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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夏目漱石)

_2 夏目漱石 (日)
  主人问道:“那么,他所谓的妙趣,不过如此吧?”
  “哪里,这仅仅是个小帽,好戏还在后头哩!”既然主人叮问,东风便又接着说:“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咱们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炖青蛙啦,再怎么馋,也吃不到嘴里。那就掉点价,吃点橡面坊丸子①如何?’因为他说和我商量,我便随声附和地说:‘那好吧!’”
  
  ①橡面坊丸子:橡面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记者安藤橡面坊。冈山县人。本名拣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葱丸子的语序稍一变动,与橡面坊丸子谐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面坊丸子?绝!”
  “是啊,太绝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太认真,当时我还没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
  “后来怎么样?”主人漫不经心地问。对于客人的致歉丝毫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他喊堂倌:‘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堂倌问道:‘是牛肉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嗯?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更何况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洋,便为他帮腔,告诉堂倌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么样?”
  “堂倌嘛,现在想来,可真滑稽,也够可怜的。他寻思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非常遗憾地说:‘罢……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那就太没意思了。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品尝吗?’他交给堂信两角银币。堂倌说:‘那就不管怎样,去和值班厨师商量一下吧!’于是,他进屋去了。”
  “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
  “不多时,堂倌走来说:‘还正赶巧。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真够沉着,说:‘反正是新正大月,闲着没事儿,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咕嘟嘟喷起烟雾。没办法,我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堂倌又进屋商量去了。”
  “太费周折!”主人往前凑了凑,那股劲头,宛如在读战地通讯。
  “后来,堂倌又走了出来,样子很可怜地说:‘近来橡面坊丸子脱销,去过龟屋商店和横滨山下町十五街外国食品店,都没有买到。一时太不凑巧……’迷亭先生瞧着我,一再地说:‘多糟糕!好不容易来的。’我也不该沉默,便帮腔说:‘太遗憾啦!不胜遗憾之至!’”
  “诚然。”主人也赞同地说。至于什么叫‘诚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堂倌也觉得怪遗憾的,便说:‘改日有了材料,再请各位先生赏光。’迷亭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并不作答。迷亭追问道:‘材料是日本派①的俳句诗人吧?’堂倌说:‘嗳,是的。正因为是那玩艺儿,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实在对不起。’”
  
  ①日本派:俳句诗人正冈子规以《日本》报为阵地革新俳风,提倡写生,被称为“日本派”。子规的门生有橡面坊。
  “啊,哈哈……原来谜底在这儿。妙!”主人不由地高声大笑,双膝颤抖。咱家险些摔了下去。可主人还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主人是了解到深受安德利亚之灾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变得开心了。
  “后来,我二人走出门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说:‘怎么样,玩笑开得不坏吧?橡面坊丸子,这个笑料还有趣吧?’我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我要告辞。其实,因为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太饿,受不住了。”
  “难为你啦!”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咱家也并不反对。一时谈话中断,咱家的喉头响声传进主客二人的耳鼓。
  东风君咕噜一声将凉茶一饮而尽,郑重地说:
  “老实说,今日登门造访,是由于对先生略有所求。”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
  “您知道,我是爱好文学和美术的……?”
  “好哇!”主人在顺水推舟。
  “前几天,一些同行聚首,创立了朗诵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还想继续办下去。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
  “请问:所谓朗诵会,听起来仿佛是有节奏地宣读诗文之类。究竟怎样进行?”
  “先从古典诗开头,逐渐地,还想朗诵同人作品。”
  “提起古典诗,莫非有白乐天的《琵琶行》吗?”
  “没有。”
  “是与谢芜村①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
  
  ①与谢芜村:大阪生人,本姓谷口,江户中期著名俳句诗人兼南画大家。自由诗《春风马堤曲》格调高雅、抒情,受正冈子规推崇。
  “不是。”
  “那么,朗读些什么?”
  “上一次朗诵了近松①的殉情之作。”
  
  ①近松门左卫门:日本江户中期古典剧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号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国姓爷合战》、《曾根崎殉情》等。
  “‘近松’?是那个唱‘净琉璃’①的近松吗?”
  
  ①净琉璃:又名“义大夫调”。元禄时期,竹本义大夫将流行各地的曲调集其大成,与近松门左卫门共同创建了“人形净琉璃”这种新型民族戏曲。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准是那位戏曲家。主人还问,咱家觉得他真愚蠢透顶。可他毫未察觉,还亲昵地抚摸咱家的头哩!反正就是这种世道嘛。有人硬是以为斜眼女人是在对他调情。那么,主人这一星半点的误差,也就不足为怪了。那就任他抚摸去吧。
  “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包干朗诵呢?还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轮流朗读。我们的宗旨是,必须以同情剧中人物、发挥人物个性为主,并且也讲究手势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现那个时代的人物。不论小姐或小伙计,都要演得像真人上台。”
  “那么,这不是和唱戏一样吗?”
  “是的。只差不穿戏装,不设布景。”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吗?”
  “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
  “那么,你所谓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芳原①……”
  
  ①芳原:又称古原,江户(现东京)的烟花巷。
  “好大的场面呀!”不愧是教师,他微微晃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向双颊袅去。
  “不,场面也不太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窑姐、女侍、老鸨、总管①。”
  
  ①总管:妓院的账房。
  东风君可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是,主人听了窑姐二字,不禁面色一沉。他对于女侍、老鸨、总管这些行话,似乎认识模糊,便首先提问:“所谓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吗?”
  “还没有仔细研究。不过,女侍,指的是茶馆下女;而老鸨,大约是妓女卧房里的陪姑吧!”东风君刚才还说什么要演得活灵活现,要模仿人物的腔调,可他对什么是女侍、什么是老鸨,好像还不大了解。
  “不错,女侍乃寄身于茶馆的红颜,老鸨是起居于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谓总管,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还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
  “掌管什么事呢?”
  “这,还缺乏过细的了解。马上调查一下吧!”
  我想,照这样问答下去,一定是牛头不对马嘴,便扫了他们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严肃。
  “那么,朗诵者除你而外,还有些什么人?”
  “各种人才都有。法学士K君扮窑姐,蓄着小胡,说的都是女人娇滴滴的道白,那才绝哪!而且有一个情节,窑姐要大发脾气……”
  “朗诵时也要发脾气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的。总之,表情很重要。”东风君说。他总是一副文人风度。
  “那么,脾气发得逼真吗?”主人问得绝妙。
  “首次登台就能演好发脾气,可有点要求过高啊。”东风回敬了绝妙的回答。
  “那么,你扮演什么角色?”主人问道。
  “我扮演船老大。”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话里话外是说: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总管。
  立刻,东风直言不讳地挑明:
  “您是说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并没有怎么生气,仍以文静的口吻接着说:“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开的会,竟虎头蛇尾地告吹。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儿探听到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在窗外偷听。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总算定了调,以为这样演去准成。正演得起劲儿,唉,大概是身段扭动得过火了吧,耐心偷听的女学生们一下子哗然大笑。我又吃惊,又扫兴。台词一打断,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场。”
  声称成功的第一次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想象失败时更将是何等惨状,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觉喉头又呼噜噜地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咱家的头。嘲弄者却受到被嘲弄者的爱抚,这可是幸运,不过,总有些不够开心。
  “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这新正大月,竟说起丧气话来:
  “我们想从第二次起,更奋发图强,把会开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前来造访。坦率地说,我们想请您也入会,请大力支持……”
  “我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的呀!”持消极态度的主人立刻谢绝。
  “不,您不会发脾气也行嘛!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本,展开一页,放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咱家一瞧,全是当今学者名流的名字,写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齐齐。
  “啊,倒不是不想当个赞助人。只是,不知道负有什么义务?”牡蛎先生显得有些放心不下。
  “提起义务嘛,倒也没什么硬性要求。只要签上大名,表示赞助,也就完事。”
  “既然如此,我就入会。”主人刚一听说不承担什么义务,立刻变得轻松。那副神色似乎在说:只要不负什么责任,即使造反的联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何况在那么著名的学者珠联璧合的名单上哪怕只列上自己的名字,这对于还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来说,真乃无上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请少候!”主人说着,进书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东风迅速将点心盘里的蛋糕抓住,一把塞进嘴里,嚼啊,嚼啊,一时似乎不大好受,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之时,恰是蛋糕在东风君的皮囊里安居之刻。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一点没剩。假如觉察,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咱家喽!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跨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书信,上写“恭贺新春”四个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变得这么正经。他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来信甚至写道:
  
  其后并无新欢,更无任何丽人投来艳笺,暂且安然度日,敬请释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一封还算体面得多。
  
  本拟趋府拜谒,但因愚弟心境与仁兄之消极情绪大相径庭,弟将极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终日忙得目眩头晕,尚乞海谅。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为四处游乐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闲,拟宴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与愿违,实属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
  
  明日有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晏,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
  “讨厌!”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长期以来连连召开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日日出席,万般无奈,遂以书代足,且充趋访之礼,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无事何须劳足!”主人对信答辩。
  
  此次大驾光临,既是久别重逢,敬请共进晚餐。寒舍虽无珍馐,尚可品尝“橡面坊丸子”,现已开始筹措……
  主人有些恼火:迷亭又来兜售“橡面坊丸子”,真真失礼!但他还是读了下去。
  
  但“橡面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来不及烹调,届时将敬请品尝孔雀舌。
  主人觉得这是脚踏两只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为填饱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说:“扯谎!”
  
  必捕二三十只孔雀。但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园零星见过孔雀,而在一般鸟店等处却一向难觅,可谓煞费苦心矣。
  主人毫无谢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极其风雅华贵,无不终生垂涎三尺,尚望见谅。
  “鉴谅什么?混蛋!”主人对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纪,欧洲遍地,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记得莱斯特伯爵①宴请伊丽莎白②女皇于凯尼尔沃思城堡③时,就用过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④画《宴宾图》时,亦将孔雀开屏置于案头……
  
  ①莱斯特伯爵: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②伊丽莎白一世:英女皇。在其统帅下,英国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艦队,取得制海权,国威大震。女皇在位时期,出现了莎士比亚、培根等著名作家。
  ③凯尼尔沃思:英格兰沃里克郡沃里克区一教区和城镇。
  ④伦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荷六画家。
  主人愤愤地说:“既对孔雀菜谱史如此洞晓,又何劳那般奔忙?”
  
  总之,像近日这样宴饮频繁,即使健壮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么?如同仁兄?别把我当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据史家之说,罗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尽是酒池肉林之馔,恐怕任何健胃壮士,亦将消化机能失调,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为使奢侈与卫生两全,他们大力钻研,认为有必要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必须保持肠胃之常态。于是,悟出一条秘诀……
  “啊!”主人顿时意兴盎然。
  
  他们饭后必入浴。然后用一种方法呕尽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扫胃袋。胃袋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就再进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尽量呕之。如是,虽贪享美味,却无损于胃。愚以为堪称一举两得。
  “是的,肯定一举两得。”主人已经心向往之了。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剧增,这自不必说。值此帝国多事之秋、征俄二载之际,愚自信吾等胜利国民必效罗马人,究其入浴呕吐之术,尔今恰逢其时矣。否则,窃以为虽有幸身为大国之民,不久的将来亦必如同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这个家伙,真气人!”
  
  迩来国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现失传已久之秘方,如用之于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报平素恣意享乐之恩也……
  “妙极了!”主人在摇头晃脑。
  
  据此,迩来虽涉猎吉本、蒙森①、史密斯诸家之作,却未见所需之端倪,不胜遗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则决不罢休,坚信呕吐妙方,复兴在即。一旦发现,必及时报知,敬请释念。另,前此所述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发现事成之后完成,如此,不仅对愚弟有利,对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将大有裨益。匆勿草笺,不尽欲言。
  
  ①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国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一九○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边笑边说:“只因他写得似乎严肃,这才正经地读完。新正大月,开这份玩笑!这家伙真是个浪荡公子!”
  其后四五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日渐凋零,而绿萼白梅却在瓶中陆续开放。咱家觉得整天地赏花度日怪闷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两次,遗憾得很,都没有见到她。起初,还以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卧在床。咱家躲在洗手钵①旁蜘蛛抱蛋②的叶荫下,偷听师傅和女仆在纸屏后对话如下:
  
  ①洗手钵:钵中置水,备做洗手用。
  ②蜘蛛抱蛋:植物名。
  “小花吃东西了吗?”
  “不吃。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现在让她躺在火炉旁暖暖身子哪!”
  这哪里是猫,简直拿她当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虽然不无炉意,但是,想到心爱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饭,这可不行,身体一定会搞垮的。”
  “是呀,就连我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呢。”
  听女仆答话的口气,仿佛比起她来,猫是更高级的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就是比女仆更高贵呢。
  “带她去就医了吗?”
  “是呀。那位医生可太绝啦!我抱着小花到了诊所,他问:‘是受了风寒吧?’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医生却笑眯眯地说:‘猫病,我也看不懂。别理它,就会好的。’这岂不太狠心了吗?我生气说:‘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这词儿毕竟不是猫族中听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是说不出来的。高雅得很,令人钦佩。
  “说得多么悲悲切切呀!”
  “听说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啦。一受风,也要咳嗽的……”
  难怪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真会拍马屁。
  “而且近来又流行起什么肺病了。”
  “可不,听说近来闹什么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鲜病越来越多哪。这个时令,可半点也大意不得哟!”
  “除了从前幕府时期有过的,当今就没有好玩艺儿,所以你也要当心点。”
  “可不是么!”女仆十分感动。
  “说是受了风寒,可她不大出门呀!”
  “哪里,告诉你吧,近来它有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起国家机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那只脏里脏气的公猫呀!”
  “所谓教师,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乱叫的那一位吗?”
  “对,就是他。一洗脸就喊叫,活像大鹅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鹅快被勒死?”这可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卫生间刷牙时,牙刷往喉咙里一捅,就由着性发出怪腔怪调。不高兴时他哇哇地大声叫,高兴时劲头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都蹩口气声势浩大地号叫。据他老婆说,没迁到这来以前并没有这个毛病。有一天他忽然号叫起来,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间断过。真是个糟糕的习惯,干么要坚持不懈地干这种勾当呢?我等猫辈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倒也罢了。还说什么“脏里脏气”,嘴也太损了。
  咱家竖起耳朵,且听下文。
  “那么号叫,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纳履仆人,都懂得怎样做才算得体。在我们这个住宅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
  “可不是么。”女仆稀里糊涂地赞同,稀里糊涂地唯唯称是。
  “猫有了那么个主人,难怪是一只野猫。下次再来,揍它几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没错,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给小花报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万万去不得!可不能轻易接近。于是,咱家终于没能拜会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管沉思。假如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听到的话据实以告,他一定要恼火的。俗语说:“耳不闻,心不烦。”那就压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装神圣大诗人。
  这时,声称“刻下繁忙,碍难趋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写新体诗吗?有何佳作,拿来我看!”
  “噢,我认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庄重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
  “不知是谁的呀!”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哟!究竟刊在哪儿?”
  主人不慌不忙地说:“《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
  “就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玩笑!你是打算在紧要关头报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着小胡十分稳重地说:“我可和你那种胡吹乱嗙不是一回事。”
  “有这么个故事:从前有人见山阳①先生,问道:‘先生,近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说:‘近来妙文,当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观还很准确呢。哪一篇?念一下,我来评评。”迷亭说的仿佛他就是审美专家似的。
  
  ①山阳:即赖山阳,江户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读大灯国师①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
  
  ①大灯国师: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临济宗大德寺创始人。
  “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够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说,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点勉强。好在这是标题,就先让你一步吧!接下来快点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听起来蛮有趣的。”
  “乱打岔可不行哟!”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读了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小儿在投球玩耍。儿等将球抛向高空。那球愈飞愈高,少顷落了下来。儿等又将球抛了上去。一连三次,每投必落。凯特问:“为什么坠落?为什么不永远上升?”“因有巨人居于地下,”母亲回答说,“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引向自己身边,也将房屋引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腾空,小儿也会飞了起来。看见过落叶吧?那也是由于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命令书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唤。他一呼唤,皮球就落地。”
  “就这些?”
  “嗯。多么动听!”
  “得!领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对‘橡面坊丸子’的报复。”
  “不是报复不报复。因为真好,才想翻译过来。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说着,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睛。
  “太令人吃惊啦!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两下子。这一回算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却一直糊涂。
  “并没有要你告饶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趣,才试译一下罢了。”
  “是的,的确有趣,否则就算不上一本书。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气。我近来不再画水彩画了,想写写文章。”
  “那可不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能比拟的哟!不胜佩服!”
  “如此过奖,我也就干得起劲儿啦。”主人总是爱闹误会。
  这时,寒月先生跨进门来,口称:“上次失礼了!”
  “噢,失迎!适才正洗耳恭听盖世名著,以便驱除‘橡面坊丸子’的幽灵。”迷亭是在打哑迷。
  “啊,是吗?”寒月的应答也是个哑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兴致勃勃。他说:“前些天你所介绍的越智东风君到寒舍来过。”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过,有一点古怪。我想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什么麻烦的。”
  “他到贵府,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进行辩解吗?”
  “没有。好像没有提起这些呀!”
  “是么。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儿,都要对新结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说。
  “他十分担心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色皱纹皮的烟包中捏出些烟草。
  寒月又道:“他说,我首先声明,越智东风不读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几乎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深深吸进腹部。
  寒月说:“这完全来源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就成了‘远近’这一成语,而且押上了韵,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东流了。’他就是这样发牢骚呢。”
  “这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机又将云雾从肺腑中喷向鼻孔。那缕烟雾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咙吸了回去。他握着烟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边笑边说:“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是么……”
  咱家觉得危险,便稍微离开主人一些。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①。’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长篇小说名。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①嘛!”
  
  ①行德镇的菜板:日本千叶县的行德镇盛产蛤蜊,因此,当地住户的菜板都被蛤蜊壳磨坏。日文蛤蜊叫做“马鹿贝”,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为教师,已经惯于蒙混过关。在这紧急关头,他将教坛上的经验运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行德镇的菜板?’此话怎讲?”
  主人却硬是把“行德镇的菜板”压下不表,望着壁龛说: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从澡塘回来时顺路买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还很长哩。”
  迷亭像演杂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来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过一段非常神奇的经历哪!”
  主人觉得“行德镇的菜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迷亭先生所谓的神奇经历,故事如下:
  “没错,记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事前通知我:‘将趋府拜访,万望能领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借宿一宵。’我从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①的滑稽小说,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
  
  ①巴里·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英国幽默小说家。
  “老人嘛,总拿我当孩子。‘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啦,诸如此类,注意事项多着哪。的确,父母委实高尚,外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就连我这个粗心汉,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游手好闲,也太不像样子,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你们那些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年轻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岁末年关,也过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开心——其实,我哪里像母亲想象中那样玩过呀——再往下看,可就祸不单行了。信中列举我的一些小学同学这次出征,有的阵亡,有的负伤。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尘世乏味、人生无聊之感。妈妈最后说:‘母已日薄西山,新春杂煮①之宴,料也仅此一度了’……
  
  ①杂煮:即年糕汤。
  “写得多么悲惨!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光临才好。但东风先生却干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吃晚饭。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吧。于是,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写十行左右,肯定搁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忽然想叫东风来时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顺便散步。
  “不料,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竟不知不觉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扑来,透骨地凉。从神乐坂①开来的火车哞的一声从坝下驶过。太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驰旋转。常听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窍想要寻死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①神乐坂:东京都地名。古来的繁华地,市庙甚多。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一缩脖。
  “吊颈松不是在鸿台①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①鸿台:又名国府台,位于千叶县市川市西北高地。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是吊颈松。若问为什么叫吊颈松,自古相传,无论任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上有几十棵松树。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年年总有两三个人在这儿上吊,而其他松树却怎么也勾不起寻死的念头。但见那棵吊颈松,恰好枝桠伸到大路上。啊,风姿多美!就那么空闲着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周一瞧,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没命喽!危险,别去!但是,有个传说:古希腊的宴席上模拟上吊,以助酒兴。那花样是:一人上台,将头部伸进绳套。这时,有人将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时,给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绑,他便跳下台来。假如这事属实,大可不必惊慌,何妨试上一试!我将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弯了,弯曲的样子真美。我想象着吊紧脖子以后身子婆娑摇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东风君驾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么,还是先见东风,如约交谈,然后再去上吊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有意思!”寒月笑眯眯地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却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今日有事,不能赴约,容后竟日奉陪。’我总算放下心了。喜的是这一来,可以毫无后顾之忧而自缢了。我连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处。一瞧……”说着,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脸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么样?”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带说。
  “我一瞧呀,已经有人来过,抢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铸成终生憾事。而今回头想,当时大概死神附体了吧。若叫詹姆斯①等人说,那是由于潜意识中的幽灵冥府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交互感应。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说得非常从容自若。
  
  ①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一八四二——一九一○)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创始人之一。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发,将糕饼塞了满嘴,不住地嚼着。
  寒月先生则将盆里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摊平,低着头,嗤嗤地笑。但少顷,他开口了,以极其文静的语声说:
  “的确。听来是怪,令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我近来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丝毫也不怀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里,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将团糕塞进嘴里。
  寒月说:“那一天,向岛①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和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极其隆重的盛会。万事俱备,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罢,演奏曲终,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告辞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说实话,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害过病的征兆。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情况,原来自从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住口地说胡话。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据说,胡话里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①向岛:位于佐贺县西北部东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说主人,就连迷亭先生也只字不提“艳福不浅”之类的陈词滥调,都在洗耳恭听。
  “据说请来了医生,也弄不清是什么病。说什么反正热度太高,伤了脑子。如果安眠药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险。我一听就讨厌,好像做恶梦魔住了似的,觉得心头郁闷,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成固体,从四面八方压在我的身上。归途中满脑子装的全是这件事,痛苦极了。那位美丽、快活、健康的A姑娘哟……”
  “对不起,且慢!从开头就听你说A姑娘,已经听过两遍啦。老兄,假如没什么不便,请教芳名!”迷亭先生回头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不!这样,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的,还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说得朦朦然胧胧然吗?”
  “请不要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个女人突然害了那种病,委实满腹花飞叶落之叹。我全身的活力好像举行了总罢工,气力顿然消失,踉踉跄跄来到吾妻桥①。倚在栏杆,俯视桥下,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个平面在动荡。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驰过。我目送车灯。那灯光越来越小,在札幌大厦一带不见了。我又向水面望去,这时,只听从远远的上游传来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天哪!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喊我?是谁呢?我凝神注视着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尽快回去。可是,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远方呼唤我。我又停步,侧耳谛听。当第三次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抓住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不是来自远方,便是发自河底。千真万确,正是A姑娘的声音。我不禁应了一声‘嗳’!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语声吓住,蓦地向四周仔细一瞧,人儿、狗儿、月儿,都不见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发一个念头:想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声音又响彻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倾诉,好像在呼救。这回我回答说:‘立刻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漆黑的河水,总觉得有呼唤的声音硬是从浪下传来。‘就在这儿的水下!’我边想边跨上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悲惨的声音,弱如柔丝。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一跳,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了。”
  
  ①吾妻桥:东京都隅田川上的桥,连接台东区的浅草与墨田区。
  主人眨眼问道:“到底跳下去了吗?”
  迷亭先生抓着自己的鼻尖说:“想不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后人事不省,顿时如在梦中。过了一会儿睁眼一看,虽然有点凉,但全身没有一处弄湿,也不曾呛过水。可是,我千真万确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纳闷儿,又仔细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当时真后悔。只因前后颠倒,竟然没能到达声声呼唤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着,照例把外褂衣带当成累赘,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体验很近似,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一定会震惊文坛的。那么,那位姑娘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刨根问底。
  “两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门里和女仆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见,她的病是痊愈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这时终于开口:“我也有过!”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绪,眼里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发生在去年年末。”
  “都发生在去年年末,这么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齿缝间还沾着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约是二十五日前后。内人说:‘今年不要压岁钱,但是,请我去看摄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戏吧!’带他去,倒也无妨。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②。我不想看这出戏,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啦!内人满脸不高兴地走开。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④,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请我看戏,就陪我一同去,总还可以吧?’这简直是刀下逼供。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都说这是绝代名戏,一定座满,纵使横冲直撞,也很难挤得进去的。想去那种场所,首先要和茶馆联系,定好个座位,这才是正常手续。不履行这道手续,做出越轨的事来就不好。实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说罢,内人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懂得那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有办什么手续,也都舒舒服服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呗,也大可不必要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告饶说:‘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过晚饭,乘电车去吧!’这一来,内人立刻情绪高涨,说:‘要去,四点以前必须到,那么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问一句:‘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到?’内人照搬铃木夫人的话说:‘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就会进不去门的。’‘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说。说着说着,唉,怪的是这时,竟突然打起哆嗦来。”
  
  ①摄津大椽:本名二见金助,艺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亲王赐名摄津大椽。
  ②《鳗谷》:即净琉璃《樱锷恨鲛鞘》,叙述娼妓阿参与鳗谷八郎兵卫的恋爱悲剧。
  ③《堀川》:净琉璃。歌咏阿俊与传兵卫殉情。
  ④《三十三间堂》:古典人形净琉璃的剧目之一。
  “是夫人吗?”寒月问。
  “哪里,她活蹦乱跳的。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开了口子似的,身体一下子萎缩,立刻两眼漆黑,不会动弹了。”
  “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对她只有斥责与冷落,叫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报偿她抱帚执炊之劳。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铜板,满可以带她去的。内人不是要去吗?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这么冷得打颤,两眼发迷,不但上不了电车,连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惨啦!想着想着,竟越发打起冷战来,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请医生来瞧看,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定会手到病除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可他赶巧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回话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去诊病。真糟!这时倘若喝点杏仁茶,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本来盼着有幸欣赏一次内人喜盈盈的笑脸,也好开开心,淮料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脸,换衣服,等着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腹惆怅,冷战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除病践约,内人是个心路窄的女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的。竟然弄成了这种惨局,真不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应该趁现在晓以盛极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诫她要有精神准备,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这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慌忙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总该知道西方有一句谚语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①。’‘那种横行文字哪个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却偏拿英文来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爱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没有像你那么冷酷的人了。’她异常地气势汹汹,将我精心设计的计划拦腰斩断。不过,在诸公面前,也该辩白几句。我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内人竟然理解为另一种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战,两眼发黑,脑子也有点乱。真是祸不单行。一时性急,竟过早地对她灌输‘盛极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记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说句英语。思量起来,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误。由于此番败局,我冷战越打越凶,眼前越来越发黑。内人已经奉命去洗澡间光着上半身化妆,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上。她是整装以待,那神情在说:‘随时可以动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一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还有一个小时。内人拉开书房的外门,见面就说:‘该走了吧!’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令人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这么漂亮过。她上身裸着,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柔润发光,与黑绸小褂交互辉映;由于用肥皂揉搓和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光辉发自有形无形的两个方面,但见她的面上艳彩如霞。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希望;就横下心来去一趟吧!我刚吸了一支烟,难得甘木医生驾到,真是一顺百顺。我介绍了病情,甘木医生就瞧我的舌头,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后背,翻眼皮,摸头骨,沉思片刻。我问是否十分危险?医生镇静地说:‘哪里,没什么要紧。’内人问:‘出一趟门,不至于有问题吧?’‘是啊,’医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说:‘难受啊!那么,暂且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咦?怎么,弄不好,会有危险的吧?’他说:‘不,绝对用不着担心,神经不要过于紧张。’医生走了。三点半钟,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飞奔而去,疾驰而归。归来时恰是四点差十五分。还有十五分钟哪。本已平安无事,可是我突然又恶心起来。内人将汤药斟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咕的一声,有个东西在呐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内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动身,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决心一倾而尽,又将药碗送到唇边,而胃里却又咕咕地叫,死死拦住我不叫走。我刚想喝,又放下。就这样,不知不觉客室里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顶数这件事了吧。随着时钟敲响四下,已经丝毫不再想吐,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下去了。到了四点十分,这才了解甘木先生确系名医。喝过药,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简直像在梦中。原以为会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间痊愈,多么叫人高兴!”
  
  ①源于古希腊传说。此句可译为:“唇与杯距离虽短,但其间却有种种失败”,意喻人间福祸难卜。
  “那么后来,携夫人去歌舞剧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问道。
  “想去,可是已经过了四点钟。内人说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假如甘木医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也就做了这个人情,贤妻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只差十五分钟,实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来,现在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真急死个人。”
  主人说罢,流露出一副总算尽了义务的神情。不,说不定以为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脸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着豁牙乱齿,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假装正经,自言自语地说:“妻子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实在幸福。”
  这时,门后传来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声。
  咱家老老实实,依次听了三人谈话,觉得既没有什么好笑,也没有什么可悲。看起来,人哪,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唇摇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乐那些并不可乐的事,此外便一无所长。
  关于主人的任性与狭隘,咱家早有耳闻,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开口,有些方面还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处,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刚才听完他的谈吐,却忽的又想予以轻蔑。他为什么不能只默默地倾听二人的谈话,而偏偏不甘示弱、丑态毕露地胡说八道呢?结果,又得到了什么。难道爱比克泰德①在书本里写过,叫他这么干?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即使在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争胜之意、夺魁之心。进而言之,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这在猫眼里,真是可悲极了。只是他们的举止言行,并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还算聊有可取之处吧!
  
  ①爱比克泰德:纪元初罗马哲学家。
  想到这里,顿觉三人的对话毫无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于是,我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门口。门前悬挂的松枝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见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临门时显得更加生气盎然,檐廊下摆了一张坐垫,却不见人影。连那纸屏也紧紧地闭着,说不定琴师洗澡去了。其实,琴师在与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挂记的是花子小姐的贵恙好些没有。院子里静悄无人。咱家就用这双泥脚登上檐廊,在坐垫上一躺,真舒服。终于忘却探问花子小姐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突然纸屏后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成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说明她并没有外出。
  “是的,回来迟了。我到了那家婚丧用品商店,他们说赶巧刚刚做成。”
  “在哪儿?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棒!这一来,小花总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叮问过啦,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灵牌还耐用,说‘猫誉女居士之灵位’中的‘誉’字,还是简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笔划。”
  “啊唷,那就赶快供在佛坛前,烧香吧!”
  花子小姐怎么啦?总觉得情形有点不大对,我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的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不寒而栗,站在垫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转。
  “真是遗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若是给一点药吃也许会好的。”
  “就怪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该怪罪别人,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来,为花子也请甘木医生给诊过病的。
  “归根结底,我认为就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皮赖脸地勾引她。”
  “是的。那个畜牲是小花的仇敌!”
  咱家本想辩白几句,但又以为这时应该克制,便咽了口唾沫听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万般不由人哪!像小花这样俊俏的猫竟然夭折,而那只丑陋的野猫却还健在,继续胡闹……”
  “可不是嘛。像小花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哟!”
  瞧,不说“第二只猫”,却说“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猫和人是同宗。说到这呀,女仆的面相还真和猫脸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个替身替小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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