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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夏目漱石)

_9 夏目漱石 (日)
  
  ①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丰臣秀吉灭北条氏,封给德川家康关东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
  老人说到这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伯父,德川将军也许值得感谢,但是,明治时代也还好嘛。从前并没有红十字会吧?”
  “那是没有。压根儿没有红十字会。尤其能够瞻仰皇族仪容,这除了明治时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长寿,就凭这副样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会,并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无憾了。”
  “啊,仅是久别后重游东京,这就够福气的了。苦沙弥兄!伯父嘛,因为这次红十字会召开全体大会,他特地从静冈赶来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过上野,刚刚回来。所以,你瞧,他还穿着我从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的确,他是穿着大礼服,但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背凹了进去,腋下吊了上来。纵然故意往坏处去做,也很难煞费心机地做得这么邋邋塌塌。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各自为政,一仰脸,便从空裆中露出了喉骨。甭说别的,那黑领结,就弄不清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
  大礼服总还算顺眼,可那个白发小髻,便是天下奇观了。至于那个驰名的铁扇怎样?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贴身放着。
  主人这时才神志清醒,将精神修养的功夫充分应用在老头儿的服装上,不免令人吃惊。他认为老头儿的大礼服总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体统;然而,见面一看,事实却比说的更严重。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供做历史研究的材料,那么,这个老头儿的小髻和铁扇,确实有更大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不便刨根问底;谈话中断吧,又有些失礼,于是,便极其随便地问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并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唉,如今的人越来越好奇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主人说得很像个长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当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么一句也就是了。
  “还有,人们都盯住我这把铁扇。”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重得很呢。伯父!让他试试!”
  老头儿吃力地拿起铁扇,递给主人说:“您受累!”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①当年用过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便还给了老人。
  
  ①莲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实,源平时代武将,后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莲生。
  老人说:“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这玩艺儿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唔?这玩艺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砍敌人的盔甲……当年趁敌人两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这件宝,听说从楠木正成①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①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时期的武将。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年久月深,说不定是建武时代①的产品呢。”
  
  ①建武时代:即南北朝时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号。
  “也许。不过,寒月君可大吃苦头喽!苦沙弥兄!今天开会回来,路过大学,真是个绝妙的好机会,就顺便去了理学部,刚刚参观过物理实验室。因为这把劈盔刀是铁的,害得试验室里的磁力装置全部失灵,惹了个大乱子哪。”
  “且慢,此话无理!这是建武时代的优质铁,绝不会有如此风险的!”
  “再怎么是优质铁也不行。寒月兄刚刚说过,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年轻轻的,真可怜!总该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嘛。”
  “可怜哪!那也算‘科学研究’!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光,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学者,那么,谁个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铺掌柜更办得到。这种行当,在汉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极其低下。”老头儿边说边面对着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这话不假!”主人虔诚地说。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这有什么怪的?习惯读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读法是‘咪咪兹’,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瞎眼睛’读音相同;把癞蛤蟆读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样的。”
  “嘿?高见!”
  “把癞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颏,仰颏的读音是‘阿欧牟气尼卡衣路’,因此习惯上就叫癞蛤蟆为‘卡衣路’。把篱笆叫做竹篱,把莱茎叫做菜杆,也都一样。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乡巴佬的话。不谨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现在去杉(沙)原家吗?真麻烦。”
  “怎么?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去困难。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唯唯称是,立刻派女仆向车夫家跑去。老头儿没完没了地道别,将圆顶礼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吗?”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复又在坐垫上打坐,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个豪杰吧?我也以有这样一位伯父而感到荣幸。不论带到什么地方,总是那副风度。吃惊吧?”迷亭觉得让主人吃惊,他非常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这都不吃惊,你可真够沉着啦。”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诸如提倡精神修养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如果现在是六十岁上下,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轮着班当个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儿了。”
  “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主人把以前从哲学家听来的话语仿佛自己的学说似的陈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么,好像讲起八木独仙的学说了。”
  听了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蓦地一惊。说起来,前此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飘然而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主人刚才一本正经宣传的那一套,正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买现卖的。迷亭以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说,这暗暗地使主人临时乔装的假相受挫了。
  “你听过独仙的讲演吗?”主人心慌意乱,叮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他的学说,从十年前在学校直到今天,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乱变的,也许正因为不变,才值得信赖哩!”
  “噢,正因为有人捧场,独仙才混得下去啊!首先,八木的名字就起得好。他的胡须,简直就是一头山羊;而且自从寄宿求学以来,一直是照老样子长起来的。独仙这个名字也够带劲儿的。从前,他到我那儿去投宿,照例是大讲特讲精神修养。因为他总是重重复复,说个没完没了,我就说:‘你也该休息了吧?’这位先生真够幽闲:‘不,我不睏!’他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讲他的消极论,够烦人的。还好,我几乎央求他睡下。我说:‘怎么办!你大概不睏,可我睏极了。面子事儿,睡吧!’可是,那天夜里老鼠出洞,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尖。深夜里他大喊大叫。这位先生嘴皮上讲什么超越生死,但似乎依然惜命,十分担心哪!他责怪我说:‘鼠疫染遍全身,那可了不得!你要想个办法呀!’我一听,真是服了。后来,我没什么办法,就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来唬弄他。”
  “怎么唬弄?”
  “‘这是洋膏药,最近德国的一位名医发明的。印度人一被毒蛇咬伤,用上这贴膏药就立见功效。’我对他说:‘贴上这帖膏药,保你平安。’”
  “你从那时起,就对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后来,因为独仙先生是个大好人,认为我说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郎当着一些线头,原来是把那撇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现在的山羊胡可比那时候更神气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谈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卖弄起独仙的消极论来了!”
  “说真的,当时我非常感动,也立志发奋要修养一番呢。”
  “发奋倒是好的。不过,过于把别人的话当真,可要上当哟。你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的把戏,到了关键时刻,和你我一样。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以至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词吗?”
  “是呀!若叫他本人说,那件事他非常幸运。‘禅机玄妙呀!到了十万分火急之刻,能够惊人地迅速地做出反应,其他的人一听说是地震,都懵头转向,惟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这正表明了修炼的功效。真高兴……’说着,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个嘴硬的家伙!说到归终,再也没有那些叫嚷什么禅呀、佛呀的人更阴阳怪气的了。”
  “是么!”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颓唐。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讲了些和尚道士们常说的鬼话吧?”
  “唔,他告诉我说:‘电光影里斩春风’,言罢而去。”
  “‘电光’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戏,真好笑。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把全句错念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真逗!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单等他慢条斯理地宣讲时,你从各方面进行反驳。瞧好吧,他立刻就会颠三倒四,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碰上你这样的捣乱鬼,谁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谁捣乱!我非常讨厌那些禅和尚,以及什么‘得道的’。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有个八十来岁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个暴雷落在院内,把和尚院前的一棵松树劈倒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安然无恙,若无其事。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十足的聋子。那自然会泰然自若的喽。大抵是这么回事。独仙只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动不动就勾引别人,所以很坏。眼下就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了疯子。”
  “谁?”
  “谁?一个是里野陶然呗。托独仙的‘福’,潜心于禅学,去到镰仓,终于在那儿变成了疯子,丹觉寺门前有一个铁路的岔路口吧?他跳进去,在路轨上打坐。张牙舞爪地要挡住对面驰来的火车。不错,火车刹住了闸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可是从此,他自称是水火不入、铁打金刚的身子,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灌得咕噜噜的直打转。”
  “死啦?”
  “这时又万幸,赶巧参加道场的和尚从这儿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回到东京,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归根结底,等于独仙间接杀害了他。”
  “看来,死认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就是嘛!被独仙坑害的,还有一名同学。”
  “危险哪!是谁?”
  “立町老梅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就是什么‘鳝鱼升天’,最后,成了真事儿。”
  “什么真事儿?”
  “终于,鳝鱼升天,肥猪成仙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像他那样没脸没皮地贪吃。因为是贪吃加上出家人坏心肠的合并症,这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神,现在回头一想,当时,净是些蹊跷事儿!他一到我家,嗬!说什么:‘那棵松树下没有飞来炸肉排吗?’‘在我家乡,鱼糕坐在木板上游泳咧!’他不住嘴地说些奇谈怪论。光说还好,还催我说:‘到门外的脏水沟去挖地瓜面馒头吧!’这一来,我算告饶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关进巢鸭疯人院。本来毛猪之类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十分强大哟!”
  “哦?现在还在巢鸭吗?”
  “不仅在,而且狂妄自大,气焰十分嚣张哩!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没意思,便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别看他是个疯子,可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世人多半陷于迷津,一定要普渡众生。于是,他给朋友们胡乱写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又臭又长,因超重而被罚款两次呢。”
  “这么说,邮给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喽!”
  “也给你家寄啦?那才叫绝哪!也是红色信皮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别具一格。”
  “那种信皮,听说是特意从清国进口的,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间放光彩’……”
  “原来那信皮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发疯,才非常考究。不过,尽管发疯,惟有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写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给你的来信里也写过这些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难怪呀!还有呢?”
  “还写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配朝鲜人参,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鲜人参汤喝!”
  “好像并非如此。”
  “不是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的句子:‘苦沙弥先生!聊备清茶,呜呼尚飨!’”
  “哈哈哈……‘聊备清茶,呜呼尚飨’,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干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万岁的!”
  迷亭先生兴致勃勃,大笑起来。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极大敬意而反复捧读的书信,发信人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总觉得先前的热诚与苦心都已付诸流水,因而有气;并且,想到自己竟把疯人的文章那么煞费心机地玩味,又有些脸红;最后,既然对狂人作品那么赞许,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异常?因而又有些怀疑。愤怒、羞惭与疑虑,三者迸发,总有些如坐针毡。
  这当儿,有人大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两步就到了门口,已经传来呼喊声:
  “劳驾,劳驾!”
  主人屁股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却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已经边问“是谁”,边两步窜出堂屋,跑到门口。迷亭到家,并不叫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似乎有点叨扰;但他来者安之,主动担负起书童的接待任务,倒也带来了方便,不过,迷亭再怎么不客气,毕竟是客人;劳客人大驾去开门,主人苦沙弥先生却纹丝不动,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应随即出马的。然而,他却偏不,这才是苦沙弥先生的本色。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座垫上。“稳坐”与“安居”,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门前,像连珠炮似的在和谁争辩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面对屋里嚷道:
  “喂!房东大人!有劳大驾,出来一趟。你不出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这才依然袖着手慢腾腾地走来。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弯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而立的是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穿一身进口条纹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默默地站立。此人总像在哪儿见过。咱家仔细端详,才知道岂止见过,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儿。啊,莫非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正门光临啦?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出面的。”
  主人似乎这才明白刑警来干什么。他低着头,面对偷儿毕恭毕敬地施礼。他大概是觉得偷儿比虎藏先生长得更加仪表堂堂,便贸然断定他是刑警。偷儿肯定是要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只好佯作不知,依然袖着手站在那里。毋须说,因为他戴了手铐,叫他拿出手来也办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这光景,总会明白个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寻常,他有个毛病,总是无端地怕见官吏和警察,对大官儿的威风十分畏惧。不错,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说:警察者流无非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花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一碰上实际,他便显得格外唯唯诺诺。因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长,过惯了对上峰弯腰施礼的生活,说不定这种秉性又传给了儿子呢。真是可怜极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眯眯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刚说了头,偏偏浑然忘却,记得的只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尽管他心里是在想:山芋呗,提不提的,倒没什么。不过,刚说“失盗物品嘛……”下边竟然词穷,这总有点显得呆头呆脑,不成体统。若说别人家被盗,猛然之间,可能说不清楚;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这会被当成尚未成年的证据。有念及此,才横下一条心来说:
  “失盗物品有……山芋一箱。”
  这时,偷儿似乎觉得非常滑稽,弓起身来将脸儿埋在衣襟里。
  迷亭哈哈大笑,说:
  “好像丢了点山芋,非常心疼哪!”
  只有刑警听得格外认真。
  “山芋是弄不回来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退还时要交一份收条,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么,再见!”
  刑警独自哇啦啦,说罢而去。偷儿也随后出去。偷儿手被铐着,不能关门,门儿只得依然敞着。主人虽然诚惶诚恐,这时也显得不满,鼓起腮帮,砰的一声将门儿关了。
  “啊哈哈……你对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总是那么谦恭和蔼,到也是个好男子。可是,你只对刑警恭恭敬敬,这就不怎么样了。”
  “可,人家费心费力来通知的嘛!”
  “通知怎么?那是他的职责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满够意思啦!”
  “可,这不是一般的职责呀!”
  “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职责,是所谓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职责,比通常的职责还卑劣!”
  “喂,说这种话,你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那么,就不要再骂刑警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总算说的过去,至于你尊敬盗贼,可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
  “你呀!”
  “我何曾结交过盗贼?”
  “何曾结交?不是你对盗贼客客气气的吗?”
  “几时?”
  “就是刚才,不是卑躬折节了吗?”
  “胡说!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种派头吗?”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种派头哪!”
  “真顽固!”
  “你才顽固哪!”
  “啊,首先请问:刑警到别人家,难道就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谁敢说凡是刑警都不能袖着手?”
  “你那么凶,我可有点害怕。在你客套过程中,他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刑警嘛,也许会有这种姿态的。”
  “真够主观,怎么说也不听。”
  “就是不听嘛!你不过嘴皮上说什么‘偷儿’‘偷儿’的,可你并没有当场见过那个偷儿破门而入。只是凭空想象,片面地一口咬定罢了。”
  谈到这里,迷亭绝望了,似乎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竟一反常态地默默无语;主人却以为难得一次说服了迷亭,十分开心。在迷亭眼里,主人因顽冥不灵而人格贬值;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他固执己见,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间不时地会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认为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那当儿,本人的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本以为至死也要保全面子,至于后人予以轻蔑,没人理睬等等,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真是够幸福的了。据说这种幸福被名之为“猪猡的幸福”。
  “总之,明天你想去吗?”
  “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算个什么。”主人说得很强硬,看来气魄还不小哩!
  “口气好大呀!停课行吗?”
  “行啊!我们那个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没事儿。”主人说得很坦率。若说滑头,也够滑头的;若说天真,也还蛮天真哩!
  “喂,你可以去。可是,认识路吗?”
  “知道个屁!坐车去,就不难了吧?”主人气哼哼地说。
  “您是个‘东京通’,不亚于静冈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哟!在吉原!”
  “什么?”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吗?”
  “是呀。东京只有那么一个吉原。怎么样?有心去吗?”迷亭先生又开始捉弄起主人来。
  主人刚一听说吉原这个地名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忽而他改变了主意,对用不着的事逞起威风:
  “管它是吉原还是妓院的,我说去,就一定去!”
  蠢人总是在这类事情上虚张声势。
  迷亭只说:“啊,一定很有意思。去开开眼吧!”
  刑警光临引起的风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后,迷亭依然胡诌八扯,日暮时分说:回去得太晚,伯父要发火的,于是走了。
  迷亭走后,主人匆匆吃罢晚餐,仍然回到书房,又袖起手来,思绪如下:
  我所赞佩并想极力效仿的八木独仙,按迷亭的话看来,似乎是个并不值得学习的人。而且,他所倡导的学说总有些不合逻辑,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属于疯癫之例。况且他有两个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疯子。太危险了!如果随便接近,难免自己也被扯进那个圈子里去。至于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读其文,惊叹之余,竟然认定他是个识高见广的伟人。然而,他却是个十足的疯子,眼下就住进了巢鸭疯人院。迷亭的话,固然有些是信口开河的夸大之词,但是立町在疯人院里沽名钓誉,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这恐怕还是属实的吧?看样子,说不定自己也有点这种趋向哩!常言说‘同气相求’、‘物以类聚’。我既然赞佩狂人之说——至少,既然对狂人的文章与言词表示同情——恐怕自己与疯癫也相去不远吧!即使不算一路货色,既然择狂为邻,比室而居,那就说不定迟早会推倒间壁,同聚一堂,促膝谈心的。这还了得!的确,回想起来,这一阵子的思维活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谈脑浆一勺的化学变化,且说意志变成行动、声音化为言辞,很多地方已经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议。虽然舌上无甘泉,腋下绝清风,却牙根有恶臭,筋头有癫气,奈何!愈来愈不妙了!看样子,我是否已经成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伤人,尚未危害于社会治安,因此才没被赶出城市,依然做一名东京居民吧!这不同于‘消极’‘积极’之类的小事区区,必须先从脉搏进行检查。然而,脉搏似乎并无任何异常。是头部有热?倒也不像什么火往上攻。可,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总是拿疯人和自己做比较,计算类似之点,看来是很难逃出疯人的圈子了。这只怪方法不对头。因为自己总是以疯人为标准,让自己向疯子看齐,所以才得出那样的结论。假如以健康人为标准,把自己摆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评介,说不定会得出相反结论的。那么,要先从近处着手,首先,今天登门的那位身穿礼服的伯父如何?他说:‘心也,置于何处?’……那一套也有点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从早到晚,带着饭盒,一味地磨玻璃球。这家伙也是疯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恶作剧为天职,无疑是个快乐的疯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恶毒的心肠,完全悖离了常情,肯定是个地道的疯子。第五,该是金田老板了。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是,单看他对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妇随的样子,不妨说他是个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别名,因此,可以和疯子划为一类。其次嘛……还有,还有落云馆的诸君子。从年龄来说,还都嫩得很;但在狂躁这一点上,却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来,大多都属于疯人同类,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样子,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群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叫骂,互相角逐。莫非所谓社会,便是全体疯子的集合体,像细胞之于生物一样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过活下去?说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达理,反而成为障碍,才创建了疯人院,把那些人关了进去,不叫他们再见天日。如此说来,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疯人院外的倒是些疯子了。说不定当疯人孤立时,到处都把他们看成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力量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大疯子滥用金钱与势力,役使众多的小疯子,逞其淫威,还要被夸为‘杰出的人’,这种事是不鲜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涂了!
  以上,将主人当天夜晚在孤灯只影下沉思默想时的心理状态如实地做了描述。主人头脑的昏庸,从这里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尽管他蓄着德皇凯撒式的八字胡,却是个呆子,连正常人与疯子都区别不开。何况他好不容易提出这么个问题,让自己思索,却终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便半途而废了。他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不具备彻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结论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青烟,难于捉摸。不要忘记,这便是他议论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猫,也许有人怀疑:一只小猫,怎么能把主人的内心世界描绘得如此详尽?然而,这区区小事,对于猫来说,何足挂齿!咱家曾学过解心术。“几时学的?”这等小事,何须多问!反正咱家精通,当咱家趴在人们的膝上时,将柔软的毛皮悄悄贴在人们的肚皮上。于是,唰的一溜火光,人们的心理动态立刻鲜活地映进咱家眼帘。前些天,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主人温存地抚摸咱家的头,竟忽而萌起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若是剥下这张猫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觉,不由地一阵浑身发冷。真可怕!当天夜里主人头脑中泛起的上述思绪,幸而能向诸公报导,敝猫引以为极大的光荣。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涂了。”随后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来都想了些什么,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其后,主人如果对于疯狂再进行思索,必然要重复一遍,从头想起。那时节,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结论:“一切都搞糊涂了!”可就没准儿了。然而,不论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论他沿着何等思路去思索,终于要得出结论说:“一切都搞糊涂了!”这可是板上钉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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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隔着纸屏呼唤道:“喂,已经七点啦!”
  主人是醒了,还是在睡?他只背过脸去,概不答话。
  有问不答,是这位先生的特性。只在必须开口的时候,才“哼”的一声。连一声“哼”,也不是轻易发出的。人如果懒得连答话都嫌麻烦,也许别有风趣,但是偏偏这号人没有一个能讨女人的喜欢。现在,连陪伴在身边的妻子都似乎对他不大敬重,至于其他人,若说“可想而知”,也没有多大出入吧!常言道:“见弃于亲兄弟的人,怎能得到陌生美女的怜爱?”主人既然连妻子都不敬重他,怎么会得到世上一般女士们的垂青?倒也没有必要趁此机会揭露一番主人在异性中毫无魅力的老底。然而主人总是把事情想得乖谬,硬编理由说,妻子之所以不喜欢他,完全因为他年事已高。这是他糊涂的根源。咱家为了促其觉醒,不过从关心的角度出发略抒己见罢了。
  既然遵命在指定的时间通知主人时间已到,而主人只当耳旁风;既然主人背过脸去,也不哼一声,女主人便断定错在丈夫、而不在于妻子。她以一副“误事我可不管”的神情,扛起笤帚和掸子向书房走去。
  不多时,只听书房里敲打得叮当山响。例行公事的清扫工作开始了。究竟清扫的目的是为了运动,还是为了游戏?咱家不负清扫之责,无须过问,装作不知便是。不过,像女主人这种清扫方法,却不能不说是毫无意义。若问为什么说毫无意义,咱家就告诉他:因为女主人不过是为了扫除而扫除罢了。她把掸子往纸屏上一碰,将笤帚往床席上一晃,这就表明扫除完毕。对于扫除的原因和结果,她是不负丝毫责任的。因此,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很干净,而那些污垢落灰的地方永远是污垢未去,灰尘犹存。自古就有“告朔汽羊”①的故事嘛,说不定比根本不扫要好些的。但是,扫不扫除,对于主人并没什么益处。虽然无益,竟也天天不辞辛苦地去扫,这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处。妻子与扫除,按多年的习惯,已经形成固定的联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结合在一起。至于扫除的实绩,还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样,还像没有发明笤帚和掸子以前的往昔一样,丝毫不见功效,思忖起来,这二者的关系,大概像形式逻辑命题中的名词一样,不问内容如何,却结合在一起了。
  
  ①告朔汽羊:“朔”,每月初一,饩(音戏),活牲畜,按周礼,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庙,后流于形式。见《论语·八佾篇》。
  咱家和主人不同,从来都习惯于早起。此时,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住。但是,连家人还没有用餐,就凭敝猫的身份,毕竟是找不到早点享用的,这正是猫的可悲之处。不过,我心想:蛤蜊壳里说不定正袅袅腾起香啧啧的热气呢!于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当明知希望渺茫、却仍是追求渺茫的希望时,最好只把那追求描画在心里,平心静气地一动不动,这是上策。而咱家却做不到这一点。一定要试探一下是否“事与愿合”才行。即使试探也肯定失败的事,也定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咱家饿得受不住,便爬进厨房,先向锅后的蛤蜊壳里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昨晚舔净的地方,依旧在天窗泄来的初秋阳光下悄然闪烁着奇异光辉。
  女仆已经把煮好的米饭倒进饭桶,现在正在火炉上的锅里搅拌。饭锅周围溢出来的米汤,已经干巴巴的。粘住了几条,有的活像粘上了棉纸似的。饭菜都已做好,大概可以进餐了吧!这种节骨眼上还客气什么,即使不能如愿以偿,也根本吃不了什么亏,便下定决心,催她快吃早饭。咱家再怎么是个吃闲饭的,一样知道饿!咱家拿定了主意,咪咪地叫起来,叫得媚气十足,又如怨如诉。女仆却干脆不理。她生来就摆臭架子,早就了解她不尽人情,但是,叫得动听,唤起她的同情,这可是咱家的拿手好戏。这回,咱家又试探着咪哟咪哟地叫。那带有几分悲壮的叫声,连自己都确信它定会使天涯游子肝肠寸断。
  女仆却满不在乎,全然不睬。这女人说不定是个聋子。聋子就不可能当女仆。也许单单听不见猫叫声?世上有的人是色盲。尽管本人认为自己视力很好,但叫医生说,则是个“睁眼瞎”。而这位女仆,大概是声盲吧?声盲也是残废。残废嘛,还那么傲慢!夜里不管咱家怎么要去解手,她也不给开门。偶尔也放咱家出去,却又不准回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恼人,更何况秋霜?在那屋檐下彻夜蹲着,等待日出,多么凄苦啊!简直不敢想象。前些天咱家吃了闭门羹以后,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遭到野狗的袭击,眼看要一命鸣呼。幸亏跑到一个仓房的屋顶,整夜都在发抖。这一切,都是由于女仆的不通人情而酿成的不幸。面对这么个女人,纵然哭给她听,也不会有任何反响。然而,“饿极拜佛脚,贫极起盗心,爱极写情书”,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当咱家“咪哟,咪哟!”叫第三声时,为了引起女仆的注意,特意用了复杂的奏鸣法。咱家确信自己的声音优美,不亚于贝多芬的交响乐。然而,这对于女仆却丝毫也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块活板,抓出一根生炭来,然后在火炉边上卡卡地敲,断成三截,使周围被炭粉弄得乌黑,似乎还有一点飞进菜汤里。女仆是个不拘小节的女人,立刻从锅后将三截炭投进火炉,始终不肯侧耳倾听我的交响乐。没办法,咱家便蹑手蹑脚地想回到客室。路过洗澡间时,只见三个女孩正在洗脸,十分热闹!
  说是洗脸,可是两个大的才上幼儿园,三号的更小,只能跟在姐姐身后转,因此,不可能正规地洗脸和灵巧地化妆。最小的竟从水桶里捞出湿抹布不停地在脸上揩来揩去。用抹布揩脸,大约是不大好受的。然而要知道,地震时每当大地颤动,她便呼喊:“太有意西(思)啦!”像这样的孩子,纵使用抹布揩脸,这点小事,又何足为奇。说不定她比八木独仙要懂事得多。大小姐不愧是长女,担负起姐姐的职责,哐啷一声摔了自己的漱口盂,说:
  “丫蛋!那是抹布呀!”她急忙来夺抹布。
  丫蛋也是死犟死犟,不会那么轻易听从姐姐的话。
  “烦你,嘎咕!”说着,又抢回那条抹布。
  这“嘎咕”二字,究竟是一句什么话,来自何种语源,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位小姐发脾气时,时而用之。
  这时,抹布被姊妹二人,你拉我扯,从水分最多的中部嘀嗒嘀嗒地流出水来,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脚上。如果只淋在脚上,倒也罢了,把双膝也淋得湿漉漉的。小妹这时还穿着花布衫。什么是花布衫?听来听去才明白,大约凡是带有花纹的布衫,都叫做花布衫,不知是谁教给她的。
  “丫蛋!花布衫湿了,算了吧!嗯?”
  姐姐说得很温柔,可她这位万事通近来竟把“花布衫”和玩骰子的“双六点”①念混了。
  
  ①按日文,二者发音近似。
  从花布衫联想起一件事来,顺便啰嗦几句。这位小姐说错话的故事太多了,经常说得叫人懵头转向。例如:“着火啦,直飞蘑菇丁(火星)!”“到御茶酱汤(御茶水)女子学校去上学!”把财神爷和厨房并列。有一次还说:“我可不是草绳铺里生的。”仔细一打听,原来是把“草绳铺”和“小胡同”读串了。主人每逢听到这些错话都发笑,但是,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可能要把比这更严重的错误也认真地讲给学生们听呢!
  丫蛋(本人并不这么叫,而总是叫丫丫)发现花布衫湿了,哭着说:“布衫狼(凉)!”
  花布衫凉,那还了得!女仆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拿起抹布给她擦。
  在这场风波中比较镇静的是二小姐澄子。澄子将从架上滚下来的扑粉瓶盖打开,在不停地化妆。她先用伸进瓶里的一根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立刻出现一条竖道道,于是,鼻子的轮廓有些清晰了。接着又用抹过鼻子的手指往脸上抹了一下。无独有偶,那里又白花花的一块。打扮刚完,女仆进来,擦完丫蛋的花布衫,又顺手给澄子揩了脸蛋。澄子显得怏怏不快。
  咱家从旁看了这番情景,便从客室来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没有。然而,到处不见主人的头颅在哪儿,但见一只高脚背的八寸半大脚从被角露了出来。他大概是讨厌一露头就会被叫起床来,因此才将头缩进去,简直像个小乌龟。这当儿,已将书房打扫完毕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掸子走来,同前次一样,在门口喊道:“还没起来?”
  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个不露人头的被窝。但是仍无反响。妻子两步跨进门来,通的一声将笤帚一撮,再一次催促道:“还不起来?喂!”
  这时,主人已经醒了。正因为醒了,为了防御妻子的袭击,才把脑袋整个钻进被窝里的。他大概以为只要不露出头来,就会躲过了。正怀着这侥幸心理躲着,妻子却决不肯饶。第一次,妻子是在门口呼喊。他心想:至少相距六尺远,没什么了不起。当妻子嗵的一声撮笤帚时,距离已经近在三尺左右,他吓了一跳。尤其是第二次问他“还不起来吗?喂!”这时,不论从距离还是音量来说,都以比前次近半之势传进被窝,他这才明白,已经山穷水尽,小声应道:“嗯!”
  “不是说九点钟以前去吗?不快些,要来不及的。”
  “你不说,我也要立刻起来的。”
  他从睡衣的袖口里答话的样子,真乃一大奇观。妻子常常上他的这份当:以为他会起床,便放下心来,谁知他又酣然大睡。因此,妻子觉着不可轻信,便又催他:
  “喂,起床吧!”
  已经说过就起床,还呵责什么起床起床的,真别扭!对于主人这样任性的人来说,就更觉得别扭。大约就在这时,主人将蒙在头上的被子一下子掀掉。只见他圆睁两只虎眼说:
  “吵什么?我说起床,自然会起床的嘛!”
  “你嘴说起床,可还是不起呀!”
  “我什么时候扯过这样的谎?”
  “任何时候都在扯谎!”
  “胡说!”
  “不知道是谁在胡说!”
  妻子嗵的一声将笤帚一撮、往主人枕旁一站的姿势,的确威风凛凛。
  这时,房后车夫家的孩子阿八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是车夫家的老板娘下的命令:只要主人发火,阿八就一定要大哭。也许这样,她会收到一点赏钱吧!不过,这对于阿八来说,够为难的了。有了这个娘,到头来定要从早哭到晚的。假如主人对此能够稍微体谅些,也就会控制一点火气,阿八的寿命也就会延长些。然而,不妨这么评定:不管金田先生怎么恳求,车夫老婆竟能干出那种糊涂事来,可见她比天道公平来得更加险恶。
  如果只是主人发怒时叫他哭几声,那还算留有余地。然而,金田先生雇用了近邻的瘪三,每当他们装扮丑女人的鬼脸时,阿八一定要哭。这是在不知道主人是否动怒时,估计这么做他一定会发火,阿八才提前哭上几声的。于是,也就弄不清到底主人气阿八,还是阿八气主人。若想捉弄主人,也就无须费什么周折,只要把阿八臭骂一通,便等于轻而易举地打了主人的嘴。传说古时候西方的犯人如果临行前逃亡国外,未能逮捕归案,便制造一个偶人作为本人的替身予以火葬。可见金田公馆里大概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军师,传授过巧计。落云馆也好,阿八他娘也好,对于毫无本领的主人来说,大约都是些难于对付的敌手吧!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力敌,也许全街人都是他的劲敌。不过,暂且与本文无关,那就随时穿插,断续介绍吧!
  主人闻听阿八的哭声,但见他一大清早就大动肝火,忽地起来,扑通一声端坐在被褥上。这时节,什么精神修养、八木独仙,全都不复存在。他边起来,边哗哗地搔头,险些把头皮扒下一层来。于是,攒了一个月的头皮毫不客气地飞落到脖梗和睡衣领上,那可是一大壮观。胡须如何?一瞧,更令人吃惊:怒发挺立,十分悲壮。料想那胡须,也许觉得主人发怒,单是自己无动于衷,有些愧对,因此才根根暴怒,以迅猛之势,向四面八方恣意挺进,那情景实在是好看极了。昨天由于照过镜子,胡须都服服贴贴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在德皇凯撒的脸上似的。但是仅一夜之隔,一切操练都白费工夫,胡须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各显其能。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天一亮便忘得干干净净,又立刻全面暴露出野猪伎俩。如此粗野的男人,蓄有如此粗野的胡须,居然至今还没有被免去教师职务。想到这里,方知日本天下之大。正因为天下大,金田老板及其走狗,才都算得上人而周旋于世吧!主人似乎确信:只要他们算得上人而周旋于世,那么,就没有理由革他的职。必要时可以给巢鸭疯人院发封信,请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会立见分晓。
  这时,主人将咱家昨天介绍过的他那混沌的太古双眼怒睁,一定是看见了对面的那个壁橱。这个壁橱高六尺,分成上下两厢,各带一个橱门。下边那个橱窗几乎和棉被的下角只有咫尺之隔,起来端坐的主人只要睁开眼睛,便自然地会将视线投向那里。主人一瞧,那裱糊的花纹纸已经百孔千疮,公然露出了肠子。那肠子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写体,有的里朝外,有的脚朝天。当主人瞥见这些“肠子”时,想看看上边写了些什么。本来主人一直恼火,恨不能把车铺老板娘抓来,把她的嘴脸往松树上蹭。可是,突然又想读这些废纸上的字迹。这似乎有点荒诞不经,然而,在一个直爽面性情暴躁的人来说,却也不足为奇。这就像小孩哭时,只要分给他个豆包,他就会破涕为笑是一样的。
  主人从前在一个寺庙里住宿时,只隔一扇纸屏,里边住着五六个尼姑。本来,尼姑嘛,是坏心肠女人当中心肠最坏的。据说有一位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气,边敲自己的饭锅边打着拍子唱道:“乌鸦在哭叫,转眼又在笑。”“乌鸦在哭叫,转眼又在笑。”据说主人特别讨厌尼姑,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不过,尼姑虽然可厌,却叫她说个正着。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甚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说实在的,他没有长性,心眼儿太活。若用俗语翻译成白话,他不过是个不深沉、太浅薄、死犟死犟的磨人精罢了。既然是个磨人精,那么,他仿佛要干一架似的猛然起床,却又突然改变主意,看起隔扇上露出的“肠子”来,这就不能不说是理所当然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两脚朝天的伊藤博文①,只见上端还标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字样。可见这位朝鲜总督,早从这时就开始紧跟着政令走路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将军此时任何职?他漫不经心地读下去,只见有“大藏卿”②三个字。真了不起!尽管怎么两脚朝天,却是个大藏卿呢!稍微向左一看,只见又是大藏卿,却在躺着午睡哩。难怪,拿大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下面有一个木版印刷的“尔等”两个大字,很想往下看,可是赶巧没有露出来。下一行只露出“迅速”二字。这一句本也想念,可是只露出这么点,也就念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厅的侦探,即使他人之物,说不定也会给他扯掉的。侦探这一行,因为没有人受过高等教育,为了拿到真凭实据,什么事都干得出,真是拿他们没办法。但愿他们能够稍微客气些。若是不客气,就不准他们来取证,这样就对了吧!据说他们甚至罗织和捏造罪状诬陷良民。良民花钱雇来的人,竟然反而诬陷雇主,真是十足的疯子。
  
  ①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九)明治维新功臣,山口县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枢密院议长、贵族院议长以及韩国统监、日清战争议和全权大使等,后在哈尔滨被朝鲜人安重根暗杀。
  ②大藏卿:相当于财政大臣。
  主人又转动一下眼珠,往中心区看了一眼。中心区有“大分县”三个字在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拿大顶,大分县翻筋斗也是理所当然。主人看到这里,双手握紧拳头,高高地向天井伸去。这是他打呵欠的预备姿势。
  主人的这一声呵欠宛如鲸鱼远嚎,声音十分奇特。他打完了这个呵欠,便慢腾腾地换上衣服,到洗澡间净面去了。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突然挡起被,叠好被褥,例行公事地开始扫除了。如同扫除,主人的洗脸也是例行公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绍过的一样,依然“啊、啊”“嘎、嘎”地叫个不休。少顷,分完了头发,将毛巾往肩上一搭,驾临客厅,在长方形火炉旁悠然落坐。提起长方形火炉,说不定有的读者会想到如下景象吧:山毛榉的鱼鳞花纹木和全铜镶的里子,姐儿披散着刚刚洗过的头发,支起一条腿来,将长烟袋在柿木炉边上敲打……至于我家主人苦沙弥先生的长方形火炉却绝不那么排场。它很典型,究竟是用什么原料制做的,外行人无法辨认。长方型火炉本应擦得锃亮才是上乘,而主人的这个货色,究竟是山毛榉、樱木?还是桐木的?压根就不清楚,而且几乎从来没有擦过,因此,阴沉沉的,极不显眼。若问:“这玩艺儿是从哪儿买来的?”却又绝对记不起曾是花钱买的。若问:“那么说,是白来的?”可又好像没人赠送过,如果追究:“如此说来,难道是偷来的不成?”不知怎么,对这种提问,主人都态度暧昧。从前亲戚当中有个老太太,逝世时曾求主人看门很久。后来主人自己成家,据说从老太太家搬走时,原来用之如己物的那个长方形火炉,便被毫不客气地带走了。这似乎有点品格不佳。但是思量起来,这类事,人世上还是常有的。据说银行家整天存别人的钱,渐渐的就把别人的钱看成了自己的。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代理人,为了办事方便,人民才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但是他们却摇身一变,认为那权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既然这类人布满了人间,也就不便因长方形火炉事件而断定主人具有贼癖。假如主人具有贼癖,那么,天下人便无不生性好偷了。
  主人在长方形火炉旁安营扎寨,前面摆着饭桌。另外三面,有刚才用抹布揩脸的“丫丫”,在“御茶酱汤”学校读书的敦子和将手指插进扑粉瓶里的澄子。爱女坐齐,正在用餐。主人平分秋色地打量一遍这三位公主。敦子的脸,轮廓很像南洋铁刀的刀把;澄子因为是妹妹,多少带点姐姐的面相,若说像琉球漆的红盆,倒也蛮有资格的。只有“丫丫”独放异彩,长了一副长脸。如果是竖长,人世上还不乏其例,而这位丫丫的脸部却长得模宽。不管时兴的款式怎么多变,总不会流行横宽的面庞吧!本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竟也边看边感慨系之。就凭这副模样,也是非成长不可。岂止成长,其速度之快,大有禅庙里的竹笋转眼变成嫩竹之势,在飞快地长大。“又长高了!”每当主人兴念至此,仿佛身后有追兵逼近,心里便惶惶不安。不管主人怎么没心没肺,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这一点他并不糊涂。既然是女的,总要嫁人,这也还清楚。只是清楚,却没有本事安排她们出嫁,这一点也有自知之明。虽然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感到有些棘手。既然棘手,就不该生养她们。不过,这就是人生!若问人生的定义是什么?无他,只要说“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烦来折磨自己”,也就足够了。
  孩子们果然了不起。她们做梦也不曾想老子对她们是那么穷于应付。她们在欢天喜地地用餐。不过,难缠的是丫丫。丫丫当年三岁。妈妈动了脑筋,分给她一套适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丫丫决不答应,她一定要抢来姐姐的碗,硬要用那个拿不动的碗吃饭。举目人世,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格外地横行霸道,一心要爬上并不称职的官阶,而这种性格,早在孩童时期就完全萌芽了。既然因袭已久,绝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矫正,还是趁早断念的好。
  丫丫将从旁掠夺的特大饭碗和又长又大的筷子据为己有,不断地恣意横行。因为硬要使用自己没法使用的食具,用起来势必大逞威风。丫丫首先将两双筷子根攥在一起,哧的一声往碗底插去。碗里盛了八分满的饭,上面还飘着满满的酱汤。碗里原来还勉强保持着平衡,当承受筷子的压力时,由于遭到突然袭击出现了三十度倾斜,同时,那酱汤毫不留情地哗哗流向她的胸脯。
  不过,这么点小事,丫丫是不会服输的。丫丫是个暴君。接着又把插进碗里的筷子用尽气力从碗底向上一挑,同时,把小嘴凑近碗边,将挑上来的饭粒啜了个满嘴,剩下的米粒与黄色酱汤混和,“呀”地喊着号子,从她的界尖扑到面颊,再扑到下颏;扑得失误而坠于床席者不计其数。这种吃法,简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咱家谨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权贵们发出忠告:诸公待人,如果像丫丫用碗筷一样,那么,进入诸公口里的饭粒必然会少得可怜。而且,并非以必然之势进口,不过是误入口中而已。如何?敬请三思。如此,和“谙于事故的干将”这一头衔,也很不相称的嘛。
  姐姐敦子被抢走了筷子和饭碗,拿着不好使的小筷子小碗一直凑合着用。那只碗本来就太小,即使盛得满满,一动筷,也三两口就吃光。因此她频频往饭桶里伸碗。已经吃了四碗,现在该是第五碗了。敦子揭开锅盖,操起大杓,看了一会儿。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下这一碗呢?还是算了?终于下了决心,在约觉没有锅巴的地方下杓子一盛。这倒不难,但是反过手来将饭杓里的饭往碗里一扣时,没有装进碗里的米饭成团地落在床席上。敦子毫不惊慌,开始将洒落的米饭小心拾起。拾起它来做甚?全部扔进饭桶里了。这可有点不大干净。
  当丫丫大显身手、挑起筷子之时,恰是敦子将脏饭装进饭桶之刻。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丫丫的脸上溅得乱糟糟:“呀,丫丫,太不像话,脸上全是饭粒啦!”说着,急忙去给丫丫揩脸。首先要除掉栖身于鼻尖上的饭粒。本以为她会将揩下的饭粒扔掉,却出乎意料,她竟将饭粒扔进了自己的嘴里,真令人吃惊。然后她揩丫丫的脸蛋。这里的饭粒成群结伙,看数量,两者相加,总有二十粒吧!姐姐一心一意的,拿一粒,吃一粒,终于将妹妹脸上的饭粒全都吃光了。
  这时,一直文静地吃着咸菜的澄子,突然从舀上一杓的酱汤中发现一块煮烂的地瓜,大口填进了嘴里。读者诸公大概也都清楚,再也没有汤煮地瓜使嘴里烫得更难受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加小心,也会像遭了烫伤似的。何况敦子之辈,吃地瓜缺少经验,当然要吃苦头的。澄子“哇”的一声叫喊,将嘴里的地瓜吐在饭桌上。其中两三块,不知是怎么一股子劲儿,滚到丫丫面前,当保持一定距离的时候停住。丫丫本来就特别爱吃地瓜。既然特别爱吃的地瓜飞到眼前,自然要放下筷子,用手捡地瓜块,吧嗒吧嗒地吞下。
  这些丑态,主人一直看在眼里,但他一言不发,一心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汤,此时此刻,正在用牙签剔牙。
  主人对于女儿的教育似乎采取了绝对自由放任的方针。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①,不约而同地找了个情夫出奔,大概主人也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茶,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是“无所作为”的表现。然而,试看当今世界,号称“大有作为”的,除了谎言虚语欺骗人,暗下毒手残杀人,虚张声势吓唬人,以及引话诱供陷害人而外,似乎再也没什么本事了。连中学生那些小字辈们也见样学样,错误地以为不这样就不够神气,只有洋洋得意地干那种本应睑红的勾当,才算得上未来的绅士。这哪里是什么“大有作为”,简直是“无所事事”。咱家总算是个日本猫,多少有点爱国心。每当看见这号人,就想揍他们一通。这种人多一个,国家就要相应地减弱一分。有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有这样的人民,是国家的耻辱。虽然耻辱,这号人却源源不断地涌向社会,真叫人难于理解。日本人,似乎连猫那么点气派都没有。真可怜!比起这号人来,不能不说主人者流,远远是上等好人。说他是上等好人,就因为他的窝窝囊囊占上等;无能占上等;不耍小聪明占上等。
  
  ①日本《源氏物语》的作者为紫式部。“海老茶”,紫红色女学生裤。形容女才子。这里是信口编造,犹如我们借“二孔明”的名字说:“三孔明、四孔明。”
  主人以无所作为的方式平安吃罢早餐,不多时便穿上西装,乘上车,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报到。当他拉开纸隔门时,曾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里。车夫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
  车夫如此叮问,真有点滑稽。
  主人破例地乘车出门了。随后,妻子照例吃罢早餐,催促小姐们说:
  “喂,快上学吧!要迟到啦!”
  小姐们却够沉着的,根本没想上学。
  “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么假?快走!”妈妈申斥了几句。
  “可,昨天老师说,今天休息呀!”姐姐膀不动身不摇。
  妈妈这时大概觉得有些奇怪,便从壁橱里拿出日历,翻来复去地看,终于发现印着“皇室节日”四个红字。主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节日,才给学校写了假条的吧!妻子也不知今天是节日,大概把假条给扔进了邮筒吧!至于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佯作不知,这可有点猜不透。女主人被这一大发现震惊得“啊!”的一声说:
  “那么,都好好玩吧!”说着,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筐,开始做针线了。
  此后半个小时,家里平安无事,没有发生足以构成创作素材的事件。但是,突然有个奇怪的来客。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一双歪跟的皮鞋,紫色的裙子,头发卷曲得像一堆算盘珠,连招呼也不打,便从便门闯了进来。
  她是主人的侄女。据说是学校里的学生,有时星期天就来,和叔父大吵一通便告退。这位小姐名叫雪江。的确,模样不如名字动人。只要出门走上几百米,就不难碰上这样一副普通面孔。
  “婶子,你好!”她说着踢踢踏踏地跨进客厅,在针线筐旁坐定。
  “哟,来得这么早!”
  “今天过节,我就想早晨来一趟,所以八点半就急忙走出家门了。”
  “是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好久没见,才走一趟。”
  “走一趟?多玩一会儿吧!”
  “叔叔去哪儿啦?真新鲜。”
  “噢,今天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去啦……到警察分局去了。新鲜吧?”
  “啊?为什么事?”
  “说是今年春天闯进家来的那个小偷被捉住了。”
  “那么,是对质去了?麻烦。”
  “哪里!是返还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来告诉说,失盗的东西找到了,叫去认领。”
  “噢,怪不得。否则,叔叔从来不这么早出门嘛。若是平常,现在还正睡觉哩!”
  “没有像你叔叔那么能睡懒觉的……并且,一喊他,就气哼哼的。今天早晨本来事先告诉我,七点钟一定叫醒他,这才喊他起来的呢。可是,他钻进被窝里,硬是不答话。我担心,才又叫了一遍。他竟在棉睡衣的袖子里不知说些什么。真拿他没办法!”
  “他为什么那么睏呢?一定是神经衰弱吧?”
  “什么?”
  “他真是个滥发脾气的人。就那样,还能在学校教书吗?”
  “唉,听说在学校还很温存的呀!”
  “这,就更坏。在家里是老虎,出门是豆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不像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听别人的。咳,太犟了。”
  “是个别扭鬼吧?叔叔就爱这样。所以,若想叫他干什么,只要反说,就会照你的意思办。前些天我要他给我买一把雨伞,可我偏说不要不要的。叔叔说:‘怎么会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好嘛。我今后也依此照办。”
  “就那么办吧!否则要吃亏的。”
  “前些天保险公司来人,劝他一定要参加保险。还说了一大堆的理由:这么有利,那么有好处等等,差不多跟他说了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参加。家里既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索兴加入保险,叫人多么放心。可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
  “是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抓瞎喽!”
  这话和十七八岁的姑娘很不相称,说得婆婆妈妈的。
  婶子说:“偷听他们的谈判,可有意思啦。‘当然,我不是不承认有参加保险的必要。只因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存在。’可是,他又死犟死犟地说:‘我既然没有死,就没有参加保险的必要!’”
  “叔叔这么说?”
  “是呀。于是,公司那个人说:‘人若不死,就不需要保险公司了。然而,人的生命既坚实又脆弱,不知不觉的,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危险。’你叔叔说什么:‘没关系,我决心不死!’简直是蛮不讲理!”
  “决心,也难免一死。像我,尽管决心考试合格,可是终于落榜了。”
  “保险公司的职员也是那么说的呀!他说:‘寿命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长生不老,人就谁也不会死掉的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对了。”
  “太对了吧?可你叔叔听不懂。说什么:‘不,我决不死!我发誓不死!’可神气哪!”
  “怪呀!”
  “就是怪嘛!太怪啦。他说:‘若是拿出保险金去,倒不如在银行存款好得多。’”
  “在银行有存款吗?”
  “有个屁!他自己一蹬腿,后事全不管!”
  “真叫人不放心。他为什么那样呢?就说常到这儿来的人吧,像叔叔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怎么会有呢?他是空前绝后!”
  “不妨对铃木先生谈谈,求他给叔叔提提意见。人家多稳重,一定过得很快活呢。”
  “不过,你叔叔对铃木先生评价不好呀!”
  “全搞颠倒啦!那么,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个文文静静的……”
  “是八木先生?”
  “对呀。”
  “对八木先生,一般来说还是心服口服的。不过,昨天迷亭先生来,说了些他的坏话,因此,也许不会像想象那样奏效了。”
  “满行嘛!像他那样落落大方,稳稳重重。……不久前还在学校讲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不,不是老师。不过,‘淑德妇女会’时常请他去给讲演哪。”
  “讲得有趣?”
  “这……倒不怎么有趣。可,那位先生是一张大长脸吧?还长着一副天父一般的胡须,所以大家都敬佩地洗耳恭听。”
  “光说讲演,可他讲了些什么呀?”女主人刚刚这么一问,三个女孩早已经在檐廊下听见了雪江的谈话声,便劈里扑通地胡乱闯进客室。刚才大概在竹篱外的空地上玩耍了吧!
  “啊,雪江姐来啦!”两个姐姐欢天喜地地高声嚷道。妈妈说:
  “别吵!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讲有趣的故事哪。”说着,她把针线活放在墙角。
  “雪江姐,你讲什么故事?我最爱听故事了。”说话的是敦子。
  “还是讲《咔嚓咔嚓的山》?”问话的是澄子。
  “丫丫也港(讲)!”小三从两位姐姐之间伸出腿去。她说的不是听故事,而是说她要讲故事。
  “啊?丫丫也讲?”姐姐笑着说。
  “丫丫过一会儿再讲!让你雪江姐先讲。”妈妈哄着说。丫丫怎么肯听!
  “不——么,嘎咕!”她大声叫喊。
  “喂,算啦,算啦,那就由丫丫先讲。什么故事?”雪江表现得很谦逊。
  “故系(事),喂,小孩,小孩,乙(你)到啦(哪)去?”
  “有意思,后来呢?”
  “啊(我)们上田乞(地)割稻去!”
  “噢,真会!”
  “乙若是挨(来),会打扰的!”
  “哟,不是‘挨’,是‘来’。”敦子插嘴说。丫丫又是“嘎咕”一声大喝,吓倒了敦子。但是,因为敦子是半路插嘴,使丫丫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丫丫!故事就这么多?”雪江问道。
  丫丫说:“喂,以后别再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烦人!是谁教给你这些话的?”
  “女士(仆)!”
  “那个坏女仆!教她这种话!”女主人苦笑着说,“好吧!这回轮到雪江啦!丫丫要安安静静地听哟!”
  好一个“暴君”也显得听从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沉默。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雪江终于开口了。“据说从前,有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偏偏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石像很是个障碍。于是,街上很多人聚到一起,互相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迁到某个角落去。”
  “这是真事儿吗?”
  “这么,关于这一点,他什么也没说呀!且说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个头号大力士。他说:‘这有何难,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只身一人到十字路口,使出双臂之力,大汗淋漓,使劲儿地拉,可是那石像一动没动。”
  “这石像真够重的。”
  “是呀。那个男子筋疲力尽,回家睡大觉去了。所以,街上的人们又商量起来。这时,一位最聪明的男子说:‘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来试试。’他在饭盒里装满了豆馅粘糕。来到石像面前说:‘请到这儿来!’他边说边拿豆馅粘糕诱惑。他以为地藏菩萨也一定嘴馋,用豆馅粘糕就会使他上钩。可是,石像却纹丝没动。那个聪明的男子才觉得这一招不顶用。后来他又把酒倒进瓢里,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端着酒盅,走到菩萨像前说:‘喂,不贪一杯吗?想喝,就请到这儿来!’他连哄带劝三个来小时,可那菩萨像依然不动。”
  “雪江姐!地藏菩萨不饿吗?”敦子问道。
  澄子却抢先说:“我馋豆馅粘糕啦!”
  “聪明人两次失败,又造了一些伪钞,将假票子晃来晃去:‘喂,想要吗?来呀!’可是这一招也不灵。那地藏菩萨十分顽固哩!”
  “是吗,有点像你的叔叔。”
  “嗳,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聪明人也烦了,不再理睬。后来呀,一个吹大牛的人出来说:‘看我来挪走它。请放心。’他像揽一份轻松小活似的,一口答应下了。”
  “那个吹大牛的人干了些什么?”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来到菩萨面前说:‘喂,喂,你再不动,可没你的好处!我们当警察的可不能置之不理!’他抖了一阵威风。可是,如今世上,即使装出警察的腔调又有谁理会那套?”
  “是啊。那么,菩萨像动了吗?”
  “还能动?和叔叔一样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哟,是嘛!叔叔原来是那么一副表情?看来,再也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过,据说地藏菩萨可一动不动,泰然自若。这时,那个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脱下警察服,将粘上的假胡须扔到纸篓里,然后,穿上阔老板的服装走来。在今天来说,就是以一副岩崎男爵①的神气出场了。多可笑!”
  
  ①岩崎男爵:明治时的大资本家。
  “所谓‘岩崎的神气’,究竟什么样?”
  “不过是摆摆臭架子。并且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叼着长长的雪茄,在地藏菩萨周围边吸边走。”
  “这又能怎么样?”
  “为了用烟雾将地藏菩萨蒙起来呀。”
  “简直像说单口相声一样逗趣。那么,顺利地把菩萨像蒙在烟雾里了吗?”
  “不行!那是石头嘛!骗人也要有个分寸。听说他后来又乔装起王爷来了。无聊!”
  “咦?那时候就有王爷?”
  “有吧?八木先生是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变成了个王爷。虽然胆战心凉,可他总还是变了。一个吹牛大王的身份,首先,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光说是王爷,可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变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地失败。”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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