了,一去便杳无音信。过了几年,三国大战一场,南楚满目萧条,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老板正要卖了我,他忽然又找了回来,就把我买了去。我们缠绵了两个月,他才告诉我他的身份,说他是西武的太子,需要我帮他,问我肯不肯。我自然是肯的。南楚待我有什么好的?根本没把我们当人。我父母日日夜夜累死累活,却连孩子都养不活,只好卖儿卖女。我自己……对南楚更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就拿了钱出来,让我到临淄去开个最好的小官馆。我……自小便被卖进青楼,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再说,也只有做这行才能接触那些达官显贵,酒醉情热之余,也容易套出些话来……他也说了,如果有朝一日我有了危险,他一定不会弃我不顾,他们的人会立刻保我出南楚,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宁觉非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忽然问道:“那个强哥,是他的人吧?”
“是。”江从鸾点头。
宁觉非温和地说:“你在临淄潜伏了这么久,一直都安然无恙,这次是因为我坏的事吧?”
“嗯,不过那也是值得的。”江从鸾转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满是笑意。“小楼……不,觉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将军的材料。你在邗阳城和剑门关外的英姿,真是让独孤及欣赏之至。他带信过来,让我打听你这个人的底细。我好不容易才从武王府的侍卫口中得知,原来宁觉非就是以前的……独孤及得知后,便知淳于乾必会笼络你,多半便要杀人灭口,将知道你过去的不相干的人都灭了。因此,他立刻通知我离开临淄,我这才处理好一切事情,抢先走了。”
“那我就明白了。”宁觉非沉静地点了点头。“这次,是孤独及让你来的?”
“是。他说你不愿入他西武,愿意效力北蓟,这都可以,他自然尊重你的意愿,但他实不忍见你受此羞辱,定要我来揭穿那云深的假面具。”江从鸾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来,一直态度温婉,声音不疾不徐,令人听了,十分窝心,颇感安慰。
宁觉非转头看向窗外,努力克制着头晕目眩的难受,淡淡地道:“那我就都明白了。告诉我真相,是对我的尊重,从鸾,我的确很感激你。那么,现在你有什么打算?是回去吗?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免得你遇到什么危险。”
江从鸾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觉非,我想留在你身边。”
宁觉非微感意外,半晌方道:“是独孤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江从鸾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回去,想跟你在一起。”
宁觉非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住了口,侧耳细听。
江从鸾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没再说什么。听了会儿,他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便疑惑地看向宁觉非。
宁觉非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极其疲倦的神色,低低地对他说:“这样,你先回去歇着,我也想休息一下。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江从鸾柔顺地“嗯”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却关切地对他道:“觉非,你的脸色不大好,真得好好地歇一歇,千万别弄坏了身子。”
“好,我知道。”宁觉非对他微微一笑,便起身送他出门。
江从鸾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云深正急步而来,于是明白了宁觉非的举动。他微微一笑,拐了个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云深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有些阴沉,却没说什么,急急地走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六十
宁觉非将江从鸾送走,人已是摇摇欲坠。他觉得身子很冷,头很晕,眼前阵阵发黑,已是再也支持不住。
听着远处的动静,他已明白是云深来了,此刻,他实是无话可说,于是便合衣上床,拉过锦被来盖上,闭目养神。
云深进了房间,觉得屋中冰凉,顿时发起火来,对那总管道:“你们就是这么侍候将军的?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天色这么暗了,也不知道点个灯送进来。觉非好说话,待人宽厚,你们就趁机偷懒,这么怠慢的吗?”
那总管连声称是,连忙吩咐下去,赶紧点灯,拎火炉进来。
云深走到床边,犹豫地看着闭着眼睛的宁觉非,思虑着他是不是装睡,该不该将他叫醒。他想起刚刚江从鸾才离开,却不知两人单独在屋里做了些什么。想到这儿,他忽然伸手将一直盖到宁觉非下颌处的锦被拉开了一点,见他是合衣而卧,倒放下了心。
他的手虽然只是稍稍靠近了宁觉非的脸颊,却感觉到了那种灼人的高温,顿时心中大惊,将手背贴上了他的额,立刻便被那烫手的热度吓了一大跳。
他二话没说,坐到床边总管搬来的椅子上,从被子下面拉出宁觉非的手,替他细细地把起脉来,脸上尽是忧虑之色。
宁觉非两日一夜没合眼,这时实是困倦以极,竟然真的昏睡过去。
云深这时才相信宁觉非不是装睡故意避他,一时又忧又急,不知他怎么好好的,突然病成这样,倒与上次病根发作的症状一般无二,只是上次虽然病症凶险,却一直有元气相托,病势一直平稳,还无大碍,这次却仿佛急转直下,竟是冷热夹攻,内外煎焦,又沉又猛,脉象很是不妙。
他连忙叫总管回自己的府里把上次活佛留下的秘药拿过来,给宁觉非灌了下去,接着在屋里放了好几个火盆,以便让他冰凉的身体回暖,又派人去军营里唤云扬回来,替宁觉非按摩全身,他自己也是衣不解带,一直守在这里,府里的家人轮流值班,一直用浸了温水的手巾冷敷宁觉非的额头,希望能帮他把高热降下来。
如此忙乱了几日,宁觉非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屋中一片敞亮,十分温暖,淡淡地飘着几丝馨香,倒有点春暖花开的意味。
他的床边随时都有家人守着。这时一见他醒来,不由得喜形于色,连忙倾前问道:“将军,您醒啦?想要点什么?”
宁觉非看了看他,便想坐起来,浑身却是软弱无力,挣了一下,根本起不来。
那年轻的家人连忙扶住他,恭敬地道:“将军,您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去办便是。”
宁觉非缓缓地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忽然松了口气,便道:“我躺了几天了?”
“有……七、八天了。将军,您这次病得实在不轻,可把我们吓坏了。”他一脸的单纯,认真地说。“云大人天天一下朝就赶过来,也是急得不行,就连皇上都来看过您。”
“哦。”宁觉非听完,看着帐顶,发了会儿呆。
那家人问道:“将军,您是不是先吃点东西?云大人说,如果您醒了,又有胃口的话,可以喝点燕窝粥。”
就算没胃口,宁觉非也会努力吃东西。他要尽快恢复健康,还有事要做。听他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那个家人立刻急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疼惜、焦急和歉疚,坐在床边看着宁觉非异常苍白消瘦的脸,轻声道:“觉非,这次你病得如此凶险,都怪我。”
宁觉非微微一笑:“怪你什么?不关你的事。我这病根儿是在临淄落下的,你也清楚,实在不与你相干,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事。”
江从鸾低着头,半晌无语,忽然落下泪来。
宁觉非立刻察觉了,马上关切地问道:“他们……有难为你吗?”
江从鸾摇了摇头:“你没有发话,他们怎么会难为我?就看你的面子,这几天府里乱成一团,他们也还是对我以礼相待,一点也没有刻薄过我。”
“那就好。”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他躺在那里,平静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觉得浑身软得像摊泥,大概是一个姿势睡久了,骨头疼得厉害。他想翻个身,却只是动了动,便无能为力了。
江从鸾十分细心,见状起身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动一下?”
宁觉非点了点头。
江从鸾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身体,用力将他掰了过来,让他侧身躺着。
宁觉非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低低地道:“谢谢。”
他当初在翠云楼时便会对所有帮他的人说“谢谢”,江从鸾这时听了,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他握着宁觉非的手,轻声恳求道:“觉非,留我在你身边好吗?让我来照顾你。”
宁觉非却有些不解:“从鸾,那独孤及既对你很是不错,你又如此帮他,现在既然能够在一起,你又为什么要放弃?”
江从鸾听了他的话,却苦涩地笑了。他垂下头,声音很轻,缓缓地道:“当初,他是年少无知,图个新鲜,对我尚有几分真情意。如今,他贵为皇帝,后宫嫔妃众多,便是年轻貌美的男宠也不知有多少。我已经老了,又出身微贱,若不是为他立有微末功劳,又曾经……与你有过一些瓜葛,对他还有用处,他也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我即便回去,也不过是闲置,赏我一口饭吃罢了,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安排?觉非,你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也没有看不起我,你跟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同,你是真正把我,把那些楼里的孩子,甚至强哥、一姐他们当成是与你平等的人,始终真诚相待。觉非,我是真的想跟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过过舒心的日子,像个人一样生活。”
宁觉非听他说完,再不犹豫,立刻便道:“好,你就留下吧。”
江从鸾一听,顿时一阵狂喜,心中一时酸楚一时感动,眼泪不绝如缕,到后来怎么也止不住,竟俯到床边,失声痛哭。
宁觉非明白他的心情,一个人一直委委屈屈地生活在泥潭里,从来都要顺从别人的折辱,还得笑脸承受,却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那才是最绝望的。他勉力抬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传达着无言的安慰。
那个家人端着燕窝粥进来时,看见江从鸾伏在床沿哭泣,还以为宁觉非又发生了什么不测,吓得差点把碗打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床边,见宁觉非好好地睡在床上,神志很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免瞪了江从鸾一眼,口中却道:“将军,来喝粥吧。”
江从鸾听到这话,连忙坐了起来。他擦去泪水,顺手便从家人的手中接过粥碗,一勺一勺,细心地喂给宁觉非。
那个家人大为诧异,但见将军并未反对,便没敢吭声。
等到宁觉非把粥喝完,江从鸾很自然地起身,将火炉上的热水倒进铜盆,拧了软巾过来,替宁觉非擦了脸和手,然后给他把锦被盖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温婉优雅,神情间带着关切,与一般惯会侍候人的婢仆有着很大不同,倒像是宁觉非的亲人一般。
宁觉非这时已觉得十分疲倦,便对他微微笑了笑,体贴地说:“从鸾,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也睡一会儿。”
江从鸾点了点头:“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宁觉非也不再多说,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江从鸾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一直不舍得离开。那个家人见了,知道他会照顾将军,也不便赶他走,就把碗筷和水盆收拾着出去了。
云深在宫里与澹台牧议完事后,仍是直奔神威将军府,听总管说宁觉非醒过来一次,而且吃了东西,顿时放下心来,脚步却未停顿,直奔正房而来。
他一踏进门,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从鸾,登时停在那里,眼中满是疑惑。
江从鸾本能地站起身来,对他微微躬身施礼,低低地说:“小人见过云大人。”
云深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江公子不必多礼,您替我照顾觉非,我还要感谢您呢。”
江从鸾自小学习察言观色,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时自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表面上却是茫然不觉,仍是垂头轻声道:“云大人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是我应该做的。”
云深仔细打量着他。
自从他来到蓟都后,云深还真没怎么正眼看过他。在这位出身高贵的才子心里,本就看不起出身青楼的人,男娼又比妓女还要低贱,他过去从来不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宁觉非是半途转世而来,又是被强迫着受尽凌辱,在他眼中自是不同于那些小官男宠。想着宁觉非曾经落在这个江从鸾手里,受尽那些禽兽的残忍折磨,他心里就是怒火上冲,虽然涵养到家,一直强自忍耐,待之仍如上宾,不失客气礼貌,却从来不去正视他。
这时细细一打量,只见他身段高挑,眼若秋水,眉含春山,粉色的唇角似乎总带着盈盈笑意,让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他的态度总是柔顺温婉,声音低柔缓和,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压迫或者威胁的感觉。无论谁面对着他,都会感到一种平和。抛开身份不论,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云深虽然反感他,却也发不出火来,只是温和地道:“江公子,你也累了,就请先去歇歇吧。”
江从鸾微笑着应道:“是。”便再施一礼,缓步退出。
云深不再去理会他的事情,转身坐到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宁觉非。
仅仅几天的时间,他脸上的古铜色就已变成了淡褐色,嘴唇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本就年少,平时的行事谈吐之间颇有大将风度,瞧着还成熟一点,现在却是消瘦憔悴,下巴尖削,看上去也就是个孩子。此刻,他双眉微皱,全没了过去入睡后的那种安宁平静,似乎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让人看了十分心疼。
云深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的脸。
他的热度已经退了,肌肤隐隐地透出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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