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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浮城

_5 辛夷坞 (当代)
  旬旬看着周瑞生留下来的杯子,忽地问道:“他就是你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嗯,他就是我提过很多次的王八蛋。”
  “为什么老说他是……王八蛋?我看他对你挺好的,小心得过了头。”
  “就是因为他太王八蛋了,所以才要对我小心一点。”
  “他过去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旬旬有些明白了。
  池澄的脸好像忽然罩上了一层寒霜,过了一会,他才对旬旬说道:“这个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旬旬已经习惯他时而坦荡到无所顾忌,时而又诡秘的样子,只说:“你讨厌他,还把他放在身边?”
  他用餐纸小心地擦拭嘴角。“放在身边才有机会讨厌他。你不觉得他有些时候就像条狗?很多时候,狗也是有它的用处的,因为他想讨口吃的,摇尾巴的时就特别卖力。”
  难怪他会让周瑞生来给艳丽姐跑腿。旬旬想起艳丽姐方才赤裸裸的“讹诈”,叹了口气,“如果你希望我好,以后就别再给我妈买贵重东西了,那样只会让我难堪。”
  “你不想欠我的,也可以送我东西呀,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么多的牵扯,难道不能像普通的人……像普通的老板和下属。”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要什么你很清楚。”他说着又勾起嘴角,“我指的是礼物。”
  旬旬怕他又说到火车什么的,干脆直接叫来服务员买单。
  “你要请我吃饭?”池澄好奇。
  “今天本来是我跟我妈一块吃饭,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算了,就当是谢谢你送她的东西好了。”旬旬强调道。
  池澄居然也没有反对,任由她拿出钱包。
  旬旬接过账单看了一眼,不禁暗地里咬牙,艳丽姐够诚实的,下手也实在是狠。她点的东西真的很贵,很贵!
  
  第十八章 留下来较真的才是爱你的人
  上班一个多月后,旬旬第一次领到薪水,因为是试用期间,税后所得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她已经三年没有拥有这样一笔名正言顺属于自己的钱了,觉得每一分都是沉甸甸的。
  她把工资都取了出来,回到家,将其中的一半给了艳丽姐。正在看肥皂剧的艳丽姐接过钱,脸色和缓了不少,慢腾腾地点了一遍,把钱放进衣兜里,幽幽地说:“我说,你上了一个月的班,就挣了这点?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你也知道现在的物价贵得很,钱不值钱,看上去不少,实际上也顶不了什么用,要是交个房租、吃吃饭什么的,还不知道够不够……”
  旬旬听罢,过了一会,拿出自己生活必须的那部分,余下的又再次递到艳丽姐的面前。“够不够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艳丽姐说:“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你的钱,你一分钱没付,我不也照样把你拉扯大了?交给我,就当我替你保管吧。”
  旬旬全当听了句笑话。
  出租房子的租金半年前已交完,始终没经过她手里,除去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钱,她手头并不活络。今天下班后,同事们为了庆贺发薪水,约好AA制去吃饭唱K,旬旬也没参加。为此池澄还特意逮住机会讽刺她,说偶尔一次两次出去寻开心,也耽误不了她存钱养老送终,她只当没有听见。
  刚洗好澡,曾毓给旬旬打来电话,约她一起出去“坐坐”。她俩的爱好素不相同,没事坐不到一起,旬旬于是问她还有谁。曾毓起初说还有连泉,恐怕连她自己都认为这样没什么说服力,后来索性挑明了说另有连泉的一个同事,男的。
  旬旬说:“我以为这是我们已婚妇女才有的毛病,想不到你提前染上了。”
  曾毓笑道:“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已婚’。没人要包办你的婚姻,反正单身,多认识些人,别管成不成,横竖多条路走。”
  与谢凭宁离婚已将近四个月,旬旬从下定决心那时起就没想过自己与谢凭宁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看现在的情况,就算她有心,别人也未必奉陪。虽然没想过那么快就寻找下家,但是打心眼里她知道这辈子还长着,孤老终身不现实,也不是她想要的,再嫁是迟早。她听到房间外面有动静,回过头,艳丽姐华丽的裙裾晃过,她又穿上了跳舞的行头,似乎正准备出门。连上一辈的人都知道生活需要重新开始,她又何必那么早衰。
  曾毓说自己事先已经在连泉的同事面前夸下了海口,让旬旬一定好好打扮打扮,别到头来名不符实让自己丢了面子。旬旬赶去和曾毓约定的地点,他们已经到了那里,连泉她是见过的,那余下一位便是曾毓今天隆重向她推出的男一号。
  男同事看上去比连泉略长几岁,谈不上五官出众,但气质沉稳,自有一番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站起来为旬旬拉开椅子,坐落后,由连泉代为介绍,说那是他前老板现任合伙人张于诚。
  张于诚很是健谈,思维活跃、言之有物,大家海阔天空地随意聊了一阵,看得出来,他对旬旬的第一印象也相当不错。
  见时机成熟,兴许连泉认为自己和曾毓应该是时候功成身退,他拍了拍女伴的手,“我们先走一步,我正好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聊聊。”
  曾毓还在纠结于与张于诚关于房产税征收的辩论,听到连泉这么说,才如梦初醒,连说“对对对”,笑盈盈地起身与他一块离开,临走时还刻意对旬旬眨了眨眼睛,仿佛生恐别人看不见。
  目送他俩离去,张于诚对旬旬说:“我落伍了,所以总是理解不了太时髦的理念。在我看来他们明明再适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故意在两人中间划一条界线。其实男女之间相互吸引不结婚很正常,但水到渠成地结婚不是更正常?我乐于看到他们两人敞开心好好谈一次,那接下来的事会容易很多。”
  旬旬说:“但往往敞开心是最不容易的事”
  “你说的也对。”
  此时不过晚上八点,为时尚早。张于诚建议到他朋友开的茶庄去坐坐,品品茶,旬旬没有拒绝。
  她刚上了张于诚的车就接了个电话,池澄还没放弃劝她参加同事的聚会,他说自己可以把她那份钱一块出了,让她赶紧过来。
  旬旬回答说自己现在有事。
  挂了电话,张于诚笑着问:“我不会占用了你太多时间吧?”
  “没有,只是同事。”
  “嗯,其实工作之余偶尔放松是好事,我过去就是一根弦绷得太紧,总觉得等事业上了轨道再去享受生活也不迟,谁知道事业还算顺利,但我妻子却因为我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太少而提出离婚……对了,不介意的话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为了什么离的婚,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很好的妻子。”
  “我……”旬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说因为丈夫出轨而分手呢,还是说因为自己行为不端。好像两样都是事实,但又好像两样都不是。
  正踌躇间,烦死人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池澄说:“赵旬旬,同事聚会也算公司集体活动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
  这次旬旬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直接挂断,哪怕她想象得出池澄恼恨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原因,在一起之后觉得感情不和,还不如散了好。”她对张于诚说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希望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让我觉得安全的,不用为明天提醒吊胆地就行了。”
  她说完,自己又出了会神,其实曾经的谢凭宁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理解,听说你家里还有个母亲,继父刚去世对吧?”
  “是的,我……对不起。”她被那阵铃声折磨得快要发疯,迫于身旁有人不便发作,忍耐着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我现在真的没空!”
  “陈舟醉得一塌糊涂,差点没吐我身上,你赶快过来,要不谁送她回家?”
  “难道那里已经没有别人?”
  池澄不耐地说道:“女的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男的怕被她占了便宜,你不知道她喝了酒有多可怕。我跟她说了你会过来,她才放心到厕所里去吐,不来的话明天到了办公室你自己看着办。”
  “看来你今晚上真的很忙。”张于诚笑着说道。
  旬旬气恼地看着已成忙音的手机,颓然对他说:“实在抱歉,我同事喝多了,不如改天再品尝你朋友的好茶。”
  张于诚见状也没说什么,执意不肯让她中途下车,问了地点,便掉头将她送去同事聚会的地点。
  到得那家娱乐城正门,旬旬刚推开车门,来不及对张于诚表示感谢,就已看到满脸郁闷地等在门口的那个人。
  池澄走近,弯下腰看着车里的人。“哟,难怪说有事,车不错。”他还不认生地朝驾驶座上的张于诚打了个招呼,看着旬旬走下车来,嘴里啧啧有声:“瞧你,费不费心思就是不一样,明明可以是小红帽,为什么非得用狼外婆那一面来面对我?”
  旬旬对张于诚说:“谢谢了,再见,开车小心点。”
  她说完,张于诚也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车却没有发动,原来池澄的手还有意无意地搁在副驾驶座敞开的车窗上。
  “别那么小气,连介绍一下都不肯?”他对静观其变的张于诚笑着说道:“我们小赵在公司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待会孙经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失落。”
  旬旬恨不得张于诚收起他的风度,直接将车开走,顺便给这不识好歹的人吃点苦头。
  “你说是不是呀,小赵?”
  哪怕在这个时候,旬旬仍然为“小赵”这个称呼感到如骾在喉。她冷着脸提醒他:“我们正常人在别人的姓前加个‘小’字,一般得是 对方比你年纪小,你早生几年的话叫我小赵就合适了。”
  池澄大言不惭道:“在我这里,‘大小’和年龄没多大关系,而是和职位挂钩,你是我的下属,那我叫你小赵就一点都不过分。”
  “好吧,池总,你现在还有什么吩咐?”
  “你别不服气,是你说要和我保持最普通的上下级同事关系的。”他再次弯腰对车里的人说:“你别介意,我和她真的已经没什么了,现在我的副手孙先生才是对她感兴趣的那个人。”
  旬旬铁青着脸,她还真不知道他单凭一张嘴能把事情搅得有多乱。
  张于诚不置可否地挑高了眉。
  “哎呀。”池澄回头面对旬旬,脸上堆起了歉疚之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你还没告诉他你是为什么离的婚?”
  旬旬重重将他的手从别人的车上扳了下来。
  “实在是抱歉,认识你很高兴,再见……我想也没必要再见了。”她对张于诚说道。
  张于诚莫名地笑笑,又摇了摇头,缓缓将车开走。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多事不必说已心领神会。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便是对这个初见印象还不错的女子最大的善意。
  “你别这副表情,好像我刚拆散了一桩好姻缘,不就是相亲见个面,难道你就这么肯定人家会把你娶回家?”
  “陈舟在哪?”旬旬铁青着脸,还算控制住了自己,直奔正事。
  “我让孙一帆亲自送她回家了。”池澄轻松说道,“既然叫她一声舟姐,何不给她创造个机会成全一桩美事……怎么,我不小心又拆散了你一次?”
  旬旬沉默,呼吸加快。她知道,自己要是现在暴跳如雷,那就正合了他的心意,她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她慢腾腾地对池澄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很了不起?我再对你说一次,你越是这样我越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我现在讨厌你,你听清楚,不是恨,是讨厌!就好像一只臭虫,踩死你我还怕脏了我的鞋!”
  池澄去拉她的手,被她狠狠甩开,她脸上的憎恶让他难以忍受。他指着旬旬离开的背影,大声说道:“你走吧,走!你以为和你好聚好散的男人是有风度?那些都是假的!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愿意留下来浪费时间陪你较真,愿意浪费表情和你吵架的傻瓜才是真的爱你!”
  旬旬回到家,仍觉得一口气缓不过来。艳丽姐走出房间,惊讶地打量女儿:“我还以为你约会去了,怎么倒像死了亲爹?”
  艳丽姐身上的耳环换了副更闪耀的。
  旬旬把包扔到沙发上,“我求求你尊重一下我的隐私,不就是一副耳环,几句恭维,用得着那么急切地卖了我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艳丽姐不承认,可她脸上的心虚已经彻底地出卖了她。“别说我没做过,就算是我干的,还不是为了你好,难道我想害了你。”
  “你把我往池澄那里推,就和害我没分别。”
  “他要害你?别人有那功夫干什么不好,眼巴巴来害你,你是家产万贯呐还是长得像天仙?”
  辩驳的过程中,艳丽姐还不忘时时抬手去掠自己颈后的长发,旬旬看出来了,那依然白净细致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暗沉无光的老银镯子。
  艳丽姐等了一会,见女儿不再说话了,坐到她身边,大大方方展示她的新玩意。“看到没有,我猜你一定不识货,这是清朝传下来的镯子,有几千年历史了,是古董!“旬旬看了看镯子,又看了看母亲。“谁跟你这么说的?”
  “周瑞生呀,就是池澄的那个表舅。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有钱又大方,这镯子可比什么周大福、谢瑞麟和周生生加起来都要贵!”
  “你今天就是和他去跳舞?”
  “哎呀,他的舞跳得可真不错……”艳丽姐总算听出了旬旬话语里的质疑,不悦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老了,连交新朋友的资格都 没有?寡妇就不能和普通朋友出去跳个舞?”
  “我没那么说!”旬旬决定远离硝烟,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又再次打开。
  “我就想说一件事,清朝从建国到现在也不过五百多年。我没说你的新朋友骗你,这个几千年的镯子一定他是穿越时空为你准备的。对了,几千年前人类也不把这个叫镯子,那时只有镣铐。”
  旬旬胡乱地重新洗漱,闭上眼睛让水流冲刷过脸庞时,不知怎么,眼前还是池澄那可恶又可气的嘴脸。他是用了心思,浪费时间浪费表情,就是要搅得她无处安生。
  电话再响起时,旬旬恨不得将它扔到几千年前的清朝,幸而多看了一眼,原来是曾毓打来的。按说这个时候正是她沉浸温柔乡时,打扰者死,怎么会想起给旬旬电话。
  旬旬预计她多半是问自己和张于诚的“进展”,心里哀叹一声,接了电话,却听到更剧烈的一声哀叹。
  “连他都要走了,难道我真是天煞孤星?”
  “谁要走?连泉?”
  原来,早些时候连泉提前领着曾毓离开,不仅是为初次见面的男女创造机会,他是当真有话要对曾毓说,那就是他即将调往事务所在另一个省份的新办公点,这就意味着他与曾毓触手可及的“友好合作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前世一定和月老有仇。”曾毓沮丧道。
  “你又没打算嫁给他,别随便冤枉月老。”旬旬说:“不要死撑着,不想他走就留住他,你不是新时代职业女性吗,这点胆量都没有?”
  “问题是我用什么立场来留住他?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难道要我说:你别走,我不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你这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谁让你一口咬定只谈性不谈别的。他怎么表态?”
  “他倒是问了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旬旬一怔,从私心角度出发,她不愿意曾毓离开,她若走了,自己连个话不投机的伴都没了。但她还是劝道:“舍不得就跟他走,你爸也不在了,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曾毓叹道:“不怕你笑话,那一下,我是动过跟他走算了的心思。可我不过是想了那么几秒钟,他已经告诉我,他是开玩笑的,还说我没有必要为他放弃原有的生活和工作。还好我及时对他说,我俩的关系还到不了那个地步,否则才真的把脸丢回老家。我现在是架在半空中,就算想豁出去,也要看别人肯不肯接。”
  “你闭着眼睛往下一跳,要不他接,要不就死,还比现在痛快些。”
  “赵旬旬,你说得轻松,换你你敢吗?”
  “我是倒霉的离婚妇女,我当然不敢。”
  “其实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真要让我跟他走,我也不知道自己迈不迈得出那一步。反正现在谁也没说断了,不就是飞机票的事吗?想要感觉更美,势必要离得更远。差点忘了问,你后来和他同事相处得怎么样?”
  “砸了!”旬旬言简意赅地说。
  曾毓笑了起来:“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不是天煞孤星,即使在孤独的宇宙里,我旁边还有你这颗同样倒霉的星球。而且,这颗星球的资源比我还要贫瘠。”
——【下接出书版手打】——
  第十九章 谁都有秘密
  
  第二天,旬旬起床之后郑重考虑过还要不到到尧开去上班的问题,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为什么不去,错的人又不是她,要想表现贞烈的话一开始就不该来,来了就要做好应对各种风险的准备。现在一个月的试用期已过,就算池澄恼她,非要炒她鱿鱼,也得按制度做出相应的补偿。
  她在“去和不去”这个命题中浪费了一些时间,赶到写字楼正逢上班高峰期,怎么都挤不进电梯,等到她成功出现在公司门口,前台的时钟指针正好游荡至八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旬旬长舒口气,幸福地将手指按向指纹考勤机,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小心……”
  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为人生信条的旬旬下意识地去看脚下。她还安然站在地球上,脚底除了浅米白的抛光地板,什么都没有。然而就在这低头抬头之间,时间毫不留情地溜走,当她再度将注意力转回考勤机,已然是八点三十分又三秒。
  “……迟到!”害她错过考勤时间的始作俑者把停顿了片刻的话继续说完,只不过后半截的语调变得充满了遗憾。
  “我刚才就提醒了你,小心迟到。可惜你还是迟到了。”池澄端了杯咖啡站在前台附近,面无表情。“赵旬旬,这是你一个多月以来第二次迟到,我希望你加强时间观念,难道是公司的惩罚力度太小,不足以让你长点记性?”
  旬旬定定站了一会,认命地掏出钱包,去找五十块的现金。
  周瑞生也和其他同事一块走出来看是哪个倒霉的家伙撞到了枪口上,一见是旬旬,愣了愣,走上前来打了个圆场。
  “我看这次就算了吧,她一只脚都踏进公司大门了。”
  池澄脸上写满了讥诮:“原来你就是这样管理公司人事制度的?怪不得上上下下都没个样子,一团散沙!一只脚踏进公司就行了?那另外一只脚就不是她的?笑话!以后再让我看到这样松散的纪律,首先罚的那个人就是你。”
  周瑞生只能点头称是。
  旬旬这时已找出了五十块,低头递给发飙的领导。“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池澄没有伸手去接,周瑞生一时间看不透他们什么意思,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的手不尴不尬地举在那里,最后还是孙一帆代为收了下来,笑着说道:“好了,反正这钱也是充公作为公司聚会的资金,旬旬你都掏了两次腰包,下次活动没理由不来了吧。”
  回到财务部办公室,令人惊讶的是今天陈舟也没准时出现。见老王出去找池澄签字,孙一帆低声安慰旬旬:“不关你的事,有些人平时无所事事,也只能靠这样的机会来展示展示他的权威,你别往心里去。”
  旬旬对他说的话有些吃惊,但面上依然如故,说道:“没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能来早一些,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说完,却发现孙一帆微笑看着她,一直看到她无所适从地低头回避。
  “你真是个很明白事理的女人。”他说。
  这时,门口又传来了争吵声。原来,被池澄训斥了一番的周瑞生决心精忠职守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一心守在前台附近看还有谁晚到,好抓来杀鸡儆猴,结果正好逮住了匆匆忙忙而来的陈舟。
  陈舟自持老资格,拒绝当场交纳罚款,与同是中层的周瑞生争执了起来。
  孙一帆闻声走出了财务部,不知道为什么,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陈舟在这个时候忽然放弃了对周瑞生的无情奚落,果断掏出一百拍到前台的桌子上。
  “你看清楚,我连下回的也一块付了!”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池总说得对,你们简直是无视纪律,人心涣散,是得好好整顿整顿了。”周瑞生白净的面皮也有了血色。
  “有本事你叫池澄出来收这个钱,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陈舟的火爆脾气又被激了起来。
  “不要以为你们是总部派过来或是元老,现在就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你……”她还想反唇相讥,不知什么时候池澄站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要吵滚出去吵,不想在这里干了的就通通走人!”他冷着脸喝道。
  这一下办公室才彻底地雅雀无声了。
  整整一个上午,旬旬发现陈舟都是恍恍惚惚地,她把报销单递给陈舟,陈舟盖好了章返还给她,可上面的签章全部颠倒了也浑然不知。
  四下无人时,旬旬不无担心地问:“舟姐,你今天没事吧。”
  她以为陈舟是为了池澄今早的训斥而感到伤了面子,正愁这事自己不好开解。哪知道陈舟对着电脑发了一会呆,忽然冒出一句:“没事。我刚才在交友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从今天开始我就去相亲!”
  这个……应该和早上的迟到事件没有多大关联吧。旬旬这才又想起昨夜池澄提到孙一帆将陈舟送回家去一事,疑惑着莫非昨晚他俩真发生了什么,导致一往情深的宅女陈舟居然想到了上交友网站相亲,看来她受到的刺激还不止一点点。
  “我能问为什么吗?”旬旬小心的开口道。
  陈舟当即将自己的办公椅滑动至旬旬的桌旁,趴在桌面上,缓慢而沉痛地锤着桌子。
  “旬旬,我跟你讲,我没法活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之前我一直对孙一帆……有,有好感!”
  面对这个全公司大部分人都知道的“秘密”,旬旬也不好太虚伪地表达惊讶。只能应了一声:“哦。”
  “可是我和他彻底完了!”
  “……你们开始了?”
  “嘘!”陈舟压低声音,挣扎许久才决定说出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替我保密到死的那天!”
  旬旬满怀压力地再度“哦”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多喝了几杯,他居然提出要送我回家,你不知道,我整个人都乱了……但是那时候我晕得厉害,到家以后,我只记得他把我安顿在床上,我躺了一会,觉得尿急,就上了趟洗手间,可是等我准备按冲水阀的时候,居然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也在洗手间里面?”旬旬的嘴又一次呈现半张的状态。
  “不是,那还是好的。”陈舟恨不得去死,“我一看到他,马上吓醒了一半,才知道我站的位置根本不是家里的洗手间,而是客厅的沙发前,旁边的地毯湿了一大片……”
  旬旬再一次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一定是她嘴太笨,因为每当听到身边人的惨痛经历时,她总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安慰语言,于是,她只能再一次地沉默。
  那次之后,陈舟真的开始和交友网站速配成功的男士出去约会,旬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遇见合适的。因为春节临近,总有忙不完的事在等着。 *1 l"|=_&s
  办事处在池澄的要求下实行了一轮针对工作作风问题的严打。凡是一个月内两次违反公司规章制度的,按降一级工资处置,再犯则可直接卷铺盖走人。一时间公司上下风声鹤唳,迟到的、上班串岗聊天的、玩游戏的,煲电话粥的基本绝迹,在用车和财务报账方面也严苛了起来。 旬旬是属于有过一次前科的,自当小心翼翼,不过她平时一向规矩,处处留心之下更无懈可击,就算黑着一张脸的池澄也抓不到她的小辫子。只苦了孙一帆麾下一班习惯了不参与正常考勤的销售人员,不但必须按时到公司报道,每一次从财务预支备用金和报账也不再如往常那么容易。
  孙一帆似乎并没有因为年轻上司的新政而苦恼。相反,他把更多的精力和关注放到了旬旬身上,在一次次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的安排之下,两人的接触也多了起来。下班的途中旬旬会频频偶遇“顺路”的他,办公室里打交道,不经意抬头,她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由于新政策导致的销售与财务的摩擦,他也总能恰如其分地为她化解。对于这些,旬旬始终持消极态度,能避则避,避不了也装作糊涂。
  旬旬很清楚自己在公司里处境微妙,虽然自从那天吵过一场后,池澄私底下一直对她爱理不理的,但他是个看起来情绪化,实质上却让旬旬看不透的人,她不想再挑出什么事端,相对于和孙一帆这样一段不能确定的感情来说,她更在意手里端着的实实在在的饭碗,更何况还有对陈舟的顾忌。
  艳丽姐对于池澄忽然消失在女儿身边倒有些纳闷,问了旬旬几次,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也只能作罢。这时的她无暇顾及女儿的终身,重回舞池让她再一次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她好像渐渐从丧夫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每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赴“舞友”之约。
  旬旬猜到艳丽姐的新舞伴多半是周瑞生,那段时间,她也曾多次在茶水间碰见周瑞生在自得其乐地用脚打拍子,哼着舞曲。艳丽姐也常不经意地在女儿面前夸奖他的舞技,说到底是开过健身房,做过教练的人,那节奏感简直没得说。
  说实话,旬旬对于周瑞生与母亲越走越近这个事实感到相当的忧虑。倒不是她反对母亲寻找新的快乐,周瑞生这个人看起来脾气好得不行,对旬旬也关照有加,可旬旬不喜欢他的过于世故和油滑,他眼神里有一种很“浮”的东西让她感到不踏实,但她又疑心自己兴许是先入为主地被池澄的“王八蛋”定论误导了。
  然而不管旬旬感觉如何,事情由不得她说了算,只要她略微表现出对艳丽姐和周瑞生交往过密的担忧,就会换来艳丽姐的大发雷霆,加之她和池澄关系恶化,想间接从他那里得到周瑞生一方的信息也成了妄想。她只能看着艳丽姐像个小女孩一样迫不及待地出门,再踏着月色,带着满足的笑容而归。
  正式放春节假期的前一周,公司举办年会。说是年会,其实不过是公司请大伙吃顿晚饭,顺便搞搞活动抽抽奖什么的,但大家忙碌了一阵,精神也紧绷了许久,难得放松,所以这天上午虽还是正常上班,办公室里却多了不少笑脸。
  旬旬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了孙一帆的电话,他说自己有一些关于年后发货金额的问题想当面问问她,让她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旬旬敲门进了孙一帆的办公室,他还在忙,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先进来,顺便关上门。旬旬不知他意欲何为,有些局促,他却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牛奶和一块戚风蛋糕。
  “你今天又没吃早餐吧。”他示意旬旬把吃的拿走。
  前几天和一群同事吃午饭时,别人都在聊天,只有旬旬低头吃东西,孙一帆问她怎么好像很饿的样子,旬旬顺口回答说没吃早餐。没想到他就记在了心上,次日上班就给她捎了鸡蛋牛奶,旬旬碍于别人的眼光,加上上班时间吃东西是眼前大忌,被抓到又是一次违规,所以就婉言谢绝了。这一回他干脆想出了这个办法,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来。
  “你别管我,赶紧吃了东西就回去上班。放心,在我办公室里没事的,池澄也不会轻易过来。”
  “可是,我今早吃过了。”
  “那就当是帮我个忙,别让我感到被拒绝得那么彻底,随便吃两口也行。”孙一帆温和地说道。
  他这副姿态让旬旬词穷了,她只好拿过东西,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尽可能快地解决那些食品。孙一帆看着她将吸管插进牛奶盒子里,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低下头继续埋首准备年末总结会的资料。
  这个时候,若旬旬说她一点都未动容那是骗人的。她心里抵抗着孙一帆的理由,一是池澄,二是陈舟。归根结底是为了保住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抛却这一切外在的顾虑,她对孙一帆究竟感觉如何,她没有往深里想过,只知道自己并不排斥他。但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只要在安全距离内她都鲜少心生排斥,只除了极少数让她本能感觉到危险的人。
  池澄的办公室和孙一帆只有一墙之隔,透明的玻璃隔断被垂下来的百叶窗遮掩着,旬旬就坐在这隔断旁,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挑起一片百页的栅格,透过那方寸的玻璃窥视另一端坐着的人。
  她常在心中揣测一件事,真实的池澄是怎样的一个人?轻佻地、旷达的、玩世不恭的、狡黠的、深于城府的、尖锐的、真挚的……到底哪一个是他。只可惜这时她只能看到他的手,不断翻过桌上的案卷。
  “我说了你可以放心。这个帘子平时也是放下的,我想他也未必愿意时刻看到我。”
  旬旬吓了一跳,她竟然没有留意孙一帆是什么时候从办公桌后走到她身边。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孙一帆。
  “换做是你也不会喜欢失势的前朝臣子留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眼前的大好河山是坐享别人的成果。”
  “你是这样想的?”
  “没错,我最看不起他这样的公子哥,除了一个幸运的老爹,他还有什么?但我得承认,尧开已经不是当年尧开,先不说池澄,总部特意从上头委派财务主管过来无非是从根本上信不过我们。旬旬,你来得晚,这些都与你无关,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块走?”
  “你要离开?”
  “这是迟早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孙一帆的意思已挑明得再赤裸不过,只等她一个回应。他蹲在旬旬身边,面庞坚毅,眼神柔和。从某种角度上看,孙一帆和谢凭宁有些许相同的特质,他们都是妥帖的,容易让人心生安定的人。如果说池澄像水,或深不见底,或惊涛骇浪,他们这一类的男人就像山石,牢靠、稳固。
  旬旬受够了儿时的动荡不安,谢凭宁和孙一帆这类的男人是她下意识愿意信赖托付的,虽然谢凭宁和她的婚姻失败了,可到现在她也不认为他是个坏人,相反,他是个不错的丈夫,太多偶然的因素导致旬旬和他没办法过下去了,这并不能否定这种人是适合她的。婚姻更多的时候取决于适不适合,而不是爱有多深,所以张爱玲才说:条件合适人尽可夫。
  如果她点头去牵孙一帆的手又会怎样?离开尧开,离开池澄,离开提心吊胆的生活……人的一生都取决于刹那间的选择。
  旬旬低声说:“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得照顾我妈妈。”
  “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她。”
  “谢谢你,但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如果我说这是我的荣幸呢?”
  她垂下头浅浅地笑,但再也没有说话。
  孙一帆好像明白了,或许自己只是操之过急,他站起来,毫无芥蒂地说:“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旬旬,我希望你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陈舟还在电脑前忙碌着,见旬旬回来,皱眉道:“回来了,准备一下,马上要开会了。”她说着又把这个月的报表塞给旬旬,下达指示说:“你去把这个交给池澄。”
  “我去?”旬旬有些意外,通常每个月的报表都是陈舟亲自递交池澄,顺便当面就资金和发货情况与他沟通,怎么现在这件事落到了她的头上?
  陈舟说:“哎呀,让你去就去!”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旬旬有些明白了,陈舟仍再为迟到那天池澄丝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而耿耿于怀。事后她也不止一次在旬旬面前倾诉自己的不满,她是池澄父亲亲自委派过来的,资历又老,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怎么能当着好些新进员工的面当她下不来台。如果不是她在财务方面给他牢牢把关,还不知道现在的办事处会乱成什么样子。因为这个缘故,陈舟虽不至于明着表达不满,可这段时间也没给过池澄好脸。
  旬旬硬着头皮去敲池澄办公室的门,进去后,他扫了她一眼,接过报表只顾看着,完全将她晾在一边。
  因为怕他临时有指示需要转达陈舟,旬旬也没敢立刻撤出去。可池澄看得极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旬旬深感此地不宜久留,磕磕巴巴地说道:“要是没……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我们陈主任那有别的事等着让我去做。”
  池澄这才将视线转往她身上,直勾勾看着她的脸。他们闹翻之后就没再单独谈过话,旬旬仍记得他那晚的过分,并不打算和解,只不过此时被他看得难受,那眼神仿佛要活生生揭掉她身上的画皮。
  “你们陈主任没提醒你照镜子?”他没头没脑地说道。
  旬旬条件反射般去抚自己的头发,并未见凌乱,低头检视衣衫,也毫无不整洁之处。
  池澄见她云里雾里,站起来将她拽到办公桌右侧的一面落地银镜前,旬旬惶惑地面对镜子,看到了镜中自己和身后的他。
  池澄从她身后绕过一只手,去碰触她的脸。旬旬慌张中侧开头回避,可这时他的手已离开她的面颊。
  “这是什么?”他展示在她面前的手指乍一看空空如也,留心之下才发现上面沾着一点极为细碎的蛋糕屑。
  旬旬羞惭至无地自容,偷吃忘了擦嘴这句话好像就是为她而设的。她处处留心,但好像总难逃找茬者的火眼金星。
  池澄坐回自己的位置,轻轻拍去手上的蛋糕屑,漠然道:“办公场所比不得你家的厨房,我劝你注意言行,管好自己。有时一不留神闯了祸,就不是五十块或者降一级工资的事。这巴掌大的地方,容不下你想象中那么多的秘密。”
  旬旬红着一张脸走出池澄的办公室,幸而开会在即,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前往会议室,没人留心她的异状。
  这是公司年末最后一次集体会议,以往多半是聆听他人发言的池澄破例亲自主持,除了例行公事地对办事处建立以来大家的辛苦付出表示感谢,就是关于年后销售方案、分配方式和管理制度的新方案。
  在这个过程中,池澄并不像旬旬印象中那么咄咄逼人,相反,他更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初步构想,哪怕他完全可以立即出台相应的政策。而且让旬旬更意外的是,他那么年轻气盛的一个人,提出的新政方案却是保守而精细的,不重扩张,意在平衡。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传来低沉而细密的议论声,不少老资格的销售骨干直接提出了质疑,认为池澄太过严苛的财务手续和谨慎的营销手段制约了他们固有的办事方式,不但影响效率,而且挫伤积极性。
  池澄并未立即反驳,他的沉默纵容了一些人的抵抗情绪,言辞也变得更为激烈,尤其孙一帆的那帮旧属更是愤愤不平,大有揭竿而起之态。孙一帆从头到尾没有发表意见,但也并未阻止,他的神态是谦恭而平和的,但正如他亲口对旬旬所说的那样,他骨子里对于池澄仍充满了不屑。
  最后反而是周瑞生站出来安抚了那班人的情绪,他说既然只是方案,那就意味着还有商榷的余地,一切都留待年后再议,今天是公司年后的日子,不必为这些事争得伤了和气。
  散会后,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孙一帆走在后面,他把旬旬叫住了。
  “旬旬,你过来替我在调货单上签个字。”孙一帆信手将几张单据交到旬旬手里。
  按照尧开的财务制度,销售人员往各处经销商发货时,必须经由财务审核和销售主管签字,尤其对于不提供现金交易,采取先发货后付款方式的经销商,更需要严格把关。
  孙一帆本身是销售方面的主要负责人,池澄无暇顾及这些事,通常是由他来对发货进行管理和调配。这样的发货单旬旬也经手过不少,她细细看了一遍单据上的内容,犹疑地说道:“孙经理,我记得这个经销商已经三个月没有和公司结款了,他未付的货款已经超过公司给的限额,这个按说是不能再直接给他发货的。”
  孙一帆皱眉。“还叫我孙经理,旬旬,你真的要对我那么见外?”
  “好吧,孙经理……呃,一帆。”旬旬直呼他的名字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听到这个称呼后,这才换上了愉悦的笑容,说道:“没事的,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老客户,这么多年一直合作愉快,这点信任是起码的。你先签了,他们的货款过一阵就会到账上。”
  “这个……恐怕不行。”旬旬为难不已,“这已经超过了我的权责范围,要不我去问问舟姐?”
  “这点事不用麻烦她,我不好欠她这个情。”孙一帆意有所指。
  他不想欠陈舟的情,却不害怕欠旬旬的。旬旬脸又开始红了,但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话,还是请示一下池总吧。”
  “他?”孙一帆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他除了制造些没用的条条框框还会什么?没事的,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处理,出了事还有我。”
  旬旬咬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然而天性的谨小慎微仍提醒她慎重去做每一件事,哪怕只是小事。她最后还是把调货单还给了孙一帆,歉疚地说道:“这个真的不是我能做主的,不好意思。”
  孙一帆倒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摇头。“看来你不仅是个明白事理的女人,还远比我想象中要谨慎。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经历让你对任何事都那么小心?”
  旬旬没有回答,这时,周瑞生的声音忽然从一段传来。 "
  “我说怎么会议室的灯还亮着,原来你们在这里说悄悄话。”他笑容满面地站在会议室门口往里张望。
  孙一帆说道:“周主任又开玩笑了,我倒没有什么,女孩子面皮薄,那经得起你打趣。是我让她帮我审核几张票据,有事吗?”
  周瑞生的眼神让旬旬感到极不舒服。“哦,没事没事,池总让我请孙经理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孙一帆随即去找池澄,旬旬不知所为何事,但周瑞生就好比池澄面前的一条狗,池澄偏偏在这个时候将孙一帆叫走,总让她感到不安。
  孙一帆在池澄办公室逗留的时间不短,临近下班前,很多人都听到了紧闭的门内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孙一帆脸色极差地用力打开门走了出来,不小心迎面撞上好奇窥探里面动静的周瑞生,周瑞生“哎呦”一声,手里捧着的茶泼了一地,孙一帆眉头都未皱一下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下午,由于老王需要到银行存的现款金额较高,陈舟特意命旬旬也陪他去一趟。旬旬回来时已是下午四点,陈舟在周瑞生办公室商议年末福利的发放。旬旬把需要交给陈舟的凭证放到她办公桌的纸镇下压着,却不期然看到了熟悉的发货单,只不过眼前留在陈舟桌上的只是其中的第三联,而且财务审核那一栏已经赫然多出了陈舟的签名。
  陈舟到公司的时间远比旬旬长,做事也老到,她虽然平时小事上乐于对孙一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大事上绝对是有主意的人,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看来真是自己过于小心了,旬旬想到孙一帆,不禁有些过意不去,素日里承蒙他诸多照料,但是一点小事自己竟思前想后也帮不上忙。
  
第二十章 当磐石变为泥石流
  晚上是年饭,办事处上下基本都到场,满满地坐了四桌。主桌上坐着领导和一干中层,第二、三桌是各省经理和销售人员,旬旬自发自觉地和后勤们挤到了一起。周瑞生在池澄身边招呼着,见主桌尚有余地,连连向旬旬招手,示意她过来。
  旬旬哪里愿意凑那个热闹,只是笑着推辞,谁知周瑞生竟不罢休,亲自过来催她。后勤那一桌本就人多,旬旬担心自己再拒绝反显得扭捏,于是随周瑞生移步,坐到了主桌末席,恰恰与主位上的池澄和他身边的孙一帆相对。
  席间,池澄主动向孙一帆敬酒,意在和解,孙一帆也欣然接受,两人又恢复了面子上的谈笑自若,出于旬旬意料之外,这顿饭她吃得很省心,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波折,正如这年饭本身的意义,一派祥和喜庆。
  酒过三巡,周瑞生提醒池澄该主动去和在座的员工喝几杯,池澄便邀孙一帆一道提杯去另外三桌走一轮。他两人今晚看上去均是酒兴颇浓,非但逐一敬过,下属们回敬的酒也照单全收。
  旬旬并非头一次见池澄喝酒,但他的醉意真真假假,她也不知深浅,只知道他这一轮喝下来步履已见不稳,谈笑也益发不羁,孙一帆也喝了不少,脸上红潮退却,倒显出了几分青白。
  他们敬完另外三桌,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和主桌的人碰杯,旬旬坐在末席,自然成了最后一个。池澄只与陈舟喝完,轮到她身边的旬旬时,旬旬恭敬站起来端起杯子,他却似没看见一般作罢,和另一桌过来敬他的几个内勤女孩说笑起来。
  “嘿嘿,别偷工减料,还有一个人呢。”陈舟替有些替旬旬抱不平。
  池澄只笑着摆手,“不喝了,喝多了没意思。”
  一个内勤问道:“池总春节是不是回上海?”
  他说:“我无所谓,能去的地方多了,到哪不行?”
  旬旬正待坐下,倒是孙一帆一路敬到了她这里。
  “小赵我敬你一杯。”
  以孙一帆的年纪和资历,叫她一声“小赵”是毫不过分的,但旬旬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称呼,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她连忙又端起杯来,与孙一帆碰了一杯,周瑞生前来助兴,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干巴巴地喝酒没什么意思,怎么着也要说两句吧。”
  旬旬拘谨道:“那我祝孙经理新年万事顺意。”
  孙一帆笑了笑,“我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说完一干而尽,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灰败。旬旬一怔,不知他言下何意,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殷殷询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起走,可现在他祝她找到自己的幸福?
  她情不自禁地朝池澄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欣赏一出闹剧。
  就在这时,孙一帆刚咽下那杯酒,不知怎么就到了极限,捂着嘴做出一个欲呕的姿势,旬旬一慌,赶紧去扶他,然而就在她的手刚触到他的时候,他身体却不经意地一缩,悄然回避。
  很快,孙一帆另一只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朝洗手间的方向而去。陈舟一惊,想要跟上去却又不好意思,如坐针毡地留在位置上又喝了几口汤,这才以上洗手间为由离席而去。
  “孙经理难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周瑞生笑呵呵地说道。
  池澄不以为意地说:“孙经理的酒量我知道,今晚大概是喝高兴了。”
  这时,宴席已近尾声,一些同事已散去,不少人成群结队地寻找后续节目,有人去邀池澄,他笑着说自己才是喝多了。
  旬旬是最后走的,她身上带着钱,和后勤主管一道去结了帐,核对过*****方才完成任务。离开的时候她去了趟洗手间,走出酒店时正好看到陈舟扶着摇摇欲坠的孙一帆一道上了出租车。
  其实旬旬对孙一帆未必情根深种,她甚至很清楚自己不可能答应跟他一块走。但不过是半天时间,一个许给她承诺的男人忽然旗帜鲜明地和她划清界限,这不能不让她有些怅然,甚至是愤怒。这愤怒不是出于这个男人的善变,而是为着促使他改变的那个根源
  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原本拥有着再平凡不过的人生,可偏偏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她平静地步调,从谢凭宁到张于诚,再到而今的孙一帆,即使是她这样安时处顺,仍不能接受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任意操纵她的人生。
  前门停车场上有一辆没熄火却无人坐在里面的银灰色大众cc,旬旬慢慢走过去,看到车旁的花坛边那个专注于打电话的身影。这时的池澄和宴席中的谈笑自若的他判若两人,抓着电话一边说话一边愤愤然原地绕着圈子,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知和什么人激烈争吵着,最后索性挂断,将手机整个扔进了车里,人却颓然地靠在车边。
  他用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伸手去开车门,这时才看到站在车尾的旬旬,意外之余,竟然有几分窘迫。
  “你在这干什么?”他的声音也不似往时底气十足。
  旬旬淡淡说道:“我想告诉你,这样不熄火不锁车门站在外面打电话是非常不明智的,万一有人谋财害命,你现在已经死了很多回。”
  池澄觉得可笑,偏过头去嘀咕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咒骂,忽然竟觉得好受了一些。他走到旬旬身边,有些不确信地伸出手去拥抱她,弯腰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含糊地说道:“我不想生你的气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你再生我的气,那天就当我们什么都没说过行不行?”
  旬旬低声道:“那天我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过,可还有今天呢,明天呢?怎么办?”
  “你说什么?”池澄好像是喝多了,有些糊涂。
  旬旬的声音却无比清楚。“我问你,你对孙一帆说了什么?”
  池澄的身体明显一僵,直起身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心里最清楚。”
  “我找他到办公室,告诉他明年的提成方案,这个也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认定是我在他面前说了对你不利的话?”
  “这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吗?你只想着自己,在你眼里别人都是个玩物,随你高兴,任你摆布!”旬旬忍无可忍,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哦,你被男人甩了就赖到我头上是吧?我就这么好欺负?”池澄不干了,推开她,一脚踹在轮胎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倒成了被欺负的那个!旬旬觉得好笑又悲哀,“你有脸做,就没种承认?我跟谁在一起,被谁甩都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这么卑鄙,只会让人看不起你。”
  池澄当即大怒,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前走,旬旬被他强行拽着往前,险些摔倒。他忽又回头,转而将她往车里塞。
  “你干什么?”
  旬旬用手死命撑着车门才没有被他推进车里。
  “你不是说我拆散了你么?我现在就跟你去找孙一帆,我们当着他的面对质,把话说清楚了,如果真的是我做的,我立刻死无全尸。”
  “你放手,就算是你,他也未必会当面承认。”
  “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我做什么都是错!我就这么贱格?你真以为你人见人爱呀赵旬旬,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我瞎了眼,你就是个离了婚一无是处的老女人!”
  旬旬气得全身发抖,趁他手下松懈一举挣脱,往后退了两步。“我再老再残也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池澄发泄完毕,似乎有些后悔失言,跟上去想要拉她的手,被旬旬指着鼻子狠狠说了声“滚!”
  他收回手,点着头:“你们一个两个都盼着我滚越远越好是吧,那我就让你们都称心如意。”
  借着车灯的光,旬旬几乎以为他那一瞬间红了双眼。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也会丧失理智一般陪他争吵,以往二十八年的人生,她甚至鲜少与人红过脸。
  正好有出租车在不远处下客,旬旬掉头飞快坐到车上,摇起车窗,上面映出的面孔,像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到了住处楼下,旬旬在一楼通道门前掏出钥匙卡,正要刷卡,忽然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声,她向来最提防陌生人尾随其后通过门禁,于是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她没料到那人站得离自己是那样近,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尖叫声也呼之欲出。
  “旬旬,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听到熟悉的声音,继而目睹熟悉的面孔,旬旬扶着胸口,这才卸下惊慌。
  “孙经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送过你回家,你忘了?那时你在学校门口下了车,但我不想马上离开,就一路跟在你后面,看着你上楼。”
  孙一帆的脸色还是不甚好,但眼神清明,看来酒劲已过了大半。
  旬旬走到一边,疑惑地问:“你不是和舟姐一块走了吗?”
  “陈舟说要送我回去,其实后来我已经没什么事了,所以到了我家附近,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舟姐她担心你,你是应该回去好好休息的。”
  “可是我忽然很想见见你。”
  “太晚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明天到公司再说。”
  “我等不到明天,旬旬,我……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这么说?”旬旬装作不解,避开孙一帆的目光。
  孙一帆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所以心情很坏,好像所有的计划都被打破了。”
  “是吗?”
  “旬旬,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是喜欢你的,相信这一点不难看出来,我很想你能和我一块离开尧开,让我照顾你,给你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出了点问题,我父亲生了场大病,急需要钱,本来我可以应付,可池澄那个混账却对我说年终提成方案总部没有通过,所以一时间不可能发放下来,最快也要到两个月以后才能知道结果。而且春节后,所有的市场分配都会做出调整,他用锻炼新人这个破理由把优势资源都从我们手里分了出去。我为公司打拼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换来了这些?”
  旬旬着实吃了一惊,“他把你叫到办公室是为了这个?”
  “是啊,他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把我逼到无路可走?”
  “你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吗?”
  “我不会求他的,他也不可能高抬贵手。所以旬旬,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
  旬旬一度听不懂他的话,他所说的这些和今晚他对自己的刻意疏远又有什么关联,直到她想起了陈舟,这才猛醒过来。
  “你对陈舟也是那么说的?你又给了她多少时间?”
  孙一帆陷入了沉默,许久才说道:“陈舟她能给我带来一些帮助。”
  “比我带给你的帮助多对吧?”旬旬微微一笑。
  “不,旬旬,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不愿把你卷进来。”孙一帆急切地解释道。
  “那陈舟呢?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帮助’?她是真的喜欢你!”
  “问题是我不喜欢她。真的,旬旬,我喜欢的人是你。谁会喜欢她呀,跳进水池里水位都会急剧上升的一个人。”
  旬旬只觉得一阵心寒。“你在她面前又是怎么形容我的?”
  “怎么可能,你别误会。我对你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把我的苦衷都摆在你面前。”
  没有什么能比“真心”这两个字出现在此刻更让人觉得讽刺了,旬旬都觉得自己快要笑了出来了。
  “你是说,你打算娶我吗?”
  “……只要我们两情相悦,那是迟早的事。”孙一帆信誓旦旦。
  “迟到什么时候?”
  看来这个问题又一个很难估量的答案,他艰难地搓着双手。“旬旬,你是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人,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会看得比很多人更通透。婚姻只是一张纸,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感到快乐。”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旬旬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他审时度势地享受了陈舟给他带来的助益,却在酒醒夜长之际发现舍不掉另一个女人可能带给他的“快乐”。
  自私而贪婪的男人,他们甚至不配被称之为“禽兽”,因为禽兽尚且是热血的动物,而当他们放弃底线,就只配做一颗植物,没有感情,只会本能蔓延根须吸取养分,再目空一切地亮出自以为诱惑的花朵。
  这个时候,旬旬竟然觉得就算池澄是一只狡诈的狐狸、一只丑陋的孔雀,也高高地盘踞在了进化的更高阶。
  隆冬的寒风夹着冷雨,钻入每一根骨头的缝隙,让她骤然一哆嗦。孙一帆立刻脱下了外套,想要披在她的身上,此刻的他看上去又是那么真诚而可靠。可坚如磐石一般的男人大概只存在她的想象中,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一阵又一阵的泥石流。
  旬旬伸出手,轻轻将他扫到一边。
第二十一章 通往他的门
  旬旬用钥匙打开家门,这个时候,哪怕艳丽姐挑剔的眼神也会让她感到无比的亲切。然而正当她按亮的玄关的灯,迎接她的是一声凄厉的猫叫和两道黑影,一道窜到她脚边,另一道伴随着疾风狠狠扑面而来,旬旬侧身避过,险些闪了腰。
  她定下神来才知道差点和自己的脸亲密接触的“凶器”原来是一双绣花拖鞋,那眼熟的桃粉色,显然属于这屋子的女主人。而脚边的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则是从谢家带回来的老猫。
  旬旬顺势蹲下来抱起老猫,它立刻蜷缩在熟悉的怀抱里瑟瑟发抖,不等她开口询问,艳丽姐已经适时出现在她卧室的门口,只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赤着,叉腰尖声道:“回来得正好,你自己趁早把这只短命猫扔出去,省得脏了我的鞋。”
  “又怎么了?”旬旬叹了口气,打从她把这猫领回家的那天起,艳丽姐就横竖看老猫不顺眼,动辄扬言赶它出去,但这厌恶的情绪以往仅限于言辞间,不至于令她如此激烈地发作。
  “今天这猫要是还留在这屋子里,我非扒了它的皮来炖‘龙虎豹’!”
  “妈,不就是一只猫吗,犯得着为它大动肝火?”旬旬听到艳丽姐“龙虎豹”的说法,虽明知她是气话,但心里仍免不得一阵不适。可这里毕竟是她妈妈的家,她以那种方式离婚,丢尽艳丽姐的面子,灰头土脸回来投奔娘家也就算了,还带上了一只猫,原就自觉理亏,艳丽姐肯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直起腰板说话,现在只求能过一日是一日,只要熬到另一边租户的合约期满,搬过去一切就好办了。
  旬旬猜想一定是老猫闯了祸,不知怎么惹怒了“太后”,抱着它站起来,对艳丽姐说道:“它是不是弄坏了什么东西,妈,你先消消气,要真是那样我双倍赔你。”
  艳丽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赔我?旬旬啊旬旬,你背靠着金山银山还是怎么着?我说你自身难保,还养着这东西干什么?脏兮兮的不说,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这些猫啊狗啊的!你是我女儿,住在我这也就算了,可这只猫我已经忍了很久,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留着它!”
  旬旬万分为难,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母亲:“它都被人养惯了……”
  她说到半截的一句话忽然就此打住,再也做声不得,因为这些都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
  “……我用水冲洗了几遍,你再帮我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打狂犬?”
  在旬旬无比震惊的神情配衬下,裸着上半身的周瑞生边扭头查看自己的背部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只顾和艳丽姐说话,咋一看见旬旬,也吓了一跳,慌不迭用搭在肩膀的毛巾来遮掩自己。然而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面巾,如何能将只着一条内裤的他遮个周全,光捂住了前胸,倒挺出了个肥白的肚子,更显滑稽。
  “哎呀,旬旬……是旬旬回来了……我,我先去换个衣裳……”那肥白的身躯很快穿过艳丽姐和门的间隙进入主卧,消失在旬旬的视线范围里。
  “他……他在这里干什么?”虽然这句问话实属多余,答案显而易见,可此时的旬旬却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
  艳丽姐的脸上瞬间染上了不自然的绯红,旬旬这才留意到她身上也仅仅松垮垮地套了件真丝的睡袍,云鬓蓬松,眉梢眼角的失意早换成了风情。
  旬旬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在自己回来之前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艳丽姐方才的气急败坏除了老猫的招惹,很大一部分还来自于对这进展的无所适从。
  旬旬当然没指望过艳丽姐为谁守节,无论是她死去的父亲,还是尸骨未寒的曾教授。她理解甚至支持母亲去寻觅生命中的第二春,但为什么要是周瑞生?池澄口中的“王八蛋”表舅,她公司里的同事,一个油滑世故无比的中年男人,这绝对不是艳丽姐的春天,只会为眼前尴尬的处境雪上加霜。
  “他怎么了?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的。”艳丽姐强作理直气壮,“我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只许你和男人纠缠不清,我就要守半辈子活寡?”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们,你们……唉!”旬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虽已疑心母亲和姓周的有暧昧,但打死也想不到会那么快在这房子里看到光着身子的周瑞生。
  “这事你别管。”艳丽姐仿佛又想起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绝对话语权,看了一眼仍在女儿怀里的猫,成功地转移了话题:“你回你的房间去吧,不过在这之前先把猫给我弄走!”
  她这会还不肯放过,看来老猫闯下的祸也不轻。旬旬记起周瑞生转身时背上的几道血痕,得是什么情境之下老猫才会跳上他的裸背伸出爪子?这猫向来胆小,年纪大了也不再好动,平日里多半躲在旬旬床底睡觉,遇到生人更不敢放肆,除非有奇异晃动的东西吸引了它天性里狩猎的本能。
  装着猫食的碗正对着主卧室的门,难道是它睡醒了出来喝水,又恰好遇到没有把门关严实的两人……光是这个联想都足以让旬旬崩溃。
  “你还抱着猫杵在那干什么,我说的你听见没有?”艳丽姐不依不饶。
  旬旬强令自己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么晚了,外面又是天寒地冻,把它放出去它还怎么活?就算是要送走,好歹等到明天我给它找个去处。”
  “我管它活不活得了?别人离婚被孩子拖累也就算了,你倒好,没生孩子,却主动从姓谢的那里带了只猫出来,你生怕你没个拖油瓶就不够倒霉是不是!”
  艳丽姐话说得益发难听,这时穿上了衣服的周瑞生站到了她的身后,亲昵地埋怨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对孩子发脾气?”
  他继而面朝旬旬,脸上堆着笑,略带拘谨,反复搓着手。“那个……旬旬呐,我今天喝多了几杯,实在是……嘿嘿,实在是不好意思了,不过我和你妈妈……”
  “你要是可怜我的话就别再往下说了。”旬旬打断了他。
  周瑞生保养得不错,年近五旬,脸上鲜见皱眉,平时系上领带,带上眼睛也算文质彬彬,可此刻旬旬看着他白净面皮上那双目光游离的眼睛,刚才那白花花的肉仿佛又在眼前晃动着。她不禁把老猫抱得更紧,她知道,它和自己一样的恶心。
  周瑞生不尴不尬地干笑着,交握的双手里还拎着一条毛巾,正是他不久前从卫生间里搭在身上带出来的那条。旬旬试着把注意力转移,想想蓝天,想想白云和海洋……可是,她还是无法忽略,那竟然是她的毛巾!
  她想发作,偏又出不得声,好像有个小人不停在耳畔提醒着,这是艳丽姐的房子,这是艳丽姐的房子,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房子是老式结构,只有一个卫生间,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构想出日后和周瑞生同在一个屋檐下进出的日子,他今天随手就借用了她的毛巾,下一次是什么,牙刷?
  “你背上的伤口还得好好处理一下,明天我陪你去打针,我先处理掉这只猫。”艳丽姐再度把矛头指向旬旬,“这猫平时蔫蔫的,竟然还敢伤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收拾了它,你别跟我打马虎眼,现在就让它滚蛋!”
  旬旬不是善辩的人,憋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和怀里那只猫抖得一样厉害,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好,好!它滚蛋,我要识相的话也应该趁早滚!”
  “你朝我说什么狠话,真那么有骨气有本事,当初还用得着回到这里?”艳丽姐嗤之以鼻。
  旬旬当即二话不说,冲进自己的房间,把老猫往猫包里一塞,就四下收拾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她平日里收纳就极其有序,重要物件井井有条,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已整理停当,拎着猫包和行李就朝大门外走。
  周瑞生见事态严重,急着要去拦她,可旬旬这样鲜少动气的人一旦盛怒之下他如何能够拦住。艳丽姐脸上除了意外,也不无悔意。她或许逞一时口舌之快,但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未必真动过将女儿扫地出门的念头。可艳丽姐爱面子,挽留的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嘴硬半讽半劝:“哟,说走就走,看来是找到下家,腰板硬了。我告诉你,走出这个门容易,当心被男人骗了,回头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旬旬打开大门,回头对母亲说:“妈,最后那句话正好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借着一股气性,旬旬头也不回地出了艳丽姐家所在的楼栋单元。起初是三步并作两步,渐渐地脚步开始踌躇起来。她在快出校门的时候给曾毓打了个电话,问能否借她的住处暂时安顿几天。
  曾毓那边闹哄哄的,原来她今天去了工地,施工方请吃饭,她原打算明早再回市里。虽然旬旬并未向曾毓明说遇上了什么事,但曾毓很清楚以她万事不求人的脾气,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麻烦别人,当即表示让她等等,自己可以连夜开车赶回来。
  工地距离市区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此时已近深夜,曾毓说不定还喝了酒,旬旬连忙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若只是找个一夜栖身的地方倒也不难,与其劳师动众,不如随便找个旅店应付了。难的是天亮之后怎么办,她总不能在收回房子之前的这一个多月里都住在旅店里。
  曾毓大致问了旬旬的情况,爽快地说反正现在连泉也去了外地,自己平时总一个人待着,旬旬愿意在她那住多久就多久。只是说到那只猫的时候她流露出了为难之意。曾毓有鼻炎,对一切会掉毛的生物过敏,她犹豫了片刻,委婉地劝说旬旬,反正这猫原本是谢凭宁的,不如送回谢家,实在舍不得,还可以找个动物寄养处托人照料一阵,等到旬旬自己安顿好了,再把它接回来不迟。
  老猫在猫包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外界陌生的气味和声响让它极度不安。
  猫是一种恋旧的生物,极其依赖它熟悉的环境,有时候旬旬会觉得这猫就是长着一身毛皮的自己,明明旧地已无处容身,走出来却又无限彷徨。
  旬旬谢过曾毓,遂让她不用为自己担心,有什么都等到回来再说,到时说不定已有解决的办法。挂了电话,新的办法并没有灵光一现,但旬旬知道自己不会舍弃这只猫。
  并非她把老猫看得无比重要,她是养了它三年,初衷并不是多深厚的感情,而是举手之劳的习惯。事实上,她对身边的人、事和物大多如此,鲜少排斥,也很难亲密无间,往往都保持合理而安全的距离。换个情境,换个心情,只要在正常状态下,她都会认同曾毓的建议是最理性的,可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忽然心生质疑,理性有什么用?她理性了快三十年,在四周的癫狂里自以为清醒的人反倒是最可笑的一个。
  旬旬走出学校,马路上行人渐稀,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格外的清晰,她挽着猫包的手冻得有种木木的痛感,几辆夜班的出租车看她肩背手提的模样,都试探着放缓车速。她现在不心疼打车的钱了,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路越走越安静,一辆贴着她的手臂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手上的行李,不能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了,她仓皇离开娘家,身上带着的几乎就是她全部的身家。
  最紧要的那个小包包被斜背在最贴近身体的位置,旬旬下意识地腾出手去碰了碰它,感觉到它实实在在的存在,这让她又安心了不少。那里,她今后赖以生存的的证照凭还在、“一无所有基金”基金还在……还有一把从未使用过的钥匙,以及和钥匙系在一起的门禁卡也还在。
  有个人曾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用这把钥匙去打开他的一扇门。
  旬旬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钥匙放进了那个小包包里,从始至终她都不认为自己有可能用到它的时候,难道潜意识里的另一个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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