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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夏目漱石)

_7 夏目漱石 (日)
  “女人呗!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极其不便。我太想当个产婆了。她一连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难道就没有个捷径当上产婆吗?恰是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叫,心想:啊,对!她恍然大悟。随后她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希洛菲勒斯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学得差不多,终于接生婆开业了。不过嫂夫人,当时生意可真兴隆哟!东家婴儿呱呱坠地,西家婴儿哇的一声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发了一笔大财。然而,人间万事,犹如塞翁失马,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终于秘密暴露,说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对她从严惩处了。”
  “简直像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动听吧?不过,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官长们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这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发了布告:从此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说。
  “是的,一般事理,无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净逗乐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和新安装时一样,清脆地响了。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到饭厅去。和女主人脚前脚后走进客厅的你猜是谁?原来是列位熟识的越智东风。
  连东风君也到场,那么,出没于苦沙弥家的怪物,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头数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运气不佳,我被饲养在别人家里,到头来,说不定毕生不知人类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呜呼。幸而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说苦沙弥,就连偌大东京绝无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东风,都躺着就能够欣赏这些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在猫儿我来说,实乃三生有幸!大热的天,多亏他们,才使我忘却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开心地消磨了半日时光,真是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云集,决不会淡淡收场的。咱家不免从纸屏后肃然观瞻了。
  “久疏问候,少见了!”东风先生弓身一拜。只见他的头仍然梳得明光崭亮。如果单以人头评价,他倒很像个唱小戏的戏子。但是,看他煞费苦心地穿着小仓布外褂那副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①家中的弟子呢。因此,东风的身体像点平常人的,只有肩头到腰部。
  
  ①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剑术家。
  “噢,大热的天,难得你来。喂,一直往里进!”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打招呼。
  “好久没见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错,今年春天搞朗诵会以后再也没见。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热闹吧。其后你又扮演过宫小姐吗?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顿鼓掌。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气,一直演到最后。”
  “下一次几时公演?”主人插嘴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干一场。有什么好题材吗?”
  “这……”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东风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剧本!”寒月尽量加重语气这么一说,果然,全场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望着迷亭。
  “剧本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旧剧呀,新剧呀,好不热闹!我也想出个新花样,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听得入迷,亟待讲解下去。
  “那么,请问是什么风格?”还是东风君在问。
  “因为源于俳风,如果冗长无聊就不好,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原来如此。”
  “先从道具谈起吧。最好也简单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树,从树干向右方横出一枝,枝头上蹲着一只乌鸦。”
  “乌鸦一动不动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独自喃喃地说。
  “那不难。用线绳把乌鸦的腿绑在树枝上。在树下放一个澡盆,盆里侧身坐着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近似于颓废派。首先,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唉,马到成功。雇一名美术学校的模特儿!”
  “那,警察厅可要找麻烦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倘若计较这些,学校里的裸体写生画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那可不同于专供人们观赏哟!”
  “只要先生们这样讲一天,日本就一天不会好。绘画也罢,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气势汹汹地说。
  “好吧,不用争论。且说接下去又怎么样?”东风君好像背不住就采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剧情。
  “这时,俳句诗人高滨虚子①手拿文明杖,头戴防暑帽,身穿薄纱袍,足登短腰靴,萨摩②碎银花的衣襟掖在腰间。就是这么一副扮相,从观众席出场。看他的衣着,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然而,因为他是个俳坛诗人,必须尽可能表现出从容不迫、一心推敲诗句的神态。当他穿过观众席,将要跨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双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荫下,一位洁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只见修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诗兴大发,只沉思五十秒钟,便高声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以此为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了……怎么样?这样风格,您还中意吧?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好得多哟!”
  
  ①高滨虚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爱媛县松山人,主编俳句刊物《杜鹃》,成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②萨摩:即今鹿儿岛。
  看东风君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满足,严肃地回答说:
  “太简单,好像有点不过瘾。希望再穿插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才好哪。”
  一直比较文静的迷亭,他可不是个久久沉默的人。
  “不过如此,俳剧可太不够劲儿了。据说上田敏①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啦,都很消极,是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说得多好!那么无聊的俳剧,你试试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剧呀,闹剧呀等等,岂不太消极、太莫名其妙吗?对不起,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因为是亡国之音,没用!”
  
  ①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东京大学英语系毕业。搞文学评论,翻译,也写诗和小说。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可是想叫它发挥积极作用呢。”他在争辩没用的事。“那虚子先生说:‘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然后捉住乌鸦,叫它别迷上女人,我想,这不是非常积极吗?”
  “此说倒很新鲜,务请详论一番!”
  “我站在理学士的立场考虑,乌鸦迷上了美女,这不大合乎情理吧?”
  “对呀。”
  “把这种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不相信的语声从旁插嘴。但是,迷亭却根本不理。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这从心理学的角度一说便知。老实说,是否迷得发呆,这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毫无关系。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高滨虚子自己见了美女入浴,从惊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钟情。是啊,只因他以钟情的眼睛观看停在枝头正在俯视的乌鸦,这才使他产生了错觉:‘哈哈哈,乌鸦竟也和我一样倾心了。’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也正是文学,而且有积极的意义。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乌鸦头上而又佯装不知,这,岂不是很大的积极精神吗?如何?先生!”
  “的确是高见。假如高滨虚子听见,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一定要变得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过于消极呢。”东风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要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一些。便说:
  “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有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而带来了稿子,那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五六十页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得很正经,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莫效世人。应纤纤而读。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页默默地看了多时。迷亭从旁说:
  “什么?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把诗稿扫了一眼,满口赞佩说:“噢,‘献给’!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纳闷儿,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确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请出席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本想给她看看诗集,到她家去过,偏偏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啦,别那么一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这文绉绉的‘纤纤’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问道。
  “我想,是表示‘轻盈’和‘仔细’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不是不可以这么讲。但是,这个词应该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哟。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莫效世人。应岌岌而读。献给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于两个字。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不错!”东风本是不解,却硬装明白。
  主人一声不响,总算掀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诗章。
  
  倦怠、郁香的烟雾袅袅,
  有你的芳心与情丝缭绕。
  啊,我哟,在这凄苦的尘寰。
  惟有这猛吸时火热的一吻最甘甜。
  “这诗,我可有点不敢领教。”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未免有点新颖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是不奇怪的,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那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叫送籍①,写了《一夜》这么个短篇小说。谁看都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便去见作者,盘问《一夜》的主题思想是什么。作者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确,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本色。”
  
  ①送籍:日文读音与漱石同、并且夏目漱石确实写过同名短篇小说。
  “也许他是个诗人。不过,可是个特号怪物呢。”主人说。
  “是个蠢材!”迷亭干脆枪毙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还评得不够周全,便说:
  “送籍这个人,就连在我的伙伴当中也是不被理睬的。还是请诸位稍微细心些谈谈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凄苦的尘寰’和‘火热的一吻’,采取了对仗的笔法,是我心血的结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费苦心了。”
  “‘甘甜’与‘凄苦’反衬,简直是‘十七香’①,有趣!这纯属东风君独特的艺术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专爱对老实人讲话时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
  
  ①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个字,作者故意风趣地说成十七香。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去到书房,没多大工夫,又拿着一张纸条走来。
  “诸位已经看过东风君的大作。现在我来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正。”他说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我可已经恭听两三遍了。”
  “喂,别多嘴!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即兴吟咏而已,有劳尊耳了。”
  “一定领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听。”
  “要听的,何必‘顺便’。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多个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那篇亲笔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简直是突兀而起!”寒月夸奖说。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三只手在喊。大和魂一跃而远渡重洋!在英国做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果然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时,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有大和魂;骗子,拐子,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补上一笔,我寒月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回答说:“就是大和魂呗!”说罢便去。百米之外,只听“哼”了一声。
  “这一句绝妙!你很有文采呀。下边的句子呢?”
  
  大和魂是三角形,还是四角形?大和魂实如其名,是魂。因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
  “先生,写得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字样用得多了点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喊这一口的,自然是迷亭。
  
  没有一个人不叨念它,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一个人没听说过它,但却没有一个人遇上过它。大和魂,恐怕是天狗之类吧!
  主人读完,本以为会余韵绵绵;但因这奇文妙笔太短,主题何在也不清楚,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干等,主人也不说个青红皂白,最后寒月问道:
  “就这些?”
  “嗯。”主人低声说,说得过于轻松。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胡诌八扯一气。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你也把短篇收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信口说道。
  “碍难从命!”迷亭说罢,拿起刚才对女主人吹嘘的那把剪子剪指甲,弄得格吱吱的响。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相处亲密起来。其后一直交往。我一见了她,不知怎么,总有一种感情冲动。相当长一个时期,不论是写诗吟歌,都非常愉快,乘兴挥就。这本诗集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可能就是由于从异性朋友那里得到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诚恳恳地表示谢意,便借此机会,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女性亲友的人,大概是写不出绝妙好诗的。”
  “是呀!”寒月忍住笑答道。
  不论是什么样的雄辩家盛会,也不会持续多久的。终于,谈话的火势不旺了。咱家可没有义务必须逐天每日倾听他们那些老生常谈,便暗自失陪,到院子里找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的绿叶间疏疏落落地洒下。树干上蝉儿在吱吱地嘶鸣。今夜说不定会有一番风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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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近来开始运动了。有人笼而统之大肆冷讽热嘲:“一个小猫,还搞什么运动,真是逞能!”愿对这些家伙聊进一言。即使说这番话的诸公,难道不是几年前尚且不知运动之为何物,只把傻吃乜睡奉为天职吗?应记得,正是他们,从前提倡什么“平安即是福”,把袖手闲坐、烂了屁股也不肯离席视为权贵们的荣誉而洋洋自得。至于连连提出无聊要求——什么运动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游海吧,一到夏天,去山间避暑,聊以餐霞饮露吧……这是近来西方传染到神国日本的一种疾病,可以视之为霍乱、肺病、神经衰弱等疾病的同宗。
  的确,咱家去年才降生,今年才一周岁。因此,记忆中并不存在当年人类染上这种疾病时是什么样子。而且,完全可以肯定,当时我还没有卷入尘世的风波,然而可以说,猫活一岁,等于人活十年。猫的寿命尽管比人要短促一半以上,而猫在短暂的岁月里却发育得很成熟。依此类推,将人增岁月与猫度星霜等量齐观,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说别的,且看咱家才一岁零几个月,就有这么多的见识,由此可见一斑。主人的三女儿,虚年已经三岁了吧?若论智育发展,唉哟,可慢啦。除了抹眼泪,尿床,吃奶以外,什么也不懂。比起咱家这愤世嫉俗的猫来,她简直微不足道。那么咱家的心灵之中,贮有运动、海水浴以及转地疗养等知识,也就毫不足怪了。对这么明摆着的事,假如有人置疑,他一定是凑不上两条腿的蠢材。
  人类自古就是些蠢材。因此,直到近来才大肆吹嘘运动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传海水浴的效益,仿佛一大发现似的。可我,这点小事没等出生就了解得一清二楚。首先,若问为什么海水可以治病?只要到海边去一趟,不就立见分晓了吗?在那辽阔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条鱼?这可不知道;但是,我了解没有一条鱼害病找医生,无不健壮地邀游。鱼儿假如害病,身子就会失灵;假如丧命,一定会漂上水面。因此才把鱼死称为“漂”,把鸟亡称为“落”,人类谢世称为“升天”。不妨去问横渡印度洋去西方旅游的人们,问他们可曾见过鱼死?任何人都肯定会说不曾见过,也只能这么回答。因为不论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没有人看见任何一条鱼在波涛之上停止呼吸——不,呼吸二字,用词不当。鱼嘛,应该说停止“吞吐”,从而漂在海面。在那茫茫浩瀚的大海,任凭你昼夜兼程、燃起火把、查遍八方,古往今来也没有一条鱼漂出水面。依此类推,不费吹灰之力,立刻就可以得出结论:鱼,一定是非常结实的。假如再问:为什么鱼那么结实?这不待人言而自明。很简单,立刻就懂,就是因为吞波吐浪,永远进行海水浴。对于鱼来说,海水浴的功效竟然如此显著。既然对鱼功效显著,对于人类也必然奏效。一七五○年,理查德·拉赛尔①博士大惊小怪地动用广告宣称。“只要跳进布赖顿②海,四百零四种疾病保您当场痊愈。”
  
  ①拉赛尔:英国医生。
  ②布赖顿:英格兰东南部城市,滨于英吉利海峡,是英国最大的海水浴场。
  这话说得太迟了,令人贻笑大方。时机一到,我们猫也要全体出动,奔赴镰仓海岸的。但是,目前还不行。万事都有个时机。正像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人从生到死一辈子都能受到海水浴的功效,今天的猫也还没有机会裸体跳进大海。性急吃不上热豆腐。今天,我们猫只要被扔到荒郊漫野,就不可能平安地找回家。在这种条件下,还想胡乱跳进大海,那是使不得的。遵照进化的法则,我们猫类直到对狂涛巨澜有一定抵抗力的那一天,换句话说,在不再说猫“死”,而普遍用猫“漂”这个词汇以前,轻易进行不得海水浴的。
  那么,海水浴就推迟进行吧!决定第一步先开展“运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今天,不搞运动,会像贫民似的,名声不大好。假如不运动,就不会认为你是不运动,而是断定你不会运动,没有时间运动,生活窘迫。正如古人嘲笑运动员是奴才,而今天把不运动的人看成下贱。世人褒贬,因时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样变化多端。我的眼珠不过忽大忽小,而人间的评说却在颠倒黑白,颠倒黑白也无妨,因为事物本来就有两面和两头。只要抓住两头,对同一事物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人类通权达变的拿手好戏。将“方寸”二字颠倒过来,就成了“寸方”。这样才好玩。从胯下倒看“天之桥立”①,定会别有一番风趣的。假如千年万载,始终只有一个莎士比亚,那就太乏味。假如没有人一旦从胯下倒看一眼哈姆雷特②,并且否定他,文学界就不会有进步。因此,贬斥运动的人突然变得喜好运动,就连女子也手拿球拍往来于长街之上,这就毫不足怪。只要不讥笑我们猫搞运动“太逞能”,也就罢了。
  
  ①天之桥立:日本京都府与谢郡风景区,被称为日本三景之一。系一狭长沙滩伸入大海,滩上青松,倒映水中,宛如天桥入海。
  ②哈姆雷特:英国文学巨匠莎士比亚的剧作《哈姆雷特》中的悲剧性的男主角。
  却说,也许有人纳闷儿:咱家的运动属于哪一类?那就交待一下吧!众所周知,十分不幸,咱家不会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论对球还是球棒,无不运用无术。其次因为没钱,也就不可能去买。由于这两种原因,咱家所选择的运动,属于可谓分文不花,不用器具的那一种。于是,说不定有人以为咱家无非迈迈方步,或是叼着金枪鱼片奔跑而已。然而,只是根据力学原则动转四足,服从地心引力而横行于大地,这未免太简单、太没趣。像主人经常进行的那种读书啊等等字面上的所谓运动,他们终归是有辱于运动的神圣感的。
  当然,在单纯运动的刺激下,也未必没有人干钓木松鱼和捕大马哈鱼竞赛等等,固然很好,但这是由于有猎物所致。如果除却猎物的刺激,便索然无味了。假如没有悬赏的兴奋剂,我宁愿做一点讲求技艺的运动。我做了各种探索。例如:如何从厨房的檐板跳上屋脊,如何四条腿站在屋顶的梅花形脊瓦上,如何走晾衣竿啦——这件事终于不成功。竹竿滴溜溜地滑,站也站不住。只好抽冷子从小孩身后扑上去——这些倒是饶有风趣的运动;但是,常干就要倒霉。因此,顶多一个月玩那么两三回。
  再就是让人把纸袋扣在咱家头上——这种玩法很不好受,也是十分无聊的一种游戏。尤其没有一个人搭伴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行。
  再次,是在书本的封面上挠着玩——这若是被主人发现,不仅必有暴拳临头的危险,而且比较来说,这只能表现爪尖的灵敏,而全身肌肉却使不上劲儿。以上,都是我所说的旧式运动。
  新式运动当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虽然没有拿耗子那么大的运动量,但也没有那么大的风险。从仲夏到盛秋的游戏当中,这种玩法最为上乘。若问怎么个捉法,就是先到院子里去,找到一只螳螂。碰上运气好,发现它一只两只的不费吹灰之力。且说发现了螳螂,咱家就风驰电掣般扑到它的身旁。于是,那螳螂妈呀一声,扬起镰刀型的脑袋。别看是螳螂,却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对方的力气就想反扑,真有意思。咱家用右脚轻轻弹一下它的镰刀头,那昂起的镰刀头稀软,所以一弹就软瘫瘫地向旁弯了下去。这时,螳螂仁兄的表情非常逗人。它完全怔住。于是咱家一步窜到仁兄的身后,再从它的背后轻轻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常是精心折叠的。被狠狠一挠,便唰的一下子展开,中间露出类似棉纸似的一层透明的裙子。仁兄即使盛夏也千辛万苦,披着两层当然很俏皮的衣裳。这时,仁兄的细长脖子一定会扭过头来。有时面对着咱家,但大多是愤怒的将头部挺立,仿佛在等待咱家动手。假如对方一直坚持这种态度,那就构不成运动。所以又延长了一段时间,咱家又用爪扑了它一下,这一爪,若是有点见识的螳螂,一定会逃之夭夭。可是在这紧急之刻,还冲着咱家蛮干,真是个太没有教育的野蛮家伙。假如仁兄这么蛮干,悄悄地单等它一靠近,咱家狠狠地给它一爪,总会扔出它二三尺远吧!但是,对方竟文文静静地倒退。我觉得它怪可怜的,便在院里的树上像鸟飞似地跑了两三圈,而那位仁兄还没有逃出五六寸远。它已经知道咱家的厉害,便没有勇气再较量,只是东一头、西一头的,不知逃向哪里才好。然而,咱家也左冲右撞地跟踪追击。仁兄终于受不住,扇动着翅膀,试图大战一场。原来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很搭配,长得又细又长。听说根本就是装饰品,像人世的英语、法语和德语一样,毫无实用价值。因此,想利用那么个派不上用场的废料大战一场,对于咱家是丝毫不见功效的,说是大战,其实,它不过是在地面上爬行而已。这一来,咱家虽然有点觉得它怪可怜的;但为了运动,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对不起!咱家抽冷子跑到它的身前。由于惰性原理,螳螂不能急转弯,不得已只好依然向前。咱家打了一下它的鼻子。这时,仁兄肯定会张开翅膀一动不动地倒下。咱家用前爪将它按住,休息一会儿,随后再放开它,放开以后再按住它,以诸葛孔明七纵七擒的战术制服它。按程序,大约反复进行了三十分钟,看准了它已经动不得,便将它一口叼在嘴里,晃了几下,然后又把它吐了出来。这下子它躺在地面上不能动了,咱家才用另一只爪推它,趁它往上一窜的工夫再把它按住。玩得腻了,最后一招,狼吞虎咽地将它送进肚里。顺便对没有吃过螳螂的人略进一言:螳螂并不怎么好吃,而且,似乎也没有多大营养价值。
  除了捉螳螂,就是进行捉蝉运动。飞蝉并不只是一种。人有“絮叨货”、“哇啦哇”、“叽叽鬼”,蝉里也有油蝉、蛁蝉、寒蝉。油蝉叫声“絮絮叨叨”,烦人;蛁蝉叫声“哇啦哇”的,受不了;捉起来有趣的,只有叫声“知了知了”的寒蝉。这家伙不到夏天终结不出来。直到秋风从和服腋下的破绽处钻进,一厢情愿地抚摸人们的肌肤,以至使人受了风寒,打起喷嚏。只有这时,寒蝉才竖起尾巴悲鸣。它可真能叫喊。依我看来,它的天职就是嘈嚷和供猎捕捉。初秋季节就捕这些家伙,此之谓捉蝉运动。
  谨向列位声明:既然小名叫飞蝉,就不是在地面上爬行,假如落在地面上,蚂蚁一定叮它。咱家捕捉的,可不是在蚂蚁的领土上翻滚的那路货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头,“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家伙。再一次顺便请教博学多识的方家,那家伙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还是“了知了知”地鸣?见解各异,会对蝉学的研究产生很大的影响。人之所以胜于猫,就在这一点,人类自豪之处,也正是这一点。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就仔细想想好了。不错,做为捉蝉运动来说,随便怎样都无妨,只要以蝉声为号,爬上树去,当它拼命叫喊时猛扑过去便妥。这看来是最简单的运动,但却很吃力。我有四条腿,敢说在大地上奔跑比起其它动物毫不逊色。两条腿和四条腿,按数学常识来判断,长着四条腿的猫是不会输给人类的。然而,若说爬树,却有很多比我们更高明的动物。不要说专业爬树的猿猴,即使属于猿猴远孙的人类,也很有些不可轻视的家伙。本来爬树是违反地心引力的蛮干行为,就算是不会爬树,也不觉得耻辱,但是,却会给捉蝉运动带来许多不便。幸而咱家有利器猫爪,好好歹歹总算能爬得上去;不过,这可不像旁观者那么轻松。不仅如此,蝉是会飞的。它和螳螂仁兄不同,假如它一下子飞掉,最终就白费力气,和没有爬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就会碰上这样倒霉事的。最后,还时常有被浇一身蝉尿的危险。那蝉尿好像动不动就冲咱家的眼睛浇下来。逃掉就逃掉,但愿蝉兄千万不要撒尿。蝉兄起飞时总要撒尿,这究竟是何等心理状态影响了生理器官?不知是痛苦之余而便?还是为了有利于出其不意地创造逃跑时机?那么,这和乌贼吐墨、瘪三破口大骂时出示文身以及主人卖弄拉丁语之类,应该说是同出一辙了。这也是蝉学上不可掉以轻心的问题。如果仔细研究,足足够写一篇博士论文。
  这是闲话,还是书归正传。蝉最爱集结——如果“集结”二字用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集合”二字又过于陈腐,还是叫“集结”吧!蝉最爱集结的地方是青桐,据说汉文叫做梧桐。青桐叶子多,而且都像团扇那么大,如果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就会茂密得几乎看不见树枝,这构成捉蝉运动的极大障碍。咱家甚至疑心:“但闻其声,不见其身”这句民谣,是否很早以前就专为咱家而作。没办法,只好把蝉叫声当作目标,从树下往上爬五六尺远。于是梧桐树很可心,枝分两杈。在这儿聊以小栖,从树叶下侦察蝉在什么地方。不错,也有过这样的事:咱家爬上树的工夫,已经有个性急的家伙嗡嗡地飞走了。只要飞走一只,那就下不得手。在擅于模仿这一点,蝉几乎是不次于人类的蠢货,它们会接连着飞走。好歹爬上树杈,这时,满树静悄,了无声息。咱家曾经爬到此处,不论怎么东张西望,任你怎么晃动耳朵,也不见个蝉影。再爬一次吧,又嫌麻烦,因而想歇息片刻,便在树杈上安营扎寨,等待第二次机遇的来临。谁料,不知不觉困倦起来,终于走进黑色的甜蜜梦乡。忽然惊醒时,咱家已从两棵树杈的梦乡中,噗咚一声跌落在院子里的石板地面上了。
  不过,大体说咱家每次上树都会捉到一只蝉的。扫兴的只是必须在树上把蝉叼在嘴里。因此,待叼到地上吐出它来时,它大多已经毙命。再怎么逗它,挠它,都没有丝毫反应。而捉蝉的妙趣在于悄悄地溜过去,在蝉兄不要命地将尾巴一伸一缩时,忽地用前爪逮住它。这时,蝉兄唧唧地哀号,将薄薄透明的羽翼不住地左右乱晃。其速度,其优美,无不空前绝后,实为寒蝉世界的一大壮观。每当咱家捺住“知了”时,总要请求蝉兄给咱家露一手这套艺术表演。玩得腻了,那就对不起,把它塞到嘴里吃掉。有的蝉直到进嘴,还在继续表演哪。
  捉蝉以外所进行的运动是滑松。这无须赘言,只略述几句。提起滑松,也许有人以为是在松树上滑行。其实不然,也是爬树的一种。不同的只是,捉蝉是为了捉蝉而爬树,滑松却是为了爬树面爬树。原来松树常青,自从北条时赖①最明寺饱餐之后,松树便长得粗糙不平,因此,再也没有像松干那么不光滑的了。无处下手,也无处落脚。换句话说,就是无处搭爪。需要找一个便于搭爪的树干一口气爬上去。爬上去,再跑下来。跑下来有两种方法:一是倒爬,即头朝下往地面上爬;一是按爬上时的姿势不变,尾巴朝下倒退。试问天下人,谁知道哪一种下法最难?按人们肤浅的见识,一定认为既然是往下爬,还是头朝下舒服吧?这就错了。这些人恐怕只记得源义经翻下鹎越古栈②的故事,以为既然源义经部头朝下下山,那么,猫嘛,自然充其量不过是头朝下爬树罢了。不能这么小瞧,你猜猫爪是冲哪边长的?都是口朝后。因此,像鹰嘴钩一样,钩住什么东西便于往身前拽,往后推就使不上力气。假如咱家现在飞快地爬树,由于咱家是地上的动物,按理,肯定不可能在松树之巅久留。停一会儿,必然要下来。如果头朝下地往下落那就太快;所以,必须采取什么办法使这自然的快速缓解几分,这便是降。落与降,似乎出入很大,其实,并不像想象那样有多么大的差别。将落的速度减缓些就是降,将降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落。落与降,只是毫厘之差。咱家不喜欢从松树上往下落,因此,定要减缓落下的速度以便降下来。就是说,要用一点什么抵制落下的速度。咱家的爪如上所述,都是口朝外的。假如头部在上,爪在下,那么就能够利用脚爪的力量顶住下落的力量;于是,下落便一变而为下降,这实在是极其浅显的道理。然而,不妨反过来,学习源义经头朝下爬松树试试看。虽然有爪,却不顶用,会哧溜溜地滑下来,处处没有力量能够支撑住自己的体重。这时,虽然满心想降,却一变而成为落。想学源义经翻越鹎越古栈是困难的。在猫当中会这套本事的恐怕只有咱家。因此,咱家才把这叫做滑松。
  
  ①北条时赖旧本十三世纪(镰仓时期)的执政官。传说他出家后冒雪遍游。在佐野源左卫门的家里时,主人烧了珍藏的梅、松、樱盆栽为他取暖饱餐。
  ②鹎越古栈:神户兵库区横断六甲山地的古道。当年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协助其兄源赖朝,灭平家军于一谷。这里路险,义经曾摔下古道。
  最后,对跑墙再略进一言。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篱围成个四方形,和檐廊平行的那一边,大约有五六丈长吧!左右两侧总共不过两支五。刚才咱家所说的跑墙运动,就是说沿着篱笆跑上一圈,不要掉下去。虽然有时也有掉脚的时候。如果顺利完成,那可十分开心。尤其到处立着烧断根的松木杆,这便于咱家随处歇气儿。今天成绩很不错,从早到晚跑了三圈,越跑越熟练,越熟练就越有趣,终于反复跑了四圈。当跑到四圈半时,从邻舍的屋脊飞来三只乌鸦,在对面六尺多远的地方排队站得刷齐。这是些冒失鬼,妨碍别人运动!尤其这些乌鸦家居何处?还来历不明,身份不清,怎能随便落在别人家的墙上?想着想着喊道:“咱家要过去!喂,闪开!”
  最前边的乌鸦瞅着咱家,嘻皮笑脸的。第二只乌鸦在向主人院里张望。第三只在用墙根的竹子蹭嘴,一定是飞来吃了些什么?咱家站在篱笆墙上,为了等待它们的回答,给它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据说都管乌鸦叫做“丧门神”,一点不假。咱家再怎么等,它们也既不搭话,更不起飞。没办法,我只得慢慢走去。于是,头一名乌鸦忽地张开翅膀,还以为它总算惧怕咱家的威风,想要逃走哩!不料,它只是改变了一下姿势,把面朝右改为面朝左。这些杂种。若是在地面上,那副熊样,咱家不会置之不理的。怎奈,正处于光走都很疲乏的半路上,没有精力和丧门神较量!话是这么说,咱家又不甘心继续站在这里等待三只乌鸦自动退却!第一,这么等起来腿也站不住。而对方因为有翅膀,在这种地方是站得惯的,因而愿意逗留多久都可以。可咱家已经跑了四圈,光是蹲着就够累的,何况玩的是不亚于走钢丝绳的技艺加运动。就算没有任何障碍,也难保一定不会摔下去!偏偏又有这么三个黑衣歹徒挡住去路,真是险恶的难关。
  等来等去,只好咱家自动停止运动,跳下篱笆。一定难缠,索性就这么办吧!一方面敌人过多,尤其都是此地眼生的扮相,尖尖嘴怪里怪气地高高耸立,活像天狗的私孩子!反正一定不是些好东西。还是退却安全。如果太靠近,万一摔下去,那就更加耻辱。想到这,面朝左的那只乌鸦叫了一声“阿——愚”,第二只也学舌似地叫声“阿——愚”,第三只郑重其事地连叫两声“阿愚,阿愚”。咱家再怎么厚道,也不能视而不问。首先,在自己家居然受起乌鸦的侮辱,这与咱家的名声有关。如果说咱家还没名没姓,谈不上与名声有关,那么就说与颜面有关吧!决不能退却!俗语也说“乌合之众”嘛,它们虽然三只,说不定意外地无能。咱家壮起胆子,力争能进便进,慢慢地走去。乌鸦却佯做不知,仿佛在相互谈话。这更惹恼了咱家。假如墙头再宽五六寸,一定叫它们大祸临头。遗憾的是,不论怎么恼火,也只能慢腾腾地走路。总算走到距离乌鸦的排头大约五六寸的地方。刚想歇上一气儿,那些机灵鬼忽然不约而同地扇动起翅膀,飞了一二尺高。一阵风突然扑到咱家的脸上,咱家一惊,一脚踩空,啪的摔了下去。这下子糟了,从篱下仰目望去,三只乌鸦又站在原处,长嘴并列,居高临下地瞧着咱家。真是些不要脸的东西!咱家瞪了它们一眼,却毫无效果。咱家又弓起背来,轻轻吼了一声,也越来越无济于事。正像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征诗,咱家对乌鸦表示愤怒,也毫无反响。思量起来,倒也不无道理。咱家一直拿它们当猫,这很不好。假如是猫,来那么一手肯定有效。可偏偏它们是乌鸦。想到它们是机灵鬼乌鸦,又能奈何它们?这正如实业家焦急地要制服咱家的主人苦沙弥;正如源赖朝①送给西行和尚②一只银制猫;正如乌鸦在西乡隆盛③的铜像上拉屎。咱家可会看风头。约觉于己不利,干净利落,嗖地一下子溜进檐廊去了。
  
  ①源赖朝:(—一四——一一九九)镰仓初期将军。武家政治和镰仓幕府创始人。
  ②西行:(——八——一一九○)镰仓时期歌人,二十三岁出家。传说源赖朝送他一个银制猫,他出门就送给小孩了。
  ③西乡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维新时的政治家。维新后任参议。一八七三年叛乱未成,自杀。今上野公园有他的铜像。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运动固然好,过度也不行。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已经拿不成个。何况恰是初秋,运动中咱家日晒下的毛皮大衣,大概吸饱了夕照的阳光,身子烤得受不住。从毛孔里渗出的汗珠,盼它流下去,可它却像油腻似的粘在毛根上。后背疼得慌,出汗发痒和跳蚤钻进毛丛里发痒,咱家是能够辨别清楚的。本也知道:大凡嘴能够得到的地方可以咬它,爪能伸得到的部位可以挠它;但是,现在痒在脊梁骨竖向的正中,可就力所不逮了。这时节,不是见到一个人在他身上乱蹭,便是利用松树皮大演一场摩擦术。如不二者择其一,就难受得睡不着。
  人嘛,全是些蠢货。娇声娇气地叫几声就行。按理,娇声媚气应是人们为咱家而发。假如设身处地地为咱家着想,自然会明白那不是猫在献媚,而是猫被人的娇声所诱发的媚气——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货。咱家被诱发出娇媚声,往人们的腿上一靠。人们大抵误以为是爱上了他或她。不仅任咱家亲昵,常常还爱抚咱家的头部。然而近来,咱家的皮毛里繁殖着一种号称跳蚤的寄生虫,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远远扔出去。仅仅因为那么个肉眼不一定看得见的微不足道的小虫便厌弃咱家,这正是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顶多那么一二千只跳蚤呗!人们竟然这么势利眼。据说人世上爱的法则,头一条是:“于己有利时,务须爱人。”
  既然人们对咱家风云突变,身上再怎么痒,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决。因此,只好采取第二种方法——松树皮摩擦,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会儿吧!咱家刚要从檐廊跳下去,又一想,这可是个得不偿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无他:松树有油。松油的粘着力特别强,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轰,哪怕波罗的海舰队①苦战得全军覆没,它也决不肯脱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刚刚发现粘上了十根,已经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个酷爱恬淡的风雅之猫,非常讨厌这种腻腻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叽叽的玩艺儿。纵然绝代美猫咱家都不睬,何况松脂乎?松脂和车夫家大黑眼里迎着北风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让它来糟蹋咱家这身浅灰色毛皮大衣,太岂有此理!松脂稍微想想,就会明白。但是,那家伙没有一点思量的意思。只要将脊背往树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这种不知好歹的蠢货打交道,不仅有损于咱家的颜面,而且也有害于咱家的皮毛。再怎么痒得难受,也只得忍着点儿。然而,这两种方法却进行不得,又令人担忧。不赶快想个办法,总这样又痒又粘,结果说不定会害病的。应该如何是好呢?正弯着后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①波罗的海舰队:俄国三大舰队之一。日俄战争时败于日本海。
  我家主人常常带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么地方。过三四十分钟回来以后,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有了生气,显得那么光艳。假如对主人那么脏里脏气的人都能产生那么大的作用,对咱家就会更有效验。咱家自来就这么漂亮,又不想当个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万一身染重病,享年一岁零几个月而夭折,那将何以告慰天下苍生!
  听说那个地方也是人类为了消磨时光而设计出来的澡塘。既是人类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没事儿,进去试试有何不可!干这么一次,即使不奏效,顶多洗手不干到头。不过,还不知人类是否那么宽宏大量,肯在人类为自己设计的澡塘里容纳异类的猫,这还是个问号。但是,连主人都大模大样地跨入,料想也没有理由将咱家拒之于门外。但是,万一吃点什么苦头,传闻可就不大好听。最好还是先去侦察一下,约莫情况良好,再叼条毛巾窜进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进发。
  出小巷,向左拐,迎面耸立着个东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着淡淡的烟雾,那里便是澡塘。咱家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说什么“从后门溜进是胆小”,“是外行”等等,这都是那些非从正门拜访不可的人们有点嫉妒,才七嘴八舌地发牢骚。自古聪明人,无疑都是从后门出其不意而闯入。据说《绅士养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页就是这么写的。下一页中在绅士的遗书上,有“后门乃绅士之遗书,亦修身明德之门也”之类的话。咱家是二十世纪的猫,这么点教育还是受过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却说,咱家溜进去,一看,左边锯成八寸长的松木棒堆积如山,旁边有煤,堆积似岭。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松木为山,黑煤似岭呢?”这倒没什么重大意义,不过临时将山岭二字分而用之罢了。人类又是吃米,又是吃鸟兽虫鱼,吃尽种种恶食,结果,落得吃起煤炭来。好惨哪!
  往尽头一瞧,只见六尺多宽的房门大敞着。室内空空荡荡,悄然无声。对面却有人语频频。可以断定所谓的澡塘子,一定就在发出语声的那一带,便穿过木炭和煤堆中间形成的深谷,再往左拐。走着走着,发现右侧有玻璃窗,窗外有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该是何等地忍辱负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圆桶诸兄了。
  小桶南侧剩有四五尺宽的地板,好像专为欢迎咱家而设。地板约高于地面三尺,若想跳上去,它可是个上等跳台,咱家边说:“好哟!”边纵身一跳。所谓澡塘子,就在鼻下、眼下和面前动荡。若问天下什么最有趣儿?莫过于吃没吃过的东西、看没看过的光景更开心的了。列位如果像我家主人那样,一周三次到这个澡塘来混三十乃至四十分钟,那就没的说;假如像咱家这样还从未见过澡塘,最好快来看看。宁肯爹妈临死不去送终,这番情景也非来观赏不可。都说世界大着哪!但是,如此奇观却绝无仅有。
  “什么奇观?”咱家几乎没法说出口。人们在玻璃室里咕咕容容,吵吵嚷嚷,都赤条条的,简直像台湾的土人,是二十世纪的亚当。翻开人类服装史——这要扯得太远,还是不谈这些,让给退菲尔斯特莱克①翻去吧——人类全靠衣着提高身价。十八世纪英国的理查德·纳什②,对于巴斯温泉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在浴池内,不论男女,从肩到脚都要着装。据今六十年前,曾在英国的古都设立绘图学校。既是绘图学校,那么,买些裸体画、裸体像的素描与模型,四下陈列起来,这本是件好事。可是当举行开学典礼时,以当权者为首直到教职员,都曾非常尴尬。开学典礼嘛,总要邀请市内的名媛淑女。然而,按当时贵妇人的观点:人是服饰的动物,不是披一身毛皮的猴子猴孙。人不穿衣,犹如大象没有鼻子,学校没有学生,军人没有勇敢,完全失去了人的本性。既然失去了人的本性,那就不能承认是个人,是野兽。纵然是素描或模型,但与兽类为伍,自然有损于女士的品格。因此,妻妾们说“恕不出席”。
  
  ①退菲尔斯特莱克:英国哲学家克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的《服装哲学》一书中虚构的人物。
  ②纳什:英国十六世纪“大学才干派”著名作家之一。著有英国第一部流浪汉小说《倒霉的旅行家》。
  教职员们都认为这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东西各国无不相通,女人是一种装饰品。她们虽然一不会舂米,二不当志愿兵,但在开学典礼上却是少不得的化妆道具。因此,也就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布店去买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给那些被咒为野兽的人像穿上了衣服。又深怕冒犯哪一位,煞费苦心地将脸儿遮掩了。于是,开学典礼总算顺利举行。服装之于人,竟然如此重要。
  近来还有些老师,不断地强调画裸体画,但他们错了。依咱家有生以来从未裸体的猫来看,这肯定是错了。裸体本是希腊、罗马的遗习,乘文艺复兴时期的淫靡之风而盛行于世。在希腊与罗马,对于裸体,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大约丝毫也没想到裸体与风纪有什么利害关系。然而,北欧却是个寒冷的地方。就连在日本都常说:“不穿衣服怎能出远门”。如果是在德国或英国光着身子,只有冻死。死了白搭一条命,还是穿衣服为好。大家都穿起衣服来,人就成了服饰的动物。一旦成为服饰的动物,偶然遇上裸体,就不能承认它是人、认为他是兽。因此欧洲人、尤其北欧人将裸体画、裸体像视为兽,这是可以理解的。视为不如猫的兽,也是无可厚非的。美?美就美吧!不妨视为“美丽的野兽”好了。
  如此说来,也许有人要问:“你见过西方妇女的礼服吗?”
  不过是一只猫呗,哪里见识过西方妇女的礼服?据说,她们袒胸裸肩,露着胳膊,就把这样的衣裳叫做礼服。真是荒谬绝伦!直到十四世纪,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并不这么滑稽,穿的还是普通人的装束。为什么变得像个下流的杂技演员似的呢?说来烦琐,略而不述。反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就算了吧!关于历史,暂且不提。却说她们尽管打扮得这么怪里怪气,只在夜间得意洋洋,但是内心里似乎多少还有点人味。一到白天,她们就盖上肩头,遮住胸脯,包紧胳膊,不仅全身不外露,而且哪怕被人看见一个脚趾,也认为是奇耻大辱。由此可见,她们的礼服只起了掩耳盗铃的作用,简直是傻子跟混蛋想出来的主意。如果有人觉得这话说得叫人委屈,那么,何妨不大白天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来试试?裸体崇拜者也不例外。既然裸体那么好,何妨不叫女儿赤身露体,顺便你自己也脱得精光,到上野公园去走走。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大概是因为西洋人不这么干,你才不肯的吧?现在不是正有人穿着这样别别扭扭的礼服耀武扬威地跨进帝国饭店吗?若问是何道理,倒也简单:无非西洋人穿,他们也便穿穿罢了。大概认为西洋人优秀,哪怕生硬、愚蠢,也觉得不模仿就不舒服。常言道:见了长的必须短,见了硬的必须软,见了重的必须扁。按这一连串的“必须”,岂不成了傻瓜!如果认为当傻瓜也没法子,那就忍着点吧!那就别再以为日本人怎么了不起。学问也是如此,只因与服装无关,下文略去。
  衣服之于人类,关系竟如此重大,几乎说不清人就是衣服,还是衣服就是人。咱家甚至想说:一部人类史,既不是肉的历史,也不是骨的历史,更不是血的历史,而单纯是一部服装的历史。因此,见了不穿衣服的人,就会觉得他不像个人,简直像碰上了妖怪。假如全体人类约定,一齐变成妖怪,所谓妖怪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是妖怪也无妨。不过,这一来,人类本身可就烦恼无边了。
  远古时期,大自然平等造人,投之于世。因此任何人出生时,一定都是赤裸裸的。假如人类的本性安于平等,就该始终裸体地生存下去。然而,有一个裸体人说:“这样人人毫无差别,会丧失上进心,显示不出努力的成果。但愿想个办法突出个人,我就是我,谁看也是我,而不同于别人;但愿我穿上点什么,不论任何人见了都大吃一惊。难道就没有什么窍门吗?”他想了十年,才发明了裤衩,立刻穿上,心想:“瞧啊,服气吧?”于是,他骄傲地走来走去。这便是今日车夫的祖先。仅仅发明个简单的裤衩就花费了十阅星霜,人们也许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这是由于以今天的眼光追溯上古而置身于蒙昧世界所做出的结论。但在当时,这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发明。笛卡儿①说:“我思,故我在。”这本是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据说他却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才想得出。一切真理在探索过程中都是很费力气的。发明裤衩虽然用了十年,但按车夫的智力来看,不能不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①笛卡儿:(一五九六——一六五○)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开拓了近代哲学,首创了解析几何学。他怀疑一切之后,发现了不能怀疑的“思考着的我”,于是,建立了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哲学体系。著有《哲学原理》等。
  且说,这裤衩一问世,社会上只有车夫最神气。他们穿着裤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领主似地横冲直撞。有个耿耿于怀的妖怪不服气,用了六年时间,发明了叫做短褂这种废物。于是,裤衩的势力顿然大衰,进化到短褂全盛的时期。鲜货庄、药材店、裁缝铺,都是这位大发明家的末裔。与裤衩时期、短褂时期接踵而来的,是和服大褂时期。因为有些妖怪怄气,决心“养成穿短褂的习惯!”于是,由他们设计出来。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员,都和这些妖怪属于同类。妖怪们为此争先恐后地标新立异,以至出现了燕尾服这种畸形的装束。回过头去,溯其源流,决不是勉强、胡闹、偶然或漫不经心而造成的事实,无一不是争强夺胜、雄心勃勃的结果,化为各种不同的新花样,穿在身上,取代前个时期的服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好像在说:“我可和你不一样!”
  从这种心理出发,有了一大发现,不外乎是:如同大自然忌恨真空,人类也厌弃平等。然而,在这已经厌弃平等、人们不得不把衣服视同骨肉而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们将已经构成人类属性之一的衣服抛掉,再回到一切平等的原始时期,那无疑是狂人的蠢动。就算甘愿当个狂人,也毕竟不可能回到原始时期的。在文明人的眼里,那些回归原始的人们都是怪物。有人认为:若将世界几亿人口统通拉到妖怪的疆土去,大概就能够实现平等。因为大家都是妖怪,不必引以为耻,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然而,还是不行,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成为妖怪的第二天,又将开始妖怪之间的竞争,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竞争,那就以妖怪本色来竞争。裸体就裸体,处处制造出差别来……由此也可以看出,衣服毕竟是脱不得的。
  然而,如今在咱家眼下的这一伙人,竟然将脱不得的裤衩、短褂甚至裤子全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知羞地将原始丑态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尽情地谈笑,处之泰然。前文所谓“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种场面。敝猫能在此为文明的列位君子恭书概貌,真乃三生有幸。
  传来一阵嘈杂声!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妖怪们的行径没有规律,因而,为了井然有序地写出证实材料,不免要费些力气,还是先从浴池写起吧!不知是浴池还是什么,暂且叫它浴池吧!足有三尺宽、九尺长、隔成两半,一半装着乳白色的热水。听说这种洗澡水,号称什么“药物浴池”,好像将石灰溶解在里边。不错,不单是水混,还混得油汪汪、沉甸甸的。仔细一打听,难怪水像腐臭了似的,原来一周才换一次,邻居是一般澡塘,但是咱家敢打赌,绝对够不上晶莹透明。水色已经充分表明:像把消防水桶里的积水搅混了。
  下文记叙妖怪。这要大费笔墨的。类似消防水桶的那个池子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相对而立,互相往腹部哗哗地撩水,怪开心的。二人都长得漆黑,谁也别挑谁。咱家边端详边想:“这妖怪长得可多魁梧!”转眼,其中一人用毛巾反复搓胸,问道:
  “阿金,这块儿疼得厉害,是怎么啦?”
  “那是胃。胃口这玩艺儿可要命噢!不小心着点,可危险哟!”阿金热心肠地警告他。
  “不,是左侧呀!”他指点着左肺。
  “那是胃,左边是胃,右边是肺。”
  “是么!我还以为胃口在这儿呢。”
  他又敲了敲腰部给另一个人看。阿金说:
  “那是疝气呀。”
  这时,蓄有小胡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噗咚一声跳进水里,于是,擦在身上的肥皂沫与泥垢一同漂起,就像在有铁锈的水上所见到的那样“闪着光”,亮晶晶的。挨着他的那个秃顶老头儿,缠住一个蓄长发的人争论不休。二人都只露出个脑袋。
  “唉,这么大年纪,不中用啦。人一老朽就比不得年轻人喽!不过,只有洗澡水,至今也还是不热不好受。”
  “你老人家,算是结实的呀!那么精神,很不错了。”
  “哪里有精神。只是没有病。人哪,只要不干坏事,能活一百二十岁。”
  “咦?能活那么大?”
  “能。保你活一百二十岁。明治维新以前,牛込区有个叫曲渊的武官,他手下的一个仆人活了一百三十岁。”
  “他可真能活!”
  “唉!活得大长以致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听说话到一百岁还数得出来,再多,就记不住了。我给他记到一百三十岁,可他并不是一百三十岁就死了,不知他以后什么样,说不定还活着哩!”说着老头儿出了浴池。留胡子的人好像往身边撒了些云母片,独自嗤嗤地笑。
  接着跳进来的不同于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文身画。那画好像是岩见重太郎①抡起大刀,杀败巨蟒。惜乎期限没到,尚未竣工,因此到处不见那条巨蟒。于是,重太郎先生显得有点扫兴。他边跃入浴池边说:“妈的,不凉不热的。”
  
  ①岩见重太郎:日本十六世纪传说中的豪杰。
  这时,又闯进来一个。
  “啊,够受!若不再凉点……”他呲牙咧嘴,表现出忍不住烫的样子。一见“重太郎”,叫了一声“老板”。“重太郎”哼了一声,过一会儿问道:
  “阿民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爱耍钱呗!”
  “不单是爱耍钱……”
  “是吗,他本就是个心眼不正的人嘛……怎么说才好呢?人们都不喜欢他……怎么说才好呢……反正都不相信他。一个手艺人,不该这样呀!”
  “是呀!阿民很不谦虚,趾高气扬的,所以,都不相信他。”
  “说得对。他总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归终还是自己吃亏呀。”
  “白银町的老人也都去世了。如今,只剩下桶匠铺的元兄、砖瓦铺的掌柜和师傅了。咱们都是这里土生土长。像阿民,准知他是从哪儿来的?”
  “是呀!可他还是那个小样呢!”
  “哼!怪事儿,都不爱搭理他。是因为他不和人们来往吧?”就这样,二人彻头彻尾地攻击了阿民。
  “防火水桶”风光就此打住。再往白浆水那边送上二目。那里也大有人满之患;与其说人进池里,莫如说水漫人群更为确切。而且,他们都非常优哉乐哉,一直有进无出。照此进人,过一个星期,水自然要脏。惊讶之余,又往浴池中仔细一瞧,竟是苦沙弥先生被挤在左角,泡得红赤赤的,缩成一团。真可怜!若是有人让条路就好了。可是没有人动一动,主人也无意挤出身来,只好纹丝不动,泡得通红,真够遭罪的。他大概是想充分利用这二分五厘的票价,才把自己泡得这么红赤赤的吧?咱家是忠于主子的猫,不免在窗框上万分担心:再不上来,怕要发高烧的呀!
  这时离主人六尺远漂着的那个人,眉头皱成八字说:
  “这水,热过头了。后背热辣辣的,直冒火呢!”他暗暗地在周围的妖怪当中寻找同情。
  “哪里!这样正好。药物池水不这么热就没有效验,在我们家乡,水要比这热一倍才肯下去哪。”有人自豪地说。
  “究竟这种水能治什么病?”一个人叠上毛巾,遮在凹凸不平的头上,向众人请教。
  “效力可大啦,听说能治百病哪!真厉害。”
  答话的人瘦瘦的,面孔像黄瓜,形、色俱备。既然药池那么灵验,这家伙应该更健康些才是。
  “投药后三四天最好,今天洗澡就正是时候。”
  只见像个明公似的讲话人,是个肥嘟噜的汉子,大概身上污垢太厚了吧?
  “喝下去也有效吗?”不知哪儿冒出一句尖叫声。
  “水凉之后喝下一杯再睡觉,神奇得很,不起夜呀!不妨喝点试试。”不知这话是哪一张嘴里说的。
  浴池风光,到此为止。再往冲洗室瞧上一眼。有人,有人!难描难画的亚当们密密麻麻,各以随心所欲的姿态,洗自己随心所欲的部位。其中最出奇的有两位亚当:仰面朝天地躺着,盯着高高的天窗出神;一位趴着,望着水沟发愣。这两位似乎十分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秃子,面对石墙蹲着,由另一个小秃子不停地敲他的肩头。大概他们是师徒关系,由小秃子代行搓澡人的职务。然而,真正的搓澡人也有。他大概患了感冒,这么热,还穿着坎肩。他从一个袖珍书本一般大的小桶里沾水,往师傅的肩上浇。此人右脚的拇指缝里夹着一条羊毛搓澡布。这边有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霸占了三个小桶,劝挨肩的人用他的肥皂:“使吧!使吧!”边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他讲些什么呢,仔细一听,原来说的是:
  “大炮,是外国进口的。从前,只有对杀对砍。外国人胆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种玩艺儿。好像不是中国造,还是外国人造的,和唐内①时代还没有嘛。和唐内就是清和源氏②,据说是源义经③从虾夷国④去满洲时,带去一个非常有学问的虾夷人,源义经的儿子攻打明朝时担心打不过明朝,派出使臣去见三代将军⑤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将军却扣留了那个家伙,不放他回去。那名使臣叫什么啦?……将他扣留二年,最后在长崎给他讨了个女人,所生一子便是和唐内。后来回国一看,大明朝已为国贼所灭……”他胡说些什么,简直听不懂。
  
  ①和唐内: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国姓爷合战》的主人公,说和唐内就是郑成功。
  ②清和源氏: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
  ③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平安末期武将。协助其兄源赖朝打天下。后被源赖朝流放,终自杀。
  ④虾夷国:指日本古时奥羽至北海道一带。
  ⑤三代将军:即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一六○四——一六五一)。
  他身后还有个二十五六岁阴沉沉的男子,呆呆地用白浆热水不住地搓着胯裆。胯裆不知生了个疥子还是什么,好像很难受。他身旁有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口一个“你小子”、“老子我”,不停地胡吹乱嗙,大概是附近哪家寄人篱下的学生吧?再其次,出现一个奇特的脊梁,活像从屁股插进去一根紫竹,脊梁的骨节一清二楚。而且,脊背左右像摆着四个状如儿童棋子的圆点,排列得整整齐齐。“棋子儿”烂得通红,有的周围还流脓。
  照此一一写来,因为要写的事情太多,毕竟不是咱家这点本事所能描其详情于万一的。正有点懊悔自己干起一桩伤脑筋的事,忽见门口突然出现一位身穿浅黄棉衣,年近古稀的秃子。他对那些裸体妖怪毕恭毕敬地鞠躬说:
  “嗬,多蒙各位天天照顾,多谢了!今天天气有点冷,请各位慢慢洗……到白浆水那里去几趟,从容地暖暖身子……掌柜的!看好洗澡水凉热怎么样?”
  掌柜答应了一声:“嗳!”
  “和唐内”对老头儿大加赞赏:“多么会来事儿!不这样就做不好生意呀!”
  咱家由于突然碰上这个奇怪的老头儿,感到有些惊奇,因此,这类叙述暂停,一时专门观察那个秃头翁。老头儿看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走出浴池,伸出手去说:
  “小宝宝,到这儿来!”
  那孩子只见老头儿的面孔活像一张豆馅粘糕被踩扁了似的。大概这一吓非同小可,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头儿有点出乎意料,叹息地说:
  “呀!哭啦!怎么啦?爷爷可怕吗?唉,这是怎么说的。”
  没办法叫孩子不哭,老头儿便话锋一转,对孩子的老子说:
  “啊,敢情是源先生!今天有点冷啊。昨夜溜进近江铺子的那个小偷,是个什么名字的混蛋啦?把那家的便门给开个四方口子。后来你听啊,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大概看见巡警或是查夜的人了吧?”他大加耻笑小偷的有勇无谋。接着又抓住一个人说:
  “喂,喂,好冷!你还年轻,不觉得冷吧?”因为他是个老头儿,所以,只有他一个人怕冷!
  咱家一时被老头儿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已忘却,就连难受的样子蜷缩在那里的主人也从记忆中消失。突然,有人在搓澡和冲洗之间的地方发出一声巨响。一瞧,毫不含糊,正是苦沙弥先生。主人的声音洪亮奇特而又沙哑刺耳,并非自今日始。但是,总要分个场合的,因此,咱家大吃一惊,刹那间,咱家做出鉴定:主人一定是在热水中咬着牙泡得太久,已经上火。假如这是因为病魔所致,倒也无可指摘;然而,他尽管上火,也肯定不失本性,这一点,只要咱家说明他为什么发出这么瓮声瓮气的吼叫声,事情便自有分晓。
  他是在和一个毫不足取的摆臭架子的穷学生像小孩似地吵起架来。
  “往后点!不许往我的水桶里淋水!”吼叫着的自然是主人。
  事清嘛,眼光不同,怎说怎有理。所以倒也不必把这声怒吼判断为全怪上火的结果,说不定万人之中有那么一个,说他这一声怒吼好比高山彦九郎①怒斥山贼哩!也许主人正是这个主意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的。遗憾的是对方并不甘于充当山贼,主人就肯定不会收到预期的演出效果了。
  
  ①高山彦九郎:(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江户后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当时被称为三怪之一。后自刃。
  学生回过头来和气地说:“我原来就在这儿!”
  这句回答很平常,无非表达了不肯移动的决心,这有拂主人的心意。然而,不论他的态度或语气,都表明大可不必像对山贼那样破口大骂,这一点,主人不管怎么上火,也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其实,主人之所以发火,并非由于对学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平,似乎因为刚才两个小伙子不像个年轻人,净说些大话,不懂装懂;主人一直听在耳里,对此十分恼火。所以,虽然对方谦恭地赔礼,主人也不肯默默地走进冲洗室,便又喝道:
  “干么,有你这样的吗?畜生!让脏水哗哗往别人的桶里淌!”
  咱家也觉得这名学生有点烦人。不禁心里暗暗地喊:“痛快!”不过,又一想,主人作为一名教师,其举止有点不大稳重吧?主人从来都是死硬得要死,像煤礁似的又尖又硬。从前汗尼巴尔①跨过阿尔卑斯山时,据说恰在路当央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构成军队前进通过的障碍。于是,汗尼巴尔往这块巨石上浇了醋,用火烧,烧得软了,再用锯拉,像切鱼糕似地锯得平平整整,大军才顺利通过。像咱家主人,在这么灵验的药泉里像水煮似的泡着,还丝毫不见功效,恐怕也非用醋浇火烧不可的了。否则,像这样的学生,即使上百人,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治好主人的顽固症的。
  
  ①汗尼巴尔:(约公元前二四六——一八三)非洲北部加尔达哥城的政治家、军事家。
  不论漂在这个浴池里的人,也不论躺在冲洗间里的人,都脱光了文明人必备的服装,是一群妖怪,当然不能以常规俗礼约之。人们可以为所欲为。随他说什么“肺里有胃”、“郑成功便是清和源”、“阿民信不过”……然而,一旦跨出冲洗室,来到更衣处,人们就不再是妖怪了。走进人们生生息息的尘世,穿上文明必备的服装,也就不得不采取像个人样儿的行动了。
  主人正在跨门槛——那是冲洗室与更衣室分界线上的门槛,即将回到“嘻嘻哈哈、你好我好”的世界。就连这当儿,主人依然是那么顽固,可见,对于他来说,顽固一定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沉疴。既然是病症,当然不大容易治愈。咱家愚见,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就是请求校长革他的职。主人一向是死心眼儿,一旦革职,一定走投无路;一旦走投无路,必然要饿死在路旁。换句话说,革职将成为主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就爱闹病,还很高兴,但又最怕死。他是希望能够害点不致命的病,以便悠闲些。因此,如果吓唬他说:“你再闹病就宰了你!”主人是个胆小鬼,这一下子他肯定会浑身发抖,而浑身发抖时就会好病的。如果这样还不见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再怎么糊涂和患病,主人毕竟是主人。有个诗人说:“一饭君恩重。”咱家虽然是猫,也不会不挂牵主人的命运的。由于满怀同情,吸引了全部精力,以至怠慢了对冲洗间的观察。突然,传来了对白浆水浴池的连连叫骂声。那里也吵架了?回头一看,妖怪们正在浴池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没毛的大腿乱咕容。
  时值孟秋,暮日沉沉。冲洗间里直到天棚笼罩着一片热气,妖怪们拥挤的样子依稀可见。“热呀,热呀”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在脑子里嗡嗡乱响。那声音黄蓝红黑重重叠叠,组成莫可名状的音响,弥漫在浴池。这些声音只能用混乱二字来形容,什么用处也没有。咱家破这光景迷得出神,惟有茫然伫立而已。隔了一会儿,哇啦哇啦的叫声混乱已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突然在你推我搡、乱糟糟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出一条大汉。只见他的个头准比其他先生们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扬起那不知是脸上长胡子、还是胡子搂着脸的赤红面子,发出烈日下敲起破钟般的声音吼道:“加冷水,加冷水!太热,太热!”
  只有那声音,那张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高在上。当时,几乎令人以为整个浴池只有这么一个人。“超人”!这便是尼采①所谓的超人!是魔鬼的大王!是妖怪的头领!正想着,有人在浴池后应了一声:“嗳!”咱家一惊,又往那边一瞧,只见在暗淡无光的一片朦胧中,那个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声:“烧啊!”将一鍬煤投进灶里。关上灶门时,那鍬煤燃烧得嘎叭嘎叭响,将搓澡人的半个脸忽地照亮了。同时,搓澡人背后的砖墙像起了火似的通亮,撕破了夜幕。咱家有点恐怖感,急忙从窗户跳下,回家去了。
  
  ①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谴责当时的自由资产阶级是些庸人,提倡主观战斗精神,鼓吹超人哲学、强者创造历史。
  边走边想: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出浴的面色艳艳有光,正在用晚餐。他看咱家从檐廊走来,说:
  “这猫可真逍遥自在。这工夫跑哪儿溜去啦?”
  一看饭菜,本来没钱,偏偏摆了两三样菜。其中还有一条烤鱼。咱家叫不上这条鱼的名称,大约是昨天在东京湾炮台附近抓住的吧!咱家曾说鱼儿健壮。但是,再怎么健壮,这么又是煎又是煮的,鱼也受不住。不如病魔缠身、苟延残喘,倒更好些。想着想着,坐在饭桌旁,想找机会弄点什么吃,装作似看非看的样子。若是不会这么装模作样,还想吃香啧啧的鱼,就死了那条心吧!主人夹了一点鱼,流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又放下筷子。妻子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主人默默地上下挥舞筷子和双颚聚散开合的情景。
  “喂,把猫头敲它两下!”主人突然对妻子说。
  “打它又怎么样?”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先打它几下!”
  原来如此。妻子用巴掌拍咱家的头,一点也不疼。
  “没叫唤嘛!”
  “是的。”
  “再打它几下!”
  “打几遍,也还是那么回事!”
  妻子又用手心拍了咱家一下,还是不痛,咱家端然而坐。然而,为什么打?咱家虽然足智多谋,也还摸不上头脑。假如知道,总会想出点办法的。可是主人不问青红皂白,光是命令妻子打,这样一来,不仅动手打的女主人为难,挨打的咱家也十分尴尬。主人一看,再也不能打得叫他称心,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狠点,打哭它!”
  “干么打哭它?”妻子厌烦地边问边啪的打了我一下。
  这下子明白主人的意图了。不难!只要哭叫一声,就会使主人称心如意的。主人就是这么愚蠢,实在讨厌。如果为了叫我哭,就该把“哭”这一目的早些说出来,用不着这么三番两次地大费周折。本来一次就可饶命的事,何必重复两次、三次呢?单是命令一声“打”,除非以打为目的,是不该这么说的。打,是对方的事;哭,是咱家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成心想叫咱家哭,却只命令一声“打”,以为一个“打”字就将属于咱家自由的哭声也囊括在内了,真是无礼之极!可以说太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欺负猫!假如是主人视为蛇蝎而深恶痛绝的金田老板,这一手也许能够干得出来;然而,作为自诩彻底清白的主人这么干,可就显得非常卑鄙了。不过,说真的,主人还不是那样的小人;因此,主人的这道命令还不能说是出之于狡猾得登峰造极,我想,大约是由于智力不足而产生的一些蚊子崽似的念头。他大概轻率地断定:吃饱饭,肚子肯定鼓起来;划个口,血肯定冒出来;杀一刀,肯定一命呜呼;因此,他才匆忙断定:打一巴掌,肯定会哭的!然而对不起,这可有点不合逻辑。依此类推,就会得出结论说:掉进河里,肯定要死;吃炸虾。肯定要泻肚;拿工资就肯定上班;读书,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起来,有人就会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要哭”这一条能够成立,咱家可就麻烦了。如果咱家当成一敲就响的报时钟,可就枉然生而为猫了。咱家先在内心把主人驳斥一通,然后遵命,“嗷”的哭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妻子:“现在哭了。嗷的一声,这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问题提得太唐突,妻子一言不发。老实说,咱家也认为主人大慨是洗澡引起的火气还没有消失吧!本来这位主人已被左邻右舍认为是个驰名的怪人,眼下有人甚至断言他确实是个神经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寻常。他坚持说:“我没有神经病!世上人才是神经病患者哩!”邻居们叫他“狗、狗”的,主人却声称:“这为了维护正义所必需”,反口叫邻居们“猪呀猪呀”的。实际上主人真是想到处维护正义。真没办法。既然是这么一种人,对妻子提出这么个问题,在他来说,也许相当于早饭前的一段小小插曲罢了。但是,却有点像疯人疯语。于是她如坠五里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咱家当然更无言以对。这时主人大声喊道:“喂!”
  妻子慌忙答道:“嗳!”
  “这一声‘嗳’,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谁知是什么!那些无聊的事.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爱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可是眼下国语学者头脑中的重大问题哟!”
  “唉呀呀!指的是猫叫声吗?烦人!可那猫叫声也并不是日语呀!”
  “因此嘛,才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哪!这叫做‘比较研究’。”
  “是呀!”妻子是个聪明人,不和这种麻烦的问题打交道。“那么,到底是什么同,弄清楚了吗?”
  “重大问题嘛.不会那么快就弄清的。”说着,主人将那条鱼吧嗒吧嗒嚼了。顺手又把挨着烤鱼的炖猪肉和竽头填进嘴里。
  “这是猪肉吧?”
  “嗳,是猪肉。”
  “哼!”主人以极大轻蔑的口吻将猪肉咽下,又拿起酒杯说:“再喝一杯吧!”
  “今晚你酒气醺醺,已经是满脸通红了。”
  “喝嘛……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什么?”
  “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说的是最长的单词,你知道吗?”
  “词?是横写的洋文吗?”
  “嗯。”
  “不知道……酒,算了吧,请用饭。嗯?”
  “不,还喝!告诉你最长的单词吧!”
  “说完就吃饭。”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①
  
  ①是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词,意为可爱的人。
  “胡说吧?”
  “怎么胡说呢?是希腊语。”
  “是什么词?用日语来说。”
  “不知什么意思,只知道怎么写。如果写得长些,可达六寸三左右。”
  假如是其他人,这应该是酒桌上的玩笑话。可他却说得很正经,可谓一大奇观,怪不得惟有今夜贪杯。平时规定只喝两盅,而今天已经四杯进肚了。只喝两杯他都脸红,现在多喝了一倍,脸热得像烧红了的火筷子似的,够遭罪的了。可他还想喝,伸出怀来说:
  “再来一杯!”
  妻子怕他太过量,板着脸说:
  “别再喝啦!好吧!干赚个遭罪的。”
  “嗯,就算是遭罪,今后你也得学着点儿。大町桂月①说:‘喝吧!’”
  
  ①大町桂月:(一八六九——一九二五)文学家,名芳卫,高知县人,作品多是叙事、纪行、修养等文章。
  “桂月是个什么?”即使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将一文不值。
  “桂月是当代一流的批评家。他说‘喝吧’那就准没错”!
  “那是混话!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真是多此一举!”
  “不仅叫人喝酒,还叫人们多交际,嫖女人,常旅行哪。”
  “岂不更坏吗?那号人还算是一流批评家?哟,真要命!竟然劝有妇之夫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也不坏嘛。即使桂月不劝,只要有钱,说不定我也要干呢。”
  “没有那种事多幸福!你若是今后也吃喝玩乐!我可受不了!”
  “你若说受不了,那就不去吃喝玩乐。不过,条件是:你必须更小心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再给些佳肴。”
  “现在已经是尽最大努力了。”
  “是吗?那么,等有了钱再去吃喝玩乐。今晚的酒就到此为止吧!”说着他伸出饭碗。
  他好像一连吃了三大碗茶水泡饭。而咱家那天夜里享用了三片猪肉和一个盐烤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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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叙述跑墙运动时,就曾经想把主人的环庭竹篱描绘一番的。假如以为主人的竹篱外紧挨着邻居,比如南邻有个二郎之类,那可是误会。房租很便宜,这一点正显示出苦沙弥先生的特色。
  先生不曾和叫“小”什么、“阿”什么的打交道,例如“阿与”、“小二”等等;也不曾薄墙相隔,与邻家结成亲密友谊。竹篱外是三四丈宽的空地,空地尽头有五六棵郁郁扁柏,从檐廊一眼望去,那边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则是荒野孤家,令人大有伴着无名一猫安度岁月的江湖隐士之感。
  那扁柏并不像咱家吹嘘的那么茂密。那所“群鹤馆”,徒具雅号的廉价旅馆的廉价屋顶,从扁柏空隙中就可以一览无遗。因此,想象苦沙弥先生的风姿,自然是很费力气的。不过既然那家旅店号称“群鹤馆”,而先生的居室则完全配得上称为“卧龙窟”。好在名堂并不纳税,大家随便起些非同凡响的名字好了。
  单说这三四文宽的空地,沿着竹篱按东西方向跑出十余丈,忽然拐了个硬把子弯,围住卧龙窟的北侧。这北方可是个祸乱之源。
  本来房屋两侧尽是空地,甚至可以自豪地说:“走完一片空地,还是一片空地。”不要说卧龙窟主人,即使咱家这卧龙窟的猫怪,眼望这片空地也要发愁的。如同南边的扁柏势大声威,北边的七八株梧桐也严阵而立。梧桐已经长得一尺粗,只要把木履商领来,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然而,溜门户的悲哀正在于: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对于主人来说,也够惨的。
  前些天,校方来了一名杂役,砍了一个枝儿去,二次光顾时便穿上了崭新桐木大号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嘘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走的梧桐树枝制成的。多么狡猾的家伙!
  这里梧桐树倒是有的。但对于咱家和主人全家来说,却是一文不值。据说古语道:“匹夫藏玉有罪。”①那么,说主人“守着梧桐受穷”,也还顺理成章吧!这就是说:有宝也烂在手里。愚蠢的不是主人,不是咱家,而是房东传兵卫。梧桐再三催促传兵卫:“木屐商没有来吗?”而他却装作不懂,光知道来催要每月的房租,我与传兵卫无冤无仇,就不多说他的坏话,书归正传。刚才介绍过,“这块空地是祸乱之源”,这话可决不许向主人透露,哪儿说,哪儿了。
  
  ①见《左传·桓公十年》:“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目说这块空地,第一不妙是没有围墙。好大一个旷场,一任狂飆漫卷、劲风畅游、近路可抄、恩准通行。只说:“是”,好像说谎,不太好。真的,应该说:“早就是”才对。然而,话若不拉到往昔,就会不明真相。真相不明,医生也难于处方。因此,咱家必须从主人乔迁之日开始慢慢道来。
  虽说“劲风畅游”,夏天却凉爽宜人;纵使疏于戒备,贫寒之家总不至于发生盗案。因此,大凡影壁院墙以及木栏栅、枣刺网等之类,在主人家来说,压根儿不必要。不过,这恐怕要决定于旷场对面的住户究竟是些什么人或什么样的动物。
  从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势必把盘踞在对面的君子品格查明。在没有弄清楚他们是人还是动物之前便称之为“君子”,这似乎太莽撞。不过,大抵是些君子,这是不会错的。本就是个连盗贼都要称之为“梁上君子”的社会嘛!然而,这种君子决不找警察的麻烦。不过,似乎以多取胜。人数不少,密麻麻的。号称“落云馆”的这所私立中学,竭力要把八百人培养成为君子。为此,每月征收两圆学费。如果以为既然名曰“落云馆”,一定是些文雅的君子,这就完全错了。其馆名之不可信,犹如“群鹤馆中无鹤立”、倒是“卧龙窟里有猫来”。既然了解号称学者、教师的人们当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弥这样的疯子,就可以明白落云馆里的君子也不会全是风雅之客。如果还不开窍,不妨请到主人家来住上三天,一瞧便知。
  如上所述,刚搬来时那片旷场上没有围墙。落云馆的诸君子像车夫家的大黑猫似的,悠然闯进桐树林,谈话呀,吃饭呀,在嫩竹上打滚儿呀……干什么的都有。然后将饭盒的尸体——竹皮、废报纸或废草鞋、废术屐等,凡是带有“废”字的东西大致都抛在这儿。不修边幅的主人自然是格外泰然处之,毫无怨言地打发着时光,真不知他是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不想责怪。不过,那些君子随着在学校接受教育的程度加深,渐渐变得像个真正的君子,阴谋逐步从北向南蚕食。假如“蚕食”二字与君子的雅号不大相称,那就不提也罢。然而,却又找不到其他恰当的词汇。且说这些君子像沙漠上逐水草而徙居的游民一样,远离桐树而奔向扁柏了。扁柏位于主人房屋的前面。如非大胆的君子,是不会采取这一行动的。过上一两天,他们的胆子将更大,会成为“大大胆”的。
  再也没有教育效果更惊人的了。他们不仅逼近了房屋的前方,而且在那里唱起歌来。歌名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但决不是三十一个字的和歌之类,而是更活泼、更容易叫俗人入耳的歌。惊人的是:不仅主人,就连咱家这猫也佩服那些君子们的才华,不由地竖起耳朵。不过,读者也都清楚:“佩服”与“骚扰”,有时是对立的。但此时此刻,不料这二者竟然合二而一,今日回想起来,还感到非常遗憾。大约主人也引以为憾,不得已从书房闯了出去,赶走他们两三次,说:“这儿不是你们立足之地,滚出去!”然而,那是些受过教育的人,这么几句吩咐,他们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刚被赶走,他们又回来,回来就唱欢快的歌,高声地谈话。而且君子之言嘛,别具一格,诸如“你小子”、“不摸门儿”等等。这类话,据说明治维新以前原是引车卖浆者流的专用行话,到了二十世纪,已经成为受教育的君子们所学习的标准语言。有人解释说:这与“常人所轻视的运动如今却大受欢迎”同出一辙。
  主人又从书房跑了出来,捉住一个最会说“君子语言”的学生,盘问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君子竟然忘记了“你小子”、“不摸门儿”等“高雅”的语言。道出了极其下流的话语,说:“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哩!”主人告诫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
  若说“放了”,好像放了个小乌龟似的,不大妥当。而实际上,主人是揪住了君子的衣袖进行谈判。主人心想,把君子这么收拾一通,他们总会规矩些的。然而,主人哪里知道,自从女蜗补天以来,就总是事与愿违。主人又一次失败了。君子们又从北侧横跨院庭,从正门穿过。
  大门哐啷一声开了,主人以为是有客临门,却听到桐树园里发出笑声。形势益发不妙,教育的功效愈加显著。
  可怜的主人不屑睬之,便回到书房里死守,并毕恭毕敬地给落云馆校长呈上一书,恳求管束一下众多君子。校长郑重地为主人复函,声称立刻筑墙,请主人稍候。不多时三四名工匠前来,半日功夫便在主人房屋和落云馆边界上筑起了三尺许的四道墙来。这下子总算放下心了,主人很高兴。不过,主人是个蠢货,那么低的隔墙,君子的行动怎么会有所改变呢?
  捉弄人毕竟是十分有趣的。连咱家这猫都常常捉弄家中的小干金玩呢。所以落云馆的君子捉弄昏庸不堪的苦沙弥先生,这可是一万个应该。对此鸣不平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人了。
  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有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满不在乎;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论在势力上还是在人数上必须比对方占优势。
  近来主人从动物园回来,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深受感动的事。一听,原来是看见大骆驼和小狗崽打架。小狗崽在老骆驼周围快如疾风地转着圈嗥叫,骆驼却毫不介意,依然在背上鼓起驼峰,站住不动。小狗崽怎么嗥叫发疯,大骆驼也不理睬,终于,狗崽厌倦,不再奔跑了。主人笑那骆驼真是感觉迟钝。这个例子用在此刻也很恰当。不管多么会捉弄人的高手,如果对方像个骆驼,便也捉弄不成。然而,如果对方过于凶猛,像狮子和老虎一般,那也不会成功,不等捉弄,就被撕得粉碎。最开心的是:一捉弄,他就呲牙瞪眼;干瞪眼,却不敢奈何于我。只有在这种心安理得的情况下,捉弄人才乐趣横生哩。为什么说有趣儿?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消磨时光。寂寞时甚至想数一下胡须多少根。传说古代坐牢的囚徒,烦闷之余,竟在墙上反复地画三角形捱过岁月。
  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令人难耐的了。假如没有点什么刺激,活着也是够乏味的。活着可真苦啊!
  捉弄人,便是引起刺激的一种娱乐。但是,如果不惹得对方有些恼火,焦急或尴尬,就不成其为刺激。因此,自古以来热衷于捉弄人的只有那些像个昏官似的不懂人心、无聊透顶的家伙,或是头脑简单,除了自己开心一切都无暇顾及、而且有劲没处使的顽少。
  其次,对于想实地验证个人优势的人来说,捉弄人是最简便的方法。当然,杀人,伤人或害人,也都能验证自己的优势。然而,应该说这些都是为了想要杀人、伤人和害人这一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至于证实自己的优势,不过是采取手段后必然出现的结果罢了。因此,要想既显示自己的优势,又不想太重地加害于人,捉弄人是最适宜的。如不多少加害于人,就不能用事实证明自我优越。不成为事实,即使心里平静,也会意外地情趣索然。人是很自负的。不,不该自负的时候也心想自负。因此,他们一定要对别人表演一番他们是多么自负。如此,自然安心,否则,便不肯罢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过于缺乏自信和沉不住气的人,便利用一切机会,以求稳操胜券,这和柔道选手总想摔倒对方是一种类型。柔道并不高明的人总是盼着碰上一个比自己差些的对手,哪怕交手一次也好,是个外行也行,一定要摔倒他。他们怀着如此险恶用心在街头走来走去,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此外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说来话长,就此打住。如果还想听,不妨带上一匣鱼干向咱家请教好了,随时传授。
  参照上述,推而论之,依咱家拙见,后山的毛猴和学校的教师,是最佳的被捉弄对象。拿学校教师比附后山毛猴,的确有失体统——不是对毛猴,而是对教师来说。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又有什么办法!
  众所周知,后山的毛猴被铁链锁着,不论怎么张牙舞爪,也伤不了人的。教师虽然没有铁锁在身,却被月薪捆着,任你怎样捉弄都行,绝不会辞职后去殴打学生。假如是个能有勇气辞职的人,当初就不会去当那份孩子王。我家主人是教师。他虽然不是落云馆的教师,毕竟也是教师,这是毫无疑义的。要想捉弄人,我家主人是最适合、最简易、最保险的对象。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捉弄人可以提高他们的身价,因而他们把捉弄人看成教育成果而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甚至认为是应有的权利。不仅如此,这些小家伙,假如不捉弄人,他们那充满朝气的四肢与头脑便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漫长的假期也会因百无聊赖而发愁。这些条件具备,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学生自然要捉弄人,不论叫谁来说,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主人对此发怒,恐怕是混蛋已极,愚蠢透顶吧!下面谨将落云馆学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对此又如何的糊涂透顶,一一描述,敬请诸公过目。
  列位都清楚“方格篱笆”是个什么玩艺儿。那是个通风良好的简易墙,我们猫可以自由自在地从格眼里走来走去。有没有那个花格子篱笆,对我们猫来说都是一回事。然而,落云馆的校长并不是为了防我们猫才设了方格篱笆,而是为了防止自己培养的君子钻进来,才特请工匠来编制而成的。当然,不管怎么通风良好,人也休想钻进。这种用竹子编成的四寸见方的格子,纵使大清国的魔术师张世尊,也会束手无策的。因此,这道篱笆对于人来说,肯定充分发挥了隔墙的作用。主人一看修筑起这道篱墙来,以为如此天下便太平了。他这么高兴,倒也不无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论却有很大的漏洞,比方格眼儿的漏洞更大,简直是连吞舟之鱼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是从“垣墙不可逾越”这一假定出发的。按他的设想,既然是学生,不论怎样粗劣的垣墙,只要知道名之为墙,是区域的分界线,就绝不用担心他们会擅自闯入。接着,主人又暂且推翻这一假定,得出如下论断:也罢;即使有人擅自闯入也不要紧的。不论多么小的毛孩子也没有可能从格子眼里钻进来。于是,速速决断:“绝无闯入之忧。”不错,只要他们不是猫,就不可能从篱笆的方格眼里穿过,想穿过也办不到。但是,跨过,跳过,这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是一种运动,蛮有意思的。
  从筑起篱笆的第二天,依然和未筑篱笆时同样,君子们噗噔噔地跳到北侧的空地,只是并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面。假如遭到追击,需要一点时间逃跑,因此,预先计算好了逃跑所需的时间,所以才只在没有活捉危险的地方流窜。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住在东厢房里的了人自然看不见。若想了解他们在北侧空地上的活动情况。只有打开栅门,从相反的方向拐个硬弯笔直地观看:或是从厕所的窗口,透过篱笆墙根眺望,这时,那里发生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了。不过,即使发现几名敌人,也不便捉拿,只能从窗格里责骂几声而已。假如从栅门处迂回进攻,奇袭敌阵,那么,君子们只要听到脚步声,不等你抓,早已一溜烟逃到篱笆外面。恰似违反“禁捕海狗令”的渔船,径向海狗晒太阳的地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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