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说。
“不过,每有医生或学校老师的角色,还是总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个医生,只差肛门医没演过,因为那东西不好上电视。连兽医、妇产医都当过。至于学校老师,各种科目的统统当过。你也许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师都当过。什么缘故呢?”
“因为你能给人以信赖感吧!”
五反田点点头:“想必、想必是这样。过去扮演过一次境遇不幸的旧汽车推销员——有一只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演得很来劲,自觉演得不错。但是不行。接到很多来信,说让我演这种角色大不像话,欺人太甚。还说要是再分配我演这等人物,他们就不买节目赞助商的产品。当时的赞助商是谁来着?大概是狮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记不得了。总之我这角色演到一半就没了,消失了,本来是个相当有分量的角色,却稀里糊涂地消失不见了,真可惜,那么有意思的角色……从那以来,演的就全是医生、教师,教师、医生。”
“你这人生够复杂的。”
“或许又很单纯。”他笑道,“今天在牙科医生那里当助手的时候,又学了些医疗技术。那里已经去好多次了,技术也有相当的进步,真的,医生都夸奖来着。老实说,简单治疗我已经担当得起。当然要伪装一番,使得谁也看不出是我。不过和我交谈起来,患者都显得很是轻松愉快。”
“信赖感。”我说。
“唔。”五反田说,“我自己也那样想。而且那样做的时候,自己也感到胜任愉快。我时常觉得自己恐怕真的适合当医生或老师,假如真的从事那种职业,我这人生该是何等幸福!其实这也并非不可能,想当就能当上。”
“现在不幸福?”
“很难回答。”五反田说着,把食指尖按在额头正中,“关键是信赖感问题,如你所说。就是说自己能否信赖自己。观众信赖我,但信赖的不过是我的假象,我的图像而已。关掉开关,画面消失之后,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当上真正的医生或老师,就没有什么开关,我永远是我。”
“可是现在当演员的你也总是存在的嘛!”
“经常为演出累得筋疲力尽,”五反田说,“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为何物,分不出哪个是我本人哪个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线,自我的丧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这种情况,不光你。”我说。
“那当然,我当然知道,谁都有时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这种倾向过于强烈,怎么说好呢,致命的!向来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说,我很羡慕你来着。”
“我?”我吃了一惊,“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摸不着头脑。”
“怎么说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设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说,你确保了完整而独立的自己。”他略微举起酒杯,看着里面透明的酒,“我呢,我总是优等生,从懂事时起就是。学习好,人缘好,长相好,老师信赖父母信赖,在班里总当干部。体育又好,打棒球时只要我一挥棒,没有打不中的。搞不清为什么,总之百发百中。这种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这样,每次有棒球比赛,大家就来叫我,我不好拒绝。讲演比赛必定让我当代表,老师让我上台,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选学生会主席时我也逃脱不了,大家都以为我肯定出马。考试时大家也都预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课当中有难解的问题,老师基本指名要我回答。从来没迟到过。简直就像我自身并不存在,我做的仅仅是我以为自己不做就不妥当的事。高中时代也是这样,如出一辙。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实验学校。那时我参加了足球队。虽说是实验学校,足球还是蛮厉害的,差一点儿就能参加全国联赛。我和初中时差不多,算是个理想的高中生。成绩优异,体育全能,又有领导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学生追逐的对象。恋人也有了,是个漂亮女孩儿,棒球比赛时每次都来声援,那期间认识的。但没有干,只是相互触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图书馆幽会过。简直是画上画的高中生,同青春题材电视剧里的没什么两样。”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摇摇头。
“上大学后情况有点不同了。闹学潮,总决战,我自然又成了头目。每当有什么举动我必是头目无疑,无一例外。固守学潮据点,和女人同居,吸大麻,听‘深紫’。当时大伙都在干这种勾当。机动队开进来,把我抓进拘留所关了几天。那以后因没事可干,在和我同居那个女郎的劝说下,试着演了一场戏。最初是闹着玩,演着演着就来了兴致。虽说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头上的角色都不错。自己也发觉有这方面的才能,演什么像什么,直率自然。大约干了两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爱。那时自己着实胡闹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个右一个,不过大家也都这个德行。后来电影公司的人找上门,问我愿不愿意演电影。我出于兴趣,便去一试。角色不坏,是个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紧接着分得第二个角色,电视台也有人找来,往下你可想而知。于是忙得不亦乐乎,只好退出剧团。退出时当然费了好一番唇舌,但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永远光演先锋派戏剧。我的兴趣在于开拓更广阔的天地,结果便是今天这副样子,除了当医生就是当老师。广告也演了两个,胃药和速溶咖啡。所谓广阔天地也不过尔尔。”
五反田叹息一声,叹得十分不同凡响,但叹息毕竟是叹息。
“你不认为我这人生有点像画上画的?”
“不知有多少人还画不了这么巧妙。”我说。
“倒也是。”他说,“幸运这点我承认。但转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么都没选择。半夜醒来时每次想到这点,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这一存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这一实体又在哪里呢?我只不过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来的角色罢了,而没在主体上做出任何选择。”
我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我觉得。
“我谈自己谈得太多了吧?”
“没什么,”我说,“想谈的时候就谈个够。我不会到处乱讲的。”
“这个我不担心。”五反田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开始就没担心,刚接触你时我就信任你。原因讲不出,就是信任你。觉得在你面前可以畅所欲言,毫无顾忌。我并非对任何人都这样说话,或者说,几乎对谁都没这样说过。跟离婚前的老婆说过,一五一十地。我们经常一起交谈,和和气气,相互理解,也相亲相爱来着,直到被周围那群馄蛋蜂拥而上挑拨离间时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两人,现在也肯定相安无事。不过,她精神上确实有极其脆弱不稳之处。她是在管教严厉的家庭长大的,过于依赖家庭,没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这样扯得太远了,要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我想说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开怀畅谈,只怕你听得耽误正事。”
“没什么可耽误的。”我说。
接着,他讲起物理实验课。讲他如何心情紧张,如何想万元一失地做完实验,如何必须给理解力差的女孩儿一一讲清,而我在那时间里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练操作等等。其实,中学物理实验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记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么。我记得的只有他动作娴熟而洒脱地进行实验操作的情景,他点煤气喷灯和调整显微镜时那极其优雅的手势,以及女生们犹如发现奇迹般地盯视他一举一动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无非是因为他把难做的都已包揽下来。
但我对此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他娓娓而谈。
过不一会儿,一个他熟人模样的衣冠楚楚的40多岁男士走来,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称“哟——很久不见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表,金辉闪闪,耀眼炫目。一开始他看我看了大约1/5秒,活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旋即把我扔在一边不管。尽管他扎着阿尔玛尼领带,但我在1/5秒时间里便看出他并非什么名人。他同五反田闲聊了半天,什么近来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尔夫球呀之类。之后劳力士男上又嘭一声拍下五反田肩膀,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男士走后,五反田把眉头皱起5毫米,竖起两指叫男侍结账。账单拿来后,他看也没看地用圆珠笔签了名。
“不必客气,反正是经费。”他说,“甚至不是钱,只是经费。”
“多谢招待。”我说。
“不是招待,是经费。”他淡漠地说。
19
五反田和我乘上他的“奔驰”,到麻布后街一间酒吧喝酒。我们拣柜台尽头处的位置坐下,喝了几杯鸡尾酒。五反田看来酒量蛮大,怎么喝都全然没有醉意,语调也好表情也好毫无变化。他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他讲了电视台的庸俗无聊,讲了节目主持人的愚不可及,讲了演员们令人作呕般的低级趣味,讲了新闻专题中评论家的信口雌黄。讲得妙趣横生,语言生动,独具慧眼。
之后,他说想听听我的情况,问我这以前的所作所为。于是我简明扼要他讲了一遍,讲了大学毕业后开事务所做广告当编辑,讲了结婚与离婚,讲了正当工作顺利时因故离职而眼下当自由撰稿人,讲了钱虽不多却无暇使用……如此概略地讲来,一切都似乎风平浪静,不像我自己的人生。
这时间里,酒吧渐渐人多起来,谈话变得不大方便。有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的脸。“到我家去吧,”说着,五反田站起身来,“就在这附近,谁也没有,有酒。”
他的公寓从酒吧转过两三个拐角就是。他告诉“奔驰”司机可以回去了。公寓派头十足,连电梯都是两部,有一个需有专用钥匙。
“公寓是离婚后被撵出家门时事务所给买的。”他说,“因为作为一个有名的电影演员,被老婆轰出家门后身无分文地住在廉价宿舍里很是不妙,有损形象。当然租金由我出,形式上是事务所借给我的,而租金从经费里扣,何乐不为!”
他的房间在最顶层。客厅宽宽大大,起居室两个,有厨房,有阳台。从阳台望去,东京塔历历在目。家具格调不错,简洁明快,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客厅是木地板,上面铺着好几张波斯地毯,花纹都很别致。沙发很大,软硬适中。几盆大型观叶植物配置得赏心悦目。天花棚垂下的枝形灯和桌子上的座灯,一派意大利式现代风格。饰物不多,只有酒柜上面摆着几枚俨然中国明代的瓷盘。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概是登门女佣每天来给打扫一次。茶几上放着《GQ》和建筑方面的杂志。
“好房间。”我说。
“用来摄影都可以吧?”
“有那种感觉。”我再次环视房间说道。
“请室内装饰专家设计起来,都是这个样式。简直成了摄影棚,照起相来倒不错。我时不时地敲敲墙壁,真怀疑是纸扎成的。没有生活气息,徒具其表。”
“那,你来创造生活气息不就行了!”
“问题是没有生活。”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拿一张唱片放在B&O唱机上,落下唱针。音箱里传出亲切的JBL唱片公司的P88。JBL是神经质的斯坦迪奥·莫尼坦尚未将其歌声撒向世界、音箱声响仍保持原声那一时代制造的精品。他放的这张是博普·库巴的旧唱片。
“不喝点什么?什么好些?”他问。
“什么都无所谓。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他走去厨房,拿来几瓶伏特加和汽水,一个装满冰的小桶,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三个切开的柠檬。于是我们一边欣赏美国西海岸地区冷峻而清冽的爵士乐,一边喝着放有柠檬片的汽水伏特加。我暗自思忖,这里的生活气息的确稀薄——不是说一定缺少什么,只是觉得稀薄。虽说稀薄,但并无拘谨之感,关键是想法问题。对我来说,倒是个十分坦然的房间。我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心情愉快地喝着伏特加。
“有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五反田把酒杯举过头,边说边隔着酒杯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如果想当医生也能当上,上大学时还选修了教职课,也算挤进了上流社会。但结果无非如此,无非是这种生活,莫名其妙。本来眼前排列着很多张牌,选任何一张都可以,选任何一张我想都能打得漂亮,我有这个信心。结果反而没有选择。”
“我还没看见过什么牌。”我老实告诉他。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大概以为我开玩笑。
他又斟了杯酒,把柠檬用力一挤,之后将皮扔到垃圾桶里。“连结婚都是水到渠成。我和她一起演电影,自然而然地有了感情。曾在外景地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借车兜风。影片拍完后还约会了好几次。周围人都以为我俩天造地设,肯定结婚无疑。实际上也随波逐流似的结了婚。也许你不明白,干我们这行其实活动范围很小,和在胡同尽头的简易长棚里生活没什么两样。一旦形成什么波流,便带有不容抗拒的现实性。不过,我倒是真心喜欢她。在我前半生搞到手的东西里面,那孩子是最地道的一个,婚后我认识到了这点,一心想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但是不行。我越是想选择对象,对象越是挣脱跑掉,无论是她还是角色。如果对方找上门,我会处理得无与伦比;但若我主动追求,则肯定从手指间溜之乎也。”
我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表示。
“不是我想得悲观。”他说,“我还在对她恋恋不舍,如此而已。我时常这样想:我不当演员,她也辞去,两人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该有多好!不要高级公寓,不要‘奔驰’,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个平凡的工作,有个平凡的小家,就再好不过了。也想要个孩子。下班路上同朋友去酒店喝点酒,发发牢骚,回到家里有她。用工资买辆西比克或‘雄狮’——就是这样的生活,细想起来我希望的不外乎这么一种生活。只要有她就行。但是不成。她希望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她家里人都在指望她。她母亲是典型的幕后人物,父亲见钱眼开,哥哥搞什么管理,弟弟经常惹是生非,要用钱来收场,妹妹是个正走红的歌手。根本不容脱身。况且她从三四岁开始便被灌输了这种价值观。她一直在这个世界里当小演员,一直在被限定的形象中生活,同你我截然不同,不理解现实世界为何物。不过她心地纯洁,清新高雅,我懂得这点。但就是不行,无法挽回。嗯,知道吗?上个月我同她睡来着。”
“离婚以后?”
“是的。觉得反常?”
“也没什么太反常。”我说。
“到这房间里来的。为什么来不知道。事先打来电话,问可不可以来玩,我说当然可以。两人仍像过去那样喝酒聊天,并且睡了。好极了。她说她还喜欢我,我说那就言归于好该有多妙,她一声没吭,只是含笑听着。我讲起平平凡凡的家庭生活,如刚才跟你说过的一样。她仍然含笑听着,其实恐怕什么也没听进去,压根儿就没听。无论怎么说都无动于衷,对牛弹琴。她只是寂寞得想找个人抱一抱,而又恰好找到我头上而已。这样说也许有些过分,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同你同我完全是两回事。所谓寂寞,对她来说不过是需要由别人化解的情绪,只消有个人给化解就行,就万事皆休,然后便哪里也不去了。可我不是这样。”
唱片转罢,代之以沉默。他提起唱针,沉吟片刻。
“喂,不叫个女郎来?”五反田问。
“我无所谓,随你的便。”我说。
“花钱买过女人?”
“没有。”
“为什么?”
“想不到。”
五反田耸耸肩,稍微想了一下,“今晚你就陪陪我,”他说,“叫和喜喜来过的那个女孩儿来,说不定能知道她一点什么。”
“随你。”我说,“恐怕不至于经费里开销吧?”
他边笑边往杯里放冰块。“你也许不相信,还真的是从经费里出。就是这么一种体系。那俱乐部的招牌是宴会服务公司,开的是响当当的绿色收据。即使有人来查也不至于轻易露出马脚,结构复杂得很。这样,同女人困觉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为接待费报销。这世道非同小可。”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说。
等待女孩儿的时间里,我蓦地想起喜喜那对形状绝佳的耳朵,问五反田看过没有。
“耳朵?”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没有,没看过。也许看过,记不得了。耳朵怎么?”
我说没什么。
12点刚过,两个女孩儿来了。一个就是五反田称之为“雍容华贵”的那个同喜喜搭过伴儿的女孩儿。“雍容华贵”在她身上的确当之无愧。看上去就像曾在某处不期而遇,尽管当时未打招呼却又觉得一见如故。就是说,她属于唤起男性永恒之梦那种类型的女孩儿,不假修饰,清逸脱俗。束腰的双排扣大衣里面是一件绿色开司米毛衣,下面是一件极为普通的毛料西裙。首饰只有一对不事雕琢的小耳环。俨然举止得体的四年级女大学生。
另一个女孩儿一身冷色连衣裙,戴眼镜。我以为妓女不至于戴什么眼镜,居然真有戴的,她虽算不得雍容华贵,但也甚是妩媚。四肢苗条,被太阳晒得恰到好处。她说上周一直在关岛游泳来着。头发很短,用发卡归拢得齐齐整整。戴着一副银手镯。动作干脆利落,肌肤滑润光洁,如肉食动物那样绷得紧紧的,显得健美而洒脱。
看见这两个女孩儿,我不由想起高中班上的同学来。程度固然不同,但每个班级都至少有一两个这种类型的女生。一种容貌漂亮,娴静优雅,一种生机勃勃,魅力四溢。看这气氛,很像同窗联谊会——就像同窗会开完之后,同几个合得来的同学找个轻松随便的地方一起喝第二次酒。这未免想入非非,但的确有这种感觉。五反田看上去也似乎品味出了轻松的意味。他以前可能同两个人都睡过,相互不见外地打着招呼:“噢——”“还好?”然后把我介绍给两人,说我是他初中同学,舞文弄墨为生。女孩儿们笑着说声请多关照,那笑容像是在告诉我别拘束,大家都是朋友。在现实世界里是很难见到这类微笑的。我便也寒暄一句。
我们或坐地毯或歪在沙发上,喝着对汽水的白兰地,一边说笑一边听杰克逊·希克和阿兰·帕森茨的唱片,气氛十分融洽。我和五反田沉浸在这气氛里,两个女孩儿也似乎其乐陶陶。五反田为戴眼镜的女孩儿表演如何装扮牙医。表演得确实好,比真牙医还像牙医,真乃天赋所使然。
五反田坐在戴眼镜的女孩儿身边,向她小声说着什么,对方不时嗤嗤直笑。不一会,雍容华贵的女孩儿轻轻偎依着我的肩膀,拉起我的手。她身上发出一股妙不可言的香味儿,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我不由再次觉得像是参加同窗会,对方仿佛在对我嘤嘤低语:那时候不好说出口,其实我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你不跟我约会呢——一场男孩儿的梦,无尽的遐想。我搂住她的肩。她默默闭起眼睛,用鼻尖在我耳下探来探去,随后吻在我的脖颈上,柔柔地吸了一口。等我注意时,五反田和另一个女孩儿已经不见,大概是到卧室里去了。她问我能否把灯调暗一点,我便关掉壁灯,只留一盏小型台灯。再注意一听,唱片已经换成鲍勃·迪伦唱的《一切都已过去,可怜的宝贝儿》。
“给我慢慢脱掉。”她在我耳畔低声说道。于是我为她轻手轻脚地脱去毛衣、裙子、衬衫、长统袜。我条件反射地想把脱去的东西整齐叠好,但转念一想无此必要,旋即作罢。她也为我脱衣服:阿尔玛尼领带、深蓝色牛仔裤、半袖衫,然后在我面前立起只剩得圆鼓鼓的小乳罩和三角裤的裸体,笑盈盈地问道:
“怎样?”
“好极了!”我说。她有一个十分好看的身子。匀称动人,充满活力,通体光洁,富有性感。
“怎么个好法?”她问,“说得具体些。要是说得确切,我让你美美地快活一番。”
“使我想起过去,想起高中时代。”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不可思议似的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你这人,挺独特的。”
“答得差劲儿吧?”
“正相反。”说罢,来到我身旁。我放松身体,任由她处置。
“不坏吧?”她在我耳边悄声问道。
“不坏。”我说。
那动作像美好的音乐一样抚慰心灵,按摩肉体,麻痹对时间的感觉。其中所有的只是高度浓缩的柔情蜜意,只是空间与时间浑然一体的谐调,只是一定形式下的尽善尽美的信息传导,而且是从经费里报销。“不坏。”——我说。鲍勃·迪伦在唱着什么。唱什么来着?《大雨将至》!我轻轻地搂过她,她顺从地钻进我的怀里。一边欣赏迪伦一边用经费搂抱雍容华贵的少女,这在我总觉得有点非同寻常,在令人怀念的六十年代不可能想到如此做法。
这不过是一种图像,我想,只要一按开关就会全部消失。一种轻松的性场面,一种刺激性感的科隆香水味儿,一种柔软肌肤的感触和炽热的喘息。
她问我舞什么文弄什么墨,我把工作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她说好像没什么意思。我说这要看写什么,并说我干的是所谓文化扫雪工。她说她干的是官能扫雪工。接着笑着提议:两人再来一次扫雪。我们便又在地毯上云雨一番。这次做得十分简单而缓慢。但无论采取怎样简单的形式,她都晓得如何能使我快活。她为什么会知道呢?我很纳闷。
之后,两人并排躺在又长又宽的浴糟里,我开始向她探听喜喜的事。
“喜喜,”她说,“好熟悉的名字,你认识喜喜?”
我点点头。
她像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喟然叹息一声:“她已经不见了,突然失踪了。我们俩,相当要好来着,时常一起出去买东西、喝酒。可她竟不辞而别,一下子无影无踪,在一两个月前。当然,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干我们这行的,用不着提交什么辞职申请,不乐意干悄悄离开就是,只是她的离去叫人遗憾,我同她很合得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不是当女童子军。你和喜喜睡过?”
“过去一起生活来着,大约4年前。”
“4年前?”她微微笑道,“好像很久很久以前。4年前我还是个乖乖听话的女高中生呢!”
“不能想法见上喜喜一面?”我问。
“难呐!真的不晓得她去了哪里。刚才说过,只是失踪不见了,就像被墙壁吸进去似的。什么线索也没有,想找怕也没法找到。咦,你至今还喜欢喜喜?”
我在水中缓缓舒展四肢,仰望天花板。我至今还喜欢喜喜不成?
“说不清楚。不过想见她倒与这个无关,只是非要见她不可。我总是觉得喜喜想要见我,总是在梦里见到她。”
“奇怪,”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也时常梦见喜喜。”
“什么梦?”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思似的莞尔一笑。她说想要喝酒,我们便返回客厅,坐在地板上听音乐、喝酒。她靠在我的胸前,我搂着她赤裸的臂膀。五反田和那个女孩儿大概睡了,一次也没从里边出来。
“嗳,也许你不信,我觉得现在和你这样很开心,真的。这跟应付事务呀逢场做戏什么的不相干,开心就是开心,不骗你。肯信吗?”她说。
“信。”我说,“我现在也开心得很,轻松得很,就像开同窗会似的。”
“你是有点特别!”
“喜喜的事,”我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住所、真名……”
她慢慢摇了摇头:“我们之间,几乎不谈这个。大家的名字都是随便取的,比如喜喜,我叫咪咪,另外那个女孩儿叫玛咪,都是两个字。至于个人生活,互相都不知道,也不打听,出于礼节。除非对方主动提起。大家关系很好,一团和气,搭伴儿出去游玩。但这不是现实,不是。根本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咪咪,她是喜喜。我们没有现实生活,怎么说呢,有的只是一种幻觉,空中飘浮的幻觉,轻飘飘的。名字无非是幻觉的代号。所以我们尽可能尊重对方的幻觉。这个,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
“客人中也有同情我们的,其实大可不必。我们做这事不仅仅为了赚钱,此时此刻对我们也是一种快乐。俱乐部实行严格的会员制,客人品质可靠,并且都会使我们享受到快乐,我们也沉浸在愉快的幻觉中。”
“快乐的扫雪工。”
“对,快乐的扫雪工。”说着,她在我胸部吻了一口。
“咪咪,”我说,“过去我真认识一个叫咪咪的女孩儿,出生在北海道一个农家,在我事务所旁边一家牙科医院当传达员来着。大伙都管她叫山羊咪咪。长得有点黑,又瘦,倒是个好孩子。”
“山羊咪咪。”她重复道,“你的名字?”
“黑熊扑通。”
“简直是童话。”她说,“妙极!山羊咪咪和黑熊扑通。”
“真是童话。”我也说道。
“吻我!”咪咪说,我便抱过她吻着。一个痛快淋漓的吻,一个撩人情思的吻。随后我们又喝了不知几杯对汽水的白兰地,听警察乐队的唱片。警察乐队——又一个俗不可耐的乐队名称。何苦叫什么警察乐队呢?我正想着,咪咪已经在我怀里甜甜地睡过去了。睡梦之中的咪咪,看起来并不显得雍容华贵,而更像一个常可见到的多愁善感的普通少女。于是我又想起同窗会。时针已过4时,周围万籁俱寂。山羊咪咪与黑熊扑通。纯粹的幻觉。用经费报销的童话。警察乐队。又一个奇妙的一天。看似连接而未连接,顺线摸去,俄尔应声中断。我同五反田谈了许多,甚至开始对他怀有某种好感。同山羊咪咪萍水相逢,并云雨一番,一时欢愉无限。我成了黑熊扑通。官能扫雪工。但仍飘零无依。
我在厨房煮咖啡时,三个人睡醒过来。清晨6点半。咪咪身穿浴衣,玛咪穿着佩斯利睡袍的上件,五反田穿其下件。我则是蓝牛仔裤加半袖衫。4人围着餐桌喝咖啡,抓烤面包片来吃,相互传递黄油和果子酱。收音机短波正在播放“巴洛克音乐献给您”。亨利·帕赛尔。颇有野营之晨的味道。
“好像野营的早晨。”我说。
“正是。”咪咪赞同道。
7点半时,五反田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两个女孩儿回去。临走,咪咪吻了我一下,说:“要是碰巧见到喜喜,请代我问好。”我悄然递过名片,告诉她,有什么消息打电话给我,她点头答应。
“有机会再一起扫雪!”咪咪闭起一只眼睛说。
“扫雪?”五反田问。
剩下两人后,我们又喝了一杯咖啡,咖啡是我煮的,我煮咖啡很有两手。太阳悄悄升起,照得东京塔闪闪耀眼。眼前这光景,使我想起以前的雀巢咖啡广告。那上面好像也有晨光中的东京塔。东京之晨从咖啡开始——这样说也许不对。对不对都无所谓,反正东京塔沐浴朝晖,我们在喝咖啡。而且或许我因此才想起雀巢咖啡广告的。
正正经经的男女已到了上班或上学的时间。而我们则不是这样,同雍容华贵而技艺娴熟的女孩儿寻欢作乐了一个晚上,现在正喝着咖啡发呆。往下无非是蒙头大睡。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和五反田——尽管程度有别——的生活方式都已偏离世间常规。
“往下干什么,今天?”五反田朝我转过头。
“回去睡觉。”我说,“没什么安排。”
“我这也就睡上一觉,中午要见个人,有事商谈。”
接着,我们默然看了一会东京塔。
“怎样,还算快活?”五反田问。
“快活。”我说。
“进展如何?喜喜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只说是突然消失,和你说的一样。没有线索,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我也在电影同行里打听打听,”他说,“碰巧打听到一点也未可知。”
说罢,他抿了抿嘴唇,用咖啡匙的柄部搔搔太阳穴。女孩儿见了,说不定又要动心。
“我说,找到喜喜你又打算怎么样呢?”他问,“重温旧梦?是吧?或者仅仅出于思念?”
“说不清。”我说。
我的确说不清。见到后的打算只能见到后再说。
喝完咖啡,五反田驾驶他那辆通体闪着幽光的茶色“奔驰”,把我送回涩谷公寓。
“最近可以再打电话找你?”他说,“和你交谈很有意思。我没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只要你方便,很想过几天再见面,好么?”
“没问题。”
我对他招待的烤牛肉、酒和女孩儿表示谢意。
他没有做声,只是静静摇头。不说我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20
此后几天风平浪静。每天都有几个有关工作的电话打来,我一次也没接,只管由记录电话录下了事。看来我的人缘尚未彻底衰落。我自己做饭,每天去涩谷街上看一次《一厢情愿》。正值春假,电影院虽然算不上满员,但也十分拥挤。观众几乎都是中学生。真正的大人恐怕只我一个。他们来电影院,只是为了目睹女主角或走红歌星的风采。至于电影的情节和水平如何,则全然不加理睬。每当他们心目中的影星出现时,便“叽里哇啦”地扯着嗓门大吼大叫,简直同野狗收容所里的光景一般。而出现的影星如果不是他们所期待的,便“吧唧吧唧”或“咔嘣咔嘣”地嘴里吃个不停,再不然就用尖利刺耳的声音骂不绝口——什么“缩回去”、“滚你的吧”之类。我心中不由闪过一念:要是一把火连电影院烧个干净岂不人心大快!
《一厢情愿》开始后,我定定地注视着片头字幕,里边果然用小字印有“喜喜”。
喜喜出场的镜头一完,我便走出影院,在街上漫步。路线和往日大致相同:原宿、神宫球场、青山墓地、表参道、仁丹大厦、涩谷。途中也有时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春天步履坚定地光临大地,到处洋溢着令人亲切的春天气息,地球顽强而有条不紊地继续绕太阳公转。神秘的宇宙!每当冬去春来,我都要思索一番宇宙的神秘性:为什么春天的气息岁岁相同呢?每年春天来临必定散发出这种气息——微妙,缥缈,若有若无,且年年如一。
街头巷尾,竟选宣传画泛滥成灾,且每张面孔都丑陋不堪。竞选宣传车也到处狂奔乱窜,根本听不清讲些什么,徒增噪音而已。我一边回想喜喜一边在街上不停地行走。这时间里,我发觉自己的双腿开始一点点恢复原有步调。步履变得轻松而踏实,而且大脑的运转也随之带有前所未有的机敏和锐气。尽管速度迟缓,但我确实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我目的明确,因而自然而然地掌握了步法。兆头不错。要跳要舞!想得再多也无济事于,关键是要步步落在实处,保持自身的体系与节奏,同时密切注意这股势头将把自己带往何处,我依然在这边的世界里。
3月末的四五天时间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过去了。表面上未取得任何进展。买东西,在厨房做几口饭菜,去电影院看《一厢情愿》,长时间散步。回到家里便打开录音电话来听,内容全是工作方面的。夜晚一个人看书喝酒。每天都这样循环反复。如此日复一日,迎来了因艾略特的诗歌和康特·贝西的演奏而出名的4月。深夜自斟自饮之时,便不由想起同山羊咪咪的那场欢娱,那次扫雪。那是奇特而独立的记忆,同任何场所也不相接,同任何人也不相连,无论五反田还是喜喜。它恍若一幕栩栩如生的梦。尽管连任何细节都记得真真切切,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现实还要鲜明,然而归终不同任何存在发生关联。但对于我,则似乎求之不得。那是在极其有限形式下的心灵契合,是两人同心协力对逻想式幻觉的珍惜。那仿佛像是在说别拘柬大家都是朋友的微笑,那野营之晨,那声“正是。”
我开始想像五反田同喜喜困觉的场景。难道她也像咪咪那样为五反田提供富有刺激性的服务?或者说那种服务是该俱乐部所属女孩儿作为职业基本技能而掌握的专利?抑或是惟独咪咪的个人发明呢?我不得而知,也不便向五反田请教。和我同居时,总的说来喜喜在性方面是被动的。我每次抱她,她是温顺地予以配合,但从来不曾主动出击,或做出某种积极的表示。被我怀抱之时,我感到喜喜是瘫软的,将全副身心沉浸在欢娱之中。我对此也未曾有过不满足。因为尽情地搂她抱她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对我这已足够了。所以我怎么也想像不好她向别人——例如五反田——积极提供技艺高超的性服务的场面。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我想像力贫乏的缘故。
妓女对私生活和职业上两方面的性活动是怎样区分的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全然揣度不出。如同我向五反田说过的那样,这以前我一次也没同妓女睡过。我同喜喜睡过,喜喜是妓女。但我当时并非同作为妓女的喜喜睡,而是同作为个人的喜喜睡。与此相反,就咪咪来说,我是同作为妓女的咪咪睡,而并非同作为个人的咪咪睡,所以即使把二者加以对比,恐怕也没多大意思。这一问题越是深究越是费解。说起来,性活动这东西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属于精神上的,在多大程度上属于技术上的呢?在多大程度上属于真情,多大程度上属于做戏呢?充分的事先爱抚是发自精神,还是出于技巧呢?喜喜果真是沉浸在同我交欢的快感之中吗?她在电影中是真的在表演技巧,还是由于五反田手指抚摸背部而心荡神迷呢?
真相与假相交相混淆。
譬如五反田。他的医生形象不过是假相,却比真正的医生还要像模像样,还要使人信赖。
而我的假相又是什么呢?我身上有没有呢?
要跳要舞,羊男说,而且要跳得优美动人,跳得大家心悦诚服。
既然要使大家心悦诚服,那么我恐怕也该具有假相才是。果真如此,大家能对我的假相心悦诚服吗?也许能的,我想。但又有谁肯对我的真相心悦诚服呢?
睡意袭来,我用水冲冲杯子,刷牙睡觉。待睁眼醒来,已是第二天。一天天倏忽过去,开始迎来4月,迎来4月上旬——比托尔曼的文章还要纤弱细腻、流转不居、多情善感、风光明媚的朝朝暮暮。上午,我去纪国屋商场买调配妥当的青菜,买一打罐装啤酒和三瓶葡萄酒,买咖啡豆,买用来做三明治的熏鲑鱼,买豆酱和豆腐。回到家里,打开录音电话一听,里面出来雪的声音。她用无所谓有气无力或无气有力的声音说12点再打一次电话,让我在家等候,随即咔一声挂断电话。这咔的一声大概对她来说是一种身体语言。钟已指向11时20分,我去厨房煮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坐在床沿一边喝一边翻阅新出版的埃德·麦克贝恩的系列推理小说,早在10年以前我便下决心不再读这玩艺儿,但每次有新书出来,又总是买回一本。就算是惰性,10年时间也未免太长了点。12点5分,电话打来——雪的。
“还好?”她问。
“好得很。”
“现在做什么呢?”
“正准备做午饭。把早已调配妥当的脆生生的莴苣和熏鲑鱼切得像剃刀刃一样薄,再加冷水浸过的洋葱和芥末做三明治来吃。纪国屋的黄油很适合用来做这东西。弄得好,说不定可以赶上神户三明治熟食店里的熏鲑鱼三明治的味道。也有时候弄糟。但凡事只要树立目标并加以不屈不挠地努力,总会取得成功。”
“傻气!”
“不过味道极好。”我说,“不信去问蜜蜂,去问三叶草好了。真的可口无比。”
“什么呀,你说的?干吗扯到蜜蜂和三叶草?”
“比如嘛。”
“瞧你这人!”雪叹着气说,“你要多少长大些才行,34岁了吧?在我眼里却有点傻里傻气。”
“是叫我世俗化不成?”
“想去兜风,”她不理会我的提问,“今天傍晚有空?”
“想必有空。”我想了想说。
“5点钟来赤坂公寓接我。位置还记得?”
“记得。”我说,“喂喂,你一直呆在那里,一个人?”
“是啊,回箱根也什么都没有。家里空空荡荡,又在山顶尖。那种地方不愿意一个人回去,还是这儿有意思。”
“妈妈呢?还没回来?”
“不晓得,谁晓得她。杳无音信。也许还在加德满都吧!所以我不是说了么,那个人根本指望不得,天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
“花钱呢?”
“钱没问题,现钞随我使用,把妈妈的钱一张张从钱包里抽走就是。她那人,钞票少几张根本觉察不到。况且我也得自卫嘛,总不能坐以待毙。她就是那种神经兮兮的人,没什么奇怪。你不那样认为?”
我避而不答,搪塞说:“饭吃得可好?”
“吃啊。这叫什么话,不吃饭岂不死了?”
“我是问你吃得可好?”
雪清了清嗓子说:“干炸鸡肉、汉堡牛肉饼、葡萄干软饼,还有热气腾腾的盒饭。”
低营养食品。
“5点去接你。”我说,“去吃点正经东西。你那饮食生活实在太马虎。思春期女孩儿应该吃得像样些。那种生活时间长了,长大要月经不调的,当然你可以说调不调是你自己的事,问题是,你要是月经不调,周围人都跟着倒霉,也该为周围人着想着想才是。”
“傻气。”雪低声道。
“对了,要是你不讨厌的话,把你赤坂公寓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为什么?”
“眼下这种单线联系是不公正的。你知道我的电话,我却不知道你的。你高兴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高兴时却不能打电话给你,这不公平。再说比如今天这场约会,一旦有急事要变更,联系不上就大不方便。”
她略微犹豫似的哼了哼鼻子,归终还是把号码告诉了我。我记在手册通讯录中五反田的下边。
“不过可别随意变更哟,”雪说,“那种风风火火的人有妈妈一个就足够了。”
“放心,我不会随意变更,不骗你。不信你去问蝴蝶、去问苜蓿好了。像我这样严格守约的人怕没有几个。当然喽,世上有突发事故的存在,就是说会突然发生始料未及的事,世界毕竟广大而复杂。那时我也许应付不了,如果同你联系不上就非常狼狈。我说的你可明白?”
“突发事故。”她重复道。
“晴天霹雳。”
“最好别发生。”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