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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无人

_8 李兰妮 (当代)
,生活老师通知我:“你父母都离开要塞了,你父亲的同乡贾主任来接你,你跟他走吧。”
我惊呆了。我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呢?一个家怎么一眨眼就没有了?贾伯伯肯收留我多
久?现在我算不算孤儿呢?
贾伯伯住在要塞政治部大院里,他的二女儿头发短得像男孩,见面就说:“又多了一个丫头
片子。喂,我是你二姐姐。”大姐姐上下打量我,问:“会唱毛主席诗词歌吗?我家有
规矩,吃饭前要唱一首诗词歌,唱不出来就不能吃饭。”
吃饭的军号声响了。我很乖地提着锅,跟着二姐姐去食堂打饭,很乖地帮大姐姐烫碗筷,很
乖地帮贾伯伯切大葱,他家顿顿少不了麻油酱油拌大葱。我从小不吃生葱蒜,但今非昔比,
我没有资格再挑食、撒娇。
一天,无意中,我听到二姐姐说:“小屁孩儿家教挺好嘛,从来不翻咱们的东西。你发
现没有?她从来不坐咱们的床。”大姐姐答道:“我不喜欢她。老里老气的,一点不天真。”我暗暗想:我还不到十周岁,怎么就说我老呢?“天真”是什么东西呀?吃饭时,大姐姐
叫我端凳子,我心事重重端了个尿罐递过去。
晚上,洗完澡,三人玩“争上游”。正发牌,大姐姐抽抽鼻子对二姐姐说:“你又偷用
我的檀香皂!”二姐姐说:“王八蛋才用你的檀香皂。”她俩相差一岁,都读初二,二姐姐
比大姐姐高,俩人天天拌嘴。大姐姐说:“谁干的谁心里明白,不要脸!”二姐姐扑了过去
,“谁不要脸?你来闻,闻啊。”我的心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呼呼地冒出黑风和冷气
,我的眼珠子被冻住了,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檀香味。
平时洗澡,大姐姐独用檀香皂,二姐姐用一般香皂,我用肥皂,学校的生活老师只给我
们发肥皂。但我很喜欢檀香皂,因为妈妈洗澡是用檀香皂,它总让我想起妈妈身上暖暖的香
气。
两位姐姐越吵越凶,句句话都戳得我心惊肉跳。我挣扎着开口说:“对不起,是我拿错
了……”话没说完,便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四肢抽筋。
第二天一早,我留下一张道别的字条,回到了学校。
又过了一学期,我习惯了当孤儿。子弟小学包吃包住包发文具和牙膏肥皂,我没有一分钱
,但绝对饿不死。
夏天,衣服
烂了,我就把冬天的长袖衣剪成短袖穿;天冷时,再把袖子胡乱缝
上去。
日月匆匆,该过十周岁生日了。我把没用完的牙膏挤到贝壳里装着,把牙膏皮卖了,把夏天
惟一的一双破凉鞋卖了,把小刷子辫剪下来卖了,把没用完的练习簿卖了,把枕头套当破布
卖了。我攥着一把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跑到要塞照相馆,我对照相的说:“我要照一

生日相。”
照相的说:“笑一笑。……
怎么老里
老气的?
一点不天真。”他的话令我想起了大姐姐二
姐姐。我忽然很想念那个收留过我的家。
许多年后,那张照片依然
传达着一种永远无法言说的忧伤。
1994年5月
补白
写这散文时,我可能已有轻度抑郁症倾向。那些日子,每天早晨
醒来,心情总是一种
底片的颜色。
屋里弥漫着莫名的伤心气味,大脑里仿佛晃动着洗照片的药水。渐渐地,
童年的画面慢慢浮现出来。我的身心浸在这样的化学药水中,越来越不能自拔。
我的朋友李媚曾经说:你为什么总喜欢去抠旧伤疤呢?本来结痂了,你又非要抠破它,让它
痛。你好像沉迷这种痛。
她是随口说,却点醒了我。
我试过早晨醒来不想伤心的事,但是,很不习惯。似乎心不痛,画面
不浮现,就不知道我是谁、身在何处。接下来一整天,茫然得不能自控,如行尸走肉,
魂不附体。迷茫的恐惧比心痛的感觉更让我焦虑。我又浸泡在化学药水中,等待着这个李兰
妮从底片里浮出来。
bao.想看书来
第10篇认知日记(1)
2003年6月30日星期一上午10点40分
近日我特别注意不勉强自己做什么。散步时,没气力做操就不做,不强
迫自己一定要锻炼多
长时间。走路、做事在精气神方面都注意留有余地。可能这就叫养气、养神吧。
我每天散步的小花园很不起眼,但有许多幼儿在那里玩耍。那里气氛祥和、单纯,在那里我
能感觉到上帝的同在。我意识到,上帝指示我要向婴幼儿学习,多受他们的感染。
昨天我看的是瑞士心理学家卡斯特的《克服焦虑》。里面谈到焦虑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我
们要学会积极面对焦虑。承认它,克服它。而不能逃避、回避它。因为避得了一时,避不了
一世。避的时间越久,将来突然崩溃的可能性越大。成功克服某种焦虑后的经验很重要,它
会自然用于克服下次出现的焦虑。
今天早上妈妈来电话,担心自己得了肺结核。我劝她少胡思乱想,也别总在茂名的医院来回
折腾,早点来广州检查、诊断。我要特别注意情绪不要受她的影响,不要让她那些不必要的
忧虑传染我,她是典型的神经质抑郁病人。
与她接近,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想去救一个还会一点游泳的落水者,结果被落水者慌乱
中勒住了脖子,不但救不了人,自己还处于更危险的境地。
我常盼望妈妈身心得拯救。我曾十分着急,但现在明白,上帝有他的时间和计划,我应该做
的是:祷告、交托、感谢、等候。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随笔
我在日记里又提到了面对母亲时的恐惧。
前些年,我写了中篇《十二岁的小院》,里面记录了一些童年的伤感故事。妈妈看后

给我打电话,说我这是出卖她赚稿费,再写这些她就跳楼。弟弟也指责我,说我不孝,污蔑
妈妈,并要求我在收入集子出书时把有关段落删掉。
在认知日记里,分析负面思维时,我在梳理平日心中所恐惧、所怨恨、所怀疑、所纠缠不清
的思绪。不能再逃避。我要认识自己。我要卸下重担。这必然触及家庭、隐私等敏感层
面。当时写日记是用于治疗,等于倒空心里的垃圾。
今天写随笔,我想完整保留认知日记的真实。
它是劫后余生幸存者的肺腑之言,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它是一本病历,可供心理学家、精
神病学家参考。它是一本民间纪实资料,可供社会学家翻阅。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言书,它
想为那些因精神疾患而默默自杀的人说几句心里话。但愿它还具备报警器的功能,催促正被
莫名抑郁愤怒焦虑所困的病人呼救。
这里记录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抑郁,是我们这代人所共有的抑郁。
认知日记中我不会添加什么,治疗过程中喃喃自语的车轱辘话也由着它来回说。在将负面
思维扳正过来的时候,有些话必须重复说,甚至天天说。
日记中有三天谈到个人隐私,由于这涉及他人形象,必须整段删去。至于涉及到我父母的
日记段落,经慎重考虑,保存原状。认知日记触及了儿女对父母的怨恨。这在中国传统文
化里是忌讳的。
从小到大,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在心里跟父母是疏远的。
二十二岁那年,我住在广州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内分泌病区,同层有肾科重病区,疑
难杂症重
病房。白天见病人死掉被运尸车推走是常有的事。我住的小病房靠窗的是一
个二十七岁的大姐姐。
大姐姐的父母在香港,每个周末会来看她一次。我父母在粤西,没有电话,没有书信。
十四岁开刀割血管瘤,我自己上手术台,自己在公路上拦军车,没拆线就回到了几百里外的
家。
十七岁我在广州部队医院一住半年,从国庆节到春节后,父母在粤北没有任何音讯。我没哭
过,习惯了。九岁我就独立了。
在中山医附院病区,连着几天隔壁病房白天黑夜都死人。头一个半夜,凄厉的哭声
骤然响起,是孤儿寡母的哭声,很揪心。我听见大姐姐翻了两次身。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
,大姐姐坐在窗前梳长发,她喜欢抹发乳。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但什么都不能吃,靠白蛋白
输液活着,所以脸色发青,有气无力。
那天早晨大姐姐清瘦的脸上有两个黑眼圈。我以为她要抱怨夜里哭声扰人,她却叫我看她的
头发多滑顺。
第二天更晚的夜里又有人哭。听起来是父母哭儿子,走廊有护士的说话声,说什么人哭得晕
第10篇认知日记(2)
过去了。黑暗中,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双手交叉紧抱肩膀站着听。透过蚊帐,看不
到她脸上的表情。我轻声说:“大姐姐,你怕不怕?”过了好一会儿,大姐姐突然说:“他
们都有
人哭。我死了谁哭我?”我傻乎乎地说:“你有你爸爸妈妈哭啊。我才没人哭呢。”大姐姐
不说话
,摸索着缩回蚊帐里。我呆望着窗外清淡的月光,忽然悲从心头涌起。我要是今晚死了,真
的没有人哭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想过我吗?
鼻子发酸了,眼眶湿湿的。这对我来说是极其罕有的现象。我用手把眼泪揉了出
来。那个夜
晚我很需要哭一哭,我想流泪让心里别再堵得慌。但是眼泪只有一点点,仅够湿湿眼眶,不
够攒成泪珠往下掉。我想起小孩子哭,都是叫着“妈妈呀”,越喊越是满脸泪。我无声地做
了个口型“妈妈呀——”,感觉怪怪的,心里更加堵得不透气。我又试着无声呼唤“爸
爸呀”,感觉也不对,也哭不出来。心里很悲哀,找不出一个亲近的人。哭的时候我可以呼唤谁?我能依靠谁?我能想念谁?我能哭着叫着谁来安慰我心壮我胆?在这样一个死神在病房走
来走去的黑夜,我可以哭求谁庇护?
每一代儿女对父母都有怨结。时代不同,怨的内容也不同。可是每一代人都把深怨埋藏在心
底。
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也是“万人坑”啊。许多白骨化灰化烟,他们没有机会说,他
们没有胆量说,他们说了没人听。
此时,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父母的怨恨已经化解了。因为我终于把长在心里的结石挖出
来了。
在我看过的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写的书中,不论是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还是瑞
士人、加拿大人、新西兰人、伊朗人,他们都提到了童年期心理创伤对抑郁症病人的影响。
“迄今为止,我们还无法知道导致抑郁症的确切原因。但是,我们比较能肯定的是抑郁症的
病因绝对不是单一的。我们认为,自然的和人为的双方面的种种因素都包含其中。”
我得老实承认,尽管翻过一些书,但我仍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得抑郁症。抑郁症与童年有关,
与家族遗传有关,与重病创伤有关,与生活紧张工作压力有关,与大脑神经递质失衡有关…

但是,在同样童年有阴影、有家族史、曾遭重创、压力紧张相似的十个人当中,为什么那九
个没患抑郁症,而偏偏这一人重度抑郁呢?
前些日子,几个朋友聚会。我说起童年烙印,没等我把话说完,众人纷纷声讨:你
以为就你童年缺乏安全感啊?你看过当妈妈的就当着小孩子的面寻死吗?你知道幼年丧母
的滋味吗?你懂得莫名其妙被父母憎恨的感觉吗?
认识多年,直到那天才知道,在座的几乎每人都有伤心的童年。
2005年11月22—23日


《一百个饺子》摘录
小时候,不太明白什么叫“家”。军营里的孩子早早就适应了集体生活,从幼儿园开始
我们就习惯了住校。那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1960年代,
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军队的孩子,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当时住校,一学期
只能回一次家。要是到了寒暑假,家里大人有军事任务,我们就继续留校。
我们从老师那儿得知:我们可能是最后
一代与家庭保持联系的孩子。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小家庭即将取消,小孩子一生下来就要
交给社会统一照管,全国人民合成一家,不分彼此。我们深受鼓舞,也有些困惑:是不是爸
爸妈妈很快也会被取消呢?或者,以后见到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要叫爸叫妈?
我们无忧无虑地活在学校里。吃饭是统一到食堂吃,穿的衣服是学校发的制服,课本、
铅笔、铅笔刀、作业簿、饼干、糖果、水果、毛巾、肥皂、脸盆统统由学校按时按量发,打
针吃药有医疗包干,看电影统一排队去大操场。
可是,有一天,中国闹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看见老师们被批被斗、被赶出校门或遣送回乡,心里又慌张又激动。自由了!可是
食堂里饭菜越来越差,越来越少,我们得
抢饭吃,每顿都吃不饱。学校不发制服了,我们的衣服旧了烂了没人过问,周末再也吃不到
糖果、饼干、水果了,也没有电影可看了。到了八一节、国庆节、元旦,也没有人张罗聚会
第10篇认知日记(3)
和晚会。夜里停电,宿舍里鬼哭狼嚎,学校荒凉得像一块久被遗忘的坟地。这时候,我们终
于想起:家呢?——很久很久没有家的消息了。
一天中午,一辆吉普车接走了二年级一个鬈发的男生。第二个星期,又有幸运儿被接
走。回家的渴望开始像霍乱一样蔓延。然而,由于军队干部奉命“支左”,父母们
无暇顾及儿女,他们不知道军队的子弟小学也闹起了革命,不知道学校瘫痪了。
那个夏天,我想家想得头都快裂了。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我。我害怕地
想:是不是“文革”把家取消了?是不是家把我取消了?就连在梦中,我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我使劲回想他们的模样,可越使劲想,他们的形象越模糊。
那个夏天人人都在长痱子,又没有凉快的衣服穿,于是女生中开始流行用手绢做背心。
我们把以前发的旧手绢找出来,缝接成一大块,剪一个洞,套在脖子上,就成了一件简单的
背心。那天,我正在学着缝背心,一个陌生的军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嘴里叫着我的名字
告诉我:“你爸爸托我接你回家。”
一听到“家”,我的头像被足球击中了似的,又麻又热,混沌一片,立刻成了“脑震
荡”病人。我什么都没问,空着两只手,紧随那军人出了门。一路上,坐车坐船,我没问家
如今在哪里——部队常常调防,军人的家也常常换地方。到了一个城市,名字怪怪的,叫
“佛山”。但城里没有佛,也没有山。
见到爸爸了。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我表现得很冷静,没哭,也没笑,我仍处
于“脑震荡”的状态中。也许想家想得太累了,一颗心干干的,皱皱的,像一团用来缝背心
的旧手绢。
爸爸倒是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弄得像个小叫化子?”那神情很像一个连长
见到了掉队后归队的士兵。
我找不到话说,拘谨地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一副痴呆儿模样。
爸爸蹲下来仔细看看我,问:“怎么了?”我困难地抬起发硬的舌头说:“什么时候回家?”爸爸说:“妈妈和弟弟正在江西外婆家……”他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喊了起来:“我
要回学校——”我起身往外跑,爸爸追上来抓住我说:“你不想家吗?”我说:“就不想!”我心里很恨爸爸妈妈,我很想大声说:“是你们不给我家,是你们先不要我的,我也不
稀罕要你们。”
许多年过去了,一直没弄清楚,“家”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家”,脑子里就乱,就魂不守舍,心里又慌又痛又
怕,却又充满期盼。这期盼太深太长,像悬崖像深谷,远看,无限风光,近看……它无法
近看,我从未走近过这无边的期盼。
1994年6月


这篇文章最后一段所说的“家”,后面有许多潜台词。它代表
了安全感、父母之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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