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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

_5 粱斌 (当代)
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机子,点着下颏,闪亮着眼睛说:“春兰,来!”
春兰隔着窗棂问:“干吗?”
运涛说:“来呀!有点事儿。”
春兰说:“什么事儿?快说吧!”
运涛说:“进来!”
春兰看了看没有人看着,推门进去,去看那只脯红靛颏。
运涛说:“我想求你缝个笼子罩儿。”
春兰说:“行,缝个笼子罩儿不费难,我好好给你缝一个。”
运涛从机子上撕下一块布,递给春兰。春兰拿布在笼子上比划了一下,说:“看吧!我
非把它缝得好好的。”
运涛问:“缝多好?还绣上花儿?”
春兰两手扯起那块布,遮住半个眼睛,笑吟吟地说:“给你缝嘛,当然要绣上花儿。”
春兰背着母亲把这块布染成天蓝色,只要一有空闲,就偷偷缝着。先用倒钩针缝好,上
沿绣了一溜子蓝云头。又从大橱子上端下花箱子,解开包囊,包囊里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块
一小块的各色绸缎。她想:将来有了小孩,做个鞋儿袜儿什么的……翻着洋册子找了半天,
也找不到称心的花样子。她想:把鸟儿罩在笼子里,人们怎能看见笼子里宝贵的靛颏儿呢?
又想把那只脯红靛颏绣上去,人们一看就会知道笼子里盛着宝贵的鸟儿。为了这个心愿,她
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几遍,把那只靛颏的风骨、神气,记在心里,再慢慢绣着。那天晚上她
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灯刺绣,绣着绣着,绣着的鸟儿一下子变成了个胖娃娃。鸟儿下巴底
下那片红,就变成了胖娃娃的红兜肚。忽地那个胖娃娃一下子又变成运涛的脸庞。鸟儿的两
只眼睛,就象运涛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嘿!黑红色的脸儿,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兴
起来,心里颤颤悠悠,抖着两只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运涛并肩坐着,象运涛两手
扶着她的肩膀在摇撼。两个人在一起,摇摇转转……
她冷静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热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给运涛送了去。推门一看,
运涛躺在炕上,在小油灯底下看书哩。她说:“运涛,看!”她把这个精心绣制的布罩铺在
炕席上,扳过运涛的头来看。运涛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当他看到春兰绣的这只鸟,骨架、
水色、眉眼、鸟儿下颏上的红脯,和那只真靛颏一模一样,活龙活现!他心里暗暗笑了,
说:“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
春兰问:“怎么不说话?拿什么谢我?”
运涛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说:“等把这鸟儿卖了,给你做个大花棉袄穿上。”
春兰说:“真的吗?哪我可得想着!”
两个人又趴着炕沿,说说笑笑谈了会子书上的故事。直等到春兰娘走了来,趴着门框
叫:“春兰!没晌没夜的,你干什么哩?还不家去睡觉,死丫头!”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
走回去了。
11
等收完了秋,打完了场,运涛带上江涛,大贵带上二贵,提上那只精致的鸟笼,笼子上
套着那个花布罩儿,去赶城里集。下了坡走过苇塘,摇摇摆摆穿过锁井大街,要顺着大路进
城。大十字街上,店铺门前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有几棵老槐树,树上也挂着几只笼子,有鸟
儿在絮叫。冯老兰正站在板搭门口,左手拈着花白胡子,右手托着画眉笼子。离远看见运涛
和大贵他们走过来,一见笼子罩上绣的那个花布罩儿,他问:“嘿!这是个什么鸟儿?”伸
手接过笼子。
运涛站住脚说:“这是一只靛颏。”
当时冯老兰已经长成个大高老头子,瘦瘦的脑袋,两绺长胡子。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
辣气。穿着黑粗布大褂,蓝缎坎肩。戴着大缎子帽盔红疙瘩。他问:“去干什么?”
运涛说:“到城里集上去遛遛鸟儿。”
冯老兰问:“什么好鸟,也值得到城里集上去遛遛?”
运涛说:“谁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鸟儿。”
冯老兰提起笼子,掀开布罩一看,大吃一惊。他把脖子往后一缩,瞪出黄眼珠子说:
“笼子不强,鸟儿不错。这么着吧,甭上集了,闹半斗小米子吃吃。”当他看到布罩上绣的
这只鸟,又问:“这是谁绣的,这么手巧?”
运涛说:“春兰。”伸手去接笼子。又说:“半斗小米俺不卖。”
冯老兰把笼子望后一闪,伸出左手一摆,瞪起黄眼珠子说:“哼!着什么急!”
这时冯贵堂右手提着大褂襟走过来,顺手接过笼子,说:“我看!”他左看看右看看,
越看越迷,再也不想还给运涛。去赶集的人们,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脚看着,担心要出什么
事情。大贵看冯老兰父子居心不善,要出岔子。把褡裢望江涛怀里一扔,横起腰抽个冷不
防,一个箭步窜上去,跐蹓地把笼子扯过来,撒腿就往西跑。运涛、江涛、二贵,也跟着一
齐跑下去。冯贵堂怔着眼睛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哈哈!小门小户
的,见过什么?逗着你们玩儿!”
运涛、大贵、江涛、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
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桥上运涛叹口气说:“咳!咱穷
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
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子。
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
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庄稼日子多难呀!”
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运涛和大贵兄弟四人,带着这只宝贵的鸟儿进了城。一进城门,人多买卖也多。他们不
买什么东西,也没上热闹地方去。向西一拐,柴草市尽头有个小庙,庙台上就是鸟市。
河里没鱼市上看,一到鸟市上呀,你看吧,什么样的鸟笼,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用高
粱秆插的转笼子,笼子里盛着白玉鸟。有人把这笼子挂在树上,要是有别的鸟来找白玉鸟一
块玩玩,一蹬转盘,就落在笼子里,巧手人插的笼子真是精致。此外,有黄色的竹黄笼子,
红色的雕漆笼子,黑色的乌木笼子。笼子里盛着画眉、百灵、八哥、蓝靛颏、红靛颏……还
有一架苍鹰,脚上拴着铁链,瞪出黄眼珠子,伛偻着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它看着这些活
跳的鸟儿,闻香不到口!
拎笼子的人们,净是一些个穿袍戴帽拿胡梳的老头。也有年幼的,那就戴着红疙瘩帽
盔,穿着蓝布大褂子。运涛立在庙台上,左手叉在腰里,右手五指平伸举起笼子,笼子上插
个草标儿。他把蓝布罩儿向上一打,那只精灵的鸟儿,瞪起两只眼睛,叉开两条小腿,站在
杠上,昂着头挺起胸膛,晃搭着身子絮叫起来。它这一叫啊,就盖了鸟市了。人们都挤上来
看,不住声地夸奖,连声说:“好鸟!好鸟!”“嗬!百灵口!”
有个大高老头,穿着青缎马褂,提条大烟袋。用手掌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看了看,捋捋
白胡子,伸手抓起这笼子。当他一看到这鸟胸脯上过大的一片红毛,吃了一惊。抖了一下子
手,悄悄地问:“卖吗?”
运涛说:“卖!”
老头慢悠悠地说:“什么价儿?”
运涛说:“你给条牛钱!”
老头摇摇手说:“不值……老了!”
运涛故意镇起脸,装出斯模大样儿,说:“你看看那嘴,看看那爪儿,什么色道,哪里
老?”
老头伸手从怀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老花眼镜一看,还是个雏鸟。伸出食指点点说:“十
吊钱……”
运涛说:“你算白看看!”
正在搭讪,走上一个大胖子老头。白胡子大胖脑袋,腰围有两搂粗,穿着灰布大褂,一
只手悄悄伸出肥袖子,来摸运涛的手。说:“这么着……这么着……怎么样?”
他一股劲赶着摸,运涛就躲,他不懂牲口市上的行话。老头又小声说:“十五吧!”
运涛问:“十五吊?”
没等得胖老头答话,冯老兰猛地一下子从人群里闪出来,呼噜喊叫说:“十五吊吗?这
鸟儿算我的了,我出二十吊大钱!”
胖老头一看,冯老兰来撑他的行市,气呼呼地把大拇指头一竖,说:“我出二十五吊!”
又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醉倒马杓地走上来,说:“嗨!
一辈子了还没见过这么好玩艺儿,我出三十吊!”
他这么一喊,立时从人群里伸出十几只手,要抢这个笼子。冯老兰一马当先,扯住笼子
系儿。运涛伸出一只手支架着,把笼子举得高高的。这时江涛看架势不好,悄悄走近大贵
说:“快上!快上去!”大贵扭头一看,有一群人伸出手来,果然是不得了!撒腿跑上去,
大喊了一声:“闲人闪开!”拔开众人,向上一窜伸手抓过笼子,把布罩往下一拉,沉下脸
来说:“不卖了,俺自格儿养着。”
冯老兰见大贵抓起笼子要走,着急败打地用手指头指着大贵说:“你一个庄稼人,养个
白家雀什么的!养这么好鸟儿,不是糟踏?”他还是不肯撒手,连连说,“三十吊!三十
吊!”
大贵那里听他那一套,摇了一下肩膀,使了一把劲,捭开冯老兰的手指,鼓起大眼珠子
说:“你要是这么说,俺扔到臭水坑里沤了粪,你管不着!庄稼人一样的养好鸟儿,你管得
着吗?”他拎起笼子,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运涛、江涛、二贵,都在后头跟着。小哥儿四个
围护着鸟笼,走出了人群。
走到城门洞里,运涛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来抽烟,说:“大贵!不管怎么的,咱卖了
它吧!你看,咱天天下园下地,谁有空闲侍奉它……万一的……”运涛才说伸手拿过笼子来
看看,大贵冷不了地把鸟笼一躲,说:“不!没人侍奉我侍奉它!”
当这鸟儿才逮住的时候,大贵知道是个好鸟,他还不知道这鸟的名贵。一经市价,一致
说这鸟有贵样。他把笼子擒住,合紧虎口不再撒手了,运涛想着一下手儿也不行。
运涛说:“你看,兄弟!它要吃鸡蛋,要吃牛肉干儿。咱这穷人家,养长了那里侍候得
起?它要吃活食儿,谁给它去逮?”
大贵把脖轴子一拧,说:“它吃人脑子都行!”
运涛知道大贵是一根筋的脾气,低下头暗笑。江涛一边看着,也由不得笑了。运涛抽着
烟,自言自语:“看!你们才回来,为了盖上几间房,要了几亩地,连点棒子小米吃不起,
光是吃点红高粱。俺们几行子梨树又赶上歇枝,一家子连衣裳都穿不上……咳!困难的年
月!兄弟,咱把它卖了吧,过过艰年不好?”
自从大贵从关东回来,向来是这样:只要运涛一说话,大贵就仄起耳朵听。今天一说到
这鸟儿,大贵扭起脖子不吭声。沉默了半天,才鲠直地说:“我看着这脯红,三天不吃饭也
不饿!”
运涛笑笑说:“好!哪你就养着。”
12
冯老兰站在庙台上,眼睁睁看着大贵拎着笼子下了鸟市。他没得到这只脯红靛颏,心上
着实气愤。赶快叫老套子牵过牛套上车,他立时坐上牛车追了下去。
说起老套子,冯老兰最是喜欢这样的人。
老套子是出了名的牛把式,人们都说他懂牛性。甭看口齿,只看毛色,他能看出这牛的
口齿年岁。只看骨架,能看出这牛出步慢快。病牛他能治好,瘦牛他能喂胖。自从老套子给
冯老兰赶上大车,冯老兰花三十块钱买了这辆死头大车,拴上三头大杠子牛。辕里是一条大
黑犍,四条高腿,身腰挺细,轭根挺高,两只犄角支绷着,大眼睛圆圆的,走起路来跑得挺
快,外号叫“气死马”。前边是两条黄牸牛拉着梢,胖得尾巴象是插在屁股上。老套子每天
把它们的毛刷得净亮,特别给“气死马”头上戴上顶小凉帽,凉帽顶上一蒲笼红缨儿。路上
走着,老套子说:“人们都爱使大骡子大马,我就不,我就是爱使这牛。象那大骡子大马,
一个撩起蹶子来,要是撩在人身上,就把人踢死,这牛温顺多了!”
冯老兰说:“赶上使拱人的牛,也挺糟心。”
老套子说:“拱人的牛咱倒会摆弄,蹶人的马咱就闹不冯老兰说:“人是百人百性,牲
口的性道,也非摸索透了不行。”
他说这话倒是实情,比如老套子吧,就是最野性的牛,甚至拱人成了精,只要一着他的
鞭儿,就只有匍匐在地,眼角上滴着泪花,不敢吭声。可是他对大骡子大马没有一点办法。
对于牛,他知道怎样喂养,知道它们爱吃什么东西,完全和大骡子大马不一样。比如骡子马
爱吃苜蓿、干草、黑豆、红高粱。这牛偏爱吃高粱叶子、麦秸、豆饼、棉花籽饼。就说这黑
豆吧,喂骡子马得煮熟了喂。喂牛时就得上碾子轧碎,使水泡过,用来拌着豆秸子、豆叶子
喂。老套子就是喜欢喂牛,每天晚上,他披上当家的那身破皮袄守着灯,一边咳嗽着筛草喂
牛。从夜到明,他都在槽道里转。今天老套子见冯老兰坐在牛车上,看着他亲手喂胖的大犍
牛,嘻咧咧地说:“年幼的人们就是爱摆阔,不喜欢牛,光喜欢大骡子大马。”
冯老兰说:“可不是,贵堂老早就劝我把牛卖了,买大骡子大马呢!”
老套子一听,当家的要改换作派,他心里一急,说:“常说:老牛破车现当伙哩!换一
套牲口可不是玩儿的,要花多少钱哩!再说你买的这辆车吧,不管怎样破,用绳子棍子绑着
摽着,我都能使用,看样子还能使个十年八年。要是雇个使骡马的把式,有了好骡子好马,
还得买辆新车。这年头买辆新大车,少说也得个一百多块洋钱。”
冯老兰说:“老人们都是勤俭持家,才挣来这个家业。年幼的人们就不行,就说贵堂
吧,净想闹时兴。又是要做买卖当洋商,又是要打井买水车。”
冯老兰和老套子,两个喜欢养牛的人,一块坐在牛车上,一答一理儿说着。走到村边,
老驴头正背着筐拾粪。冯老兰一看见老驴头,想起运涛笼子罩上绣的鸟。他问:“大哥!你
拾粪哩?”
虽然说是同族当家,老驴头这辈子可没听得冯老兰喊过他一声大哥。他真的不相信起
来,站在原地转了几遭,也找不见跟他说话的人。看见冯老兰和老套子坐着牛车走过来,就
以为是老套子。他向老套子舒过脸,说:“唔!闲着没活儿,拾点粪。”
冯老兰说:“你可管着春兰点儿,别叫她跑疯了!”
老驴头一看不是老套子说话,是冯老兰。立刻打起笑脸,迎上去口口吃吃地说:“当
然!闺女家大了,要管紧点儿。兄弟!有什么不好看儿,你说给我,我给你打她!”
冯老兰说:“别的倒不怕,别叫她丢了咱冯家老坟上的人!”
老驴头摆着长下巴说:“真的?看我给你管她!”
老驴头站住脚,让这辆火爆的牛车走过去。一直赶进冯家大院,冯老兰从车上跳下来,
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家去。
冯贵堂站在场院里,等老爹下了车,才走近牛车去。老套子一看见冯贵堂,火气就上来
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也不说什么。冯贵堂一看见那又大又破的车,慢搭搭的牛,心
上就气不愤,暗暗地说:“省着钱在钱柜里锁着,使这么破的车。这么落后的交通工具,一
年到头少做多少活?也不算算帐!”想着,一时心血来潮,跟在冯老兰背后走进家去。把准
备多时的意见,怎样卖了慢牛,怎么买大骡子大马,把他的改良计划说了一遍。针尖对麦
芒,冯老兰正为了这件事情对冯贵堂生气。他一听就蹦了,把老套子的话劈头带脸盖过来,
呲打得冯贵堂鼻子气儿不得出。冯贵堂一时驳不倒冯老兰的守旧思想,只好暂时认输,慑悄
悄地走出上房。冯贵堂一出门,冯老兰又把他叫回来,说:“我心里也有一桩心事!”
冯贵堂满肚子不高兴,听得老爹叫,只好转回身来,问:
“什么事?爹!”
冯老兰说:“我这一辈子了,没妄花过一个大钱,没有半点嗜好。就是抽一袋叶子烟,
喜欢个鸟儿。小严村严运涛和朱老忠家朱大贵,逮住一只出奇的鸟儿,我出到三十吊大钱他
们还不卖给我。”真的,这人非常喜欢养鸟,他一天宁自少吃一顿饭,也要养一只体心的鸟
儿。
冯贵堂又问:“一只鸟儿,干什么值那么多钱?”
冯老兰说:“鸟儿没有市价,凭值,值得还多!”
冯贵堂抬起头想了想,又笑了说:“那个好说,咱一个钱不花,白擒过他的来。”
当天下午,冯贵堂打发帐房先生李德才,上小严村去找严运涛,要这只脯红靛颏。李德
才拿上一条大烟袋,蹒蹒跚跚地走到小严村,见了运涛就说:“运涛,今天有个事儿跟你商
量!”
运涛一看见李德才的脸色和架势,说:“什么事你说吧,大伯!”
李德才拍拍运涛的肩膀头儿,仄起脸问:“你逮了一只鸟儿?”
运涛说:“没有,是我兄弟他们逮住的。”
李德才说:“这只鸟儿,冯家大院里说要,你送去吧!”
运涛说:“大伯!你不是说‘君子勿夺人之所爱’吗?俺兄弟们希罕,不肯撒手。”说
着,点着下巴,挤巴挤巴眼睛笑了笑。
李德才说:“唉!孩子们!什么这个那个的,拿来送去吧!见了老头,我就说,‘是严
运涛给你老人家送来的!’说不定,还有多少的好处呢!”
运涛心上也想到,卖了这只鸟儿,对过艰苦的年月,有很大的好处,可是一想到大贵,
他说:“那个不行,大伯!你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人家不愿给就算了!”李
德才说:“古语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要紧的地方还不在这里。比方说他一恼,你
要种地,他不租给你。你要使帐,再大的利钱,他不放给你!”说着,拔起腿就要往运涛家
里走。运涛站在门口,扎煞起胳膊挡着路,说:“真的,鸟儿不在家,在大贵那里。”
李德才气愤地瞪出眼珠子,呆了一会,悄默默地转过身子去找朱大贵。一进大贵家门,
忠大伯在门口站着,见了李德才,笑了说:“野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李秀才轻易不到我
家,来!有什么事你说吧!”
李德才说:“可就是,虽然是个邻居,你没到过我院,我也没到过你院。今天来,倒是
有一桩小事儿。”
忠大伯说:“什么事?”
李德才问:“你家小子逮住了一只鸟儿?”
听得门外有人说话,大贵拎着笼子跑出来,问:“谁问我的鸟儿?”
李德才摆了摆手儿,说:“来!我看看!”他把笼子拎在手里,翻过来看看,掉过去看
看,絮絮叨叨地说:“这鸟算不了什么贵样。”
忠大伯说:“不算贵样,管保你这一辈子没见过。”
李德才说:“冯家老头喜欢这鸟,你送给他吧!”朱大贵把眼一瞪,说:“嘿!那是怎
么说的,说了个轻渺!”
李德才说:“他是锁井镇上的村长,千里堤上的堤董,没的要你只鸟儿还算欺生怎么
的?你们才从关东回来,办事要顺情合理,随乡入乡,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这件事,要是出在锁井镇上别人,送个人情也就算了。可是出在朱大贵身上,他可就是
不那么办。他把两只脚一跺,直声地说:“我就是不送给他,他不是俺朱家老坟上的祖宗,
俺孝敬不着他!”
李德才听朱大贵口出不逊,镇起脸来说:“他不是你坟上的祖宗,他可是锁井镇上一村
之主!”
大贵红着脸,喷着唾沫星子跺得脚通通地响,向前走了两步,气呼呼地说:“土豪霸
道!他霸产、霸财、霸人,还要霸到我的鸟儿身上?他霸道,他敢把我一嘴吃了!”
李德才一听就火了,拍打着屁股趋蹓上去,说:“嗯!他霸谁家产来?霸谁家人来?你
嘴里甭砸姜磨蒜,给不给鸟儿,你讲明白!”
大贵说:“你欺侮别人行了,欺侮我朱大贵就不让!”
李德才说:“别满嘴里喷粪,谁欺侮你来?”
大贵说:“你倚势力压人!我从关外走到关里,就是没怕过这个。”
李德才说:“甭说废话,这鸟儿你给不给吧?”
大贵咬定牙根说:“我不给,我不给,我不给定了!”
李德才说:“你们这庄稼人们真不情理,一个个牲口式!不给好说,那我就回去照实说
了。哼!别卖后悔,走着瞧吧!”
说着,头也不回,下了坡绕到苇塘里踉踉跄跄地走了。
朱老忠瞪着眼睛看他走远,才说:“大贵!你对得好,看他有什么节外生枝!”
大街上嚷动了,说冯家大院要霸占朱大贵的鸟儿。运涛、春兰、江涛,都赶了来。运涛
说:“咱就是不给他,看他怎么着。”
江涛说:“就是不给他,咱把它卖了,先给我买本书。”
二贵说:“快卖了吧!过年的时候,做件大花袍子,买点爆竹什么的。”
春兰什么也不说,她心上笼着忧愁:她明白,鸟儿虽然是件小事,说不定老霸道们要生
出一个什么枝节,来祸害运涛和大贵他们。
朱老忠站在坡上,抽着烟看着这群满腔心事的孩子们,动了深思:想过来想过去,深沉
地琢磨了一会子。从嘴上拿下烟袋,捋了捋胡子,说:“你们都看见了吧!一个个要拿心
记,要肚里长牙,懂得吗?”
大贵低下头,他想不到,得住这么一只鸟儿,倒惹出一肚子闷气。混水不清地说:“知
道。”
运涛嘻嘻笑着,说:“我们都记着就是了,大伯别生气了。”
朱老忠掂着烟袋说:“从今以后,你们谁再上西锁井去,要跟大人一块。谁要是偷偷地
跑去,在冯家门口过一下,叫我知道了,就要拿棍子敲你们。去吧!”
当忠大伯说着话的时候,孩子们都低着头听着,等他说完才各自走回家去。朱老忠扛上
锄,到园里去找严志和。把一只鸟儿的事情跟志和说了,他说:“你别看事由小,可能引出
一场大事来。”严志和也说:“许着,咱得经着心,抵挡他们一场。”
大贵看人们全走完,一个人走回家里,右手扛上辘轳和水斗子,左手提起铁锨,拎了笼
子去浇园。到了园里,把笼子挂在井台边小枣树上,泡上斗子坐下抽了一袋烟,开始浇起园
来。拧两下子辘轳,就停下来,打着口哨看着那只机灵的靛颏。浇到天黑,把笼子拎回来,
挂在梯子上就吃饭。吃完了饭,和父亲商量了明天的活路。他跑跶了一天,浇了半天园,身
上也乏累了,躺在软床上就睡着了。齁啊齁地一直睡到半夜,睡萝里听得鸟声吱吱乱叫,他
扔地从软床上跳起来,眼也没有睁一睁,楞楞怔怔地跑到梯子跟前。伸手一摸,笼子不见
了。立时觉得头上嗡地大了起来,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屋里去叫二贵:“二贵!
二贵!忙起去看看,怎么笼子不见了?”
二贵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也没顾得睁开,慌里慌张地跳下炕来。
跑到院里,这里寻寻,那里找找,怎么也找不到,撅起嘴来楞了一刻,说:“八成,是给猫
吃了!”
这时也把贵他娘吵起来,点了个灯亮儿一看。笼子摔散了,滚在台阶后头,翎毛扑拉了
满院子。大贵慑着眼睛呆了半天,觉得头嗡嗡乱响,身不由主地摇摇转转,对二贵说:
“唉!我睡着了,你也不说看看。”
二贵说:“不是说不叫俺养着吗?你和运涛两人养着。我也睡着了!”
大贵坐在梯子上,拍着胸脯子着急百赖,说:“咳!这一下子就苦了!……”
这时,朱老忠正在梨园里高窝铺上睡觉,他才睡醒了一觉,离远看见院子上空明灯火
亮。心里想,许是出了什么事情!走回家来一进门,一家人看着这只破笼子发呆。他沉静了
一下,打发大贵到小严村去叫运涛。大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严村,走到运涛家门前,砸
开小门。运涛开门就问:
“大贵,出了什么事情,黑更半夜的来敲门?”大贵说:“咳!甭提了,咱的脯红给猫
吃了,快去看看吧!”
“给猫吃了?”运涛倒抽一口气,紧跟了一句,再不说下句。他举了举两只手,摩着天
灵盖,沉思来沉思去,骨突着嘴不说什么。按一般人说,也许会冒起火来,跺着两只脚发
急。可是运涛是个绵长人,自来没发过火,没说过一句狂话。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会忍
住性子。他想:“既是给猫吃了,还有什么说的呢!”一时身上凉下来,跟着大贵走回锁井。
江涛心里倒挺着急,这个鸟他连一下子也没摸过,亲着眼看的都不多,他没喜欢够。再
说这鸟儿名贵,这样一来,买不上车了,也买不上牛,大花袍子更穿不上。满天的锦霞,都
被大风吹散了。忠大伯、大娘,都在院里呆呆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
儿,谁也不吭声,单等运涛张嘴说话。大贵看运涛半天不言语,更摸不着头绪,眼里噙着泪
珠说:“大哥!这可怎么办,困难年头,说什么我也赔不起你呀!”
运涛听了这句话,缓缓地抬起头来,嗤地笑了说:“大贵!今天在大伯和大娘面前说
话,你说这话就是外道了。甭说是只靛颏,就是一条牛,糟踏了也就是糟踏了。什么赔不
赔,咱弟兄们过去没有半点不好,那能说到这个字眼上。”
他这么一说,贵他娘、二贵,脸上一下子笑出来。忠大伯听了,也呵呵笑着说:“咱穷
人家,没有三亲六故,就是以朋友为重。”
大贵把胸脯一拍,说:“运涛!你要是这么说,从今以后,你向西走,我朱大贵不能向
东走。你向南走,我不能向北走。
若是有了急难,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一句话激动了忠大伯,他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胸膛,攥住运涛和大贵的手,说:“好
啊!好孩子们,你们的话,正对我的心思。从今以后,你小弟兄在一起,和亲哥们一样,做
朋友要做个地道!”忠大伯吩咐大贵二贵搬出坐凳,叫运涛和江涛坐下。忠大伯也坐在阶台
上,叫贵他娘点了根火绳,抽着烟。这时就有后半夜了,天凉下来,星群在天上闪着光亮,
鸡在窝里做着梦,咯咯地叫着。忠大伯又说:“在北方那风天雪地里,我老是想着咱的老家
近邻,想着小时候在一块的朋友们的苦难,才跑回家来。你父子们帮助我安家立业,我一辈
子也忘不了……”
这时,严志和也走了来,立在一边看着。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黑影里闪出来,说:“话
又说回来,这一只鸟儿算了什么,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咱穷人把住个饭碗可不是容易,你
们要为咱受苦人争一口气,为咱穷人整家立业吧!”
孩子们都为两个老人的话所激动,听到这话头上,运涛擦擦眼泪说:“咱小弟兄们都在
这里,从今以后,把老人们的话记在心里,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兄弟们要是有心计的,大
家抱在一块,永久不分离。”
江涛也受了感动,两手抱住脑袋,伏在阶台上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忠大伯一看孩子们
激动的神色,转忧为喜,说:“孩子们!这话我可得记住!鸟儿糟踏了,打断了仇人的希
望,可不一定能打断仇人的谋算!看你们小弟兄们以后怎么抵御吧!”
严志和也说:“看你们小弟兄们有没有这份志气!”
说着鸡叫天明,忠大娘又给他们烧水做饭。
那时候,运涛二十一岁了,大贵才十八九岁,江涛比二贵大几岁,才十三岁。他们已经
知道社会上的世故人情,经过这一场变故,会用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体会,把朱老忠和严志
和的话记在心上。经过这个变故,朱老忠觉得严志和的为人。严志和更觉得朱老忠的慷慨,
两个家族的友情更加亲密起来了。
13
鸟儿的风波过去,又过了一阵子,果然一场祸事降在大贵头上。
那年新年正月,大集上唱戏,运涛叫了大贵上西锁井看戏去。一到戏台底下,看见戏棚
上插着小白旗,茶桌子上坐着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大兵。军阀混战的年月,人们最怕穿灰军装
的。运涛说:“咱得离远点儿,那是招兵的旗。”大贵说:“他招他的,怕他怎么的?”运
涛说:“万一……”运涛一句话没说完,冯老兰从背后闪出来,指着大贵高喉咙喊叫:“就
是他小狗日的,抓!”
灰色兵端起枪跑上来,运涛手疾眼快,撒脚就跑。跑了一阵,回头一看,大贵睁着大眼
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会子事哩!运涛摆着手大喊:“大贵!大贵!
快跑……”
大贵猛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大兵要抓他,他二话不说,拿腿跑起来。才跑不过十几步,
砰砰两声枪响,枪弹吱吱响着从头顶盖过去。几乎震得头发懵了,浑身一楞怔,被灰色兵抓
住右胳膊,就势一拧,一下子背在脊梁上。大贵一时气红脸,瞪出大眼珠子暴躁起来,瓮声
瓮气地说:“你们想干吗?”
灰色兵说:“俺不想干吗,冯村长说该你出兵。”
大贵急得喷出唾沫星子,说:“干吗该我出兵?”冯老兰气愤愤地走上来,说:“定而
不移的是该你出兵!”
灰色兵从腰里掏出绳子,绑上大贵的胳膊。大贵跺着脚,往左拧拧又往右拧拧,挣扎了
两下子,看挣不过,嘴里只是呼呼地出着气。戏台底下的人们见抓兵,都惊飞四散。戏台上
也停下了锣鼓,台上台下成了清灯儿似的。灰色兵牵着绳子,跟着冯老兰,把大贵拉到学堂
里,拴在马桩子上。大贵心里着急,不住地哭着,流着眼泪,脸上的青筋直蹦。
运涛一溜烟跑回东锁井,把冯老兰抓兵的事情跟忠大伯说了。一行说着,运涛想:“他
一定跳起脚来发雷霆。”其实相反,忠大伯越是大事临头,越是冷静。他把烟袋锅插进盒包
里,拧旋了老半天,才说:“估摸老霸道要给咱过不去。”运涛急得直跺脚,说:“可怎么
办哩?快托个人去说情吧!”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
的美满。”
正说着话,严志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们都赶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
急慌慌赶来看,一个个大睁着眼睛,为老朋友不幸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伍老拔说:“快去吧,去托个人情,叫他们把人撂下,花钱多少咱大家伙儿兜着。”
朱老明抬起下巴,急得嘴唇打着哆嗦,说:“咳!急死人了!可是怎么办哩,冯家大院
里那么多年幼的人们,天大的祸事落在咱朱家门里!”
严志和把烟袋叼在嘴里,吧咂吧咂一袋,吧咂吧咂一袋,也不说什么,事情摆得明白,
用不着再说。运涛想:托人去说情吧,跟冯贵堂不能说,跟冯老洪、冯老锡,也说不进去,
只好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四合号里喝酒,运涛把求他说情的话一说。李德才醉醉醺醺,
一手端起杯子,咧起嘴角说:“天爷!你用着我了?”说着,他瞪出眼珠子斜着运涛,说:
“我用着你的时候哩?”运涛站在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什么。李德才又追问了一句:
“你可说呀!”
运涛睁着大圆圆的眼睛,说:“俺没说的,就是没应你那只鸟儿!”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说:“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来。他要在兵营里,在
前线上过一辈子,白了胡子才能回家,一辈子娶不上媳妇,没有后代。”
运涛一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说:“俺多拿个钱儿,请你喝壶酒。”
李德才说:“钱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又端起酒杯,骄傲地说:“我有的是酒,
谁喝你的?”
李德才一口回绝说情的事,运涛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一出门看见一个人,披着一件油污
的呢大衣,穿着一身旧军装、一双破皮鞋。他心上一机灵,以为又碰上抓兵的,仔细一看是
冯大狗。笑着迎上去问:“你什么时候也穿上二尺半?”
冯大狗说:“好几年哩,告诉你说吧,树挪死人挪活,一离开锁井镇,就吃香的喝辣
的。”他衣领上油腻腻,胡子长了满下巴。脖子上黑黑的,也说不清是胡子还是泥垢。
运涛问:“你坐了官儿?”
冯大狗伸出大拇指头,笑笑说:“不敢说大话,当上一名小小的亲兵。俺旅长喝茶、吃
饭、睡觉,都得叫我管着!”
运涛从上到下看了看,心上想起大贵的事,心想:也许他能帮帮忙。他说:“咱弟兄们
轻易不见了,走吧,到俺家去坐坐。”
冯大狗看准了运涛的意思,不言不语跟着运涛走回来。一过苇塘,忠大伯在门口站着,
看见运涛后头跟着个当兵的,心里很是腻歪,他想:“这年头!躲还躲不及,又招惹这个人
们干吗?”当运涛走近了,介绍说是本村的熟人,才搓着手走上去说:“咱好象还没见过
面,家里坐坐吧!”
冯大狗弯了一下腰,所答非所问:“老是做个庄稼活,成年价土土浆浆,一大家子人,
饭都吃不饱,衣裳也穿不上。洋枪一背,什么都有了!”
冯大狗笑笑嘻嘻,走进忠大伯家里。一进门忠大伯就喊:“快擦擦桌子,烧壶茶!”朱
老明、严志和,听说来了客人,走到阶台上,把冯大狗迎进去。忠大伯用袖子掸了炕沿上的
土,请冯大狗坐下。说了一会话,贵他娘拎上茶来,忠大伯用手巾擦了茶碗,给冯大狗斟上
茶,说:“一人高升,众人得济。
你一个人挣钱,一大家子人不受急窄了。”
冯大狗听了,扬扬得意地说:“我请假回家来看望,还想把家眷带出去享福,给我老爹
老娘买身小羔皮袄穿上。听旅长的话口儿,不久我就要下连当连长了。”
忠大伯上下打量了一下,看他不象个起眼的人物。可是大火烧着眉毛,只好把死马当活
马治,立刻请他喝酒吃饭。吃着饭,冯大狗见屋里大人孩子这么多人,他问:“你家出了什
么事情?”
忠大伯跨上炕沿,让酒让饭,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冯大狗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醉醺醺
的,摇头摆脑说:“这个好说,用不着上愁。”
忠大伯笑笑说:“你想推一下子横车?”
运涛也向前说:“忠大伯他们才打关东回来,大贵兄弟又碰上这倒霉的事,请你帮帮忙
吧!”
冯大狗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熟肉放边嘴里,边嚼着伸开长脖子咽下去,说:“这个好
说,四指长的小帖儿就办了事了!”伸手摸进衣袋,掏摸了半天,说,“嗯,名片子没带
着。”
忠大伯说:“叫运涛上你家里去拿。”
冯大狗又说没带回来,运涛赶快跑到大街上去买了白纸片来,找了笔砚,开始写名片。
运涛磨好了墨,蘸好了笔,问:
“写上‘冯大狗’?”
冯大狗连忙摇摇手,说:“不,不,我有了官讳,叫‘冯富贵’。”
运涛在白片上工工正正写上“冯富贵”三个字。端相了半天,又问:“什么官衔?”
一问官衔,冯大狗又楞住了,张嘴就说:“四十八师,三十八旅,二十八团,第八营,
上尉连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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