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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树

_10 帕特里克·怀特 (澳)
  “也许它吃了几个小崽子,”雷说。他开始用叉子乱搅那碗炖肉。
  “这么大的狗不吃崽子,”父亲说。
  塞尔玛哭了起来。她并不特别喜欢小狗,可是别人喜欢,别人会哭,所以她觉
得她哭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狗死了,”她哭着说。
  “也许是步行路过我们这儿的人因为喜欢它们,就从窝里给掏走了,”男孩说。
  他用土豆堆了一个“小岛”,还造了一条很不结实的“海峡”,正把他今天不
想吃的棕黄色的肉汤从那条海峡引过去。
  “吃你的饭吧!”妈妈说。她用力打开一块餐巾。
  “不管怎么说,它下的崽子太多了,”男孩说。“现在它还有五个。八个小崽
子太多了,是吧,爸爸。”
  “你妈刚才说了,快吃你的饭吧广父亲说。
  “我不!我不想吃!”男孩叫喊着。
  他跳了起来。他恨他的父母,恨那张餐桌。那个陶罐似乎也在跟他作对,还有
那盘被他搅得一塌糊涂的棕色的炖肉。
  “破炖肉!”他喊道。
  然后一溜烟跑了。
  父亲开始嘟哝起来,这当儿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对于母亲,眼下显然无计
可施。属于她个人的那种可怜巴巴的感情占据着她的心灵。厨房里不同意志的交锋、
那张乱糟糟的餐桌,以及那厚实的白盘子,都和她的这种感情牵连不上。她是为自
己而悲伤的。小狗的命运已经变成她自己生活中属于她个人的一部分。当她想到那
几只小狗的脖子大概早已被人持断了的时候,她痛苦地、猛地转过脑袋。
  “得了,我们总这么谈来谈去,也得不出什么结论,”过了一会儿,斯坦·帕
克推开面前的盘子说道。
  他在心里琢磨他的儿子。他对他了解得多么少呀!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
们父子俩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现在他还是个小男孩,他们亲吻的时候,即使没
能将心灵沟通,也依然装得那么亲热。男孩试图告诉他什么事情,但是没能做到。
他只是站在那儿,仰起头瞧着他,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有一回他用一根几乎和
他一样高的铁条打碎一块窗玻璃。他站在碎玻璃片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抖。
  “吃布了吧,亲爱的,”妻子说。
  可是斯坦·帕克今天不想吃布丁。他觉得男孩和那几只失踪的小狗肯定有关。
  妻子的一双眼睛表露出她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在白昼的炎热之中,他们分享着
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这种冷漠,看来是依旧这样分开为好。
  只有到了夜晚,黑暗和四壁强迫他们待在一起。他们聊些索然无味的、经过斟
酌的事和话。或者他把报纸凑在油灯下,读那上面的新闻。要嘛他们就听青蛙的叫
声。这使得他们想象,房子四周碧波粼粼。而实际上这儿是一片旱地。
  有一次,小男孩在睡梦中喊妈妈。她走到他的床边。
  “怎么了,雷?”她向他俯下身去问道。
  灯光下,她那棕黄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片金色。她的身材已经十分匀称了,既健
壮又充满了慈爱。
  “怎么了?”她问。
  “我梦见那些小狗崽了。”
  “梦点儿别的东西吧,”她劝告着。
  就好像她已经掌握了这桩事情的所有秘密,而且能够对那些行为和狡猾的手段
继续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
  于是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如果我能确实搞清楚这件事,”她在心里说,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儿子那
睡乡中的脑袋,“我该怎么办呢?尽管这事儿现在看起来似乎挺重要的,可以后还
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
  小狗的插曲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在帕克家,如果不是人人都忘到脑后,至少大
多数人都忘光了。
  有一两次塞尔玛说起这件事;“我们一直也不知道那几条可怜的小狗到底怎么
样了,是吧?”
  “你干嘛又提起这件事呢,塞莱?”妈妈问。
  她皱了皱眉头。她不像喜欢儿子一样地喜欢这个女儿,尽管她曾经试图倒一倒,
而且也确实煞费苦心,竭尽全力拉扯这个小姑娘。可是塞尔玛还是那么瘦弱。她的
精神就是瘦弱的。
  有一次,母亲和她的小女儿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站在大门口。树木被太阳晒
得毫无生气,被尘土盖得苍凉满目。这时候,有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过来。门前仁立
的人手搭凉棚眺望着。那匹马以那种养着专供取乐的动物的悠闲和懒散走着,头来
回晃着,从眼前轻轻甩开那缕流苏般的鬃毛,张开看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着的鼻翼喷
着响鼻。那样子既不让人觉得它是出于胆怯,又不显得国空一切,而是挺招人喜爱。
这是匹可爱的马。乌黑发亮的皮毛浸着汗水,闪闪发光。它继续走着,马背上骑手
的面目渐渐显露出来,变成一个身着骑装的女人,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那匹
坐骑。她坐在马背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马鞍的鞍头,像那匹马一样悠闲地晃荡
着。晃荡着,沉思默想着。
  就这样,那个身影黑乎乎的女人骑在那匹黑马上面,在阳光映成白色的树木下
面行进着。大路上面的尘土从马蹄下面飞扬起来,但还不及那女人的靴刺高。她坐
得那么高,宛若飘浮在尘土的海洋里,神圣而飘渺。
  “这位小姐很可爱,是吧,妈妈?”小姑娘那张嘴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地说。
  她希望她说的是妈妈想说的话。她常常近乎谦卑地期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
的。
  但是艾米·帕克什么话也没说。她依然手搭凉棚站在那儿,就好像正默默地敞
开心扉迎接那位骑手和她的坐骑,并且跟他们融为一体。就好像她也渴望把自己的
生命置于那同样舒缓、庄严的运动之中,在尘土之上自由地浮游。所以,她屏住呼
吸。她那结实的喉咙因为这种努力而觉得堵得慌。她似乎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骑手
和她的坐骑走了过去。他们身上佩戴的金属玩意儿丁丁当当,在她的心底回荡。
  那位奶油女郎就这样走了过去。她在为自己的某种处境而微笑;毫无疑问,她
是这环境中的中心人物。这很使她高兴,因为她当然在那儿尝到了成功的滋味。当
她这样飘然而过的时候,微笑依然在她那奶油般娇嫩的脸上荡漾。那生了锈的铁丝
网作成的篱笆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枝叶蓬松的树干一晃而过。
  小姑娘暗自思忖这个漂亮的陌生女郎会不会跟她们说话,妈妈却并不想这种事
情。女郎的微笑从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孩的头顶掠过,继续在她的唇边荡漾,连一眼
都没瞥那位母亲,尽管她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儿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有一种庄严感。那
女郎就这样走过去了。她显然不愿意和别人建立没必要的哪怕是瞬息即逝的关系。
她飘然而过,举起象牙柄马鞭挥动着,在空中作出一个芭蕾的舞姿。那纤细得简直
要断了似的腰肢随之而去。满头秀发放射出的青铜色的光泽已经溶成一片模模糊糊
的光。
  “哦,她已经走了,妈妈。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啥?”小女孩抱怨道。“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后来,她们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是欧达乌德太太搞清楚的。
  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还是个黄花姑娘,或者更接近于少妇。不管怎么说,她已
经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闺女了。如果你愿意,那就算她是个少妇吧。她的名字叫
马德琳。至于姓什么,就说不上了。不过这无关紧要,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即使
知道她的姓,你跟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位马德琳像书上说的那样,
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她云游四方,参加各种赛马,那种轻松自在的比赛。看起来,
请她的人有的是,特别是那种自在轻松的比赛。这位马德琳回过英国老家,也去过
许多别的国家,到处兜售她的美貌。她本来应当嫁一位勋爵,倒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而是她不走运。人们都这么说。不过,她还没有死心。现在,按照弗里斯贝太太的
说法--弗里斯巴依太太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厨子,她的丈夫先前是个海员,一直出
海未归--这也是主要的一点,现在似乎是小阿姆斯特朗在追求这位马德琳。他正
竭尽全力想把她弄到手,送她礼物还有马匹。她呢,时冷时热,不过大多数时候是
冷,因为她才不是傻瓜呢!看起来想娶这位马德琳的有钱人多的是。她只须说句话,
其实大概早就说过了,装在黑丝绒盒子里面的钻石,刻着名字的象牙刷子就会送到
她面前。不过这似乎只是她捎带着办的事情。她做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大多
数人,只有结婚戒指和法律才是最顶事儿的东西,这位马德琳怎么能例外呢?
  说完这番话,这位女邻居像平常从帕克门前经过那样,抖了抖缰绳走了。艾米
·帕克依旧呆在她的老地方。
  这以后,她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她时常想起马德琳。她抹掉沾在手上的肥皂沫,
连身体也变得懒洋洋的了。
  直到孩子们要她准许他们干什么事儿时,不耐烦地大声喊.“行吗?妈妈!妈
--妈!”
  她的一双眼睛因为思想自由驰骋而显得漠然。她回答道:“行啊,当然行。为
什么不行呢?”
  他们很为她这种冷漠的殷勤而惊讶,轻手轻脚地、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不再
急着去做妈妈允许做的事情。而妈妈呢,一双眼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继续凝视
着她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
  有一天,刚下过雨,她说他们应该到农场散散步,这是一种调节。至于跟什么
调节,她自个儿也回答不上来。她戴了一顶旧帽子。那是顶棕黄色的帽子,相当难
看。孩子们跟着她,为这次不合时宜的散步老大不高兴。他们跟着她,从湿淋淋的
枯草中间走过去。农场里,所到之处都飘着一股雨水浇湿的青草和松脂的味道。微
风轻轻地吹,把树叶吹得翻转过来,银光闪闪,更充满欢乐的气氛。这和煦之中蕴
藏着一种焦躁不安和变化无常。这只是夏日更扎扎实实的灼热短暂的间歇。那湿润
的轻风和碰到身上的冰冷的绿叶,勾起回忆,令人遐想,直到艾米·帕克好像已经
飘然而起。孩子们意识到她的这种“升腾”,变得热切而又有几分伤感。
  “妈妈,”男孩说,“我能去爬树吗?”
  他喜欢爬高,喜欢从一个树权攀上另一个树权,直到他自己就是那弯曲的树顶。
现在,这种欲望非常迫切。去触摸那粗壮的树干,与之奋斗,直到终于征服它。
  “你真的认为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母亲很吃力地问,就好像她一直在爬
一座高山,尽管他们脚下这道山坡的坡度还很小。“上回你扯烂了裤子。你的两个
膝盖上还都是伤疤呢!”
  “啊,求求你,当然有好处,”他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就像一个
什么动物贴在她的身上。“让我去吧。”
  “我就不喜欢爬那些破树!”小姑娘说。
  她摇晃着她那平直的、淡黄色的头发。
  “你爬不了,”他说。“你软得像面条。你是个女孩。”
  “我不是!”她喊着,扭歪了那张薄薄的小嘴。
  “那你是啥?”他说。“也许是个小牛犊?”
  “我要是个小牛犊,你就是头小公牛,”她叫道。“人们养小牛犊,可是宰小
公牛。”
  “不是都宰,”他说。“不宰最好的。”
  “得了,去吧。去爬吧,”母亲说。
  她慢悠悠地走着。一片金合欢树树丛的边缘有一根圆木,她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脊背靠着金合欢树黑乎乎的树干,手里摆弄着枯草的草梗。小姑娘朝野兔的洞穴张
望着,她采了一大把花,又扔到地上,拣起一块很有趣的石头。她不耐烦了,想回
家。
  “我们为啥非要待在这个破地方呢?”她问。
  艾米·帕克自个儿也不知道为啥。除了在这儿她可以变得心平气静,可以使自
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不像待在家里遐想时总有一种负疚之感。
  “还不走吗?”塞尔玛说。
  “马上就走,”妈妈说。
  她在心里想。如果有一位勋爵骑马上前,她是否就能拒绝他的求爱。想象中,
她穿着一件她从来没有过的紫红色的礼服。她会说些什么话,心里还没谱,但是她
已经感觉到、已经明自该说些什么了。至于那位勋爵,靴子擦得锃亮,走到那块草
地上,咧着厚嘴唇朝她微笑。那天,当她走上杂货铺的台阶时,她曾经感受到这张
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勋爵也许会赐给她几个孩子,还会赐给她宝石。勋爵的相貌永
远无可抗拒地和小阿姆斯特朗相似。她打了一个寒战,认出勋爵手腕上长着和他手
上一样的黑毛。不过他那双眼睛有一种与情欲无关的柔情,一种慈爱。这种慈爱与
柔情又像是她丈夫眼睛里的那种表情。
  于是,她靠着结实的树干,挺直了腰。
  “怎么还不走呢?”塞尔玛问。
  她走过来,站在那儿。这才是他们的孩子。
  “好了,这就走,”艾米·帕克说。“雷呢?去告诉他,该走了。”
  这周围因为有那幢房子、房子周围的树木、后来又盖起的一间间棚屋,以及他
们的脚踩出来的条条小路,便给人一种真实和永恒的感觉。在这个现实的中心是她
的丈夫,当她沿着从他们那幢房子“辐射”出来的条条小路中的某一条走过来的时
候,她的丈夫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因为他知道她总要回来的。她是他的妻子。或者
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瞥上一眼,但她却总也说不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不会
让她瞒过他的一双眼睛就闻人他的心扉,甚至在他表现出最大的慈爱和亲密的时候,
甚至当她把他抱在怀里,让他贴在她身上的时候。
  “雷!”塞尔玛在树木间焦急地边跑边喊。“我们要走了!雷!你在哪儿呢?”
  这时,他已经牢牢地抓着树枝,爬得很高了。任何一点皮肉之苦都驱使他向上
猛爬。他轻蔑地朝一个废弃了的鸟巢望去。如果那里面有蛋、有鸟,他一定会劫掠
一空。但是因为空空如也,他便从树权上把它弄下来,扔到树下。他继续爬着,上
下攀援。他冷眼瞅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小喜鹊。如果有办法,他总会把它弄死的。他
已经爬到了树顶。凉爽的风吹拂着,血都涌到了脸上。他觉得腿窝里直冒汗。他正
随着树枝摇晃。他这样得意洋洋地悬在半空中的时候,是个挺漂亮的小男孩。置身
于天地之间,他平添了几分天真和无邪。他神情恍惚地眺望着,目光掠过树海起伏
翻滚的波涛,暂时感到一种满足。
  “雷!”塞尔玛喊道。她已经发现扔在地上的那个用发了霉的枯草和令人作呕
的、乱七八糟的羽毛筑成的鸟巢,抬起头,看见了哥哥。“我要去告诉妈妈。你不
能爬那么高。快下来!我们要回去了。”
  但是雷继续眺望着,也许听见了她的声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们住的那
所房子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玩具小屋。从理论上讲,那一条条大路比起脚下的尘土
和石头,更合乎人们的口味。那节奏缓慢的、容易让人忘却的生活情景随处可见。
奶牛在小溪边漫步,那条紧靠他们这块土地,这通而来的小路上,有一个黑乎乎的
骑马人。
  “我们等你呢!”塞尔玛在一阵骤起的狂风中叫喊着。
  “好了,”他喃喃着,“我这就下来。”
  仅仅是因为看够了,他才说这话。
  “你都看见什么了,雷?”妈妈等他们走到她跟前时,这样问。
  “啥都看见了,”他说。
  他的声音由于他刚才的成就而变得重浊起来。
  “家、牧场、奶牛,”他说,“还有沿着这条小路过来的一个骑马人。”
  “我想知道,”母亲说,“是谁呢?也许是次博迪先生。”
  她说出来的话像那枯黄的草毫无生气。
  “不是,”男孩说。“是个小姐。”
  “啊,”母亲说,“你能肯定吗?”
  “能呀,我能看出来。可以看见她身上穿的裙子。”
  听到这里,艾米·帕克心里便明白,她得从原路岔开一点儿,穿过这片金合欢
树,来到那条沿着他们这块土地的小路。于是,她带着孩子们加快了脚步。她不知
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站在篱笆旁边,让心灵禁锢在有点进退的外表之内,
看那个黑乎乎的骑马人渐渐走过来。因为别无选择。现在艾米明自,她是为了马德
琳才来这儿的。
  “也许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位小姐,”塞尔玛说。
  “快走几步吧,亲爱的,”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开始抱怨起来,因为她觉得妈妈太不公平了。
  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那条从金合欢树中间穿过的小路。路两边的树木稠密、
挺拔、黑压压的。因此,不管什么东西在这段路上一出现,立刻就那么引人注目。
马德琳骑着那匹油光水滑的马正从这里经过。
  “看见了吗?”雷说。“我跟你们说过,我能看出她穿着裙子嘛!”
  除此而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只不过是一个骑马的女人罢了。
  这天,马德琳那匹马不那么趾高气扬了。这样一来,它反倒更像匹马了。也许
他们已经走了挺远的路,它的腿甚至有点儿病,走过来的时候,步子不稳,不大好
看。它在路面上的一个坑洼绊了一下,蹄踝的关节看起来没劲儿。但它还是一匹好
马,艾米·帕克在心里坚持这么认为。那匹马慢慢地走了过来,甩了风额上的鬃毛,
露出一双眼睛的眼白。她看得见它那汗津津的肩胛上的血管以及骨骼在肌肉里面的
运动。她离那匹马那么近,以至于可以准确地体味到摸上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还必须看看那位骑手,现在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在马儿失蹄的时候,
她一定要看一看。她的心折磨着她。
  艾米·帕克抬起头看那位骑手。在内心深处,她已经跟她很熟悉了,但是在她
面前,她还是无法掩盖自己的羞怯,甚至她那种滑稽可笑。在那令人窒息的瞬息之
间,她瞥了马德琳一眼。今天这位骑手脸上没有笑容。她看起来很疲惫,或者有点
头痛,或者陷入了什么人事关系的纠纷。那张奶油般娇嫩的脸上,嘴唇比先前薄了,
好像正咬着什么东西。她的一双眼睛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段细长的小路。大概只
皱了皱眉头瞥了那么一眼,同时扯了扯缰绳。她骑着马继续向前走着。那位壮实的
女人跟她的两个孩子依旧站在树木之中。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理由为什
么非要交流。
  “她为什么骑着马这样到处转悠呢?”塞尔玛问。他们正从那块长满青草的土
地上走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总是有什么事干吧,”艾米·帕克说。
  “她就不能做点儿别的事情吗?她不能去逛商店,买东西吗?”
  “她养没养条狗呢?”雷说。“我要是她,就养几只雪貂。”
  “她是一位小姐,”塞尔玛嘘嘘地说。“一位小姐要雪貂干吗?”
  “当小姐有什么好呢?”雷说。
  他开始用他揪下来的一根金合欢树的树枝抽妹妹的小腿肚子。
  “啊,你敢再打!”她哭喊着。“妈妈,你不管他?”
  “你们俩都是没事找事。雷!”母亲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不要问三问四。
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所以,我也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她说。
  她希望这样便可以结束这一切。
  可是当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了马德琳。她们仿佛一起骑着马,
穿过黑色的风,蒙俄的睡意从她们的帽檐下面涌流出来。她们交谈埋藏在心底的秘
密。“我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艾米·帕克南响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事儿,
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什么隐私。”“这儿,”马德琳说,“就有一样秘密。”艾米
·帕克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块玻璃,或者说是一块挺大的钻石。从她喉咙里面
飘逸而出的乱七八糟的鸟的叫声淹没了她的话。马德琳大笑。她们并辔而行,马授
与马澄铁环相扣,甚至连丁当声也不再发出。
  “怎么了?”斯坦·帕克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真可笑,梦见一匹马。”
  他清了清喉咙又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着,心里希望,如果慢慢进入梦乡,兴许能接着做这个恬静而美好
的梦。可是马儿早已奔驰而去。早晨醒来之后,她觉得这个梦即使算不上荒唐,也
够可笑的了。她把发针插进头发里面,做成一个亮光闪闪的小面包状的发卷。这些
天来,她一直在梦中和那个穿黑衣裳的骑手相见,却无法言传她是多么希望为她分
担某种危险。如果她们真诚相见,大概可以表达这种心情的。但她们是不可能相见
的。她们的生活有天渊之别。她放下手里的刷子--刷子上的毛已经磨得挺短了-
-走出去提那几个水桶。
                 第十章
  大约这个时候,艾米·帕克收到她的邻居欧达乌德太太捎来的一个字条。这个
条子是一个名叫珀尔·布莱特的小姑娘送来的。她的爸爸在公路上工作。
  欧达乌德太太在一张纸上写道:
  亲爱的帕克大大:
  我碰到点麻烦事儿,如能见到一位朋友,将万分高兴。
  你的真诚的朋友
  K·欧达乌德(太太)
  星期二早晨
  “谢谢你,珀尔,”帕克太太对那个小姑娘说。她还站在那儿,一边用手指挖
鼻孔,一边在尘土中跺她那双结实的脚,驱赶落在她脚踝上的苍蝇。“我马上就去。”
  然后珀尔跑走了。她走的时候揪下一朵雏菊,撕扯着花瓣玩儿。
  艾米·帕克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戴上帽子就准备出发了。她捉住那匹正在一棵
柳树下面甩着尾巴的母马,拉出那辆人家用过的轻便马车--到这个时候,那车已
经挺破旧了,不过还看得出它也有过“黄金时代”。然后,她想去找丈夫,可是又
没这样做。我什么也不说,她心里说,免得惹他生气。现在她确实准备好了。
  不少人家已经沿着这条曾经一度为他们所专有的大路定居下来。因此,欧达乌
德家实际上不再是他们的邻居了。只不过在历史上和感情上还保留着这样一个概念
罢了。帕克太太一路颠簸,驱车而过的时候,有的人向她点头致意,但是有的人认
为她想了解他们的什么事情,便皱起了眉头。实际上,她在想她的邻居和朋友,想
大路两边的丛林地还未开垦时她们在这条路上度过的时光。但是人们并不知道这一
点。“一道道篱笆使上地归他们所有,他们不喜欢陌生的面孔闯入他们的生活。因
为,这时有些人还不认识帕克太太。她继续赶着马车,穿过那些她已经不再享有所
有权的风光和景物。
  丛林已经敞开胸怀。有个男人正在耕耘桔子树之间赭色的土地。一座灰颜色的
棚屋外面,一个老头坐在他的蜀葵旁边。孩子们从那仿佛要胀破了似的农家院落的
门洞里蜂拥而出。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舞。这个早晨,在去欧达乌德家的这两英里
的路上,充满了艾米·帕克以前并没有看到过的欢乐。色彩斑斓的鸟儿从天空倏地
飞下来,然后又直冲云霄。那些过去只有斧子在寂静中砍伐木头的声音的地方,现
在可以听到阵阵人声,那时候你的心会因为砍木头的声音陪伴而跳动得更快。总而
言之,人已经来到这里,如果不是爱尔兰人,就是别的民族。铁丝网穿过丛林,围
起一块块土地。麻袋和马口铁器皿都派上了用场。夜晚,人们围坐在一起,男人们
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胸脯上的汗毛;女人们穿着肥大舒适的罩衫。作为一种安慰,
他们喝着弄到手的任何饮料。倘若有时候那是煤油,哦,大概也会一饮而尽。孩子
们越来越多,铁床也得随之增加。
  帕克太太赶着的那匹老母马沿着这条叫人快活的路,缓步前进。但是在轻轻松
松走完最后那截路,下欧达乌德家门前那道坡的时候,它的蹄子开始变得吃力了。
帕克太太上了车间,车轮在铺路石上磨得吱吱直响。艾米·帕克想起今天早晨,是
因为碰到一件麻烦事才把她带到欧达乌德太太这儿来的。她舔了舔红润润的嘴唇,
心里想: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她真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却“急转直
下”,突然结束了。
  还没到欧达乌德家的地之前,就看出那儿的地很贫瘠。而他们的地也并不肥沃。
不过一开始就在这儿安营扎寨,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们被这块土地控制着,这土地
是他们的。现在,赶着车走这段下坡路的时候,帕克太太觉得这周围的村野一片荒
凉。这地方所有的树木都长出一副拼命挣扎的样子,有的明显地扭曲了,有的布满
了黑色的、毛乎乎的节瘤,或者长着阴沉沉的、灰色的球果。这一带丛林里传出昆
虫因为天热而发出的单调的叫声。谁也不需要这块土地。人们往这儿倒垃圾。破罐
头盒闪着微光,死牲畜的肋骨也扔在这儿。
  帕克太太的情绪因此而变得低落了。尽管她是个相当年轻、相当结实的女人,
而且还有些经验,但她开始觉得在内心深处是那样虚弱。她还从来没有临近过死亡,
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假如欧达乌德家的死神对她招手的话。尽管没有理
由做这种设想。于是她打消这种种念头,开始去想她那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想她
健壮的丈夫,并且劝告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渐渐地,这种自我安慰还确实起了
作用。她赶着车,拐了个弯,从先前曾经是大门的地方进去。她那年轻健壮的肩膀
和马车一起晃荡着,甩掉了所有那些疑虑。有时候她也能表现得气宇轩昂,眼下就
是这样。阳光下,她那浓重的黑眉毛也闪着乌亮的光。
  就这样,艾米·帕克把车赶到欧达乌德家门口。如果说这儿没有死了人的迹象,
至少也没有多少活气儿。有两只尾巴上生着花斑的褐色的鸭子在稀泥塘里摇摇晃晃
地走着,还不时把脑袋伸进去浸一浸。一口红毛母猪在地上躺着,露出它那仿佛是
皮革做成的乳头。木兰树下,一根铁丝上面挂着一个存放肉的铁纱罩。那纱罩慢悠
悠地晃荡着,转着圈。屋子里和先前一样,七倒八歪,侧面窗户上的那个窟窿还塞
着一只麻袋。
  艾米·帕克用链条锁好车,四处张望着找人,终于门缝里露出朋友那张脸,看
起来似乎必须马上对一切做一番解释。
  “请原谅,”欧达乌德太太说。她熟练地运用着她那湿润润的假牙床,好把字
尽可能清楚地吐出来。她推着那扇不听调动的门,让她的朋友帕克太太挤了进去。
“你一定要原谅我,”她说。“我写纸条请你来,亲爱的,是为了显示正式一些。
那阵子我倒确实想到这一点了。可是那小家伙虽然四肢发达,记忆力可是太差了。
我怕她记不住我的话,就只好用笔在纸上写字了。现在你来了,我真高兴。”
  她手里拿着一块擦碟子擦碗的布。那块布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它一直泡在里
头的涮碗水也许是黑乎乎的泔水的味道。
  “是的,我来了,”艾米·帕克说。她觉得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也许是那屋子太令人窒息了。
  她们站在一间乱七八糟的厨房,或者杂物间,或者牛奶房,或者储藏室里。看
起来,欧达乌德家大部分东西都堆在这里面。早晨挤牛奶用过的桶还没有刷洗。早
晨挤的牛奶里漂着几只死苍蝇。绳子上面挂着几件褪了色的旧衬衫和女式无袖衬衫
--也许已经是破布条了。那衣服干燥而僵硬,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就像拉锯一样,
不时拉住人们的头发。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屋里,你的脚脖子在欧达乌德还没来得及
扔出去的酒瓶子中间冲来撞去。一张松木桌上放着个打老鼠的夹子,夹子上面作为
“钓饵”,挂着一块黄色的奶酪。旁边一个挺大的白盘子上面放着一块干羊肉。这
里面堆着的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随手放在能找得到的空地方的。与“整洁”当然
挂不上钩。
  “你看,这儿不怎么干净。可是你有啥法子呢?”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斜眇着
帕克太太,用手里的抹布打一只苍蝇,又从那块干羊肉上撕下一小片来。
  “这么说,你没生什么毛病?”帕克太太问她的朋友。
  “我为什么要生病呢?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体给我带来麻烦,帕克太太。这事要
复杂得多。”
  她从牙床中间吸着空气,就好像那儿还长着牙齿,瞅着那个几乎被蜘蛛网封住
了的小窗。
  帕克太太就这么等待着,等着她的朋友告诉她这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或者是叫
人害怕的事,或者是令人悲哀的事。
  “是他,”她终于说。“是那个杂种。他又喝上了。”
  “他什么时候断过酒?”帕克太太问,她已经踯躅不前了。
  “确实没断过。不过有时候,他会醉得一塌糊涂。这口就是,而且是闹得最凶
的一次,”欧达乌德太太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帕克太太问。
  “啊,跟他讲道理,亲爱的。以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邻居、一个老朋友
的身份哄一哄他。”
  “你都哄不住,我怎么能哄得了他呢?”
  帕克太太可不喜欢干这种差事。呆在这间小屋里,她精神饱满,脸涨得通红。
  “我不明自,”帕克太太说。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我只是他的妻子,其实也不完全是。朋友就不同
了。因为他总不至于因为你苦口婆心地劝他,就给你脸上来一拳,或者踢你的肚子。
跟他讲道理就行了。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眨眼之间就能把他功得哭哭啼啼,后悔
得泪流满面呢!然后就完事了。你会看到的,我说得不错。”
  “他在哪儿呢?”帕克太太问。
  “在后边的走廊里呢!坐在那儿抱着他的猎枪和一瓶科隆白兰地。酒,我们就
剩那点儿了;枪,他只是从我这儿拿去摆样子呢。帕克太太,我敢保证,我知道他
那个德性。”
  “我想,”帕克太太说,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这桩事情,“我想,最好让他
把那瓶科隆白兰地喝完算了。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瓶了吗?喝完他就睡觉去了。依
我看,这样解决更自然些。”
  “哈哈!”欧达乌德太太大笑着说。“在这家伙身上没有什么自然不自然的。
如果由着他的性子来,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会进城买着喝的。不,帕克太太,我们
必须呼吁的是他的良心。你是不会抛弃一位老朋友的。”
  这当儿,屋子里一片寂静。你简直不会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情况,而且是个很
棘手的情况。小屋的四壁全是用圆木的表皮板钉成的。他们在上面糊了一层报纸。
看不见报纸的地方便是苍蝇。艾米·帕克先前一直没有特别注意到那上面印着什么
可读的东西,现在开始慢慢地认出那上面的字了:一位牧场主的一生。他被一头公
牛撞了之后死了。
  然后,那双脚开始动弹起来了。木头地板上传来靴于拖拖拉拉的声音。她想起
欧达乌德长着一双大脚。
  “嘘!”他的妻子把嘴藏在手后面说,为了应付外人,那手上戴着一个挺宽的
结婚戒指。“是他!他下来了。是好是坏,咱们还得走着瞧。不过有时候我想,他
坐在那儿要更好一点。”
  那双脚毫无目的地移动着,走了过来,在木头地板上蹒跚着,地板踩得吱吱咯
咯响。房子在呻吟。一个大块头男人的身躯,跌跌撞撞,穿过那几个房间。
  “我想,我们也得挪动挪动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来,亲爱的,从这儿走。”
  艾米·帕克感觉得出朋友手上肌肉的纹理。
  “如果他要制造什么危机,”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最好选择一条逃路。这
条路我是前一口发现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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