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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_5 严歌苓 (当代)
  少勇已跑回办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来。他看着她喝,喝到茶根把茶叶呷得咝咝响。等她脸从茶缸里冒出来,他问:“逃荒来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这儿逃来。”
  “那出啥事了?”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夺过来,又去给她倒了一缸子冷开水,又看着她一饮而尽。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脸抹出一道干净皮肉来。她说:“我得住下。住三天。”
  孙少勇想,他现在有妻子了,两人过得和睦幸福,把她带回家是不合适的。可把她另一处安排,更显得不三不四。想着,他就领她去了医院的职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这个空来想法子。
  少勇走到马路对过的百货商店,买了一件白府绸衬衫和蓝布裤子,又买了一条浅花裤衩。他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线网兜里,又从食堂买了两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饭的大搪瓷盆里。他准备拿这份礼打发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听自个儿说:“走吧,先换上衣裳,我领你回去见见你二嫂。”
  一秒钟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发她走,怎么开口成了这句话了?
  她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面换衣裳。他问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吗?你不是说妻子朱云雁比她强一百倍吗?怎么见了她你还是心动肝颤的?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衣裳折叠得横横竖竖全是折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还是穿她自己缝的衫子好看,天生的乡下女人。他嘴上说:“好好,正合身,看着可洋气。”
  到了家少勇在门口就大声叫:“小朱,咱妹子来啦!”
  葡萄见门里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纤纤,鞠个躬说:“二嫂。”
  少勇把葡萄让进屋,小朱请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说:“咱吃饭吧二哥,我老饥呀。”
  少勇和小朱一对脸,一瞪眼,没想到客人这么不虚套。葡萄这时已发现了碗橱,从里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里的包子摆出来。小朱自己坐下来就瓣包子,少勇从灶台上拿了醋瓶和两头大蒜。他先给小朱倒上醋,剥的蒜也先放在她面前。
  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象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后的几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门,顺着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双脚一对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会寻短见,他没有那么大的气性,他不跟谁赌气去活,也不跟谁赌气去死。他活着就为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儿咬下一口馍味道美着呢。漂漂亮亮干一天活儿,装一袋烟抽,那可是美成了个小神仙。葡萄七岁就把二大当亲爹,二大动动眼动动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还和上回一样,到处挂标语拉红布幔子,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又唱又笑,大红纸花得花多少钱呀?就是歌不同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
  只有小巷子还和过去一模一样,讨荒的,要饭的,磨剪子唱的还是老曲调,卖洗脸水还是卖给拉板车、拉黄包车,卖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个男人,生一窝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搁了。女人老了不值钱,寡妇老了更不值钱。他拔脚一走,这个道理就给她讲明白了。不然连春喜个嫩鸡子都来惹她。谁和年轻寡妇沾惹上,都是寡妇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妇,自古就是这。葡萄知道二大为她愁坏了,比自己养个闺女老在了家里还愁哩。
  葡萄离开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妇小朱还在睡。她把自己带来的衣裳换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来,少勇还是那句话:“葡萄,这不怪我。”
  他问她有什么难处没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药片、药水。这些东西给侏儒们可是厚礼。她不叫他再往医院外面送,两人低着头,面对面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突然来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会好好跟你过的。”
  他想顶她一句,但她转身风似的走了。
  孙二大走了后,第二年开春时,史屯来了一辆黑轿车。车子停在街上,小学校的孩子们全跑出来看,上课钟声也把他们叫不回去。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排场的轿车,还带白色镂花窗帘子。窗帘子后面坐了个排场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听司机说进村的路失修,车开不进去,他从车上下来说:“那走两步路也好,当年行军打仗,哪天不走几十里地?来这儿弄粮食,走几十里山路还背着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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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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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看这些穿破衣烂衫的孩子,肮脏的手和脸都冻得流脓水。他想,过去这小学校里的孩子穿戴可比他们强多了。听说这里的农业社办得好,是省里最早一批扫除单干的,可街上冷清荒凉,逢集的日子也没多少人气。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里走自己大声问自己:“路为啥不修修呢?农业社可是有好几百劳力。”
  他往村子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过一家家窑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见晒的麸子、红薯干就皱皱眉,若看见谁家院里跑着肥肥的猪,他便展开眉头舒口长气。见一群老头聚在一块晒太阳卖呆,他走上去问他们对农业社的“意见”。老头儿们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问他:“您是从县党部来的?”
  他说县党部是国民党的,共产党叫县委。他是从专区区委来的。
  老头儿们撮着没牙的嘴学舌:“专区区委。”
  “农业社不农业社的,俺们反正也看不见新中国、社会主义了。”
  穿呢大衣的人觉着这个社果然不差,把没牙老汉都教育得懂得“社会主义”了。他一面想着,就走到史屯最阔绰的院门前,一看门口挂了两块牌子,上面写:“史屯农业合作社党委会”,“史屯农民协会”。大门上着锁,他想,史屯的干部们真不错,都和社员们一块下地了。
  他顺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驾犁翻地的人都站下来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黄的,呢大衣在刚长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岁?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脸上都没起折子哩。这是哪儿来的大官儿?北京来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开会,听说来了辆轿车,跟着追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位首长姓丁,是专区新来的书记,刚从志愿军里转业下来。她在街上的供销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让农业社的通信员沏了一壶茶,一路追了过来。
  她从来没遇上过专区书记这么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两腮倒是通红通红。她见丁书记往河边走,步子飞快,她叫通信员跑步上去,给首长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区委书记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话。他问人有个孙掌柜搬哪儿去了?人们都傻笑着摇头。他站在干涸的河边,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孙掌柜不在了?”他又问。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眼直直地看他一会儿,说:“我认识你。”
  这女子穿一件打补钉的缎袄,看着象粉红色,不过太旧了,也说不上是什么色,女子两只眼睛和人家不一样,瞪得你睁不开眼。就象七、八岁的孩子,看你说谎没有,看你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你认识我?”丁书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葡萄。”
  “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哈哈大笑。她就看着他笑。他笑过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我跟那人借过三百光洋,还拿过他二百斤白面。我的借条还在他手里呢。”
  旁边的人问:“那人叫个啥?”
  “我不记得他大名儿了。我那时一直叫他孙掌柜。”
  “你来俺家借钱的时候,我给你煮过荷包蛋。”葡萄说。
  “那孙掌柜就是你公公,对不?”
  “是我爹。”
  人们慢慢明白了,首长要找的是恶霸地主孙怀清。他们想,早知道孙怀清有这么一座靠山,就该对他客气一点。他有靠山,为啥不言声呢?这不坑人吗?现在这靠山找上门来了,跟他们算账来了。当年孙怀清借了三百大洋给八路军,那不就是八路军的地下银行?他不成了地下老革命?史屯人怎么也算不过这个账来。这时他们听葡萄说:“那您欠咱那钱粮也甭还了。”
  丁书记马上说:“得还得还,共产党说得到做得到。是不是歌里唱的?啊?”
  他又哈哈笑起来,上来就握住葡萄的手:“没有你爹借的三百块大洋,我们那支队伍说不定就买不上武器,也打不了胜仗。”
  葡萄说:“您还也没处还呀。农会抄家把那借条给拿走了。”
  下头有人说:“孙怀清跟谁都收账,还敢跟共产党、八路军收账,狗胆老大呀!”
  丁书记扭头一看,是个短发女人在说话。短发女人穿戴神气都表明她不是个一般农民,是个见过世面讲大道理的人。她从人堆里挤上来,把葡萄挤一边去,说:“丁书记,您下来视察,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蔡琥珀,史屯农业社的支部书记。”她男人似的向后一仰身,往前一伸手,和丁首长握住手,使劲一摇。丁首长架在肩头上的呢大衣给摇到了地上。马上有好几双手伸上来,拾起大衣,把上面沾的黄土拍掉。
  “我不是来视察的。”丁首长说,“我去城里开会,路过这儿,想来‘还债’。”
  蔡琥珀到底见过世面,一点不荒地说:“借恶霸地主的钱,那能叫欠债?那是提前土改呗!”
  丁首长楞住了。他看看葡萄,说:“你爹给划成恶霸了?谁给划的?”
  不等葡萄吭声,蔡琥珀说:“全史屯的人个个同意,把孙怀清划定成地主恶霸。”
  “不对吧?他三几年的时候,还给红军偷运过一批盐呢。”
  “有证据吗?”
  丁首长有些恼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几百人审我一个专区书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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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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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怀清现在人在哪里?”丁书记问道。脸沉得又黑又长。
  “五零年夏天给镇压了。”
  丁书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笑笑:“那我这债算赖掉了。”
  农业社社长史冬喜这时也赶来了,在人群里听了最后这段对话,走上来和丁书记握了手,讲了讲春耕形势和社员的政治教育情况。然后他把孙怀清的大儿子孙少隽怎样劫持斗争会场上的地主老子讲述了一遍。丁书记慢慢点着头。临上轿车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轻声说:“没人为难你吧?”
  葡萄笑了,想,谁敢为难葡萄,葡萄不为难别人就算不赖。
  丁书记看着她的笑,有些迷登。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么事敢愁她?
  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说拖拉机是和蝗虫一块来的。其实拖拉机来时是春天,蝗虫是夏天来的。春耕时天刚亮就听见什么马达“轰轰轰”闹人。有个老人对他儿子说:“快跑,坦克来了!”他是唯一见过坦克的人。
  等到下地钟声打响,史屯人跑出来,看见一台红颜色的东西停在地头上。史冬喜站在旁边,笑着喊:“看看社会主义咋样?以后都使拖拉机了!老牛都杀杀吃肉吧!”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穿蓝衣戴蓝帽,谁上去摸拖拉机他就训谁:“瞎摸啥?给摸脏了!”
  大家赶紧把手缩回去。看看也确实不敢摸,拖拉机一身红,头上脸上系着红绸绣球,跟刚嫁到史屯来似的。谁敢瞎摸一个新媳妇呢?不一会儿,大家失望了,因为拖拉机不是嫁来的,就象在戏台上一样,漂漂亮亮走个圆场就回去。史冬喜的话叫“示范”。他告诉大家,这是乡里买的头一抬拖拉机,准备给最先成立的高级社优先使用。
  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又喝斥了几个凑近抽烟的老头,说拖拉机让他们弄爆炸了他们得赔。老头儿们赶紧往后退,一边在鞋上磕出烟草。他们说拖拉机看着恁排场,凭闹人,咋恁娇呢。
  人们蹲在田边上,看拖拉机在地里开了几趟,地全犁妥了。
  冬喜坐在驾驶仓里,对大家说苏联老大哥早就到达社会主义了,都把牛宰宰,煮成土豆烧牛肉了,种地就是这,手转转方向盘就中。
  拖拉机犁了一块地,开跑了。史屯的人就常常把拖拉机说给牲口听,碰上骡子、马、牛不听话,他们就一边甩鞭子一边说:“你再闹性子拖拉机可来啦?拖拉机一来,就把你杀杀,煮土豆烧牛肉吃。”
*第九个寡妇五
  冬喜升成了公社主任后,盖了个排场的猪场,叫葡萄经管。他来就不是来看她,是领导视察猪场。他看她在五尺宽的大锅旁边煮食,脸让热气滕得湿湿的、红红的,就憋不住对她使个眼色。她看到他眼色就明白他叫她去坟场边上的林子。他少去她的窑洞了,寡妇的门坎踏不多久就会踏出是非来。他总是在坟院边上树林子里等她,冬天冻得清鼻涕长流,夏天让小咬蚊虫叮一身疱疹。他和她野合惯了,怎样做都是藤和蔓,你攀我倚,和谐柔顺,怎样将就都不耽误他们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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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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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耕罢了,史屯和魏坡等五个初级社会合并成一个高级社,也没再见上拖拉机。
  高级社成立后,不叫种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种粮食。史屯人这天除了一上午麦,都回家歇晌,听谁打起钟来,人们就想,高级社可真高级,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刚想再赖一会,听见锣声鼓声全响起来。过一分钟就听见人呼喊了。也听不清喊什么,只觉着喊声可吓人。
  人们跑出窑洞,在离地面三丈深的天井窑院里,就看见天阴下来。刚才白亮的阳光给遮没了,空气里有股草腥味。等他们跑上窑院的台阶,听见沙沙沙的响声。
  他们跑到外面,都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蝗虫,飞沙走石一样从天边卷过来。密密麻麻的虫们织成一片巨大的阴暗,罩在史屯上方。
  所有人都拿着扫帚,柳条把子,桐树把子往地里跑。都想跑过蝗虫。还是没跑过,只听头顶“沙沙沙”的一片声响,阴天过去,阳光出来了,蝗虫已全落在麦地里。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声音。无数蝗虫一齐咬嚼在鲜嫩充浆的麦穗上,“沙沙沙”,听着叫人毛发倒竖。
  人们赶到时,麦地已矮了一截。人们开始喊叫,一边又扑又打。全村几百条狗一动不动,看着人们手脚都乱了,两眼的眼神也乱了,它们从来没见过人会这样迷乱、伤心地跳舞。
  坡池边上放着的牛和骡子也停下了饮水、吃草,看着秃了的田野里,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头发飞散,衣衫零乱,挥着树枝、条帚,它们没料到人也会嚎叫得这样凄惨。
  被虫嘴啃秃的地里铺满一层虫尸。蝗虫又大又肥,鼓着胀饱的肚子。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自语:民国二十一年的虫灾大呀,可也没见恁多虫。年轻人们从未见过这阵势,蝗虫砸在脸上头上生疼。有人说:“奶奶的,这是美国蝗虫,是帝国主义放出来的。”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年的美国蝗虫恶着哩,嘴一张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后来人们也都记得那次虫灾的味道,和后人们说:美国蝗虫可好吃,肥着哩。
  当下人们都傻了,看着拍死的一地虫尸。起来一阵风,把折断的虫翅扬起,漫天透亮的虫翅在太阳光里飞得五光十色。
  等人们楞怔过来,史屯上千只鸡冲进地里,张着双翅,低低地擦着地皮伏冲过来。人们一想,这会中?麦子进了虫肚子,虫再进鸡肚里,人可啥也没落下。他们抓起刚才拍虫的家伙,横扫竖打,鸡“咯咯咯”地惊叫,飞到柿树上,枣树上,一片榆树林子一眨眼落满了鸡。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篮子把蝗虫装起来,兜回家去。黄昏时,家家院子里一股浓香,都在焙蝗虫吃。葡萄听二大说过要怎样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虫倒在箩里,先箩掉碎了的虫翅、残了的虫爪,不把这些箩出去。一见火它们先焦,吃着会有糊烟气。葡萄正箩着,花狗叫了两声,跑到门口去摇尾巴。葡萄问:“秀梅呀?”
  李秀梅从半掩的门探进身子,问道:“我没做过这虫,你会做不会?”
  葡萄叫她进来。李秀梅用张烂报纸兜着一堆蝗虫,走下台阶来。她头上一块烂头巾遮到额下,不看仔细以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连烧的都不够。每回葡萄和媳妇们结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脱不开身。
  李秀梅学葡萄把蝗虫箩干净,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铁锅里,她一块儿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锅均均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盐上面,然后就慢慢地转那铁锅。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两下。李秀梅在一边看得出神,突然“卟嗤”一声笑起来。
  “啥?”葡萄问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给它做出来!”李秀梅说。
  “狗屎光盐和辣子会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说着,三个手指尖撮出点红辣子面,举在锅上,左手一面转着锅,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进香味冲鼻的蝗虫里。她不象别人家焙蝗虫那样用锅铲子来回翻,一是虫翻碎了肚里的下水出来吃着不香;二是虫起不了一层黄脆壳。这样细细匀匀地焙,盛出来又脆又焦,外酥里嫩,盐味入得正好,又均净,辣子刚焙到好处,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着葡萄专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丝,干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间。她和瘸老虎时常谈论葡萄,说她啥事不懂,除了会做活儿,兴许脑筋是有点差错。
  “谁教你的?”李秀梅问。
  “俺爹。”
  “还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说着站起身,轻轻晃动着锅,大盐粒和蝗虫就给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说:“你多拿上点儿,家里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喷喷的蝗虫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让。葡萄情愿给谁东西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谁要硬跟她要东西,她能比最赖的还赖。
  一场百年不遇的虫灾后,史屯农业社的社员走了一半。媳妇们走,告诉人说是回娘家了,男人们走,说是进城找工做去了。谁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开始还劝人留下,劝不住,只好给人们开上介绍信,怕叫收容站抓进去再强送回来。
  虫灾的第三天,市里、专区、县里都派人来慰问,解放军来了两卡车人,来帮着抢种红薯。慰问组里有个小伙子,进村就叫:“王葡萄!谁是王葡萄?!”葡萄应声,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动:“过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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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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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奇怪,想领导们咋还有知道王葡萄的?人们马上听说小伙子是专区丁书记的秘书。
  王葡萄挤不过去,秘书急了,更大起嗓门:“王葡萄,我跟你说……”
  “说!”王葡萄也急了。
  “我这儿有东西给你呢!”秘书说。
  “啥?”
  秘书只好从人群中往葡萄那边挤,两手掂一个白布口袋:“是区委丁书记捎给你的!……”
  史屯人都不挤了,全一动不动看着装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从秘书手里递到了葡萄手里。
  “丁书记知道这儿受灾了,这是他从家给你拿的一点儿挂面白米。”秘书说。“丁书记还说,欠你们的债,赖掉了心里不带劲,能还点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头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着葡萄,都想,她咋和没事人似的?人家书记老远还惦记她。她连个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里的一口袋粮,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脸对秘书说:“这才几斤?把你累成这了?“
  秘书说:“可不!丁书记说我缺乏锻炼。”
  葡萄说:“丁书记当老八的时候,从俺家背一百斤白面,还走几十里山路哩!”
  挤动的人群从卡车上领到黑绿粉末。发放救灾物资的人说这东西看着吓人,其实不难吃,可有营养,是海里捞上来的,提炼加工可不容易!人们问这东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说:掺上白面,抻面条,蒸馍。问的人就笑了,说有白面我往这里头掺,糟塌呀?
  这一比,王葡萄那点挂面白米太馋人了。他们看着秘书和她说丁书记本来自己亲自要来慰问,临时有会议,来不了。
  葡萄说:“一会儿再和你说话,我得领我那份儿去了。”
  她往卡车下头挤,正和五合撞个满怀。五合只穿件破裤衩,把长裤的两个裤腿都灌上了海藻,裤裆架在后脖颈上。
  葡萄双手扒住卡车邦子,免得被挤开。她拽拽卡车上谢哲学的衣服后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儿!”
  谢哲学正统计领救济的人名,给葡萄一拽,转过头说:“他们说你不要这玩艺了!”
  “谁们说?!”
  “区委丁书记给你捎了银丝挂面,满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还要这干啥?”人群里有个人说。
  “我要了干啥你管着?”葡萄回头嚷道:“谢会计,给我灌!”
  谢哲学犯难地笑笑:“我刚才不知情,真以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儿给谁了?”
  “让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脚窜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条条,除了那条露屁股蛋的破裤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裤衩上的裤带。
  “搁下。”她说。
  “哎哟!敢扯那?扯掉了裤子!”
  “掉就掉,我没见过?搁下不搁下?!”葡萄把他裤带越扯越紧。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它弄啥?”五合还是想赖,他只盼葡萄手劲再大些,扯断他的裤带子转机就来了。“你们大家看看,还有女人扯男人裤带的嘞!”
  葡萄已经抓住了架在他后脖颈上的裤子的一条裤腿。她双手拽住那裤腿,一只脚就要蹬五合。
  “她有白面吃,她还非要这!”五合和葡萄转圈,邀请看热闹的人评理:“你们说她非要这弄啥?”
  葡萄说:“我拿它喂猪!我把它沤肥!我给它全倒坡池里喂小乌龟。你给我不给?!”
  丁书记的秘书跑来了,看这一男一女农民在逗架,嫌恶心似的撇撇嘴。葡萄胜了,把那一裤子海藻抢到了手,从里头倒出自己的一份儿,把两个口袋摞一块,扛在一个肩上往家走。秘书在后面叫她:“王葡萄同志!”
  “说!”葡萄站定下来,两袋粮摞在一块,全架在她一边肩头。
  “丁书记叫我捎话给你,叫你去他家坐。我们车今下午回去,一块去吧。”
  “养的有四只猪,我走了该挨饥了!”
  “去一两天,叫个人帮你照看照看。”
  “上回去洛城,人家帮我照看了几天,就掉了好几斤膘。一斤膘值五毛钱呢。”葡萄把两口袋粮往上掂掂,腰又斜一点,左手支在歪出去的左胯上,步子小跑似的走了。秘书在后面看,心想,这女人嘎是嘎,活儿做得顶上个男人。瞧那小腰,一闪一扭,成秧歌了。
  瘸老虎真名叫陈金玉,不出事谁也想不起他真名,都叫他“老虎”。“老虎,卖条帚呀?”“唉。”“老虎,担水呀”“担水。”“老虎,又叫媳妇撵出来了?”“撵出来了。”老虎和人相处长了,人人都觉得他老实,容易处,和他的“老虎”威名不相符。有人说老虎担水的时候,望着井底发呆,别是想把村里最后这口井也填填。
  这是发放过海藻的第二个月,家家把海藻都吃完了,走过蜀黍地时,都会不由地两头看看,脚步放慢。蜀黍还没熟,已给瓣了一半走。史冬喜开会时说,抓住偷蜀黍的人全都当阶级敌人处置。当阶级敌人是挨什么样的处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还是偷蜀黍实惠些。
  老虎这天去拾粪,天还没全亮,启明星还跟灯似的挂在那儿。他刚走到蜀黍地边上,听见蜀黍油绿的叶片起一溜风。再一看,葡萄窜出来了,挺胸腆肚,腰杆梆硬,一看就知道浑身别满了灌足了浆的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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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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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见老虎就打招呼:“老虎拾粪呀?”
  “嗯。你也拾粪?”
  “我拾什么粪?”她笑笑,小声说:“往北,北边蜀黍多,没叫多少人瓣过。”
  她看着老虎瘸进了蜀黍地,不放心,跟上去小声叮嘱:“少瓣几穗,不然碰上人,你那腿又跑不快。不行我回头给你几穗,我瓣得多,够你孩子吃了。”
  老虎挥挥手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进蜀黍深处。瓣下两穗,他觉着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帮子酸得难耐,嘴一松,一股清溜溜的粘水儿从肚里冲上喉咙口,喷出嘴巴,喷在肥绿的蜀黍叶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汤老不耐饥,已经饥成了这样。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须须,牙齿已合到珠子似的鲜嫩蜀黍米上。
  原来生蜀黍不难吃哩。他听见自己发出马似的咀嚼声,又象猪那一样吧呷着嘴。一边吃,清口水还是止不住地冒,和着奶白的蜀黍浆子顺他嘴角冒出来。蜀黍浆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象什么东西的奶汁。他觉着落进肚里的蜀黍马上象一层好肥似的滋养了他,他象眼前一棵棵圆滚滚的蜀黍一样伸展叶片,摇头晃脑。他一连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觉着身体里长久亏空的那个洞给填上了。
  老虎抖抖精神,准备好好给他四个孩子们选几穗粒饱个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齿的蜀黍,真让逮着也不值。他的手很识货,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齐不齐,浆收到了几成。“咔叭”,他瓣了第八根了。说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还不走?!这样想着,他的手去够第九穗。该走了该走了,他的脚就是走不动。
  身前身后一块出现了两枝长矛,同时是喊声:“抓贼呀!偷农业社玉米的贼来啦!”
  老虎赶紧往地上一趴,肚子贴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当过解放军,撤退、隐敝、迂回是他顶拿手的。他听见那喊声是孩子的嗓门,想到农业社到底把少先队组织起来看守庄稼了。
  他一声不吭,死死地贴在地上,脑袋两边直过风。那是少先队员们急匆匆跑过去跑过来的脚步。他们不断地相互喊话,找着没?……没找着?……守住两边!……他窜不了!刚才还看见呢,一眨眼咋没了?……唉!这儿有蜀黍皮儿!……看这货吃了生蜀黍!……这货饥坏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来个孩子,他们都埋伏在哪儿?咋让王葡萄溜出了他们的包围圈?他觉得脸刺痛刺痒,知道是让蜀黍叶子拉出口子来了。孩子们还在咋呼,满田窜,踩毁不少蜀黍。他们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头上了。也许在葡萄之前还有贼,全记在他老虎账上。老虎才到这村里就矮人一等,从敌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几年了,才混成个“半敌人”,总算和女人一样一天挣八分工分。再让少先队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敌人。这样一想,老虎把当解放军时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了,侧起身,曲起一条腿,一个胳膊往前领路,一条腿飞快蹬地。他这样窜得贼快,短了的那条腿一点不碍事。再窜几步,就能窜进坟院。那里杂树密实,荒草又长得高,他就能胜利突围了。
  就在这时,他听后面一个声音说:“看这货,趴地上窜恁快!”
  一回头,两个少先队员就在两步之外跟着。他们一直在欣赏他的军事动作,悄悄地跟在后面看了半响了。他刚想站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扑上来,没头没脸地又是拳头又是巴掌。另一个叫起来:“抓着贼啦!快过来!”
  当过解放军的人没有那么好打,他一挨打马上反击。他心里不想打,拳头想打,所以拳头自己出击了,把压在身上的少先队员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听少先队员奶声奶气地哭喊,心里悔恨死了。下定决心挺着叫他们打。一会儿上来了七、八个拳头,七、八只脚,打得他一会看得见天,一会儿天黑了。他那当解放军的性子又发了,在地上左翻右挡,反正打是尽孩子们打的,不过打得麻烦些,好些拳脚落了空。他当贪污犯时记住一条血训:挨打的时候一定装死卖呆,一动别动,人就爱打动的东西;你不动他们打打就腻烦,你一动,可就让他们劲头上来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这时老虎忘了这条血训,因为他以为孩子们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动个没完,又抱头又搂肚,又踢腿又抡臂,一会翻蜷成一条蜈蚣,一会儿蹦达得象条龙门鲤鱼,到底军人出身,防身有术,躲打躲得也漂亮。那伙孩子们快疯了,有一个干脆举起红缨枪就来戳。他一看红缨枪的矛头冷光闪闪指到他胸口了,横臂一挡,枪飞了。又来两支枪,让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着上方儿张疯野的小脸,捺下自己革命军人的骄傲说:“饶命!”
  孩子们已让他把野劲逗上来了,想饶他一命也饶不了。拿起长矛就往他的残腿上一通乱戳。
  “让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游街的时候你好好爬给大伙儿看!……”少先队员们说。
  孩子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老虎捆上。他们说当初他贪污国家钱财,眼下他贪污农业社的玉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审,好好罚钱。
  一听罚钱老虎汗和泪都下来了,叫他们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间窑洞两床破絮,一分钱也没有。少先队员们说那就没收他的窑洞和破絮。他说他一共才偷了九个蜀黍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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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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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他要赖装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们数了数,少说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别人吃的!谁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们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还有谁,都招出来!
  多了!……
  老虎一口气招出十几个人来。他其实只当了一回眼证,就是看见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谁,就是撵着全村人去游街,也捎不进去几个清白的。虫灾之后人人都靠吃海藻过荒年,脸吃绿了,眼也绿了,肠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绿的,蜀黍一长出来,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钱,人们的脸色才褪了绿。他咬出这一串人来没什么坏心眼,不过就想和他们结结伴,游街不孤单,罚款也有人一块心疼肉跳。他过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个寡妇,连男人帮把手都没有,偷偷拿拿不是顶正常的事,还叫给他咬给出来了,陪他的绑。葡萄还说要给他孩子几穗蜀黍呢,这以后怎么见她?
  孩子们兴高采烈,押着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实不是走,是蹦,残腿给打得更残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脚尖点一点地面,好腿往前一蹦达。孩子们象他当年当解放军押国民党战俘一样押着他,见人就喊:“捉了个活的!”
  他们后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们也跟上来看热闹,手里捧着大饭碗,里面的菜汤里都有嫩蜀黍粒儿。家家都在吃早饭,人人都明白别人碗里装着什么。
  少先队员们说:“谁去把老虎的媳妇叫到街上,让她把她娃子都带上,就说是开大会!老虎游街得让他媳妇好好看。谁看老虎游街都没啥,他就怕他媳妇看!”
  老虎心想,这邦娃子咋恁恶?知道哪儿疼他们偏往哪捅。
  这时他们走过村里的坡池,池边有几个孩子在饮牛。老虎一只脚站定,对少先队员说:“行个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脸吧。我娃子看见我又是泥又是血,该害怕了。”
  少先队员们叽咕一会,觉得游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场,让人家洗洗干净,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说打人是理短的,他这样又血又泥地游街,该说少先队员不优待俘虏了。他们叫他快去洗,洗干净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边有些石板,让闺女媳妇们搓衣服。坡池里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没人敢喝。几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还黑,村里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来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学会“坑布”的手艺。他身上的裤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块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条腿跪下来,从池子里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脸上,淤泥的臭味扑鼻而来。当他睁开眼,发现他对面三条牛全都不饮也不动,眼不眨地瞪着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个顶宝贝的去处,就是李秀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时他刚刚转业到县城。土改工作队的女队长和他是老战友,领了个标致女子到他的住处,告诉他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妇”。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里原来存放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这笑勾销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结了婚,后来他看见生了第一个孩子的李秀梅还跑到邻居家去看钟,就给她在旧货店买了块怀表。再后来她见了人穿羊毛线织的大衣,跟着人走了两条街,他让人从洛城给她捎了一模一样的羊毛线。再后来他当科长了,给她买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发店洗头,他爱看她高兴,她越高兴他越舍得给她花钱。他怎么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里糊涂,用了几年他才想到了这句话:“山中无老虎”。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李秀梅。人家没和他老虎离婚,还把他带回史屯,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他能给她啥呢?连几穗蜀黍秫都没给成。
  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
  少先队员们催了,说老虎你摸球个啥呢?你那脸比老婆儿的缠脚布还长?得洗恁半天?
  等他们喊着走下坡,看见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让水洗得星土不染。他们问:咦,老虎呢?……
  三头牛看见了。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错睛地瞪着老虎的原因:它们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后一刻才看清的。老牛们把人看得可透:谁悲谁喜它们一看就明白。它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吱,看着这个跪着一条腿的残废人流泪了,然后就头冲下往水里一扎。
  坡池也就是两丈多深,老虎会点水本来是淹不死的,不过厌生的老虎意志如铁,要沉就绝不再浮起来。
  等蔡琥珀扶着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来到坡池边上时,村里几个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来了。老虎灰白一个人,嘴里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浆、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阵了,两只眼还羞答答地垂看着自己更加残缺无用的那条腿。
  当天葡萄听说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还是仁义的,没去投井。他刚当上老虎时,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说了一个媳妇投井的事。说她害得村里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这事记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开模范会时,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边,眼睛盯着葡萄胸前的大红纸花,笑着说:“模范模范,有‘馍’有‘饭”了,可别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话说有屁放,她还得领她的奖品呢。五合说他到陕西去找零工做,在一个农场碰见一个老头,和死去的孙二大长得可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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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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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问:“啥农场?”
  “农场里尽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学生娃子,自愿到那儿开荒种地的,”五合说。“我那天从他们种药材的田里经过,见个老头儿蹲在那儿拾掇黄芪。当时有人正把我往外撵,我还叫了他几声。他没回头。过后我也好笑,叫啥叫?他还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农场在哪儿呢?”葡萄问。
  “在宝鸡那边的山里。”兰桂男人说。
  “宝鸡比洛城远不?”
  “咋着,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体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长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头儿老婆儿都长一个样儿!”五合对着她的脊梁叫。
  这时模范们都要排队上戏台,葡萄跟上队伍,走到戏台边上,有条大粗嗓门叫唤:“葡萄!”
  葡萄一回脸,见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着洗白的军装,没戴帽子,圆圆的脑袋一层厚头发。他跟着葡萄往前走,一边说:“我复员到公社了!”
  葡萄脸一红,心里骂自己,他做那种蠢事,你脸红个啥?她嘴上问他啥时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刚回来。两人说着话,她迈上了戏台的梯子,大喇叭开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歌声太闹人,葡萄听不见春喜还在说什么。春喜在说:回来就听我哥说,你给选到公社当模范啦!……
  春喜看着葡萄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拐进了幕条子里。他自己脸上还是那个热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蓝衫子,是自织的布,用淀染得正好,不深不浅,领子袖口滚了红白格子的细边,盘钮也是红白格的,头发梳成髻,额头上的绒绒是梳不上去的碎头发,真是好看。春喜以为当兵四年,早就把葡萄这样的乡下女人不看在眼里,可一看见她,就象又回到那个疯狂的晚上。
  春喜听见戏台下的人开始拍巴掌,模范们一个一个上台,领奖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奖品发给模范们。奖品是一块花毛巾,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奖”字,还盖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红公章。春喜也跟着使劲拍巴掌,他主要是给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边一个位子,听见他的掌声,就把眼睛对着他瞪着。葡萄眼里的史春喜完全变了个人,起码宽出两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画脸谱画一半,马里马虎,现在脸谱勾画出来了:外憨内精,拿得起放得下,说到做到。他有了副识文断字的模样,军队倒是让他细气了一点,教了他不少规矩。
  蔡琥珀介绍每个模范的事迹。介绍到王葡萄时,她说她是“科学养猪,积极革新,创造奇迹,成功地实验出科学的饲养技术和饲料……”
  开始葡萄听着觉得是听天书,后来听懂了一些词,她还是以为在听别人的事。最后蔡琥珀说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贫苦,从小给恶霸地主做童养媳,受尽剥削欺凌。这两年阶级觉悟飞速提高……”她才明白,蔡书记正说的这个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给我们树立了以社为家的好榜样……”
  高级社成立,史冬喜让葡萄给社里喂猪,交给她十个猪娃,年底每口猪都是二百斤,肥膘两寸多厚,卖了以后社里添了两头骡驹,也把头一年欠的麦种钱还上了。后来人民公社盖了猪场,葡萄一人喂二十多头猪。她在猪栏边上一天做十二、三个小时的活儿,连个帮手都不要。她就喜欢听它们“吧叽吧叽”地吃,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地长,这些跟蔡支书说的话有什么相干呢?不过葡萄还是乐意当模范,当了模范年底分红会多分些,就有“馍”有“饭”了。
  忽然,葡萄发现台上台下都安静下来,定神看看,蔡琥珀正侧转着身看着她微微笑。这是领导的笑容,葡萄在领袖画像上老看见。
  “王葡萄同志,请你呢!”蔡书记把胳膊抬起来,就象把贵客往她家客屋里让:“给社员们说两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点,就是蔡支书这时是把主角让给她唱。她几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谁看她她马上把谁看回去。
  葡萄说:“光‘敢想’会中?”
  蔡琥珀说:“给大家说说话,看人家说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范。
  葡萄说:“光说话,谁干活儿?话能把猪喂大喂肥?话把谁都喂不了。话说多了老饥呀!”葡萄说着说着,心里有了二大干活儿的模样。是二大教给她怎么喂牲口的。她小时二大就告诉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假都甭给它装。”说着她又想,五合那货看见的,兴许真是二大。当模范多分点红,她打张车票去宝鸡看看。”她说:“叫我说‘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干活儿。”她又想,万一真是二大,能说动他回来不能?说动说不动,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宝鸡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声招呼。猪场还剩两只怀孕母猪和一头种猪,她把它们交待给李秀梅了。下了火车,又搭汽车,最后坐了半天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叫“共青之火”的农场。到农场太阳将落,她老远就看见了在土坏房边上铲煤的二大。就从那浑身没一个废动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许多,背也驮了,头发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难怪五合没认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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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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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近他。他听见她脚步,把锹往煤上一插,转过身来。他马上说:“是五合告诉你的?”
  葡萄点点头。她想着她见了二大会高兴,可她这会儿委屈大着呢。就是不懂谁给了她恁大委屈。她说:“五合给村里人都说了说。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说:你以为躲进山里就没事了?五合一张扬,史屯那边说不准会有人来这儿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这个农场马上要让军队接管,临时工都得重新审查。他把葡萄领到食堂,买了两碗粥,两个馍,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吃饭时他说这是他做的第三份临时工,四年里他总是走走住住,凭他干活的把式,经营的主意,总还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证件了,他就得窜得可快。
  “现在都国营,公私合营了,上哪儿都得查证件。”他说。
  “咱那儿也一样,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来,送走了。”葡萄说。
  “咋还是一个人?”二大说。他头一眼就看出她没嫁人。
  “谁要咱?”葡萄说。
  二大笑笑。葡萄这个死心眼他是领教了。她认死理地要找着他,认死理地要他躲过“事”去。
  “再不嫁,怕真没人要喽。”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们要哩!”葡萄说。
  第二天孙情清让葡萄回家。葡萄说她带的是两张火车票的钱。他跟她恼,她从小就知道二大不会真和她恼,所以还是没事人一样给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气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听说农场干部要召集所有临时工开会,清查流窜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铺盖对葡萄一摆脸,说:“我跟你走。”
  火车上,葡萄象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头磕着二大的膝盖就睡着了。对她来说,世上没有愁人的事。二大看着她颠晃的后脑勺。她和他咋这么象呢?好赖都愿意活着。
  那还是孙二大从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来牵他家的猪去街上的收购站。猪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给它一脚。葡萄不乐意了,一把推过猪来,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让它长好膘,就是给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来。
  见他笑,葡萄更恼:“也就是欺人家是个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还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见为净。在这院子里,你甭想让它受症!把你厉害的、威风的!让畜牲也叫你一声社长不成!”
  冬喜楞了一会,那丑丑的脸看着可逗乐,葡萄不知哪里起了心,猛的喜欢上这丑脸了。她说:“别动。”
  冬喜说:“弄啥?”
  葡萄走过去,说:“你打了我的猪。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经是耍闹了,很识逗地把手展成个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脸!”
  他把脸伸过去。”
  葡萄正面瞅着他的脸。还没怎么样,他脸就乱了,眼睛早躲没了。她扬起手,在他腮帮上肉乎乎地拍一下,两眼守住他的脸,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个瘟鸡。
  “打疼没?”她问他。
  他要笑要哭的样子,等着挨她第二下。等着没完没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过下巴,夹住她的手,猫一样左一右一下地讨她的娇宠、爱抚。
  “那年差点把你娶给我兄弟结鬼亲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这就开了头。冬喜那天卖了猪回到葡萄家,进门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钞票窝在她手心里。他是真厚道,不愿葡萄喂猪白吃苦,钱是他的恩谢。他也有另一层意思:做我的女人我亏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
  她没想自己会喜欢上冬喜。在地里干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过来,通知大伙开这个会,开那个会,批评张三,表扬李四,她心里柔柔的,看着他也不丑了,连那大招风耳也顺眼了。谁说冬喜丑呢?男人就要这副当得家做得主的劲儿。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残废了。
  那天冬喜从蜀黍地边上过,她叫了他一声。他装着听不见,她就扬起嗓门说:“社长,你说今天把钢笔借我的!”冬喜两头看看,见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进蜀黍棵里,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噜噜地说:“叫人看见!”
  她装佯地朝他身后挥挥手说:“谢会计下工啦?”
  他吓得马上推开她,扭转头往身后看,才发现是她在逗他,身后鬼也没一个。他一把抱起她来,闯开密不过风的蜀黍枝杆和叶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动得又猛又急,她说:“你这么野我喊人啦!”
  他咬着牙说:“你喊!快喊!”
  “你官还当不当?”
  “不当了!”
  “你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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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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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哄哄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共产主义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胁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就想吐。他在朝鲜做电话兵,那条裤衩被他缝在了棉被里,后来交旧棉被换新棉被时,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把包含一条破裤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旧军用棉被不知会在哪时哪刻,哪个地区作为救灾物资给空投下去,不知哪个人会在拆洗棉被时看见那条带女人经血痕迹、补了三块补丁的裤衩,他心里就出现一阵挑皮捣蛋之后的快乐。一年前,他在模范会上见到葡萄,他还为她动心过。这时他从党校毕业回来,看见这个女疯子王葡萄,他万幸自己没在模范会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动作横蛮,十七岁的他怎么会给她迷昏了头。也幸亏她有那么粗野蛮横,把他戳伤挡在门外。
  葡萄说:“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锅给我抬回来!”
  史春喜已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告的状。他知道生铁大锅炼不了钢,但又不愿在全社几百双眼睛下站在葡萄一边。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脸,喝口水,冷静冷静。
  “就是让尿把我这活人憋死,我也不会跑一边尿去!“葡萄说,“他们转眼就敢把我的锅砸了,我二十四个猪娃喝西北风呀?!”
  春喜避开直接冲突,转脸向操场上站着的人说:“大家的革命热情真高啊,听说在这儿干了几天几夜了!我在党校就听说咱这儿是全县先进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谎;他在党校从来没听说史屯公社当了炼钢先进单位。
  旁边的人风凉地说:“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锅给人端回去。炼钢有啥吃紧呀?你端了人家煮猪食的锅,人家还当啥养猪模范呀?”
  葡萄没在意这话的酸味,她在这方面耳不聪、心不灵。她以为这人是帮她的腔呢。她对那人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没锅了还喂啥猪呀?”
  “模范还要往乡里、县里、市里选拔,春喜你可别耽误葡萄给选成全国模范。”
  葡萄已经不去听他说什么了。大家怪声怪气的笑她也没顾得上听。她对春喜说:“你是回来当咱社干部?”
  春喜还没接到正式任命,不过他知道自己至少会顶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县组织部长了。
  “我回来当普通农民的。”
  葡萄说:“那你喊啥‘都安静’?!你是普通农民,上一边当普通农民去。”
  春喜一股恼火上来,恨不得能扇这女人一个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岁的春喜了,懂了点政治,懂得树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说:“噢,普通农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说:“你是普通农民,我也是;我用不着听你的。闪开,别挡我道,我自己动手。”
  春喜心想,这女人给脸不要脸,今天威风还就不能让她扫下去。他大喝一声:“王葡萄同志!别太猖狂!”
  葡萄说:“我是你妈的同志!”
  她一步窜过去,把春喜撞出去两步远。学生们没提防,封锁线让她突破了。她扑到大铁锅边上,纵身往里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锅里坐着了。大锅的园底转起圈来,象个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儿。
  她喊:“你们炼钢呀!快来呀,把我一块炼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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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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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一边看的人这时想,王葡萄兴许真是神经不正常。生坏子到成了这,就是脑筋出错了。不过他们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为那二十多个猪娃子当陀螺心儿,为它们把谁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来解围,说一个大锅全炼成钢能有多少?她不叫炼就不炼吧。
  春喜大声说:“社员同志们,炼不炼是小事,态度是大事。王葡萄这态度,是阻碍大跃进!”
  葡萄反正也不全听懂他的意思,踏踏实实在锅里坐着。更多的人上来,站在葡萄一边,说得亏葡萄养猪养得好,才还上麦种钱的。就让她留下那口锅吧。
  春喜大声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锅,是要纠正她的思想问题。”
  葡萄把眼一闭,爱纠正什么纠正去。
  二十一岁的史春喜当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书记。他常常卷着打补丁的旧军裤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鞋,背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在地边上转悠,远远看见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声招呼:“起红薯呀?”
  “起啥呀?红薯都冻地里了!”一个中年男人说。
  史春喜说:“咱把炼的钢上交了,县里记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胜仗!”
  有时候他也会走进地里,刨一、两个红薯。霜冻好一阵了,刨起来老费气。
  春喜好开会,常常在大食堂吃着饭就和大家开上会了。他一边啃馍,或者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让他们看看报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个公社一亩地产了多少粮。一些生产队长说那是放屁;一亩地能收几万斤麦,你砍了我头当夜壶我也不信。春喜不乐意了,说那你们是信不过党的报纸喽?干部们想,也对呀,报纸是白纸黑字的,敢胡说?他们苦想不出原因,就说那是他们地好,这儿地赖,一亩地收二百斤就撑死了。
  春喜说:“人家大跃进,咱这儿不是天孬,就是地赖,反正是不跃进。不会跟人家学学,一亩地多播些种?”
  有时他开着开着会,看见葡萄进到食堂,从厨房提出泔水桶。她干活儿看着和别人不一样,手、脚、身段都不多一个动作,都搭配得灵巧轻便。她一路走过去,谁也看不见似的,两个嘴角使着劲,往上翘又往里窝,哼唱着什么歌。每次她走过去走过来,春喜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某个大队长的发言。
  春喜不单好开会,还好给社员读报纸、杂志。他年轻,讨人喜欢,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出场,人们都众星捧月。他常常发现年轻闺女、小媳妇的眼神温温地从他脸上摸过去,摸过来。只有一个人根本看不见他,就是王葡萄。她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引起一片笑骂:王葡萄不排队!模范也得当排队模范!有时她给人硬拖出去排队,和闺女媳妇们又打又追,从春喜身边蹭过去,她都看不见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热的颠的颤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体又是老饥的。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老练,就象在军队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点儿和你哥象。鼻子有点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脸上翻来搜去。
  他想,七岁八岁的孩子盯人,眼睛才这样生。他心里奇怪得很,没人说他哥长得比他好看,人只说这么俊个兄弟咋有那么丑个哥。
  “还看出哪儿象我哥来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开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树,枝叶间有一片片蓝天。
  挂面鸡蛋端上来,他推到葡萄面前,说:“吃吧,看够不够。”
  她说:“你要象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里更奇怪了:他这一表人才还给她的铁锨戳出口子来,要象他哥的丑样,还不让她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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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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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是个好人。”春喜说。
  葡萄把碗端起来,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黄流到挂面上。她把碗又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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