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坐。”
全体坐得无比的齐,无比的端正。
陶老师踏上了讲台——他一脸胜利者的矜持和得意。
陶老师说:“将课本翻到第二十三课。”
全体同学,仿佛翻书本的动作,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似的一致。
看来,他们是被教育得完全臣服了。
在讲台上讲课的陶老师很投入。讲得很自信,一会儿转身在黑板上刷刷地飞快地写了一个词,一会儿作着手势侃侃而谈。
王小嵩却什么也没听见。
远远的梆声传来,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梆声。
《年轮 第一章》5(1)
春节到了,鲁迅先生说过:“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王小嵩家也一样。房子虽然破旧,却也经过了认真的打扫,迎了灶王,供了祖宗,现在母亲刚刚剪完拉花。她和王小嵩一个站在炕上,一个站在桌上,将第二条拉花拉了起来。
王小嵩站在桌上仍不够高,脚下还踩着小凳,弟弟妹妹怕他摔了,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把牢小凳。
两条拉花的交叉点,悬着一只纸叠的花篮。
母亲坐下来,抬头欣赏地说:“看,妈做的,不是和卖的一样好看么?”
墙上贴着一张新年画——扎肚兜儿的白胖小子,怀抱一条大鲤鱼。
年画的主题是——年年有余。
贴了窗花的窗子。
点了丹红的馒头。
王小嵩从桌上蹦下,也抬头欣赏着,说:“比卖的好看!”
他将母亲剪剩下的一些红绿纸归在一起,似乎想揉了扔掉。
母亲急忙制止:“别揉,别扔!留着。留着明年妈还给你们做……”
母亲过来用一张旧报纸将些红绿纸夹起来,四处瞧瞧,一时也没地方留存,照例压在炕褥底下。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分糖——大约半斤没有糖纸的“杂拌糖”盛在一个盘子里,他在往三小片儿纸上放糖,口中还说着:“你的、我自己的、你的、你的、我自己的……”
母亲一边铺一块旧桌布,一边说:“你那么大孩子了,还和弟弟妹妹平均分,好意思么?”
王小嵩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弟弟:“多给小妹妹五块,行不?”
弟弟并不怎么情愿地:“你说行,就行呗。”
母亲又开始规整抽屉。突然,她说:“坏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起惊异地抬头望母亲。
“妈,怎么了?”
“还剩一斤今年的粮票没用,明天哪里都关门,过了春节可就作废了……”
母亲皱眉瞧着手中的一斤粮票,那样子,显然认为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
母亲回头看王小嵩,当机立断地说:“快,给你弟弟妹妹们穿好衣服,妈给你两元钱,你带他们去下馆子!”
弟弟妹妹欢呼起来:“下馆子喽!下馆子喽!”
王小嵩说:“妈,三个人,两元钱,能吃什么呀?”
母亲很慷慨:“那就再多给你们一元!反正你今晚得把这一斤粮票给我花出去。这年月,要是白瞎了一斤粮票,不是罪过么。”
王小嵩率领弟弟妹妹匆匆走到马路上,弟弟妹妹不时打滑溜儿。
他们走过一家又一家小饭馆儿,家家都关门了。
大年三十儿的马路上,却是冷冷清清的,静静悄悄的。某些单位的门外斜插着旗杆——红旗在寒夜之中静止地垂悬着。
妹妹说:“哥,我冷。”
弟弟说:“我的脚和手都快冻僵了。”
王小嵩说:“你们看,前边那不又是一家小饭馆么?快跑!”
于是他带头跑起来。
他和弟弟从两边儿扯着妹妹的两只手跑。
他索性背起了妹妹跑。
王小嵩放下妹妹后,说:“我有个主意,如果里边还有别的吃饭的人,咱们就把这粮票卖了。”
妹妹问:“卖了?那咱们自己不下馆子啦?”
王小嵩说:“一斤粮票,能卖两三元钱呢!咱们把卖粮票的钱给妈妈。妈妈给咱们的钱,咱们一人一元,作压岁钱!不好吗?”
弟弟毫不犹豫地说:“好!”
妹妹问:“哥,什么叫压岁钱呀?”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说:“回家再告诉你……“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他背对着门,独占一张桌子。
一位老师傅,双肘平放在柜台上,颇有耐性地望着那个人。
老师傅看见孩子们进来了就说:“哎哎哎,孩子们,别进来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马上就关门了!”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一动未动。
《年轮 第一章》5(2)
王小嵩看看老师傅,请求地说:“大爷,我们只不过是先进来暖和暖和。”
“暖和暖和?”
弟弟却已走到了那个唯一的顾客身旁,问:“你买粮票么?五元钱一斤!”
那人一怔,头微微侧向弟弟,接着摇了摇。
弟弟望着王小嵩。
老师傅也满腹狐疑地打量他们。
王小嵩不禁显得失望,不得已出示了那一斤粮票:“大爷,不管是馒头是烧饼,能卖给我们点儿什么,就卖给我们点什么吧。”
老师傅说:“你们……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王小嵩说:“我妈妈翻出了一斤粮票,让我们无论如何把它用了。如今谁家舍得白瞎一斤粮票哇?”
“那你弟弟刚才怎么问……”
王小嵩说:“他瞎问!他总好那样!”
弟弟不满地哼了一声,坐在一张桌旁。
王小嵩说:“我们为了花这一斤粮票,走了挺远挺远的路。我们手和脚都快冻僵了。”
老师傅心软了:“唉,你们这一斤粮票,可真算是花在了关键时刻!好吧,还有几个烧饼和一点豆浆。豆浆我给你们热热,谁叫你们大三十儿的,挺远的扑奔这地方来了呢。”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团团围着一张圆桌,一边喝着豆浆吃着烧饼,眼睛一边看那个顾客的桌上——两盘饺子,已快吃光了一盘。还有一盘白菜豆腐干,和一小碟花生米。
妹妹说:“哥,我也要吃饺子!”
王小嵩说:“明天是初一。明天你就能吃上饺子。”
“我现在就要吃嘛!”
“别再胡闹!再闹我揍你了!”
那个顾客起身,端起一盘饺子走过来,放在他们桌上。
王小嵩忙说:“叔叔,这不行!这……老师?!”
他竟然是赵老师。
赵老师也认出了他:“王、小、嵩?”
王小嵩不知所措地要往起站。
赵老师说:“坐着坐着。不用那么礼貌……”
赵老师穿一身棉工作服,有几处破了的地方,露出烧焦过的棉花。
他手中夹着一支吸了半截的烟。
王小嵩说:“老师……您……吸烟了?”他的目光,却望着老师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儿印着一个白色的“改”字。印在一个白圈里。
老师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那个地方。刚捂住,又坦然地放下了手。
老师说:“是啊。我曾要求你们,劝你们的家长别吸烟,现在我自己却吸起来了!”他苦笑。
王小嵩说:“老师,我想你……我们都想你。”
老师久久地望着他,渐渐低下了头。
“老师,您现在在哪儿?我好告诉同学们,我们好去看您。”
老师迅速地擦了一把眼睛,抬头注视着他说:“你们不必去看我,你替我给同学们捎个话,就说我嘱咐大家,我希望……大家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王小嵩庄重地点头。
饭店老师傅刚才把头伏在手臂上,好像在打瞌睡,现在不知为什么他又抬起了头说:“哎,我说,你们别在这儿聊哇。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聊的呢?”
老师自豪地说:“这是我学生!我当过他班主任!”
老师傅又“友邦惊诧”了:“学生!噢,好哇,好哇,桃李满天下么!不过,那也别在这儿聊啦。”
妹妹说:“哥,我要撒尿。”
“等一会儿!”
“我憋不住了!”
王小嵩说:“真烦人!这么大了,还连裤带儿都不会解!”
他起身带妹妹往外走。
老师傅说:“走远点啊!别让我在这儿门口冻一片尿冰!”
王小嵩带着妹妹回来时,老师不在了。
他问弟弟:“我老师呢?”
弟弟说:“你刚出去,他就走了。”
王小嵩对老师傅说:“您怎么让他走了呢?”
《年轮 第一章》5(3)
老师傅说:“你这孩子。我留下你们吃了喝了,就不错了。还有义务替你看着你老师么?他长腿的一个大人,要走,我能拦住他么?”
王小嵩推开门大喊:“老师……”
寒夜之中,远远地传来稀疏的鞭炮声——这里一响,那里一响。
当天夜里,黑暗之中王小嵩大喊:“妈,妈,快开灯!”
灯亮了,母亲欠身问:“怎么啦?做噩梦了?”
“妹妹尿炕了!”
妹妹却仍熟睡着。
母亲赶快将妹妹挪入自己被窝,瞧着被尿湿的褥子沮丧地说:“唉,刚刚拆洗过的褥子。”
王小嵩又一次惊叫:“不好啦,弟弟又尿了!”
母亲推推弟弟:“小二小二,憋住一会儿,你快给他端尿盆来呀!”
王小嵩蹦下地端起了尿盆。
弟弟却推而不醒,在被母亲扶起时,已尿出了一大半。
王小嵩只端着尿盆接了一小半。
母亲说:“瞧,刚刚拆洗过的两床褥子,都尿了!大冬天的,这可怎么整?”
母亲紧接着埋怨王小嵩:“你说你带他们吃点什么不好?干吗喝豆浆呀?而且还每人喝两大碗!”
王小嵩也不分辨,放下尿盆,自己也睡眼惺忪地对着尿盆哗哗撒起尿来……
大年初一。
王小嵩在看锅煮饺子。
母亲向窗外望望说:“有点儿太阳了。”抱起褥子出去晒。
母亲回来又抱起第二床褥子时,瞪着弟弟妹妹说:“你们干的好事!这大年初一的,多让人笑话!”
弟弟妹妹似乎无地自容的样子。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饺子时,母亲却站在桌子那儿,背对着他们又说:“坏了!坏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住了口,一齐不安地瞧着母亲。
母亲转过身,手掌心又托着一斤粮票:“妈昨天晚上忙乱中,给了你们一斤新发的粮票。该花掉的这一斤,却没花掉!唉,唉!”
母亲又埋怨王小嵩:“你花时也不看看!”
王小嵩嘟哝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会给错了呀!”
母亲又是惋惜又是自责地:“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外面传入喊声:“电报!出门接电报啊!”
母亲急忙出门去。
弟弟说:“哥,会不会是爸爸生病了!”
王小嵩瞪了弟弟一眼:“大过年的,别满嘴胡说!”
母亲进屋了,将电报递给王小嵩,“快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王小嵩看电报,继而看母亲,高兴地说:“我爸要回家过春节了!”
弟弟妹妹更高兴:“爸爸要回来!”
“爸爸一定会给咱们带新衣服!”
母亲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今天都初一了。他还没到家!要等到哪一天才回来呀?还说回来过春节呢!”
王小嵩又看了一眼电报:“就是今天!”
“今天?”
王小嵩说:“九点半到站的一趟火车。电报上还写着让接。”
妹妹说:“那一定带了好多好多东西!”
弟弟说:“没你的份儿!”
“有!有!”
王小嵩说:“别乱吵!吃你们的饺子!”又对母亲说:“妈,你和我一起去接爸爸吧?”
母亲说:“我才不去。妈连件体面的出门衣服都没得穿!”
“那……那我找吴振庆和徐克陪我一块儿去吧?”
“行!你再吃点饺子。吃饱了快去吧!”
王小嵩说:“不吃了!我这就去!我怕去晚了接不着。”
他匆匆穿戴了出门。
母亲一下子将妹妹搂抱在怀里:“这一回咱们全家该过一次团圆年了!你们的爸爸都三年没探家了!”
尽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车站上下车的人仍不少。
吴振庆对王小嵩说:“傻冒儿!咱们别在这儿站着呀!快到卧铺车厢那儿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卧铺么!”
《年轮 第一章》5(4)
三人向卧车厢跑去。
没有上车的人,也没有下车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车门。
列车缓缓起动,开走了。
吴振庆说:“这可怪了!你看清电报了么?”
王小嵩默默从兜里掏出电报递给他。
徐克也凑过来看:“没错!写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这一趟车!你说你爸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呀?”
王小嵩一听转身便跑。
吴振庆捣了徐克一拳:“你乱说些什么!把他脸都吓白了!小嵩!小嵩!”
他们追赶他。
路上,吴振庆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脚步走得飞快,脸上淌着泪,似乎心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王小嵩人和声音同时进了家门:“妈!我爸没有在那趟车上!”
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同时看见一个瘦长的、满脸胡茬的男人,怀抱着妹妹,一手端着带把的小茶壶,正坐在小炕桌后面安泰地呷茶。
他放下小茶碗冲王小嵩笑。
母亲和弟弟妹妹冲王小嵩笑。
吴振庆和徐克瞅瞅他,也冲他笑。
王小嵩喊了一声:“爸爸!”
他忽然哭了。
父亲问:“哭什么?”
吴振庆说:“没接着您,他回来时,一路可替您担心啦!”
“你们在什么地方接的我呀?”
徐克说:“在卧铺车厢,我们以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卧铺车厢。”
父亲说:“你们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个工人,坐卧铺谁给我报销哇?”
母亲说:“那也怪你!发电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明在几车厢呢?你再花钱仔细,那几个字的钱就花不起了?”
父亲说:“不是花不起那几个字儿的钱,六七天得转三四次车呢。我哪能知道我会上了哪节车厢?一路,车上一半是逃荒的人,连个座号都不讲了,能挤上哪节车厢算哪节车厢。行了,行了,别哭了。算爸爸的不对!过来,到我跟前来。”
吴振庆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脸,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扬地对母亲说:“你有功,我猜想我几个孩子还不定是什么皮包骨的样子呐!还行。”
王小嵩笑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当然有功啦!”
吴振庆和徐克看看满地的大包小包,惊讶万分:“大叔,你可怎么带回来的呀?”
父亲说:“背着、扛着、拎着,就差没用嘴叼了!”
徐克说:“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亲问父亲:“还认得他俩不了?”
父亲说:“哪能不认得他俩呢!这个是柱子,那个是狗子!”
“错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亲说:“别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间都不叫小名了!”
父亲挠挠头笑了:“难得你俩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们点东西,算大叔一点儿心意!”
于是父亲下了炕,打开那些大包小包——里面无非尽是些旧工作服、劳保手套、翻毛劳保鞋、旧皮帽子什么的。
父亲挑了两顶旧皮帽子给吴振庆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节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给的。你们可别嫌弃。”
虽然是旧的,虽然戴在他们头上几乎盖住了眉眼,但毕竟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得多。他们都很高兴,连说谢谢。
徐克说:“我这顶破棉帽子早该扔了!”
吴振庆说:“别扔,让你妈剪成鞋垫多好!”
父亲说,“对,这话我爱听。劳动人民的孩子,从小就要知道东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门。
王小嵩开门——门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还扎了好看的辫结,围着条毛围巾,显得异常漂亮。
《年轮 第一章》5(5)
王小嵩一愣。
郝梅说:“我来给大婶拜年。”
她进了屋,看看吴振庆和徐克:“你们也在这儿啊?那我也给你们拜年啦!”
屋里已没落脚的地方,她只好站门口。
吴振庆和徐克显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都是自惭形秽。
王小嵩也显得不自然。
母亲说:“小梅,快里边来坐!”
郝梅跃过大包小包,坐在炕边。
父亲惊奇地看着她。
郝梅说:“是大叔吧?”
母亲说:“是,刚到家。”
“大叔过年好!”
父亲说:“好!好!”
母亲说:“你不认识她了?”
父亲又挠挠头:“记不得啦。”
母亲说:“她小时候,我看过她嘛!”
“噢……想起来了!”父亲说:“我和你爸还是同行哪!”
母亲一撇嘴:“人家是建筑工程师,你是个工人,却和人家攀同行!”
父亲说:“怎么是攀呢!没有我们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盖,再高明的工程师,他的图纸还不是废纸一张啊?”他问吴振庆和徐克:“大叔说得对不对?”
吴振庆和徐克大声地:“对!对!”
郝梅尴尬地垂下了头。
母亲说:“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给她。
郝梅说:“大婶我不……你家现在人多,我待会儿再来。”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亲冲着父亲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义啦,年年过春节都来给我拜个年。”
父亲奇怪地问:“她是生气走了?我说得不对?”
王小嵩也急忙转身跑出去,冲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别生气,我爸说话就那样。”
郝梅只顾低了头往前走。
吴振庆和徐克也出来了,他们戴着王小嵩父亲给他们的皮帽子,手中拎着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摇着手中的棉帽子:“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来……”
他分明有点幸灾乐祸,完全是唱给郝梅听的。
吴振庆捣他一拳:“唱什么唱!”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郝梅一向对咱们挺友好的。不像张萌那么讨厌。倒是咱们常和人家过不去。”
王小嵩怅然地望着郝梅远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和几个孩子放小鞭玩儿。
有的孩子打着灯笼,有的孩子甩着“滴嗒筋”——今天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们当年所不敢奢望的。
打灯笼的孩子排成一长队,一边扭秧歌一边唱《解放区的天》。
王小嵩故意将燃着的小鞭扔向徐克,吓了徐克一跳。
于是徐克还击。
小鞭落在小嵩身上。
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
吴振庆说:“咱们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顾玩了,也没给三奶拜年。”
徐克说:“对!给三奶拜年去。自从广义哥出事儿,我再也没见过他。挺想他的。”
吴振庆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于是三个人都吸鼻子,都闻到了某种味儿。
吴振庆对王小嵩:“别动!”绕着他转了一圈,终于有所发现:“你衣服着了!”
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袄后背。
徐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帮着搓。
吴振庆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王小嵩急忙问:“我新棉袄咋样了?”
吴振庆对徐克说:“准是因为你刚才扔在他身上那个小鞭!”
徐克低下头。
王小嵩一时傻兮兮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小嵩,咱俩是好朋友,你可千万别让我赔。我赔不起呀!”
王小嵩仍什么也不说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要不……要不让我妈给你补一补,行不行?”
吴振庆说:“你妈瘫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妈生气么?”
《年轮 第一章》5(6)
王小嵩说:“那我妈我爸就不生气么?我爸从几千里地以外给我带回来的。”
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
两个好朋友不禁互相抱着哭成一团。
吴振庆说:“都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妈有什么办法没有?”
同样室无长物的吴振庆家,三个孩子围聚在吴振庆母亲周围,盯着她一针一线给王小嵩补袄。
吴母补得非常之认真。
补好后,吴母捧着看了看说:“线比衣服颜色浅了点儿。去,把你钢笔拿来。”
吴振庆取来了钢笔递给母亲。
母亲用钢笔仔细地涂染线痕。
母亲说:“得,织女也只能补成这样子。记着,一进屋就脱袄,脱了就反过来叠着。千万别让你爸爸发现。发现了够他生气的。”
王小嵩答应:“嗯。”
吴振庆指着墙:“看,我哥又寄回来一张奖状!今年他立了三等功!”
墙上,旧镜框里镶着奖状。下方是一张军人的小黑白照片。
母亲说:“显示什么?不过是个三等功。”
三个孩子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镜框。
三奶家门口。三个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亲。于是老少四人一齐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里,男女大人居多。都在嗑着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亲进门后高声嚷着:“嚯,差不多都在这儿呀!三奶,我给你拜年来啦!”
三奶老眼昏花:“谁呀?”
王小嵩说:“三奶,是我爸回来啦!”
吴振庆和徐克的父亲也在。他们各自叫了爸,找个地方蹲下。吴振庆的父亲和徐克的父亲同时起身拉王小嵩的父亲过去。
王小嵩的父亲说:“我不能坐啊,我还没磕头呐!”
三奶说:“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儿我没能赶回来磕这个头,初一晚上得补上。您是咱们这儿几十户人家中的老寿星,给您磕头是我高兴的事儿啊!”
于是老王郑重地跪下磕头。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机将棉袄脱下,里朝外抱在怀里。
老王起身落座后,老吴说:“瞧你小嵩,多知道爱惜新衣服!我们小庆这一点就不如他!”
老王慈爱地望着儿子:“长大了么,该懂事了!”
三奶说:“他叔,听他婶讲,你,现在当了官了?”
“哪里啊!”
王小嵩说:“我爸当建筑队副队长了!”
老王忙说:“这孩子,大人说话你别插言,刚夸你两句就放肆!”
众人皆对老王刮目相看起来。
三奶说:“那……你总归是有了些权力了?”
“咋说呢,也不好偏说完全没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权力,调动你那个建筑队,回来把咱们这一带破烂屋都扒了,盖几幢大楼让街坊邻居们住上?”
老吴说:“那敢情好。我第一个带头给你王大哥烧香磕头!”
老徐说:“那我就给你立座碑。”
老王挠挠头,声音低了:“咱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
三奶没听见,说:“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的儿子,也就是广义的父亲,冲着三奶耳朵说:“妈,他说他没有那么大权力。”又对老王说:“自从广义这孩子出了事,我妈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叹了口气。
老王问:“咋又不见广义呢?”
广义他妈说:“成天躲在小屋里,任谁也不见。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课本,大学的梦是做不醒了。这可咋办呢?”
气氛一时沉闷。
一个男人挑起话头:“旧社会有句话,泥瓦匠,住草房,这新社会了,还不是这样!”
老王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咱们才建国几年啊?又赶上这场自然灾害,国家有心体恤咱们老百姓,也没这份力量啊!”
《年轮 第一章》5(7)
老徐说:“老弟,你……八成是入党了吧?”
老王说:“那倒暂时还没有。我先不着急入。”
老徐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什么时候想入,和党打个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说:“我还没和党打过招呼,党倒赶着找咱们打过招呼了,还给过我一张表。我才会写几个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话……到现在还压在褥子底下。”
三奶说:“他叔,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你说这共产主义——就是住楼房,大米白面可劲往饱了吃那种好日子,究竟有没有个谱?”
老王说:“三奶,别的你可以不信,这共产主义,你一定得信!”
“那还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赶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兴许五年就实现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时候咱们街坊邻居住的那幢楼,我一定带人回来亲自盖!”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王小嵩等三个孩子也笑起来。
老王却站起身告辞:“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广义妈说:“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里迢迢回来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亲热亲热吧!”
老王说:“小嵩,穿上袄,跟我回家吧。别在三奶这儿添乱了!”
他望望紧关着的小屋的木门,想了想,走过去,隔着门说:“广义,你连大叔也不出来见一面,大叔并不怪你。你心里边的苦,大叔全明白。记着大叔一句话——一条腿的人,要比两条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气,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众人都低下了头。
广义妈用衣裙拭眼睛。
广义爸冲门大声说:“你到底听见你叔的话没有?”
小屋里静悄悄的。
三奶的瘪缩的嘴唇哆嗦着,老人情感坚毅地控制着感情,但眼角毕竟淌下了泪。
广义爸说:“广义,你今天得给我出来!”
老王朝他摆摆手,摇头叹息着,走了。
夜里王小嵩家。弟弟妹妹发出甜睡时的呼吸声。
黑暗中,父母在低声交谈——母亲紧贴着墙仰躺着,用胳膊支着头。
“家里你以后不必担心。说说你那边的生活吧!”母亲说。
父亲说:“大西北比内地更苦哇。冬天里风沙那个大。我们有一个工友,夜里出去解手,正赶上风沙起来了,一时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帐篷了。白天发现冻死了,才离帐篷几十米远。根本就见不着一片儿青菜。我们全队人,一冬天只靠一坛臭豆腐下饭。还缺水,我们喝的水,是用小毛驴拉的水车,到黄河边抽上来的,像黄泥汤一样,沉淀好几天才能做饭。干旱季节,老牛跟在我们的水车后面,用舌头舔滴下来的水,一跟跟几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剥不下来。因为牛身子里缺水的缘故。那肉,也像糟木头一样难吃……你哭什么?”
母亲说:“我还能哭什么?就不兴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时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还不就是想孩子们嘛!”
“那你把孩子们带走好啦……”母亲向墙壁翻过身去。
父亲说:“我也没说一点儿不想你么,真是的。”
父亲说着,一只手臂去搂母亲的身子。
母亲又转过身子,轻轻拨开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说:“你有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母亲说:“黑灯瞎火的,你就能看见我有白头发?”
父亲向母亲俯过身去。
王小嵩悄悄将头缩入被子里。
白天。
父亲像准备出门流浪似的,背起一个打成卷儿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恋的目光望着父亲。
母亲说:“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不能。来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队长,得为工友们作榜样……谁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亲身边的王小嵩说:“爸,就让我去送送吧!”
《年轮 第一章》5(8)
父亲不容商量地说:“用不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老大,要听你妈的。除了好好学习,还要帮你妈多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你妈不容易。记住我的话了?”
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和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么?”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春来,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说罢,他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头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逼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那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到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强盗”们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撒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强盗”们已经没影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