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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_10 巴尔扎克 (法)
吕西安搬进克吕尼旅馆的初期,象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他对高雅
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来。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头很快
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不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
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顽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吕西安下午四点半
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花色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他象一切
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儿证明他眼光不错。吕西安第一天走进
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朋友。
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
也许能通融欠账。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
箍儿,大概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
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
的种子没有长出芽来。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
他姓卢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莱姆诗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
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手。两年以前,艾蒂安象吕西安一样离开本乡,贝里地
区的一个城市。他的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
涯有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塞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光荣,权
势,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
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
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
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所以更不容易亲密。吕西安打听管账
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昂必居喜剧院,快
活剧院,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作
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
在没有钱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
陪笑,拣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郑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
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消夜。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
期,行事象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一下饮料的价钱,摸
摸钱袋,不敢学艾蒂安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外省教育
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
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钻研历史。经
过初步研究,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
又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的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
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
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
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改特改,保
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外省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
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
悠悠的散步,心里热呼呼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
本正经的用功。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心痒难熬,忍耐不
住。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多艺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
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于诗意的人一开
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上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
们随便张望。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象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
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
如卡西米·德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忽而信心十
足,忽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强烈
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内在
韦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里,塔尔玛,
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①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
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不少大学生往往等了两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
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
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数了一下,发觉所剩
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愿
当做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
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
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外省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
决意大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①弗勒里和塔尔玛都是有名的悲剧演员。米旭和巴蒂斯特弟兄是喜剧演员。
  
幻灭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
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通在劝告他,与其投
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
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
见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
德·阿兰古尔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杜康热著:《雷奥尼特》,全五
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凯拉特里著:《道德综论》。①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沃卡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
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昂古莱姆那么威风,在巴黎那
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
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①阿兰古尔子爵(1789—1856)、杜康热(1783—1833)、凯拉特里(1769—
1859),均为当时的法国文人。
②拉沃卡,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价收买。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达尔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达尔-波雄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对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
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槅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
达尔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达尔或者波雄,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达尔还是波雄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杜康热的出版商说。“销
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瓦
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
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达尔!”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波雄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杜康热的作品?”
“《加来的小老头儿》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
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达尔接着说:“而且你知道,皮卡尔正在写小说;①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
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①皮卡尔(1769—1828)原是演员,戏剧作家,当过歌剧院经理,从一八二一年起写小说。
杜康热的出版商听着维达尔告诉波雄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说:“那
么,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的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波雄对维达尔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
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
“那就净赚一千五,”维达尔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杜康热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达尔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瓦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
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波雄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维达尔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
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
买正经书,象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
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气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
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浮宫附近雄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
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波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波雄气冲冲的嚷道,“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
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
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雄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
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
字。吕西安忐忑不安的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
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
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把铜钥
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
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波雄称为道格罗老头的家伙,从
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象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
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
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
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瓦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
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
利夫太太①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
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十九世纪初期在法国很受欢迎。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
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瓦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
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
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
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达尔和波雄的账桌上听
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
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
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
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
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
作家写处女作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瓦尔
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
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
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德·吕邦
泼雷,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
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
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
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
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
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冉-雅克①有好几点相象,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
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进咖啡馆,
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
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
前途的。”
  ①指启蒙时代作家卢梭(1712—1778)。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
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
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
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
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
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
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
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①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
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
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
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
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
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
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
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
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
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
象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②
  ①拉丁文:书的命运各各不同。(这是公元一世纪文法学家丹朗蒂阿努斯·莫吕斯的一句诗。)
②巴黎的动物园设在植物园内。
  
幻灭
四 第一个朋友
--------
吕西安准备上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
次坐着老位置,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怕扰乱,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
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用功的陌生人
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
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不大梳理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
貌有点象翻刻罗贝尔·勒费弗尔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内
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
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象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
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波拿巴,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画像的化身,平日穿着长
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纽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
结,戴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吕
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
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的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不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
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
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
的习惯。他动作简单,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的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
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象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
头,靠索邦广场的一面。因此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虽然对这个用功朋友很向往,觉得他有
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淳朴、胆小,动不动害怕,而孤独
的人还喜欢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
关系。吕西安走进砂岩街,看见那青年从圣热内维埃弗回来。
他说:“先生,图书馆没有开门,不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那时含着眼泪,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
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岩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吕西安道:“那我就上卢森堡公园去散步。已经出了门,不大能够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给打断了。先生,你好象心里不快活。”
吕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桩古怪事儿。”
他说出怎样到河滨道,怎样去见道格罗老头,刚才听到怎样的条件;又报出自己的姓
名,大致讲了讲处境。他一个月来吃饭花掉六十法郎,旅馆三十法郎,看戏二十法郎,阅览
室十法郎,总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也是一般年轻人的经历;他们每年从外
省到巴黎来,数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们还不算最苦的呢。这所戏院,你瞧见没有?”他指
着奥德翁①的屋顶说。“有一天,广场上一所屋子里住进一个人,很有才气,穷得不堪设
想;结了婚,这一桩额外的苦难还没临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两个孩子,——
是祸是福,我也说不上来;他背了一身债,可是对写作颇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剧送往奥
德翁,人家不但接受了,还另眼相看,演员开始排练,经理热心督促。这五项运气等于五出
戏,比写五幕喜剧更不容易。可怜的作者住在一个阁楼上,你从这儿望得见;他在排戏的时
期想尽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进了当铺,一家人光吃面包过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
天,夫妻俩欠着面包店,牛奶房,门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着必不可少的衣着:一件礼服,
一件衬衫,一件背心,一双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拥抱着妻子,告诉她苦难快完了,说
道:现在再没有什么事跟我们捣乱了!老婆说:还有火呢,你瞧,奥德翁起火啦!——先
生,奥德翁起火啦。因此你别抱怨。你还有衣服,没有妻儿子女,袋里还剩一百二十法郎,
一个钱都不欠人家。后来那出戏在卢瓦剧院演到一百五十场。王上给了作者一笔年俸。布丰
说的好:所谓天才就是耐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办法最相近。我问你,先
生,什么叫做艺术?还不是经过凝炼的自然!”
  ①法国四大国家剧院之一,建于一七八二年,一七九九、一八一八再次毁于火。一
八一八年毁后,临时迁往卢瓦剧院。
两个青年在卢森堡公园大踏步走着。陌生人竭力安慰吕西安。吕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阿
泰兹,名叫达尼埃尔,后来声名显赫,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个少有的人
物,因为在他身上,借用某诗人的一句精彩的话来说:“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
致。”
达尼埃尔声音柔和的对吕西安说:“一个人要伟大,不能不付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
泪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切生物一样有它多灾多病的童年。社会排斥残缺不全
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头地,必须准备斗争,遇到任何困难决
不退缩。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个殉道者,只是不死罢了。你脑门上印着天才的标记,”阿泰兹
对吕西安一览无余的瞧了一眼;“要是你没有天才的意志,没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运的
播弄使你同目的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你不能继续向无限的前程趱奔,象乌龟不论在什么地
方都爬向海洋一样,那就不如趁早放弃。”
“难道你准备受尽折磨吗?”吕西安问。
“准备受各式各样的考验:同道的毁谤,出卖,偏枉不公;生意场中的无耻,奸诈,残
酷,”达尼埃尔用逆来顺受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写得好,第一次碰个钉子有什么关
系……”
吕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审定一下吗?”
阿泰兹回答:“行。我住在四风街。我的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当代最了不
起的一个天才,科学界的巨人,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德普兰。他最初就在那儿受难,跟艰苦的
巴黎生活和荣名作挣扎。我每天晚上想着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个房间里,他常常
只吃面包和樱桃过日子,象卢梭一样,可是没有泰蕾丝①。你过一小时去,我等你就是。”
  ①卢梭的情妇,卢梭到晚年才和她正式结婚。
两个诗人握了握手走开了,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同情。吕西安回去拿稿子。因为
天冷,达尼埃尔·阿泰兹把表送往当铺,买了两捆木柴,在房里生起火来招待新朋友。吕西
安准时前往,发觉达尼埃尔的屋子比他的旅馆更糟,走完一条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见天日的
楼梯。达尼埃尔的房间在六层楼上,两个破落的窗洞之间有一个颜色发黑的木书架,插着贴
满标签的文件夹。房间尽头摆一张油漆的小木床,象中学生睡的;床几是买的旧货,还有两
把马鬃垫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纸年深月久受着烟熏,象涂了一层油。一个窗洞和壁炉架之
间,放一张堆满纸张的长桌。壁炉架对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脚五斗柜。一条旧地毯把地
砖全部铺满,有了这件奢侈品,屋内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摆一张普通的写字椅,红羊皮
面子用久了,颜色已经泛白;另外还有六把旧椅子。吕西安看见壁炉架上有一个带罩子的旧
烛台,插着四支蜡烛,跟别的东西的寒伧大不相称,他问了一下,原来阿泰兹受不了油烛①
的气味。可见他知觉特别灵,是个极敏感的人。
  ①油烛是用牛羊油做的,比蜡烛便宜得多。
吕西安的小说念了七小时才完毕。达尼埃尔诚心诚意的听着,一声不出,不插一句嘴;
这样的体贴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吕西安在壁炉架上放下稿子,问达尼埃尔:“怎么样?”
达尼埃尔郑重其事的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过作品需要修改。你要不想照
抄瓦尔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创造一种手法;现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样开场用长篇的谈
话引进人物,谈话完了才有描写和情节。这两个对立的因素,一切激动人心的作品都少不
了,你偏偏放在最后。为什么不颠倒一下呢?散漫的对话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非常精彩,
你却写得黯淡无光,我看还是干脆不用,拿描写来代替,我们的语言本来最宜于描写。但愿
你的对话是读者预期的后果,替你的上文做总结。最好先写情节。或者从侧面对付你的题
材,或者从结尾入手;各个场面要有变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拿苏格兰作家对话式的戏剧
应用到法国历史上来,你仍旧可以显得新颖。瓦尔特·司各特笔下没有情欲,他缺少这样东
西,或许是他国内伪善的风俗不允许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总是恪守妇道的。除了极少
数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翁简直一模一样,照画家的说法,用的是一个标本:个个都是从
克拉丽莎·哈洛脱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归结到一个观念,他只拿同一个模子来翻印,不
过着色浓淡有些参差罢了。可是女人就因为有了情欲才扰乱社会。情欲变化无穷。你一描写
情欲,办法就多了;伟大的司各特因为要古板的英国家家户户看他的小说,不能不放弃这些
手法。在法国,在我们历史上情绪最骚动的时代,天主教的风流罪过,豪华的风气,同加尔
文教阴沉严厉的人物相比,正好是个极端。从查理曼起,每个名副其实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
作品来描写,有的还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弗朗索瓦一世。你可以写出一
部生动的法国史,描写各个时期的服装,家具,屋子,室内景象,私人生活,同时刻划出时
代的精神,而不必吃力不讨好,讲一些尽人皆知的事实。我们多数的国王在民间被歪曲了,
你正好纠正这种错误,成为你的特色。在你第一部作品中,应当大胆把卡特琳娜①那样一个
了不起的人物还她一个本来面目;一般人至今对她存着偏见,而你现在是迁就他们,牺牲了
卡特琳娜。至于查理九世,也该如实描写,不能同新教作家一鼻孔出气。你只要坚持十年,
不难名利双收。”
  ①指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乌尔班公爵洛朗二世之女,一五三三
年与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奥尔良公爵结婚,一五四七年成为法国皇后。
时间已经到九点。吕西安并不知道新朋友为着他在房内生火,却是无意中学他的样,请
他上埃东饭店吃饭,花了十二法郎。达尼埃尔在饭桌上说出他的希望和做的学问。阿泰兹认
为没有深刻的思辩能力,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那时他正在挖掘古往今来的哲学宝藏,预
备吸收融化,他要象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思想和事实,书本上的
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他都研究。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学家,有青年医生,有政论家,艺术
家,全是好学,严肃,有前途的人。他的糊口之计是替人名辞典,百科辞典,自然科学辞
典,写些认真而报酬微薄的稿子。他写的不多不少,仅仅为满足生活和发展思想的需要。阿
泰兹也在写一部小说,专为研究语言的变化;这部还没有完成的书时断时续,完全趁他高
兴,主要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动笔;他用小说的形式研究心理,内容很有分量。虽然阿泰兹
谈到自己很谦虚,吕西安已经觉得他近乎巨人了。十一点钟走出饭店的时候,吕西安对这个
朴实的君子,超群绝伦而并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钦慕。他听着达尼埃尔的劝告毫无异
议,全盘接受。达尼埃尔的优秀才具已经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独生活
中养成的批评精神;而那些从未发表的批评只供他自己思考,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替吕西
安突然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幻想的宫殿。外省人好象被炭火烫了舌头,大吃一惊;巴黎的用功
朋友说的话,在昂古莱姆诗人的头脑中碰到一块早已垦熟的土地。吕西安开始把作品彻底修
改。
  
幻灭
五 小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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