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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时代

_11 伊迪丝·华顿(美)
  “正是为了这个理由,我才要你跟我远走高飞!”
  “在他们帮我重新生活之后,去毁掉他们的生活?”
  阿切尔一跃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她,心里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他本来可以不费力地说:“‘对,来吧,来一次吧。”他知道她一旦同意就会把决定权交给他,到时候劝她别回丈夫那儿去不会有什么困难。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噎住了,她那副真挚诚恳的样子使他根本不可能冒昧地把她引进那种常见的陷阱。“假如我让她来,”他自己心里想,“我还得再放她走。”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看着她湿润的面颊上睫毛的阴影,他动摇了。
  “毕竟,”他又开口说,“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办不到的事想也没用。你对一些事情那样不带偏见,用你的话说——那样习惯于看戈尔工的脸色,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我们的关系,实事求是地看待它——除非你认为这种牺牲不值得。”
  她也站了起来,迅即皱起眉头,闭紧了双唇。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定要走了,”她说着,从胸前掏出她的小怀表。
  她转身就走,他跟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哎,既然这样,那就来找我一次吧,”他说。一想到要失去她,他猛地转过头去。转瞬间,他们俩几乎像仇人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什么时间?”他紧逼地问。“明天?”
  她踌躇了。“后天吧。”
  “最亲爱的——!”他又说。
  她已经把手腕挣脱出来,但他们的目光一时还对视着。他见她那苍白的脸上焕发着内心的光华,他的心恐惧地跳动着,觉得自己从未见到过爱是这样明明白白。
  “哎呀,我要晚了——再见。不,你别再往前走了,”她喊道,一面急匆匆地沿着长长的屋子走去,仿佛他眼睛里折射的神色吓坏了她。她走到门口,转过身停了一下,挥手匆匆告别。
  阿切尔一个人走回家。等他进家时夜幕已经降临。他打量着门厅里熟悉的物品,仿佛是从坟墓另一端观察似的。
  客厅女佣听到他的脚步声,跑上楼梯去点上面梯台上的煤气灯。
  “阿切尔太太在家吗?”
  “不在,老爷。阿切尔太太午饭后坐马车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怀着一种宽慰走进图书室,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女佣跟在后面,带来了台灯,并向快要熄灭的壁炉里加了点煤。她走后他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双肘压在膝上,两手交叉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发红的炉格。
  他坐在那儿,思绪纷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深深陷入惊愕之中,仿佛生活不是加快了,而是被中止了。“这是迫不得已的,那么……这是迫不得已的,”他心里反复地说,好像遭了厄运似的。这结局与他梦寐以求的相去太远,给他的狂喜泼上一盆彻骨的冰水。
  门开了,梅走了进来。
  “我回来太晚了——没让你担心吧?”她问,一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难得地拥抱着他。
  他愕然地抬起头问:“已经很晚了吗?”
  “都7点多了,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呢!”她笑着说。随后拍下帽子上的别针,把她的丝绒帽丢到沙发上。她比平时显得苍白些,但精神异常焕发。
  “我去看外婆了,正当我要走的时候,埃伦散步回来了,于是我又留下,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许久没有这样真诚地交谈了……”她坐在平时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对着他,用手指梳理着纷乱的头发。他觉得她在等他说话。
  “是真正亲切的交谈,”她接着说,脸上活泼的笑容让阿切尔感到有些做作。“她非常可爱——完全像是过去那个埃伦。恐怕我最近对她不够公平,有时我认为——”
  阿切尔站起来,倚在壁炉台上,躲开了灯光的照射范围。
  “噢,你认为——?”见她打住话头,他重复一遍说。
  “唉,也许我对她评价不够公平。她是那么特殊——至少在表面上,她接纳那么古怪的人——好像她喜欢引人注意。我猜这就是她在放荡的欧洲社会所过的生活吧;我们这些人在她心目中无疑是很无聊。不过我不想对她做不公正的评价。”
  她又停住口,由于不习惯讲这么多而有点儿气喘吁吁。她坐在那儿,双唇微启,两颊绯红。
  阿切尔看着她,想起了在圣奥古斯汀教区花园里她那张涨红的脸。他注意到她内心那种同样的暗中努力,那种对超越她正常想像力的某种事情同样的企盼。
  “她恨埃伦,”他心里想。“并且想要克服这种感情,还想让我帮她克服。”
  这一想法使他深受感动。有一会儿他直想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豁出去求助于她的宽恕。
  “你知道家里人有时给弄得很烦恼,”她接着说,“对吗?开始我们都尽可能为她着想,可她好像根本就不理解。而现在又想起来去看博福特太太,还要坐外婆的马车去!我担心她已经使范德卢顿夫妇产生了不和……”
  “啊哈,”阿切尔不耐烦地笑道。他俩中间那道门重又关上了。
  “到了换衣服的时间了。我们要出去吃饭,对吗?”他问道,一面离开火炉。
  她也站了起来,却继续在炉边磨蹭。当他走过她身边时,她冲动地迎上去,仿佛要留住他似的。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发觉她那双眼睛又蓝汪汪的,跟他告别她去泽西城时一样。
  她张开双臂绕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到他的脸上。
  “你今天还没吻我呢,”她悄声地说;他感觉到她在他怀中颤抖了。
  
32
  “在杜伊勒利宫的宫廷里,”西勒顿先生面带怀旧的笑容说,“这种事情是很公开的。”
  地点是麦迪逊大街范德卢顿家黑胡桃木的餐厅,时间是阿切尔参观艺术馆的翌日傍晚。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从斯库特克利夫回城小住几日,他们是在宣告博福特破产消息时慌忙逃到那儿去的。听说这一悲惨事件使社交界陷入一片混乱,这使得他们俩在城里露面显得越发重要。事态又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刻,正如阿切尔太太说的仁中国哲学重要范畴。①指人的道德境界。源出《尚书,到歌剧院露露面、甚至打开他们家的大门,是他们“对社交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亲爱的露易莎,让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那样的人以为她们可以取代里吉纳,这绝对不行。那些新人正是利用这种时机闯进来,取得立足之地的。斯特拉瑟斯太太初到纽约的那年冬天,正是由于水痘的流行不可分,是构成万物的最后微粒,虚空则是原子运动的条件。,才让那些已婚男人趁妻子呆在育儿室的机会溜到她家里去的。路易莎,你和亲爱的亨利一定要像以往那样担当中流砥柱啊。”
  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对这样的召唤总不能充耳不闻,于是他们勉强却很勇敢地回到了城里,重开门庭,并发出请柬要举办两场宴会和一场晚会。
  这天晚上,他们邀请了西勒顿·杰克逊、阿切尔太太、纽兰和妻子一起去歌剧院,去听今年冬天首场演出的《浮士德》。在范德卢顿的屋檐下事事少不了客套,尽管只有4位客人,就餐也在7点钟准时开始,所以一道道菜肴有条不紊地用过之后,绅士们还可以安下心来抽一支雪茄。
  阿切尔自昨晚还没见过妻子的面。他一早就去了事务所,埋头于累积下的一堆业务琐事,下午一位上司又意外地召见了他。所以他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梅已经提前去了范德卢顿家,并把马车打发了回来。
  此刻,隔着斯库特克利夫的石榴花和一大堆菜盘,她给他的印象是苍白与疲倦,不过她那双眼睛依然很亮,讲话时有点儿过分活跃。
  引出西勒顿·杰克逊得意的典故的是女主人提出的话题(阿切尔猜想她并非无意)。博福特的破产,或者说博福特破产后的态度,依然是客厅伦理学家卓有成效的话题,在对其进行彻底调查与谴责之后,范德卢顿太太国不转睛地注视着梅·阿切尔。
  “亲爱的,我听人说的这件事能是真的吗?据说有人曾看到你外婆明戈特的马车停在博福特太太的大门口。”引人注意的是,她不再用教名称呼那位犯了众怒的夫人了。
  梅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阿切尔太太急忙插言说:“假如是真的,我相信明戈特太太也不知其事。”
  “啊,你认为——?”范德卢顿太太打住话头,叹了口气,瞥了丈夫一眼。
  “恐怕是,”范德卢顿先生说,“奥兰斯卡夫人的善心,可能促使她唐突地去看望了博福特太太。”
  “或者说是她对特殊人物的兴趣,”阿切尔太太语气冷淡地说,同时傻乎乎地用眼睛紧盯着儿子。
  “我很遗憾这种事与奥兰斯卡夫人联系在一起,”范德卢顿太太说。阿切尔太太咕哝道:“啊,亲爱的——而且是你在斯库特克利夫接待了她两次之后!”
  杰克逊先生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抓住机会,提出了他得意的典故。
  “在杜伊勒利宫,”他重复道,发现大伙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他,“对某些问题的规范是很不严格的;假若你问到莫尼①的钱是哪儿来的——或者谁为宫里的美人付债……”
  ①莫尼(1811—1865)法国贵族与政治家,曾任内务大臣。
  “亲爱的西勒顿,”阿切尔太太说,“我希望你不是在建议我们也接受这种规范吧?”
  “我决不会建议的,”杰克逊先生冷静地回答道。“不过奥兰斯卡夫人在国外所受的教养可能使她不太讲究——”
  “唉,”两位年长的夫人叹了口气。
  “尽管如此,也不该将她祖母的马车停在一个赖债的家伙门口呀!”范德卢顿先生反对说。阿切尔猜测他可能是想起了他送到23街那座小房子里的那几篮子康乃馨,并因此而愤愤然。
  “那是当然,我一直说她看问题跟别人两样,”阿切尔太太总结说。
  一片红润涌上梅的额头,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丈夫,贸然地说:“我敢肯定,埃伦原本是出于好心。”
  “轻率的人经常是出于好心的,”阿切尔太太说,仿佛这也很难为其开脱。范德卢顿太太低声说:“她若是能找个人商量一下——”
  “咳,她从来不会找人商量的!”阿切尔太太应声说。
  这时候,范德卢顿先生瞥了妻子一眼,后者朝阿切尔太太略一欠身,接着三位女士便拖着熠熠闪光的裙裾,一溜烟儿似的从门口出去了。绅士们则安心地抽起雪茄。范德卢顿先生供应的是晚上听歌剧吸的短雪茄,不过品味极佳,以致客人们动身时都为主人的恪守时间而感到惋惜。
  第一幕结束后,阿切尔摆脱开同伴,朝俱乐部包厢的后面走去。从那儿,越过姓奇弗斯、明戈特、拉什沃斯的许多人的肩膀,他注视着两年前与埃伦·奥兰斯卡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他看到的场景。他有意无意地盼望她会再出现在老明戈特太太的包厢里,但包厢里空无一人。他坐着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那个包厢,直到尼尔森夫人纯正的女高音突然迸发出“呣啊嘛——哝——呣啊嘛……”
  阿切尔转向舞台,上面硕大的玫瑰花与三色董的熟悉布景中,同一位无辜的高大金发女郎正屈服于同一位矮小的棕发引诱者。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个U字形,落到梅就坐的地方。她夹在两位老夫人中间,跟两年前那个晚上很相似。当时,她坐在洛弗尔·明戈特与她那位刚到的“外国”表姐中间。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身白衣服,阿切尔刚才没注意她穿的什么,这会儿才看出她穿的是那身带老式花边的蓝白缎子婚礼服。
  按钮约的老风俗,新娘在婚后头一两年内穿这身贵重的衣服。据他所知,他母亲一直把自己那身婚服包在绵纸里保存着,指望有朝一日让詹尼穿。可是可怜的詹尼眼看已到了穿珠灰色府绸的年纪,且已不适合做伴娘了。
  阿切尔忽然想到,自从他们从欧洲回来后,梅一直很少穿她的新娘缎服。现在意外地见她穿在身上,他不由得将她的外貌与两年前他怀着幸福的憧憬观察的那位姑娘做了一番比较。
  虽然梅那女神般的体态早就预示她的轮廓会像现在这样略嫌粗大,但她昂首挺身的运动员风采及一脸小姑娘似的坦城却依然如故。若不是阿切尔近来注意到的那一丝倦怠,她简直跟订婚那大晚上侍弄那束铃兰的那位姑娘一模一样。这一事实似乎格外引起他的同情,她的单纯就像小孩子信赖的拥抱那样感人至深。接着,他记起了隐伏于她的漠然与沉静中的激昂慷慨,回想起当他力劝她在博福特家舞会上宣布他们的订婚消息时她那理解的目光;他仿佛又听到了她在教区花园里说过的那番话:“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对另一个人的不——不公平上。”他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渴望:想对她说出真相,以便仰仗她的宽宏大量,请求得到他一度拒绝过的自由。
  纽兰·阿切尔是个善于自我克制的沉稳青年,遵循一个狭小社会阶层的行为准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对于任何哗众取宠的行为,对于任何范德卢顿先生与俱乐部包厢里的人们指责为粗鲁的行为,他都深恶痛绝。但忽然间,他忘记了俱乐部包厢,忘记了范德卢顿先生,以及长期将他包围在习惯庇护中的一切。他穿过剧场后面半圆形的过道,打开范德卢顿太太包厢的门,仿佛那原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门一样。
  “呣阿麻!”得意洋洋的玛格丽特正用颤音尖声唱着。阿切尔一进去,包厢里的人全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他已经违背了他那个圈子的一条规则——在独唱表演期间是不准进入包厢的。
  他悄悄从范德卢顿先生与西勒顿先生中间走过去,探身俯于妻子上方。
  “我头痛得厉害。别对任何人讲,跟我回家好吗?”他悄声说。
  梅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她悄声告诉了她母亲,后者同情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嗫嚅着向范德卢顿太太表示了歉意,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正值玛格丽特落进浮士德的怀抱。当阿切尔帮她穿外衣时,他注意到两位老夫人相互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们乘车离开,梅怯生生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你不舒服,我心里很难过。怕是他们在事务所又让你劳累过度了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把窗打开行吗?”他不知所措地说,一面落下他那边的窗玻璃。他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外的街道,觉得妻子在身边就像在默默地对他监视、审讯一样,便用眼睛紧紧盯着一座座路过的房子。到了家门口,她在马车的阶蹬上被裙子绊了一下,倒在他身上。
  “你没受伤吧?”他问道,并用胳膊扶稳她。
  “没有;可是我可怜的衣服——瞧我把它撕坏了!”她大声说,弯身提起被泥土弄脏的那一面,跟着他跨上台阶进了门厅。仆人们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回来,上面平台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气灯。
  阿切尔上楼捻亮了灯,并用火柴点着图书室壁炉台两侧的煤气灯嘴。窗帘都拉上了,屋子里暖融融的温馨气氛深深触动了他,使他觉得好像在执行一项难于启齿的任务时遇上了熟人一样。
  他注意到妻子脸色十分苍白,问她是否需要他弄点儿白兰地来。
  “噢,不用,”她说着一阵脸红,脱下了外套。“你赶紧上床不好吗?”她又说。这时他打开桌上一个银匣子,取出一支香烟。
  阿切尔丢下烟,走到他平时坐的炉火旁边。
  “不用,我的头痛得没那么厉害。”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有件事想说一说,一件重要的事——我必须立即告诉你。”
  她已坐在扶手椅里,听他一说,抬起头来。“是吗,亲爱的?”她应声道,声音那么温柔,她对他的开场白见怪不怪的态度倒使他感到奇怪了。
  “梅——”他开口道。他站在离她的椅于几英尺之外,对面看着她,仿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是不可逾越的深渊似的。他的话音在这种舒适安静的气氛中听起来有点怪异,他又重复地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自己……”
  她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的脸色仍然非常苍白,但表情却出奇地平静,那平静仿佛来源于内心一种神秘的力量。
  阿切尔压住了涌到嘴边的那种自责的套语,他决心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开,不做徒劳的自责或辩解。
  “奥兰斯卡夫人——”他说道,但妻子一听这个名字便举起一只手,好像让他住口似的。这样一来,煤气灯光便照射在她那枚结婚戒指的金面上。
  “咳,今晚我们干吗要谈论埃伦呢?”她略显厌烦地绷着脸问道。
  “因为我早就该讲了。”
  她脸色依然很平静。“真有必要吗,亲爱的?我知道有时我对她不够公正——也许我们都不公正。无疑你比我更理解她:你一直对她很好。不过,既然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阿切尔惶惑地看着她。束缚着自己的那种虚幻感觉难道已传染给他妻子了吗?
  “都过去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含糊不清地结巴着说。
  梅仍然用坦率的目光看着他。“怎么——因为她很快就回欧洲了;因为外婆赞成她、理解她,而且已经安排好让她不依赖她丈夫而独立——”
  她突然住了口,阿切尔用一只抖动的手抓住壁炉架的一角,借以支撑住自己,并徒然地想对混乱的思绪进行同样的控制。
  “我以为,”他听见妻子那平静的声音继续说,“你今天傍晚留在办公室是进行事务性准备呢。我想,事情是今天上午决定的。”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她低垂下眼睛,脸上又掠过一片难以捉摸的红晕。
  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是令人无法忍受,于是转过身去,将双肘支在壁炉台上,捂住了脸。有什么东西在他耳朵里唿咚唿咚地乱响,他说不清是他血管里血的悸动,还是壁炉上钟表的咔嗒声。
  梅坐在那儿一动未动,也没有讲话,那种表缓缓地走了5分钟。炉格里有一块煤向前滚落下来,他听见她起身把它推了回去。阿切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这不可能,”他大声说。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刚才你对我讲的事?”
  “昨天我见到埃伦了——我告诉了你我在外婆家见到了她。”
  “她不是那时告诉你的吧?”
  “不是;今天下午我收到她一封信——你想看看吗?”
  他一时张口结舌。她出了房间,旋即又转了回来。
  “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她坦然地说。
  她把一张纸放在桌上,阿切尔伸手拿了起来。那封信只有几行字:
  “亲爱的梅,我终于让祖母明白了,我对她的看望只能是一次看望而已。她一向都是这么善良、这么宽宏大量。她现在看清了,假如我回欧洲去,那么我必须自己生活,或者跟可怜的梅多拉姑妈一起,姑妈要跟我一起去。我要赶回华盛顿去打点行装,下星期我们乘船走。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善待祖母——就像你一直对我那样好。埃伦。
  “假如我的朋友有谁想劝我改变主意,请告诉他们那是完全没有用的。”
  阿切尔把信读了两三遍,然后把它扔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使他想起那天半夜里的情形。当时他对着梅那封宣布婚礼提前的电报高兴得前俯后仰,那种令人不解的样子把詹尼吓了一跳。
  “她干吗要写这些话?”他极力止住笑,问道。
  梅坚定、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是因为我们昨天谈论过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清?”
  “我告诉她,恐怕我过去对她不够公平——不能总是理解她在这儿的处境有多艰难: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多陌生的亲戚中间,他们都觉得有批评的权力,但却不总是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她可以永远信赖的朋友;我想让她明白,我和你一样——我们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
  她稍作停顿,似乎等他说话似的,然后又缓缓地说:“她理解我想告诉她这些事的心情,我认为她对一切都很明白。”
  她走到阿切尔跟前,拿起他一只冰冷的手迅速按在自己的面颊上。
  “我的头也痛起来了;晚安,亲爱的。”她说罢朝门的方向转过身去,拖着那件破损、泥污的婚礼服从屋里走了出去。
  
33
  正像阿切尔太太笑盈盈地对韦兰太太说的,对一对小夫妻来说,举办第一次大型晚宴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纽兰·阿切尔夫妇成家以来,非正式地接待过不少客人。阿切尔喜欢邀上三五个朋友一起用餐,梅则效法母亲在处理夫妻事务中为她树立的榜样,满脸笑容地招待来客。倘若只剩下她一个人,是否也会请人来做客呢——她丈夫表示怀疑;不过他早已放弃了从传统与教养把她塑造的模式中剥离出她的真实自我的打算。一对住在纽约的富家年轻夫妇理应有大量的非正式招待活动库”,是这一思潮研究中心。,一位姓韦兰的嫁给一位姓阿切尔的之后,恪守这一传统就更是义不容辞了。
  然而大型晚宴可就另当别论了,要办一次谈何容易!它需要雇一位厨师,借两名男仆,要有罗马潘趣酒,亨德森花店的玫瑰邦爱非斯而得名。坚持朴素唯物论,并具有丰富的辩证法思,还有印在金边卡片上的菜单。正如阿切尔太太说的,有了罗马潘趣酒,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倒不在于酒本身,而在于它多重的含义——它意味着要上灰背野鸭或者甲鱼,两道汤,一冷一热两道甜食,短袖露肩衫,以及有相当身份的客人。
  一对年轻夫妇用第三人称发出他们的第一批请柬,总是件十分有趣的事;他们的邀请就连那些老手和热门人物也很少拒绝。尽管如此,范德卢顿夫妇能应梅的要求留下来,出席她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举办的告别宴会,仍然被公认为是一大胜利。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下午,身为婆母与岳母的两位太太坐在梅的客厅里,阿切尔太太在最厚的金边卡片纸上写着菜单,韦兰太太则指挥着摆放棕榈树与落地灯。
  阿切尔很晚才从事务所回来,到家时发现她们还在这儿。阿切尔太太已经把注意力转向餐桌上的人名卡,而韦兰太太正在斟酌把镀金大沙发弄到前边的效果,这样可以在钢琴和窗于中间又留出一个“角落。”
  他们告诉他,梅正在餐厅里检查长餐桌中间的那一堆杰克明诺玫瑰和铁线蕨,以及放在校形烛台间的那几个盛糖果的楼刻银盘子。钢琴上面放着一大篮子范德卢顿先生让人从斯库特克利夫送来的兰花。总之,在如此重大事件来临之际,一切都已按照常规准备就绪。
  阿切尔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客人名单,用她那支尖头金笔在每个名字上打着勾。
  “亨利·范德卢顿——路易莎——洛弗尔·明戈特夫妇——里吉·奇弗斯夫妇——劳伦斯·莱弗茨和格特鲁德(不错,我想梅请他们是对的)——塞尔弗里奇·梅里一家,西勒顿·杰克逊,范纽兰和他妻子(纽兰,时间过得真快呀,他给你做演相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还有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对,我想就这些了……”
  韦兰太太亲切地上下打量了她的女婿一番说:“纽兰,人人都会说你和梅是多么慷慨地为埃伦送行的。”
  “哦——嗯,”阿切尔太太说,“我认为梅是想让她的表姊告诉外国人,我们并非那么不开化。”
  “我敢肯定埃伦会十分感激。我想她今天上午就该到了。宴会将留下美好的最后印象。启程远航前的头天晚上通常都是很枯燥乏味的,”韦兰太太兴冲冲地接着说。
  阿切尔朝门口转过身去,岳母喊他说:“过去瞧瞧餐桌吧,别让梅太劳累了。”但他假装没有听见,跃上楼梯,去了图书室。图书室就像一张陌生面孔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鬼脸,他发现它被冷酷地“整顿”过,布置过了,明智地分放了烟灰缸和松木匣子,以备绅士们在里面吸烟。
  “啊——嗯,”他心想,“反正不用很久——”他接着又到梳妆室去了。
  奥兰斯卡夫人离开纽约已经10天了。这10天当中,阿切尔没有得到她一点音讯,只有还给他的一把包着绵纸的钥匙,是封在信封内送到他办公室去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她的手迹。对他最后请求的这种答复本来可以看作一场普通游戏的典型步骤,但年轻人却偏偏赋予它另外的含义:她仍然在作反抗命运的挣扎,她仅仅是要到欧洲去,而不是回她丈夫身边。因此,没有什么事情会阻碍他去追随她。一旦他采取了无可挽回的步骤,并向她证明已无可挽回,他相信她不会撵他走。
  对未来的这一信念支持着他扮演当前的角色,使他坚持不给她写信,也不流露任何痛苦或悔恨的迹象。他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这场极为隐秘的游戏中,胜券仍然握在他手中;于是他等待着。
  然而这段时间确实也有十分难过的时刻,比如在奥兰斯卡夫人走后的第二天,莱特布赖先生派人找他来审查一下曼森·明戈特想为孙女开设信托财产的细节问题。阿切尔花了两个小时与上司一起审查事项的条款,在此期间他却隐隐感到,这件事找他商量,显然不全是由于他的表亲关系等,讨论结束时就会真相大白。
  “唔,这位夫人无法否认,这是个相当不错的解决办法,”莱特布赖对着那份协议概要嗫嚅一阵后总结说。“实际上,我不得不说,从各方面来看,对待她还是相当宽宏大量的。”
  “从各方面说?”阿切尔带着一丝嘲笑的口吻重复道。“你指的是她丈夫提议把她自己的钱归还给她吗!”
  莱特布赖那浓密的眉毛挑起了一点点。“先生,法律就是法律,你妻子的表姊结婚是受法国法律约束的。她应该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即使她明白,后来发生的事——”阿切尔住了口。莱特布赖已经将笔杆抵到皱起的大鼻子上,并且顺着笔杆将目光垂下,脸上那副表情俨然如德高望重的老绅士想要告诫他们的儿子:德行并非无知。
  “先生,我井不想减轻伯爵的过失;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自找麻烦……唔,对那个年轻人……事情也还没到针锋相对的地步……”莱特布赖打开一个抽屉,朝阿切尔推过一份折叠的文件。后来,由于阿切尔没有尝试看那文件,也无意驳斥他的意见,律师先生才有点无精打采地接着说:“你瞧,我并不是说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但见微知著……总体而言,这一体面的解决方法,对方方面面都是非常圆满的了。”
  “是啊,非常圆满,”阿切尔赞同地说,同时把文件推了回去。
  过了一两天,应曼森·明戈特的召唤,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次更加深刻的考验。
  他发现老夫人意气消沉,牢骚满腹。
  “你知道她把我抛弃了?”她立即便开了口,而且没等他回话,又接着说道:“唉,别问我为什么!她说了那么多理由,结果我全都忘了。我私下认为是她忍受不了无聊。不管怎样,反正奥古斯塔和我儿媳是这样想的,我不认为事情全都怪她。奥兰斯基是个绝顶的混蛋,不过跟他一起生活一定会比在第五大街快活得多。家里人可不承认这一点,他们认为第五大街就是太太平平的天堂。可怜的埃伦当然不打算回丈夫那儿去,她一如既往地反对那样做。所以她准备跟梅多拉那个傻瓜在巴黎定居……唉,巴黎就是巴黎,在那里,哪怕你没有几个钱,也能弄一辆马车。可她像只小鸟一样快活,我会想念她的。”两滴眼泪——老年人于涩的眼泪——顺着她肥胖的面颊滚落下来,消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胸膛上。
  “我只求一件事,”她最后说,“他们别再来打扰我。确确实实该让我一边享清闲了……”她有点恋恋不舍地对阿切尔眨眨眼睛。
  就是这天晚上,他回家后,梅说出她想为表姊举办告别宴会的打算。自从奥兰斯卡夫人逃往华盛顿的那一夜起,她的名字一直没人提过。阿切尔惊讶地看着妻子。
  “举办宴会——为什么?”他问道。
  她脸上泛起了红润。“可你喜欢埃伦呀——我以为你会高兴呢。”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确实不明白——”
  “宴会我是一定要办的,纽兰。”她说完便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书桌前。“这些请柬全都写好了,是母亲帮我写的——她也认为我们应该办。”她打住话头,有点儿尴尬却面带笑容。阿切尔顿时认识到,他的面前是“家族”的化身。
  “噢,那好吧,”他说,一面用视而不见的目光看着她递到手中的客人名单。
  宴会前他走进客厅时,梅正俯身在火炉上,小心翼翼地摆弄那些木柴,设法让它们在不习惯的干净瓷砖里面烧旺。
  高高的落地灯全都点亮了,范德卢顿先生的兰花配置在各式各样的新瓷盆与漂亮的银制容器里,十分引人注目。大家普遍认为,纽兰·阿切尔太太的客厅布置得极为成功。一个镀金的竹制花架挡在通向吊窗的过道上(此处老眼光的人会认为摆一尊米罗的维纳斯青铜雕像更佳),花架上的报春花与瓜叶菊及时更新了。浅色锦缎的沙发与扶手椅巧妙地聚拢在几张漂亮的小台子周围,台子上密密麻麻摆满银制玩具、瓷制小动物,以及花穗镶边的像框。罩着玫瑰形灯伞的高灯耸立其间,宛如棕榈丛中的热带花卉。
  “我想埃伦从来没见过这屋子点上灯的情景,”梅说。她停止了操劳,红着脸抬起头来,用可以理解的自豪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她支在烟筒一侧的铜火钳咣啷一声倒了下来,淹没了丈夫的回话声,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支好,就听见通报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到了。
  其他客人紧接着也到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范德卢顿夫妇喜欢准时就餐。屋子里的人眼看就要满了,阿切尔正忙着给塞尔弗里奇·梅里太太看一幅维白克霍文的“绵羊习作”——那是韦兰先生以前送给梅的圣诞礼物——这时他突然发现奥兰斯卡夫人来到他身边。
  她脸色格外苍白,这使她的黑发显得特别浓密。也许——或者实际上——是因为她脖子上绕了几串琥珀珠子,使他突然想起了他曾经在孩子们的晚会上与之跳舞的那个小埃伦·明戈特,那时是梅多拉·曼森第一次把她带到纽约。
  也许是琥珀珠子与她的肤色格格不入,要么就是她衣服不太匹配:她的脸上显得毫无光泽,甚至可以说很难看,但他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这张脸。他们的手相遇了,他觉得仿佛听见她说:“是啊,明天我们就要乘俄罗斯号起航——”接着他又听见几次毫无意义的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只听梅的声音说:“纽兰!宴会已宣布开始了,你不带埃伦进去吗?”
  奥兰斯卡夫人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他注意到这只手没戴手套,并想起那天晚上同她一起坐在23街那间小客厅里的情景,当时他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这只手。她脸上的美似乎都躲到搭在他衣袖上的纤纤玉指及带小圆窝的指关节上了。他心里自语道:“即使仅仅为了再看到她的手,我也必须跟随——”
  只有在以招待“外宾”的名义举办的宴会上,范德卢顿太太才会屈尊坐在主人的左侧。奥兰斯卡夫人的“外籍”身份被这个告别仪式强调得恰到好处,范德卢顿太太接受换位的态度十分和蔼,使人对她的认同无可置疑。有些非办不可的事,一旦要做,索性就大大方方,痛快淋漓。按钮约的老规矩,围绕一位行将被除名的女眷的家族集会,便属于这样一件事。既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欧洲的航程已定,为了显示对她坚定不移的爱心,韦兰家与明戈特家的人上天揽月都在所不辞。阿切尔坐在餐桌首席,惊异地观看着这一默默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活动:由于家庭的这种支持,她的名声得以恢复,对她的怨愤得以平息,她的过去得到默认,她的现在变得光辉灿烂。范德卢顿太太对她隐约露出善意——这在她是最接近热诚的表示了。范德卢顿先生则从梅右首的座位上顺着餐桌频频投来目光,显然是想证明他从斯库特克利夫送来那些康乃馨合情合理。
  阿切尔在这个场合显得像个无足轻重的助手。他仿佛正在校形吊灯与天花板之间的一个地方漂浮,惟独不知自己在这些活动中有什么作用。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营养充足的平静的脸上掠过,他觉得,所有那些全神贯注在梅做的灰背烤鸭上。看似并无恶意的人,是一伙不声不响的阴谋分子,而他与坐在他右首的那位苍白的女子则是他们阴谋的主要目标。这时候,许多隐约零星的眼神连成一片,使他忽然想到,在所有这些人的心目中,他与奥兰斯卡夫人是一对情人,是按“外国”语汇中那种极端意义的情人。他想到,几个月来他一直是无数眼睛悄悄观察、无数耳朵耐心倾听的中心人物。他知道,借助于他尚不清楚的手段,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把他和他的犯罪同伙拆开。现在,整个家族都聚集在他妻子周围,心照不宣地假装啥事也不知,或者啥事也没想过,而这次招待活动仅仅出于梅·阿切尔正常的心愿,亲切地为她的朋友兼表姊送别。
  这是纽约“杀人不见血”的老办法;这办法属于那些害怕丑闻甚于疾病的人,那些置体面于勇气之上的人,那些认为除了肇事者本身的行为以外,“出事”是最没教养的表现的人。
  这些思绪接踵浮上他的心头,阿切尔感觉自己像个囚犯,被包围在一伙武装分子中间。他打量餐桌四周,从交谈的语气推测到,追捕他的人个个铁面无私,他们正一面吃着佛罗里达的龙须菜,一面谈论博福特和他妻子的问题。“这是做给我看的,”他心想,“我将是什么下场——”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向他袭来:暗示与影射比直截了当的行动更恶毒,沉默比激烈的言辞更凶狠——它们就像家族地下灵堂里一道道的门向他合拢过来。
  他放声笑了起来,他的目光遇到了范德卢顿太太投来的惊异目光。
  “你认为挺可笑吧?”她脸上一副苦笑说。“可怜的里吉纳想留在纽约,我想这主意当然有它荒唐的一面。”阿切尔喃喃地说:“当然。”
  这时候,他意识到奥兰斯卡夫人另一位邻座与他右边这位夫人交谈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同时他也见到端坐于范德卢顿先生与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中间的梅,顺着餐桌迅速使了个眼色。很显然,他这位主人与他右边的夫人总不能一顿饭下来一直保持沉默,互不交谈。他转向奥兰斯卡夫人,她以淡然的笑容迎着他,似乎在说:“哦,我们坚持到底吧。”
  “你觉得旅行很累吧?”他问。他的声音十分自然,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回答说恰好相反,她在旅行中很少感到有什么不适。
  “只是火车上太热,你知道,”她又说。他则说,到了她行将奔赴的那个国家,她就不会再受那份罪了。
  “有一年4月,”他加强了语气说,“我在加莱至巴黎的火车上,有好几次差点儿给冻僵。”
  她说这并不奇怪;但又说毕竟还是有办法的,可以多带上一块围毯嘛;她还说,每一种旅行方式都有自身的困难。对此,他冷不了地回答说,他认为,与远走高飞的幸福相比,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脸色大变,他突然又提高嗓门说:“我打算不久以后一个人进行漫长的旅行。”她脸上一阵震颤。他朝里吉·奇弗斯探过身去大声道:“我说里吉,去漫游世界你看怎么样——我是说现在,下个月就走?你敢我就敢——”听到这里,里吉太太尖声说,不过了马撒·华盛顿的舞会,她决不会放里吉走。那个舞会是她准备在复活节那一周为盲人院安排的活动。她丈夫则温和地说,到那时他就得为准备国际马球赛进行训练了。
  然而塞尔弗里奇·梅里却抓住了“漫游世界”这句话,因为他曾经乘自己的汽艇环行地球一周,于是抓住机会给餐桌周围的人提供了几条有关地中海沿岸那些港口水深太浅的惊人见闻。他补充道,可说到底,这事倒无足轻重;因为,你若是见过了雅典、士麦那和康斯坦丁堡,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游呢?梅里太太说,她太感激本克姆医生了,是他让他们俩答应不去那不勒斯的,因为那儿有热病。
  “可你必须花三周时间才能游遍印度,”他丈夫让步说,他急于让大家明白,他决不是个轻浮的环球旅行家。
  就在这时,女士们起身到客厅去了。
  在图书室里,劳伦斯·莱弗茨无视几位要人的在场而占据了支配地位。
  像平时那样,话题又转回到博福特夫妇身上。就连范德卢顿先生和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也坐在大家心照不宣地为他们留出的体面扶手椅里,等着听这位年轻人的猛烈抨击。
  莱弗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美化高尚人格。歌颂家庭神圣的感情,义愤使他谈锋犀利。显然,假如别人都效法他的榜样,以他的话为行为指南,那么,上流社会决不会软弱到去接纳一个像博福特这样的外籍暴发户——不会的,老兄,即使他娶的不是达拉斯家的人,而是范德卢顿家或拉宁家的,那也不会的。莱弗茨愤怒地质问道,假如博福特不是早已慢慢钻进了某些家庭——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之流就是紧步他的后尘——他怎么能有机会与达拉斯这样的家庭联姻呢?假如上流社会主动向平民女子敞开大门,是否有益虽然值得怀疑,但危害还不是太大;而一旦开始容忍出身微贱、钱财肮脏的男人,那么,其结局必然是彻底的崩溃——而且为期不会很远。
  “假如事态照这种速度发展,”莱弗茨咆哮着,那神态好像是普耳装扮的年轻预言家,只是还没有变成石头。“那么,我们就会看到我们的下一代争抢诈骗犯的请柬,跟博福特家的杂种结亲。”
  “咳,我说——不要太过火嘛!”里吉·奇弗斯和小纽兰抗议说。这时,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更是大惊失色,痛苦与厌恶的表情也浮现在范德卢顿先生那张敏感的脸上。
  “他有杂种吗?”西勒顿·杰克逊喊道,接着竖起耳朵等着回答。莱弗茨想以笑声回避这个问题,老绅士对着阿切尔的耳朵喊喳说:“那些老想拨乱反正的人真奇怪。家里面有个最糟糕的厨师的人,总爱说外出就餐中了毒。可我听说我们的朋友劳伦斯的这顿臭骂是事出有因的:这一次是打字员,据我所知……”
  这些谈话从阿切尔耳边掠过,就像没有知觉的河水不停地流啊流,而且不知道何时才该停。他从周围一张张脸上看到了好奇、好玩甚至快乐的表情。他听着年轻人的笑声,听着范德卢顿先生和梅里先生对阿切尔家的马德拉葡萄酒独到的赞誉。透过这一切,阿切尔朦胧感觉到他们对他都很友好,仿佛看管他这个自认的囚犯的那些警卫,正试图软化他们的俘虏,这种感觉更加坚定了他获得自由的强烈愿望。
  他们随后到客厅加入了女士们的行列。在那儿,他遇到了梅得意洋洋的目光,并从中看到一切“进展”顺利的信心。她从奥兰斯卡夫人身边站了起来,后者接着就被范德卢顿太太招呼到她就座的镀金沙发旁的座位上去。塞尔弗里奇·梅里太太穿过客厅,凑到她俩身边。阿切尔明白了,原来这边也在进行一场忘却与恢复名誉的阴谋,那个把他周围的小圈子聚拢在一起的隐密的组织,决心要表明从未对奥兰斯卡夫人的行为及阿切尔家庭的幸福有过片刻怀疑。所有这些和蔼可亲、坚定不移的人们都毅然决然地相互欺骗,假装从来没听说过、没怀疑过甚至没想到过会有一丁点儿与此相反的事。就从这一套合谋作假的表演中,阿切尔又一次看出全纽约都相信他是奥兰斯卡的情人的事实。他窥见了妻子眼中胜利的光芒,第一次认识到她也持有这种看法。这一发现从他内心深处引发了一阵邪恶的笑声;在他费劲地与里吉·奇弗斯太太及小纽兰太太谈论马撒·华盛顿舞会的整个过程中,这笑声一直在他胸中回响。夜晚的时光就这样匆匆行进,就像没有知觉的河水,流啊流,不知如何驻足。
  终于,他见到奥兰斯卡夫人站了起来,向人们道别。他明白,再过一会儿,她就要走了;他努力回想在宴席上同她说过的话,可一句也记不起了。
  她朝梅的身边走去。她一面走,其余的人绕着她围了个圆圈。两位年轻女子手握在了一起,接着梅低头吻了吻她的表姊。
  “她们二人,当然是我们的女主人漂亮多了。”阿切尔听见里吉·奇弗斯小声对小纽兰太太说,他想起了博福特曾粗鲁地嘲笑梅的美不够动人。
  过了一会儿,他到了门厅里,把奥兰斯卡夫人的外套技在她的肩上。
  尽管他思绪紊乱,却始终抱定决心,不说任何可能惊扰她的话。他坚信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他的决心,因而有足够的勇气任凭事态自然发展。但跟随奥兰斯卡夫人走到门厅时,他却突然渴望在她的马车门前与她单独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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