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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6 兰陵笑笑生 (明)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硶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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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
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
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话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又有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礼来,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传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敬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该助一经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门庆命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整做法事,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做买卖来家,见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西门庆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
正饮酒到热闹处,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侯,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进来。家人手捧香烛纸匹金段到灵前,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敬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赐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扎。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段、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衹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
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扎,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冬冬咙咙,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把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纟散)绿绢(纟散),同围增架。功布招飐,孝眷声哀。打路排军,执榄杆前后呼拥;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跕。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鬓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
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西门庆总冠孝服同众亲朋在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敬济跪在前面,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知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处去,真容留与后人看。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敬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
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扎,烟焰涨天。棺舆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卫中官员并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
吃毕,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扶灵床,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么门户皆贴辟非黄符。谢徐先生一匹尺头、五两银子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衙门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要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进说:“搭棚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坟上暖墓来家,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这老婆听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在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差人来送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用手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我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东京黄真人,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如今在庙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都说这黄真人有利益,请他到好,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领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绸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旁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岁,到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至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去,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又是筝(竹秦)、方晌、云(王敖)、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大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口口冖斗),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筵搬演《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来,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竹秦)、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人等,宋御史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起身。众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
宋御史、候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卑职重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里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候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
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敬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名,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着,汤饭上来。
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我听。”韩毕与周采一面(扌刍)筝拨阮,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囗栾)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
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李娇儿,他到睁着眼与我叫,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凭着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喜欢。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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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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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发牒荐亡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想如簧语。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话说西门庆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道:“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五处,置买些布货来卖。家中缎货绸绵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有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连日辛苦,俺每酒已够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钟才放出门。西门庆赏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每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赏?”西门庆道:“虽然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大厅上铺设坛场,铺设的齐齐整整。西门庆来家看见,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回去。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来,进入经坛内,明烛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悬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暄喝,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礼毕,然后西门庆着素衣絰巾,拜见递茶毕。洞案旁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围,妆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匹;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百鹤法氅。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然后黄真人焚香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敬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行香回来,安请监斋毕,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旁设几筵,闻经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进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箓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余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对披花、四匹丝绸,散众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
吃毕午斋,都往花园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从新摆上斋馔,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吃。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下书。”西门庆即出厅上,请来人进来。只见是府前承差干办,青衣窄裤,万字头巾,乾黄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礼相还。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递上,又是一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才知。”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的?”那人说:“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门庆问了一遍,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回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饭毕,同往家中去了。
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着喜欢,将书拿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他,就捎寄十方(纟刍)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回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管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绔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
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
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冬上浣具
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温老先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甚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两银子。
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告辞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练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旁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座,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来,夜壑幽关次第开。
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宣偈毕,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嘘。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诸真人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兹焚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
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举毕,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
回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着一匹天青云鹤金缎、一匹色缎、十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匹金缎、五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经资,余者不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岂敢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嫂子自得好处。此虽赖真人追荐之力,实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说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谢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西门庆回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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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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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纟刍)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涑鸟)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石崩),扇(石崩)的老婆舌尖冰冷,**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毛几)(毛八),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
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扌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
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扌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着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不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着,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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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六十八回 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词曰:
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态,况与玉人明说。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岐亭把盏,水流花谢时节。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举家感激不浅。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初五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他吃茶,说:“大姐姐往乔亲家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他还和你说话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思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又见西门庆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紵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他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淫妇,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会僧尼是一家,**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同走走去。”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没紧望朋友,知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轿子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良久,安郎中来到,西门庆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又说:“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当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厅上,解去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尚未回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们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磕头。正面安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打横。玳安在旁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
须臾,郑春拿上茶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吃毕茶,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问了姓名。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鸨子怕西门庆冷,又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内添上许多兽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下温秀才座位在左首。旁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旁弹唱。
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钟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香茶。西门庆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毛必)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说笑中间,妓女又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谁的女儿?”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髟狄)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只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西门庆见他戴着白(髟狄)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
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上来,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喝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道:“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上,躧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笑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生来。”于是西门庆与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着乐器弹唱。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几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真是:
芳姿丽质更妖烧,秋水精神瑞雪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见了,如何不爱。吃了几钟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于是脱了上盖,止穿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止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着禁节儿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欢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里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内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道:“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入日)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毛几)(毛八)的行货子。”爱月儿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骂出来!”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门关上。”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这小淫妇儿,我恁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着我。”爱月儿道:“爹也没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有甚门路儿,说与我知道。”爱月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对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道:“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郑爱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寻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你怎的晓的就里?”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某处会过一面,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入日)的货,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硶杀我罢了!只好蒋家百家奴儿接他。”西门庆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原是梳笼我的一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若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枕头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风卒未休。
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
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两个交欢良久,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教:“亲达达,慢着些儿!”少顷,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净了手,同携手来到席上。
吴银儿和爱香儿正与葵轩、伯爵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众人见西门庆进入,俱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丢在这里,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着。”西门庆道:“俺每说句话儿,有甚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钟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玳安在旁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呶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何时成就。
唱了一个,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个。吃毕,众人又彼此交换递了两转,妓女又唱了两个。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每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着,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每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每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着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使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了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再陪应二哥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那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说道:“我说的话,爹你在心些,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叫郑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门庆才上轿去了。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旁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的?”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今早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哈哈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问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敬济道:“问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足孝)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纟堂)开了门,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家,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纟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里来的,便让家里坐。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见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算进香帐哩。半日拿了钟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见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到家回声,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甚么,我明日早去罢。”玳安道:“只分忖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抓寻了个小发昏。”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着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俺爹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罢。”玳安道:“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娘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的,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玳安道:“记的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紧,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说?你也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还是话。”一面教文(纟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
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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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词曰:
香烟袅,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軃,凤颠鸾倒。
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开怀处,蛾眉淡扫。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道:“文嫂儿叫了来,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我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就是往那里去,许多伴当跟随,径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传的讹了。倒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绸缎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有也怎的?上人着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着。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你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猢狲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着,一直去了。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冠冕着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拿着西门庆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进香去罢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便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毬,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怜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见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较计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走来西门庆宅内。西门庆正在对门书院内坐的,忽玳安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街上人静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旁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着。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出门,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一回,街上人初静之后。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窝。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弹门,连忙开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除去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敲敲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边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
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杀,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毡(毛俞)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毛必)的菩萨。有诗为证:
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
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西门庆一见便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说道:“太太久闻老爹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送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整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旁插口说道:“老爹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时你说。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鸣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
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深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妇人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该治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当日即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实念名字都抹了,吩咐:“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房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实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乱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
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飘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叉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说衙门中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去。他那里临京近。”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上来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拿俺两个拜帖,到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每顶缸。”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不成?便罢了,就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于是迳入勾栏,见李桂姐家门关的铁桶相似。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每,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儿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为你打俺每,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凳上声疼叫喊。
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如何救我则可。”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来!这个疖子终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直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西门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便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见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就便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每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众人听了,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说恁句有南北的话儿,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执杀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来的事?你恁带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每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每,这事情也要消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每说的是。你每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每。你每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人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苦辣。不瞒文妈说,俺每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窜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边大酒大肉吃着。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话说?”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槅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西门庆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西门庆让坐,王三官又让了一回,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
少顷,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有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座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骂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此理!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来,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稳住在家,倒把锄头反弄俺每来了。”那个节级排军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是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
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儿都张着手儿要钱,才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你,你如何指称我衙门往他家讹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拿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叩头哀告道:“小的每并没讹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们,小的每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些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恨!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每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每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起光棍,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要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还没曾起炕儿。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几个光棍来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望讹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王三官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极口称赞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见他。”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家。”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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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七十回 老太监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参太尉
诗曰:
帝曰简才能,旌贤在股肱。
文章体一变,礼乐道逾弘。
芸阁英华人,宾门鹓鹭登。
恩筵过所望,圣泽实超恒。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其余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
奉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续奉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勋,年清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详明有法,可加奖励简任者也。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昔在行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罹软尤甚,宜罢黜革任者也。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升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届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苏民困,以广圣泽事。
奉圣旨:这神运奉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每既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着行抚按衙门,查勘明白,着行蠲免今岁田租之半。所毁坝闸,着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廷,勋劳茂著,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礼。蔡京还荫一子为殿中监。国师林灵素,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人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达灵玄妙先生。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  提督御前人船。各荫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沂、蓝从颐着直延福五位宫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见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十两,彩缎二表礼。巡抚两浙佥都御史张阁,升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濛,  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尹大谅、宋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升俸一级,赏银二十两。祗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田九皋等,各升一级。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俱各赏银十两。所官薛显忠等,各赏银五两。校尉昌玉等,绢二匹。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回家。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请书,十一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节见朝谢恩,毋得违误取罪。”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约早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来赴席,要上京见朝谢恩去。”文嫂连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来洁诚具请。”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来,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轿马,排军抬扛。夏提刑便是夏寿跟随。两家共有二十余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正是:
意急款摇青帐幕,心忙敲碎紫丝鞭。
话说一日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西门庆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往他亲眷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与夏提刑道及寒温契阔之情。坐下茶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名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不胜感激。”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便不见相知了。”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果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拿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位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匹云鹤金缎、两匹色缎。翟管家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收进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门庆那匹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每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拿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款留,令左右又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俺每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大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只怕我还要等冬至郊天回来见朝。”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还要排庆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谢道:“蒙亲家指教,何以为报!”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上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管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老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
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见朝,青衣冠带,正在午门前谢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老爹?”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定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西门庆遂与夏提刑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旁边一所值房内,相见作揖,慌的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匠作监太监何沂,见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儿何永寿升受金吾卫副千户,见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来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拿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甚肴馔,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当厚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烫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的一腿。恐有不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大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来奉拜长官。”何大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
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着你一答儿引奏,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谦。”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还望长官早晚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报谢。”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后边又盖了一层,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升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又差人送了两匹金缎来。”宛红帖儿拿与西门庆看,上写着:“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匹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回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出来迎接,乌纱皂履,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还礼说:“学生叨受微职,忝与长官同例,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顾,蓬筚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儿分宾主坐下,左右捧茶上来。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就要奉谒长官,不知反先辱长官下顾。”何千户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说毕,何千户道:“咱每还是先与本主老爹进礼,还是先领札付?”西门庆道:“依着舍亲说,咱每先在卫主宅中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备礼进了罢。”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匹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回,并不与夏延龄题此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预备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然后同往大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押着礼物。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微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坛视牲未回,各家馈送贺礼并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候。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人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直等到午后,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回来,进南薰门了。”吩咐闲杂人打开。不一时,又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少顷,只见官吏军士各打执事旗牌,一对一对传呼,走了半日,才远远望见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荆山白玉,悬挂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好不显赫威严!执事到了宅门首,都一字儿摆开,喝的肃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应诺,诚然声震云霄。只听东边咚咚鼓乐响动,原来本衙门六员太尉堂官,见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治酒庆贺,故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忽然一声道子响,一青衣承差手拿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在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侣、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亲喜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唯郑居中坐轿,这两个都骑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头一位是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机察梁应龙,第三管内外观察典牧皇畿童大尉侄儿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黄经臣,第五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戴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玉带,余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各家都有金币礼物。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筵。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磈礧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那里解调和燮理,一味能趋谄逢迎。端的谈笑起干戈,真个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
正是:
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竹秦)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贵,受皇恩”。
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回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当厅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卫两厢、五所、七司捉察、讥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接了礼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厂厅,上面朱红牌匾,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四个金字,甚是显赫。须臾叫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见一人拿宛红帖飞马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走到僻处,呼跟随人扯过马来,二人方骑上马回寓。正是: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逆贼深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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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词曰:
花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小院黄昏人忆别,泪痕点点成红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梦破五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就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令手下把马环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辔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迳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旁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长官一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长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鞋,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大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大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户旁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旁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了炭来。今日天气甚是寒冷。”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细炭,向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先生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就吩咐动起乐来,然后递酒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箸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雪夜访赵普”、“水晶宫鲛绡帐”。唱毕下去。
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说道:“学生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要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大人要与我家做官的同干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静,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强如在别人家。”西门庆道:“在这里最好,只是使夏公见怪,相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了来。”又吩咐:“打扫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还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儿,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外房儿才够住。”西门庆道:“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此宅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原文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叫贲四在那里看守着哩。”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这般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原文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监听了喜欢道:“你是那里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教甚么名字?”西门庆道:“他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儿,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书来。今日是个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宫。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事了。”说毕,何太监吩咐何千户进后边,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抬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上。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赏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头谢了。何太监吩咐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西门庆道:“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就好打发家小起身。”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长官宝眷起身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
说话之间,已有一更天气,西门庆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大监方作辞归后边歇息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后园。三间书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篆内香焚麝饼,十分幽雅。何千户陪西门庆叙话,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摘去冠带,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了,就往下边暖炕上歇去了。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道:“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言讫,挽西门庆相送。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是: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梦醒睡不着,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早,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就进内去了。”须臾拿上粥来。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一面吃着,就吩咐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与手下人吃了,就起身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此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待出门拜人,见西门庆到,忙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紵一端、色缎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昨日何太监说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说此房来。何公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原价。果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有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这里来了。”于是拿帖看,上写着:“谨具金缎一端、云紵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一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你翟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磕头收了。王经在旁悄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内有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就把口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跟了来人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何千户拜谢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问了回家中事务,管待了酒饭,见王经身上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紵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覆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进两个拜帖儿。”两个忙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两分缎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缎,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昨日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皤。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衮冕。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设朝。须臾钟响,天子驾出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进上表章。已而有殿头官口传圣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于兹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庆,与卿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三边永息兵戈,万国来朝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宵深耸于乾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蔡大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员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改补、缴换札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于是二十六员提刑官都跪在后面。不一时,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太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朝门外车马纵横,侍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良久,只见知印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已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札付,又挂了号,又拜辞了翟管家,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咐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二十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吹花摆柳白茫茫,走石扬砂昏惨惨。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乱起酆都顶上尘;常娥急把蟾官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得昆仑顶,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西门庆吩咐手下:“快寻那里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罢。”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旁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梦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忙入寺中投宿,上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晴,与了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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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词曰:
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西门庆上东京,见家中妇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每都不出来,各自在房做针指。若敬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敬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口乐),耶(口乐)!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借个棒槌使使儿,就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这裹脚,教拿甚么捶?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得,又因怀着仇恨,寻不着头由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如意儿道:“耶(口乐),耶(口乐)!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着,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掉揽替爹整理的?”金莲道:“贼(扌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亏得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你在这屋里是甚么人?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扌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甚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好等的。’不想我两三步叉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别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休说起,我拾得性命来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甚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来。前日夏大人不知什么人走了风与他,他又使了银子,央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太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得。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清,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着,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应诺去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请进温秀才、伯爵来。二人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未上半个月,怎能来得快?’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个来家了。恭喜恭喜!”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便问道:“送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今在衙门中权住,送份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顷,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卤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甚么!”须臾,看写了帖子,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西门庆就拉温秀才、伯爵到厢房内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钟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把酒来斟,因说起一路上受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敬济道:“家中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
正说着,忽有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与他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择定二十六日。”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乔大人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陪二人饮至掌灯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一副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
正说话,只见平安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毕,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而坐。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直饮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薰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叫春梅点茶与他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又从下替他品箫。这妇人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
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了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出来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来。”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欲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大厅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石带)砺新”。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坐,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西门庆一面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因见文嫂儿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一面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满心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要叫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叫他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还了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复有诗以叹之: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递毕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书院中。独独的三间小轩里面,花竹掩映,文物潇洒。正面悬着一个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又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林氏后边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
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赏了小优儿并厨役,作辞回家。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揾,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偏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腿儿触冷伸不开,只得忍酸儿缩着,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见我短叹长吁,晚间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扌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妇人道:“(口耶)(口乐),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在那边守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讨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石崩)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莱──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说的西门庆笑了。当下两个殢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的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柔软,又得全放进,却不强如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两个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玩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早来。戏子用海盐的。”说毕,打发去了。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保捧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爹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跟前,问道:“二爹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来,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说,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摆酒与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又叫了两名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说个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希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于是同出门,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进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温秀才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温秀才拿到房内,才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是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收礼哩。”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完。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
西门庆蓬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旁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知府之事,告他说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戏子是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到没小的。’他再三赌身罚咒,并不知他三婶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
那李铭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就似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听得伯爵叫他,连忙走进去,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伯爵在旁道:“罢么,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又叫李铭:“你过来,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旁边。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哩!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头来,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蜢虫蚂炸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
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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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词曰:
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  为多情,转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就在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炕。墙外烧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拿进帖儿,禀说:“帅府周爷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即便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磁盒内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法,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他。这妇人连忙收过,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见左右无人,便悄悄递与他,说道:“你拣个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个锦香囊,我书道朱砂符儿安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内。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菜吃。等坐胎之时,我寻匹绢与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象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灵,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桌儿炕屋里,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又在明间内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不一时,琼浆满泛,玉(口口冖斗)高擎,孟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西门庆递了酒,然后与众姊妹叙礼,安席而坐。陈敬济和大姐又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就在旁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拿上来。众人才吃酒,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叫月娘收了,就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就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你二爹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同应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
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记得。”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唱了一回,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听唱罢么,我那里晓得什么。单管胡枝扯叶的。”只见两个小优又唱到:“一个相府内怀春女,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那西门庆只顾低着头留心细听。须臾唱毕,这潘金莲就不愤他,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来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到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拿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蟒衣,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只怕穿过界儿去哩!”说着,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磕头到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个儿罢。”被西门庆向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儿们打了。”两个戏说了一回,琴童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后边吃了,就递与李铭吃。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吩咐曲儿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罢。”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取便和他说。”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出门,就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应诺去了。小厮收进家伙,上房内挤着一屋里人,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箫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问道:“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他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忽说道:“你问他?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支使的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哕”了一声,扭回头看见是金莲,便道:“这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话来,倒唬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走在我背后?”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少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那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你日逐只噇屎哩?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罢了。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立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怎的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迳走过去。玉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于是走到床房内,拿些果子递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回来,说道:“五娘在那边来?爹好不寻五娘。”
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秋菊。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莲嘱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又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薛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当中放着一张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要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他有酒的人,一时激得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做的。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犁西沟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他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每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个曲儿来,就和他白搽白乱,必须搽恼了才罢。”孟玉楼在旁边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金莲笑向他打了一下,说道:“我到替你争气,你到没规矩起来了。”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想怎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只嗔俺们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乱戴过断七罢了,只顾戴几时?”杨姑娘道:“姐姐每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了。”杨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说着,只见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
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讲了一段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讲说了良久方罢。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拿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收了香炉,摆在桌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拿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色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在旁边斟酒,便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顾赢他罢。”却要金莲拿出手来,不许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近前。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
金莲坐不住,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这一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秋菊道:“他在那边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扌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推醒了,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那脚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我那等说着,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茶吃来。”妇人道:“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问娘来,我说娘在后边还未来哩。”
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妇人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数儿,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我拿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妇人道:“贼奴才,还涨(氵强)嘴!你不偷,那去了?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怎就少了一个?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道:“那臜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我的手。”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实实说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径里鬼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讨酒来?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哩。”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着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来,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得脸胀肿的,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分两半,又拿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都留下了。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又问春梅:“这咱天有多时分了?”春梅道:“睡了这半日,也有三更了。”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每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着,俺每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赢醉了。落后孟三儿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输了好几钟酒。你到是便宜,睡这一觉儿来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有了?”妇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吃妇人一壁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半寸有余。妇人爬在身上,龟头昂大,两手扇着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柱腰子垫在你腰底下。”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着腰,妇人在他身上马伏着,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银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阴门生痛的,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西门庆道:“我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心了。”往来抽卷,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扌及)紧了。”一面把奶头教西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溢下,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撩乱。那话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说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正是:
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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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
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若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西门庆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在怀里,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到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活。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潘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象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即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口乐)(口乐),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宋御史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
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个‘更深静悄’罢。”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唱了一套。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须臾唱完,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
正文 75-89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29 16:37:59 本章字数:132946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诗曰:
双双蛱蝶绕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园有情风月乱,美人多怨雨云迷。
频开檀口言如织,温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莺啼罢一莺啼。
话说月娘听宣毕《黄氏宝卷》,各房宿歇不题。单表潘金莲在角门边,撞见西门庆,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因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拿这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才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儿,嗔道头里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小贼歪剌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与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我使惯了,你不与我却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一铺儿长远睡?惹得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放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卓儿摆下棋子。两个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们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上坐下。不一时,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就一把手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炉上顿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还有头里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留下预备筛来与爹吃。”西门庆道:“下饭你们吃了罢,只拿几个果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一面教绣春:“你打个灯笼,往藏春坞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筛与我吃。”绣春应诺,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桌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几碟精味果菜,摆在桌上。良久,绣春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钟内,递上。西门庆尝了尝,十分精美。如意儿就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
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饮酒。一面解开他对襟袄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到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一般样儿,我搂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皮肤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到白净。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净。”又道:“我有句话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他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叫姐来也与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恼么?”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到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旁边,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绣春姐来也吃些儿。”迎春去了,回来说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铺盖,和绣春厨房炕上睡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点茶与西门庆吃了。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薰笼内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将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间内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移近床边,方才脱衣裤上床,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着银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搂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又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入日)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衽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做小衣儿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后边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攥着他雪白两只腿儿,只顾没棱探脑,两个扇干,抽提的老婆在下,无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自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那话插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扇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生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才精泄。良久,拽出麈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这西门太真个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罗唣,(入日)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火盆,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到前边分付玳安:“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贴来。”又叫陈敬济,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毡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回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盘茶食,又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叩拜堂上道:“久违,欠礼,高转失贺。”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具拜贴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来奉渎。巡按宋公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贴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说些。”荆都监连忙下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道:“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叫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贴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千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让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打发西门庆出门,就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俺娘好不说五娘哩。说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去,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里,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入日)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到只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玉箫又说:“俺娘又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说:‘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儿罢了。’”金莲道:“没的扯那(毛必)淡!有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偏有那些(毛必)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色衣服。”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儿,浅色衣服。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上穿着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来吃的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做一处吃。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叫他来,好歹教他唱个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烘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那腔儿,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酾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就说我要他唱曲儿与姥姥听。”春鸿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曲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这是大姑娘,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罢了,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口乐)(口乐),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言语,泼口骂出来!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娘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叫小厮把鬓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恁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方才把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枝,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他记得甚么成样的套数,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里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上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儿恼。”迎春道:“我这女儿着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钟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旁弹着琵琶,慢慢唱“花娇月艳”,与众人吃酒不题。
且说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交到后边去了,没敢与他回贴儿。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贴,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贴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贴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和三个姑子,都往那边屋里去了。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初一日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去了。玉箫在旁请问:“爹吃酒,筛甚么酒吃?”西门庆道:“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只见来安儿进来,禀问接月娘去。玉箫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钟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灯笼,晚夕接了月娘众人来家。都穿着皮袄,都到上房来拜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拜完了,又都过那边屋里,去拜大妗子与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娘子。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歌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的人!”那王经在旁立着,说道:“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日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这小厮别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也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作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就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恁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了,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摺儿。”金莲在旁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么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会说话儿的。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他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有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他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教将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就都先归房去了。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的二百两银子,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
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要等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帘子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来。”那金莲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也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没吃甚么儿,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语,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抱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心里怎么?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说怎的,争出来(火古力)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揾着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了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哩。就拿素儿带些酒来。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要酒,俺这屋里有酒。”
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筛热了酒,剥去腊,里面露出金丸来,拿与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要教人疼的魂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撒扑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日烧纸还愿心,到初三日,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许多人情礼物,只顾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儿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个头儿?小厮你来我去,称银换钱,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等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那棉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就把那话带上了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茶镪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尽了去,口里内不住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边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刀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怎好惹气?”当夜无辞,同归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来,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就使来安叫了一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了前边金莲房中,便问他:“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老爹在前边,不往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的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时。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就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了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儿坐的,你怎的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了,你倒只顾赶人。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了?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是我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吃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氵强)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吴大妗子便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楼道:“耶(口乐),耶(口乐),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俺每,一俸打着好几个。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娘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每嚷斗,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撒泼。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髟狄)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这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把我别变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辩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家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金莲往前边去,说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姐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头松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刚才摆着茶儿,我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家,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才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贴,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备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便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嚷,自家打滚撞头,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说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吃他害死了。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气。”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同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看。”月娘道:“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分付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
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天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货子,谁要你做恁个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挣痤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两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个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往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请他,你又请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甚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落后又邀过来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没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贴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佥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名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只见任医官从早辰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才来家,见尊剌,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一面西门庆分付:“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只见琴童来说:“任医官来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间里坐的。”月娘只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教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么!叫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摇铃打鼓的,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边劝着说:“姑娘,他是个太医,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也好。刘婆子他晓得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耽误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戴上冠儿,玉箫拿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拿衣裳。不一时,打扮的粉妆玉琢,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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