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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时代

_3 伊迪丝·华顿(美)
  “他们有巨大影响的原因啊;他们故意很少露面。”
  他脸色有点发红,瞪大眼睛看着她——猛然顿悟了这句话的洞察力。经她轻轻一击,范德卢顿夫妇便垮台了。他放声大笑,把他们做了牺牲品。
  纳斯塔西娅送来了茶水,还有无柄的日本茶杯和小盖碟。她把茶盘放在一张矮桌上。
  “不过你要向我解释所有这些事情——你要告诉我我应了解的全部情况,”奥兰斯卡夫人接着说,一面向前探探身子,递给他茶杯。
  “现在是你在开导我,让我睁开眼睛认清那些我看得太久因而不能认清的事物。”
  她取下一个小小的金烟盒,向他递过去,她自己也拿了一支香烟。烟囱上放着点烟的长引柴。
  “啊,那么我们两人可以互相帮助了。不过更需要帮助的是我,你一定要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他差一点就要回答:“不要让人见到你跟博福特一起坐车逛街——”然而他此刻已被屋子里的气氛深深吸引住了,这是属于她的气氛,他如果提出这样的建议,就好像告诉一个正在萨马尔罕①讨价还价买玫瑰油的人,在纽约过冬需要配备橡皮套靴。此刻,纽约似乎比萨马尔罕远多了。而假如真的要互相帮助,那么,她就应该向他提供互相帮助的证据,先帮他客观地看待他的出生地。这样就像从望远镜的反端观察,纽约显得异常渺小与遥远;不过,站到萨马尔罕那边看,情况就是如此。
  ①现乌兹别克东部城市。
  一片火焰从木柴中跃起,她朝炉火弯了弯身,把瘦削的双手伸得离火很近,一团淡淡的光晕闪烁在她那椭圆的指甲周围。亮光使她发辫上散逸出的浅黑色发鬈变成了黄褐色,并使她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有很多人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阿切尔回答说,暗暗妒忌着那些人。
  “噢——你是说我那些姑妈?还有我亲爱的老奶奶?”她不带偏见地考虑这一意见。“她们都因为我要独立生活而有点恼火——尤其是可怜的奶奶,她想让我跟她住在一起,可我必须有自由——”她说起令人畏惧的凯瑟琳轻松自如,让他佩服;奥兰斯卡夫人甚至渴望最孤独的自由,想到个中原因,也令他深深感动。不过一想到博福特,他又变得心烦意乱。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情,”他说,“不过你的家人仍然可以给你忠告,说明种种差异,给你指明道路。”
  她细细的黑眉毛向上一扬,说:“难道纽约是个迷宫吗?我还以为它像第五大街那样直来直去——而且所有的十字路都有编号!”她似乎猜到他对这种说法略有异议,又露出给她脸上增添魅力的难得的笑容补充说:“但愿你明白我多么喜欢它的这一点——直来直去,一切都贴着诚实的大标签!”
  他发现机会来了。“东西可能会贴了标签——人却不然。”
  “也许如此,我可能过于简单化了——如果是这样,你可要警告我呀。”她从炉火那边转过身看着他说。“这里只有两个人让我觉得好像理解我的心思,并能向我解释世事:你和博福特先生。”
  阿切尔对这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感到一阵本能的畏缩;接着,经过迅速调整,继而又产生了理解、同情与怜悯。她过去的生活一定是与罪恶势力大接近了,以至现在仍觉得在他们的环境中反倒更自由。然而,既然她认为他也理解她,那么,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让她认清博福特的真面目,以及他代表的一切,并且对之产生厌恶。
  他温和地回答说:“我理解。可首先,不要放弃老朋友的帮助——我指的是那些老太太——你祖母明戈特,韦兰太太,范德卢顿太太。她们喜欢你、称赞你——她们想帮助你。”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前提是她们听不见任何不愉快的事。当我想跟她谈一谈的时候,韦兰姑妈就是这样讲的。难道这里没有人想了解真相吗,阿切尔先生?生活在这些好人中间才真正地孤独呢,因为他们只要求你假装!”她抬起双手捂到脸上,他发现她那瘦削的双肩因啜泣在颤抖。
  “奥兰斯卡夫人!唉,别这样,埃伦,”他喊着,惊跳起来,俯身对着她。他拉下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像抚摩孩子的手似地抚摩着,一面低低地说着安慰话。但不一会儿她便挣脱开,睫毛上带着泪水抬头看着他。
  “这儿没有人哭,对吗?我想压根儿就没有哭的必要,”她说,接着笑了一声,理了理松散的发带,俯身去拿茶壶。他刚才居然叫她“埃伦”,而且叫了两次,她却没有注意到。他觉得心头滚烫。对着倒置的望远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依稀看见梅·韦兰的白色身影——那是在纽约。
  突然,纳斯塔西娅探头进来,用她那圆润的嗓音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
  奥兰斯卡夫人又用手理了下头发,喊了一声表示同意的话“吉啊——吉啊”紧接着,圣奥斯特雷公爵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夫人,她头戴黑色假发与红色羽饰,身穿紧绷绷的裘皮外套。
  “亲爱的伯爵夫人,我带了我的一位老朋友来看你——斯特拉瑟斯太太。昨晚的宴会她没得到邀请,但她很想认识你。”
  公爵满脸堆笑地对着大伙儿,奥兰斯卡夫人低声说了一句欢迎,朝这奇怪的一对走去。她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两人凑在一起有多奇怪,也不知道公爵带来这样一位伙伴是多么冒昧——说句公道话,据阿切尔观察,公爵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我当然想认识你啦,亲爱的,”斯特拉瑟斯太太喊道,那响亮婉转的声音与她那肆无忌惮的羽饰和假发十分相称。“每一个年轻漂亮有趣的人我都想认识。公爵告诉我你喜欢音乐——对吗,公爵?我想,你本人就是个钢琴家吧?哎,你明晚想不想到我家来听萨拉塞特的演奏?你知道,每个星期天晚上我都搞点儿活动——这是纽约社交界无所事事的一天,于是我就说:‘都到我这儿来乐一乐吧。’而公爵认为,你会对萨拉塞特感兴趣的,而且你还会结识一大批朋友呢。”
  奥兰斯卡夫人高兴得容光焕发。“太好了,难得公爵能想着我!”她把一把椅子推到茶桌前,斯特拉瑟斯太太美滋滋地坐了进去。“我当然很高兴去。”
  “那好吧,亲爱的。带着这位年轻绅士一起来。”斯特拉瑟斯太太向阿切尔友好地伸出手。“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可我肯定见过你——所有的人我都见过,在这儿,在巴黎,或者在伦敦。你是不是干外交的?所有的外交官都到我家来玩。你也喜欢音乐吧?公爵,你一定要带他来。”
  公爵从胡子底下哼了声“当然”,阿切尔向后退缩着生硬地弯腰鞠了个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名害羞的小学生站在一群毫不在意的大人中间一样充满勇气。
  他并不因这次造访的结局感到懊悔:他只希望收场来得快些,免得他浪费感情。当他出门走进冬季的黑夜中时,纽约又成了个庞然大物,而那位可爱的女子梅·韦兰就在其中。他转身去花商家吩咐为她送去每天必送的一匣铃兰。他羞愧地发现,早上竟把这事忘了。
  他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在等待给他拿信封时,他环顾弓形的花店,眼睛一亮,落在一簇黄玫瑰上。他过去从没见过这种阳光般金黄的花,他第一个冲动是用这种黄玫瑰代替铃兰,送给梅。然而这些花看样子不会中她的意——它们太绚丽太浓烈。一阵心血来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示意花商把黄玫瑰装在另一个长匣子里,他把自己的名片装人第二个信封,在上面写上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名字。接着,他刚要转身离开,又把名片抽了出来,只留个空信封附在匣子上。
  “这些花马上就送走吗?”他指着那些玫瑰问道。
  花商向他保证,立刻就送。
  
10
  第二天,他说服梅脱出身来,午饭后到公园去散步。按照纽约圣公会教徒的老习惯,她在星期天下午一般是要陪父母去教堂的。不过就在上午,韦兰太太刚刚说通她同意将订婚期延长,以便有时间准备足够的手工刺绣作嫁妆,所以就宽容了她的偷懒。
  天气十分信人。碧蓝的天空衬托着林阴大道上那些树木光秃秃的圆顶,树顶下面的残雪像无数水晶碎片熠熠闪光。这天气使得梅容光焕发,像霜雪中的一棵小枫树那样光彩夺目。阿切尔为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而感到自豪,占有者率直的幸福感清除了他内心深处的烦恼。
  “每天清晨醒来在自己屋里闻到铃兰的香味,真是太美了!”她说。
  “昨天送晚了,上午我没时间——”
  “可你天天都想到送鲜花来,这比长期预订更让我喜欢。而且每天早晨都按时送到,就像音乐教师那样准时——比如就我所知,格特鲁德·莱弗茨和劳伦斯订婚期间,她就是这样。”
  “啊,这是完全应该的!”阿切尔笑着说,觉得她那热诚的样子很有趣。他斜视着她苹果般的脸颊,想起昨天送花的事,觉得虽然荒唐却也很安全,不由得说道:“我昨天下午给你送铃兰的时候,看到几支漂亮的黄玫瑰,便叫人给奥兰斯卡夫人送去了。你说好吗?”
  “你真可爱!这样的事会让她十分高兴的。奇怪,她怎么没提呢?她今天跟我们一起吃的午饭,还说起博福特先生给她送去了漂亮的兰花,亨利·范德卢顿送了满满一篮斯库特克利夫的石竹呢。她收到花好像十分惊讶。难道欧洲人不送鲜花吗?不过她认为这种风俗非常好。”
  “噢,一准是我的花被博福特的压住了,”阿切尔烦躁地说。接着他想起自己没有随玫瑰花附上名片,又懊悔说出了这件事。他想说,“我昨天拜访了你的表姐”,但又犹豫了。假如奥兰斯卡夫人没有讲起他的拜访,他说出来似乎有些尴尬。然而不讲又会使事情带上一层神秘色彩,他不喜欢那样。为了甩掉这个问题,他开始谈论他们自己的计划,他们的未来,以及韦兰太太坚持要延长订婚期的事。
  “这还算长!伊莎贝尔·奇弗斯和里吉的订婚期是两年,格雷斯和索利差不多有一年半。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是少女习惯性的反问,他觉得特别幼稚,并为此感到惭愧。她无疑是在重复别人对她说过的话,可是她都快满22岁了,他不明白,“有教养”的女子要到多大年龄才能开始替自己说话。
  “她们永远不会的,假如我们不允许她们,”他在心里想道。他突然记起了他对西勒顿·杰克逊说过的那句义正词严的话:“女人应当跟我们一样自由——”
  他眼下的任务是取下蒙在这位年轻女子眼上的绷带,让她睁开眼睛看一看世界。然而,在她之前,已经有多少代像她这样的女人,带着蒙在眼上的绷带沉入了家族的地下灵堂呢?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想起在科学书籍中读到的一些新思想,还想起经常被引证的肯塔基的岩洞鱼,那种鱼由于眼睛派不上用场,它们的眼睛已经大大退化了。假如他让梅·韦兰睁开眼睛,她只能茫然地看到一片空白,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过得更快乐,我们可以始终在一起——我们可以去旅行。”
  她脸上露出喜色说:“那倒是很美。”她承认她喜爱旅行,但他们想做的事那么与众不同,她母亲是不会理解的。
  “好像这还不仅仅是‘与众不同’的问题!”阿切尔坚持说。
  “纽兰!你是多么独特呀!”她高兴地说。
  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自己讲的完全是处于同样情况下的年轻人肯定要讲的内容,而她的回答却完全是本能与传统教她的那种回答。她居然会说他“独特”!
  “有什么‘独特’的!我们全都跟用同一块折叠的纸剪出的娃娃一样相似,我们就像用模板印在墙上的图案。难道你我不能走自己的路吗,梅?”
  他打住话头,面对着她,沉浸在因讨论产生的兴奋之中;她望着他,目光里闪烁着欣喜明朗的倾慕。
  “天哪——我们私奔好吗?”她笑着说。
  “如果你肯——”
  “你确实很爱我,纽兰!我真幸福。”
  “那么——为什么不更幸福些?”
  “可是,我们也不能像小说中的人那样啊,对吗?”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
  她看上去对他的执拗有点不悦,她很清楚他们不能那样做,不过要说清道理却又很难。“我没那么聪明,无法跟你争论。可那种事有点——粗俗,不是吗?”她暗示说,因为想出了一个肯定能结束这个话题的词而松了口气。
  “这么说,你是很害怕粗俗了?”
  她显然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当然会讨厌了——你也会的,”她有点生气地回答说。
  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神经质地用手杖敲着他的靴子尖,觉得她的确找到了结束争论的好办法。她心情轻松地接着说:“喂,我让埃伦看过我的戒指了,我告诉过你了吗?她认为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镶嵌了。她说,贝克斯大街上根本没有能与之相比的货色。我太爱你了,纽兰,因为你这么有艺术眼光。”
  第二天晚饭之前,阿切尔正心情阴郁地坐在书房里吸烟,詹尼漫步进来走到他跟前。他今天从事务所回来的路上,没有去俱乐部逗留。他从事法律职业,对待工作像纽约他那个富有阶级的其他人一样漫不经心。他情绪低落,心烦意乱。每天在同一时间都要干同样的事,这使他脑子里塞满了挥之不去的痛苦。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他看着玻璃板后面那些百无聊赖的戴高帽子的熟悉身影咕哝说,这话像纠缠不休的乐曲在他脑袋里不停地回响,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在俱乐部逗留,而今天他却直接回了家。他不仅知道他们可能谈论什么,而且还知道每个人在讨论中站在哪一方。公爵当然会是他们谈论的主题,尽管那位乘坐一对黑色矮脚马拉的淡黄色小马车的金发女子在第五大街的露面(此事人们普遍认为归功于博福特)无疑也将会被他们深入的研究。这样的“女人”(人们如此称呼她们)在纽约还很少见,自己驾驶马车的就更稀罕了。范妮·琳小姐在社交时间出现在第五大街,深深刺激了上流社会。就在前一天,她的马车从洛弗尔·明戈特太太的车旁驶过,后者立即摇了摇身边的小铃铛,命令车夫马上送她回家。“这事若发生在范德卢顿太太身上,又会怎样呢?”人们不寒而栗地相互问道。此时此刻,阿切尔甚至仿佛能听见劳伦斯·莱弗茨正就社交界的分崩离析发表高见。
  妹妹詹尼进屋的时候,他烦躁地抬起头来,接着又迅速俯身读他的书(斯温伯恩的《沙特拉尔》——刚出版的),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她瞥了一眼堆满书籍的写字台,打开一卷《幽默故事》,对着那些古法语愁眉苦脸地说:“你读的东西好深奥呀!”
  “嗯——?”他问道,只见她像卡珊德拉①一样站在面前。
  ①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之女。
  “妈妈非常生气呢。”
  “生气?跟谁?为什么?”
  “索菲·杰克逊小姐刚才来过,捎话说她哥哥晚饭后要来我们家;她不能多讲,因为他不许她讲,他要亲自告诉我们全部细节。他现在跟路易莎·范德卢顿在一起。”
  “老天爷,我的好姑娘,求你从头讲一遍。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听明白你讲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可不是亵渎神灵的时候,纽兰……你没去教堂的事让妈妈伤心透了……”
  他哼了一声,又埋头读他的书去了。
  “纽兰!你听着,你的朋友奥兰斯卡夫人昨晚参加了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的宴会,她是跟公爵和博福特先生一起去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一团无名火涌上年轻人的心头。为了压住怒火,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就知道她要去的。”
  詹尼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你本来就知道她要去——而你却没有设法阻止她,警告她?”
  “阻止她,警告她?”他又大笑起来。“我的婚约又不是要我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可你就要跟她的家庭结亲了。”
  “哼,什么家庭——家庭!”他嘲笑说。
  “纽兰——难道你不关心家庭吗?”
  “我毫不在乎。”
  “连路易莎·范德卢顿会怎样想也不在乎?”
  “半点都不——假如她想的是这种老处女的废话。”
  “妈妈可不是老处女,”身为处女的妹妹噘着嘴说。
  他想朝她大叫大嚷:“不,她是个老处女。范德卢顿夫妇也是老处女。而且一旦被现实廓清面目之后,我们大家全都是老处女。”然而,一看到她那张文静的长脸皱缩着流下了眼泪,他又为使她蒙受痛苦而感到惭愧了。
  “去他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别像个小傻瓜似的,詹尼——我可不是她的监护人。”
  “对;可你要求韦兰家提前宣布你的订婚消息,还不是为了让我们都去支持她?而且,若不是这个理由,路易莎也决不会请她参加为公爵举办的宴会。”
  “哎——邀请了她又有何妨?她成了客厅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使得晚宴比范德卢顿平日那种宴会少了不少丧葬气氛。”
  “你知道亨利表亲邀请她是为了让你高兴,是他说服了路易莎。他们现在很烦恼,准备明天就回斯库特克利夫去。我想,你最好下去一趟,纽兰。看来你还不理解妈妈的心情。”
  纽兰在客厅里见到了母亲。她停下针线活,抬起忧虑的额头问道:“詹尼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他尽量用像她那样审慎的语气说。“不过我看问题没那么严重。”
  “得罪了路易莎和亨利表亲还不严重?”
  “我是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了一个他们认为是平民的女人家,他们不会为这样一件小事生气。”
  “认为——?”
  “哦,她就是平民;不过她有好的音乐天赋,在星期天晚上整个纽约空虚得要命时给人们助兴。”
  “音乐天赋?据我所知,有个女人爬到了桌子上,唱了那种你在巴黎去的那些去处才唱的东西。还吸烟喝香摈呢。”
  “唔——这种事在其他地方也有,可地球还不是照转不误!”
  “我想,亲爱的,你不是当真在为法国的星期天辩护吧?”
  “妈妈,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我可是常听你抱怨英国的星期天呢。”
  “纽约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
  “噢,对,不是!”儿子哼着说。
  “我想,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社交界不够出色?我敢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们属于这里。有人来到我们中间就应该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埃伦·奥兰斯卡:她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摆脱在出色的社交界过的那种生活嘛。”
  纽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母亲又试探地说:“我刚才正要戴上帽子,让你带我在晚饭前去见一见路易莎。”他皱起了眉头,她接着说:“我以为你可以向她解释一下你刚刚说过的话:国外的社交界有所不同……人们并不那么计较。还有,奥兰斯卡夫人可能没想到我们对这种事情的态度。你知道,亲爱的,”她故作天真地巧言补充说:“如果你这么做,对奥兰斯卡夫人是很有好处的。”
  “亲爱的妈妈,我真不明白,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相干。是公爵带奥兰斯卡夫人到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实际上是他先带了斯特拉瑟斯太太去拜访了她。他们去的时候我在那儿。假如范德卢顿夫妇想跟谁吵架,真正的教唆犯就在他们自己家。”
  “吵架?纽兰,你听说过,亨利表兄吵过架吗?而且,公爵是他的客人,又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不见怪,他们怎么会吵架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个纽约人,她倒是应该尊重纽约人的感情的。”
  “嗯,如果他们一定要找一个牺牲品,那我同意你把奥兰斯卡夫人交给他们,”儿子恼怒地喊道。“我是不会——你也未必会——自动替她抵罪的。”
  “你当然只会为明戈特一方考虑了,”母亲回答说,她语气很敏感,眼看就要发怒了。
  脸色阴郁的管家拉起了客厅的门帘,通报说:“亨利·范德卢顿先生到。”
  阿切尔太太扔下手中的针,用颤抖的手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再点一盏灯,”她向退出去的仆人喊道,詹尼这时正低头抚平母亲的便帽。
  范德卢顿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纽兰·阿切尔走上前去欢迎这位表亲。
  “我们正在谈论你呢,大人,’他说。
  范德卢顿先生听了这一消息似乎深受感动,他脱掉手套去跟女士们握手,然后小心地抚平他的高礼帽,这时詹尼将一把扶手椅推到前边,阿切尔则接着说:“还说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阿切尔太太脸色煞白。
  “啊——一个迷人的女子。我刚去看过她,”范德卢顿先生说,得意的神情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坐到椅子上,按老习惯把礼帽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接着说:“她布置鲜花可真有天才,我给她送去一点斯库特克利夫的石竹花。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她不是像园丁那样把它们集成一束一束的,而是随意地把它们散开,这儿一些,那儿一些……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灵巧。公爵事前告诉过我,他说:‘去瞧瞧她布置客厅有多巧吧。’确实不错。我本想带路易莎去看她来着,若不是周围环境那样——不愉快。”
  迎接范德卢顿先生非同寻常的滔滔话语的是一阵死寂。阿切尔太太从篮子里抽出她刚才紧张地塞在里面的刺绣,阿切尔倚在壁炉边,拧着手中的蜂鸟羽毛帘子,他看见詹尼目瞪口呆的表情被送来的第二盏灯照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范德卢顿先生接着说,一面用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抚摩着他那长长的灰靴筒,手上戴着那枚硕大的庄园主图章戒指。“事实上,我的顺访是为了感谢她为那些花而写的非常漂亮的回函;还想——这一点可别向外传——向她提出友好的警告,叫她别让公爵随便带着去参加聚会。我不知你们是否听到了——”
  阿切尔太太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公爵是诱使她参加聚会了吗?”
  “你知道这些英国显贵的德性,他们全都一样。路易莎和我很喜欢我们这位表亲——不过指望习惯了欧洲宅邸的人劳神去留心我们共和主义的小小差别,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哪里能寻开心,公爵就到哪里去。”范德卢顿停顿一下,但没有人吭声。“是的——看来昨晚是他带她到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西勒顿·杰克逊刚才到我们家去过,讲了这件荒唐事。路易莎很不安。所以我想最好的捷径就是直接去找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向她说明——仅仅是暗示,你知道——在纽约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什么不得体,因为她同我们一起进晚餐的那天晚上,她好像说过——让我想想看——她会感激对她的指导,而她的确如此。”
  范德卢顿先生四面看了看,那神态若是出现在普通的庸俗之辈的脸上,满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自鸣得意。但在他的脸上,却是一种淡淡的仁慈;阿切尔太太一见,马上义不容辞地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你们俩真是太仁慈了,亲爱的亨利——而且是一贯如此呀!你对梅和他的新亲戚的关照,纽兰会分外感激的。”
  她向儿子投去敦促的目光。儿子说:“感激不尽,大人。不过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奥兰斯卡夫人的。”
  范德卢顿先生极有风度地看着他说:“亲爱的纽兰,我从来不请任何我不喜欢的人到我家作客。我刚才也对西勒顿·杰克逊这样讲过。”他瞥了一眼时钟站了起来,接着说:“路易莎要等我了。我们准备早点儿吃饭,带公爵去听歌剧。”
  门帘在客人身后庄严地合拢之后,一片沉寂降临在阿切尔的家人之中。
  “真高雅——太浪漫了!”詹尼终于爆发似地说。谁都不明白什么事激发了她这简洁的评论,她的亲人早已放弃了解释这种评论的企图。
  阿切尔太太叹口气摇了摇头。“但愿结果是皆大欢喜,”她说,那口气却明知绝对不可能。“纽兰,你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晚上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来的时候见见他,我真的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怜的妈妈!可是他不会来了——”儿子笑着说,一面弯身吻开她的愁眉。
  
11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在莱特布赖一拉姆森一洛律师事务所中,纽兰·阿切尔正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闲得发呆,这时,事务所的上司要召见他。
  老莱特布赖先生,这位受纽约上层阶级三代人信托的法律顾问,端坐在他的红木写字台后面,显然遇到了麻烦。他用手捋了捋浓密的白胡须,理理突起的眉头上方那凌乱的灰发中的应用,如怎样知己知彼,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争取战争的,他那位不敬的年轻合伙人心想,他多像一位因为无法判断病人症状而苦恼的家庭医生啊。
  “亲爱的先生,”他一贯称阿切尔为“先生”——“我请你来研究一件小事,一件我暂时不想让斯基普沃思和雷德伍德知道的事。”他所说的这两位绅士是事务所另外两名资深合伙人。正如纽约别的历史悠久的法律事务所的情况那样,这家事务所信笺头上列有姓名的那几个原来的合伙人都早已作古,像这位莱特布赖先生于1921年1月。同年发表。编入《列宁全集》第32卷。本,就其职业称谓而言,他实际上成了自己的祖父。
  他在椅子里朝后一仰,皱起眉头,然后说:“由于家庭的原因——”
  阿切尔抬起头来。
  “明戈特家,”莱特布赖微笑着点了点头解释说。“曼森·明戈特太太昨天派人请我去。她的孙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想向法庭起诉,要求与丈夫离婚,有些文件已交到我手上。”他停了一会儿,敲敲桌子。“考虑到你将要与这个家庭联姻,我愿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先找你咨询一下——与你商量商量这件案子。”
  阿切尔觉得热血涌上了太阳穴。拜访过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在看歌剧的时候,在明戈特的包厢里。这段时间,由于梅·韦兰在他心目中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奥兰斯卡夫人的形象正在消退,已经不那么清晰、那么索绕心头了。第一次听詹尼随便说起她要离婚时,他把它当作了毫无根据的流言,并没在意。此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事。从理论上讲,他对离婚几乎跟母亲一样抱有反感;令他恼火的是,莱特布赖先生(无疑受了老凯瑟琳·明戈特的怂恿)显然打算把他拉进这件事情中来。明戈特家能干这种事的男人多着哩,何况他目前还没有通过婚姻变成明戈特家的一分子。
  他等待老合伙人说下去。莱特布赖先生打开一个抽屉,抽出了一包东西。
  “如果你浏览一下这些文件——”
  阿切尔皱起了眉头。“请原谅,先生;可正因为未来的亲戚关系,我更希望你与斯吉普沃思先生或雷德伍德先生商讨这件事。”
  莱特布赖先生似乎颇感意外,而且有点生气。一位下级拒绝这样的开场白是很少见的。
  他点了点头,说:“我尊重你的顾虑,先生,不过对这件事,我以为真正的审慎还是要按我说的去做。说老实话,这并不是我的提议,而是曼森·明戈特和她的儿子们的提议。我已经见过了洛弗尔·明戈特,还有韦兰先生,他们全都指名要你办。”
  阿切尔感到怒火在上升。最近两个星期,他一直有点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以梅的漂亮容貌和光彩个性去对付明戈特家那些纠缠不休的要求。然而老明戈特太太的这道谕旨却使他清醒地看到,这个家族认为他们有权强迫未来的女婿去干些什么,他被这种角色激怒了。
  “她的叔叔们应该处理这件事,”他说。
  “他们处理了。全家人进行了研究,他们反对伯爵夫人的意见,但她很坚决,坚持要求得到法律的判决。”
  年轻人不作声了:他还没有打开手上的纸包。
  “她是不是想再嫁人?”
  “我认为有这个意思;但她否认这一点。”
  “那么——”
  “阿切尔先生,劳驾你先看一遍这些文件好吗?以后,等我们把情况交谈之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意见。”
  阿切尔无可奈何地带着那些不受欢迎的文件退了出来。他们上次见面以来,他一直漫不经心地对待社交活动,以便使自己摆脱奥兰斯卡夫人的负担。他与她在炉火旁单独相处建立的短暂亲密关系,由于圣奥斯特利公爵与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的闯入,以及伯爵夫人对他们愉快的欢迎,已经天助神依般地破灭了。两天之后,在她重获范德卢顿夫妇欢心的喜剧中阿切尔助了一臂之力,他不无尖酸地心想,对于有权势的老绅士用一束鲜花表示的善意,一位夫人是知道如何感激的,她不需要他这样能力有限的年轻人私下的安慰,也不需要他公开的捍卫。这样一想,就把他个人的问题简化了,同时也令人惊奇地修复了他模糊的家庭观念。无论梅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他都无法想象她会对陌生男人大讲自己的困难,不加考虑地信赖他们。在随后的一个星期中,他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优雅更美丽。他甚至屈从了她延长订婚期的愿望,因为她找到了解除争端的办法,使他放弃了尽快结婚的要求。
  “你知道,从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只要你说到点子上,你父母一直都是容许你自行其事的,”他争辩说。她神色十分安详地回答道:“不错;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使得我难以拒绝他们把我看作小姑娘而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这是老纽约的调子;这是他愿永远确信他的妻子会做的那种回答。假如一个人一直习惯于呼吸纽约的空气,那么,有时候,不够清澈的东西似乎就会让他窒息。
  他回来后阅读的那些文件实际上并没有告诉他多少情况,却使他陷入一种窒息和气急败坏的心清。文件主要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律师与法国一个法律机构的往来信件,伯爵夫人曾请求该机构澄清她的经济状况;另外还有一封伯爵写给妻子的短信。读过那封信后,纽兰·阿切尔站起来,把文件塞进信封,重新走进了莱特布赖的办公室。
  “还给你这些信,先生。如果你愿意,我想见见奥兰斯卡夫人,”他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阿切尔先生。如果你有空,今晚请过来一起吃晚饭,饭后我们把事情研究一下——假如你想明天拜访我们的委托人的话。”
  纽兰·阿切尔这天下午又是直接走回家的。这是个明净清澈的冬季傍晚,一弯皎洁的新月刚升起在房顶上方。他想让灵魂内部注满纯净的光辉,在晚饭后与莱特布赖关进密室之前这段时间,不想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再做其他决定是不可能的,一定得按他的意见办:他必须亲自去见奥兰斯卡夫人,而不能让她的秘密暴露给其他人。一股同情的洪流已经冲走了他的冷漠与厌烦。她像一个无人保护的弱者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以免她在对抗命运的疯狂冒险中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他记起她对他讲过,韦兰太太曾要求她免谈她过去任何“不愉快的事”。想到也许正是这种心态才使得纽约的空气如此纯净,他不觉有些畏缩。“难道我们竟是法利赛人①不成?”他困惑地想。为了摆平憎恶人类罪恶与同情人类脆弱这两种本能的感情,他大伤脑筋。
  ①古代犹太教的一个派别,《圣经》中称他们为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他第一次认识到他恪守的那些原则是多么初级。他被认为是个不怕冒险的年轻人,他知道他与傻乎乎的托雷·拉什沃斯太太的桃色秘密还不够秘密,无法给他蒙上一层名副其实的冒险色彩。然而拉什沃斯太太属于“那种女人”:愚蠢、虚荣、生性喜欢偷偷摸摸,事情的秘密性与冒险性对她的吸引力远大于他的魅力与品质。当他明白真相之后,难受得差点儿心碎,不过现在看来却起到了补偿作用。总之,那段恩怨属于跟他同龄的多数年轻人都经历过的那一种,它的发生于良心是平静的,且丝毫不会动摇这样一种信念:一个人尊重、爱恋的女人与他欣赏——并怜悯的女人是有天渊之别的。按照这种观点,年轻人都受到他们的母亲、姑姨及其他女长辈百般的怂恿和支持,她们都与阿切尔太太持同样的看法:“发生这种事”,对于男人无疑是愚蠢的,而对于女人——不知何故——却是罪恶的。阿切尔太太认识的所有上年纪的夫人们都认为,任何轻率与人相爱的女人都必然是寡廉鲜耻、工于心计的,而心地单纯的男人在其控制下则是无能为力的。惟一的办法是尽早说服他娶一位好姑娘,然后委托她去照管他。
  阿切尔开始想,在复杂的老式欧洲社会里,爱情问题恐怕不这么简单,不这么容易分门归类。富足、悠闲、喜欢招摇的上流社会必然会发生许许多多这样的私情,甚至会有这种可能:一位生性敏感的孤单女子,由于环境势力所逼、由于全然孤立无助,会被牵涉进为传统规范不能饶恕的感情纠纷之中。
  一回到家,他便给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写了几句话,问她第二天什么时间可以接见他。他打发信差送去,不久,便带话回来,说她翌晨要与范德卢顿夫妇去斯库特克利夫过星期天,不过晚饭以后她将一个人呆在家里。回函写在很不整洁的半页纸上,没有日期和地址,但她的书写流畅而道劲。他对她到豪华幽闭的斯库特克利夫度周末的主意感到高兴,但稍后他立即意识到,惟其在那个地方,她才会最深切地感受到坚决规避“不愉快”的那种思想的冷漠。
  7点钟,他准时到达莱特布赖先生的家,心中为饭后立即脱身的借口暗自高兴。他已从交给他的那些文件中形成了自己的意见,并不太想跟他的上司深入探讨。莱特布赖先生是个鳏夫,只有他们两人用餐。菜肴十分丰盛,而上菜却慢慢腾腾。阴暗寒怆的餐厅里挂着两张发黄的版画《查塔姆之死》与《拿破仑的加冕礼》。餐具柜上面,带凹槽的餐刀匣子中间,摆着一瓶豪特·布里翁的圆酒瓶,还有一瓶陈年拉宁红葡萄酒(一位委托人的礼品),那是汤姆·拉宁那个饭桶神秘可耻地死于旧金山前一两年打折倾销的——他的死亡还不及地下酒窖的拍卖给家庭带来的耻辱大。
  一道可口的牡蛎汤之后,上了河鲱和黄瓜,然后是一客童子鸡与油炸玉米馅饼,接着又有灰背野鸭和醋栗酱和蛋黄汁芹菜。午饭吃三明治、喝茶的莱特布赖先生,晚餐却吃得从容不迫、专心致志,并坚持让他的客人也照此办理。终于,收场的礼节完成之后,撤掉桌布,点着雪茄,莱特布赖先生把酒瓶向西面一推,身体在椅子里朝后一靠,无拘无束地向身后的煤火舒展开后背,然后说道:“全家人都反对离婚,我认为这很正确。”
  阿切尔即刻觉得自己站在了争论的另一方。“可这是因为什么呢,先生?假如有个案子——”
  “唉,案子有什么用?她在这里——他在那里,大西洋隔在他们中间。除了他自愿给她的,多一美元她也绝对要不回来,他们那该死的异教婚姻财产处理法规定得明明白白。按那边的情形,奥兰斯基做得已经很慷慨了:他本来可以一个铜板都不给就把她撵走的。”
  年轻人明白这一点,缄口无言了。
  “可是我知道,”莱特布赖接下去说,“她对钱的问题并不重视。所以,就像她的家人所说的,干吗不听其自然呢?”
  阿切尔一小时之前到他家来的时候,与莱特布赖先生的意见完全一致,但这些话一从这个酒足饭饱、冷漠自私的老人口中讲出来,却突然变成全神贯注地防范不愉快事情出现的上流社会伪善者的腔调。
  “我想这事该由她自己决定。”
  “唔——假如她决定离婚,你考虑过事情的后果吗?”
  “你是说她丈夫信中的威胁?那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发怒的恶棍含含糊糊的指控罢了。”
  “不错;可假如他真要进行抗辩,却有可能造成不愉快的口实。”
  “不愉快的——!”阿切尔暴躁地说。
  莱特布赖先生诧异地挑起眉毛看着他,年轻人意识到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等于徒劳。他的上司接着说:“离婚永远是不愉快的。”他默认地点了点头。
  莱特布赖先生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同意我的意见吗?”
  “那当然,”阿切尔说。
  “这么说,我可以依靠你,明戈特家可以依靠你,运用你的影响反对这个主意了。”
  阿切尔犹豫了。“会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之前,我还不能打保票,”他终于说。
  “阿切尔先生,我不理解你。难道你想和一个即将有离婚诉讼丑闻的家庭结亲吗?”
  “我认为那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莱特布赖先生放下酒杯,盯着他的年轻合伙人,审慎、忧虑地瞅了一眼。
  阿切尔明白他在冒被收回成命的风险。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并不喜欢那种前景。既然任务已经交给了他,他就不打算放弃它了,而且,为了防止那种可能,他明白必须让这位代表明戈特一家法律信仰的缺乏想像力的老人放下心来。
  “你可以放心,先生,不先向你汇报我是不会表态的;我刚才的意思是,我在听取奥兰斯卡夫人的想法之前,不愿发表意见。”
  莱特布赖先生对这种称得上纽约优秀传统的过分谨慎赞许地点了点头。年轻人瞥了一眼手表,便借口有约,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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