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幻灭

_5 巴尔扎克 (法)
埃小姐谈了不少话。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经团团坐着,男人站在后面。这批古怪的人物,离
奇的服装,涂脂抹粉的脸孔,在吕西安心目中变得十分可怕。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
上,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第一次考验实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样
壮他的胆,为着他卖弄行礼的风度,拿出全身本领来应酬昂古莱姆领地的名流。吕西安本来
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桩意料之中的难堪事儿,使一个不懂交际手腕的年轻人大为惊慌。
他的眼睛耳朵那时特别灵敏,听见路易丝,德·巴日东先生,主教,和几个存心讨好女主人
的来宾,叫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见了害怕的大多数人都称他沙尔东先生。他被许多好
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虚胆怯,看见人家嘴唇一动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
在批评他,用的又是外省人那种坦率的,近于无礼的话。这一类连续不断而意想不到的暗箭
使吕西安越发心绪不宁。他只盼望时间快到,一开始朗诵,身心就有着落,不至于受罪了。
无奈雅克还在跟德·皮芒泰尔太太讲他最近一次的行猎;阿德里安和洛尔·德·拉斯蒂涅小
姐谈着乐坛上的新星罗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报上描写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诉男爵。
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
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
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
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德·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
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德·巴日东太
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
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德烈·谢尼耶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
莱姆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德·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
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
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
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
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
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象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
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
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
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
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
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
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鸽子①,想找一个愉快的地
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
实际问题。除了洛尔·德·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
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
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
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丝,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
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①《旧约·创世记》载,洪水泛滥了一百九十天,挪亚从方舟上放出一只乌鸦,一
只鸽子,试探地上的水退了没有。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
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阖拢来了。”
弗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
神,妨碍消化。”
泽菲丽娜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惠斯特。”
因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①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
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丝,主教,以
及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
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
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泽菲丽娜打发弗朗西斯去瞧了
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种纸牌戏的名字,在英国的方言中也是一个惊叹词,意思叫人静默。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德·吕邦泼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
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特。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克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
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特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
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辞,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
瑟夫·谢尼耶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
两个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
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
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象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
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做《奈埃尔》。
德·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
不觉把头发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
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德·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沙尔东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
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
意浓得多。”
杜·夏特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德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泽菲丽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
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
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弗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
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
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特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
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特说。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
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
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谢尼耶的诗见
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德·巴日东太太
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
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
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
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 给 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象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远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特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
淡无奇,有心装做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莪相的浓雾里:什么玛尔维娜啊,芬加尔
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
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
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
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竿’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
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①
  ①传说三世纪苏格兰武士兼行吟诗人莪相留下许多诗,其中有个女主角名叫玛尔维
娜。英雄芬加尔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诗集于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译成各国文字,对十八
世纪末年至十九世纪初年的法国文学影响极大,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所吸收的外来因素之一。
夏特莱在这段议论中作的“从前”与“现在”的比较,就是浪漫主义在一八○○年左右与一
八一五年以后两个阶段中的变化。
泽菲丽娜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德·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
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做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
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特吩咐她亲爱的阿德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
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德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泽菲丽娜对弗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塔尼斯拉斯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
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做天使长,好象
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
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虫与诗只差一个字母,读音毫无分别;虫字的复数,写法也和诗字完全一样。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
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
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象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
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弗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
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
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制吕西安于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
杜·夏特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
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
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弗朗西斯把这个意
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
吕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
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德·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
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
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昂古莱姆领地的贵
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沙尔东先生,一忽儿称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
他们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
人,把粗暴的德·塞农什先生叫做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
先生?”羞得德·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①
  ①宁录是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猎人(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指雅克·德·塞农
什。吕吕是一种云雀,与丽丽二字声音近似;塞农什专好打猎,故用禽鸟的名字讽刺吕西安。
德·塞农什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泽菲丽娜问德·皮芒泰尔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沙尔东先生跟德·康特-克鲁瓦
先生非常相象吗?”泽菲丽娜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德·皮芒泰尔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弗朗西斯补上两
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泽菲丽娜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
了。
“先生,你很幸运,”德·皮芒泰尔先生叫了他沙尔东,又改口称他德·吕邦泼雷,
“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特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德·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德·吕
邦泼雷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特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
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静的时间才写得出
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
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
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有人用这样庄严的话庇护吕西安,吕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着主教表示感谢,
没料到正直的教士会拿他开刀。德·巴日东太太得意扬扬,瞧着周围的敌人,目光象匕首一
般直刺过去,惹得她们愈加气愤。
诗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击那些蠢货,回答说:“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没有您
的智慧,也没有您的慈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劳动。工人从矿井里开采黄金,
也不象我们在最贫乏的语言中追求我们的意境那么艰苦。假如诗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的思想
表达得非常明确,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诗人对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该不断
衡量,才能使个个人满足;必须把两种对立的力量,逻辑和感情,藏在最强烈的色彩之下;
一个字要包含无数的思想,一个画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总之,诗句是一些种子,应当在别
人心里开花,在每个人的感情刻划出来的沟槽中开花。要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
强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吗?所以只有在社会和思想的广阔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过后,才能
产生诗歌。创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实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逊的克拉丽莎,谢
尼耶的卡米叶,提布卢斯的黛莉,阿里奥斯托的安杰丽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
尔赛斯特,博马舍的费加罗,瓦尔特·司各特的蕊贝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杜·夏特莱问道:“那么你给我们创造些什么呢?”
吕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为天才,预告这样的计划。而且这一类伟大的出品需要长期
的社会经验,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关系,我还没有这些准备;不过我正在开始,”他带着牢
骚的口吻对周围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头脑需要长期的酝酿……”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说:“你的了不起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话,这一下人人渴望的报复,使每一双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每个
人嘴边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东先生还糊涂透顶,等了一会儿笑起来,让他们更加
高兴。
德·巴日东太太说:“大人,您这话对我们说来太微妙了些,这些太太们没有了解您的
意思。”大家听着马上收起笑容,诧异的望着德·巴日东太太。“在《圣经》里找灵感的诗
人,他的真正的母亲是教会。——德·吕邦泼雷先生,请你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或者
《伯沙撒的宴会》,证明罗马始终是维吉尔的MagnaParens。①”
  ①拉丁文:伟大的祖先。
女太太们听见娜依斯说出几个拉丁字,彼此望着笑笑。
初出茅庐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丧气总是免不了的。吕西安当头挨着一棒,沉到河
底,一跺脚又浮上水面,发誓要控制这个社会。他象一条牛中了乱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
来,预备按照路易丝的意思朗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多数客人却受着牌桌吸引,回到他
们的老习惯中寻快活去了,那种乐趣在诗歌中是得不到的。何况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伤
害,要不消极的轻视本地出品的诗,不拆德·巴日东太太的台,怎么能出尽恶气呢?每个人
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长讨论区里的一条公路,有的提议晚会的节目应该有些变化,不
妨来点儿音乐。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知道自己不懂诗,特别想探听拉斯蒂涅和皮芒泰尔两家
对吕西安的看法,当下就有好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遇到重大事故,这两家在本省的声望是
一致公认的;每个人忌妒他们,同时也巴结他们,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们照应。
常在皮芒泰尔家打猎的雅克问侯爵夫人:“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诗也不坏了。并且这样漂亮的诗人无论干什么不会不好
的。”
个个人认为这评语精彩之极,拿去到处宣传,还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话说得很刻薄。
杜·夏特莱被请去替德·巴尔达先生伴奏,《费加罗》①的大段唱词在巴尔达嘴里变得
面目全非。音乐节目开了场,就得听杜·夏特莱唱几支骑士风格的罗曼斯,夏多布里昂在帝
政时代写的作品。接着姑娘们表演两人合奏的钢琴曲,杜·勃罗萨尔太太提出这个节目,让
她亲爱的卡米叶在德·赛佛拉克先生面前显显本领。
  ①罗西尼的喜歌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一段。
德·巴日东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诗人,心中有气,就照样回敬,趁他们弹琴唱歌的当
口躲往小客厅。主教听见副主教解释,知道刚才一句无心的话竟是尖刻的讽刺,他有心补
救,跟在女主人后面。德·拉斯蒂涅小姐受着诗歌吸引,不给母亲发觉,溜进小客厅。路易
丝挽着吕西安坐在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不给人瞧见也不让人听见,凑着吕西安的耳
朵说:“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吕西安受到夸奖,安慰了些,暂时忘记了痛苦。
德·巴日东太太抓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廉价的光荣。受苦吧,朋
友,受苦吧,一个人受了苦才伟大;你的苦恼是换取不朽的声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经过
一场战斗,受一番磨练。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过死气沉沉的,没有斗争的生活,使大鹏没
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为你至少是活着!你可以发挥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
的斗争一定是轰轰烈烈的。一朝你进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国土,别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怜虫。他
们的智力在恶浊的气氛中化为乌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辈子没有生活过,目光犀利而一
无所见,灵敏的嗅觉只闻到腐烂的花。那时你应当歌咏在丛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压在蔓藤和
贪馋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阳光的抚爱,没有开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伤心惨目的诗
吗?不是充满奇思幻想的题材吗?再不然描写一个生在亚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带到寒冷
的西方,渴望她热爱的太阳,受着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样的作
品岂不悲壮?并且也代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说:“这样你就写出了我们的灵魂对天国的怀念,那是应当在古代出现的诗,我很
高兴在《雅歌》中发现这样一个片段。”
洛尔·德·拉斯蒂涅说:“你就来担任这个事业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吕西安的天
才。
主教说:“法国缺少一首伟大的宗教诗。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为宗教服务才能得到
光荣和财富。”
“大人,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使命,”德·巴日东太太用夸张的语气说,“这种诗歌的意
境不是已经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吗?”
斐斐纳道:“娜依斯太冷淡我们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听见吗?她在那里说一些没有头没有尾的大话。”
德·拉斯蒂涅太太过来找女儿,准备回去;阿美莉,斐斐纳,阿德里安,弗朗西斯,陪
着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厅门口出现。
两个女人能够打扰小客厅里的密谈,非常高兴,说道:
“娜依斯,请你弹几个曲子给我们听。”
德·巴日东太太回答说:“亲爱的,德·吕邦泼雷先生要给我们念他的《圣约翰在巴德
摩斯》,那首辉煌的诗用的是《圣经》的题材。”
斐斐纳诧异道:“《圣经》的题材!”
阿美莉和斐斐纳把这句话带往客厅,当做取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性不行,谢绝了朗
诵。等到他重新出场,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大家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诗人变得
黯淡无光了,地主们觉得他一无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们的无知。
照副主教的说法,德·巴日东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嫉妒德·巴日东太太的妇
女用冷冷的轻蔑的目光瞅着吕西安。
“这就是上流社会!”吕西安对自己说着,沿美景街下坡回乌莫。我们有时喜欢挑最远
的路走,用步行来刺激当时的思想,让自己浸在里头。野心家碰过钉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
勃勃。象他这种还没有力量在高等社会中站稳脚跟,光凭着本能闯进去的人,决意牺牲一
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声自言自语,把当晚遇到的
一些蠢货痛骂一顿,对他们荒唐的问话想出许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过境迁,念头来得迟了
一步。走到在山脚下沿着夏朗德河前进的波尔多公路上,吕西安趁着月光,好象看见一所工
厂附近,夏娃和大卫两人坐在河边一根横木上,便抄着小路走过去。
吕西安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去受罪的时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红的条纹纱衫,戴上
草帽,裹一条小小的丝围巾,这个朴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装一样;有的人生来气派很
大,能够使极平常的装饰显得很体面。所以她一脱下女工的衣衫,大卫见着格外胆怯。印刷
商决心要谈谈自己,不料搀着美丽的夏娃穿过乌莫,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动了真情的人喜欢
这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仿佛信徒见到了神的光辉。两个情人一声不出走向圣安娜桥,打算穿
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觉得一路静默很不自在,便在桥中央停下来欣赏河上的景致;从这里
到正在建造火药厂的地方为止,一长条水面照着落日,放出绚烂的光彩。
夏娃想找个谈话的题目,说道:“晚景多美啊!空气又温和又新鲜,到处是花香;天色
好极了!”
大卫回答说:“是啊,样样打动人心。”他想借这个譬喻来谈到他的爱情,“多情的人
最喜欢在景色的变化,明净的空气,泥土的香味中,体会他们心里的诗意。大自然代替他们
把话说出来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们开口了。刚才穿过乌莫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说,你可知道我
多窘啊……”
大卫天真的回答:“刚才你那么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么现在我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的,我能够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着圣女路从上面盘下来的一带山岗。
“你要觉得这次散步快乐,我很高兴。就认为你牺牲了晚会,应当给你补偿。你谢绝到
德·巴日东太太家去,跟吕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样慷慨。”
大卫道:“不是慷慨,是识时务。此刻除了夏朗德河两岸的芦苇和杂树,只有我们两
个,请你允许我,亲爱的夏娃,说一说我为吕西安眼前的行动担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说了那
番话,想必你能体会到,我的忧虑只是表示我进一步的友谊。你和你母亲想尽方法抬高他的
地位,你们鼓动他的雄心,不是轻举妄动叫他将来更痛苦吗?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会里,
他怎么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气喜欢不劳而获。应酬交际势必吞掉他的时间,而
除了聪明没有别的财产的人,时间是唯一的资本。他爱出风头,上流社会可能把他的欲望刺
激得愈来愈大,不论多大家业也满足不了;将来他只会花钱,不会挣钱;总之,你们养成了
他自命不凡的习惯,社会却先要看到辉煌的成绩,才肯承认你的本领。而文学的成就又只能
靠孤独的生活和顽强的工作去争取。你哥哥在德·巴日东太太脚下消磨了多少光阴,德·巴
日东太太拿什么来酬报他呢?吕西安太高傲了,决不肯受她帮助;同时他还太穷,没法老是
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中来往,花那么高的代价。那女人要使我们亲爱的兄弟不想再用
功,叫他爱奢华,爱享受,瞧不起我们朴素的生活,加强他游手好闲的倾向,这是富于幻想
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后她有朝一日把吕西安丢开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胆,生怕这位贵
族太太玩弄吕西安:她或是真心的爱吕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爱他而使他伤心绝
望,因为他对德·巴日东太太简直爱得发疯。”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坝那儿停下来,说道:“我听着你的话心都凉了。不过只要母亲还
能对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着,我们挣的钱大概足够吕西安使花,维持到他事业成功。
我永远不会缺少勇气,”夏娃说着兴奋起来,“替一个心爱的人干活,不会觉得工作苦闷或
者厌烦的。就算辛苦一点,一想到为谁辛苦,我也快乐了。因此你不必担心,我们一定能挣
到足够的钱,供给吕西安去结交上流社会。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断送他的地方,”大卫接着说,“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时
期写得出来的,他需要一大笔现成的产业,或者是满不在乎的过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话!
吕西安最恨穷苦,他已经挺得意的咂摸过酒席的香味,虚浮的名声;他的自尊心在德·巴日
东太太的小客厅里不知扩大了多少,现在他什么都肯干,只要能维持他的地位。你们两人的
收入永远不可能满足他的需要。”
夏娃发急了,叫道:“你叫我们泄气,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大卫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吕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给我这个身分,使他能
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权利替他尽心出力。我对他除了和你们一样忠心耿耿以外,还能帮他
辨别利害。夏娃,亲爱的孩子,你可愿意让吕西安有一个拿了钱不用脸红的银库吗?哥哥的
钱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钱吗?你不知道吕西安目前的处境叫我想起多少念头!可怜的孩子要在
德·巴日东太太家进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监工,不能再住在乌莫,你不能再干活,你妈妈那
个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你要肯嫁给我,一切都解决了:吕西安暂时住在我三楼上,等我在
院子尽头的偏屋顶上替他盖起一个楼面来,除非我父亲肯把正屋添盖一个三层楼。这样他可
以不用操心,独立过活。我因为存心帮衬吕西安,挣起家业来比单为我自己挣钱劲道更足。
不过我的尽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许。说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儿才是他活动的天
地,才有人赏识他的才具,给他报酬。巴黎开支浩大,我们三个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说,
你同你的母亲不是也需要有个依靠吗?亲爱的夏娃,你既然爱吕安西,你就嫁给我吧。以后
你看到我为了帮助他,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许你会爱我的。我们两人都欲望不大,
没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大事只是要吕西安幸福,我们的财富,感情,激动的情绪,一切都存
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见这股伟大的爱情谦卑到这个田地,很感动,她说:“我和你地位相差太远了。
你富,我穷。真要十二分的爱才能破除这个顾虑。”
大卫丧气的说:“那么你还不大爱我吗?”
“说不定你父亲会反对……”
大卫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亲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亲爱
的夏娃!这一下你使我觉得生活好过了。可怜我的满腔热情一向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只要你告诉我有点儿爱我,我就有勇气把其余的话一齐说出来。”
夏娃说:“真的,你使我惭愧得很。不过我们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
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过别人。一个女人能嫁一个象你这样的丈夫,是值得骄傲的。我是
个没有前途的可怜的女工,不敢指望这样的好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大卫说着坐在水坝的横木上。他们俩象疯子般老是在一个地方来
回打转,那时又回到水坝旁边。
“你怎么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关切。女人只有把你看做自己人的时候才会这样
表示。
他道:“事情太圆满了。看到一生快乐的前景,我头脑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为什么
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带着怅惘的口气说。“反正我心中有数。”
夏娃望着大卫,做出一副卖俏而不相信的样子,等大卫解释。
“亲爱的夏娃,我受的多,给的少。将来我对你的爱永远要超过你对我的爱,因为我有
更多的理由爱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着回答:“我不象你这样博学。我只是很爱你……”
大卫抢着问:“跟你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给你,在共同生活中尽量不给你一点烦恼,因为
我们的生活开头必定有些困难的。”
“亲爱的夏娃,你可曾发觉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了?”
她反问道:“哪有女人不发觉人家爱她的?”
大卫道:“你以为我有钱,因此有顾虑,让我来替你解除。亲爱的夏娃,我是个穷光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