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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不开的夏天

_5 道尾秀介 (日)
  我转过身。岩村老师又回到了玻璃桌旁,在桌子上支着肘,脸朝向房间的左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S君的声音还在,能听到他似乎在笑。
  不觉间我已经转身面向那一边,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道夫君!你干什么!”S君在瓶子里怯怯地说。但是我还是继续向前走,着了魔一般。厨房对面,岩村老师的背影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变得大了起来。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一米了。
  岩村老师看着的东西也映入了我的视线,是电视。画面不停地颤抖,时不时晃动起来。画面上有一个人。S君。没有穿内裤的S君。
  (不要啊……)
  画面上的S君扭捏地笑着,面朝镜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都说了不要啊……)
  拿着摄像机的人似乎是做出了某种指示。画面上的S君流露出一丝厌烦,不过,从他的表情上可以判断出,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厌烦。相反,S君看上去似乎很快活。
  从背景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S君当时所在的地点。白色的,不锈钢质的保管箱。墙上用胶带贴着“请不要忘记随身物品”的手写告示。
  是学校的更衣室。
  岩村老师按着手边的遥控器,画面中S君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岩村老师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向前扑倒,伸出手臂抓住了耳机,把插头插进了电视机插孔中。S君的声音消失了,岩村老师由恢复了刚才的坐姿。
  我回转身,慢慢地离开了。我的头一阵绞痛。一些莫名的念头在心中不停地搅动。穿过幽暗的走廊,我打开玄关的门,眩目的阳光刺通了眼睛。岩村老师究竟有没有觉察我的行动这种担忧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荡然无存了。即便现在岩村老师突然转过身向我扑来,我只要大声叫就可以了。只要大声叫。
  门关上了。停车场一侧的墙壁旁边,美香带着哭腔说:“岩村老师回来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岩村老师看到我了,然后就大声地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如果,我不说点什么让他进屋的话……”
  或许,岩村老师只是觉得在车站看到的美香和在这里看到的美香有一点儿相似罢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低着头对美香说。“——回去吧。”电视里的故事
  出了岩村老师家,我和S君拐进了回车站的商业街。临街的家电铺子里,电视正在播放剧集。我无心观看,低着头往前走。
  “道夫君,快看。那个人也叫道夫呦!”S君突然在瓶子里冲我叫。
  我低头一看,S君不知什么时候从瓶子里露出了头,正盯着电视看。
  看着他一脸激动的样子,我转过了头,往玻璃橱窗里面看去。一个面貌英俊的男人正在电视里侃侃而谈,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美貌且看似十分聪明的女人。我心底没了兴趣:“这有什么可看的。”
  “看下去或许你会感兴趣哦。”S神秘莫测的冲我眨了眨眼。
  我不解的又转过了头去,英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已经用一条红色的围巾勒住了女人的脖子,刺眼的红色围巾正一点点的收紧。
  “杀人?”我不禁惊呼出口。
  “她真是可怜的人。”S君喃喃的在瓶子里应了一声。我转过了头,屏幕里的女人似乎无意挣扎,一双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男人的脸。“道夫,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我是……”。
  男人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的眼神突然让我觉得十分可怕。我突然间想知道后面的事情了。
  “道夫,道夫君!”S君在瓶子里叫我的名字。
  我缓过神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S君有些吞吞吐吐。我转过了头,继续看电视。画面里的主角已经变成了一群穿制服的警察。“死者叫枝村幸子。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她是美容师佐山道夫的未婚妻。”
  “佐山的未婚妻?那个波多野案子的嫌疑人?”一个警察问正在读资料的搜查官。
  “是的。”
  “马上去问问他。”英俊男人的面孔又一次成了屏幕里的主角。“我在案发时正在美容院的经理室里。啊!”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福地小姐当时来采访我,她可以为我做证。”屏幕上的主角换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和佐山先生早就约好的,下午七时来找他做专访。”
  “七时二十分,你在哪里?”问话的是一个眉目冷峻的中年警官。
  “在经理室喝茶,因为我来的时候佐山先生的工作还没有做完,所以我稍微等了他一下。”叫福地的女人歪着头想了一下,回答道。
  “那么说,那个时候你们不在一起了?”中年警官咄咄逼人的问道。
  “恩,虽然看不见,但他就是经理室的里间。我一直在和他说话啊。”叫福地的女人回答道。中年警官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知道了,多谢福地小姐的合作。”
  主角们又换成了穿制服的警察。
  “虽然福地藤子声称在七点二十分在和佐山道夫对话,但由于隔了一道门,不能排除他使用电话或者录音机之类的动西。”
  “福地说七点种时佐山接她进了经理室,虽然期间二人不是都是面对面坐在一起,但从案发现场到美容院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从时间看假如在七点种佐山还在美容院的话,那么七点二十分死亡的枝村就不可能是他杀的。”
  我心底有些疑惑了:“S君,那个叫福地的女人为什么要说谎呢?”
  “那个叫枝村的女人真可怜。”S君所问非所答的回了一句。
  我盯着屏幕不在说话了。
  “坂东,你怎么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道。
  答话的是那个眉眼冷峻的中年警官:“枝村肯定是佐山的杀的。我始终认为,佐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七年前天命山的青山伦子、两年前青森县的波多野雅子,和这次枝村幸子都是他杀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唯利是图,从不顾及他人的小人。”说到这里,我看到了大叔愤怒的眼神。
  “可是福地藤子的证词……”头发花白的老警官有些顾虑。
  “我去再找福地谈一谈。”坂东警官态度很坚决。画面的主角再次换了人,那个叫福地漂亮小姐又出现在了屏幕里。“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在和佐山先生谈话。”
  “不,我不是来问那些的。”叫坂东的大叔笑呵呵的说道。
  “那我更没什么可说的了。”福地藤子显得不耐烦。
  “福地小姐,我是来告诉你几件事的。这几件事和佐山道夫先生有关。我想您一定有兴趣听一听。”
  福地藤子重新坐回了座位:“那请您快说。”
  坂东警官笑了笑:“七年前在青森县天命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叫青山伦子的二十一岁年轻女性。当时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经调查他的男友在她死后就辞职且下落不明。两年前还是在青森县,大证券商波多野的太太雅子被吊死在树林中,经调查波多野雅子背着丈夫有外遇,她借了大笔金钱给某人,所以虽然找到了遗书,但我们认为她是被某人杀死的。”
  福地藤子轻蔑地笑了笑:“所以呢?”
  坂东警官突然严肃起来:“与这两案子有关的嫌疑人就是……”
  “佐山先生吗?”福地藤子接过了话。
  “是的,而且这次案子的死者……。”
  “幸子是佐山先生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福地藤子笑了笑,“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案发那天的七点二十分,佐山先生真的在经理室吗?”坂东警官问道。
  “和我一起在经理室,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福地小姐,我现在想对你说的是,做为女人,还是活的有尊严一点的好。枝村幸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告辞了。”坂东警官冲同来的警官一招手。
  画面一转,桌子旁边只剩下福地藤子一个人,她站起身,喃喃地说了句:“女人的东西,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啊……。”
  “够了!”S君的声音把我的思维从电视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我惊诧的看着瓶子口。
  “够了、够了。我们赶紧走吧,美香还在等着我们呢。”S君的声音像害怕,又像是乞求。
  我点了点头,望了一眼电视里福地的背影,转过头找美香去了。
  回家的路
  我们在岩村老师家所看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对美香提起。
  回到N车站时是午后一点钟左右。美香说肚子饿了,于是我来到出租车上车点旁边的烤肉店,递给店里的大叔一百六十日元,买了大葱金枪鱼和烤软骨。
  “道夫君,不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S君突然很软弱无力地说道。
  “那,就到那个公园去吧。以前写生会活动的时候去过的。”
  与车站相反的方向有一个缓缓的上坡,半途中就是那个大公园。我们不知道那公园究竟叫什么,都叫它“JR 公园”。从那里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车站和周边的街景。今年春天,全班同学在那里举行过写生会的活动。那时我画了流过公园一端的那条人工河。还记得我在本来一个人也没有的河边画上了隅田的身影,被伊比泽和八冈大大地嘲笑了一番。
  我在入口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可乐.这样一来,钱包里就只剩下一枚十日元硬币了.
  我们来到展望台,那里没什么人。我打开可乐,那清甜冰凉的可乐流入喉咙的瞬间,我感到四肢又恢复了力气。我打着嗝,也让美香尝尝,美香说她不喝。
  “啊,对啊。这是碳酸饮料。”
  我和美香坐在长椅上吃着烤串。S君在瓶子里一言不发。
  “这样也挺别有风味的啊。”
  我故意用一副自然的口吻说,可是S君没有回答。
  我一边咬着葱一边抬起头,我们居住的那个街区在眼前展开,还可以看到远方霞光朦胧的孤寂山群。今天早上看到的积雨云现在已经消失了,转而变成细碎的小云朵布满了半边的天空。明天或许会下雨吧。
  “道夫君,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说话,行吗?”
  S君突然小声说。回答之前,我瞟了一眼美香。美香的嘴里还塞着鸡肉,只说了一句:“好呀。”
  展望广场的前端,美香一直望着风景。我和S君一边注视着美香的背影,一边谈起来。我坐在长椅的左面,S君在右面。
  “在岩村老师家看到的那个,你知道是什么把?道夫君?”
  “不是很明白。”
  我说的是真话。S君微微地笑了笑。
  “的确,有人喜欢那个。那个,恩,就是——就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那种。
  “S君也喜欢吗?”
  “我?怎么可能呢!”
  S君的口气像是吐出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我是被岩村老师骗了。第一次在更衣间他让我脱衣服的时候,我特别不愿意,很难为情。可是岩村老师说,这是快乐的事情。——他还说,现在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以后会逐渐感觉到快乐的。所以我渐渐地就信了。”
  S君用一种没有抑扬的平淡声音继续说着。
  “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爸爸。所以,岩村老师对我好,我很高兴。如果他要求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那我就绝对不会说。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不高兴。——现在想想,岩村老师就是看准了我的这种想法才选择我的。道夫君,他没有让你干过那种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那盘录像带没有看到最后,所以我也不知道S君所说的“那种事儿”究竟指的是什么。只能靠想象了。
  “那种变态的爱好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起杀心吗?还是怕我总会有一天会告诉别人就杀了我……”
  对于S君的话,我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高台之上,习习凉风拂过。
  沉默了一会儿,S君突然说:“我必须向道夫君你们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啊?”
  “之前我不是说了嘛,岩村老师是因为某种原因杀了我。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我也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录像里的事儿和后来我被杀之间有种关联。所以我想,如果告诉你们我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的话,你们恐怕就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了。我就怕你们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被杀的原因,于是不相信我说的我是被岩村老师杀死的那些话。”S君的语速变得快起来。
  “所以我就说是因为某种原因,挺玄的吧?让你们觉得我早就知道岩村老师杀死我的原因但是故意不说出来,这样你们就会一直觉得很好奇。然后你们就会有兴趣寻找我的尸体了,我是这么想的。所以——”
  “够了!”
  我打断了S君。
  有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天空。
  “以后不要再说谎了。”
  “恩……”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我也有。”
  在那细碎的云朵之间,飞机拖出一条笔直的尾云。
  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难道S君没想到在我们藏在岩村老师家里的时候岩村老师会播放那个录像?难道他没想到会被我知道?S君和岩村老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岩村老师对S君都做了些什么?难道S君本打算一直缄口不言吗?S君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被杀可能是真的。但是S君说他没有说出实情而是谎称因为“某种原因”以勾起我们的好奇心就恐怕不是实话了。S君一定只是不想说而已。他只是想隐藏真相。所以S君的什么因为“某种原因”之类的暧昧的说法不过就是为了掩饰而已。
  可是尽管如此,我却没有丝毫想要责怪S君的心情。我只是觉得S君很可怜。
  “不过——”
  我尽量用明快的声调说。
  “没发现S君的尸体真是遗憾。不过我肯定会继续找。再藏到他房间里也行。要是没机会的话,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一定要让岩村老师的罪行败露!”
  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是那个什么“别的办法”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我感到十分后悔。
  我紧抿着嘴唇,目光落在脚下的草地上。我不停地思考着究竟有什么好办法能让岩村老师的罪行败露。除了在岩村老师家发现S君的尸体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对了! 把岩村老师那种变态的爱好报告给警察怎么样?这样一来,警察多少就会怀疑岩村老师和S君的死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我马上就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了S君。
  “可是,如果岩村老师否认就没办法拉。把那些照片啊录像带什么的藏起来,或者扔了,就没有证据了。就凭一个小学生的话就真的搞一次突然搜查,估计不太可能吧……”
  的确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我叹了口气,拿起可乐罐送到嘴边,可乐的汽都已经跑光了。
  就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从我的脑海的角落里突然一点点一点点冒出了一个想法。岩村老师离开家的时候——不对,从我们看到那些照片和录像带的时候开始就产生了的一种微弱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其实也不是。——究竟是什么呢?一种说不清楚的,暧昧的——
  那个想法一点点一点点从我脑海的角落里冒出来,逐渐成形。
  “对呀,我当时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啊……”
  我不经意间说了这么一句。
  “啊?”
  “我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啊。看见那些照片和录像带的时候我虽然很受打击,可是在心底却没有感到震惊。那个时候我觉得并不是很意外。”
  看到录像里出现了S君的身影,我的确吓了一跳。可是,对于这种东西出现在岩村老师的家中这件事我却没有丝毫的震惊。那是一种感觉不到异样的异样感。一种暧昧不明的感觉。
  “对于岩村老师的那个爱好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S君说。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有一次在教室里给我们发调查问卷时,岩村老师略显不自然的、不安的目光。
  ——这是不记名的。画圈画叉就可以,也不用担心笔迹暴露自己——
  调查问卷上尽是些古怪的问题。在家里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碰过大腿间的那个东西?有没有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最近变样了?——一个人洗澡吗?(如果画叉)为什么呢?……
  ——尽量如实回答。这可是很必要的正规检查——
  我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往问卷上画记号。收问卷的时候,也是尽量打乱顺序毫无规律地收上去的。
  “S君,那个调查问卷真是很古怪啊……”
  “恩,根本就不是什么必要的正规检查。那完完全全就是岩村老师的爱好而已。他就是想知道那些我们不会对别人说出来的事。”
  “那个问卷根本就不是不记名的。”
  当时我全都看见了。分发之前,问卷被扎成了一捆,侧面有一道画上去的斜线。
  “这样一来不写名字,不知道笔迹,甚至收问卷的时候打乱顺序就都没关系了。每一张问卷究竟是谁写的过后全能知道。只要在发问卷之前用铅笔啊什么的在侧面斜着画一道线就行了。问卷收上来之后再按照那条线排列一下,只要记住发问卷的顺序,就能马上知道是谁填的问卷了。——岩村老师肯定把我们写好的问卷带回家去了。然后铺在那张玻璃桌子上,一个人得意地笑。”
  我也中计了。当时我对那个调查问卷没有任何怀疑。所有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我想既然是匿名的,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有别的事儿吧。”
  对于S君的话,我点了点头。有印象的事还有几件。春天写生会的时候也是如此。岩村老师要求我们从学校到公园这一路上排成两列,相邻的两个人要手牵手。也就是女生和女生牵手,男生和男生牵手。女生们没有任何异议,按照岩村老师的要求拉起了手,可是我们男生就不同了。说白了,我们不愿意手牵手。男生之间拉着手,真叫人恶心。可是岩村老师却说:“要是走散了怎么办?”强迫我们拉起手。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手牵手的样子。
  “说白了那家伙就是个变态!”S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脑子有问题,我就是被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变态家伙杀死了。我什么坏事儿也没干,却被他杀了。连尸体都不能葬到坟墓里去,现在肯定还在那家伙手里呢。我都已经死了,可那家伙还在我身上干一些古怪的事情。可能把我的腿折断了,然后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肥皂。要不就是什么更恶心的事情。我——”S君似乎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忍住了,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真不甘心”。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我把烤串的签子插入可乐罐,站起身来,有一种想把什么狠狠打一顿的冲动。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
  “美香,我们回去吧。”
  我向待在展望广场一边的美香走过去,途中回过头对还在长凳上的S君说:“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我是不会放过岩村老师的!”S君似乎说了些什么,正好一阵风袭来,没能听清。那时我还没有察觉,衬衫前胸的名签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七月三十一日 上午九点零八分。
  这栋房子里有一种古旧的气味,泰造想着。
  这种古旧的,日本式的,长年累月的生活在这里堆积、发酵而成,一点点刺入鼻翼的气味泰造并不感到厌烦。童年时代九州的老家里就弥散着这种气味。
  刚才的那只狗还在玄关那里叫着。那狗很瘦,叫大吉,这名字真怪。看起来戒备心很强——没想到还会扑上来。刚才要不是那个小学生帮忙,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现在泰造想起来仍觉得后怕。
  敞开的窗外,向日葵正在盛开。大概有十多株吧。黑黄相间的大花齐刷刷地排列着。不仅仅是花朵,从粗壮的花茎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的叶子也都非常美丽。花茎底部的叶子那么大、接近地面的部分比泰造两只手并在一起都大。不过,有一株叶子像包裹似的合着,向下低垂,一定是蚜虫干的。仔细一看,只有那一株向日葵没有开花。
  把视线转到向日葵前面,庭院里真的栽了不少树。樱花、楠树、枇杷、山茶——似乎都不想被修剪似的,仿佛带着怒气,向四面八方伸出枝干。
  蝉叫声令人心烦意乱。无数叫声混杂在一起,似乎要把这炎热的空气彻底鼓噪起来。
  在那刺耳的声响中,泰造从刚才就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
  那是警报。别人听不到的警报。只在泰造的心中响起的,微弱的声响。
  “是不好的预感吗——”
  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在泰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莫名的、微小的东西,不经意间就会像这样发出声音。如果对那个声音不理睬的话泰造就一定会后悔,就会想如果一开始能够听从那个声音就好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九岁的时候,泰造的母亲死了。母亲当时刚刚年过三十。父亲已经战死,泰造和母亲两个人租住一间小屋,想依为命。母亲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工厂做工,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泰造带大。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母亲总是忙忙碌碌。
  直到如今,泰造依旧记忆犹新。
  母亲虽然形容憔悴,却非常美丽。在儿子泰造的眼中,母亲简直美若鲜花。
  可是母亲猝然去世。那天早晨,泰造掀开被子,发现母亲睁着双眼,身体已经冰凉了。母亲的猝死,连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母亲没有亲人。所有的亲戚都死于战争。所以,母亲的葬礼都由附近的邻居来操持。那时专门负责葬礼的公司还没有普及。那天,泰造一个人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庭院。看着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忙碌地来来往往,感觉到似乎自己也已经死去了。那也正好是一个酷热的盛夏。
  “那个时候‘警报’也响起来了——”
  像是一支坏了的笛子,又像是婴儿的喊叫,那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在内心深处不停响着。接着,渐渐变成了人的语言,变成了执拗地向泰造倾诉的声音。不可以不可以——堵上耳朵——堵上耳朵——堵上——
  “该死……”
  泰造用力地摇摇头,想要摆脱记忆的残影,一边深呼吸,一边用两手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在对自己强调说,接下来要做的一切绝对是正确的。
  “——请吧”
  突然从侧面递过来一只茶碗,泰造冷不防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S的母亲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真是个没声没响的人啊,泰造心里想着,重新打量了一下那张脸。肤色略黑,脸颊消瘦。和S一样有点儿斜视的眼睛混浊而黯淡。
  “要是不好喝的话,那就请您见谅。”
  轻轻掠过的,细微的声音。
  “呀,哪里哪里。别这么客气。”S的母亲似乎是叫美津江。
  美津江静静地挪动膝盖,移到了泰造的斜前方。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上去也不太干净的深灰色衬衫和一条相似颜色的长裙,目光并没有落在泰造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榻榻米。那侧影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身上有生气。
  “您家的庭院里栽着好多树啊。”泰造把视线从美津江身上移开。
  “啊,这个啊,是啊。这是按照开花季节种植的,春天是樱花,初夏是楠树,秋天是枇杷,冬天是山茶——夏天就是向日葵拉。我丈夫生前很喜欢的。”
  “有一株向日葵好象被蚜虫给蛀了。在叶子展开之前要是被这些蚜虫给碰上了,叶子就会那样卷起来,像个包裹似的。最后不开花,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古濑先生,您知道的真详细啊。”
  “呀,哪里,上岁数的人都知道一些的。”
  泰造大声地笑了笑,可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耳边只剩下蝉鸣声。
  “恩,您是说,有话要对我说?”
  美津江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问道。
  泰造也终于做好了准备,伸手拿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转向美津江。
  “我想先说明的是,您作为S君的母亲,可能并不愿意听到这些话。”
  美津江看上去吃了一惊,身体僵硬起来。
  泰造就把S死去的那天早上在柞树林里他曾经看到过S君的事讲了出来。
  “是吗——原来那个人是古濑先生啊……”
  看来美津江已经从警察那里得知,当天有一个目击者。于是,泰造继续说:“那天下午,有两个警察到我家来了。我对警察说了我在柞树林里看到的情况。可是,那个——有一件事我忘了对警察说了。”
  一直盯着自己膝盖的美津江突然抬起了头。
  “我,听到了S君的声音。”
  “那,那孩子的声音……”
  “是的,我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一直以为是他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就想,S君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呢。但是事后一想,其实那是——”
  内心里的警报又响了。泰造没有理会那声音,加重声音说:“其实那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呢吧——现在想起来。”
  美津江直直地盯着泰造的脸,紧抿着嘴唇,好不容易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那,也就是说,古濑先生想说的是——”
  “S君并不是一个人。当时他一定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泰造越说越来劲,已经是毫无顾忌了。
  “我所听到的S君的话好象是说我什么什么的。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柞树叶子沙沙响,所以没有太听清。不过,我之所以事后觉得那不是自言自语是因为当时S君的这些话似乎是在向什么人提问,或者是确认什么,就是那种口气。所以我听到的那个应该是我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不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想,要是自言自语的话,一般都是小声地嘟囔,在嘴里嘀嘀咕咕的。不可能从这个房间穿过院子传到树林里。那是——”
  泰造停了一下,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
  “那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我是这么想的。”
  同一天的午后两点四十分。
  泰造和美津江一起在雨中沿着坡路向下走,彼此沉默不语。两个人分别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那是刚才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谷尾警官把他们送到门口,抬头看看天,觉得快下雨了而借给他们的。白色的塑料伞柄上,用万能笔写着“一课”。
  “今天真是非常感谢。”
  美津江的声音似乎要消失在雨声之中。
  “还陪我一起到警察局来,您真是个坚强的人啊。”
  泰造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摇了摇头。
  刚才泰造和美津江来到了警察局,被招待在二楼的第三接待室。闻讯而来的谷尾警官一开始脸上还写满了期待,可是听了泰造和美津江的话之后,失望的表情就掩饰不住了。
  ——作为一条线索,我们会参考的。但是,如果说说我此时的感想的话——
  抬起头,分别打量了一下泰造和美津江,谷尾警官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恐怕,那还是S君的自言自语吧——
  无论泰造怎么肯定,谷尾警官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这令泰造感到非常意外。被认定是自杀的少年,很有可能另有隐情。可是警官对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 反应。
  不过,仔细想来,这个态度对警察来说可能更合适。现在他们正在调查的是自杀尸体失踪的事件,眼下的工作就是搜寻尸体。所以这种暧昧不明的线索他们当然会认为将给整个案件带来没有必要的混乱。调查案件的警力是有限的。但是,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仍然没能发现尸体。如果现在警方决定集结全部警力全力搜寻尸体也是无可厚非的。
  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泰造感到非常难堪。
  可是,还有办法——
  泰造想起了前天的事情。图书馆。小说。六村薰这个作者的名字。
  不经意间,雨声紧了。啪!刚觉得有一滴大大的雨点落在伞上时马上就有无数的雨点砸下来,地面上顿时形成了许多黑色的水坑,雨水飞溅。天色渐暗,还起了风,就像是海上风暴突然来袭的样子。
  “什么天气啊!打伞根本不管用了!”
  “恩,真是啊……”
  两个人的交谈声也消失在了倾斜而下的雨滴中。
  “还是叫出租车吧?”
  没等美津江回答,泰造就扭头在道路上搜寻出租车。但是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前边的路面。很多人为了快些躲到屋檐下面去,脚步十分急促地在路上穿梭。
  “古濑先生,再走一会儿就到车站了。在那儿有出租车——”
  “噢,对呀。”
  两个人小跑着走下了坡路。车站前有好几辆空出租车停在那里。泰造走到其中一辆近前,打了个手势,车门开了。
  “来,您坐吧。”
  “多谢您了。——古濑先生,您不坐车吗?”
  “噢,我啊,我得在站前办点事儿。”
  泰造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塞给了坐在后排座的美津江。不管美津江怎么摇头拒绝,泰造还是把钱硬塞到她的手里,随即离开了。
  走进车站,可能是伞面上的雨声消失了的缘故,泰造感到格外寂静。背后是出租车驶离的声响。
  泰造合上雨伞,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一直要等到雨停啊……”
  其实,泰造在站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办,他只是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为了不影响来往的行人,泰造慢慢走到了墙壁旁。两手像拄拐杖似的拄着那把塑料雨伞,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这双淋湿了的,布满皱纹的手。
  “不好的预感也有不准的时候啊——”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泰造的行动看起来毫无意义。
  这时,泰造忽然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点点向站台走去。
  “是那孩子……”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对面的雨中。
  六
  递过来的字条
  “哥哥,快!”
  “知道了——S君,你没事儿吧?瓶子里没进水吧?”
  “差一点儿。不过最好别把手从盖子上拿开啊。”
  离开展望广场,走出 JR 公园的大门时,突然下起了雨,随着我们跑下坡路而越下越大。我们没带雨伞,只能尽快跑回车站。
  “好啦,道夫君,能看到车站了。”
  飞跑进车站,我好容易松了一口气。
  “啊,这下好了。”
  甩甩头,头发上的雨水飞溅开去。这时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回过头看去。“啊,老爷爷!”
  正是今天早上在S君家门前见到的那个老爷爷。
  “啊呀,太好了,你记得我呀。”
  我简短地把情况对美香说明了一下。
  老爷爷拄着那把透明的塑料雨伞向这边走来,身上穿着的灰色工作服两个肩膀都被淋湿了,有两块黑色的水渍。
  “今天早上多谢你拉,帮了大忙了。——你可真勇敢啊。”
  “我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大吉了。以前大吉不是那个样子的……”
  “大吉因为最喜欢的S君不在了而感到寂寞的缘故吧。我听S君的妈妈说,S君和大吉最要好了。”
  这么说,今天早上老爷爷的确是有话要对S君的妈妈说才去他家的。于是,我决定问问老爷爷。
  “啊,没有没有,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总感觉老爷爷的话里话外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是和S君有关的事情吗?”
  “恩,是啊,差不多吧。”
  “是不是出事那天早上的事情?”
  被我这么一问,老爷爷的双眼似乎在一瞬间放大了好几倍。
  “怎么会这么想呢?”
  老爷爷的声音突然间变得低沉起来。
  “为什么——是因为我说了出事那天早上?”
  不好!这就相当于告诉他我怀疑S君并不是自杀了。于是我在脑子里不停地组织语言。
  “我以前就听S君说起过您的事情。好象因为什么工作,每天早上八点钟都要经过S君家庭院的前面。所以我才说了早上。”
  乱七八糟的说明勉勉强强让那个老爷爷听进去了。我也暂时放下了心。接下来,借这个机会我想确认那天早上老爷爷是否看到了岩村老师。我调整自己的声音,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询问。
  “老爷爷——那天早上,在柞树林里您看到过什么人吗?”
  当时老爷爷的反应绝对是我始料未及的。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就绷紧了,正望着我的那一双眼睛也瞬间瞪大了。干燥的嘴唇颤抖着,越来越强烈。那一瞬间,我甚至在想,这老爷爷会不会向我扑过来啊。不过,实际上并没有。良久,老爷爷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盯着自己拄着伞柄的双手。就这样呆了一会儿,老爷爷的喉结“咕咚”动了一下,他又重新转向了我。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嘶哑的声音听得出来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我确信老爷爷一定是在那天早上看到了岩村老师。但是因为一些原因而没有向警察说明事实。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爷爷向我跨近了一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老爷爷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却十分恐怖。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S君在瓶子里简短地说了一句“说出来吧”。我听从了S君的建议。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S君是自杀的。当然了,并不是说S君吊起来的样子是我看错了。但是,怎么说呢——我总觉得S君是卷进了一件什么不好的事情里面。
  老爷爷的表情微微地变了一下。
  “都说有个同班的学生看到过S君的尸体,那就是你啊。”
  我以为老爷爷已经从S君的妈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所以老爷爷的这句话让我很意外。
  “这样啊。那,那可真够呛。”
  老爷爷垂下眉,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近我的脸。
  “你说不相信S君是自杀的,你觉得S君是卷进了一件什么不好的事情里面。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我只是这么觉得。”
  “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S君不是自杀而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我自己想说的话反而从老爷爷的口中说了出来,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但是紧接着我又想,是不是这样老爷爷就会把他目击的事实对我说出来了呢?
  “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老爷爷又问了一遍。我终于点了点头。
  我无比紧张地等待着什么时候能从老爷爷的口中听到岩村老师的名字。不对,或许老爷爷并不知道岩村老师的姓名。很有可能老爷爷会用“大块头的男人”这个说法。
  “《对性爱的审判》……”
  最终老爷爷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咦……”
  “这是个书名。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老爷爷摸了摸裤袋,掏出一本记事本,取出铅笔,在淋湿了一角的纸页上飞快地写着。然后,他嚓的一声撕下来,把字条递给我。
  “对性爱的审判 六村薰”
  老爷爷方方正正地写下了上面的这几个字。
  “不知道和你所想的有没有关系。不过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您说的是这本书吗?”
  老爷爷点了点头,并没有正视我。那样子看上去似乎是心存愧疚。
  “前面是书名,后面是作者名——就是写书人的名字。当然了,这是笔名。真名不叫这个。”
  我还是不能明白老爷爷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这本小说的内容挺叫人恶心的。主人公是个男的,杀害少年,然后糟蹋尸体。”
  “杀了,然后糟蹋尸体?”
  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了老爷爷的声音。我的视野也缩小了,在正中间只剩下老爷爷那褪色的嘴唇在蠕动着。
  “我真不明白写这本小说的人在想些什么。居然写杀死孩子。而且,还对尸体做了那些——那些不好的事情。以前我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就后悔得不得了。但是现在知道S君的事情之后,我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关联。于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本小说。然后就怎么也忘不掉了。”
  “这本小说和S君的死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总有这种感觉。要是误会就好了……”
  老爷爷抿了抿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不管怎么说,你先拿着这个字条。你要是怀疑S君并不是自杀的话,这个也许能带来什么启发。”
  “恩。可是——”
  老爷爷依旧面对着我,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会感冒的,快回家去吧!雨好象停了。”
  这一刻我才发觉我的侧脸已经沐浴在了明亮的阳光中。抬头一看,覆盖半边天空的灰色云朵已经变成了白色,云朵的间隙中缕缕阳光洒下。
  老爷爷向我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向人群中走去。但是,他又似乎有些踌躇,停了下来,重新转向我。
  “道夫君,你,多大了?”
  “噢,我九岁了。下个月中旬就满十岁了。”
  “是嘛……”
  老爷爷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悲伤。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呆呆地目送着老爷爷的背影。很快,老爷爷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我这才把视线转移到了手中老爷爷递过来的那张字条上。
  “这人有点儿怪啊。”S君疑惑不解地说。
  “好象挺钻牛角尖的。——对了,老爷爷是怎么知道道夫君的名字的啊?”
  “可能是今天早上你妈妈叫了我的名字吧。要不就是看见了我的胸牌。今天我可是难得地规规矩矩戴了胸牌的——”一边说着,我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衬衫的前胸,顿时我吓得脸都白了……
  英语和大吉
  一句话,如果不快一点儿真相大白的话,我就必定要身陷危险之中了。
  “还用说吗,那胸牌肯定是掉在岩村老师的家里了!”
  走在回家那条大路的人行道上,我还是充满了大叫的冲动。
  “哥哥——”
  “冷静点儿,道夫君。没事儿的。”
  “怎么会没事儿?你想想吧,岩村老师要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我的胸牌,他会怎么想?我偷偷溜进他家里的事情不就全败露了吗?”
  “那是自己班里学生的胸牌吧?他可能会认为是自己不小心带回家来的啊。在学校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带进公文包里,然后就那么——”
  “不可能!今天岩村老师在玄关还看到了美香啊!可能他会觉得她和刚才在车站看到的跟我在一起的美香有点儿像而已——因为美香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要是他在房间里发现了我的胸牌就不会这么想了!他肯定会认为当时我就在房间里,我看了扔在玻璃桌子上的照片,还看了录像带里的东西,绝对会!”
  我一股脑儿说个不停。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要被这恐怖压迫得崩溃掉了。
  “我只能继续追踪岩村老师了,只能让警察尽快把岩村老师抓起来关到监狱去了。不这样的话我就会被岩村老师盯上了,那我也就完蛋了。”
  “道夫君,你先冷静。就为了这个,你也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啊。”
  “S君是没事儿!反正已经死了!”
  我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可是马上就后悔了。
  “对不起……”
  我在路边停下脚步。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真的,不是。”
  “可这是事实啊,我的确是已经被杀死一回了。”S君在瓶子里低声笑了起来。
  “不过我这句话说在前头,我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用这种方式和你还有小美香在一起。虽说我还没有死,但是随时都有可能死。而且,我死的可能性比你的要大多啦!要大出许多倍,许多倍!”
  “S君,我……”
  “道夫君你总不会被别人一脚踩死吧?你觉得你自己能被人用手捏死吗?还有,叫那种比自己大很多的什么动物一口咬住,然后吞下去?被苍蝇拍那么一拍就扁了,肚子里内脏全飞出来——”
  “所以才说要保护你的嘛!”
  已经消失了的焦虑和烦躁似乎重新被燃起了。
  “不是已经把你放进瓶子里盖上盖子还扎了透气孔了吗?刚才下雨,我不也是为了你而小心不让瓶子里进水了吗?而且每天还给你抓虫子吃。”
  “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哼,道夫君,你是这么想的啊。S君这么可怜,我要是不好好保护他喂养他的话,他就会马上死了。是吧?行了,道夫君,只告诉你一句,我不是你的宠物!”
  “只一句?从刚才开始你就说‘只一句’,你到底有几个‘只一句’?”
  “对不起,我只能说同样的话。真遗憾,我是个蜘蛛,所以没办法像人那样动脑子。”
  “真烦人……”
  美香突然间这么插了一句,完美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美香的口气的确是非常厌烦的。
  “一起好好想想吧。哥哥,还有S君你也是。”
  “就算想,也——”
  我张开嘴还要对这个三岁大的妹妹说些什么,可又及时意识到了,努力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重新移动脚步。
  道路上来往行驶的车辆轮胎碾过淋湿的路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一边听着这声响,一边拼命思考着。岩村老师如果在房间里发现了我的胸牌,首先他会做什么呢?一定是给我家打电话,叫我出来吧?还是说在什么地方躲藏起来伏击我?当然了,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后,总会在学校碰面的,但是我总觉得岩村老师绝对不会等那么久。他一定会在暑假里采取什么行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尽早想出揭露岩村老师的办法。
  “啊,已经回到这个地方啦。”
  听了S君的话,我抬头一看,原来前面几米远就是商业街的入口了。
  “会不会在啊……”
  听到这句美香低低的自语时,我沉寂黯淡的心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对呀!我们有个了不起的伙伴!”
  我小跑着来到大池面粉厂。在工厂入口处看见了面粉叔叔的身影,他正在啪啪地往墙上拍打着被小麦粉弄得全白了的围裙。面粉飞舞,面粉叔叔眯缝着眼睛朝我们这边转过脸来。
  “呀,又过来啦!怎么啦,看上去没精神啊。”
  “叔叔,您好。所婆婆在吗?”
  “噢,在那儿冥想呢。把她叫起来也没关系。”
  面粉叔叔一边说,一边大声地笑起来。接着又开始往墙上拍打起围裙来。我们又来到了窗边。
  所婆婆在敞开的窗子边闭着眼睛。当然不想马上就把她叫起来,所以我们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房间的深处,军荼利明王依旧在石基座上直直地瞪视着。
  “三只眼,八条胳膊——啊呀,真像道夫君你说的那样啊。呀,手脚都缠着蛇。”
  “听说那是代表转世的意思。”
  “啊啊,转世啊……”
  不久,所婆婆突然颤动眼睑,微微睁开了眼睛。
  “哎呀呀,对不起呀。婆婆我呀,刚才在想事。”
  “婆婆,您好。上次谢谢您啦。婆婆您的那个提示起作用了。”
  “提示?”
  所婆婆用那种力量之后,自己说的话事后她都不记得了,一直都是这样。于是我就又说了一句:“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您。”
  “对啦对啦,道夫君,小美香,上午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啦。可是……”
  所婆婆无意间变了声音。
  “那个危险的事情已经过去啦?”
  “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哦。因为我和你们相处得很久了。不过呀,可千万别做危险的事情啊,如果发生什么,那可就晚啦。”
  可是,那个“什么”其实已经发生了。
  “还有事情想跟您商量。我们现在非常迷惑。前阵子说过的,我的一个我好朋友自杀了。婆婆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你的朋友好可怜啊……是叫S君吧?尸体找到了吗?”
  “还没有,实际上……”
  我犹豫了。我很想得到所婆婆的帮助,但这样就不得不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不过说出来好吗。我不想把所婆婆也卷进来。可是,不说出来龙去脉,所婆婆就没办法帮我啊。
  “想让您看样东西。”
  我把装着S君的瓶子拿了上来,放到所婆婆的近前。所婆婆“啊呀呀”地叫了一声,表示心领神会。
  “明白了?”
  “明白了。”
  所婆婆自信地说。
  “这是果酱瓶呀。大概是草莓酱吧。”
  “恩。是的,不过——”
  我刚想好好解释一下,可所婆婆似乎是吃了一惊,把鼻子凑近了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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