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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_4 巴尔扎克 (法)
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
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
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
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的帮助他,
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
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
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
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象那些征
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
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
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象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
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沙尔东药房—波斯泰尔新记
好象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跨过他家
里难看的铁栅门,打算去美景街挽着德·巴日东太太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露脸的时候,
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道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
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波斯泰尔先
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
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后
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
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波斯泰尔先生是个标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
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
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
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的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波斯泰尔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
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波斯泰尔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象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①旁边。”
  ①面板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写字用的。
德·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的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
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波斯泰尔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象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
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
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
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
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的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
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
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
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惟恐夏娃
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
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的人的儿
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马萨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候着机
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
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马萨克不过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
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夺他的收
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
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
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
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
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
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
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
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的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
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
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
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
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
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
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
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的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
油,一齐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
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
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
“你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得吃,
又拿着德·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
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所以她等着。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象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
都有同等权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的偏见。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
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象古时候用牛羊
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
欢的人来往吧?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
件,你不至于见怪吗?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
错了人。亲爱的诗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他觉得那封信是他的胜
利。大卫可以到德·巴日东太太家里去,显露他天才的光辉了。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
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扬扬,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
看着叫好,说他美极了。
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
要向你卖俏。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变做耗子,钻到那
儿去看你!来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还过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一方薄薄的绿地
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
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着白窗帘。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地砖上过颜色,夏娃
擦得很干净。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三只茶杯,一只糖
缸,都是利摩日的磁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只旧沙发,临窗一
张女红台。房间小得象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虽然处处地方显出境
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凡是认识那娘儿三个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和
谐,动人。
吕西安正在扣领带,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印刷商进门了,动作和神
气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
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说,“我专诚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吕
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确定。我是大卫·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昂古莱姆开印刷所,墙上的招
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
的美景街上有个铺子。我还没有凯勒的家财,也没有德普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①贵
族还不肯承认呢。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有绅士的气派;在
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耻笑,也要受布尔乔亚
耻笑。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
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儿,读法律
啊,学外交啊,进衙门啊。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
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的享受。
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放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
会。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彩,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儿。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
生活,长时期的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儿。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
“你身子摇晃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来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
的是永远不变的爱。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
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我对你非但不忌妒,还愿意为你牺
牲。你因为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
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象兄弟一般;这一下也
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着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
兄独得大份的办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
这两句,大卫怯生生的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
来,叫吕西安听着诧异:“并且你长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象样,穿着你的黄
纽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象个工
人,又窘,又僵,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
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永远是大卫·赛夏。在你来往的那个
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对我不利。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
脸准定喜欢,夏娃,你说是不是?”
  ①大银行家凯勒,名医德普兰,都是《人间喜剧》中的人物。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齐解决了。大卫从友谊出发
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野心家和
情人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齐振动,发
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惟我独尊的倾向
越发加强。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
一人身上,大卫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
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德·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
亲,妹子和大卫的情分。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围在四周扩大起来,
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
经气息太重,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省最不容易讨好的群
众见面,也不大放心。大卫劝他把安德烈·谢尼耶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
定受欢迎的东西。吕西安擅长朗诵,必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
处。他们俩象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不曾犯过错误
的青年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做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
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说来,法国领会诗歌的人很
少,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
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他先往大卫
家拿诗集。
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他心慌的厉害,既要
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惟恐
说出话来好象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象罪犯。这种老实人的苦
恼,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赏大卫的静默。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
“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德·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
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
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开
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的哼起来;忠厚的波斯泰尔听着奇怪,不
禁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
  
幻灭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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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
用。象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丝还没进客厅,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
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
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德·巴日东先生单独
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于人无害的脓
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
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
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德·巴日
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
很殷勤的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直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
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
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
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
事。比如说:“我怕德·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
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
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德·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
子,象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
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
体贴,使昂古莱姆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德·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
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
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的表示赞许。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德·巴日
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
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
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象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
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
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德·巴日东先
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
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
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
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决不因此滥用权威。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
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德·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
对妻子养成了象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的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东
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
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
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惟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
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
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
想象的角色。德·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
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
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东先生看做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
可。
  ①斯芬克司,人面狮身的巨兽,埃及神话认为代表太阳;希腊神话说是神秘的怪
兽,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谜,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德·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德·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回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德·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
他看见挂着阳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
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
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
吕西安担着心事,傻支支的走过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
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德·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德·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象
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吕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来,引起他疑心?看样子他对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东先生瞧着吕西安走来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吕西安十分难受;幸亏穿着号衣的
老当差通报杜·夏特莱先生到了。男爵神态自若的进来,向他的朋友巴日东行了礼,对吕西
安略微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当时很流行,诗人却觉得他是仗着财势瞧不起人。西克斯
特·杜·夏特莱的裤子白得耀眼,裤脚上两条带子套着鞋底,把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
着讲究的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手眼镜的黑丝带在白背心上飘荡。黑礼服的巴黎款式和巴
黎做工特别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过去的经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纪,滚圆的
肚子不容易约束到合乎风流潇洒的标准。因为出过远门,饱经风霜,有股冷酷的神气,头发
和鬓脚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来很娇嫩的皮色同去过印度的人一样变成古铜色;举动
态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显出他在帝政时代的一位公主身边当过讨人
喜爱的首席秘书。他擎着手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靴子,昂古莱姆做的蓝色礼
服,把情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的把手眼镜放进背心口袋,仿佛说:“行!”吕
西安被税务官的高雅大方压倒了,只想等会在众人面前动了诗兴,神采飞扬的时候吐一口
气。刚才他以为德·巴日东对他没有好感而慌张,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财势仿
佛全部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德·巴日东先生只道从此不用说话
了,谁知两个对头互相虎视眈眈,一声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无计可施的时候,
还有一句救急的话;当下他认为应当装着忙人的样子,拿出这个法宝来了。
“喂!先生,”他对杜·夏特莱说,“有什么新闻?外边谈论些什么呢?”
税务官不怀好意的回答:“新闻?沙尔东先生是个新闻人物,应该请问他才对。——你
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带来吗?”男爵意气扬扬的问吕西安,同时他觉得一边鬓角上的头发卷儿
乱了,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诗好不好还得请教你呢,你是写诗的老前辈了。”
“噢!我为了应酬写过一些有趣的通俗诗,应景的歌曲,全靠音乐帮忙的罗曼斯①,还
有写给波拿巴一个姊妹(忘恩负义的家伙!)②的一首书信体的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
作。”
那时德·巴日东太太出场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夺目。犹太式的头巾扣着东
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妩媚的围一块薄纱,底下挂一条宝石项链。短袖的印花纱衫露出一双
白净美丽的胳膊,戴着一串手镯。这一派舞台式的装束把吕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莱先生对
王后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她笑盈盈的听着,在吕西安面前受人赞美,特别高兴。王后和
她宠爱的诗人只交换一个眼风,对税务稽核所所长却礼数周到,不当他亲密的朋友,使他难
堪。
  ①谈情说爱的歌曲。
②拿破仑在位期间,国内外的政敌只称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认他称帝。下台以
后,十九世纪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称他为波拿巴。杜·夏特莱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人,到了
王政复辟时代也不认他了。
请的客人开始上门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长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
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两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苍白,副主教满面红光,身体十
分健康。他们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态度谨慎,难得开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说他们俩智
慧极高。
跟着来的是德·尚杜夫妇。这是两个怪物,说出来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会相信。
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东太太对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称为
斯塔尼斯拉斯,是个过时的年轻人,年纪已经四十五,身段还苗条,脸孔象只筛子。打的领
带老是翘起两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倾斜,接近纽孔上的勋
饰。衣摆犟头倔脑的翻在外面,背心领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浆的衬衫,扣着好几支镶
满珠宝的别针。浑身的装束都夸张过分,象漫画上的人物,叫外国人看着好笑。斯塔尼斯拉
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从头看到脚,查点背心上的纽扣,瞧着紧窄的裤子刻划出
来的曲线,欣赏自己的大腿,恋恋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为止。他要不这样自我欣赏的话,
便远远的照着屋子里的镜子,看卷好的头发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们打问号,一个
手指插在背心袋里,侧着大半个身子,微微望后仰着;这套卖俏的玩意儿在贵族圈子里很能
叫座,他是他们中间的美男子。开出口来多半是十八世纪的风情话。他靠着这套恶俗的谈吐
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同她们逗笑取乐。近来他对杜·夏特莱先生不大放心。因为狂妄的税
务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他假装消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口气仿佛是一个享
受过度而百无聊赖的苏丹;这些表现大有刺激作用,所以从德·巴日东太太迷上昂古莱姆的
拜伦以后,一般妇女想接近夏特莱的心比他初来的时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个
子,头发乌黑,喜欢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样样夸张,说话高声大气,头上夏天插着成堆
的鸟毛,冬天插着鲜花,摇来晃去的摆架子;她最爱讲话,每句话末了总得哼一阵,因为她
闹着气喘病而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鲜红,又高又胖,象一条拖船似的跟着
太太到场。太太赛过干瘪的凤尾草,名叫艾丽莎,简称丽丽。这个带点孩子气的名字,同她
的性格举动正好相反。她态度庄严,对宗教非常热心,打起牌来脾气挺坏,最会作难人。阿
斯托夫被认为第一流的学者。他一窍不通,却翻遍了报纸和前人的著作,把有关糖和酒精的
文字详细抄下来,为《农学辞典》写了两个条目。全省的人都以为他在准备一篇讨论新式种
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关在书房里,十二年功夫还没写上两页。客人上门,老是撞见他在纸
堆中乱翻,寻找一条丢失的注解,或是修笔尖。①他在书房里的时间就是做些无聊的事消磨
的:看上大半天报纸,用小刀雕刻软木塞,在吸墨纸上画奇形怪状的图,翻翻西塞罗的文
集,看有什么能够同时事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谈话引到他预定
的题目,说道:“西塞罗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象就为今天这件事写的,”接着他背出原
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争着说:“阿斯托夫真是无所不知!”这桩稀罕事儿在城里到
处传扬,替德·桑托先生维持声誉。
  ①当时用鹅毛管写字,笔尖需要经常修削。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德·巴尔达先生,他名叫阿德里安,专唱次低音①的歌曲,在音乐
方面自以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练习音阶;一边唱一边自我赞赏,然后谈论音乐,最后只
关心音乐。他为着音乐犯了神经病,只有谈到音乐才有劲,晚会上没有人请他唱歌就苦闷。
直要穷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奋发,趾高气扬,提起脚跟接受恭维,同时还装做
谦虚;可是照样往各处人堆里转一转,收集赞美的话;等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
乐上来,解释刚才那支歌多么难唱,或者捧一阵作曲家。
  ①介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的声音,是以前歌唱音乐的分类法。
陪德·巴尔达先生同来的是位水墨画大家,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先生;他的古怪可
笑的作品把朋友们的屋子和本省所有的纪念册都玷污了。他们俩各人搀着朋友的太太。据熟
悉内部丑事的人说,这个交换很彻底。夏洛特·德·布勒比昂太太简称洛洛特,约瑟
芬·德·巴尔达太太简称斐斐纳;两人对于围巾,滚边,搭配不调和的颜色,同样感到兴
趣,一心要学巴黎的时髦,不问正事,家里弄得一团糟。他们穿着精打细算做起来的衣衫,
象小孩儿玩的娃娃,身上开着颜色刺目的展览会。两个丈夫又自命为艺术家,不修边幅,一
派外省人的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们穿着破旧的礼服,活象小戏院的跑龙套扮着上流人物去
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中间,有个怪物列做德·塞农什伯爵,在贵族圈子里称为雅克。他是
打猎专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脸色,脾气和善象野猪,多疑象威尼斯人,爱吃醋象摩尔
人,跟一个同住的朋友相处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奥图瓦先生,简称弗朗西斯。
德·塞农什太太名字叫泽菲丽娜,长得高大漂亮,可是脸上长满红斑,因为肝火很旺,
出名的脾气难缠。她仗着腰肢细小,身段苗条,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未免做作,可也
看得出她有人疼爱,满足她的情欲,对她百依百顺。
弗朗西斯相貌还不错,放弃了瓦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昂古莱姆来陪泽
菲丽娜,一名齐齐纳。卸任的领事替她处理家务,管教孩子,教他们外国文,忠心耿耿的经
营德·塞农什夫妇的产业。有过一个很长的时期,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尔乔
亚,看着这三个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
奇迹越看越难得,越看越可爱,万一杜·奥图瓦先生再想结婚,反倒要受批评,说他太不道
德了。德·塞农什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作伴,叫做德·拉埃小姐;外边看德·塞农什太太对
干女儿过分钟爱,觉得事情蹊跷:虽则年代合不上,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的面貌和弗朗
西斯·杜·奥图瓦长得一般无二。雅克出城打猎,个个人向他打听弗朗西斯的近况,他便讲
他义务总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个爱吃醋的人会这样糊涂,真是
不可思议,连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欢逗他表现,告诉不知道内幕的人,引为笑谈。杜·奥图
瓦先生是个爱装腔的哥儿,那套保养身体的办法终于变了撒娇跟胡闹。他关心自己的咳嗽,
睡眠,消化,饮食。泽菲丽娜把她的总管弄得娇生惯养;给他穿上棉衣,戴上风帽,叫他吃
药,做些精致的饭菜,当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叭狗看待;要他吃这样,忌那样;还替他绣背
心,领带,手帕,经常把弗朗西斯装扮得花花绿绿,好比日本的神像。两人心心相印,从来
不曾闹过误会:泽菲丽娜时时刻刻望着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也看着泽菲丽娜的眼色行事。他
们俩一同皱眉头,一同微笑,似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要彼此商量。
昂古莱姆四周最有钱的地主,大众看了眼红的德·皮芒泰尔侯爵,夫妇俩有四万法郎收
入,每年在巴黎过冬;他们从乡下坐着篷车,带着邻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来,
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两个可爱的姑娘教养极好,虽然家境清寒,朴素的
穿扮反而显出天生的美。这批人当然是全场的精华,一进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静下来,
尊敬中带着忌妒,尤其因为德·巴日东太太接待他们的礼数与众不同。外省自有少数几户人
家,象他们一样不听闲言闲语,不同外界往来,无声无息的过着隐居生活,保持他们的尊
严。众人对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称;他们的妻子女儿跟昂古莱
姆上层的小圈子也谈不上亲昵:他们的地位已经接近宫廷贵族,决不有失身分,沾染荒唐的
外省习气。
省长和将军最后到场。同来的有个乡绅,就是白天拿养蚕的稿子送往大卫那儿的人。大
概他是什么镇长之类,靠一些良田美产抬高了身分,态度衣着却显出他完全不懂得应酬交
际:他穿着礼服老大不自在,一双手没处安放,一面讲话一面在人家身边打转,对答的时候
先站起来,又坐下去,好象准备替你当什么小差使;他忽而过分巴结,忽而心神不定,忽而
一本正经;听到一句笑话,来不及的笑出来,人家和他攀谈,他必恭必敬的听着,有时以为
受了讽刺,装出一副阴险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着那部论文,闷得发慌,几次三番提到养
蚕;可是德·赛佛拉克先生运气不好,撞着德·巴尔达先生回答他音乐,又撞着德·桑托先
生引证西塞罗。晚会过了一半,可怜的镇长好容易遇到一个寡妇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她的女
儿杜·勃罗萨尔小姐,谈得很投机。那母女两个在当夜的宾客里头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总
括一句,她们的穷苦跟家世的高贵不相上下。她们竭力讲究衣着,可是遮盖不了寒酸。
杜·勃罗萨尔太太手段笨拙,口口声声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纪二十七,说是弹的一手
好钢琴。一知道某个单身汉爱好什么,杜·勃罗萨尔太太马上宣布她女儿也爱好什么。为了
要嫁掉她亲爱的卡米叶,她在同一个晚上说卡米叶喜欢随着军队调动,过流浪生活,又说她
喜欢经营田地,过安静的地主生活。娘儿俩故意装做尊严,半和气,半尖酸。遇到这等人
物,谁都乐于同情,表示关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够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乐趣;不过听
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德·赛佛拉克先生五十九岁,老婆死了,无儿无女;他讲
到蚕房的细节,杜·勃罗萨尔母女俩诚心诚意的听着,赞叹不置。
母亲说:“小女向来爱动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虫吐的丝,女人都感兴趣,所以请你允
许我们到宝庄上去,让卡米叶见识见识丝是怎么收获的。卡米叶聪明极了,不管跟她说什
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吕西安朗诵完毕以后,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德·赛佛拉克先生的交谈就是用这句夸耀
的话结束的。
几个熟客随随便便溜进场子,还有两三个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出,衣服穿得象
供圣体的宝匣,因为被请来参加隆重的文学晚会,觉得很得意,胆子最大的一个还同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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