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是费解,”五反田说,“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孩儿为什么当妓女呢?不可思议。那样的女孩儿原本应该活得多彩多姿。正经工作也好,有钱的男人也好,都应该找得到。何苦非当妓女不可呢?那确实赚钱,但她对钱并没多大兴趣。或许像你说的那样,是在追求童话不成?”
“有可能。”我说,“你也好我也好任何人也好,每人都在追求,只是追求方式不同。所以才不时发生摩擦和误解,甚至死人。”
我把车开到新丽宾馆前停住。
“喂,今晚你也住下如何?”他问我,“房间我想还有。要酒,让送到房间来,两人喝一会儿。反正看这情形也睡不着。”
我摇摇头:“酒下次再喝,我也有点累了。还是想马上回去,不思不想地睡上一觉。”
“明白了。”他说,“送我这么远,实在谢谢!今天我一路说的好像全是没头没脑的话。”
“你也够累的了。”我说,“死去的人不必急于考虑。不要紧,反正一直死着。等有精神时再慢慢考虑也不迟。我说的你明白?反正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已经被解剖、被冷冻起来。你感到内疚也罢,什么都不能使她起死回生。”
五反田点头道:“你的话我完全明白。”
“晚安。”我说。
“添麻烦了,谢谢。”
“只要下次点一回喷灯就行了。”
他微笑着刚要下车,突然像改变主意似的看着我的脸:
“说来奇怪,除你以外我还真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尽管相隔20年才见面,算今天才不过见两次,不可思议!”
说罢,下车走了。他竖起双排扣凤衣领,在濛濛春雨中跨进新丽饭店的大门,犹如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镜头。美好友情的开始……
其实我对他也怀有同样的感觉,很能理解他的话。我也觉得自己惟独他才可称之为朋友,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看起来所以像《卡萨布兰卡》,并非他单方所使然。
我听着施莱和斯通兄弟,随曲拍打着方向盘返回东京。撩人情怀的《普通人》: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你我彼此彼此难解难分。
虽然干的活计不一样,
但同样平平庸庸默默无闻。
哎——呀呀,我们都是普通人。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悄然下个不停。温柔多情的雨丝,催促万物在黑夜里探出嫩芽。“完全地、彻底地死了。”——我对自己说道。继而心想,刚才或许应当在宾馆里同五反田喝酒才是。我同他之间有4个共同点:物理实验课同班,都已离婚独身,都同喜喜睡过,又都同咪咪睡过。咪咪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值得同他一起喝酒。陪陪他本不碍事。反正有时间,明天也没定下要干什么。是什么使我没有那样做呢?我终于得出结论:恐怕是我不愿意同那电影场面混为一谈。从另一角度想来,五反田又是个令人同情的人。他太富于魅力了,而这又不是他的责任,或许。
返回涩谷住所,我透过百叶窗望着高速公路,喝了一杯威士忌。快4点时觉得困了,上床躺下。
27
一周过去了。这是春光以坚定的步履向前推进的一周。春光义无反顾,现在同3月全然不同。樱花开了,夜雨将其打落。竞选结束了,学校里新学期开始了,东京迪斯尼乐园开园了,比昂·波尔古引退了。广播歌曲中高居榜首的一直是迈克尔·杰克逊,死者永远是死者。
对于我,则是昏头昏脑的一周。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去了两次游泳池,一次理发店。时而买张报纸,终未发现有关咪咪的报道,想必仍未搞清身份。报纸每次都在涩谷站小卖部买,拿去“丹琴”炸饼店翻看,看完即扔进垃圾箱,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
周二和周四同雪见了两次面,聊天,吃饭。这周过后的周一,我们听着音乐驾车远游。同她相见很有意思,我们有个共通点:空闲。她母亲仍未回国。她说不同我见面的时候,除了周日内天几乎从不外出,担心闲逛之间被人领去教养。
“嗯,下次去迪斯尼乐园怎么样?”我试着问。
“那种地方半点儿都不想去。”她皱起眉头,“讨厌的地方!”
“那地方又温情又热闹又适合小孩子口味又富有商业气息又有米老鼠,你还讨厌?”
“讨厌。”她斩钉截铁。
“总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的。”
“对了,不如去夏威夷?”
“夏威夷?”我吃了一惊。
“妈妈来电话,想让我去夏威夷。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大概把我扔开久了,突然担心起来,才打来电话。反正她短时间回不来,我又不上学,嗯,去一趟夏威夷也不坏。她还说如果你能去,那份开支由她出。还用说,我一个人不是去不了吗?一周时间,就去散散心好了,保准好玩。”
我笑道:“夏威夷跟迪斯尼乐园有什么区别?”
“夏威夷没有教养员呀,至少。”
“嗯,想法不错。”我承认。
“那,一块儿去?”
我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去夏威夷未尝不可。或者说希望远离东京而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我在东京城已走投无路,半条妙计也浮不上心头。旧线已断,新线又无出现的征候。自己似乎在阴差阳错的场所做着阴差阳错的事情,无论干什么都别别扭扭,永无休止地吞食错误的食物,永无休止地购买错误的商品,心境一片灰暗。况且死人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一句话,我有些疲劳,被刑警折腾3天的疲劳尚未全部消除。
过去曾在夏威夷逗留过一天。当时是去洛杉矶出差,途中飞机发动机出了故障,滞留夏威夷,在火奴鲁鲁①住了一个晚上。我在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的小卖部里买了太阳镜和游泳衣,在海边躺了一天。痛快淋漓的一天。夏威夷,不坏!
①火奴鲁鲁:即通常说的檀香山。
在那里轻松一个星期,尽情游泳,喝“克罗娜”,疲劳顿消,心境怡然,皮肤晒黑,换个角度重新观察思考事物,从而茅塞顿开——嗯,不坏!
“不坏。”我说。
“那,一言为定,这就去买票。”
买票之前,我向雪问了电话号码,给牧村拓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位书童忠仆,我告以姓名,他热情地把主人唤上来。
我向牧村说明事由,问可不可以将雪带去夏威夷。他说求之不得。
“你最好去外国放松放松。”他说,“扫雪劳动者也要有休假才行,也可免受警察捉弄之苦。那种事还不算完结吧?那些家伙还会找到头上的,肯定。”
“有可能的。”
“钱的问题你不必考虑,尽管随便就是。”他说。和此君交谈,最后总是转到钱字上面,现实得很。
“尽管随便使不得的,顶多一个星期。”我说,“我手上也有不少活计要做。”
“怎么都成,只要你喜欢。”牧村说道,“那么几时动身?噢,宜快不宜迟,旅行这东西就是这样,心血来潮马上动身。这是诀窍。行李之类用不着多少,又不是去西怕利亚。不够在那边买,那边无所不卖。嗯,明后天的票能够弄到,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票钱我自己出,所以……”
“别啰嗦个没完!我是干这行的,买机票便宜得不得了,好座位手到擒来。只管交给我好了!人各有各的本事。废话少说,别又来什么思维体系。宾馆也由我来订,两个房间的,你一套雪一套。如何?带厨房的好吧?”
“嗯,能自己做对我倒合适……”
“好去处我知道,海滨,幽静、漂亮,以前往过。暂且先安排两个星期,一切随你的便。”
“可是……”
“其他的概不用想,一切我代办。放心,她母亲那边由我联系。你只要去火奴鲁鲁,带雪去海边打滚吃喝就行。反正她母亲忙得团团转,一工作起来女儿也罢什么也罢,统统置之度外。所以你什么都不用顾忌,舒展身心,尽兴玩耍,别无他虑。啊,对了,护照可有?”
“有的,可是……”
“明后天,记住!只带游泳衣、太阳镜和护照就算完事,其他的随用随买,省事得很。又不是去西伯利亚,西怕利亚是不得了,那地方非同儿戏。阿富汗也够意思。至于夏威夷,和迪斯尼乐园一个样,转眼就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你可会英语?”
“一般会话之类……”
“足矣!”他说,“毫无问题,满分,十全十美。明天叫中村把票拿过去,还有上次从札幌回来的机票钱。去之前打电话。”
“中村?”
“书童,上次见到了吧,那个住在我这里的小伙子。”
书童忠仆。
“有什么要问的?”牧村问。我觉得像有很多东西要问,但一个也想不起来,便答说没什么了。
“好,”他说,“是个明白人,对我的脾气。啊,对了,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务必接收。至于是什么,去到那边就可知道——解开绸带后的乐趣。夏威夷,好地方,游乐场,寻欢作乐,不用扫雪,空气清新,尽兴而归。改日见!”
电话挂断。
社交型作家。
我折回餐桌,告诉雪大概明后天动身。“好哇。”她说。
“一个人准备得了?行李、提包、游泳衣什么的。”
“不就是夏威夷吗?”她满脸惊讶地说,“和去大矶有什么两样,又不是去加德满都。”
“那倒是。”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在临行前还是有几件事要办。第二天,我去银行取款,办了旅行支票。存款还剩不少,由于上个月的稿费转来,反而有所增加。然后去书店买了几本书,从洗衣店把衬衣拿回,又整理好电冰箱里的食品。3点钟忠仆打来电话,说他现在九之内,马上送机票过来可不可以。我们约好在一家商店里的咖啡屋见面。见面时,他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从札幌至东京的雪的机票钱,有日航班机的两张头等舱机票,有两打美国运通旅行支票。此外还有一张火奴鲁鲁一家宾馆的交通图。“到那里只要报出您的名字就可以的。”忠仆转告牧村的话,“预订了两周,期限可以缩短或延长。另外,支票请签上大名,随便用好了。不必客气,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什么都从经费里报销?”我不禁愕然。
“全部恐怕不大可能,不过能开收据的请尽量开收据。事后由我办理,对我很有帮助。”忠仆笑着说。那笑容决不令人生厌。
我答应下来。
“旅行愉快!”
“谢谢。”
“好在是夏威夷,”忠仆笑眯眯地说,“又不是津巴布韦。”
说法各所不一。
傍晚,我把电冰箱里的东西打扫出来,做了晚饭。正好够做一份青菜色拉、煎蛋和大酱汤。想到明天就要去夏威夷,颇有些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和去津巴布韦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没去过津巴布韦的缘故吧。
我从抽屉里拉出一个不很大的塑料旅行包,往里塞进牙具袋、书和备用内衣、袜子,装进两件半袖衫、马球衫、短裤和瑞士军用小刀,把双色方格夏令西服的上装小心叠放在最上边。最后把拉链拉好,检查一遍护照、旅行支票、驾驶证、机票和信用卡。此外还有没有应带的呢?一样也想不起来。
去夏威夷再简单不过,的确和去大矶相差无几。去北海道行李倒多得多。
我把装好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准备随身穿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半袖衫、带风帽的外衣、防寒运动服。一一叠放好后,再无事可干,一时闲得发慌。无奈,只好洗澡、喝啤酒、看电视。没什么激动人心的新闻。播音员预言明天起可能变天。这很好,我想,反正明天起在火奴鲁鲁。我失掉电视,歪在床上喝啤酒,转念又想起咪咪,完全地、彻底地死了的咪咪。她现在置身于冰冷冰冷的场所,身份不明,无人认领,斯特伦兹也好鲍勃·迪伦也好,她都再也听不见了。而我明天即将去夏威夷,且用别人的经费——世界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摇摇头,将咪咪的形象从脑中驱逐掉。另找时间想好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问题过于深刻,过于沉重,过于炽热。
我想到札幌海豚宾馆那个女孩儿,那个总服务台里戴眼镜的女孩儿,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最近有好几天很想很想同她说话,甚至梦见她。这怎样才能实现呢?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电话过去呢?难道只说想同服务台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儿讲话就可以吗?不成。那不可能如愿以偿,甚至理都没人理。宾馆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肃场所。
我思索了半天。应该有条锦囊妙计。意志产生办法。10分钟后,我终于心生一计。能否顺利暂且不论,尝试的价值总是有的。
我给雪打电话,商量一下明天的日程,告诉她早上9点半乘出租车前去接她。然后换上不经意的口气,问她知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对了,就是服务台那个把你托付给我的人,戴眼镜的人。
“唔,应该知道,名字好像非常奇特,所以记在日记里了。现在想不起来,看日记才能知道。”她说。
“马上看看好吗?”
“正看电视呢,过一会不好?”
“对不起,急用,急得很。”
她嘟囔两句,但还是翻看了日记,说是叫“由美吉”。
“由美吉?”我问,“写什么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非常奇特么,不知写什么字。大概是北海道人吧,名字上没那种感觉?”
“不,北海道没有这样的名字。”
“反正就那么叫,就叫由美吉。”雪说,“喂,好了吗?看电视喽!”
“看什么呢?”
她答也没答,咔的一声放下电话。
我拿起东京的电话簿,从头到尾查阅有没有姓由美古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东京都居然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照相的,开了个“由美吉照相馆”。世上的姓氏真是花样繁多。
接着,我给海豚宾馆打去电话,问由美吉小姐在不在。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不料对方马上把她唤了上来。“是我,”我说。她还记得我,看来我还不无可取之处。
“现在正忙着,”她低低地、冷冷地、干脆地说道,“过会儿回电话。”
“好的,过会儿。”
等待由美吉电话的时间里,给五反田打了个电话,对录音电话说我马上去夏威夷几天。
五反田大约在家,很快打电话过来。
“好事嘛,真叫人羡慕。”他说,“换换空气,再美不过。能去我都想去。”
“你还不能去?”
“噢,没那么简单。事务所里有债款。又是结婚又是离婚,折折腾腾地欠了不少债。跟你说过我身无分文吧?为了还这笔债我正拼死拼活地干,不愿演的广告也得演。说来荒唐:经费可以大肆挥霍,而借款却偿还不上。这世道一天比一天变得不可捉摸,连自己是穷鬼还是富翁都搞不清。东西琳琅满目,想要的却没有;尽可挥金如土,想用钱的地方却没得用;漂亮女郎招之即来,而喜欢的女子却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
“借款数目多少?”
“相当之多。”他说,“我只知道相当之多,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是我自吹,大凡事情我都能干得在一般人之上,惟独这算账一窍不通。一看见账簿上的数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就要背过脸去。我家是传统式家庭,从小受的就是传统式教育。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不要关注数字,只管拼命劳动安分守己;什么不要拘泥细节,而应从大节着眼,光明正大等等。这不失为一种想法,至少当时还行得通。但在安分守己的观念早已消失的今天,便没有任何意义,事情也就难办起来。大节没有了,只剩下厌恶数字这一细节,糟糕到了极点!这个那个的,我根本理不出头绪。事务所的税务顾问给我解释得倒很详细,但我听不进去,也实在理解不了。一会儿钱去那里来这里,一会儿名目上的债款,一会儿名目上的贷款,一会儿经费如何如何,简直一团乱麻。我就让他说得简单一点,他说那样谁都做不来。我说那就只告诉结果算了。告诉就告诉,他说,这倒简单:债款还为数不少,减了一些,还剩这么多这么多,所以得干!不过经费尽可大把大把地用,就是这样。无聊!和蚁狮差不多。我说,干活倒可以,我并不厌恶。伤脑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机关,有时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说过头了,对不起。一和你聊起来就聊过头。”
“那有什么,没关系。”我说。
“毕竟和你无关,下次见面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说,“一路平安!你不在我会寂寞的。一直想找时间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个星期就回来。”
“啊,那倒是。回来能打电话给我?”
“好的。”
“你在火奴鲁鲁海水浴场躺着歪着的时候,我可正在模仿牙医还债哟。”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我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Differentstrokesfordifferentfolks。①”
①与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施莱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个响指。和同时代的人交谈,的确可以省去某种成分。
由美吉快10点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是从住所打来的。我蓦然想起她那雪花纷飞中的公寓。明快简练的外观,明快简练的楼梯,明快简练的门扇,还有她那神经质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地令人不胜依依。我闭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静静飘舞的雪花,心头涌起一缕缱绻的柔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发问。
我说是雪告诉的。“没有舞弊,没有贿赂,没有窃听,没有逼供,我彬彬有礼地向那孩子请教,于是得以指点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会。“那孩子怎么样?安全送到了?”
“太平无事。”我说,“稳稳当当护送到家,现在还不时相见。精神得很,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和你一个样。”由美吉无甚情感地说,像是在说一件世人无不昭昭的确切事实,例如猴子喜欢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名字?”我问。
“那不是的。我说过下次来时告诉你的吧?谈不上隐瞒。”她说,“不是隐瞒,是嫌告诉起来啰嗦。又是问写什么字,又是问这名字常不常见,又是问老家哪里,每人都要这么问一番,啰啰嗦嗦,我也就懒得再告诉别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烦得多,这事。一个劲儿地重复同一种答话嘛!”
“不过这名字不错。刚才查了一下,这东京都内也有两个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说,“我不说以前在东京住过的么,早都查看过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个地方往往首先查电话簿,都成了习惯,到一处查一处——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个。呃,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实话实说,“明天要去旅游,离开几天,走之前想听听你的声音,别的事没有。有时候非常想听你的声音。”
她又沉默起来。电话有点混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语声,仿佛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又干涩,带有奇特的回响,内容听不真切,但似很痛苦这点则听得出来——痛苦,时断时续。
“哎,上次我说过有一回下电梯时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听来着。”我说。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开始在极遥远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交谈的对方不时随声附和,声音十分含糊,估计是“啊”“嗯”之类。总之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倾诉不已。我陡然觉得像是死者在讲话,死者从长长走廊的尽头处讲话,讲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听着没有?”由美吉问。
“听着呢,”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相信当时我说的话?不是仅仅随口应和?”
“相信的。”我说,“还没有对你说,后来我也去过同样的场所,同样乘电梯,同样漆黑一片,经历了和你完全同样的体验。所以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这个另找机会说,现在还归纳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没着落。下次见面时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给你好好讲一遍,即使为了这点也必须见你一面。现在先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听听你的,你的至关重要。”
沉默良久。混线时的对话再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电话式的沉默。
“好几天前,”由美吉开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电梯准备去地下停车场。晚上8点前后,不料又撞进了那个地方,同上次一样。迈出电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楼,但其他的一模一样。黑洞洞、潮乎乎,一股霉气味。那气味那黑暗那潮湿,和上次完全一样。这回我哪里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长时间。电梯终于回来,乘上赶紧离开。就这么多。”
“这事跟谁也没讲过?”我问。
“没有。”她说,“第二次了,是吧?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讲。”
“这样好,最好对谁也别讲。”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来一上电梯就害怕,怕开门时又是一团黑,怕得不行。毕竟这么大的宾馆,一天里总不能不乘几次电梯。你说怎么办好?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说,由美吉,”我说,“为什么不早些打电话来呢?那样我早就对你解释清楚了。”
“打过好几次,”她悄声自语似的说,“可你总是不在。”
“不是有录音电话吗?”
“那个,我很不喜欢,紧张得很。”
“明白了。那好,现在简单说几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恶之物,对你不怀恶意,不必害怕。那里是有什么居住——你听见过脚步声吧——但决不会伤害你,那不是攻击性的存在。所以以后再遇上黑暗,你只管闭起眼睛,站在那里静等电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着我的话:“坦率说点感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对你还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静地说,“时常想起你,但对你这个人的实体还把握不住。”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我虽然已经34岁,但遗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过多,保留事项过多,同年龄很不相称。眼下我正一点点解决,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因此再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将各种事情向你准确地解释清楚,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愿如此。”她犹如局外人一般地说。这使我蓦地觉得很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但愿如此。好了,下一条新闻……”那么,下一条新闻……
我说明天去夏威夷。
她无动于衷地“呃”了声。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相互道声再见,放下电话。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灯睡觉。
28
那么,下一条新闻。我躺在泰勒西堡的海滨,一边望着广羡的蓝天、椰子树叶和海鸥一边如此失声说道。雪就在我身边。我在草席上仰面而卧,雪则俯身闭起眼睛。她身旁放着一台超大型三洋盒式收录机,里面流出艾利克·科莱普顿的新曲。雪身穿橄榄绿比基尼游泳衣,身上涂满椰子油,一直涂到脚指甲,浑身圆润光滑,宛似一条身段苗条的小海豚。年轻的萨摩亚人怀抱冲浪板从前面穿过,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救生员在瞪望台上动来动去,铁链的吊环随之发出冷冷的幽光。街上到处弥漫着鲜花味儿果味儿和防晒油味儿。
那么,下一条新闻。各种事件相继发生,各色人等陆续登场,场面不断变换。不久前我还漫无目的地漫步在雪花纷飞的札幌街头,而现在则躺在火奴鲁鲁海滨仰望长空。这便是所谓趋势。顺点划线,结果便成了这副样子;按拍起舞,便到了脚下这个地步。我跳得很精彩吗?我在头脑里对迄今事态的发展逐个观察,一一确认自己所相应采取的行动。还算可以,我想。也许不那么好,但并不坏。倘若再次处于同样的境遇,我多半仍将采取同样的行动。这也就是所谓思维体系。脚已经在动,已经踩上了舞点。
现在我在火奴鲁鲁,是休假时间。
休假时间——我不由信口说出。本以为声音微乎其微,但大约还是给雪听见了。她咕噜一声朝我转过身,摘下太阳镜,迷惑不解地眯细眼睛盯着我,声音嘶哑地问道:“喂,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大事,零零碎碎。”
“大事小事无所谓,问题是别在旁边嘟嘟囔囔的。要嘟囔回房间一个人嘟囔好了。”
“抱歉,再不嘟囔。”
雪转而换上平和的目光,“傻气,你这人。”
“呃”
“活像孤苦伶仃的老人。”说罢,又咕噜一声背过身去。
从机场钻进出租汽车,一路往火奴鲁鲁宾馆赶去。到得房间,我放下行李,换上短裤和半袖衫。往下干的头一件事,是到附近的商店街买一台大型盒式收录机。是雪要的。
“尽量买个大家伙,声音大大的。”
我用牧村拓给的支票,买了一台算是够大的三洋牌,又买了足够的电池和几盒音乐磁带。我问她还要什么,要不要衣服和游泳衣什么的,她说什么也不稀罕。每次去海滨,她必定带上这收录机,这当然成了我的任务。我像《人猿泰山》电影里那剽悍的土著居民一样把它扛在肩上(“亲爱的,我不想再往前了,前边有魔鬼。”)尾随其后。音乐节目主持人永无间歇地播放着流行音乐,我因而得以熟悉了今春流行的乐曲。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喉犹如清洁的瘟疫一般蔓延了整个世界。而略显平庸的霍尔和奥兹则为别开生面而奋勇出击。此外如想像力贫瘠的迪伦,尽管具有某种闪光天赋却缺乏(在我看来)将其大众化能力的约翰·杰克逊,无论如何都前途无望的普里特达兹,时常唤起中立式苦笑的特兰普和柯兹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流行歌手和歌曲。
确如牧村所说,房间相当不错。诚然,家具、内部装修以及墙上的画与情趣相差甚远,但给人的感受却意外地舒服(夏威夷群岛上,又有何处能觅得情趣呢?),而且离海边很近,往来方便。房间开在第十层,安静,且视野开阔。站在阳台上,可以一边眺望大海一边接受日光浴。厨房宽敞整洁,功能齐全。从微波炉到洗碗机,应有尽有。隔壁是雪的房间,比我的房间小些,带有一间小型厨房。电梯里或服务台前所见之人,个个衣着得体,气度不俗。
买完收录机,我独自走到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好多啤酒、加利福尼亚葡萄酒、水果和果汁饮料。又买了可够简单做一次三明治的食品。而后同雪一起来到海滩,并排躺下,看海,看天,直到黄昏。这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开口,只是把身体翻上翻下,任凭时间悄然流失。太阳异常慷慨地把光线洒向地面,射进沙滩。亲昵柔和而夹有水气的海风,不时忽然想起似的摇曳着椰树的叶片。有好几次我晕晕乎乎地打起瞌睡,而被脚前通过的男女的话语声或风声猛然惊醒。每当这时我便思忖自己现在位于何处,往往花一些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使自己确信身临夏威夷这一事实。汗水和防晒油交相混合,从脸颊经耳根啪嗒啪嗒落在地面。各种各样的声响宛如波浪时涌时退。有时可以从中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音律,似乎心脏也是地球这一巨大运营机构中的一分子。
我拧松脑袋的螺丝,全身舒展开来——现在是休假时间。
雪的脸形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在走下飞机接触到夏威夷特有的甘甜温润空气那一瞬间发生的。她迈下扶梯,十分怕刺眼似的闭起双目,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望着我。此时此刻,那犹如薄膜般一直蒙在她脸上的紧张遽然消失,惊惧和焦躁也不翼而飞。她时而用手摸摸头发,时而把口香糖揉成一团扔开,时而无端地耸下肩膀——就连这些日常性的小小动作也显得生机勃勃,流畅自然。于是我反过来感到这孩子此前过的是一种何等反常的生活。不仅反常,而且显然是谬误。
她把头发在头顶盘紧,戴着太阳镜,身穿小号比基尼。如此躺在那里,很难看出她的年龄。体型本身固然还是孩子,但她所表现出来的自然而带有某种自我完善韵味的新的举止作派,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四肢苗条,但并不显得楚楚可怜,反倒透露出强劲的力度,使人觉得假如她两手两脚猛地伸直,四周空间都会因此骤然四下绷紧拉长。我想,她现在正在通过成长过程中最富有活力的阶段,正在急速地发育成大人。
我们相互往背上抹油。雪先给我抹,说我的背大得很。让人说自己背大这还是第一次,轮到我抹时,雪痒得扭来动去。由于头发撩起,那雪自的小耳朵和脖颈显露无余,惹得我现出微笑。从远处看去,连我都有时惊讶地觉得躺在海滩上的雪俨然是个成年人。惟独这脖颈安错位置似的同年龄成正比,分明带有孩子的稚嫩。毕竟还是孩子,我想。说来奇怪,女性的脖颈竟如年轮一般秩序井然地记载着年龄。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其间差别我也无法解释准确。反正少女有少女的脖颈,成熟女子有成熟女子的脖颈。
“一开始要慢慢地晒。”雪以老练的神情开导我,“先在阴凉处晒,然后去向阳处稍晒一会儿,再回到阴凉处来。要不然会一下子晒伤的,发肿起泡,甚至留下疤痕,可就成了丑八怪了。”
“阴凉、向阳、阴凉……”她一边往我背上抹油一边口中重复不已。
这么着,夏威夷第一天的下午,我们基本都在椰树阴下躺着听调频音乐。我时而跳到海里游几圈,在海滨柜台式酒吧里喝一气冰凉冰凉的“克罗娜”。她不游,说要先放松再说。她喝一口菠萝汁汽水,慢慢咬一口夹有大量芥末和泡菜的热狗面包。不久,巨大的夕阳冉冉西沉,把水平线染成番前汁一样的红色。继而,夕晖从船的桅杆上隐去,桅灯发出光亮——直到这时我们还躺在那里,她甚至连最后一束光照也不肯放过。
“回去吧,”我说,“天黑了,肚子也瘪了,散会儿步就去吃汉堡牛肉饼吧。要吃地地道道的牛肉饼,里面的肉要咔咔爽口,番茄酱要鲜得彻头彻尾,洋葱要香得不折不扣,焦得恰到好处。”
她点头起身,但未站起,一动不动地蹲着,仿佛品味一天中的最后片刻。我卷起草席,扛起收录机。
“好了,还有明天,不要想什么了。明天完了还有后天。”我说。
她扬起脸,嫣然一笑。我伸出手,她拉住站立起来。
29
翌日早上,雪说去见母亲。她只知道母亲住所的电话,我使用电话简单寒暄几句,打听了去那里的路线。原来她母亲在马加哈附近借了一座小型别墅,从火奴鲁鲁乘车需花30分钟。我说大约1点钟登门拜访。然后去近处一家出租公司借了一辆三菱的“矛骑兵。”这是一次快活无比的兜风。我们把车内音响开到很大音量,窗口全部打开,沿着海滨高速公路以120公里的时速风驰电掣。到处都充溢着阳光海风花香。
我突然想起,问她母亲是否一个人生活。
“不至于。”雪微微抿起嘴唇,“她那人不可能一个人在外国呆这么久,超现实人物嘛!没有人照料,她一天也过不下去。打赌好了,肯定同男友一起,又年轻又潇洒的男朋友。这点和爸爸一样。忘了,我爸爸那里不也有吗?有个油光光的一看就叫人不舒服的艺妓男友?那男的肯定一天洗三回澡,换两次内衣。”
“艺妓?”我问。
“不知道?”
“真不知道。”
“傻气,一眼不就看出来了!”雪说,“爸爸有没有那个兴致倒不晓得,总之是艺妓无疑,不折不扣,百分之二百。”
新奥尔良爵士乐响起时,雪再次加大音量。
“妈妈那人,向来喜欢诗人,或者希望当诗人的男孩子,洗相片时或做其他什么事的时候,让人家在身后朗诵诗。这是她的嗜好,古怪的嗜好。只要是诗就行,是诗就会被迷住,命中注定。所以,要是爸爸能写诗该有多好,可他打滚儿也憋不出来……”
我不由再次感叹:不可思议的家族,宇宙家族,行动派作家、天才女摄影家、神灵附体的少女和艺妓书童及诗人男友,厉害厉害!那么我在这精神陶醉式的扩大家族中,究竟占有怎样的位置,担任怎样的角色呢?神经兮兮少女的勇猛剽悍的贴身男保镖?我想起忠仆对我现出的动人微笑,莫非是将自己视为其同类的会心之笑不成?喂喂,算了算了!这不过是体假时间。明白?休假结束完后,我还将重操扫雪旧业,也就再没余暇陪你等游玩。这的的确确是暂时性的,好比一段同主题无关的小插曲。很快就会结束,届时你们做你们的,我做我的事。我还是喜欢简洁明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