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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来爱你我的爱人

_4 海岩 (当代)
  罗晶晶站着没动:“咱们到哪儿去?”
  韩丁向前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她:“百花绍剧团!”
  第十五章
  绍兴人的第一所爱,据说是绍兴酒;第二所爱,大概便是绍兴戏了。所以韩丁和罗晶晶只须随便问问路人,便可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百年红酿酒厂和这家百花绍剧团。绍兴本来不大,百花绍剧团离他们准备过夜的那家小旅店相隔又不算远,他们找到这座形同危房的砖楼时,离剧团下班的时间还早,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似的从一层上到四层,又从四层下到一层,最后才在一间男厕所的门口找到一个老头儿。他们上前向老头打听那位姓李的花脸,一打听才知道团里的演员们下午都到剧场去了,这几天都有为中
  小学生加排的专场演出。
  于是韩丁和罗晶晶又往剧场的方向赶,赶到剧场时太阳已开始西斜,为中小学生的专场演出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台上锣鼓喧天,杀声阵阵,后台忙忙碌碌,人流不息。韩丁和罗晶晶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位刚从台上下来尚未卸妆的大花脸。听说是龙小羽的律师求见,那位花脸很热情很亲切地把他们带到后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有问必答。那花脸的脸上涂得凶神恶煞,说话的声音却敦厚温和。韩丁辨不出他的年龄,从声音上和常理上判断,大概至少四五十了。他说他和龙小羽的父亲是至交,原来都是石桥镇的。龙小羽的爸爸后来拉戏班子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他是从石桥镇出来的惟一一位专业的绍剧艺术家,在那一乡一镇以及后来在整个绍兴市,都是有点名气的。这位有点名气的花脸说到龙小羽的爸爸,画着黑边的眼里居然有了些闪亮的泪水,他说:“小羽他爸戏唱得不灵,人可是好人,四乡八镇都知道,那是个大好人!”
  “他好在哪里呢?”韩丁问。
  “他那个人,对老婆好;老婆走了以后,对儿子好。他带着小羽既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有多少次别人把女人带过来,他都不肯再娶。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就盼着儿子长大成人能有出息。他在乡下,人缘非常好,你对他敬一分,他对你敬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梨园行里最讲这个。像小羽他爸爸这样在外面自己闯的人,这个就更重要了。所以他人死了,我们还都怀念他,他的孩子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的。所以小羽当时没工作,是我硬替他向团里担保,给他找一份差事做的。”
  “是在团里做杂工吗?”
  “对。小羽这孩子和他爸爸很像的,人嘛,平时不说话,其实心很重的。对他好的人,过去对他爸爸好的人,他都很感激的,给人家当牛做马他都肯的,把命搭上他都肯的。有一次我那小女儿在街上被一伙流氓欺负,让他碰上了,他一个人和他们六个人打,打得头破血流啊,把那六个都打跑了。那时候我那女孩在上中学嘛,小羽天天早起来送她。到现在我那女孩都工作了,还常常说起来,说小羽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很想他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把小羽出事的情况告诉她。我老婆那里我也不讲,我老婆也蛮喜欢小羽这孩子的。我也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出那样的事,他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的。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在外面杀了人,我真的是不信啊!”
  韩丁问:“龙小羽在你们团里工作,表现怎么样啊?”
  花脸说:“表现?当然好啊!干活很出力,谁求他办事他都肯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上过大学的?他是有文化的!我们这里的老师们都看好他,都说他以后肯定有前途的。唉,我真没见过比他命更坏的人了,他从小跟着戏班子在乡下走,没上过什么学,最后能考上大学真不容易啊。可惜,他爸爸一死他又从学校里出来到乡下去给人家划船,那是很苦很累的活儿。所以这个孩子真可怜啊。他要是杀了人,也肯定是被人逼急了,不然不会的!”
  韩丁不想当着罗晶晶的面,让这位花脸继续这么极尽同情开脱之词地感叹龙小羽了,他怕这些言辞会误导罗晶晶更加感情用事地看待这个案子。他打断花脸的唠叨,岔开话头,问:
  “龙小羽在你们这里干了多长时间?”
  花脸想了一下:“总有几个月吧,时间倒不长。”
  “因为什么走的,是自己辞职的吗?”
  “是的,他住在他女朋友家里,女朋友的妈妈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每天都靠他背进背出的去看病,做饭喂水照顾她。可我们剧团常常要到外面去演出,一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都有的。他总是请假不去团里也不高兴嘛,就找他谈话,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干了。我也没办法。我们团里有个演青衣的老阿姨给他介绍到一家文化单位去用电脑打稿子,他在大学里学过电脑的。老阿姨也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她先生是这个单位的,家里又有电脑,就给他用。可这是个临时工作,有稿子嘛就打打,没有嘛就打不了,钱是挣不多的。后来小羽女朋友的妈妈自己可以下床做事了,他就到外地找工作去了。走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告别呢。”
  花脸说起龙小羽,始终滔滔不绝,眼里始终带着充血的湿润。直到韩丁和罗晶晶走出剧场,站在街边,看着天边低垂的夕阳,耳边似乎还响着那个厚重沙哑的声音。那声音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至少韩丁心里对龙小羽的看法,在听了“百年红”的厂长和这位李姓花脸的叙述之后,有了些本质上的转变。他倒并非就此断定龙小羽没有杀人,而是觉得,龙小羽也许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他不错?罗晶晶怎么会这么爱他?他杀四萍,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特别的原因!
  他们在屋顶上那轮血红的残阳下慢慢地往回走,看着自己的身影越拉越长,谁也没有心情说话。直到太阳投在地上的光芒渐渐变冷,河面上的微风也有了些刺骨的寒意,韩丁身上却依然虚热难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思想中,究竟是几分的惶惑、几分的怀疑,和几分的茫然无措。
  这天傍晚,他们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算做晚饭,回到河边那家小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刚刚走进旅馆的大门,服务台里的一位女服务员就开口招呼他们:
  “你们是楼上三号房的吧?那边有人找你们。”
  在服务台右侧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个十六七岁满脸土气的小姑娘,另一位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很吃力地让小姑娘扶着站起来,把病弱不堪的目光投向韩丁。
  韩丁认出来了,这就是他曾经在平岭法院里见到过的祝四萍的母亲。
  也许是因为四萍父亲留在韩丁身上的疼痛尚未平复,所以一见到四萍的母亲韩丁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警觉地环顾左右,他看到门厅内外除了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外,没有其他闲人,才向她们迎了上去,他迎上去却不知该怎样称呼祝四萍的母亲。
  “您……是找我吗?您是四萍的母亲吧?”
  四萍的母亲拄了一支拐杖,另一只胳膊让那姑娘搀扶着,往前迎了一步说:“你是……是北京的律师?”
  韩丁说:“是,您找我有事吗?”
  四萍的母亲看看韩丁身边的罗晶晶,欲言又止。韩丁介绍说:“她是我的助手,您要找我有事的话,到我房间去谈好吗?”韩丁转而又想到这女人是有风湿病的,他看看她的腿,问:“您上得了楼吗?”
  四萍母亲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抖抖地说了句:“……行。”
  去韩丁的客房虽然只有一层楼梯,但四萍的母亲还是爬得很慢很吃力,由罗晶晶和那位小姑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上了二楼,进了韩丁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四萍的母亲和那小姑娘被安置在床上坐下,脸孔都沉在灯下的阴影里。
  四萍的母亲先开了口:“你们今天去我家,我知道。后来听一个邻居说,看见你们住在这里了,我就让邻居家这个孩子扶我过来。我……我想见见你们,刚才四萍她爸爸出去喝酒了,我就过来了……”
  韩丁点头,他和善地冲这位病弱不堪的母亲点着头,说:“您……您来找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四萍的母亲那缺乏生命力的目光在韩丁脸上吃力地抖着,她用带着些哭腔的声音说:“我……我想知道,想知道小羽,小羽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他以后,以后会怎么样呢?”
  韩丁半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在这一刻他对这个女人的所问感到非常疑惑。他万万没有想到四萍的母亲,这位几乎无法下床的女人,瞒着她的丈夫,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挨地走到这里,又走到楼上,不是为了她的女儿祝四萍,而是为了涉嫌杀害她女儿的凶手龙小羽!韩丁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几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心中巨大的惊疑!
  “龙小羽?您是在关心龙小羽吗?他可是杀害您女儿的犯罪嫌疑人……”
  四萍的母亲轻声哭泣起来:“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他对四萍可好了。他对我也……也可好了。我病得下不了地的时候,全是他照顾我,他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背我上医院,没有他我现在也下不了地啊。他就像我的儿子,我亲儿子也不能对我这么好啊……他跟我住在一起,天天叫我姆妈……他叫我姆妈,他没有姆妈了,我就是他的姆妈!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我不能信啊!我跟他说好的,他以后就是跟四萍不成了,我也认他做儿子,我喜欢他做我的儿子!他可以不和四萍好,他不用去害她呀,小羽不是那样的孩子呀……”
  这位妇人一直抽泣着,一直用一块手巾擦着不停流出的眼泪。她把龙小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脾气不好的女儿。女儿的死是从天而降的悲痛,她承受住了。可现在有人告诉她,是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女儿,这样的悲痛,她能承受吗?
  罗晶晶掉泪了,韩丁的眼睛也红了。
  但他红着眼睛,向这位母亲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小羽和四萍既然这样好,你们现在为什么不愿承认他们曾经是恋爱的一对?你们为什么向公安局说他们从来没有恋爱的关系?”
  四萍的母亲哭着摇头,摇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委:“是四萍的爸爸这样说的,他也逼我这样说。他不喜欢让人家说我们的女儿交的男朋友是杀人犯,他害怕自己没有面子!他害怕不这样说就拿不到赔偿的钱了。人家要知道四萍是让她男朋友杀了的,就会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你们自己杀自己,就不赔我们了……我真是死也不相信,他们两个人那么要好,怎么自己杀自己呢!”
  在送走四萍母亲的时候,韩丁对这位悲痛欲绝的女人说了这样的话:“对,我也不相信,我和您一样不相信龙小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一个看重感情的人,一个肯为别人牺牲的人,他突然干出这种事情,是不合情理的。我来绍兴就是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因!我要为这件事情的真相辩护!”
  这是韩丁第一次当着罗晶晶的面,发表这样的态度。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在自己的内心做了同样的决定:他要全面地、深入地了解龙小羽,了解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要把检察院提出的全部证据一一推敲,他要从无罪的立场,全面质疑这个表面上无懈可击的指控!
  当天晚上,韩丁便着手开始了无罪辩护的准备工作,那就是:与罗晶晶进行了几乎一夜的长谈。他要罗晶晶告诉他有关龙小羽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好上的,在龙小羽潜逃将近一年之后,他们又是怎么在北京相逢的。韩丁对罗晶晶说:所有这些问题已经不是你们之间的个人隐私,而是我作为龙小羽的辩护人必须了解掌握的情节,关于这些情节我必须得到如实的陈述,任何有意无意的隐瞒和对事实的任何一点更改涂抹,都将导致辩护的歧路和最终的失败。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又一直谈到天明。罗晶晶用时断时续的叙述和时断时续的眼泪,回顾了她与龙小羽的那段美丽爱情。这爱情的美丽当然包含了他们后来的分离,那个分离对他们来说,曾经是一个明确的永别。在他们分离的一年中,潜藏于彼此内心的任何期待都经历了彻底的幻灭,而他们一年后在北京的重逢,又是那样不可思议。这种爱情是韩丁确实不曾拥有的。和龙小羽相比,韩丁与罗晶晶的爱情,他原来一直自以为浪漫无比、曲折无比的爱情,立刻显得柴米油盐,平淡无奇了。
  天亮时韩丁和罗晶晶筋疲力尽地走出这家河边的旅店。韩丁本来计划在绍兴的这次调查结束之后,要带罗晶晶到王羲之的兰亭和陆游的沈园好好地玩玩儿的。他一直觉得罗晶晶天生丽质,只是缺了点文化。而游览这些文化古迹,听听讲解,看看介绍,增长知识,培养情趣,对罗晶晶来说,绝对是一种有益的熏陶。对韩丁的这个计划,罗晶晶也是同意的,绍兴的每一个历史的遗迹,每一个现实的即景,她似乎都愿意驻足瞻仰和细心揣摩,都有一份特殊的兴趣。但是在彻夜交谈之后的这个清晨,他们走出旅店,走在晨雾将散的岸边,谁也没再提起这些计划中的行程。他们步行着,穿出一条旧式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搭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第十六章
  罗晶晶认识龙小羽,是因为一次车祸。
  那时罗晶晶刚刚拿到了汽车的驾驶执照,说拿到,是因为这执照并不是她自己考来的,而是托王主任走关系办来的。而且,这事是瞒着她爸爸的。罗保春对这个宝贝女儿百般娇惯,干什么都由着她,却偏偏不准她学开车。不准她开车也是一种娇惯,既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驾着车满大街地闯。
  所以,罗晶晶开车是偷着学的,偷着学还能学得好么。她爸爸去上海出差的时候她开着一辆本田车出去练手,刚开出市区就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刮了一个骑车带人的年轻人。那小伙子骑车的技术大概和罗晶晶开车的技术差不多,车子后面又带着个俏姑娘,一见有汽车过来就摇摇晃晃。罗晶晶见他们在前边摇晃,心里先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把车头拐过路口,车尾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那辆破烂得扔了也没人捡的自行车。骑车的小伙子和被他驮着的姑娘一齐摔在路边了,罗晶晶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自行车摔倒的情形,还没来得及搞清怎么回事,就听到前边后边都有人高声叫喊:
  “撞人啦!撞人啦!停车!”
  最近的声音来自前方,前方路边有个小饭馆,几个在小饭馆门口吃饭的男人跑过来,拦住汽车。罗晶晶被这阵势吓坏了。她面色发白地下了车,看着躺在路边的那一男一女,手足无措,她紧张得连句问候伤情的话都忘了说。
  倒是那几个吃饭的男人,有的跑去关心被撞人的伤情,有的张罗着要打电话去喊交警,还有人怕罗晶晶肇事逃逸,索性把车门打开拔了钥匙。被撞伤的小伙子这时从地上被人搀了起来,还一瘸一拐试着走了几步,女的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有人在路口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军车,把那女的抬上去送医院了,另有人扶着那男的要和罗晶晶去交警队理论。罗晶晶也不知道交警队在哪儿,她差点哭出声来。她眼睛红红地问:“我的车钥匙呢?”拿了她车钥匙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把车钥匙还给了她,同时做了调解人的角色,说:“这样吧,你们要去交警队,就去交警队,要是想私了,就在这里你们自己商量商量,能商量得通,双方都省事。”他问被撞的男孩:“那女的是你什么人?”男孩说:“是我女朋友。”他又问:“你能代表她吧?”男孩说:“能代表。”这调解人于是说:“那你说个数吧,去交警队也不过是让她赔你点钱,你说个数,她要是肯,你们都省得往交警队跑了。你也好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你女朋友去。”
  男孩犹豫了一下,开口要价:“我女朋友,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要花多少钱,你先给两万吧。”
  罗晶晶吓了一跳:两万?但她没敢拒绝,她没经历过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出多少钱才算合理,碰上这种事拿什么价格才能摆平。最后还是那位三十多岁的调解人替她还了个价:
  “两万,这数倒是不大,可你看这个女孩子也不是成心撞你,你这数还能不能商量?”
  男孩不说话。
  调解人说:“一万,怎么样?”
  男孩说:“一万五,少一分就上交警队吧。”
  那位调解人把目光移向罗晶晶,等她的表态。罗晶晶说:“我先给我爸单位打个电话。”她当时想打电话给王主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场面了。
  调解人说:“人家还得赶到医院去,不能等。你行就行,不行就上交警队吧,我也不管了。”停了一下,又好言相劝,“到了交警队,起码也不止这个数。医药费你得付吧,营养费你得付吧,人家养伤的误工费你得付吧。那女的要是伤得重,住在医院里不出来了,你这钱就得源源不断往那个无底洞里扔,流水一样的。再说,一进交警队你的驾驶证弄不好就得让警察吊销了,你再考个证儿起码又要花几千……所以,上交警队你肯定是不合算,你想好了,要去就去……”
  调解人的腔调不太好,有点流氓气,但他说的道理蛮是那么回事的,把罗晶晶说动了,终于表了态,她说:“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得回去取。”
  调解人说:“那行,让他跟你去。”
  他又转脸问那个男孩:“你自己去,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
  男孩马上说:“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吧,我必有重谢。”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上了罗晶晶的车。罗晶晶把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从住处拿了两千块钱交给了被撞的男孩,又写了一张一万三千元的欠条,欠条是由那个调解人一字一句地口述,罗晶晶一笔一画地写好的:“兹有肇事人罗晶晶开车撞伤龙小羽(二人),自愿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已付两千元,欠一万三千元三日内一笔还清。如不还加倍处罚。”肇事的“肇”字罗晶晶一时忘了怎么写,问那调解人,调解人拿过笔比画了几下,写得也不对。还是“被撞人”龙小羽接了笔,在欠条的背面熟练地写下了一个端正的“肇”宇,字迹煞是好看。
  写好欠条,连同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都当作抵押品,给了调解人,调解人又给了被撞的男孩。
  第十六章(2)
  两个男的走了。罗晶晶这才打电话给王主任,向他哭诉自己的遭遇,她向王主任求助,第一,想办法搞一万三千块钱来;第二,这事千万别让她爸爸知道。
  罗晶晶不想让她爸爸知道,是怕她爸爸知道她开车会发脾气,并且会彻底禁止她开车。其实,经过了这场惊吓,她爸爸就是同意她开车她也不敢开了。后来她真的很少动车,韩丁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压根都不知道罗晶晶以前开过车。
  不让罗晶晶的父亲知道这场祸是容易的,但在这个前提下三天以内搞到一万三千块钱却让王主任犯了难。这钱他不跟她爸爸要跟谁要去?王主任和罗晶晶商议再三,谋划再四,最后决定由他替罗晶晶编一个谎话,并且由他亲自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罗保春,说罗晶晶所在的模特公司要给模特们添置服装,需要模特每人交一万三千块钱押金。罗保春果然上当,同意王主任先从公司财务上领取一万三千元现钞,在第二天上午就交到了罗晶晶的手上。罗晶晶拿了钱,心情好转,安然等着被她撞伤的人前来取钱,好把这件倒霉事圆满解决。
  向那个被撞的男孩付清赔偿费的期限是三天,罗晶晶以为他们会在第三天的头上找上门来,没想到在她拿到钱的当天晚上,她就提前见到了他们。
  天下太小,平岭更小。这天晚上罗晶晶去平岭最大的嘉佳超市买饮料,在交款时看到旁边的收银台上有人争吵。她歪过头去看,很快明白原来是一个女孩拿了一瓶洗头液没有交钱,在通过出口时被仪器查获。几名超市的警卫赶过来,拦住那女孩大声训斥。那女孩从口音上听显然不是本地人,坚称是无意中忘了交钱,警卫让她交钱,她又拿不出。罗晶晶先是觉得好奇,继而看那女孩有点面熟,最后,她看到一个男孩从超市里面赶过来,帮女孩说话,并且掏遍身上的每一只口袋,想替她交钱。罗晶晶这才认出他们来,他们就是被她昨天开车撞伤的那一对男孩女孩。
  男孩翻遍全身,只翻出了二十几块钱,但那瓶洗发液要三十八块钱,而且,警卫们还要罚款,数额是货款的两倍。拿不出钱就要把人带走,或者交公安机关以小偷论处,或者叫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带钱来领人。正在警卫们拉拉扯扯要把这对年轻人带走的时候,罗晶晶站出来了。
  她问警卫:“对不起,他们怎么了?我是他们的朋友,要罚多少钱我来交。”
  她替他们交了钱,不但交了两倍的罚款,而且,还买下了那瓶洗头液。其实摆平这件事一共也就一百多块钱,对罗晶晶来说不算什么。
  警卫们松了手,然后斜着眼睛看罗晶晶和那两个“贼”一起走出超市大门。在超市门口,罗晶晶把那瓶洗发液塞在那个外地女孩的手上,说道:“再见。”
  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把洗头液推回来,说:“我不要。”
  那女孩眉眼挺秀气,气质有点土,能看出是小地方来的人。她拒绝罗晶晶的馈赠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动作和口气显得极没礼貌,反倒弄得罗晶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不无尴尬地把那瓶洗发液又递向那位男孩,说:“那给你吧,我不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
  男孩表现得礼貌多了,红着脸接过洗发液,并且说了谢谢,并且还说了其他客套的话,他说:“算我们欠你的吧,以后还你。”
  罗晶晶一笑,说:“我还欠你们的呢。”她又说,“你们没事了吗?我还担心你们的伤呢,没事了就好!”
  男孩没说话。女孩随口说了句:“啊,没事了……”继而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更正,“怎么没事啊,医院说我的脑子可能摔坏了,还要彻底检查呢。我大腿也肿了,不信你看。”她在自己的裤子上比画着,“我原来大腿没这么粗,要是真检查出骨头有什么毛病来,我们还得找你呢。”
  罗晶晶已经好转的心情让这乡下女孩一说又变得坏起来,她转脸对男孩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了,你明天可以到我家来拿。”
  男孩比女孩懂事多了,表情上带了足够的礼貌和客气,说:“啊,谢谢你,谢谢你了。”
  他说完,拉了女孩一把:“咱们走吧。”他对罗晶晶说了再见,然后拉着女孩快步走了。女孩先是快步走,继而又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罗晶晶也知道那是做给她看的。她想,不管怎么说,她的伤不重,那就好。
  第二天罗晶晶没有出门,因为约好了今天交钱的。她把王主任也叫来了,怕对方万一再提什么要求,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上午九点钟那男孩果然来了,在外面按门铃,王主任开门把他放进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孩也没带调解人。虽是冤家对头,但罗晶晶对这男孩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好感。那男孩不仅长得很顺眼,而且,也挺有修养的。罗晶晶把他让到客厅里坐下,还为他开了瓶冰冻的果茶,然后,她站在壁炉的边上,事情则由王主任代她出面交涉。
  第十六章(3)
  王主任四十岁的人了,社会经验很丰富,面对这种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子,一脸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和那男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来取钱呀,你怎么称呼?”
  男孩说:“我叫龙小羽。”
  王主任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是哪儿的呀?在平岭有工作吗?”
  那男孩没答话,他看一眼罗晶晶,说:“我想跟她单独谈谈可以吗?”
  王主任说:“你不就是谈钱的事吗?我和你谈,我是她的代表。”
  那男孩说:“我先跟她谈谈,如果需要的话,再跟你谈。”
  王主任还想挡在前面,但那男孩直接把目光投向壁炉边上的罗晶晶,问:“我跟你说两句话,行吗?”
  罗晶晶愣了,不知该说什么。王主任抬高声音,把男孩的目光硬拉回到自己的身上:“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吧,啊!说吧。”
  男孩再次把目光投向罗晶晶:“我单独跟你说,行吗?”
  罗晶晶被那目光拉动了,迟疑地,点了一下头:“行。”
  王主任也看罗晶晶:“那怎么着啊,你跟他先说?”
  罗晶晶说:“啊。”
  王主任在男孩脸上看了一下,有点不放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是给罗晶晶壮胆似的,说了句:“我就在旁边屋里。”便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罗晶晶依然站在原地,靠着壁炉,她说:“那,你说吧。”
  男孩说:“我不想要那一万三千块钱了。”停了一下,他看着罗晶晶惊愕的表情,更加明确地又补了一句,“那钱我不要了。”
  罗晶晶问:“为什么?”
  男孩说:“我就是摔了一下,没受什么伤,四萍也没受什么伤,你前天不是给了两千块吗,我们足够了。”
  罗晶晶傻傻地愣了半天,又傻傻地问:“那……够吗?”
  “够了。”
  罗晶晶那时的心情不知是高兴还是疑惑,这个情形对她来说,有点突然。她这回真的觉得欠了他们。她看得出他们是外地来的,他们没有钱,那一万三千块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大数。这么穷的人碰上这么大一笔不要白不要的横财居然真不要,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人吗?罗晶晶不敢相信地问:“那,那这个事怎么办呢?你看你还需要……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男孩干脆地说:“不需要什么了。你给了两千块,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男孩拿出了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还有那张欠条,放在茶几上。罗晶晶愣了半天,又问:“那你女朋友,她,她真的没事了?她的脑子,和腿,都没事了吗?”
  男孩说:“没事了,谢谢你关心她,你的心太好了。”
  罗晶晶被这男孩所表现出来的品行感动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就说:“那咱们以后做个朋友吧,你上次说你叫龙小羽对吗?我叫罗晶晶你知道的。你女朋友叫什么?”
  男孩说:“她叫祝四萍。”
  罗晶晶问:“听她讲话好像是南方人?”
  男孩说:“是绍兴人,我们是同乡,都是浙江绍兴的。”
  罗晶晶问:“可你说话好像和她不一样。”
  男孩说:“我普通话讲得好,她讲得不好。”
  罗晶晶问:“你们来平岭是打工吗,还是来玩?”
  男孩说:“来打工。”
  罗晶晶问:“你们在哪里打工,你们是刚来吗?”
  男孩说:“来了一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呢。四萍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就是那天跟我一块来拿钱的那个雄哥的工程队。他也是我们绍兴人,在平岭当工头承包工程好几年了,对这里挺熟了,他经常能揽到活儿,四萍就在他那里干。过一阵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也想跟雄哥到工地上干活去。”
  罗晶晶问:“你学过什么专业吗?你想找什么工作?”
  男孩说:“我高中毕业后在绍兴经济学院上学,学经济管理。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没钱念书了,所以就出来找工作。不过像我这样半路退学的,要想找到和经济管理有关的工作,那太难了,谁能要我呀。”
  罗晶晶说:“你要学过经济管理的话,我可以问问我爸爸。我爸爸就是搞企业的,我问问他们厂里要不要人。”
  男孩听了,有点不太相信似的,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腼腆,充满了感激似的,他说:“是吗?那你帮我问问,我干什么都行,干体力活也行,体力活儿我也能干的。”
  罗晶晶和龙小羽的这一次见面是双方关系的一个开端,也是彼此好感的一个延续。在龙小羽告辞之后罗晶晶已经决心一定要帮他找一份他满意的工作。王主任对这场事故赔偿被罗晶晶化解为无感到万分惊讶,半信半疑,因为他从罗晶晶的叙述中听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导致这个乡下男孩心平气和地放弃这笔横财。他试探着建议罗晶晶把那一万三千元退回公司财务,以免将来她爸爸向模特公司问起服装押金的事穿了帮,反正她要花钱还可以跟她爸爸要。罗晶晶基本上算是个很本分的小姑娘,花钱虽多但也仅限于买衣服买裙子买搽脸油之类以及下饭馆和吃零食,别无出格的地方。她爸爸对她用钱也一向宽松大方。
  罗晶晶果然听话地把钱还给了王主任,王主任当天便把钱退还了公司财务,以免他亲手操作的这件事今后露馅惹出麻烦。第三天罗保春从上海回到平岭,公司和家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罗保春去南方走了几趟,对公司产品的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回来后便与公司及厂里的经理们策划扩大生产规模,创造规模效益。他决定向银行贷款扩建厂区,建立新的车间和生产线,广纳人才,改进管理和技术,把保春口服液的产量翻上几番,向国内药业巨头的目标奋进。
  就在罗保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刻,罗晶晶带着龙小羽来了。保春制药厂正是用人之际,龙小羽又学过经济管理,人长得又英俊,几句话谈下来,感觉也还忠厚,所以罗晶晶为龙小羽求职的过程比她原先预想的还要顺利,不到半个小时,罗保春就同意龙小羽到制药公司上班,先到公司办公室当文秘。
  这对龙小羽来说,当然大喜过望,连罗晶晶都看得出来,他肯定想不到这么简单的几句交谈就能跨进这家在平岭相当知名的民营企业的门坎,而且,还是在办公室里做白领。保春制药公司其实只有一个部门,就是公司办公室,整个公司的业务体系都在保春制药厂的建制上。制药厂就像一个完整的塔身,而制药公司只是它上面小小的一个尖。这个尖虽然小,却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指挥核心。龙小羽,这个小地方来的,虽然学过点经济管理的知识但没有什么资历,甚至连正规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居然能这样一步登顶地走进这个容量很小但权力很大的塔尖里,这是一个梦么?当然是梦!
  这是一个女孩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的、有进行曲伴奏的梦。这个梦就在一个波澜壮阔的节奏中开始了,龙小羽随着这个梦,进入了一个页码快速翻动的人生篇章,他从每月拿八百元工资,主要在办公室里打杂的小文秘开始,很快便得到了公司办公室王主任的欣赏,继而得到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的好感,最终连罗保春本人,也注意并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开始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事务让他办理,比如,陪重要的客户去游览、购物;比如,帮他处理一些家庭私事,像给罗晶晶送东西,家里装修时负责监工等等。无论公事私事,龙小羽都办得很好,既快捷又周全,从没出过任何纰漏,碰上什么麻烦也能应付得恰到好处。
  龙小羽何以做得如此成功呢,是他的工作能力特别强吗?社会经验特别丰富吗?都不是。他其实只是比一般人更勤快一点、更谦虚一点、更吃苦一点、更自律一点、更注意小节一点而已。比如:每天上班时到得早一点,下班时走得晚一点,办公室里的杂活像扫地打水擦桌子什么的干得多一点,别人求助时态度热情一点,公司里发钱发东西发放任何福利时则一点不计较,一点也不。但就是这些个“一点”,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很难做到了,有的简直一点都做不到了。但龙小羽做到了,所以他在这个公司里,就稳稳地站住了。
  龙小羽站住了,也可能缘于他的个性。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但绝不孤僻的人,既有谦恭礼貌的美德,与人相交该热情时也热情得起来,外表又比较阳光。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外形,谁能不喜欢呢。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多注重功过是非,现实对一个人的评价则注重为人处事。上司对下属的好恶往往取决于下属的能力和贡献,而平级对同伴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他的品行和性格。龙小羽是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也许他懂得初来乍到绝不是急于表现能力和建立功勋的时候,他借以立足的,其实是他尽力表现出来的那种良好的个性品格。
  龙小羽站住了,还可能缘于他的生存本能。他一向生活漂泊,无亲无靠,他对这样的工作能不珍惜么。这个工作不仅能带给他不错的衣食保障,而且,完全可能成为他今后安身立命的一个事业上的起点。
  这确实是一个梦,壮丽的进行曲中还交响着婉约的小夜曲,阳光般的亮色中又变幻出浪漫的玫瑰色,这个突然时来运转的年轻人竟然悄悄地成为灰姑娘故事现代男子版中的一个主角。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并经历了什么过程与罗晶晶互生爱慕的,之后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心心相印的情感之路,以及他们后来怎样分别怎样重逢,这一段历史在韩丁以龙小羽辩护人的身份得以刺探之前鲜为人知!
第3部分
  第十七章
  罗晶晶爱上龙小羽,按照她自己的总结回顾,大约始于三件平凡的事情。在一般人的眼睛里,那确实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但韩丁还是相信了这些事情与那场爱情之间的因缘,因为他相信现实中的爱情有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相信男女之间的呼应和支点,有时微妙得只有寸心可感。
  第一件是什么事呢?是做饭。有比做饭还要平凡的事么?
  做饭的事发生在龙小羽被招聘到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当文秘之后不久,那时罗保春积劳成疾,因为心脏病住了一回医院,出院后突然厌倦了嘈杂的都市,决定租下黄鹤湖风景区的那幢别墅。罗保春搬到黄鹤湖后很少进城,除了开会和应酬外,日常批阅文件和指挥公司的业务运作,都在这幢郊外的老房里进行。他同时决定把他在城里住了多年而且现在罗晶晶依然住着的那个小院翻修一下。罗晶晶那时刚刚当了模特,每天忙碌的训练和演出使她不能住到郊外去,除了休假时去陪父亲两天外,她也不想天天住在那里忍受他的唠叨和管束。因为她还在城里的小院住,所以翻修工程只能一半一半地分期进行。罗晶晶在左边的屋里住着,施工队在右边的屋里干活儿,干完了再互相倒过来。那时候龙小羽刚刚调进公司,手上没有多少日常工作,所以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派他天天扎在罗家小院,负责监工。
  于是罗晶晶几乎天天可以看到这个黑眉亮眼的小伙子出现在窗外的院子里,看到他在她卧室对面的房屋里进进出出,听到他和施工的工人们认真交涉的说话声……甚至,她还看到他光着膀子帮工人们搬东西。她看到龙小羽赤裸着身体比他穿戴整齐时要显得强壮,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小伙子竟会有明显的胸肌。龙小羽身上的肌肉大概是在绍兴城外九曲连环的河道上划那条乌篷船划出来的,每个部位都那么精干有形。他的腰很细,但腹部那一组不用力也能清晰可见的肌群把整个身体支撑得生气勃勃。韩丁跟罗晶晶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他知道她对男孩子的欣赏口味。显然,在那三件所谓的平凡事发生之前,罗晶晶肯定早在隔窗偷看龙小羽的举手投足了。韩丁能想到的,龙小羽那副被太阳晒黑的瘦削的脸孔,那副不是经常锻炼绝对塑造不出的健康的体形,那副沉默寡言的神态,对女孩子都是有杀伤力的,这种小伙子只须往那儿一站女孩子一般都会降了。韩丁也漂亮,但那是另一种感觉,他也知道,像他这种能言善道衣冠楚楚的都市白领罗晶晶见多了,早就腻了。反而是龙小羽这样的人,能带给她更多的新鲜感,和更加故事化的梦幻。
  慢慢的,罗晶晶开始有意无意地,走出卧室,走到小院里,看看工人们装修出来的房子,自然也就有了和龙小羽随意攀谈的机会。她先是问他关于翻修房子的一些情况,以及关于泥瓦装修一类的知识,继而问起他手上的白色珠链,这是女人戴的饰物你怎么戴它?进而又聊起了他的老家——你的老家是一座水城吗?水城该是什么样儿?于是龙小羽就给她讲述了乌篷船,讲述了古纤桥,讲述了社戏和黄酒,讲述了绍兴两千五百年的沧桑历史……龙小羽对罗晶晶——韩丁搞不清他是不是从拒绝那一万三千元补偿费之前就已经开始——也有了兴趣,他向她询问一些关于模特的知识和见闻。模特这个行业对龙小羽这样的男孩来说,当然是充满诱惑而且异常神秘的。他现在能够和一个过去只能在电视上偶尔看见的秀丽的模特如此近切地站在一起,如此平易轻松地谈天说地,这大概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场面。他们彼此交谈得很快活,给对方的感觉也都很舒服。他们交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小院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施工的工人们只埋头干活,谁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工人们收工之后,他们常常还没有聊完。有一次他们聊起绍兴的咸亨酒店,聊起那里边卖的茴香豆。因为鲁迅先生的那篇名叫《孔乙己》的小说,咸亨酒店和茴香豆很是出名……接下来他们又顺水而下地聊起绍兴的风味小吃,龙小羽说起这些小吃显得十分内行,不仅是口味,连那些小吃的制作程序和生产原理,都能极其详尽地一一道来。龙小羽这样的男孩子居然也会做饭,这让罗晶晶格外惊讶,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于是在这间小小的院落里,就经常飘出了绍兴风味的饭菜的香气——罗晶晶让龙小羽露一手,龙小羽就露了一手。后来,又陆续露了第二手和第三手。龙小羽做饭是给他爸爸戏班子里一个会做饭的打鼓师傅打下手时耳濡目染学会的,后来他给四萍的母亲天天做饭做了半年,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罗晶晶对龙小羽做的饭菜,对那个口味,慢慢产生了依赖。她喜欢看这个英俊的男孩子动作麻利地为她在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忙碌,喜欢吃着他做的饭和他一起聊天。韩丁这下才知道,罗晶晶迷恋于在家做饭,以及她做饭的手艺,都是从龙小羽那里师承而来的。
  做饭是罗晶晶对龙小羽产生依恋的一个开端,而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则让罗晶晶对龙小羽进一步产生了好奇和好感,那就是,龙小羽让罗晶晶对电脑产生了兴趣并且成了她学习电脑的进门师傅。
  一个男孩教一个女孩学电脑,这在世界已经进入信息时代和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当然也是太平凡太平凡的事了。你信吗,现在的年轻人会玩儿电脑的比会炒菜做饭的还要多得多
  呢。但在罗晶晶的眼里,龙小羽只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吃过苦的、肯出力的、助人为乐和厚道善良的、没有沾染现代城市中种种不良风气的年轻人,这也正是龙小羽吸引她的地方,是她在从小长大的城市环境中很少遇到的类型。她没有想到,也从未奢望过的是,像龙小羽这样的人也会玩儿计算机这种高科技的东西。那天他们吃完饭不知怎么聊起了电脑,一向说话被动的龙小羽突然兴致盎然滔滔不绝起来。他如数家珍地评论着不同品牌的电脑各自的优劣,以及它们最早的产地、销量排名、老板是谁和历史背景,这让罗晶晶大为惊讶。罗晶晶不懂电脑,她是一个喜欢艺术的女孩,不仅喜欢艺术的风雅,也沾染了艺术家常有的懒散。她不去训练和演出的时候,宁可在家睡大觉,上街逛商店,和龙小羽一起做饭聊天,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学什么电脑。可现在不同了,因为龙小羽,她对电脑突然发生了兴趣,她是从龙小羽的口中才第一次全面了解了电脑在现代人类生活中竟有如此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功能和应用,也了解了在未来的人类生活中,一个人如果不懂电脑将会面临怎样的无趣、尴尬、低能,甚至生存的危机。
  在龙小羽的影响和说服下,罗晶晶决定,立即为自己配备一台电脑。她去找父亲要钱,告诉他自己要学电脑的决定。罗保春当然高兴,女儿自爱上模特这一行后,几乎荒废了一般年轻人都应当学习掌握的其他技能,而且怎么说都不听。女儿的变化让他半信半疑:“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买了电脑玩儿两天然后一扔就再也不学了?”罗保春说:“我看你不如先去报个电脑学习班,先学好基础,或者我找个人教你,学会了以后再买不迟。”罗晶晶说:“我已经找到一个特别棒的老师了,他对电脑可精通呢。”罗保春问:“谁呀,你从哪里找到的?”罗晶晶磕巴了一下,然后答道:“是我们模特公司给我们找的,公司现在要求我们都学电脑。”
  罗保春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往外掏银子,又吩咐王主任派内行的人陪罗晶晶去商店选购。罗晶晶说不用不用,我们公司说要让请来的老师帮我们挑。她从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万五千块钱,拉着龙小羽去了IBM的专卖店,买了一台IBM的新品Aptiva,这是龙小羽先到各家计算机专卖店转了一圈之后给她出的方案,他一共出了高中低三个不同价位的配置方案,这套IBM Aptiva是其中最高的一个。
  从此以后,龙小羽的业余时间,大部分就是陪着罗晶晶消磨在这台IBM Aptiva的面前了。他从罗晶晶的兴趣出发,因势利导,先教她学会了玩儿电脑里的各种游戏,然后,又带领她一起上网冲浪。当丰富多彩应有尽有的网上内容让罗晶晶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之后,他又把她领进了一间聊天室。他让罗晶晶看到这里的自由和放肆,看到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在这里互相交流、互相调侃、互相争吵谩骂、互相谈情说爱……当罗晶晶迷上这一切之后,他才开始教她五笔字型,教她处理文件,教她建立自己的伊妹儿。这时候罗晶晶眼中的龙小羽,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体力劳动者,他在电脑前的那份熟练和麻利让罗晶晶着迷,她满心佩服地看着他用那只小小的鼠标,行云流水般地快速点开屏幕上的无数暗道机关,在这个小小的荧屏内幻化出无尽的天地,这种叱咤风云的本领和气度在一个电脑初学者的眼中,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五体投地的崇拜和信服。
  当罗晶晶有了这样一个崇拜的偶像之后,她对电脑的学习热情和进步速度就变得日新月异起来。她很快就可以自由地浏览网上的信息,用伊妹儿给同学发信,可惜同学中有伊妹儿的太少了。接下来不久,她也可以像龙小羽那样,在网络聊天室里和一群不知姓名、不知地点、不知年龄甚至不知性别的人聊得恋恋不舍。每次聊天她都和龙小羽一道,由龙小羽操盘或者由她,和网上那帮GG、JJ、DD、MM们灌水、造砖甚至开房,侃得不亦乐乎。两个人一起与别人论战会显得更有力,更热闹,更智慧和更有笑料。
  龙小羽给罗晶晶起了一个网名,叫“似水骄阳”。罗晶晶的名字中有十个太阳,六个中天之日,四个垂暮夕阳,而她的外貌和性格,又那么柔情似水,称之为“似水骄阳”恰如其分。罗晶晶也给龙小羽起了一个网名,叫“龙行天下”!这是她在一个港台影碟里看来的词,觉得特别神奇和霸气,充满阳刚。但是他们在化名的包藏下,用了各自真实的性别。因为用“龙行天下”这样名字,说是一位“美眉”人家也不信。那一阵“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如影随形,总是双双出没在不同的网络聊天室中,一唱一和,咄咄逼人。很多网虫肯定都知道,当“龙行天下”出现时,“似水骄阳”必然降临,当“似水骄阳”和大家说拜拜我要去睡觉了之后,“龙行天下”肯定随之销声匿迹,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江湖情侣,来去无踪的雌雄双侠。
  网络是一个爱情泛滥的地方,“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不论如何形影不离,还是有人见缝插针地充做第三者,和他们“动感情”的不乏其人。对这些家伙他们有时予以痛斥有时婉言拒绝有时则调侃几句,有时还假意逢迎装作动心的样子,一切依当时的情绪而定。甚至,他们共同策划了一个阴谋,就是由“似水骄阳”出面,“勾引”一个叫“少年侠客”的同城网友,在“龙行天下”的认可下,“似水骄阳”主动示爱,情意绵绵,甚至不惜堆砌大量直奔主题的爱慕之词,眼睁睁地把那“少年侠客”降于裙下。他们都看得出,这位“少侠
  ”真的动心了。他开始向“似水骄阳”交待他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年龄,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也不老,不像有的网虫,都四五十了还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名字蒙人。他今年只不过二十八岁,在一家公司当销售经理,管一摊业务,算得上是一名“成功人士”。他恳切地询问“似水骄阳”芳龄几许,贵庚几何,现在哪里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是真的女性。罗晶晶也就真的告诉他,自己真是女的,今年二十岁,也是平岭人,喜欢艺术,但没说自己干什么工作。接下来那位二十八岁的销售经理当真约她出来见面了。玩儿到此处龙小羽说咱们别再逗他了,给他来个突然失踪,换个网站找别人聊去,让他伤心几天迷惑几天也就罢了。可罗晶晶偏偏来了兴趣,来了好奇心。聊了这么多天,她特别想看看这位含情脉脉的少侠究竟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她不听龙小羽劝阻,执意和那位痴情少侠互发伊妹儿,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天她拉上龙小羽一起去了,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就赶到了地方,那是离罗家小院不算太远的一个植物园的门口。可那位“少年侠客”比他们到得还早,他右手拿着一个卷成筒状的平岭晚报,左臂搭了一件上衣外套,这是双方约定的接头标记。罗晶晶吓了一跳,那人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很胖,有些秃顶,说他二十八岁打死谁罗晶晶也不会相信,与“少年侠客”的称谓实在离题万里,风马牛不相及。罗晶晶不得不相信这样一句俗话,真是:网上无美女,网上无俊男!她连忙把右手的晚报扔在街边的垃圾筒里,把左手的外套穿在身上。她看到那个胖子注意到她了,连忙忍住笑,挎着龙小羽的手臂,装作一对亲密情侣的模样,从那人怀疑的目光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喷饭似的笑出来,落荒而逃。
  这第一次失败的“接头”却无意中成就了她和龙小羽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就是:他们第一次手挎着手,肩并着肩地像恋人那样公然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几乎走出了半条街才发觉彼此的身体挨得有点不成体统,慌忙散开了,两个人都有些脸红。但是,心里也不约而同地都有些心旌摇曳。
  龙小羽在电脑使用方面的才能让罗晶晶对他刮目相看,很自然的,也引起了她对龙小羽人生经历的好奇。当龙小羽说出他是在大学的专门课程里学会电脑操作的时候,罗晶晶对他的好奇心几乎达到了极点:“你上过大学?”她没想到这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体力劳动者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大学生。一个大学生怎么会落到像他这样背井离乡到外地的建筑工地上谋个小工都谋不上的地步?于是龙小羽又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父母,讲到自己是怎样在戏班子里帮大人干活的同时,又在父亲的启蒙下,自学了小学的全部课程;讲到如何艰苦地考上大学,又如何被迫地离开大学……那所经济学院是民办的,没有奖学金的制度,成绩和表现再好也没用,交不上学费就得退学。他那时不但交不起学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向罗晶晶讲述了他从二十岁中断学业开始,在绍兴乡下的河道上划船,在东浦的酒厂里酿酒,在国营的绍剧团里当杂工,在很不景气的文化单位里当兼职的电脑打字员,那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几乎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一切,都倾诉给这个看上去是真心关怀他的美丽的女孩子了。他惟独没有告诉罗晶晶的,是他和四萍的关系。不过关于那个叫四萍的女孩罗晶晶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尽管龙小羽从不提起这个女孩,但她猜想这女孩和龙小羽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同乡。罗晶晶在这方面其实是个颇有心计的女孩,她并不急于向龙小羽问起那个和他一起被撞的姑娘,当然那时她心里也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她和龙小羽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什么性质上的变化,隐隐的感觉肯定是有了,双方都有了,但明确的意识还在以后。
  罗家小院历时两个多月的翻修工程结束了,施工队撤走了,龙小羽的任务完成了,但他依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过来,教罗晶晶做饭和学电脑,当然更多的是和她一起上网冲浪与网友聊天。后来,更多的是他们自己,坐在幽幽的台灯下,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地,聊天。
  这时候,就发生了第三件事:打架!
  年轻人动手打架,也是平常的事。
  那一天罗保春在平岭大丰酒楼摆席宴客,被宴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姓张,叫什么罗晶晶记不得了,原是平岭轻工局的副局长,早已退休。女的叫梁惠兰,是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药理研究室主任,还是平岭医学院的兼职教授,总之头衔不少。那天晚上的这两位客人中,女的是主宾,男的是陪衬。罗保春那顿酒席的目的,是正式聘请这位不仅在平岭,而且在全省和全国也十分知名的药理科学家担任保春口服液的特聘专家。其实给生产厂商当这种专家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工作,主要是挂名。由知名专家挂名有利于厂商对产品的推销,专家也拿些挂名费,两厢情愿,各得其所,这在商品经济的时代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那天傍晚本来应该由王主任亲自到梁教授家去接这对老夫妇的,但王主任的会没散,出不来,所以就派龙小羽去了。龙小羽坐公司的车到梁教授家接出两位客人,接到大丰酒楼时,王主任开车拉着罗保春也刚刚赶到。罗保春那天特地叫上了罗晶晶,一来是因为好几天没见到女儿了,有点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女儿一起吃顿饭;二来有个女孩子席面上会多几分轻松,有一点家庭聚会的味道,和梁教授谈正事时也显得气氛亲切。
  罗保春父女与梁教授夫妇那个晚上果然相处得非常融洽,外人只有王主任在座。龙小羽和公司的一位司机在附近的小饭铺里吃了十元钱标准的一顿工作餐,然后就在停车场等着楼上的宴会结束。那天晚上罗保春很高兴,喝得稍稍多了点,但没醉。宴会结束后他先把教授夫妇送上汽车,让龙小羽陪着,送他们回家。然后非要自己开车,跟女儿回罗家小院。他把车子一开出车位就走错了方向,在停车场逆行道的拐弯处,和一个车速过高的左拐车几乎撞在了一起。对面车上有三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喝多了,下了车先是破口大骂:“你他妈开的什么车!没长眼睛吗!”罗保春也下了车,神情还算理智,没有回嘴,只是走到车头想看看蹭上了没有,不料猛地被对方揪住脖领子甩了一个趔趄。王主任连忙下车过去劝阻,也被对方另一条汉子揪住。罗晶晶也下了车,腿脚发软地过去想拉走父亲,可父亲这时已经大声和那几个年轻人争吵起来,互相都厮扭住对方。那几个年轻人身强力壮,罗保春却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显然不是对手,三扭两扭又被对方甩了一个更大的趔趄。这时,龙小羽冲上来了,送梁教授的车尚未走远,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董事长被打就停了车,龙小羽跳下车便冲过去,大有单骑救主的无畏气概。他冲上去倒没想打架,他只是扶起罗保春,想往汽车那边走,可那几个人不依不饶还揪住不放。龙小羽竭力用自己的脊背和手臂,将他们隔开,不但没用,还被对方揪住。在这之前,罗晶晶站在他们身后都看到了,龙小羽的表现很克制,是想息事宁人的样子,是想保护好她的父亲。但对方有些没完没了,在他们几只手都揪住龙小羽的衣领时龙小羽像是突然发怒了,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门面上,那人几乎是“砰”的一声就坐在地上了。接下来龙小羽马上成了另外两人联合攻击的对象,他们的身材都比他胖大,但很明显,力量不如他。他们三个人打做一团仅仅几秒钟,那两个壮汉就一个捂着肚子蹲下,另一个索性口鼻蹿红仰面躺倒了。
  龙小羽出拳的一刹那让罗晶晶着实震惊了一下,尽管这是在救她的父亲,但那一刹那龙小羽眼中的那道凶光几乎在瞬间改变了罗晶晶对他的美好印象。她原来完全忽略了在这个乡下人纯朴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本质上的野性,那是龙小羽二十年生长环境和周围人群留在他性格上的根,是从小漂泊无定的生活附在他身上的魂。要不是在大丰酒楼的停车场上看到龙小羽这股突然爆发的狠劲,罗晶晶差点忘了这个已经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的小伙子,和她原本并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家庭和经历,他们所处的环境,使他们在本性上肯定有着巨大的差别。
  当然罗晶晶那时心里的念头,并不像后来向韩丁讲述这事时那样理性,她只记得当时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担忧的是龙小羽能否打得过他们。那天晚上这个事件的结局也出乎罗晶晶的意料,王主任喊来了酒楼的保安,保安呼来了街上的巡警,巡警带走了其实属于正当防卫的龙小羽。
  那天晚上罗保春没有再回罗家小院,他把惊魂未定的女儿带回了黄鹤湖别墅。那一夜罗晶晶通宵未眠,她万分心疼和想念为了她和父亲而身陷囹圄的龙小羽。龙小羽的大打出手在她的脑海中,完全成了一种大无畏的英雄壮举,他的冷酷面容也被她在不断的想象中幻化成一个单纯的酷字,那份沉着和迅捷有如卡通片中潇洒英俊的少年勇士那样静若泰山动若脱兔。龙小羽在那个瞬间表现出来的野性也变成了男人力量和豪气的象征。它不仅不再让罗晶晶感到惊愕和害怕,而且,甚至,它使龙小羽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臻于完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罗晶晶就起床来到父亲的房间里,她叫醒了父亲,恳求父亲赶快救出龙小羽。父亲其实在前一天晚上就给有关方面的熟人和朋友打了电话,说明打架的原委并请他们找公安局疏通。到了中午龙小羽就被放出来了。他把那三个家伙打得不轻,其中一个面部还有骨折。但公安局还是裁定龙小羽的拳头属于正当防卫,其实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界线很难说清,罗晶晶也不晓得公安局的裁定是秉公执法还是父亲托的关系起了作用。
  龙小羽是由王主任亲自去拘留所里接出来的。他把他接出来后按罗保春的指示直接送到了黄鹤湖别墅。在别墅的书房里,罗保春接见了他,还让保姆给他泡了杯热茶压惊。他对龙小羽说了嘉许和鼓励的话,关心地询问了他的家庭、经历和专长。龙小羽简短而又笼统地做了回答。在他还没有答完的时候罗晶晶突然走进了这间书房,她和龙小羽互相目视,谁也没有说话。罗保春出于礼貌,也出于对龙小羽的亲切体己,似乎忘记了是女儿带龙小羽来工厂求职,他亲自接纳龙小羽进厂的事了,竟起身向龙小羽介绍了自己的女儿。
  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是飞天模特公司的模特。”
  龙小羽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含了些笑意,他冲罗晶晶微微点了一下头。
  罗保春又向女儿介绍龙小羽:“这是龙小羽,我们公司新招的大学生。是浙江绍兴人……”
  罗晶晶凝视着龙小羽,然后,她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来,朗声说道:
  “我叫罗晶晶,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第十八章
  也许龙小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前程会这么迅速地明朗起来,在罗保春于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正式接见他的第二天,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找他严肃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在龙小羽短短的人生历史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王主任奉命通知他:经董事长办公室的大力推荐,董事长已经决定让龙小羽担任他的私人秘书。董事长原来是不设私人秘书的,秘书事务一直由王主任兼管。现在王主任事情太多,分身乏术,有龙小羽做专职秘书之后,诸如董事长每天文件的处理、日程的安排和交办的生活事务等等,就都由龙小羽来
  办了。王主任对龙小羽说:之所以推荐他是因为他一向是工作勤恳,服从领导的,希望今后地位变了仍能保持本色;当然,还因为他的条件——有文化底子,能熟练使用电脑,相貌也不错,身手也了得,跟在董事长身边等于雇了一个兼职的保镖了。
  从王主任谈话的这一刻开始,龙小羽就成为罗保春为自己设立的第一位私人秘书,也意味着他一步登天地成了保春制药公司机关内一个最受人瞩目的角色。月薪也从八百涨到了一千。当然涨的那点钱和这个职务的重要性相比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搬进了罗保春在公司的那间平时一直是空着的办公室里,还可以乘坐罗保春的汽车在城里和黄鹤湖别墅之间频繁往返,把公司的文件带给罗保春,把罗保春的指示带回公司。他经常参加罗保春召集的公司内部的高层会议,是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和人事总监这种级别的干部才能参加的会议。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人事总监对他都很亲热。公司的部门经理和厂里的车间主任这级干部见了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吻就更亲热了,亲热中还带了点巴结和恭敬,弄得龙小羽很长时间都不习惯。他没想到他才二十二岁就如此受人尊重,那些部门经理和车间主任一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总是受宠若惊,一天到晚像在云里雾里做梦似的,都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他还经常陪罗保春出席各种宴会、酒会、招待会,西服革履、山珍海味。那时罗保春正在和银行谈他的扩建计划,龙小羽就在饭桌旁帮他向银行家们展示扩建厂房的设计图和制药厂扩建后若干年的远景规划图。龙小羽参与公司的上层活动越多,了解的情况越深,他对自己已经投身进来的这份事业就越充满激情,越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对公司,对公司的产品保春口服液,对保春口服液的老板罗保春,就越生出一份由衷的归属感。罗保春每一个紧皱的眉头,每一根细细的白发,都让他为之心焦神虑;而这位老板每一次神情舒展的开怀大笑,又让他像久旱的甘霖那样,从头顶一直滋润到脚跟。他感到自己的人生甚至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和保春公司的事业融为一体了。他在韩丁从绍兴回到平岭再次找他谈话的时候甚至说了这样的话,他说那时候他觉得罗保春像他的父亲。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韩丁完全能体会到的。他从小吃苦,父母早亡,没有亲人,罗保春的知遇之恩很容易使他产生强烈的报答之心、忠孝之情。当然,他的归属感还生自另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爱上了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尽管,龙小羽与罗晶晶已经有了一段秘密的接触和牢固的友谊,但他们之间,还从未谈过“爱”字,连一点试探、影射和暗示都从未有过。对龙小羽来说,他和罗晶晶之间悬殊的出身,使这种爱显得遥不可及,进而也使爱的念头愚不可及。
  他一直把罗晶晶对他的亲昵当作一个小妹妹对小哥哥的依求。能当罗晶晶的小哥哥对他已是莫大的幸福。他努力使自己像哥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罗晶晶;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琐屑之事;对罗晶晶时而发作的小脾气总是毫无怨言地逆来顺受,让罗晶晶在他面前可以任意而为,毫无顾忌地发泄本性。他知道罗晶晶喜欢有他这样一个能保护她,顺从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听她使唤,总是让她开心,让她永不寂寞的小哥哥。他看出罗晶晶真的喜欢这样,他因为意识到他对罗晶晶的价值而感到特别兴奋,特别满足,那种满足感使他那一阵生活得特别充实快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奢望他们之间,最终会产生爱情,那种认真的、有结果的爱情。而且,他很明智地知道,罗晶晶的父亲能够破格重用他、培养他,却不能容忍他对自己的独生女儿存有非分之心。罗保春要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龙小羽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将受到何种处分:他会被打入阴山背后,甚至被逐出保春公司,重新回到平岭的大街上,回到在劳务市场里成群结队等待工作的外地民工的群落中去。他最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一旦罗晶晶真的离不开他了他该如何自拔,一旦拔不出去了又会有多大麻烦。他还顾不得去想这么远,他那时只顾得享受着罗晶晶对他的依赖,她离不开他只会让他感到激动和自豪。他甚至没有发现罗晶晶其实早就离不开他了,她频频打电话让龙小羽下班后到她的小院里来,让他教她学电脑,让他给她做饭。她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了。她常常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理由让他来。有时天已经很晚了,都九十点钟了她突然想他了,想得不行,她就打电话呼他,说点理由,比如,她闻到屋里有煤气味,或者,有人在她的院外走来走去她害怕了睡不着觉。龙小羽肯定会很快赶过来,他就住在公司的办公楼里,离小院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到了以后龙小羽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总是在屋里闻一圈然后问她:哪里有煤气味?我怎么没闻到?或者:院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你听错了吧?然后就坐下来和罗晶晶聊天或者上网,一直呆到她真困了才走。有时时间真的太晚了或天气不好的话,罗晶晶就不让他再骑车过来了,她就和他在电话里聊一会儿或者干脆让他到办公室去用公司的电脑和她在网上聊天。同一个聊天室的网友们这时就可以看到“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双双出现,彼此间你来我往,话语密不透风,谁也插不进一句嘴去!
  罗晶晶的这种表现,不是爱又是什么?可她是女孩子,她不大可能先向对方启口。何况,她从未谈过恋爱。爱情在罗晶晶的感觉中,是个从未经验的新鲜东西,新鲜得几乎令她手足无措,令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一步一步地深入,怎么一步一步地进行下去。
  她的这种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只有她最要好的同学程瑶知道,因为罗晶晶总是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说起龙小羽,说龙小羽做的菜如何难吃,说龙小羽只有一件衬
  衫而且还开了线,说龙小羽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一点也不好看,还说龙小羽说话有口音有几个字眼咬得可笑极了……直说得程瑶疑心起来:你不会是爱上龙小羽了吧?程瑶的这个推断在刹那间把罗晶晶也吓了一跳,她在片刻语塞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你说什么呀,谁爱他了!你才爱他呢!程瑶比罗晶晶大四岁,她显然已经谈过一次或数次恋爱,有经验了。见罗晶晶红脸白牙,气急败坏,便心照不宣地诡笑一下:好啊,谁要爱他谁是小狗!罗晶晶用枕头砸她:你是小狗,你是小狗,你是小癞皮狗……两人一通互相攻击,把这话题遮掩过去。
  龙小羽和罗晶晶一样,都进入了一个心神不宁的暗恋时期。暗恋是最容易让人表现出自己的优点和魅力的,因而彼此的感觉格外美好。罗晶晶眼里的龙小羽魅力何在呢?那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龙小羽这样的年轻人是罗晶晶在自己的同学中、在模特公司的同事里、在平岭的大街上、在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中,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如果说暗恋对罗晶晶是幻想和期待的话,那对龙小羽说来就是结果。只要罗晶晶还需要他,还让他为她做饭、教她电脑、陪她玩儿,还以他为伴,就够了!因而,龙小羽的暗恋在充满了牺牲快感的同时,也充满了获得的快感。牺牲和收获都是一种终结,让人再无所求,而且还能让人体会到成就和壮烈,过程也很缠绵,在罗家小院的每一分钟,哪怕是他独自在厨房里做饭,听着罗晶晶在客厅里看电视听音乐和跟着唱歌的声音,感觉都很缠绵。
  龙小羽没想到的是,这个缠绵的暗恋时期很快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骤然结束。他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的,但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因为罗保春和王主任陪同一位客户去北京了,所以这一天龙小羽下班很早。他到罗晶晶家以后又出去买了菜和鱼,然后为罗晶晶做了一顿丰富多彩的晚饭。他做饭时天就开始下雨,直到做完饭吃完饭雨也没停。吃饱了饭的罗晶晶突然说特想吃冰淇淋,龙小羽说那我给你去买。罗晶晶看着外面的天色听着外面雷声,说算了不吃了。可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说想吃,龙小羽笑着拿了雨伞,没等罗晶晶劝阻就跑进了雨中。一刻钟后罗晶晶真的吃到了冰淇淋,是她最喜欢的酸奶冰淇淋。她坐在床上,一连吃了两根,吃得嘴唇冰凉,可看着龙小羽赤裸着上身在晾他淋湿的衣服,又觉得心里发热。她说:小羽,你冷吗?龙小羽说:有点。她说:你过来我给你焐焐。龙小羽过来了,厚道地问:你拿什么焐?罗晶晶突然把快吃完的冰淇淋贴在龙小羽的胸脯上:拿这个!龙小羽未加提防,被冰得“哎哟”一声。罗晶晶大笑着往床里面躲去,龙小羽像只豹子一样扑上来,一把按住了她。大概他在罗晶晶面前的动作从未如此迅猛,吓得罗晶晶禁不住失声尖叫,龙小羽这才发觉自己闹得大了,有点过分了,按着罗晶晶的手受惊似的蓦然松开,怔怔地看着身下的罗晶晶,有点不知所措。可这时罗晶晶却一点没生气,反而出人意料地,用一双细长的胳膊环绕了他的身子,一下子把他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时龙小羽的神经完全瘫痪了,全身触电般地麻木。罗晶晶软软的胸,细细的胳膊,润滑的冰凉的皮肤,噘噘的薄薄的嘴唇,合成了一剂猛烈的毒药,毒得龙小羽不能动了,但意识还清醒,他还知道恐惧。心理上的恐惧还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却难以遮掩……其实罗晶晶也一样,她的手一触及到龙小羽结实滑溜的脊梁,心里的羞涩就崩溃了,原有的那点女孩儿的矜持、自爱,统统幻化为无,她真想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可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一句很平常很平常的话,平常得连龙小羽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说:“你不冷了吧……”
  龙小羽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冷了,他被沸腾的爱欲燃烧起来,烧成了一头充血的幼兽。他什么都不顾了,不顾他应当顾忌的一切,他只有二十二岁的年龄,血气方刚,他无法抵抗眼前这个女孩的柔情蜜意,无法抵抗她的几乎没有缺点的肉体,他的理智和胆怯统统陷落在这个女孩柔弱的怀抱、温暖的气息和湿润的亲吻中。罗晶晶后来在韩丁的追问下坦白了她第一次和男孩接吻时的感觉,她说她没想到男人的嘴唇也软得无骨,她说她那一刻像要融化在龙小羽的舌尖下了。接吻的美妙就是双方都尝到了融为一体的滋味。
  这种事罗晶晶真的是第一次。她在主动张开怀抱之后便完全不懂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她认为那一阵如痴如醉的热吻就是今晚的高潮了,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准备好龙小羽的动作将失去控制地延伸下去。她在他动手解她的衣服扣子时有点不知所措,有一个扣子扣得紧,龙小羽慌慌张张解了半天才解开。罗晶晶愣着,没有帮他,她心里有点害怕,耳鼓里全是心跳的声音。但她也没有制止,她像个俘虏一样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她也不知该怎么制止,她惟一残存的理智就是她相信龙小羽不会伤害她,但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她丧失了这个牢固的信任,她毫无防备地惊叫起来,她一叫龙小羽的身体就僵住不动了,她一停他就再次前进,这时她开始往外推他,同时哭出声来。
  龙小羽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出来的那一瞬间弄脏了罗晶晶的床单。床单上的脏物和血迹让罗晶晶越发哭个不停,她后来跟韩丁说当时她还以为自己哪里受伤了,马上会大病一场。其实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时龙小羽被她的疼痛和惊恐吓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浑身打抖,但他只会把手搁在她的抽泣的脊背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罗晶晶哭了好一阵哭得乏了,没劲儿了,也不觉得疼了,身体里只留下了隐隐的烧灼感,但不严重,所以她慢慢平静下来。龙小羽这才把她抱在怀里,用充满歉疚的抚摸安慰她。尽管,她还有点怕,还有点疼,但两人身体彼此的熨帖还是让她非常舒服,这种舒服让她立即恢复了对这个刚刚弄疼她的鲁莽男孩的爱意和信任。而且,这种爱意和信任和刚才是不同的,它有了质的飞跃,有了新的内容。罗晶晶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贞操,已经给了这个人,那种心情不知是生气还是兴奋,是后悔还是欢喜,是茫然还是充实,她自己完全说不清楚。
  她镇定下来之后对龙小羽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高兴了吗?”
  龙小羽满脸羞愧,点头,无话。
  她第二句是问:“你以前和别的人……这样过吗?”
  龙小羽目光回避,这等于招认。
  罗晶晶想哭,好像自己上当受骗了似的,但没哭出来。她问:“你都和谁这样过?”
  龙小羽离开她,帮她盖上被子,然后自己穿衣服,他低声说:“没有。”
  罗晶晶问:“我知道是谁,就是和你一起让我的车撞了的那个女孩,是吧?”
  龙小羽还想抵赖:“没有。”
  “那你怎么懂这种事?”
  “这有什么不懂的。”
  罗晶晶停顿下来,看着龙小羽一声不响地扣着衣服扣子,她突然问:“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和谁?”龙小羽歪头看她。
  “就是那个女孩,她是叫四萍吗?”
  龙小羽移开目光,继续扣着扣子,一边扣一边摇摇头,“你别乱猜了。”
  罗晶晶也不看龙小羽,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龙小羽的脊背上摩挲着,轻声问:“你真的从没交过女朋友?”
  龙小羽的身体有些僵硬,僵硬得像是转不过头来,他梗着脖子,说:“没有。”
  “你以前还承认那个什么四萍是你女朋友呢,怎么现在不承认了?”
  龙小羽低头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缓缓开口:“其实,那天你并没有撞到我们,是我们自己故意摔倒的,是我们故意的。”
  罗晶晶想不到他说这个,她诧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候刚来平岭,没有钱。四萍是我同乡,她那时也没活干,还有那个和
  我一起去你家拿钱的大雄,他是我们这帮绍兴人的头头。他让我和四萍在路边等着,有汽车过来就装着被车撞倒,然后跟司机要一点钱。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那天是看你的车好,你又是个女的,大雄告诉我们,碰上高级小汽车就开口要两万,最后能得个一两千就行。”
  罗晶晶像听故事似的,满脸惊讶:“你们……这不是故意敲诈吗?你……你怎么也干这样的事,你不是大学生吗?”
  龙小羽羞愧地把脸红着:“我……我那时候把从家带出来的钱花光了,吃饭成了问题……”
  罗晶晶也怔怔地,问:“那,那后来的钱你干吗又不要了?”
  龙小羽说:“我也不知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去你家,后来又在商场碰上你,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好,所以我觉得我这样做太无耻了。”
  罗晶晶笑了,她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现在才无耻呢,你不要那笔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对不对,我早看出来你没安好心了。”
  龙小羽没有笑,这有点出乎罗晶晶的意料。他不但没有笑,甚至还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敢没安好心呢?你爸爸对我这么好,他收留我,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每天都在心里感激他,每天都想该怎么珍惜这份工作。自从我退学之后,我从没想过我会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我怎么敢对你没安好心呢。我每天到你这里来,心里都害怕极了,我怕万一在这里碰上你爸,那我就完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
  龙小羽像是解释不了自己似的,停顿片刻,只说了两个字:“想来。”
  “为什么想来?”
  “不知道。”龙小羽低头说了这么一句,又抬头,看着罗晶晶,说道,“特别想你。”
  罗晶晶心里开怀一笑,但嘴角咧了一下又憋住了,她绕回去问:“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你爱那个女孩吗?”
  龙小羽扭过头,看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不。”
  “那她爱你吗?”
  龙小羽移目窗外,窗外的雨还没停呢。他说:“我和她现在没什么来往。”
  罗晶晶的声音突然轻下来:“那你爱我吗?”
  龙小羽把脸转过来,和罗晶晶四目相对。他张了半天嘴,才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爱!每天深夜,我都在我的梦里,爱你。”
  “白天呢,白天不爱吗?”
  “白天?做白日梦太不现实了。”
  “就因为怕我爸爸?”
  龙小羽不语,默认。
  “那你可以瞒着他嘛。”
  龙小羽摇头:“晶晶,你觉得我配你吗?你说心里话,我配吗?你可以找比我强一百倍的人,可以找有地位的,像你爸爸那样有钱的人……”
  “你真恶心!”罗晶晶的脚隔被窝踹了他一下,“你不是让我找个老头儿吧!”
  “不是,现在年轻人也有发财的,也有事业特别好的……”
  “是不是像那个‘少年侠客’那样的?”罗晶晶又踹他一脚,“你真恶心!”
  龙小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让她踹,她踹他的感觉真好。他说:“你别着急呀,你爸爸那么疼你,他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你的条件这么好,你不用着急的。”
  罗晶晶坐起来,用力在龙小羽肩上打了一拳:“谁着急啦!你倒是不急,你不急你今天干吗这样!”
  龙小羽见她红脸白牙的样子,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动怒了,心里一乱,脱口争辩道:“今天是你先抱我的。”
  罗晶晶立即回击:“我抱你是怕你冷,你怎么反倒怪我!”
  龙小羽也回嘴道:“我,我也是怕你冷。”
  “怕我冷你脱我衣服,怕我冷你……我明天就上医院去,我要是真让你弄伤了弄出病来,你就说你怎么办吧!”
  罗晶晶说完转身躺下来,背朝龙小羽不再说话。龙小羽头上一下子冒出汗来。如果明天罗晶晶真的上医院检查身体,然后弄得满城风雨,然后让她爸爸知道了,傻子都想得出会有怎样一场轩然大波。罗保春要是顾及女儿的脸面会瞒下这事然后把他赶出公司,罗保春要是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说不定会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告他个强奸少女……龙小羽其实早明白这一点,他跪在罗晶晶身后,俯下身来用手抚摸她薄薄的肩,他像发誓一样地说:“今天是我错了,你要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我都心甘情愿。”他说这话时的心情和他的态度是一样的,如果事情真的走到这一步,他相信自己愿意为罗晶晶承担一切,包括坐牢!
  罗晶晶没有转身,但她的口气马上回转,她甚至用了一种不无调戏的语调说道:“你心甘情愿?那好,那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答应吗?”
  龙小羽问:“什么事?”
  罗晶晶坐了起来,目视于他,说:“我要你为我,去做一个最美最美的白日梦!你做得了吗,啊?”
  第十九章
  你知道白天做梦的感觉吗,在你并没有入睡的时候,你却生活在梦里,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有些飘飘的,你常常要在没人的时候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梦?
  这是龙小羽与韩丁谈话中的一段自语,也正是他过去的恋爱心情。这种梦幻似的心情可能还缘于那场恋爱的私密,缘于那场恋爱所经历过的那个秘而不宣的过程。这种秘密的状
  态使两个人的相爱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充满挑战,更像一次冒险……这一点韩丁也能想象到的。他一向赞成这样的说法:爱情就应当是探险,就应当是违反常规,就应当是与众不同,就应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让它发生!
  在和罗晶晶秘密相爱的阶段,也是龙小羽事业上一帆风顺,快速发展的时期。因为罗保春以前从来没有设立过专职的秘书,所以也从未尝到过有这样一位专职秘书的好处和便利。有了龙小羽之后,罗保春的办公室变得井井有条起来,罗保春对整个公司的指挥也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以往案头上每天堆满的各种报表、请示、书信和公函,从此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罗保春要查什么情况,问什么数字,龙小羽很快就能查到报来。每天的活动,诸如几点开会、几点见客、几点宴请、要到外地出差几点的飞机、几点从家走、要带什么东西和文件等等,全都不必操心,不会遗忘,龙秘书都会一一安排、提醒,并且准备周全。有这样一位精干细心不辞辛苦的秘书,罗保春每天的工作和头脑明显轻松了许多。
  他喜欢并且依赖上了这位年轻的秘书,常常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碌,看他打电话帮他约人,帮他调车,帮他订饭,帮他整理文件,帮他送往迎来……在龙小羽担任秘书的两个月后,罗保春开始在日常秘书工作之外,有意地让他参加一些公司的专业会议和对外的业务洽谈,让他逐步学习、了解公司的运作程序和业务知识,让他接触并结识公司的一些关系和客户。罗保春这样做,公司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董事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在着意用心地培养这个年轻人呢,是在让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进公司的管理系统。当然,龙小羽太年轻了,他只有二十二岁,还不足以成什么气候,虽然半吊子学了两年宏观的经济管理,但经验上还差得远,微观上也茫然。也许正因为他的年龄,在公司那些在职在位的骨干以及罗保春的那些亲信旧臣的眼里,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没人畏惧到他的威胁,没人把他的受宠放在心上。何况,龙小羽的少言寡语和忠厚为人,使他在公司里的人缘不错。年龄和人缘成了他的保护色,有效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
  龙小羽在向韩丁回忆起他介入公司业务甚至是公司核心机密的第一件事,是罗保春在黄鹤湖别墅召集的一次扩建工程的筹备会议。会议是在罗保春的书房里召开的,参加的人除罗保春之外,只有制药厂的厂长、总会计师、扩建工程的负责人和公司销售部的经理。龙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挺冷的下午,书房里开了热风空调,罗保春刚刚睡完午觉,脸上还挂着惺忪的倦意,龙小羽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倒上茶,又把罗保春的眼镜和纸笔摆在他的写字台的显眼处,正要退出时,罗保春叫住了他。
  罗保春用哑哑的嗓子,没精打采地说了句:“小羽,你也坐下来听一听。”
  于是龙小羽就没有走,他在书房里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落里坐下来,旁听了这个会议。这一旁听他才知道罗保春的那一脸倦意并非没有睡醒,而是真的心力交瘁,他才知道在平岭和全省都赫赫有名的保春制药公司的辉煌外表下,也包藏着重重忧患。那天的会议先易后难,首先研究了扩建工地的清场问题和工程项目招标的问题,听上去这两个问题都已谈了不止一次。接下来他们开始重点讨论工程款项的来源。制药厂扩建工程已经批下来了,新的制药流水线也已向加拿大生产商定了货,五百万元的首期预付款已经从银行汇出,整个扩建项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兵马已动,粮草未筹,扩建项目的各项工作都按进度顺利进展,惟独工程款和征地费尚未完全落实。总会计师把公司能够动用的存款、近期有望收回的应收账款、银行已经答应放贷的贷款一一相加,再一一减去公司近期要支付的各项成本费、税金、土地使用费、到期的贷款利息和应付职工的工资等,结论让人一目了然:要进行这个工程还有两千万元的资金缺口。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理想的方案是盘活库存,尽快把价值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卖出去。对此罗保春强打精神,提高嗓门,面孔赤红地给部下打气,他说凭保春口服液这么多年的品牌声誉,这几个月的滞销只是暂时的低潮。他指示厂长和销售经理要加大销售力度,必要时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广告片取代原来的旧片子,新片子可以请刚刚聘为公司顾问的梁惠兰教授亲自上镜,说明保春口服液的神奇功效。梁教授是全国知名的药理学专家,她出面做广告肯定事半功倍,至少很多医院的医生会向病人推荐。保春口服液前年还创下了月销三千万元的市场奇迹,如果能加强促销再造辉煌,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还不够两个月卖的,所以前景非常乐观。罗保春的这番展望把工程负责人和总会计师说得神色振奋,连龙小羽在一旁听了都浑身是劲。但厂长和销售经理的表情却呼应得有些勉强,一再表示压力很大,前景不一定那么乐观,万一销得不畅资金问题还应另想办法,以免远水不解近渴……
  那个会开了两个小时,龙小羽除了起身为领导们倒了两次开水之外,没插一句嘴。这种会他也插不上嘴,也轮不到他插嘴。但他仍然感到很兴奋,因为他知道他今天参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能让他旁听这样的会,似乎是一个信任的标志,一种身份的确认。现在,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计划,眼前面临的困难,公司的资金存量,库存数额,所有这些属于企业核心机密的情况,罗保春都准许他一字不落地听去了,没有半点避讳。这让龙小羽不仅深感自豪,而且,甚至,还有几分感激之情,心中油然而生的,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龙小羽的这种心理,韩丁也是有过类似体会的,他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部门头头,也交过几个铁哥们,他体会过上下级和朋友间的信任对一个热血青年来说,能产生多大的精神力量。
  那天散会后罗保春向龙小羽表示没什么要他做的了,让他跟厂长的车回城里去。厂长看出龙小羽很得罗保春的赏识,所以对他也很热情。一路上还和他主动攀谈,问长问短来着
  ,表现出一个长者的亲切与随和。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天上的太阳不仅变得一天比一天大,而且,走得也一天比一天迟,厂长把龙小羽送到公司门口时,街上的路灯刚刚燃亮。龙小羽后来对韩丁很坦白地承认,那些天他一看到路灯燃亮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罗晶晶的影子。他谢了厂长匆匆上楼,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换下上班穿的西服,换上了一身流行的休闲套装——牛仔布的裤子和范思哲的外套,里边连毛衣都忘了穿就往楼下跑。公司的办公楼已经下班没人了,他在楼梯上跳跃而下的脚步在这幢空洞洞的楼房里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回响。
  这会儿正是城市街头最喧闹的时刻,街上拥塞着形形色色下班回家的人群和汽车,但制药公司的这幢小楼被夜色叠在两条小街的接缝处,此时居然门可罗雀。小楼的斜对面,有间卖杂货的小铺,灯光惨淡,生意萧条,老板坐在柜台后面雕塑般地发呆,只有一个女人在柜台前借打电话,龙小羽刚刚跑出公司的楼门,那女人便挂断电话,转身叫了他一声。
  “小羽!”
  龙小羽蓦然止步,愣了半天,才在那间小杂货铺灯光的反衬下,认出阴影中的那张脸来。
  “四萍?”
  四萍走出那片阴影,走近龙小羽,她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像不认识了似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咧开嘴笑了,大声说道:“哟,你真发财了。”
  龙小羽知道她是指他这身穿戴,牛仔布的筒裤和那件很新潮的外套,都是四萍没见过的。筒裤是他上班后用工资买的假名牌,价钱还不到一百块呢,可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两腿瘦长,轮廓非常好看。在买这条筒裤之前,四萍是知道的,龙小羽几乎就没有一条稍微体面一点的,哪怕仅仅是稍微新一点的裤子。
  四萍的目光更多的是惊奇他的那件外套,她大概也看出来那外套是件高档的东西。这还是罗晶晶在和龙小羽发生关系之前给他买的。当时龙小羽坚决不要,推辞半天,差点弄得罗晶晶生气了,才红着脸收下。而且这是罗晶晶按他的身量买的,他不收下又怎么办呢。
  四萍说:“哎,我说话算数吧,我可有一个多月没找你了,你过上好日子了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不是把我忘了吧!”
  龙小羽愣着站在那儿,心里咚咚地跳,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没错,四萍说得真是没错,他真的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他到保春公司上班以后,在他从大雄的工棚里搬出来以后,他和四萍的见面自然少了。都是四萍主动找他。四萍是个野性子,龙小羽担心她整天到公司来诈诈唬唬影响不好,所以他后来不得不和四萍约法三章:别到公司找他,尽量少打电话,双方暂不见面,等他工作稳定了再说。四萍很不情愿,嘟囔了一阵还是勉强答应了。他们之间果真有一个多月没再联系。
  在龙小羽和韩丁谈到这段情节时,他强调了他与四萍约定减少接触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他不想因为任何差错而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可韩丁并不想听他唠叨这种表面的理由,他尖锐地追问了背后的原因,关于背后的原因龙小羽无以为答,其实他不说韩丁也知道是因为他背后又有了一个罗晶晶。
  这两个女孩的差距当然是无可衔接的,但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却衔接着一段恩爱之情,在他丧父失学的那一段最为孤苦无助的日子里,祝四萍毕竟是他惟一的温暖和慰藉。尽管,她脾气差,文化素质低,性格品位与龙小羽不般配,但那一段历史就是那么走过来的。龙小羽对韩丁说起他和四萍的那一段生活时,眼里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温情:“绍兴的冬天特别阴冷,我住在酒厂的仓库里,没有生火。仓库是不准生火的。四萍从家里拿了被子和热水袋给我,还带来她做的酱鸭和大米饭。我从小没有妈妈,没有姐妹,她是第一个爱我、照顾我的女人,这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不会忘的!”
  龙小羽的言语和他眼里的温情会是假的么,会是装出来的么?为此韩丁曾用一串连续的提问试图探究其中的真伪:“你是一个念旧的人吗?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吗?你是那种会永远记住别人恩情的人吗?”
  龙小羽声音不大,但说得很坚定:“是!”
  “所以,”韩丁结论式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杀害祝四萍,对吗?”
  龙小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改变声音中的坚定,他说:“如果你们不信,如果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如果法律必须让我死的话,我只有去死。死也许对我是一个机会,是老天爷非要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到阴间去,去找祝四萍,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如果这样才能补偿她的话……”龙小羽像是说累了,停顿下来,可紧接着又开口,说完了这段话:“那我就只有到阴间去!”
  龙小羽的这段如同人生告白一样的回答让韩丁良久地沉默,沉默之后他依然不无残酷地,继续他的逼问:“到了阴间,你怎么报答她?让你再和她相爱,你干吗?”
  龙小羽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爱她了。”
  “那你怎么报答她?”
  “只要能让她早些升天或者转世,我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我可以替她下地狱,受阎王小鬼的十八般酷刑!”
  “她该下地狱吗?她做了什么该下地狱的事吗?”
  “……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呢?等你到了阴间,等你再也见不到罗晶晶了,再也不能和罗晶晶在一起了,你都不愿再回到祝四萍的身边,你至死也不愿意再和祝四萍重新相爱,你和她之间,难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吗?”
  “没有,我们没有仇恨,我只是不爱她。”
  “为什么?”
  “爱是需要理由的吗?”
  “爱与不爱,都是有理由的!”
  “……那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爱了罗晶晶,我至死都爱罗晶晶!所以,我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再爱其他人。”
  韩丁无话。
  但韩丁同时猜想祝四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也许至死都是爱着龙小羽的。这位有着清俊面容、黝黑皮肤的划乌篷船的小伙子,也许一直是她心里的归宿。每个女孩表达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祝四萍肯定缺乏罗晶晶那样的娇媚和纯真;或者祝四萍没想到龙小羽这样一个从小吃苦、漂泊为生的男人,竟也如此深切地需要女性的单纯和柔美;或者她没想到在这么现实的世界里,龙小羽竟然真的会撞上这种浪漫的桃花大运——一个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个美得像画一样的都市名模,会看上龙小羽?简直是做梦!
  在她和他间断往来的一个月后,她在制药公司的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龙小羽。而就是在这个晚上,龙小羽终于向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和他之间,已经站着一个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的第三者。当龙小羽说出:四萍,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分手吧的时候,四萍还认为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事业,因为接下来龙小羽也是这么向她解释的。他说现在是他人生中一个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把男女恋爱的事情放在一边,他不能再为这种事分散精力。他希望四萍能理解他,支持他,也希望她能赶快找个工作,趁年轻学点本领,干点事业,别荒废了宝贵的青春。
  龙小羽以为,四萍会哭、会闹、会骂他忘恩负义,会一口拒绝他分手的要求,对这些他都有准备。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劝她,怎么讲清道理。恋爱和婚姻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不是用来偿债和还情的。何况,他对祝四萍过去同样有情有义,他因为代她受过,才被百年红酒厂除了名;她去平岭以后他一直尽心照顾她那个半瘫的母亲;他到保春制药公司工作后,祝四萍每次来找他,他都给她一点钱,少则五十,多则一百,他还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呢。他本来一直想给罗晶晶买点什么的,一直都没买,一来因为罗晶晶应有尽有他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二来他的剩余工资有相当一部分都给四萍花了,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向罗晶晶表达什么。总而言之,祝四萍对他的情义他记着,但若以此相威胁的话他就要告诉她,他不欠她的。
  可他全都想错了。
  祝四萍在听他说到分手二字时倒真的愣了一下,但没有哭闹,甚至未置可否。但她在龙小羽希望她也赶快找份工作别虚度青春时接了话茬,她笑了一笑说:“好啊,我是想找工作,你给我介绍一个?”
  龙小羽愣了,说:“我怎么介绍,我又不认识什么人。”
  祝四萍说:“我看你现在混得挺神气,别人你不认识,你们公司的人你也不认识?当初我在百年红酒厂走了多少关系把你弄进去的你忘了?现在你进了这么大的公司,自己吃穿不愁了就不想我了?”
  龙小羽有点出汗了,他似乎猜到了四萍今天来此的目的,他马上顶住说:“这里和绍兴不同的,我们这家公司很正规的,你什么专业都没有,学历又低,人家怎么会要你!”
  四萍不急不恼地说:“我不是为我,为我我就不来找你了,为我我找谁都不会找你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放心,我还有这个骨气。”
  龙小羽狐疑地问:“你不为你,那你为谁?”
  四萍卖关子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这时已经边谈边走,不知不觉地走出小街,来到了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大道上灯光明亮,而灯下的四萍却显得面目全非,龙小羽从没见到她脸上有过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为了谁?”祝四萍说,“我为了咱们在平岭打工的那些绍兴人,我为了大家都有饭吃。我不像你,你自己可以了就不想帮帮大家。”
  龙小羽是厚道人,他听不出四萍的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还是真有什么过错。他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不想帮大家……”可又找不出更多的词儿。
  四萍说:“你想帮大家吗,好啊。”她凑近龙小羽,用很严肃的口吻说:“大家让我来找你,正好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你帮吗?”
  龙小羽问:“什么事?”
  四萍不说什么事,而是再问:“你帮不帮?”
  龙小羽也再问:“什么事?”
  四萍说:“大雄有个朋友,是开建筑公司的,最近想接你们制药厂什么扩建工程的活儿,准备参加你们公司的招标呢。你知道什么叫招标吗?”
  龙小羽并没有马上明白她要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句:“当然知道。”
  四萍笑一下:“噢,我忘了你学过经济的。要是大雄的朋友能接上你们公司的活儿,就会用大雄的施工队,这样,大家不就都有工作了么。所以,现在就看你帮不帮忙了。”
  龙小羽说:“我又不管招标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上啊。”
  “你帮得上!大雄让你想办法搞到那个活儿的标底。”四萍的嗓门在路边一辆重型卡车高速开过的呼啸声里放大了数倍,她大声地问道:“标底!你知道什么叫标底吗?”
  第二十章
  拉着碴土的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这肯定是刚从哪个建筑工地开出来的车队。平岭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常能看到一个个黄色的车斗在斑斑泥浆的装点下,炫耀着它们为街头带来的轰鸣,为地面带来的震动,在大小路口耀武扬威地鱼贯穿行。
  街上开始刮风,风把卡车遗撒的黄土向上扬弃,再刮在龙小羽的脸上,他竟浑然未觉。他呆呆地站在路边,望着车队滚滚而去的烟尘,望着随烟尘翩翩而去的四萍,他的心情也
  被那片尘土蒙住。卡车的轰鸣渐渐远了,而他的听觉却反而失聪,街头的喧嚷不知何时变得细小,他耳边充满的只是四萍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声音,他们为之争执的那笔交易……
  对,他们刚刚达成了一笔交易,四萍是买方,他是卖方。他将要出卖的是保春制药厂扩建工程的标底,而他需要四萍拿来交换的,只是一个简单易行的承诺,那就是:以后再也别来找他。这笔交易说不上公平与否谁亏谁赚,但至少,这肯定是他们的两厢情愿。
  尽管如此,龙小羽还是心神不宁,他知道自己花了多么大的代价,他将要出卖的不仅是那个用数字组成的标底,同时出卖的,还有用品德组成的忠诚。
  还有他在保春公司的前途。
  他在与四萍成交之前还不知道自己能否搞到那个标底,以后会不会形迹败露东窗事发。当远处的尘土掩去四萍的身影之后他仿佛看到自己踏入一片泥泞,他无法断定那是否是一片足以将他吞没的沼泽。
  但他还是答应了她,因为他不答应她就不走。
  还因为他今天已经答应了罗晶晶,晚上下班后陪她一起去逛商场的。他们约了晚上七点在中联百货大楼西门见面,现在已经到了七点,他必须赶快哄走祝四萍,赶到中联百货大楼的西门去。
  火车站的钟声在半条街外将龙小羽从呆滞中惊醒,他急急地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行色匆匆地上去。他这辈子几乎从没破费坐过出租车的。他赶到中联百货时已是七点一刻,他还没下车就看见罗晶晶穿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在等大人接她回家的小女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风中。罗晶晶的样子让龙小羽一路上编好的各种迟到的解释统统变得苍白丑陋,他下了车直奔过去什么都没说就把罗晶晶拉到一面大广告牌的背面,一把搂在了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街上抱住罗晶晶,好在广告牌背面黑暗无人,他的搂抱充满歉意。他想罗晶晶怎么骂他都是轻的,他心里没有辩解只有心疼,他心疼地说:“这么大风你怎么不进去?”
  罗晶晶没有骂他,一句都没有,连埋怨的表情都没有,她还为自己在风中傻站向他做着解释:“我怕你看不到我。”她也用手搂住了龙小羽,她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不怕冻着?”
  他们互相搂着,跑进商场大门。大门里就暖和多了。人也多了,两人不约而同松开手,对视一眼,暗暗一笑。罗晶晶问:“你没吃饭吧,咱们先逛还是先吃饭?”
  龙小羽这才觉得腹中空空,也许是和四萍你来我往的谈判耗尽了他的体力,让他顿感饥饿无比。但他还是对罗晶晶说:“怎么都行,随你。”
  罗晶晶说:“我现在一点都不饿。你饿吗?”
  龙小羽说:“我,我也不饿。”
  罗晶晶脸上高兴地笑着,她是个购物狂,一进商场便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拉起龙小羽的一只手,兴冲冲地往商场里走,说:“那就先逛!”
  龙小羽把手抽回来,小心地环顾左右,他小声说:“别让人看见。”
  “看见怕什么?”
  “别让我们公司的人看见。”
  “噢!”罗晶晶恍然大悟,“那怎么办?”
  龙小羽说:“你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着。反正我又不买东西,我就在后面跟着你。”
  罗晶晶说:“行!那你别跟丢了。”
  她说完,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罗晶晶后来跟韩丁说过,她和龙小羽每次上街都是这样一前一后把距离拉开了走。要是进饭馆吃饭,总要龙小羽先进去,看有没有公司的人也在里边吃饭,有的话他就出来,没有的话就找位子坐下,过一会儿罗晶晶再进来。进来也是先转一圈,没有熟脸才转到龙小羽的桌子上坐下,有的话就转一圈出去,在外面等龙小羽,龙小羽也就出去,就跟以前地下党搞秘密工作似的。开始罗晶晶觉得挺刺激,久而久之就烦了,而且她特别渴望和龙小羽手拉着手地在大街上和商店里逛,那多好啊!可龙小羽不敢,对她一再晓以大义,千万不能小不忍乱大谋。平岭不是北京上海那样的人海之都,在平岭的大街上,三转两转就能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罗保春要是听说他的宝贝女儿拉着自己秘书的手逛大街,非得气出心肌梗死不可。
  这个一前一后的队形就起缘于中联百货的这个晚上。让龙小羽感到意外的是,罗晶晶没在二楼女装的楼面停留,直接乘扶梯上了三楼,三楼是男装。龙小羽满腹狐疑跟上来,看到她在前面走,每逢拐弯总要停下来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丢。龙小羽看她回头张望便冲她笑一下,两人隔着很远眉目传情。一路走到三楼深处的一家羊绒制品专卖店里,那专卖店的门楣上写着“雪莲”两个大字。
  龙小羽跟过去,站在这家专卖店的门口,店里没有太多顾客,但他依然谨慎地没有进去。他看见罗晶晶和一位营业员说着什么,营业员问:“他有多高?”罗晶晶回头向门口的龙小羽伸手一指:“就这么高。”营业员说:“那穿四十四号的。”
  龙小羽这才看明白,罗晶晶是给他买羊绒衫呢。他连忙走进店内,对罗晶晶说:“哎,你别买,我不要,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罗晶晶不理他,挑了一件奶色的羊绒衫,又挑了一条颜色差不多的围脖,无论龙小羽怎样试图制止,她还是交了钱。在她交钱时龙小羽听到收款员的唱收唱付:“收你八百整,找你七十三,拿着!”他心里真有点承受不住,他真害怕罗晶晶给他买东西,一花就是七八百,他觉得每一笔都像是自己欠下的债,越欠越多!
  买完羊绒衫和围脖,他们才下到二楼的女装区。还是一前一后,罗晶晶在前面走,龙小羽拎着装着毛衣围脖的塑料袋在后面跟着。罗晶晶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试了数不清多少次衣服,龙小羽的脚脖子都跟酸了,站麻了,肚子饿得两眼发蓝,罗晶晶还在乐此不疲地试着衣服。结果一直试到商场快要关门下班了她也一样没买。带着龙小羽下到一楼,径直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柜台前,花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只玉珠手链,转身就递给了龙小羽。
  罗晶晶一掷千金,龙小羽吓了一跳,说:“这是干什么,这么贵的东西我可戴不了。”
  罗晶晶说:“又不是白给你,我想换你手上那条珍珠链。”
  龙小羽:“这珍珠链哪值这么多钱,你退了这个花二百块钱能买一条更好的珍珠链呢。”
  罗晶晶怨怨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懂吗,人家好朋友都互相送东西的。”
  “噢,”龙小羽恍然道,“那我送你别的吧。你还喜欢要什么?”
  “我就要这个,我知道这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了。”
  龙小羽还是摇了头,他这是头一次拒绝罗晶晶:“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可它并不代表我。我妈妈不在了,它代表我妈妈,我爸爸不在了,又代表我爸爸,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它才代表我。那时候我会留给你的。你要是还真的想着我的话,那时候可以戴上它。”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猛省般地说:“你怎么会不在呢,净说不吉利的话。”
  龙小羽从罗晶晶手上,拿过那串玉珠链,给她戴在手腕上,他托起她的手腕说:“多好看啊,这手链像专门配你的。”
  信物没有换成,罗晶晶有些怏怏。他们走出商场,站在风里等车。等车的时候罗晶晶从龙小羽手中的提袋里,取出那条刚买的新围脖,拆开盒子拿出来亲手给龙小羽围上。这是龙小羽有生以来第一次戴羊绒的东西,感觉比想象的还要轻柔得多,温暖得多,细细软软的有点像女人的皮肤。罗晶晶帮他掖好围脖还嘱咐了一句:“以后出来要戴上。”龙小羽答应:“唔。”
  那天的晚饭龙小羽吃得很多,直到吃得撑了。吃完饭把罗晶晶送回家后天已很晚,他就在罗家小院住下了。第二天清晨六点钟他就起床,先为罗晶晶做了早饭,把早饭放在桌子上,然后在罗晶晶迷迷糊糊的脸上亲了一口,便离开罗家匆匆上班去了。他必须在八点以前赶到公司,在大家上班前搞好卫生,灌满开水。他一向如此。他不想让公司里的人察觉到他一夜未归,进而传出一大堆风言风语。
  新的一天照常开始。九点以后,龙小羽照例打电话到黄鹤湖别墅,把今天收到的文件名目一一念给罗保春听,请示罗保春是自己过来批阅还是由他把文件送去。罗保春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疲倦,像是尚未睡醒,他让龙小羽把文件送过去,还让他出来时顺便去一趟罗家小院,接他的女儿来一趟黄鹤湖。
  听到要接罗晶晶,龙小羽难以掩饰地兴奋起来。他和罗晶晶正是热恋阶段,恨不能分分秒秒朝夕相处。他兴冲冲地刚要出门,迎面撞上扩建工程筹建办的马主任,听说他要去黄鹤湖,便从皮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材料交给他,让他送给罗总过一下目。龙小羽一边点头应承,一边接过材料,材料是装订好的,封面的标题突然让龙小羽触电般的全身激灵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这是咱们厂扩建工程的标底和整个工程的预算。预算是请市建委指定的监理公司做的,格式都符合投标的要求。你跟老板提醒一下,明天下午是发标会,几家想来投标的单位我们都通知了。这个标底是按罗总当初确定的原则制订的,昨天晚上刚刚送过来。先给罗总过过目,没问题的话我们将来就按这个开标了。要有问题的话还可以再改,不过再改还得另付监理公司费用,人家是做一次收一次的费。”
  马主任唠唠叨叨,龙小羽似听未听,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咚咚咚地直撞胸口,脸上也有些赤热,做了亏心事似的。他慌张地把材料装进公文箱,然后应承着马主任,脚步发飘地下楼上车,每一步都迈得有点心神不定。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让司机先把他拉到罗家小院,叫起了还在睡觉的罗晶晶。
  罗晶晶看来早已接到父亲的电话,听见龙小羽在院子门外一本正经地按铃就衣冠不整地跑去开门放他进来。她睡眼惺忪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又问:我爸叫我去做什么?龙小羽说:我怎么知道。他说完抱着罗晶晶亲了一下,说:快点穿衣服,司机还在门口等着呢。
  罗晶晶没去穿衣服,突然让龙小羽心惊肉跳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爸是不是发现咱俩的事了?”
  龙小羽一下愣住,罗晶晶猛丁这么说把他猛丁吓蒙了,几乎下意识地相信他们真的东窗事发。喘息片刻,他用虚了的声音说:“不可能……”
  罗晶晶全然没有龙小羽那样的紧张,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其实还不如就跟我爸明说了,肯定没关系的!我决定的事,我爸不会强迫我,他也强迫不了我!”
  龙小羽不知道罗晶晶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是认真的,他领教过罗晶晶在生活小事上的任性,他害怕她在大事上也这样任性而为。龙小羽后来对韩丁承认,他那时对罗晶晶的个性还远未吃透,他常常摸不清她下一分钟将会做出什么一意孤行的事情。
  所以那天他的表情有点急,语调也有点没压住,他用气急败坏的表情和语调想制止罗晶晶:“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现在不能让你爸知道,你为什么大事小事都不听别人的,这事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罗晶晶没想到他会生气,她本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她对爱情的勇敢、坚定和义无反顾,但他却生了气。罗晶晶委屈地扭头进了卧室,赌气地对跟进来的龙小羽不搭不理。
  龙小羽跟进卧室,坐在床上,慢慢放缓了口气,那口气中有几分歉意,也有几分恳求:“先别告诉你爸好吧,咱们的感情,你爸一下理解不了的。他要是坚决不同意,你能跟他吵架吗,你知道他有心脏病的……”
  龙小羽好言相劝,罗晶晶默不作声。龙小羽以为她气消了,上去刚想抱抱她,没料罗晶晶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一下并且使劲一甩,一只手指不巧勾在了龙小羽的珠链上,只听“啪”的一声,珠链崩断,雪白的珍珠飞溅开来,像一朵浪花突然绽开的瞬间,紧接着他们满耳都是劈里啪啦的银珠落地声,那声音嘈嘈切切,既热闹又悦耳,之后的刹那间又静得吓人!
  两人都愣住了,那散落一地的声音,那散落一地的珠子,把事态夸张得有点严重,在愣了片刻之后龙小羽先开了口,他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对不起。
  罗晶晶碍着面子,什么都没说,像刚刚闯了祸的孩子那样假装还生着气。她转身坐在床上,歪着头不理他。但眼睛的余光看到龙小羽默默地蹲下来捡珠子,她的心一下子酥软了,愧疚万般。她当然知道这串珠链是龙小羽的珍爱之物,寄托着他对父亲的一腔哀思。
  散掉的珠子一粒一粒地,重新聚拢在龙小羽的掌心里,但不见了那根尼龙线。罗晶晶直直地伸出两只手,两只掌心向上翻。“给我吧,”她说,“让我帮你串起来。”
  龙小羽知道她气消了,听话地将珠子倒在她的手心里,罗晶晶看着那一捧珍珠,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她抬头命令龙小羽:“你先把脸背过去,现在我要换衣服。”
  龙小羽把气松下来,咧开嘴角笑了笑,拎着手提箱离开卧室来到客厅里。他把手提箱放在沙发上,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解了手,又洗了手,洗手时想起了什么事,动作犹疑地关掉水龙头。他走出卫生间,看到客厅里静静的,又听听卧室里也静静的,他轻手轻脚提了沙发上的公文箱,重新进了卫生间,顺手反锁了卫生间的门。他把公文箱放到洗手池上,转动数码锁,“啪”地一声响,箱盖打开了,摆在上面的,正是祝四萍要的那东西,那份名叫“标底”的机密文件。
  他手指略略发着抖,把印有机密二字的封面翻开来。他是学过经济的,这东西一看就明白。标底后面还附着工程预算表和单位项目收费表等一整套文件,他把这一套文件快速地看一遍,大都数字表格之类的,很难一目了然。他拿出笔,笔尖抖抖地,把“标底”上的几个主要数据草草记在从洗手池边顺手拿来的一张倩碧的说明书上。这时他听到卫生间的门被“砰砰砰”地敲得山响,罗晶晶在门外叫:“你快点,我要洗脸!”他慌慌张张地将那张已经携带了重要商业机密的倩碧说明书塞进裤子的口袋里,关了手提箱,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罗晶晶一脸坏笑,问他:“锁门干什么,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怕我看!”
  龙小羽的脸肯定红到脖子根了,额头上也蹿出汗来,他结巴了一下,说:“你换衣服不是也不让我看么。”
  罗晶晶走进卫生间,说:“你早上做的什么饭?早凉了吧,你给我热热去。”
  龙小羽这时才想到放在餐桌上的牛奶和烤面包什么的肯定早凉了。但他说:“你自己热吧,司机在外面等着呢,我进来这么半天不出去,司机该怀疑了。”
  罗晶晶说:“那我不吃了。”
  龙小羽无奈,只好说:“那我给你热,你快点洗!”
  罗晶晶说:“我真不吃了,我还怕长胖呢。”
  龙小羽说:“那我先走了,要不然司机真要问我进来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呢。”
  龙小羽拎着手提箱要走,罗晶晶又叫住他,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就跟他说,咱们干这个呢。”
  龙小羽走出罗家小院,重新回到车上。司机果然唠叨说:“那大小姐还没起么,这么难叫。”
  龙小羽顺水推舟地应和了一声:“啊,起来了,马上就出来。”
  罗晶晶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姗姗走出罗家小院的。她上了汽车,一个人坐在后座上。当着司机的面,和龙小羽之间互不正视,互不搭腔。龙小羽低声对司机说:“走吧。”
  汽车把他们拉到黄鹤湖别墅,一进屋,罗晶晶先进书房见她爸爸去了。龙小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保姆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就不言不语地走开了。客厅里很安静,龙小羽默默地坐着,他或许能从这出奇的安静中,体会到黄鹤湖的寂寞。他侧耳倾听,竭力想听到一点声响,他听到的只是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内,罗保春父女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他很想听清他们说什么,他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个方向,但劳而无功。书房里的说话声忽生忽灭,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他尽管什么也听不清,但本能地疑心他们是在谈自己。这个疑心刚一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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