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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轮船

_3 艾特玛托夫 ( 吉尔吉斯斯坦)
一齐发泄到老婆身上。但她还是原谅他。爷爷也原谅他。谁也不把奥罗兹库尔捆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酒醒过来,老婆虽然满身青紫,可是茶已经烧好了。爷爷已经让马吃饱
了燕麦,备好了马鞍。奥罗兹库尔喝足了茶,朝马上一坐,——他又是头头儿,又是整
个圣塔什森林的当家人了。谁都不会想到,象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早该扔到河里去了……
天已经黑了。夜晚已经来临。
孩子得到新书包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好把书包放到什么地方。末了,他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枕头
旁边。孩子这时还不知道,到以后才知道,班里几乎一半的孩子都有了跟这一模一样的
书包。知道了,他也不会败兴的,他的书包照样是一个很不平常、一个顶了不起的书包。
他当时也还不知道,在他的小小生活道路上他将遇到一些新的大事;还不知道,将来会
有一天,在整个人世上,他竟找不到一个靠得住的人,能跟他在一起的只有书包。而这
一切,全因为他有一个心爱的关于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这一天晚上,他很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莫蒙老汉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他每次
讲这个故事,都好家亲眼看到的一般,而且边讲边叹气、流泪,讲讲停停,想着心事。
不过,孩子不敢去惊动爷爷。他明白,爷爷现在没有心思讲故事。“咱们下次再请
他讲吧,”孩子对书包说。“现在我自己来把长角鹿妈妈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一字不漏
地讲,和爷爷讲的一样。我轻轻地讲,让别人都听不到,你可要好好听。我喜欢讲,并
且喜欢象看电影一样看着故事里的一切。爷爷说,这一切全是真的。故事是这样的……”
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很远的古代,大地上森林比草还多,在我们的国土上,
水面比陆地还大,那时候,有一个吉尔吉斯民族,居住在一条又大又寒冷的河边。这条
河叫艾涅塞。艾涅塞流得很远,一直流到西伯利亚。骑着马到那里去,要跑三年零三个
月。现在这条河叫叶尼塞,那时候却叫艾涅塞。所以,有一支歌是这样的: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艾涅塞就是这样一条河。
当时有各种不同的民族居住在艾汉塞河畔。他们处境十分险恶,因为他们经常互相
作对。很多敌人包围着吉尔吉斯民族。一会儿这边敌人来侵犯,一会儿那边散人来侵犯,
一会儿吉尔吉斯人自己去进攻别人,夺牲口,烧房子,杀人。见人就杀,能杀多少就杀
多少,——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不怜惜人,人残杀人。闹得没有人种庄稼、养牲口、
打猎。靠抢夺过日子更便当些:闯进来,将人一杀,拿起就走。可是,杀了人,就要用
更多的血来偿还,报复就会引起更大的报复。越这样下去,血流得越多。人们都失去了
理性。那时候没有谁来帮人和解。谁能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将别的民族杀得鸡犬不留,
把牲畜和财宝抢劫一空,谁就是最有本事、最了不起的人。
森林里出了一只怪鸟。每天从入夜直到天亮,都在唱、在哭,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用人的声音凄惨地叫着:“大祸来啦!大祸来啦!”果然不假,那可怕的一天来了。
那一天,全吉尔吉斯族的人都在艾汉塞河上给自己年老的头人送葬。这位老英雄库
利奇当过多年首领,参加过多次征战。在多次战斗中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而安然无恙,
但他的死期还是到来了。全族的人十分沉痛地哀悼了两天,准备在第三天安葬着英雄的
遗骨。依照古老的风俗,为头人送葬时,应当抬着他的尸体从艾涅塞河边的悬崖峭壁上
经过,让死者的灵魂可以在高处向母亲河艾涅塞告别。要知道,“艾涅”的意思就是母
亲,“塞”就是河道,就是河。让他的灵魂最后唱一遍艾涅塞河的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设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在安葬的岗头上,在墓穴前,要把老英雄高抬过预,让他看看天地四方:“看看你
的河。看看你的天。看看你的地。看看我们这些和你同根生的人。我们都来送你了。安
息吧!”要在英雄墓前竖石碑,留给千秋万代作纪念。
在安葬的日子里,全族的帐篷要顺着河岸排成长长的一排,以使每一家都能在家门
口向老英雄告别。人们抬着老英雄的遗体从帐前经过时,就要把志哀的白旗降到地上,
降旗时还要边哭边诉,然后跟上大家一起往前走,走到下一个帐篷跟前,下一个帐篷里
的人又是边哭边诉,降志哀的白旗,一路上都是这样,一直送到安葬的岗头上。
那一天早晨,太阳出山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旗杆上挂起了带马尾的军麾,
搬出了老英雄作战用的盔甲、盾牌和长矛。老英雄的战马也被好了送葬的马衣。号手们
就要吹起战斗的长号,鼓手们就要擂动震天的大鼓,要吹、要擂得森林摇动,群群鸟儿
飞上天空并在天空啾啾喳喳地乱转,野兽嗥嗥叫着在森林里乱窜,野草伏到地上,山谷
里回声滚滚,群山颤抖。哭灵的女人们松开了头发,准备为老英雄库利奇眼泪汪汪地痛
哭一场。骑士们跪下一条腿,准备用强壮的肩膀抬起老英雄的遗体。一切都准备好了,
就等着起灵了。而在林边的树上,还拴着九匹待宰的母马、九头待宰的公牛、九十头待
宰的羊,那是为葬后丧宴准备的。
这时候,意外的事发生了。艾涅塞河畔的人,彼此之间无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根,
在安葬头人的日子里,是不兴跟人家兴兵打仗的。可是,就有一大帮敌人,拂晓时便悄
悄地包围了深深陷在悲痛里的吉尔吉斯人的宿营地,这时一下子从四面埋伏的地方跳了
出来。所以谁也来不及上马,谁也来不及拿起武器。一场空前的大血洗开始了。见人就
杀,一个不留。敌人打定了主意,要一举消灭勇猛的吉尔吉斯民族。他们把所有的人挨
个儿杀死。杀光了,就再也没有人记下这笔血债,再也没有人报仇雪很,就让时间象流
沙一样冲掉往事的痕迹。让一切化为乌有……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需要很长时间,要杀一个人,却只需转眼工夫。许多人已被杀
死,躺在血泊里;许多人为了逃脱敌人的利剑和长矛,跳进河里,就在艾涅塞河的波涛
中沉没。河岸上,悬崖峭壁间,吉尔吉斯人的帐篷熊熊燃烧着,大火延烧数俄里。没有
一个人逃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一切都被捣毁、烧光。死者的尸体一齐从悬崖上扔到
艾涅塞河里。敌人欢呼:“现在这些土地是我们的了!现在这些森林是我们的了!现在
这些牲畜是我们的了!”
敌人带着大量的虏获物扬长而去,却没有发觉,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从森林里回来
了。他们又淘气,又不听话,一清早就背着大人跑到附近森林里去剥树皮编小篮子。他
们玩得起劲,不觉走到密林深处。等他们听到大血洗的厮杀声和呼喊声急忙赶剧家时,
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两个孩子只落得无亲无故。他们哭着从一处灰
堆跑到另一处灰堆,一到处看不到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孤儿。整个人世就剩了他们俩。
远处,灰尘滚滚,敌人正把他们在血腥的征战中掠得的马匹和牛羊赶往自己的地盘
去。
两个孩子看到马蹄荡起的灰尘,使向前追去。两个孩子一而哭喊,一面跟在凶恶的
敌人后面跑。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他们不是躲开杀人凶手,倒是追赶起他们来了。他们
只图不孤单,只想赶快离开这块一片血腥的、可怕的地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地跑着朝
前追,喊敌人等一等他们,带他们一块儿走。但是,人喊,马嘶,蹄声得得,人马跑得
正欢,哪里听得到他们那微弱的喊声?
男孩和女孩拼命地跑了很久。但总是赶不上。后来他们跌倒在地上。他们不敢朝四
面看,不敢动一动。觉得非常可怕。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不觉睡着了。
常言说:吉凶难卜孤儿命。这话倒也不假。夜晚乎平安安地过去了。野兽没有惊动
他们,林中巨怪没有将他们抓走。等他们醒来,已是早晨。阳光明丽,百鸟齐鸣。两个
孩子爬起来,又踏着马蹄的印迹走去。沿路他们采些野果和野菜充饥。他们走呀,走呀,
到第三天,来到一座山上。朝下一望,只见山下碧绿的大草甸子上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数不清有多少帐篷扎在那里,数不清有多少火堆在冒烟,数不清有多少人围着火堆。姑
娘们在荡秋千,在唱歌。有一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为了让大家开心,正象雕一样在转着
圈子,在摔跤。这是敌人在庆祝他们的胜利。
男孩和女孩站在山上,不敢朝山下走。但是真想到火堆跟前去。火堆跟前那烤肉味、
面包味、野葱气味好香啊。
两个孩子忍不住,还是走下山去。山下的人觉得这两个孩子来得蹊跷,便一齐围了
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们饿了,”男孩和女孩回答说,“给我们点儿吃的吧。”
那些人从他们的口音听出了他们是什么人,一齐乱哄哄地、嗡嗡地叫了起来。他们
在争论:是马上杀死这两个没有杀绝的敌人的种子呢,还是将他们带到可汗那里去?有
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趁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的时候,塞给每个孩子一块烤马肉。他们被
带往可汗那里去的路上,还一直在吃着马肉。他们被带进一座高大的帐篷,帐边还站着
手执银斧的卫士。整个营地上都在传着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吉尔
吉斯孩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都停止了作乐和饮宴,一齐拥到可汗的帐前。这时
候,可汗正眼手下的著名将领一起坐在白得象雪一样的毡上,喝着蜂蜜调制的马奶酒,
听着颂歌。可汗得知大家为什么拥到帐前,十分震怒:“你们竟敢打扰我的情兴?我们
不是把吉尔吉斯族斩尽杀绝了吗?我不是让你们成为艾涅塞河上千秋万代的主人了吗?
你们跑来干什么?胆小鬼!你们睁开眼看看,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来啊,麻脸瘸
婆婆!”可汗叫道。麻脸瘸婆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汗对她说:“把这两个孩子带到
密林里去,将他们收拾掉,让吉尔吉斯族从此绝种,干干净净,今后再也无人提起。去
吧,麻脸瘸婆婆,照我的命令行事……”
麻睑病婆婆一声不响地接受了命令,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就走了出去。他们在森林里
走了很久,后来走到艾涅塞河边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麻脸瘸婆婆在这里让两个孩子站住,
要他们并肩站在悬崖边。她在把他们推下悬崖之前,口中念道:
“伟大的艾涅塞河啊!要是把一座山抛到你的深处,山就象一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
要是把一棵百年古松抛下去,松树就象一根小技儿一样被冲得无影无踪。现在你收下这
两颗小小的砂子,收下人类的这两个孩子吧。人间没有他们的存身之地。还用得着我对
你说吗,艾涅塞?要是星星都变成人,天空就不够他们住了。要是鱼都变成人,江河和
海洋就不够他们住了。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艾捏塞?把他们收下,把他们带走吧。趁
他们年幼,趁他们心地纯洁,趁他们还有孩子的良心,还没有害人的心思、没有做害人
的事情,让他们离开这罪恶的世界吧,免得他们遭受人间苦难,也免得他们去坑害别人。
收下他们吧,收下他们吧,伟大的艾涅塞……”
男孩和女孩嚎啕大哭。他们哪里有心思所老婆子的话。站在悬崖上朝下望去,实在
可怕。百丈悬崖之下,怒涛滚滚。
“孩子们,你们最后拥抱一下,告告别吧,”麻胜瘸婆婆说。她卷起袖子,为的是
推起他们更利索些。她又说:“孩子们,你们别怪我。这是你们命该如此。虽然我现在
来于这件违心的事,但也是为了你们好……”
她刚说到这里,一旁传来了说话声:
“等一等,大仁大智的女人,不要杀害无罪的孩子。”
麻脸瘸婆婆回头一看,觉得很奇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头母鹿。那一双老大老大的
眼睛朝她望着,露出责备和忧伤的神情。母鹿一身白色,就象生头胎的妈妈的奶水那样
白;肚子上的绒毛是褐色的,很象小骆驼的毛。头上的角美极了,扎煞开来,就象秋天
的树枝。乳房又洁净又光润,就象正喂奶的妇女的乳房。
“你是哪一个?你为什么讲人话?”麻脸病婆婆问道。
“我是鹿妈妈,”母鹿回答说,“我讲人话,因为别的话你听不懂,也就没法听从
我的劝告。”
“你要我怎样呢,鹿妈妈?”
“大仁大智的女人,你把孩子放了吧。我请你把他们交给我。”
“你要他们干什么?”
“人们把我的双生孩子——两头小鹿打死了。我想找孩子来抚养。”
“你想抚养他们吗?”
“是的,大仁大智的女人。”
“可是,你好好想过没有,鹿妈妈?”麻脸瘸婆婆笑了起来。“他们是人的孩子呀。
他们长大了,会杀害你的小鹿的。”
“他们长大了,不会杀害我的小鹿,”鹿妈妈回答说。“我将是他们的妈妈,他们
将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哼,这可难说,鹿妈妈,你对人真不了解!”麻胜病婆婆摇摇头。“人连森林里
的野兽都不如,人害起人来从不手软。我可以把这两个孤儿交给你,让你以后明白我的
话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两个孩子即使在你身边,也还是要被人们杀掉的。你何必自讨
苦吃呢?”
“我把孩子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到了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们。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
放了他们吧,大仁大智的女人。我会给他们做个好妈妈的……我的乳房都胀得疼了。我
的奶水都往下滴了。我的奶就等孩子们来吃呢。”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说的,”麻脸肩婆婆想了想,说道,“你就领去吧,你
要快点把他们带走。你就把两个孤儿带到你那很远的地方去吧。可是,如果他们在老远
的路上死掉,如果有强人把他们杀死,如果今后你这两个人类的孩子恩将仇报,那可要
怪你自己。”
鹿妈妈向麻胜病婆婆道了谢,便对男孩和女孩说:
“现在我是你们的妈妈,你们是我的孩子了。我把你们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
很多雪山,雪山上到处是森林,雪山怀抱里有一个叫伊塞克的波浪滚滚的大海。”
男孩和女孩高兴极了,连蹦带跳地跟在长角鹿妈妈后面跑了起来。但是,后来他们
就累了,没有劲儿了,可是,路还远得很呢,要从大地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要不是长
角鹿妈妈用自己的奶喂他们,到夜里又用自己的身子暧他们,他们早就走不动了。他们
走了很久,把他们的故乡艾涅塞越抛越远,但是高新的家乡伊塞克还是远得很。夏去秋
来,过了冬天,又是春天,然后又是夏天,又是秋天、冬天,一年又是一年,他们穿过
多少茂密的森林、酷热的草原、流动的沙漠,超过多少高山和汹涌奔腾的河流。狼群追
赶他们,长角鹿妈妈就把他们驮在背上,带他们避开残忍的野兽。猎人骑马带箭追赶他
们,在后面喊:“鹿把人的孩子抢跑啦!逮住它!逮住它!”并且在后面不断地放箭。
长角鹿妈妈就驮着两个孩子飞跑,带他们逃离那些多余的救护者。鹿妈妈跑得比箭还快,
一面跑一面不住地小声说:“坐稳些,孩子们,后面有人追赶!”
长角鹿妈妈终于将它这两个孩子带到了伊塞克。他们站在山上,感到十分惊奇。周
围是一座座雪山的高峰,在遍布绿色森林的群山怀抱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波浪滚滚的
大海。白色的波浪在蓝色的海面上滚动,风从远方将波浪吹来,又将波浪吹向远方。不
知哪里是伊塞克的头,哪里是伊塞克的尾。这一边太阳已经升起,那一边还是夜晚。伊
塞克周围有多少山,数也数不清;这些山后面又有多少这样的高山耸立着,谁也不知道。
“这就是你们新的家乡了,”长角鹿妈妈说。“你们就住在这里,种地,打鱼,养
牲口。你们就在这里安居乐业,千年万载生活下去。你们还要传科接代,繁衍子孙。还
要让后代不要忘记你们带到这里来的语言,让他们可以畅快地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和唱歌。
人应该怎样生活,你们就怎样生活。我要跟你们,跟你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在一起……”
这样,男孩和女孩,吉尔吉斯族这最后两个人,就以美丽富饶、万世长存的伊塞克
湖畔为新的家乡了。
时间过得飞快。男孩长成了健壮的汉子,女孩长成了成熟的女子。于是他们结婚,
成为夫妻。长角鹿妈妈也没有离开伊塞克,就住在这里的森林里。
有一天,黎明时候,伊塞克湖上忽然起了风浪,喧腾起来。女的要临盆了,她痛苦
地挣扎着。男的害怕了,跑到山崖上,高声喊叫起来:
“鹿妈妈,你在哪里啊?伊塞克在闹腾,你听到没有?你的女儿要生孩子了。鹿妈
妈,快来啊,快来帮助我们……”
这时候,远处传来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就象南队的铃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长角鹿
妈妈跑来了。它送来一只叫别色克的小孩摇篮,那弯弯的摇把就挂在它的角上。这种别
色克是用白桦木做的,摇把上拴一个叮当作响的银铃。至今,这银铃还在伊塞克一带的
别色克上响着。妈妈摇着摇篮,银铃叮当响着,好象长角鹿妈妈正从远方跑来,角上挂
着白桦木摇篮,匆匆忙忙送摇篮来了……
长角鹿妈妈刚刚应声来到,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只别色克是给你们的头生孩子的,”长角鹿妈妈说。“你们要有很多孩子。七
个儿子,七个女儿!”
当爸爸的和当妈妈的高兴极了。为了纪念长角鹿妈妈,他们给头生儿子取名为布古
拜。布古拜长大成人,娶了基普恰克族的一个美女为妻,于是布古族,也就是长角鹿妈
妈族,就繁衍起来了。伊塞克湖畔的布古族成为很大、很强盛的一族。布古人将长角鹿
妈妈尊为圣母。布古人的帐篷门口上方都绣有鹿角为标志,这样,很远就可以看出,这
帐篷是属于市古族的。布古人每当反击敌人进犯的时候,每当赛马的时候,总是大声呼
喊:“布古!”布古人就总是取得胜利。那时候,伊塞克湖畔的森林里,到处奔跑着雪
白的长角鹿,它们的美丽,连天上的星星都要羡慕。那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子孙。谁也不
去碰它们,谁也不去欺负它们。布古人见到鹿,就下马让路。人们总把心爱的美丽姑娘
比作美丽的白鹿……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一个十分富有、十分显赫的布古人去世之前。这个布古人有
千千万万头羊、千千万万匹马,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他手下的牧人。他的儿子们为他举办
了盛大的丧宴。他们从四面八方请来最有身份的人士参加宴会。在伊塞克湖畔为客人们
扎起了上千顶帐篷。数不清宰了多少牲口,喝了多少马奶酒,上了多少山珍海味。富翁
的儿子们神气极了:让人们都知道,父亲死后,儿子们还是多么富有,多么慷慨大方,
儿子们又是多么孝敬他,多么隆重地悼念他……(“哎-哎,我的儿子啊,如果炫耀的不
是才华,而是金银财宝,那可不好!”)
歌手们骑着死者儿子们赠送的骏马来回驰骋,穿着赠送的貂皮帽和丝绸长袍到处炫
耀,争先恐后地歌颂死者和他的后人。
“在太阳下面,哪里有这样幸福的生活、这样排场的丧宴?”一个歌手唱道。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的事都不曾见!”另一个唱。
“哪里都不曾见。只有我们这里才这样孝敬父母,这样光宗耀祖,显扬门庭。”第
三个唱。
“哎,花言巧语的歌手们啊,你们在这里嚷嚷什么!世界上还没有那样美好的词句,
能够将主人的恩惠、将死者的声望恰如其分地赞誉!”第四个唱。
他们就这样日日夜夜在赛歌。(哎-哎,我的儿子啊,要是歌手比赛捧场,歌手变
成歌的死敌,那就坏事!”)
那次有名的丧宴热热闹闹地举办了许多天。富翁那些不可一世的儿子们很想压倒别
人,想胜过世界上所有的人,好让自己的声望传遍天下。于是他们想起要在父亲的坟上
安放一对鹿角,让大家知道,这是出身于长角鹿妈妈一族的他们的光荣先人的坟墓。
(“哎一哎,我的儿子啊儿子,古人说:富了就骄傲,骄傲就放纵。”)
富翁的儿子们一心要用这种闻所未闻的办法来显耀他们的父亲,谁也拦不住他们。
他们说干就干。他们派出一些指人,猎人打到一头鹿,将角劈了下来。鹿角有一俄丈高,
就象飞鹰的翅膀。富翁的儿子们很喜欢这对鹿角:每只角上都有十八个杈儿,就是说,
这鹿已经十八岁了。好极了!他们就叫人将鹿角安放在坟墓上。
老年人都十分气忿:
“你们凭什么把鹿打死?谁敢动手杀害长角鹿妈妈的后代?”
富翁的儿子们回答他们说;
“这鹿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打死的。凡是在我家土地上跑的、爬的、飞的,从苍蝇到
骆驼,都是我家的。我们自家的东西,我们自己知道该怎样处置。你们都滚开!”
仆役们用皮鞭抽打老年人,让他们倒骑在马上,侮辱他们,将他们撵走。
这一下就开了头……长角鹿妈妈的后代从此就遭殃了。几乎每个人都要去森林里猎
捕白鹿。每个布古人都认为在先人坟上安放鹿角是义不容辞的。于是这种事被认为是孝
行,是对亡灵特别尊敬之举。谁没有本事弄到鹿角,谁就觉得不体面。人们开始买卖鹿
角,储存鹿角。长角鹿妈妈一族中,出现了以猎取鹿角、靠卖鹿角为生的一些人。(
“哎—哎,我的儿子啊,金钱万能的地方,既没有美,也没有善良。”)
伊塞克森林里的鹿面临了大劫大难。人们对它们毫不留情。鹿跑到陡峭的悬崖上,
人们也不肯放过它们。人们放出成群的猎狗去追赶它们,将它们赶到埋伏着射手的地方,
全部射杀。成群成群的鹿被杀害、被消灭。人们还打赌,看谁能搞到枝杈更多的鹿角。
鹿没有了。山里空荡荡的。不论深夜还是黎明,都不再听到鹿的叫声。不论在森林
里还是在川地上,都看不到鹿在吃草,看不到鹿将长角擎在背上飞快地奔跑,看不到鹿
象飞鸟似地掠过深谷。很多人生到世上,一生中一次都没有看到过鹿。只听到过有关鹿
的故事,再就是还见过坟墓上的鹿角。
长角鹿妈妈又怎样了呢?
长角鹿妈妈很生气,对人们十分恼恨。据说,在鹿被枪弹和猎狗逼得无处存身的时
候,在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一些鹿的时候,长角鹿妈妈登上最高的山顶,告别了伊塞克湖,
带着仅剩的一些孩子通过一个很大的山口,往别的地方、别的山里去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信不信由你。
长角鹿妈妈临走的时候说,它再也不回来了……
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

山里又是秋天。热闹的夏天过后,一切又在迎接秋天的凄清。四下里已经看不到畜
群荡起的灰尘,火堆早已熄灭。牲畜过冬去了。人走了。山里空了。
老鹰零零落落地在天上飞过,难得叫上一声两声。河里的水不那样喧闹了:河水一
个夏天跟河槽呆够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青草不再生长,渐渐枯萎下去。树叶在
树枝上呆厌了,有些地方已经开始下落。
夜间,那些最高的山顶上已经落上一层银色的初雪。拂晓时候,那一座座黑糊糊的
高山的山脊都变成了灰白色,好家一只只黑褐色的狐狸都长了白色的后颈。山谷里的风
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不过,天气暂时还是晴朗、干爽的。
护林所对岸的森林很快地进入秋天。火红的秋色有如无烟的野火,从河边向上延烧,
烧遍了陡峭的小林地带,直到黑松林的边缘才停止。最鲜艳、最火红、向上爬得最顽强
的是杨树林和白桦林:它们一直爬到大森林高处积雪的地方,一直爬到黑压压的松树和
云杉王国的边界。
松杉林里一向十分干净,而且象教堂里那样肃穆。只有一棵棵挺立的褐色树干,只
有干爽的松脂气味,只有落得遍地都是的棕黄色针叶。只有风在老松树的树梢上悄悄吹
过。
可是,今天从清早起,被惊动的寒鸦就在山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直叫的寒鸦,
在松林上空不住地盘旋着。寒鸦是听到斧头声,一齐惊叫起来的,这会儿正争先恐后地
嚷着,好象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抢劫似的,紧盯着正将砍下的松树朝山下放的那两
个人。
砍下的木头是用马拖着走的。奥罗兹库水走在前面,拉着缰绳。他皱着眉头走着,
不住地喘着粗气,就象老牛在耕田;他那斗篷不时地叫树棵子挂住。在他后面,紧紧跟
着木头的是莫蒙爷爷。在这样高的地方干活儿,他也感到很吃力,老人家也在呼啸呼呼
地喘着气。他手里拿着一根烨木棒,一面走,一面不时地用木棒拨动木头。木头一会儿
撞到树桩上,一会儿撞到石头上。每到斜坡上,木头老是想横过来朝下滚。要是那样,
那就免不了出事,会砸死人的。
用木棒掌握木头动向的人随时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但是,天下事无奇不有:奥罗兹
库尔已经有几次吓得撇开马匹,跳了开去,而且每次他看到老头子还冒着生命危险,在
斜坡上撑住木头,一直在等着他回到马跟前去拉马缰时,他都觉得损了他的面子。于是,
正如俗话说的:要遮自己的羞,就得羞辱别人。
“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奥罗兹库尔对丈人大声喝道。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指摘奥罗兹库尔:哪里见过这样对待老
年人的?丈人只是怯生生地说,他自己也可能叫大木头压死的,干什么要这样对他喝叫,
好象他是故意这样子似的。
但是,这一来,更把奥罗兹库尔惹火了。
“你算什么东西!”他气汹汹地说。“就算把你砸死,你反正活够了。你怕什么?
可是,我要是摔死了,谁肯要你那不开窝儿的女儿?谁用得着这种不生不养、倒霉的婆
娘?……”
“孩子,你这个人可真难伺候。你一点不尊敬人,”莫蒙回答说。
奥罗兹库尔甚至停了下来,拿眼睛将老头子打量了一阵。
“象你这样的老家伙早该躺在炉灶跟前,拿炉灰来烤屁股了。可是你现在好歹总还
是拿着工资。你的工资从哪里来的?靠我呗!你还要什么样的尊敬?”
“好啦,我是随便说说的,”莫蒙软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走着。又爬上一个山坡,停在坡上休息。马已经浑身是汗,到处水淋淋
的。
寒鸦还是一直没有安静下来,一直在打圈子。黑压压的一大片,嚷得非常起劲儿,
好象打定了主意今天是要叫一整天了。
“寒鸦叫,冬天早早到,”莫蒙又开口说。他想讲点别的,让奥罗兹库尔消消气。
“这是寒鸦要飞走了。寒鸦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它们。”他又补上一句,好象是替不懂事
的鸟儿表白似的。
“哪一个打扰它们的?”奥罗兹库尔猛地转过头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老头子,
你又在胡扯了,”他用严厉的口气低声说。
他心里说:“哼,话里有话哩!怎么,就为了你那寒鸦,松树都不能碰,连根树枝
都不能动啦?没有这种事!目下在这里还是我当家。”他拿眼睛狠狠瞄了瞄哇哇直叫的
鸟群,心里说:“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然后,他转过脸,骂了两声娘。
莫蒙一声不吭。他听不惯女婿骂娘。“他又来了,”老人家心里难过地想。“一喝
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还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人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莫蒙
伤起心来。“你对他一片好心,他对你恶意相报。既不觉得有愧,又不肯问问良心。好
象就应该这样。总认为自己有理。只要地舒服就行。周围的人都该伺候他。你不愿意,
就逼着你干。好在他这种人是在山里,在森林里,他的手下只有这么一两个人。他的官
儿要是更大些,那又怎样呢?天啊,可别叫他当大官儿……而且这种人实在多得很。他
们什么都能捞到手。你想躲这种人都躲不掉。他到处等着你,到处能找得到你。为了他
自己过得自在,他能把你的命折腾掉。可是,他还是有理。是啊,这种人太多了……”
“好啦,歇够了,”奥罗兹库尔打断老人家的思路。“走吧,”他下命令说。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
今天从清早起,奥罗兹库尔心里就不痛快。早晨,本当带上家什过河到对岸森林里
来的,莫蒙却忙着送外孙上学去了。这老头子简直发昏了!每天早晨都要备好马,送孩
子去上学,然后又要骑马跑去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天天就为这个没人要的孩子忙活着。
说什么,上学不能迟到,简直好象不得了啦!要是这里有急事,天晓得会是什么样的事,
这么说,这些事都是可以放一放的罗、老头子说:“我一下子就回来,万一孩子上课迟
到了,见了女老师不好意思的。”哼,见了她不好意思!老糊涂!那个女教师又算什么?
一件大衣穿上五年。就看到她夹着练习本,提着提包。天天在外面乞讨,什么东西都要
向区里要,要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给学校要煤,一会儿要玻璃,一会儿要粉笔,要不
然就是要抹布。真正象样的教师会到这样的学校来吗?大家给这学校取的名字真不错—
—小家伙学校。她倒真是个小家伙。她有什么用?真正象样的教师都在城市里。学校里
玻璃窗明晃晃的。教师都系领带。但那是在城市里呀……城市里有多少首长坐着汽车满
街跑!那又是什么样的汽车呀!乌黑、银亮的汽车,平平稳稳地开过来,你不由得要站
下来,气也不敢喘,站得笔直,等着它开过去。可他们城里人就好象没有看到这些汽车
似的,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只顾走自己的路。在城市里过日子才真象过日子哩!要是
能调到城市里去,在城市里住下来,有多好啊!在城市里,尊敬不尊敬人,全看人的地
位。有了地位,就一定受人尊敬。地位越高,越受人尊敬。大家都是文明人。在城市里,
不必因为吃几顿饭或者收了什么礼物,就去搞木头或者去做诸如此类的事来还人情。不
象在这里,给你五十,至多一百卢布,人家就把木头弄走,还要说你的坏话:奥罗兹库
尔受贿啦,这个那个的……真是愚昧无知!
是啊,真该到城市里去……嘿,让这些山、这些森林、这些该死的木头,让不生孩
子的老婆,让糊涂老头子和他那当宝贝待的狗崽子,统统见鬼去!嘿,那我就象吃饱了
燕麦的马一样,欢蹦起来!我会叫人尊敬我;“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维奇,您的办公
室能进吗?”到了城市里,我要娶个城里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呢?比如说,娶个演员,
要漂亮的,又会唱,又会跳,手里还拿着麦克风;据说,在她们眼里,最要紧的是,一
个人要有地位。我要挽着这样的美女,自己也要系好领带,一起到电影院去。她的高跟
鞋登登地响着,浑身香喷喷的。过路人都伸长了鼻子。不用说,孩子也要生一些的。让
儿子学法律,叫女儿学钢琴。城里孩子显然不同,城里孩子聪明。在家里说的全是俄语:
他们才不会满嘴土话哩。他也要这样来惯养自己的孩子:“好爸爸,好妈妈,我要这样,
我要那样……”对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嘿,他要让很多人都眼红,让大家
看看,他是什么人!他哪一点又比别人差?那些在他上面的人,哪一点比他高明?都是
一些跟他一样的人嘛。只不过他们走运,他不走运罢例。怪他没有福气。也很怪他自己。
林业人员训练班结业后,该是到城里去,去上技术学校,或者去上大学的。他却沉不住
气,一心要弄个差事干干。虽然是个小差事,可总是个差事。这样一来,现在就天天在
山里转,天天就象老驴一样拖木头了。还有这些讨厌的寒鸦。叫什么呀,打什么圈子?
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
奥罗兹库尔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快活的夏天已过,秋天来了,随着夏天的逝去,
他到牧羊人和牧马人那里作客的好日子也过去了。正象歌子里唱的:“高山牧场花儿落,
又到返回平川时……”
秋天到了。人家抬举他,请他吃喝,他借了债,许了愿,现在都得一一清偿。而且
他说过的大话也得兑现:“你要什么?要两根松木做屋梁,就这么一点儿?这有什么好
说的!随你什么时候来,现成的!”
过去说了大话,收了礼物,喝了酒,现在就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面拼命咒骂,
一面在山上拖木头。这些木头叫他吃很大的亏。说起来,他这一辈子老是吃亏。忽然他
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我什么都不管,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但是他马
上就明白了,他哪里也去不成,哪里也不要他,谁也不要他,他到哪里也过不到他所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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