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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不开的夏天

_8 道尾秀介 (日)
  我摇摇头,把稿纸扔回垃圾箱。正要把其他垃圾也扔回去时,在我的视线里又出现了那张资料纸,背面用红笔写着所婆婆的提示。突然,我的脑际闪过一种异样的声响。
  我伸手捡起了那张资料纸,展平。
  难道说——
  我又一次把手伸进垃圾桶,把刚才扔进去的S君的作文第一页重新拿了出来,呆呆地盯着那张纸。
  果然——
  “美香,过来一下。”
  我手里拿着资料纸和稿纸站了起来。
  正在我打算和美香一起走出房间的时候,S君叫住了我们。“到哪儿去啊,道夫君?”
  那声音里隐藏着一丝不安,被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们想去查点儿东西。”
  我头也没有回,简单地答了一声。走出房间,一下了楼梯。身后传来S君急速的说话声,我虽然听见了,却没有停下脚步。“哥哥,要查什么啊?”
  “你跟我来就是了。,
  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我一边用脚踢开地板上乱糟糟的垃圾,一边穿过餐厅,来到和室。那是爸爸看书或是玩游戏的地方。我踩着榻榻米,穿过房间,打开壁橱衣柜,第二层的下半部乱七八糟地塞着许多旧报纸。我坐在那里,把报纸一张一张抽出来,确认着日期。“找到了! ”
  我喊了一声,停了下来。
  《N 镇的怪异动物尸体》这是第四只小狗尸体被发现之后第二天的报道。我马上瞥了一眼报道的右下角,长方形的报栏中是一幅N 镇的地图。地图上,发现小猫小狗尸体的地方都被打上了圆形的标注。当时已经发现了四只小猫和三只小狗的尸体,加上新发现的,总共是八个记号。“那个并不是什么暗号。”
  我拿出S君的作文纸,看着纸面上的八个记号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和报纸上登载的地图上散落的圆形记号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接着。我把写着所婆婆提示的那张资料纸也展开,正面对着自己。那是入学纪念的时候学校发下来的地图,叫做《我们生活的街区》 。这是 N 镇的印刷地图,上面到处都是手绘的插图。我把这张纸和刚才的作文纸重合在一起,然后把这两张纸对着窗子的光亮举了起来。“果然一样啊。”
  ×形记号的位置和报纸上登载的地图上的圆形记号位置完全相同。
  “什么?什么一样啊?”
  美香问道。而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要和S君单独谈谈。美香,你留在这里。”
  另一个可能性
  “已经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S君!”
  我站在房间的门口,俯视着S君。
  “啊?你说什么?突然间……”S君的声音里明显带有动摇和不安。
  “杀死小猫小狗的是你吧?S君?”
  “我不是说过不是我嘛!说了好多次——”
  “我有证据!”
  我把地图资料纸和作文稿纸拿到了S君的面前。
  “这张地图你家里也有吧?入学纪念时给全体学生每人发了一张。”
  “嗯,啊啊。是有吧。”
  “S君,你在这张地图上把杀死小猫小狗的地点都画上了火形记号。你在画记号的时候,下面正好垫着稿纸。那个稿纸是让我们带回家去用来做作文作业的。——所以。在作文的第一页纸上留下的这些×形记号的痕迹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号。这不过是你在地图上画记号的时候印到下面来的。是这样吧?S君?”S君在瓶子里吃吃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发现什么了呢。原来是这个啊。真蠢!”
  “怎么蠢了?”
  怎么蠢了?——S君充满了嘲笑地模仿着我的口气,突然高声笑了起来。
  “我说道夫君,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净在那儿瞎猜!
  我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S君。
  “行啦行啦,我就把×形记号的事跟你说了吧。让你那么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真烦人!就像你说的,那就是我在地图上标出来发现小猫小狗尸体的地方时印到下面的痕迹。”
  “果然——”
  “不过等一下!道夫君,你就是总这样着急才容易犯错!S君嘿嘿地笑着。
  “真相是这么回事儿。那天,我在家里把稿纸平铺开,想开始对付国文作业。心里想着‘可要好好写啊!’可是怎么都写不好。脑子里什么思路都没有。作文那东西你知道吧,不是想写就能写得出来的,所以我就想换换脑子。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最近在附近发现小猫小狗尸体那件事。那些可怜的小动物们的尸体究竟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想起这件事来。于是我就拿出那张地图放在稿纸上面。一边想着那些发现小猫小狗尸体的地点。一边在上面画上了×形记号。所以下面的稿纸上就印上了铅笔的痕迹。就这么回事。”
  这个解释和我预想的一样。
  “你能把那些发现尸体的地方记得那么清楚,真是奇怪。有点不正常吧?恐怕只有是自己干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吧?”
  于是S君回答说:“啊啊,忘了。——我想要在发现尸体的地点画×形记号的时候有点记不清楚了,所以就去看了报纸。报纸上不是登了地图吗,上面有圆形的记号。我就是看了那个,然后再在我们发的地图上画记号的。糊里糊涂的,忘了跟你说这个了。要是不说这个的确听起来有点怪。”
  “原来是那样啊。是按照报纸的记号画的啊……”我垂下头,叹了口气。“是这样啊。晨报是在七月十二号登载的那张标了记号的地图,而我们交作业的日期正好是在S君死去的前一周,也就是七月十三号。在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写作文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吧!对了对了,要不说我都忘了。那时候我看的就是当天早上的报纸。我就是看着那张报纸上的地图,然后在我们发的那张地图上画上发现尸体的地点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确认S君似乎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于是慢慢地开了口。
  “不可能是那样的。”
  我指出了S君的失败之处。
  “报纸登载地图其实不是在七月十二号,而是在七月十六号——也就是我们交作文之后的第三天。所以S君,你说你照着报纸上的地图在发现尸体的地方画记号什么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交作业是在十三号,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现第八具尸体。但是在原稿纸上却已经印上了八个×形记号了。S君,这个你又怎么解释?为什么你会预先知道下一个尸体将要被发现的地点?”我停了一下,长时间的沉默之后,S君终于开了口。“你骗我。”
  我突然感到胸日一阵痛楚。但是,这并不是我在那一刻变得软弱了。S君似乎是为了掩饰所以才如此责备我。
  “是的。我骗了你。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对我说实话!”
  “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胸口又是一阵痛楚。为了掩饰,我故意仰起脸大声地说:“我当然没法相信你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你对我说了太多谎话。你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那天夜里对我说,小猫小狗都是岩村老师杀死的。然后昨天我见到你妈妈之后。你又说小猫小狗的事情绝对不是你干的。这一切都是谎话吗?不全都是胡扯吗?”我提高了声音。
  “难道不是你在骗我吗?S君!”楼下,美香快活地哼着歌。我异常烦躁地死死地直视着S君,一眼不眨,一秒钟也不曾从S君的身上移开视线。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恐怕就会对自己丧失信心。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充满了这样的不安。“我没有骗你啊。岩村老师亲口对我说是他杀了那些小猫小狗,这是事实。根本不是我干的,这也是事实。”
  “那些话我是不会相信了!“那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把那些小猫小狗的腿折断?为什么要往它们的嘴里塞上香皂?道夫君,你说这又怎么解释?”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过后你自己慢慢解释就好了。”我绝对不肯把视线从S君的身上移开。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人。S君似乎是无言以对了,只是在巢里瑟缩着。
  “那些小猫小狗就是你杀的。你承认不承认?”
  等了好长时间,S君终于回答了。
  “不,我不承认。不过,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干。”
  我皱着眉,依旧凝视着S君。
  “我记不清楚了。还是人的时候的那些记忆一点点地都忘了。
  “现在好像我活过的九年也都已经记忆模糊了。”S君无限留恋地说。
  “你又说慌了吧?”
  “真的没说谎。真的不记得了。我也没办法。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人的时候的记忆在我转世之后不久就一点点消退了。只是现在才意识到,想起来总觉得很虚幻,现在我算是知道了转世这回事。”
  “说谎!”
  “为什么是说谎?道夫君你明白吗?你明明没有死过。要不道夫君你也死一次试试?试一次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对,那样就好了,死一次就好了。怎么样?道夫君?死一次怎么样?行吗?死一次行吗?”
  ——死一次行吗——
  我感到藏在心中的愤怒宛如烟火一般喷发了出来。视野里一下子变得惨白,喉咙深处不停地灼烧。我明白,这种感情绝对不是第一次产生了。一直积累的对于S君的愤怒以不同形式在我的心底宛如烟火般点点迸射,就像是昨天夜里那受潮了的烟火一般,一点点迸射。向着最后爆发的一刻逼近。这一点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道夫君,那你打算干什么?想要对我发火吗?还是像昨天那样想弄死我?”
  “我不想弄死你。我不记得这么干过。”
  “不!道夫君你就是想弄死我。往我的瓶子里放络新妇大蜘蛛的时候你一定是这么想的。自己周围净是一些弄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就想干脆把我弄死算了,害怕继续卷进这件事。我要是不存在了,就没有揭露岩村老师的必要了。小猫小狗被虐杀的事情也——所婆婆的事情也一样——只要关键的我不存在了,这一切问翘就都解决了。而你,道夫君,也就没有办法追究什么真相了,也就必须停下来了。所以你——”
  “我就要追究到底。S君的事情,小猫小狗的事情,还有所婆婆的事情。我绝对要追究到底!”
  ”那就和我好好相处嘛!相信我吧!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继续下去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足有一分钟,只是这样互相凝视着。远远地传来飞机升空的声音,还有美香的歌声。
  “再向前走走看看吧。”S君突兀地说。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把一切情绪都抛开了似的。
  ”怎么做?”为了不受他的牵制,我小心撰冀地选择着回答的语言。“重新来过。现在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全都忘了。把对我的疑虑都扔掉,一切都从头再来。这样一定会找到别的什么可能性。道夫君,到时你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另一个可能性肯定会出现。”
  “另一个可能性?”
  “是的,也就是说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如果既不是岩村老师也不是我,那么就一定还会有个什么古怪的人出场。道夫君,你听了我的话先把岩村老师当成了凶手。可是在我家和我妈妈聊过之后就又认为凶手应该是我。现在,你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来,你看看,这样的话会怎样?”
  会怎样呢?“还有一个人对不对?和许多事都有关联的那个人。”那个人。
  “还想不出来吗?好吧,给你个提示。这个提示嘛,还是和上次一样,大吉。”
  大吉。
  “想出来了吧。你发现我的尸体那天。还有学校集会那天早上。大吉的样子怎么样?”
  “那天。大吉……要向我扑过来……以前从不那样的……”
  “学校集会那天早上呢?”
  “是啊……大吉还是跳着扑过来……”
  “向谁扑过来?”
  “老爷爷……”
  “对呀!你总算明白了。那下一个问题。大吉向你扑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那是因为我在去你家之前看见了小猫的尸体,而且还离得很近。我的身上有死猫的气味……”
  我不停地思考着。大吉那天是对我身上沾染了动物腐烂的气味产生了反应。那么它向老爷爷扑去的原因难道说也是由于老爷爷身上同样沾有动物腐烂的气味吗?S君的妈妈说担心老爷爷的工作服被弄脏了的时候——‘没事儿。反正也好几天都没洗过了。。——老爷爷当时是这么说的。难道说,当时大吉是由于老爷爷身上有动物腐烂的气味所以才有那样的反应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对,那就对了。”S君慢悠悠地说。
  “杀死那些可怜的小猫小狗的就是那个看上去挺善良的老爷爷。”
  接着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我的身体已经脱离我的意志,随意乱动起来。我把S君留在那里,自己离开了房间,走下楼梯,穿过了玄关。
  “哥哥,你要出去吗?”
  我听见美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我还是走出了家门。
  八月四日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啊,不,不用了。我再打过去吧。”
  对接电话的女孩说明之后,泰造挂断了电话,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俯视着黑色的电话机。谷尾警官和竹梨警官都不在。其实或许还是让他们打过来比较好吧。
  无论如何也难以自己走到警察局去,所以还是决定打电话。可是,现在自己是否能下决心再一次拨通那个号码呢?是否能拿出勇气呢?
  蝉在鸣叫。泰造的脸转向院中。
  结婚以来,一直和妻子女儿生活在公寓里。二十多年前泰造才买下了这座房子。选择这里也是一种妥协。因为妻子和女儿都主张一定要有院子,而泰造则认为院子没什么必要。于是,商讨的结果就是选择了这所房子。这里因为有柞树林,所以那院子看起来就不怎么像一般住宅的院子,而是像森林一角的一块空地。而妻子和女儿也都还姑且认为这是一个院子,所以就勉强接受了。前年,妻子去世后。泰造想过要把这个院子拆掉。但是由于资金方面的原因,最后只好作罢。
  但是泰造还是很讨厌院子。自己家中有一个院子这件事让他非常厌恶。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记忆再一次被唤醒了。
  童年生活过的九州的乡下小镇。有那样一个小小的院子的,租住的家。
  母亲葬礼那天,走廊七来来往往聚集着许多来帮忙的邻居。突然间听到那个声音。耳朵难以适应的声音。
  泰造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时,帮忙的人正把泰造的母亲放进棺材。
  ——什么啊——
  当时只有九岁的泰造正呆呆地在廊下望着院子。他站起身,看了过去。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邻居的五六个女人正聚在那里。其中有泰造同学的妈妈,还有泰造常去的那家干货店的老板娘。在那群人的中心,是白衣素裹的母亲。那些女人都弯着腰,拼命地、非常不自然地做着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泰造凝视着她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伸长脖子,眯缝眼睛,可是他确实没有看错。
  ——为什么啊——
  女人们相互合作,面无表情。
  “那声音……”
  她们折断了母亲的腿。伴随着低沉的,宛如被包裹着的钝响,
  她们漠然地折断了母亲的双腿。
  ——妈妈——
  泰造一时无言。
  ——究竟有什么怨恨啊一一
  那一刻,在泰造心中浮现出了一些景象,是“怨恨”这个词让他产生了联想。
  尚且年轻的母亲竟然碎死。医生也很困惑,因为死之前没有任何前兆。
  父亲去世后,在没有任何亲戚的情况下,母亲一个人抚养着泰造。
  母亲实在是美丽。那美丽的姿容让作为儿子的泰造倍感骄傲。母亲作为一个女人而言极为动人。这一切的事实和疑问始终在泰造的心中盘旋。接着,就好像是泥浆上面泛起的泡沫一般,在泰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说——
  泰造摇摇头,想要否定这个念头。可是,想要自己打消自己的念头对尚且年幼的泰造来说是不可能的。
  ——难道说,是她们——
  现在围拢在母亲身边的那些女人都有自己的丈夫。难道说。母亲和自己是倚靠她们的丈夫来维持生活的吗?而这又被那些妻子们发觉了?然后,她们决定要惩罚和她们的丈夫私通的母亲,于是就合谋毒死了母亲!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就会发现日常生活中许多事情都与之符合。有一次母亲带着泰造在街上走。一个男人叫住了母亲,两人在街边耳语。那男人狠琐不堪的脸。母亲一副犹豫不决地点着头的样子。
  自那以后几天之内,母亲回家都很晚。回到家之后,母亲也几乎都不怎么正视泰造的眼睛。而且,母亲身上似乎还多少混杂着烟草的气味。
  这一个月以来,泰造总是感觉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同学的母亲还有干货店老板娘那冷淡的态度。对了,就在母亲去世前几天,那个老板娘问了泰造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问他有没有讨厌的食物。泰造回答说不喜欢煮浅蜊。回答之后,泰造心里很纳闷,为什么要问那么一个问题呢?
  ——啊啊——去世前一天母亲晚餐所吃的食物。泰造不吃的东西一如既往地放在食台上靠近母亲的一边,所以泰造也没有过分留意。那会是什么食物呢?茶色的,小小的东西。那不就是煮浅蜊吗?——肯定不会错的——
  泰造看了一眼院子的角落,用愤怒的目光紧盯着那些表情淡漠地做着那件事的女人们。
  ——她们杀了我妈女呀——
  她们害怕妈妈会转世。
  只要把双腿折断,那么这个被她们杀死的女人就不能转世了。有一个女人注意到了泰造死死地盯着这边。那张转过来的脸泰造十分熟悉。两颊的肉耷拉着,嘴唇丰厚的那个女人。她是警察的老婆。在附近的女人们当中算是一个头目,总是对其他人指手画脚。刚才开始她们所做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好像就是山她来指挥的。警察的老婆对周围的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马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泰造。毫无表情的、冷漠的眼神。
  泰造慢慢地站了起来。想说点儿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腿颤抖着,背对着院子,泰造飞快地跑回家中,穿过厅堂和玄关,趿拉着草鞋跑出了家门,喉咙深处默默地念叨着什么,疯狂地跑了出去。
  ——她们杀了我妈妈——
  泰造拼命地飞跑着,在心中不停地呐喊。
  ——妈妈被她们杀死了——
  那天,泰造是一个人在山里抱着膝蜷缩着度过的。既没有看着母亲出殡,也没有去听僧侣们诵经。母亲的遗体埋葬在村落一端的墓地里。夜里,泰造步履蹒跚地回到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黑暗潮湿的榻榻米在迎接泰造。
  三天后,警察的老婆被杀了。据说是头部被石块击中,在一个行人稀少的路边死去了,满脸是血。凶手无从知晓。
  ——难道说——
  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泰造马上赶到埋葬母亲的墓地。那是山间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看上一眼就会毛骨悚然。
  一排排的墓碑中,只有刻着母亲戒名的一块横倒在地上,黑色的泥土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走到近前一看,墓穴是空的。墓穴底部,棺材的盖子被掀开了一半,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那里面根本就没有遗体。
  ——妈妈已经转世了——
  泥土的味道升腾起来。
  ——妈妈转世了,然后杀了那个女人——
  泰造对母亲的这种执着感到异常恐俱。死人轮回转世,这个事实轻易地将泰造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九年时间涂上了恐怖的色彩。那曾经温柔无比的母亲的面庞瞬问变得十分可怖。
  从泥土里一点点爬出来的母亲。
  为了寻找怨恨的对象而在街上行走着的母亲。
  伸出腐烂的双手抱着石块的母亲。
  举起石块砸下去的母亲。
  一周之后,父亲生前的朋友——一对在东京生活的夫妻领走了泰造。
  那个年代发生在偏远地区的事并不能很快传出来。那个地方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或者是否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切泰造都是一无所知。但这却反而加剧了在东京生活的泰造心中对母亲的恐俱。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泰造总是感觉到莫名的恐慌和胆怯。这源于对死人的恐俱,也源于对母亲的恐惧。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泰造也和周围的人一样。开始认为根本就不存在死人转世。但是对幼年时代记忆的强烈印象却使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想法。那种恐怖反倒作为一种潜在的情感在泰造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后来,即使是泰造自己有了家庭也还是一样。即使时间消磨了人生,身体也愈发呈现老态,可是一切还是没有改变。泰造对谁也不曾提起过,于是那种恐怖就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攫住了泰造的心。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那种恐怖还并没有完全地支配过泰造,它不过像是腹腔里的溃疡一样,利用偶尔的痛楚让泰造难受,仅此而已,反正都是忘不了的了,所以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活下去也没什么——泰造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
  有一个时刻,这种感觉更加具象化了。
  它本来潜藏在心底深处,可是在那一刻却突然幻化成一只黑手,伸过来拼命地摇撼着泰造。
  “那场事故……”
  一年前那个夏日的夜晚。
  “如果不是那个……”
  黑暗的小巷里。倒卧在柏油路面上,头部流着血的小姑娘,焦点游移的目光仰望着泰造。
  ——我绝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
  小姑娘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泰造始终在一旁站立着,呆呆地俯视着小姑娘惨白的面颊。
  终于,在泰造的眼前,小姑娘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消失了,嘴唇也不动了。
  ——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我——
  泰造对着那个已经气绝的小姑娘喃喃自语。小姑娘已经一动不动了,四肢微微张开,慢慢僵直。
  ——得叫救护车——
  泰造回过神来,慌忙跑去叫救护车。就在那一刻,泰造的脑海里不经意间浮现出幼年看到的场景。——妈妈——
  倒下的墓碑。杂乱的黑泥。幽暗的墓穴。空荡荡的棺材。母亲爬了出来。抱着巨大的石块,腐烂的身体在不停地行走。寻找。寻找那个心中怨恨的人。那个杀死自己的人。
  ——不是我——
  泰造慢慢地回转身。
  ——弄错了——
  他看了看倒在路旁的小姑娘。裙下露出的一只纤细的腿搭在路旁的条石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泰造已经高高抬起了自己的右脚,对着小姑娘纤柔的膝盖重重地踩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泰造听到了那个相同的声音。当年在院子里响起的虚无的声音。
  ——不是我——
  己经折断的,歪向一边的小姑娘的腿从条石滑落到柏油路上。另一条腿还搭在条石上。
  ——不是我——
  泰造盯着那另一个膝盖,再一次高高地抬起了脚。
  九
  老爷爷的告白
  老爷爷的家很好找。我想起老爷爷曾经对S君的妈妈说过,他家就在柞树林的另一边。往那边走去,就看见一幢小房子,门前有一个写着“古濑”的姓名牌。
  我按了按门铃,屋内似乎有了响动。隔了一会儿,门缓缓地开了,从中露出的老爷爷的脸显得十分苍老颓唐。
  “你——”
  “老爷爷,我有些事情想问您。是关于那些被杀死的小猫小狗的。”
  我没有做任何掩饰和铺垫。单刀直入地说。
  “那些事,是老爷爷您干的吧?”
  老爷爷俯视着我,眼睛眯缝起来。那是一双混浊的玻璃珠一般漠然失神的眼睛。
  “进来吧。”
  老爷爷弓着腰,示意我进去。
  “我正要把事情跟警察说。负责的警官不在,所以要再打电话过去。”
  老爷爷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干那种可怕的事了,放心吧。”
  “那……”
  “我再也不干了。”
  我走了进去。
  窄小的、空荡荡的起居室。榻榻米已经有多处翘了起来,粗糙不堪。窗外是一片幽暗的柞树林。柞树林和房屋之间有一块空地,杂草丛生,释起来应该是院子。可是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储物箱,花坛、盆栽一概没有。
  “家里没有冷饮。”
  老爷爷两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从水槽向我这边走来,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我的对面,把放在桌上的一只茶碗向我这边推了推。“这是我妻子以前用的茶碗。对不起啊。”
  两只茶碗形状相同,只是大小不一样。
  “老爷爷——”
  我刚开口,老爷爷便捧着自己的茶碗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被抓起来之前,我啊,真想对什么人说一说。这个对象看来就是你了。这也是缘分啊。”
  我等待着老爷爷继续说下去。老爷爷一直盯着小桌子的正中,似乎是在努力回想什么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终于,他开启了干燥的嘴唇向我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杀死那些小猫小狗的凶手的?”
  我当然不能照实回答。我又怎么能说出是S君告诉我的呢。
  “我想起了那天在S君家门门碰见老爷爷的时候,大吉向您扑过去了的事。其实大吉一直被训练对腐烂动物气味产生反应——”
  “是那么回事吗?”
  老爷爷呈现出一种十分意外的表情。
  ”是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S君以前曾经这么训练过大吉。所以我想,大吉之所以向老爷爷扑过去,是不是老爷爷身上有腐烂动物的气味呢?然后我又想,那会不会就是老爷爷杀了那些小猫小狗呢?”
  “是我杀了那些小猫小狗?”
  老爷爷自言自语道,又重新望着我的脸。然后轻轻地“哦”了声,赞同似的点了点头。他的行为却让我十分不解。过了一会儿,老爷爷突然问道:“你以前和S君很要好吗?”
  “怎么说呢,就算是吧。”
  “是吗?那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对任何人都不要讲,能保证吗?当然了。除了警察我也绝对不会对别人说。”
  我尽管摸不清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老爷爷望着我,慢慢地说起来。那声音充满了感伤和空虚。
  “杀死小猫小狗的,是S君。”
  我大吃一惊,感觉在我的脑子里混杂的无数想法突然间颠倒了。
  “但是,刚才您不是说……”
  ”我干的只是把S君杀死的小猫小狗的腿折断而已。”
  两个人的关系
  “一开始是在一年以前。你还记不记得,在这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个小姑娘车祸死了?就是那个事故发生之后不久。”提到那起交通事故,我感到一阵痛楚。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继续听下去。
  “我那天因为工作——说是工作,其实也不过就是打工。每天早上八点到柞树林里去,去看看那个放在S君家旁边的百叶箱,把森林里的温度和湿度记录下来。”
  百叶箱这个名词,以及老爷爷天天来到柞树林的这个理由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一年前,有一天早上,我跟往常一样到百叶箱那儿确认了一下,然后打算回家。回家的路上,在路边我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白色的东西……”
  “是个塑料袋。在那条林间小道上。竹丛旁有一个塑料袋。口扎得紧紧的。我就想,是什么东西呢?然后我走过去,把口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具小狗的尸体——”
  那似乎是一只栗色的小狗。
  “就像被摔在地上或者是墙上一样,整个脸都烂了。全身都是黑色的血,都结成血块了。我可吓坏了。究竟是谁干的呢?为什么扔在这儿呢?——不过,这种展惊也没有持续多久。比起震惊,不如说我是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感情给击中了。”老爷爷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颤抖着。
  更强大的感情?"
  “恐怖。”
  老爷爷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般。
  “我在那一刻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给击中了。
  “您是害怕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吗?”
  可是老爷爷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所恐俱的不是那个。我是——”
  老爷爷垂下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害怕小狗会转世。”
  老爷爷的话我一点也不明白。看着一脸困惑的我,老爷爷浅浅地笑了笑。
  “觉得奇怪是吧?可是我这么想是有缘故的。”
  “缘故?。”
  “是的。我小时候——就是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我的妈妈去世了,被坏人给杀了。然后就被装进棺材,埋进土里。但是……”接着,老爷爷说出了让我极为震惊的话。本来已经死去的母亲却在某一天转世了,从棺材里坐起来,爬出泥土,对杀死自己的人进行复仇。
  “从那以后,我一看见死尸就非常怕他会转世。而且还会想起我妈妈复仇的事。那天早上,看到小狗的尸休后,我就感到特别恐怖。等回过神时,我已折断了小狗的腿。”
  ‘腿?为什么啊?"
  ‘因为那么做了,就可以防止它转世。那些人杀死我妈妈之后,也是折断了她的腿。当然了,当时肯定是折得不对,因为最后妈妈还是转世了。”
  对于老爷爷所说的,我渐渐开始理解了。
  “我把小狗的腿折断之后,就想找个地方把它埋了。所以我又把小狗塞进了塑料袋里。”
  老爷爷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一回头,就发现S君在竹丛的对面向这边看着。我当时真是脊背发凉,把小狗的腿折断了这种事要是被一个小孩子看到了,那可……一瞬间,我想这孩子肯定撤腿就跑,回到家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给别人。要不就是慌慌张张地去报警,说自己在附近看到了一个行为怪异的人。可是S君并没有那么做。”
  不仅没有那么做,相反,S君根本就没有吃惊,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爷爷的脸,一动不动。
  “S君的眼睛里充满了同倩。嘴边还有一丝微笑。S君一定是看到那样对待小狗尸体的我就觉得和他自己是同类。”
  “为什么老爷爷您和S君是同类呢?”
  我问道。可是老爷爷却反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S君为什么杀死那些小动物吗?”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其实答案始终在我的头脑中盘旋。迄今为止,我认为S君杀死那些小猫小狗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个理由应该和S君在瓶子里养小猫仔是同一个。我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S君在学校里过得不好的缘故。S君总是被班里的同学欺负。所以S君就,怎么说呢——他可能就想干一些残忍的事情。”
  我突然间想起那天我要往装着S君的瓶子里放络新妇大蜘蛛的事情来。那时我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人为什么有时候很想做一些残忍的事情。什么都干不好的时候,感到自己不被别人理解的时候,人就会做一些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的残忍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验。
  “我也这么想。在学校在家一直都承受非常大的压力,所以他就有可能通过比如说杀死小动物之类的行为来排解。——所以那时候,S君看见我对小狗的尸体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才会认为我和他是同类。他会认为,我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发泄烦恼的缺口才干那种事的。”
  为了防止转世,所以要折断双腿。这样的事情一般是很难想像的。
  “那就是一个开始。打那以后,S君就开始不断地向我提供动物的尸体。”
  “什么意思?”
  “又过了两周的一个早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看百叶箱。可是百叶箱里有一张折着的纸。前一天我来时绝对没有这个。我就想,这肯定是谁在恶作剧。那个百叶箱四面都是板子,肯定是什么人从这缝隙里塞进了垃圾。”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问道。
  老爷爷站了起来,从背后的茶柜抽屉里取出一卷纸。一张一张地,还有着当初曾经折成四折而后展开的折痕。我大吃一惊。那纸我见过。就在刚才,在我自己的房间里。那就是印着《我们生活的街区》 的N 镇地图,一共有好几张。“你好像知道啊。”
  “这是我们学校入学的时候发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也觉得可能是那种东西……”老爷爷把地图放在盘坐的膝盖上。将最上面的一张放在桌子上。我的视线落在了纸上。地图上有一个地方画着一个×形记号,就在流过邻镇的 Y 河水闸附近。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场所的含义。
  “这是最开始的一张,我当时看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非常在意,所以就闲着没事到画着×形记号的地方去了。那感觉就像是以前经常玩的那种寻宝游戏似的,很让人怀念。可是我在那儿找到的却不是什么宝贝。”
  老爷爷到了水闸附近,一开始似乎是觉得那里什么也没有,果然是恶作剧。于是,他就决定沿着来路返回。但这时,一阵恶臭忽然袭来。“我来到水闸的控制室,在螺旋式的楼梯下面,稍不留神就不会注意到的地方。那个,就被扔在那里。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和两周前看到的那只小狗一样,似乎是被摔在什么上面受了重伤而死的。
  “在水闸旁边,晨跑锻炼用的柏油路上全都是血迹。”老爷爷一面低头凝视着地图。一面说着。
  “那一定是S君给我的礼物。他看到我折断了小狗尸体的双腿,觉得我跟他其实有着相同的境遇而同情我。所以,他就用这张地图来告诉我他杀死小猫的地点。”
  “老爷爷,您把那只小猫的腿也折断了吗?”
  “是的,折断了。”
  老爷爷满脸悲痛,点了点头。
  “我实在是没法克制那种冲动。尸体一旦出现在眼前,我就又被那种恐俱弄得要发疯了。所以,要想从中解脱出来,只有折断尸体的双腿。”
  老爷爷的喉结动了一下,眉间的皱纹加深了。“我对着被折断了双腿的小猫尸体发了好一会儿呆。一瞬间对自己刚刚做的那种残忍的事情抱满悔恨和感伤,连动都动不了了。可是最让我伤心的,最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竟然通过做那件残忍的事情来将刚才几近疯狂的自己从恐惧中解脱出来,重新变得平静。”停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那小猫小狗嘴里的香皂也是老爷爷您塞进去的吗?”
  老爷爷摇了摇头。
  “不,那不是我干的。我按照地图发现尸体的时候,嘴里已经塞着香皂了。S君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S君自己的理由……”
  我想了一阵。却没有结果。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老爷爷在百叶箱里发现了第二张地图。
  “就是这张。”
  老爷爷把第二张地图叠放在第一张的上面。
  “第二个是在农户的园子里。”
  老爷爷用枯枝一般的手指了指画着×形记号的地点。这和最初发现小狗尸体的地方是一致的。那一带还有一些农户,广阔的农田之间还稀疏地分布着一些古旧的平房。
  “我就明白了,那里有新的动物尸体。我看到那张地图的时候腿都发抖了。我就想,难道说S君又干了相同的事了吗?那种可怕的事。同时我也意识到一个月前在水闸那里,我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非常恐怖的。我折断了那只小猫的腿,对S君来说就是我欣然接受了他送给我的这个礼物!”
  的确如此。S君得知水闸附近那只小猫的事情之后一定非常高兴。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抱着脑袋,不停地对自己说,什么也不许干!哪儿也不许去!”
  “那为什么后来还是去了呢?”
  实际上,后来就在那个地点发现了一只双腿被折断的小狗的尸体。
  “一想到那地方有个尸体,而且还一直放在那里,我就觉得害怕。要是不早一点把它的腿折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转世。我就是怕这个。”第二天一大早,老爷爷就跑到了地图上指示的地点。“在山茶花丛中,有一只茶色的小狗的尸体,嘴里塞着香皂。我把那小狗的腿又给折断了……”
  从此,同样的事情不停地发生着。S君不断地把地图塞进百叶箱,老爷爷也不断地按照地图的指示到那些地点去折断尸体的双腿。地图上的×形记号就这样一个个地增加着。
  “为什么S君每张地图上都要把新的有尸体的地点和此前的地点都标上×形记号呢?”老爷爷膝上还剩最后两张地图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可能是他想要向我转达他的想法吧。他想提醒我,他已经给了我这么多的礼物了,所以他就把所有放尸体的地点一遍又一遍地在地图上画记号,我觉得。”
  我突然想起S君出现在我房间里的情景。S君请求我去寻找他的尸体,我答应了他。那个时候,我虽然很不安,但是却也感觉到有一种新鲜的力量在体内涌动。为什么人去做一些事情这个想法让我充满了力量。S君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画上×形记号的时候,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在这期间。您就没有想过阻止S君吗?”
  “这个嘛,我是想过的。”
  老爷爷从我的身上移开了视线,眨了眨眼睛。
  “但是我却没有那种勇气。我一想到S君的内心处于多大的危险之中,就怎么也无法去阻止他,我实在是做不到。我如果阻止他,他一定会很伤心。自己给了对方礼物,对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如果要是知道对方其实并没有接受自己的好意的话,下一次他说不定会——”
  老爷爷没有说完,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眼前的地图,地图己经有八张了。
  “这是第九张——最后一张地图了。”
  老爷爷在把它放到桌子上之前。对我说。“第九个画上×形记号的地点就是S君家附近的空地吧?”我把自己偶然看到那具尸体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也说明了这就是后来大吉向我吠叫的原因。
  “是吗——你看到那只猫了?在那辆废弃的车里?对,那是S君杀的,我折断了腿。那是最后一只了。你和这事还真是有缘分啊……。”
  老爷爷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刚才开始,我的心中就浮现出一个疑问。犹豫了一阵,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老爷爷,您没有搬走S君的尸体吗?”
  老爷爷万分惊诧地看着我,反问道:“S君的尸体?我当然不会干那种事了!你觉得我能和尸体——人的尸体在一起呆那么长时间吗?”
  的确如此。S君尸体的腿并没有被折断。老爷爷是不会和那样的尸体在一起那么长时间的。
  “我是前天,也就是S君的尸体被发现那天决定把一切都对警察坦白的。不知怎么回事,好像S君尸体的嘴里也有香皂。所以我想,警察肯定会把近来那些动物离奇死亡的事件重新调查一番的。那样一来,我所做的一切的最终败露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我觉得,与其被警察抓到。还不如自己坦白。可是啊,真是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这三天真是快烦死了。总算下了决心,刚才给警察打电话,警官又不在。我又动摇了……”
  老爷爷仰起脸,对我笑了笑。
  “你来了,真是帮了大忙。烦心的时候,能有人听我说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心情好多了。该做的事情也能下定决心做了。”老爷爷的眼角笑容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而且,这样一来就又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算是我向警察坦白的练习吧。谢谢你啦。”
  这些话听起来是真的。
  太阳开始偏西了。透过柞树枝叶的橙色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老爷爷的侧身沐浴在阳光里,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宛如一棵生根已久的老树。远处传来油蝉的鸣叫声。
  我从未想到一切会是这个样子。我本以为老爷爷是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可是,凶手最终还是S君。S君杀了小猫小狗,老爷爷把腿——
  “把腿……”
  我仰起了脸。一直到现在,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我却忘了问最重要的事情。
  “所婆婆也是您干的吗?”
  “所婆婆……”
  老爷爷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商业街那里,大池面粉厂家的。腿也被折断了,嘴里也被塞上了香皂。”
  “什么?”
  老爷爷的脸色变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吗?什么时候?
  两手按着桌子。老爷爷向我探过身子,双眼圆睁,嘴唇张开,颤抖着。“就在两天前,八月二号——和发现S君的尸体是同一天。”
  “可是,新闻里什么也没——”
  “是夜里才发现的。我是在十点的新闻里看到的。”老爷爷一脸愕然,凝视着我,沙哑地说:“十点啊。”
  “那天下午开始,我就没打开过电视。我害怕知道警方调查的进展,连报纸也没看。那不是我干的。我不会干那种事。”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就相信老爷爷的话。折断那些小猫小狗腿的是老爷爷,所婆婆被发现的时候也是完全相同的状态,可是老爷爷却偏偏说这件事情与他无关,这绝对值得怀疑。
  我看着老爷爷的脸,他拼命摇着头。
  “你想错了。真的,我没干过。我连这件事都是刚刚才知道啊。啊啊,可是——”
  老爷爷伸出双手遮住了脸颊。手掌的缝隙间流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可能真是我的错。因为我干了那么多——我对动物的尸 体 做 了 那 么 多 残 忍 的 事 情 ─ ─ 所 以 可 能 是 有 人 在 模 仿我……”
  “模仿?”
  “只能这么想了。有人……”老爷爷的手指在脸颊上颇抖着,内心也似乎十分胆怯。“道夫君——实在是对不住……”老爷爷对我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香皂
  从老爷爷家出来,我立即向S君的家走去。
  听见门铃响而走出玄关的S君的妈妈一看到我,就用手遮住嘴角。看起来,她根本没有想到我会来。
  “道夫君,昨天真抱歉。我——”
  “阿姨,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告诉我。”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我必须马上确认,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大吉和香皂有什么关系吗?”S君的妈妈对我这个问题似乎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又一次更加直接地问了一遍。
  “大吉很讨厌香皂的味道吗?”S君的妈妈低头看着我,半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大吉还是幼仔的时候,有一次掉进洗衣房的洗衣桶里出不来了。当时虽然正在洗衣服,可是我突然有急事出去了——大吉好像是被那些衣服缠住了脚……”
  “闻到香皂的气味就受不了?”
  “是的。报社的人在玄关放个香皂箱它也受不了,直发抖。”所以昨大我走进玄关的时候,大吉发出了一种非常胆怯的声音。因为面粉叔叔往我的手里塞过一块香皂,我的手上沾染着香皂的气味。
  “可是道夫君,你为什么问这个啊?”
  “请让我看看院子!
  不等S君妈妈回答,我就直接去了院子。走到最里面的窗子前面,环顾着四周。S君的妈妈趿着拖鞋追过来。
  “这里,警察搜查过了吗?”
  “是的,全都搜查过了……”
  “杂草下边呢?全都搜查了吗?走廊下呢?”S君的妈妈为难地皱着眉头,回答说:“我想已经搜查过了。”可我还是弯下腰,贴着地面,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那些阴影。杂草丛生的地方,被石块遮蔽的地方,廊檐柱子的内侧。——没有。哪儿也没有。
  “道夫君,你究竟是——”
  “对不起,阿姨。马上就完事。”
  我的脸儿乎要贴到地上了,环顾着四周,伸手四处摸着。但还是没有,哪儿都没有。难道说警察已经发现了吗?或者是我想错了吗?我不停地喘着粗气。必须要找到。不找到的话——到底在哪里呢?难道是隐藏在哪里了吗——
  我突然转过头。
  在我的视线里,是许许多多的向日葵。
  “明白了……”我默默地自语道。
  逼近一切的终结
  我冲进玄关,带着一直留在一楼的美香跑上楼梯。妈妈已经回来了,因为发现了我乱扔的旧报纸,正在怒骂。我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没有时间了。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怎么了?那么慌慌张张的?”
  我冲进房间,S君惊奇地问道。我没有回答,只是立即逼近了S君。
  “我都从老爷爷那里听说了。”
  “哦,你都知道了。那又怎么了?那老爷爷全都承认了吗?承认自己是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
  “别装了!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我己经都知道了!,
  “噢?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
  “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就是你,S君。你在学校里过得不好,感觉痛苦,感觉寂寞,所以你就去杀那些小猫小狗来发泄。然后你把放尸体的地点通过学校发的那张地图告诉老爷爷。老爷爷就按照那地图找到尸体,再把尸体的腿折断!”
  “哦。是这样啊。然后呢?”
  “我也终于明白了你训练大吉寻找烂肉的原因了。你是为了把自己杀死的动物的尸体弄回家来。S君,你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因为在发现小猫小狗的尸体之前如果自己的身影在现场被发现了,马上就会受到怀疑。但是想要残杀动物的那种残忍的念头你怎么也抑制不了。所以你就打算杀死那些动物之后在夜里让大吉把尸体运回来。这是你最初的计划。但是后来你把动物的尸体当作礼物送给老爷爷了,所以这个计划就被放弃了。你决定不用大吉运回那些尸体而是送给老爷爷。不去回收那些尸体,也就是说把尸体留在原处不动。这个计划的变更对于你而言是非常危险的。但是你非常同情老爷爷,因为老爷爷和你有着相同的境遇。所以你就冒险想要为老爷爷做点儿事。”
  “真可笑!道夫君,你不知道吧,狗如果训练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了。只要记住了去寻找尸体,无论怎么阻止,大吉还是会挣脱绳索跑出去的。然后叼着小猫小狗的尸体回来。就像把我的尸体叼回来一样。”
  “所以你就用了香皂!”
  我一步也没有退缩。现在,我非常清楚要想压制S君就要赌上全部。“大吉非常讨厌香皂的味道。所以你就在杀死的小猫小狗的嘴里塞进了香皂。这样即便是大吉跑了出去也不会把尸体运回来了。”
  “啊?头一回听说啊。真不可思议。”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了。”
  我伸出右手,把装着S君的瓶子拿到了眼前。
  “啊啊,道夫君!——你要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我只是要告诉你。不许再对我说谎。”
  “你那张脸好可怕啊。跟上次要把那大蜘蛛放进来的时候一样。你去照照镜子。道夫君,不觉得吃惊吗?你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吧。你身上非常恐怖的那一部分——”
  我用左手拿住瓶子,右手迅速地拧着盖子。
  “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啦?想用暴力?”
  “你要是不跟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对我说谎了,我就真那么做!”我打开了盖子,扔到地板上,两根手指伸进了瓶子里。“开玩笑吧你?”S君的声音变了。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冲着S君伸出了手指,S君慌忙地退向巢的另一端。手指尖马上就要触到他的身体时,他突然伸出八只脚蹬住了巢,一下子跳到了瓶口。
  “道夫君,你冷静点儿!”
  我的手指始终追着S君。S君还想再跳起来,可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体已经被我用拇指和食指死死地夹住了。手指肚那里能感觉到S君在蠢蠢欲动。
  我和S君都已经无话可说了。我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S君也不再蠕动,只是等待我的行动。
  “我知道了。”
  终于,S君说道。仿佛是从洞穴底部传来的声音,晦暗,毫无感情。
  “我再也不说谎了。”
  这句话让我感到全身一阵轻松,不觉瘫坐在地板上,S君终于能够明白我的愿望,这让我从心底感到非常高兴。我看着S君,平静地说:“对不起,S君。我本来并不想——”可是接下来S君的话让我浑身冰凉。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刚才S君说的那句话我实在不愿意相信。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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