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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_9 梁晓声 (当代)
《年轮 第三章》6(2)
  “你滚!滚得远远的!要不是扑火副总指挥命令我照顾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于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张萌相向的大树前,也疲惫而瘫软地背靠大树坐了下去。
  余烟、晚雾和夜幕使他们彼此都望不见对方了。
  次日清晨,曙光抚慰着大森林。吴振庆双手交叉抱着膀子睁开眼,首先向对面望去,张萌不见了。
  他的鞋在他身边。他立刻站起,旋转着身子,四处寻觅,终于发现了她——她坐在地上,也在望着他,似乎打算向他求助,又似乎不愿那样。
  吴振庆穿上他的鞋,重新站起,看也不看张萌一眼,大步便走。走出十几步,脚步放慢,站住了,回望张萌。
  张萌也仍在望着他。
  他返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发现她已在无声地绝望地哭泣,泪流满面——她脚上有血,被扎伤了。他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张萌说:“不,我不用你背我。我还能走……只要你别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
  他说:“别废话,我没那么大耐心期待着。”
  张萌无可奈何地伏到了他背上。
  吴振庆背着张萌走出了着过火的森林地带,但是没着过火的森林更无路可走。
  张萌说:“你已经背不动我了……你放下我……歇会儿吧。”他们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的两面坐下。
  吴振庆四周看了看,说:“我们迷路了。”张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栽倒在地。
  吴振庆闻声慌忙扶起她:“你怎么了?”他用手摸摸她额头:“在发烧!”
  张萌说:“我还饿,饿极了……又冷又饿。”
  吴振庆说:“我也饿,忍着点,千万别泄气,我们往回走吧!”
  “得走多远啊?”
  “也就两百来里地。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你得相信我。”
  “好吧……我信。”他们互相依扶着向来路走回去……
  忽然张萌的目光发现了什么,她摆脱吴振庆的搀扶,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下捡了半个馒头,上面爬满蚂蚁。她用衣襟将馒头抚了几下,立刻狼吞虎咽……吴振庆估计她已吞完了那半块馒头才转过身。
  张萌干燥的嘴唇上粘着馒头屑,不无惭愧地看着他,忽然捂住脸哭了。她说:“我……我真自私,别瞧不起我。”
  “哪儿的话!我并不怎么饿。”吴振庆走到她跟前,又搀扶着她,边走边说,“准是扑火的人们掉的,大概咱们离森林边缘不远了。”
  他们互相依扶着走。
  他们忽然站住了,目光中都呈现出极大恐惧……
  一头黑熊立在他们对面十几米处,熊眼眈眈地瞪着他们。吴振庆将张萌扯到身后,虽赤手空拳,却准备用生命保护她。
  熊和他们对峙了片刻,像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缓缓落下前掌,大摇大摆地走了。冷汗从吴振庆额头上淌了下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瘫倒,被张萌扶住。
  她同时将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他低头一看,是那把匕首。他们又向前走。
  一具被烧的动物的尸骸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彼此看一眼,默默绕过去。
  雨……张萌滑倒了。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她浑身瑟瑟发抖。吴振庆说:“我就是用嘴叼,也要把你叼出大森林。”
  他背起了她。
  吴振庆用匕首砍树枝,割伤了手,才撑起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帷盖”。他将张萌抱起,坐到“帷盖”下。
  她一动不动地偎躺在他怀里。
  张萌仍在说:“你……别管我了。”
  吴振庆说:“不……”
  张萌说:“我知道……你内心里,肯定不像你平时装出来的那么……敌视我……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我觉得你……挺仗义的……像个男孩子样……可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爱你……为了我爸爸……我把自己预售给别人了……我的话……令你鄙视了吗?”
《年轮 第三章》6(3)
  吴振庆摇头,潸然泪下。
  张萌继续说:“我们分手时,他……给了我那把匕首,嘱咐我……时刻随身带着……为了他,用来保护我……我本来可以返城……可……手续被团里扣压了……怕因为放我走……引起知青们……扎根思想的波动……让我先在团里的小卖部,当一阵售货员……你哭了?”
  “我没哭,是雨水……”
  “你是哭了。”
  吴振庆不禁将头埋在她胸口,呜呜哭泣。张萌说:“别哭,我的脸很脏……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吴振庆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撩开,用一只手接着“帷盖”上滴下的雨水,替她将脸洗净。张萌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又喃喃地说:“听着,我觉得……我要死了……身子好像泡在冰水里……冷,很冷……真冷啊……趁我还活着……我愿意把自己给予你……,报答你……对我的照顾……我应该报答你……要不我心里……很内疚……我最不愿欠别人……什么,……之后你用匕首杀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走吧!”
  张萌昏过去了。吴振庆双手捧住张萌的脸:“张萌!张萌!你不能死啊!”
  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救救我们啊!”大森林的雨夜异常静谧。
  他慌乱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也解开了张萌的衣扣,贴胸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的身体。
  救火大军中有一队人走过来,都扛着工具。王小嵩、韩德宝也在其中,精疲力尽,衣服被烧破了,脸、手尽是黑灰。
  徐克从林子里跑过来,累得直喘:“哪也没有他的影子,我看八成……”
  王小嵩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他不会轻易完蛋。”
  韩德宝说:“咱们再去找找?”
  徐克说:“那几个连也有失踪的,我总有点预感……不说了。”
  王小嵩沉思:“我看得先去找连长汇报一下。”几个人加快脚步。
  阳光照射进森林里,照射在吴振庆和张萌身上。他们仍彼此抱得那么紧。
  最先缓缓睁开眼睛的是张萌——她发现吴振庆似乎仍在搂抱着自己沉睡,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的脸看去恢复了妩媚。
  一只什么鸟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走,吴振庆也惊醒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和张萌会是那样子紧紧搂抱在一起——赶紧放开她,罪过似的替她扣上了衣扣。
  张萌仍佯装睡样。吴振庆扣上自己的衣扣,又欲将她背起。
  张萌睁开了眼睛:“还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吧。”
  吴振庆说:“你……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夜里你烧得那么厉害,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可不是那种……”
  张萌的手轻轻捂住在了他嘴上,不许他继续表白下去。她说:“如果我们真能活着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两天两夜。”他们彼此注视着。
  张萌缓缓用双臂揽住吴振庆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吴振庆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吴振庆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看!”
  一件上衣被树杈撑开,挂在树上——衣上用树枝标了一个箭头。
  他们顺着箭头所示的方向,又发现了许多挂在树上的上衣、背心……
  吴振庆一下子背起张萌便跑。枪声……
  金属敲击声……喊声:“吴振庆!哎……嗬嗬嗬……班长……”
  跑着的吴振庆猛然站住——在他不远处的对面,出现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着一片犁铧,一手攥着锤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吴振庆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转……
  王小嵩高喊:“班长!……”
  然而等待吴振庆的,却是几天之后的一场批判会,因为他的一项秘密的“小制作”,被他的某个战士发现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壳内,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张萌的头像——使我们想起张萌离开连队那一天,吴振庆在火旁拣起被烧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年轮 第三章》6(4)
  张萌在塑料膜壳内,微笑着——笑得那么自负而又自信。
《年轮 第三章》7(1)
  知青宿舍里,批判会正在进行。吴振庆低垂着头坐在火炕中间,男女知青呈弧形围着他。都盘腿而坐,气氛很是凝重。
  连长进来,说:“还没完事儿?”
  一个男知青说:“他态度不好嘛!”
  连长说:“嚯,看来大家认为问题的性质还挺严肃的是吧?”
  “不是严肃,是相当严重!把毛主席像章变成了情人的像章,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个反革……”
  吴振庆猛地抬起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说话的知青。
  那知青说:“连长,你看他你看他……”
  ?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摇头:"在用目光威胁人?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吴大班长,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呢?咱们连也没你的榜样啊!” ?郝梅说:"连长,我对你有意见!”
  “怎么冲我来了?”连长脱掉鞋也盘腿坐在炕上,“有意见就提吧,我洗耳恭听。”
  郝梅说:“身为连长,有批评教育战士的职责,可是并没有嘲笑和挖苦别人的权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的关系便决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战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徐克说:“就是!”
  韩德宝鼓掌:“那咱们就欢迎连长作个自我批评吧!”分明的,他们企图扭转方向,保吴振庆过关。
  连长说:“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一个女知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段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所谓“中心任务”只能有一个。’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对吴振庆同志展开批判。”
  韩德宝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干部,怎么以这种口气说话?再说连长还坐在这儿哪!”
  徐克也说:“就是!”
  刚才带头发难的那个男知青说:“她是咱们知青中唯一的团员。就凭这一点,我看她有资格以刚才那种口气说话!”他说完讨好地望着那个团员女知青。在这间房子里,窗台下,被子旁,尽是红彤彤的语录本、毛选“四合一”,除此别无它书。
  连长说:“你们中有人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当然应该相信你们这种权利,也就同意了。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来向你们学习,不必把我坐不坐在这儿当成一回事儿。”
  团员女知青说:“我想向吴振庆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个毛主席像章里的主席头像抠出来,弄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吴振庆的身上,都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谁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徐克等吴振庆的同学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韩德宝向徐克耳语:“妈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边儿上推呀!”
  “我……”吴振庆的头抬起一下,无话可答,侧着脸梗着脖子又不说话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样子。
  那男知青逼问:“你倒是回答呀!”
  吴振庆头上掉下了汗珠儿。
  连长说:“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认真追究了吧?”
  团员女知青说:“连长,这怎么是细枝末节呢?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许我不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连长不由一愣,也一时无话可说,沉吟片刻,对吴振庆说:“小吴,你可别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许胡说八道!”
  吴振庆说:“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么样?”
  团员女知青说:“那我们可就要向团里反映这个案件了。”她将“案件”两个字说出特殊而又颇为得意的意味儿。
  连长说:“越过连里,不大合适吧?”
《年轮 第三章》7(2)
  那个频频配合发难的男知青说:“这就要看连里怎么处理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他给了我。”于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团员女知青没想到,她问:“给你了?”
  “是的,给我了。”王小嵩说,“他还说‘反正不管保存在什么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团员女知青怀疑地看看吴振庆,又追问:“那么你又弄到哪儿去了呢?”
  王小嵩佯装糊涂:“什么?”
  “还能是什么?主席头像呗!”
  王小嵩说:“那你怎么可以用‘弄’这个不该用的字来问呢?”
  “这……”那个男知青说,“你别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问题。”
  王小嵩说:“我贴到信封上了。我想,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再用贴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信封从边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义是不是?”团员女知青显然不信地说:“口说无凭,你把那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王小嵩说:“这你让我如何做得到呢?我已经用那信封寄家信了。
  韩德宝说:“对对对,我证明!前几天我替大家到营里去寄信,是看到过这么一封信。”
  吴振庆抬头感激地看了王小嵩一眼。连长暗暗吁了一口气。
  郝梅也放下心来,模样调皮地望着团员女知青,仿佛在问:“看你还如何?”
  徐克突然忍俊不禁,笑得倒在炕上。
  于是除了那个团员女知青和她的配合者,其余知青皆笑得倒在炕上。只有王小嵩没笑。非但没笑,反而严肃得很。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奇怪大家笑什么。
  那男知青说:“我们要求改选班长!”连长正色:“都别笑了!都给我坐起来!一个严严肃肃的会,看你们开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大家一个个止住笑,坐了起来。那男知青继续说:“我们要求选一个团员知青班长!”
  徐克说:“你们是哪些人啊?”连长一竖手掌,制止住唇枪舌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小小的知青班长么,就更是勤务员了。选勤务员,团员知青能选上更好。如果又选上了一个不是团员的呢?我看也行。不能算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你们行使你们的民主权利吧,我告辞了。”
  连长说完蹬上鞋走了。在宿舍外面那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见连长出来,探问:“他们搞什么名堂?”
  “选班长呐。”
  “那……你得出面保一下小吴哇,那孩子不错!整天不哼不哈的,苦活儿累活儿带头干,他们还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班长啊?”
  连长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些个半大孩子,把城里那点儿派性也带来了!”
  老战士跟着连长走:“那你就更得……”
  连长没好气地说:“我更得怎么?小小年纪,心眼儿还没张开呢,就忙着谈情说爱!还把毛主席像章……我有心包庇他都不知怎么包庇!哼!”
  宿舍里,徐克说:“我选王小嵩!”王小嵩意外地一愣。
  韩德宝说:“我也选王小嵩!”推了吴振庆一把:“你呢?”“我……赞成!”
  王小嵩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当战士当惯了,当不了班长。”
  徐克说:“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拒绝当
的勤务员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德宝说:“这不是你认为自己行不行的事儿!”
  郝梅说:“那……我也选王小嵩。”
  那男知青问:“你们总得说出几条选他的理由吧?”
  “理由?”韩德宝仿佛很吃惊地说,“同志们他要理由!工人阶级的后代这不是理由么?思想成熟。”
  那男知青说:“他……思想成熟?”
  徐克说:“当然!他刚才的发言,难道还不能充分证明这一点么?还有,行为稳重!刚才咱们都笑得那么不严肃,他就没笑吧?”
《年轮 第三章》7(3)
  众人的脸一齐转向王小嵩,王小嵩很不自在。
  韩德宝说:“同意选王小嵩当班长的举手!”
  徐克、吴振庆、郝梅高高举起了手。但是算上韩德宝也不过4票。仍有4人未举手。正好4∶4。
  团员女知青莫测高深地沉默着。那男知青因出现了僵局而冷笑。
  王小嵩:“我不是还算一票吗?”
  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他。
  那男知青迫不及待地问:“你选谁?”吴振庆等心有所虑地望着他。
  王小嵩说:“我——当然选王小嵩战友啦!”
  他高高举起了手。吴振庆等不由得笑了。
  团员女知青和她的同盟者交换了一下恼怒的目光。
《年轮 第三章》8(1)
  小河边,黄昏。吴振庆在不停地打水漂。好友们在继续对他进行指责。
  徐克愤愤地说:“父母们怎么希望的?希望你像老大哥,照顾我们几个是不是?可你自己却先摔了一个大跟头!你说你要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让我们向你爸爸妈妈怎么交待?还老大哥个屁……”
  韩德宝说:“可不,你要是真成了反革命,我们都难做人!跟你划清界线吧,显得我们没情没义。不跟你划清界线吧,我们又丧失了政治立场。”
  郝梅说:“吴振庆,我最生气的是,你不该虚伪,不该两面派,不该骗大家。”
  吴振庆正要打水漂,瞪着郝梅,手举在半空呆住了。
  郝梅说:“你心里明明喜欢张萌,为什么还要在我们面前装着反感张萌的样子呢?我们要是早知道你喜欢她,不仅不反对,还会替你们创造接触的条件。”
  王小嵩似乎内行地说:“这你不懂,不要瞎责怪他。”
  郝梅奇怪地问:“那你很懂喽?”
  王小嵩局促地说:“我……当然也不懂!所以我就没瞎说嘛。”
  吴振庆狠狠将石头掷入水中,站起来,拍了拍王小嵩的肩,欲言又止,一转身走了。
  徐克对郝梅说:“你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郝梅望着吴振庆的背影,一时有些后悔不及。
  韩德宝说:“你们没听人说过么,爱情能使傻瓜变聪明,能使聪明人变成大傻瓜。”
  郝梅说:“真的……”她不禁望望王小嵩,分明的,有几分担心他将来变成傻瓜。
  王小嵩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啊!”不自然地将脸转向了别处。
  吴振庆抱着一棵树在哭。一边哭一边擂树干。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肩上。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缓缓回头——是连长。连长说:“委屈?痛苦?你们俩那点儿小戏,早就看在我眼里了!没有那弯弯肚子,谁叫你吃镰刀头?跟我走走,我给你上几课……”
  两人在白桦林中随意走着。
  连长边走边说:“我也吃过这种苦果。代价比你还惨重。当年我二十几岁,是个小小警卫排长。不知天高地厚,爱上了我们军队大院里一位首长的女儿。当然,她也很喜欢我。我爱她,她喜欢我,就这么一点点区别,注定了只能是一场爱情演习。”
  “这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就要命了。可惜当初不懂。后来我们的事儿被她父亲知道了。她父亲大发雷霆,说一个小小警卫排长,竟胆敢梦想做我的女婿!我让他连个小小的排长也当不成!于是我一下子就由警卫排长变成警卫战士了。她父亲还不放心,结果我就被迫脱了军装,离开了军队大院,离开了北京,一纸复员令把我发到北大荒来了。”
  吴振庆问:“那……她呢?那个当女儿的呢?”
  连长苦笑:“她么,我离开军队大院儿时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儿,上面写着——务农光荣。还对我说:‘我真的挺喜欢你!’我到北大荒三个月后她结婚了。嫁给一位比她大12岁的男人,一位大校副师长。这么多年了,她可能早把我忘了。即使偶尔想起我来,我猜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的荒唐,居然会喜欢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小小的警卫排长。”
  吴振庆问:“连长,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我也经常嘲笑自己当年的荒唐啊。居然会爱上一位司令员的女儿。”
  “那……你现在还爱着她?”
  “我可没那么久的长性。我干吗那么傻?非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冒傻气么!”吴振庆说:“那……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连长叹了口气:“也没那么幸运。前几年,咱们北大荒地面上的女人,比东北虎还不容易见到。”
  “你恨她么?”
  “恨?”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说,“这你和我一样,多少总会有点相同的体会——一个人是没法儿真正恨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是不是?”
  吴振庆点了点头。
《年轮 第三章》8(2)
  连长说:“她眼睛长得很特别。喏,就像那只眼睛一样。”连长指着一棵杨树——杨树的一只“眼睛”,似乎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他继续说:“咱们连是个新点儿,刚刚盖了几幢不像样的集体宿舍应付过冬,不能接着就盖新房、盖托儿所,是吧?那是以后的事儿。所以呢,我主张,你们小小的年纪,先不必忙着谈情说爱,你们要是一对对儿都爱得发急,我又没权力批准你们早婚,岂不是也只有替你们干着急?对不?”吴振庆难为情地笑了,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时,吴振庆回望那棵杨树——那杨树的“单眼”笑眯眯地目送着他们。
  男知青宿舍。徐克探出头,见那个在批判吴振庆时表现得特别积极的男知青走来,回头机密地说:“支好!支好!”他旋即缩回头去……
  谁知那男知青走到离门不远处却没进去,原来他看见王小嵩扔下斧头,在抱木柴,于是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巴结地说:“班长,我帮你抱。”两人抱着木柴走到门口。
  那男知青往旁一闪,继续巴结:“班长……你……你先进。”
  王小嵩倒转身,刚用后背拱开门,一盆水兜头浇将下来,将他泼成了落汤鸡。
  徐克、韩德宝掩口窃笑。王小嵩倒转身——他们始料不及地呆住了。
  王小嵩愤怒地瞪着他们。那男知青明白过来后,幸灾乐祸地说:“嘿嘿,班长,早知他们这么陷害您,我就先进了。我宁可替您身受其害啊!”
  这些少男少女,就这样开始在广阔天地里,接受个人和自己、个人和他人、个人和群体的矛盾的考试。他们既互相爱护,又难免时常企图互相伤害;他们既学会了保护自己的小小的狡猾,和报复别人的小小的阴谋,也学会了反省自己和接受教训。而最主要的是,在艰难困苦面前,他们学会了鉴别哪些是人最可贵的品质和精神……
《年轮 第三章》9(1)
  雨季快到了,知青们在房舍周围挖壕。徐克问:“连长,雨季一到,草甸子上的水,真能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吗?”
  连长一边挖一边回答:“很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挖好疏水壕沟。”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走来,站在壕沟边上小声对连长说:“连长,口粮只够吃两天的了,这万一雨季提前到了,路都淹了,可咋办?”
  连长四周看看,见徐克在偷听,警告他:“不许扩散啊!”
  又对老战士说:“你立刻派一个人,开上拖拉机到营里去拉趟粮。”
  “好……”老战士起身离开。
  连长思忖一下,跳上壕沟,追上老战士说:“口粮的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吧!”
  肮脏的浓重的乌云迅速地吞掉了最后一小块晴空。
  沉闷的仿佛抑制着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天地间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阴霾,一片似雾的苍灰……
  男知青宿舍里每人都拿着一个馒头,一头蒜。
  王小嵩说:“知道今天早晨为什么一人只卖一个馒头吗?昨晚食堂新蒸的两屉馒头,几乎全被人在夜里偷光了!我想,绝不会是老战士们干的,也不会是女知青们干的。”
  韩德宝说:“班长,你是说,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偷的?”
  吴振庆猛地往起一站:“那还用问么?搜!小嵩,你从我的箱子开始搜!”
  徐克说:“对,搜!他妈的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善罢甘休!”
  韩德宝说:“班长,搜箱子这个方式不怎么好吧?”
  吴振庆说:“有什么不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我同意搜!”
  “我也同意!不能一个人做贼,大家背黑锅!”
  徐克首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班长,你开始搜吧!”
  王小嵩:“不,我不搜。我也觉得这方式不好。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连里的口粮只够两天的了。不过大家不必心慌,连长亲自到营里拉粮去了。连长肯定不会让咱们挨饿的。所以呢,我希望那个偷了馒头的人,主动向我认个错,我保证替他严守秘密,不予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怀疑对方是贼。
  吴振庆说:“班长不会偷!我也不会偷!他,他!都不会偷!做贼的肯定在你们几个之中!”——他指的是徐克和韩德宝等。
  韩德宝说:“振庆,没根没据的,别这么说。”
  对方人们中有一个因受辱而恼怒了,他说:“我看还在你们几个之中呢!”他一指韩德宝说:“都不反对搜箱子,就他一个人反对!做贼心虚吧?”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韩德宝。
  “我没偷!”
  吴振庆瞪着韩德宝看了一会儿,忽然扯着他往外便走。
  “你干什么呀你?!”韩德宝的馒头掉在地上。
  徐克替他捡起馒头,剥着皮。
  吴振庆已将韩德宝扯到了外面,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到墙边站着,低声然而严厉地说:“我怎么觉得也像你?你给我老实说,究竟是不是你!”
  王小嵩跟了出来,对吴振庆呵斥说:“你放开他!我是班长,轮不到你对他这样!”
  吴振庆放开韩德宝,瞪了王小嵩一眼:“接班人,对我说话开始用这种口气了?哼,我看你怎么给大家一个交代!”他一转身悻悻地进了宿舍。
  韩德宝说:“他、他怎么竟怀疑到我头上了!”
  王小嵩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跟他计较,他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可压根儿就没往你身上想。”
  “那,是谁你心里有数?”
  王小嵩摇头:“没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夜。男知青宿舍。外面雨下得很大……
  一个人影跌入焦急地说:“都起来!跟我去接你们连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队人影离开连队,冒雨在泥水中奔跑。
《年轮 第三章》9(2)
  运粮路上。在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之下——拖拉机陷在水坑旁,连长没在齐腰深的水中,用背抵着木爬犁——看样子,如果不是他用背顶着,爬犁定会翻入水坑。
  连长喊道:“先别顾我!先顾粮食!”
  人们纷纷跃上爬犁搬粮食。
  徐克跳入水中说:“连长,我替你!”
  连长看他一眼,笑笑:“咱俩一块儿顶着吧!”
  在既是连部同时也是连长的宿舍里,连长蹲在地上吸烟——他身后是一块垂挂着的塑料布。
  塑料布突然被扯到一旁——出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显然她刚才在换衣服。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连长站了起来,扔掉烟,用脚使劲儿一踩,望着那女人。
  女人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好想你。”
  女人说:“几个新连队发现了出血热,营里本想派个男医生来的,是我自己坚决要求跟你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医药箱。
  连长从背后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将头向后一仰,靠在连长肩上……
  连长说:“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说:“我也想你。”
  连长拧灭了马灯……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钻进男知青宿舍,往王小嵩枕旁一坐,一边脱鞋一边说:“知青头儿,今晚你的被窝我征用了!”
  王小嵩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挤入了韩德宝的被窝。
  韩德宝问:“老张,怎么不跟连长一块儿睡了?”
  “连长的呼噜打得太有水平了!”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
  “你这个小子!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老战士钻进王小嵩的被窝。
  吴振庆问:“那女人是谁?”
  老战士回答:“是咱们连长的那个。”
  “连长不是没结婚吗?那他们怎么可以‘那个’呢?”
  “我也没说他们那个!我只不过说,她是连长的那个。没结婚,才不说是老婆,等咱们连明年盖起了新房子,她会来定居的,那时候你们都该叫她连长大嫂了!”
  “明年,咱们要给连长盖幢又高又宽敞的房子。”
  “哎,这么说,还像是连长的一名好兵说的话!”
  三天以后。
  吴振庆仰躺在男知青宿舍,处于昏迷状态——徐克和韩德宝忧郁地守在他左右。对面炕上,也昏迷地仰躺着两个男知青——王小嵩和郝梅在给他们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连长陪着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王小嵩等人的目光投向那女人。
  连长说:“大家心里不要紧张,乔医生很有经验。”
  乔医生从吴振庆开始,检查他的眼睑、舌苔、胸前的皮肤……
  之后,她沉吟不语……
  王小嵩说:“还有他们俩没检查呢!”
  乔医生说:“一会儿我会检查的,现在我要求你们三个,站到我面前。”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站到了她面前。
  乔医生说:“脱衣服!”
  他们脱去了上衣,但都穿着背心。
  “背心裤子都脱掉!”
  连长说:“快点儿!医生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郝梅悄悄溜出去了,在门外偷听。
  韩德宝说:“连短裤也脱么?”
  乔医生的声音:“脱!……伸出舌苔,举起手臂……”
  郝梅回到了女知青宿舍——女知青们的目光都集在她身上。
  郝梅缓缓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语:“在检查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杨梅子是否增大……”
  女知青们不安起来……
  一个女知青问:“杨梅子是人身上的什么啊?”
  郝梅说:“我也不知道。”
  另一个女知青说:“我知道,是舌头上的小肉刺……你没听医生讲是不是出血热?”
  郝梅摇头:“医生没说。”
  问“杨梅子”是什么的女知青,一听这话,恐惧地从昏躺在炕上的另一个女知青身旁躲避开了。
《年轮 第三章》9(3)
  她急忙地东翻西找。
  大家默默望着她找。
  她一无所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谁有小镜儿?谁有小镜儿?借我照照……”
  男知青宿舍里,连长和王小嵩等在穿衣服。
  乔医生检查完了另外两个昏迷的知青,望着他们说:“出血热正在你们连队流行,它是由鼠类传染的。”
  徐克突然尖叫:“老鼠!”
  他操起一只鞋狠狠砸向墙角。
  瞬间无数只鞋,包括一只枕头扔向那个墙角。
  半裸着身体的连长和王小嵩等扑向那个角落,互相冲撞着,用赤脚在枕头上踩,用随手抓起的什么东西盲目地打。
  乔医生说:“行了!老鼠早跑了。”
  王小嵩拎着枕头角,将枕头拎起,又用拨火棍挑开一只只鞋,并无老鼠的影子。
  他们气喘吁吁地望着乔医生。
  乔医生说:“除了这三个同志有些初期症状,你们几个很幸运,并没被传染上。”
  乔医生和连长一前一后离开了男知青宿舍,向女知青宿舍走去……
  马在马棚里打响鼻。
  乔医生站住,走入马棚,细看马眼,细察马身。
  她离开马棚后,一边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药棉揩手,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处理掉吧。”
  连长说:“可是,连里目前只有这一匹马!而且它跟随了我多年,救过我的命。”
  “它已经传染上了。没有多余的药给它用。”
  他们怜悯地望着马,马似乎在乞怜地望着他们。
  在女知青宿舍除了躺着的,都站在医生面前,医生依次审视着她们。
  乔医生看着刚才哭过的那个女知青说:“为别人的命运哭,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哭?”
  那女知青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乔医生说:“不管为别人还是为自己,哭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抬起头。”
  那女知青抬起了头。
  乔医生掏出手绢递给她:“把泪擦干净!我来到北大荒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的年龄。就我的体会而言,男人有时比我们女人更脆弱,更容易悲观失望,内心里更容易产生恐惧……所以,他们有时需要我们用笑脸和歌声,唤起他们的刚强。女儿也应该有泪不轻弹……我现在要从你们之中选一名助手,谁自愿?”
  郝梅见没人表示什么,低声说:“我……”
  “好吧,那么就是你了。我需要你……”
  “唱歌吗……”
  “不。需要你和我分头守护病倒的人。他们呕吐了,或者大小便失禁,都要替他们擦拭干净,还要提防自己被传染上,明白吗?”
  郝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小:“明白……”
  “现在,你们脱光衣服……”
  这时传来一声枪响。
  有的女知青惊得一抖。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趴在窗上朝外看——连长持枪呆立——拖拉机将马拖向远处……
  天黑了。
  连长坐在马灯以外的暗影里吸烟。烟头一红一红地闪。
  乔医生在铺被褥,铺好坐在床沿望着他:“别吸了……”
  连长将烟头在鞋底按灭。
  “你体温至少在38.5度以上,心跳至少在90次以上。全连你的症状是最明显的。身上出血点也最多。你还装什么?还不……给我躺下。”
  她抽泣起来。
  连长走到她跟前,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拦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说:“你答应过我,明年第一次麦收的时候,要把我接到这儿来,和你结婚。”
  连长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等了我几年,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我的情况暂时替我向全连保密好吗?”
  乔医生仰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门外——伫立着开拖拉机老战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朝荒原走去……
  乔医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炉旁坐着——炉上煮着注射器。
《年轮 第三章》9(4)
  郝梅突然闯入大叫:“不好了!连长吐血了!”
  乔医生倏地站起来。
  王小嵩惊醒。
  郝梅在连部外面拦住王小嵩等说:“乔医生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
  王小嵩等神情不安的脸。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将一个大红萝卜削去皮,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
  一个女知青在洗一个罐头瓶子。
  一个女知青在往水里倒白糖水,用勺搅动。
  王小嵩走了进来,问:“连长怎么样了?”
  郝梅说:“刚才苏醒一次,想吃水果罐头……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个主意,只好骗骗他。”
  “连长还说什么了?”
  “说……柞木……乔医生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萝卜块儿和白糖倒入罐头瓶。
  徐克、韩德宝闯了进来。
  徐克说:“班长!老张不见了!哪也找不到他。”
  韩德宝说:“准他妈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耻!还他妈的自称是北大荒人呐!”
  “住口!”王小嵩说,“没弄清情况之前,不许胡说八道!”
  郝梅双手捧着罐头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们跟在后面,走进连部……
  乔医生坐在床上,连长身上盖着被子,头枕在乔医生腿上,乔医生摸着连长长满胡茬的脸。
  大家陆续走进去。
  乔医生悲泪盈眶,她说:“你们……向你们的连长告别吧。”
  郝梅手中的罐头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无声地哭起来。
  大家扑过去喊:“连长……连长……我们不让你死呀!”
  王小嵩流泪。
  吴振庆流泪。
  徐克流泪。
  韩德宝流泪。
  这时,那个“老战士”背着一个皮口袋走进来,他惊呆了。
  吴振庆指责老战士:“老张,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徐克问:“你是不是吓跑了?!”
  老张推开人群,一下跪在连长跟前,举着皮口袋,他说:“连长啊连长,药!我给你弄来了,弄来了……”他也哭了。
  连长安静地“睡”着。
  乔医生看着他。
  吴振庆醒悟。
  徐克回头看着老张。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鸣叫着远去。
  知青都肃立在连部外面,在他们旁边是两台体态庞大的推土机。
  推土机的排气管喷出浓烟。
  驾驶室内,是王小嵩和司机老张沉默的脸。
  知青们垂下头。
  推土机慢慢向连部开动……
  连部倒塌。
  烟和灰升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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