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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花盛衰记

_14 巴尔扎克 (法)
钟情的老人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鲜花也就用不着了。冬天,逛香榭丽舍大街的时
间是二点到四点。不过,艾丝苔倒可以乘马车从泰布街去圣乔治街,占据那“小小的宫
殿”了。应该说,艾丝苔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敬重和厚待过,她为此感到惊异。但是,她
像所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王族妇女一样,注意不流露出一丝惊讶。
当你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教堂时,为了使你欣赏这座最宏伟的教堂的宽阔和高大,
人们让你看一尊雕像的一个小手指。这手指不知有多长,但你觉得这是一个逼真的小手
指,对于那些细微的描述,人们有很多批评,但这种描述对于了解我们的风俗史来说是
极为必要的。这里应该学习罗马导游的做法。
男爵走进餐厅,情不自禁地要艾丝苔摸一摸窗帘的料子。这帘子是波纹状,跟王家
的一样阔气,用白色波纹绸村里,边饰足以与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这料子是从广州
买来的丝绸,中国人耐心地在上面画了亚洲的各种飞禽,极其精致,只有中世纪犊皮纸
上的绘画或查理五世祈祷书上的画才能与它媲美,那本祈祷书是维也纳皇家图书馆的骄
傲。
“介(这)料子系(是)一位富翁穷(从)印度太(带)回来的,一尺◎得及(值)
两千法郎呢……”
  ◎法国古尺,合一点二○米。
“很好,挺漂亮!在这里喝香摈多快活!”艾丝苔说,“泡沫不会弄脏地面!”
“哦!夫人,”欧罗巴说,“您看这地毯……”
“我的朋友,介(这)地毯本来系(是)为托尔洛尼亚公爵◎设计的。他嫌价钱太
贵,我就开(给)您买来了,您系(是)一位女王嘛!”纽沁根说。
  ◎托尔洛尼亚公爵(一七九六—一八六五),以其富有著称。其父为教皇庇护七世的金钱提供人。
事情很凑巧,这块由我国最巧妙的设计师设计的地毯,恰好与中国丝绸窗帘的图案
十分协调。墙上的绘画出自施奈尔和勒翁·德·洛拉之手,是一些淫乐的场景,从迪·
索梅拉尔◎那里高价买来的乌木雕饰使这些画面更加精彩醒目。这些雕饰组成护壁板,
简单的金线适度地反射着光亮。其余部分,你们可以自己想象了。
  ◎迪·索梅拉尔(一七七九—一八四二),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真是做对了!”艾丝苔说,“我需要一星期才能习惯居住我
的房子,而不显出新贵的样子。……”
“‘我的房子’!”男爵愉快地重复一遍,“那么,你接休(受)了?……”
“当然啦,一百个接受,你这头傻动物。”她说着,微微一笑。
“动物系(是)够……”
“说说亲热话阿!”她接过话头,望着他。
可怜的“猞猁”抓住艾丝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足够的动物性来感受
这一切,但却傻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几(只)想说一句亲叶(热)的话!……”他继续
说,然后带他的女神(他说“女营”)到卧室里去。
“哦!夫人,”欧也妮说,“我可不能呆在这儿!你们想急于上床了。”
“那么。”艾丝苔说:“对于这一切,我想一下子酬谢你……嘿,我的大象,晚饭
后我们一起去看戏,我有多少天没看戏了。”
艾丝苔正好有五年没进戏院了。当时全巴黎的人都去圣马丁门剧院看一出名叫《理
查·德·阿尔林顿》◎的戏。演员阵容强大,演出效果极为逼真。艾丝苔像所有天性纯
朴的人一样,既喜欢领略那种使人吓得发抖的感受,也喜欢让自己洒下情意绵绵的眼泪。
  ◎这是大仲马写的一出戏,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圣马丁门剧院上演,获得成功。
“我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的演出吧,”她说,“我很喜欢这个演员。”
  ◎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演员。
“介(这)系(是)一缺(出)野蛮的戏。”纽沁根说。他认为在适当时候也该炫
耀一下。
男爵派仆人去剧院,将首场演出时戏台两侧的两个包厢租下一个。这又是巴黎一种
奇特的事儿!当剧场因短暂的成功而爆满时,在开幕前七分钟,舞台两侧总还有一个包
厢没有租出去。如果没有像纽沁根这样满怀激情的人来租用,剧场的经理就会把它留给
自己。这个包厢跟舍韦酒家的时鲜一样,是对巴黎奥林匹斯山上心血来潮的举动所征的
捐税。
餐具就不用说了,纽沁根早就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餐具用作
吃餐后点心,包括大盘小碟,全是镀金雕花银器。为了不显得金银器堆满餐桌,银行家
弄来一套萨克森式的轻薄精美瓷器,它比一套银器还贵。至于台布,有萨克森的,英国
的,弗朗德勒的和法国的,都是锦缎花纹,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晚餐时,男爵尝到亚细亚做的菜,感到惊喜。
“我介(这)回明白了,你为习(什)么叫阿细阿(亚细亚),”他说,“你做的
系(是)阿(亚)洲菜。”
“啊,我开始相信他爱我了。”艾丝苔对欧罗巴说,“他刚才例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说了号(好)几句呢。”他说。
“嘿,他比人家说的杜卡莱的味道更浓。”风尘女听到男爵不由自主说出这种庄重
而天真的回答,笑盈盈地说。
菜里放了很多调料,要叫男爵吃了消化不良,好让他吃完早点口家。因此,他在这
里第一次与艾丝苔相见所得到的乐趣也就这么多。看戏的时候,他不得不喝一杯杯糖水,
幕间休息时让艾丝苔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知是预先安排还是巧合,杜莉亚、玛丽艾特和
杜·瓦诺布尔夫人那天也来看戏。《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而且
确实名不虚传,这种成功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看了这出戏,所有男人都认为可以把自
己的妻子抛到窗外去。所有的女人也愿意自己受这种不公正的压迫。女人们心里想:
“这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让人家推来推去……不过,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然而,像艾丝苔这样的美人,像她这种打扮,她在圣马丁门剧院舞台两侧的包厢里大出
风头,是不会不受惩罚的。所以,从第二幕起,在那两名女舞蹈演员占用的包厢里,就
开始一阵骚动,原因是她们认出了这个无名美女就是“电鳐。”
“啊,是她!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玛丽艾特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我还以为
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吗?我觉得她比六年前年轻和美丽了不知多少倍!”
“她也许像德·埃斯帕尔夫人和扎蓉切克夫人◎那样保养在冰块里。”德·勃朗布
尔伯爵说。他领了这三位妇女在楼下的一个包厢里看戏。“这不是你们想送给我去欺骗
我叔叔的那只老鼠吗?”他对杜莉亚说。
  ◎扎蓉切克夫人,日名亚历山德丽娜·佩尔奈,嫁给一个波兰人。后来这个波兰人
投向俄国,成了沙皇驻波兰的少将。巴尔扎克在《禁治产》中用很大篇幅描写她,作为
老年妇女善于保养的典型。
“就是她。”女舞蹈演员说,“杜·勃吕埃尔,快到乐池那里去,看看是不是她。”
“瞧她那副架势!”杜·瓦诺布尔夫人借用姑娘们常说的这个精彩句子,高声说。
“哦!”德·勃朗布尔伯爵说,“她有权这样做,因为她是和我的朋友德·纽沁根
男爵在一起。我去看看。”
“难道是这个所谓贞德征服了纽沁根?三个月以来一直缠扰我们的就是她呀?……”
玛丽文特说。
“晚上好,亲爱的男爵!”菲利普·勃里多走进德·纽沁根的包厢说,“这么说,
您已经和艾丝苔小姐结婚了?……小姐,我是一名可怜的军官,您过去在伊苏顿把我从
邪路上拉回来……我叫菲利普·勃里多……”
“不认识。”艾丝苔说,一边用望远镜瞄准大厅。
“小姐已经不叫艾丝泰(苔),”男爵口答,“她现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
碧夫人,这系(是)我开(给)她买的一处小小的地产◎……”
  ◎德·尚碧是名叫德·图尔纳地方的一个名称,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写过这一地方。
“您事情办得很体面,”伯爵说,“可是这些女士说德·尚碧夫人太爱摆架子……
如果您不愿意记起我,也请您赏脸认一认玛丽艾特,杜莉亚,杜·瓦诺布尔夫人。”这
个新贵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抬举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储身边。
“如果这几位女士对我心怀好意,我也会对她们很热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
答。
“她们不但心怀好意,”菲利普说,“而且十分高尚,称您为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雨(如)果介(这)些女士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我央(让)
你单独留下,我先走,因为我吃得太多了。马切(车)会太(带)着你的仆银(人)来
接你……阿细阿(亚细亚)介(这)个魔贵(鬼)!……”
“您第一次让我一个人留下!”艾丝苔说,“那怎么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护人死
在一起!我出去的时候要有我的男人保护,万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没有用吗?……”
老百万富翁为了承担情人的义务,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
但还是留下了。艾丝苔将他的男人留在身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会见那些老相识时有人
陪伴而不是单独在场,那些人就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她。菲利普·勃里多急忙回到女舞
蹈演员的包厢去,向她们通报这边的情形。
“啊!原来是她承袭了我的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尔夫人辛酸地说。拿这
类女人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方面花的钱,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怜的
法莱克斯多三倍。”
“我们走过去看看她?”杜莉亚说。
“哎,不能去!”玛丽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后到她家里去看她。”
“去冒冒险,我觉得很不错。”杜莉亚回答。
这个大胆的头等演员便在幕间休息时来跟艾丝苔重叙旧交。艾丝苔只说些一般性的
话。
“那么,我亲爱的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女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
好奇心问。
“哦!我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城堡里跟一个英国人呆了五年,他是一个阔佬,跟老虎
一样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及菲雷特的大法官◎。后来我又落
到一个银行家手里,就像弗洛丽娜说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现在我重新来到了巴黎,
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让我再过一个真正的狂欢节。我将接待客人。啊,我要从五年的
孤独中走出来,要把它弥补过来。跟一个英国人过五年,这太长了,贴的告示也只能保
留六个星期嘛◎!”
  ◎这个人物是整个复辟时期巴登大公派驻巴黎的特使。巴尔扎克在《萨拉齐纳》和
《外省诗神》中都提到过他。
◎债权人贴出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当时债权人被称作“英国人”。
“你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吗?”
“不,这还是侏儒留给我的呢……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人脸色腊黄,我还以为他
不出十个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强壮得像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肝病的人,都不
能相信……我不想再听别人提起‘肝’字了◎。我太相信别人的诚意了……。这个诛儒
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断了气。他家里的人像赶瘟神一样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这回
对这个胖子说:‘你付双份钱吧!’你们叫我贞德,真是叫对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
且我可能也会被烧死。”
  ◎此处为文字游戏:法文foie(肝)与foi(相信)发音相同。
“被爱情烧死!”杜莉亚说。
“活活烧死!”艾丝苔回答。这句话使她陷人了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无聊的话呵呵大笑,然而他并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就
像被遗忘的礼花,一阵烟火过后,礼花才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每个圈子里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
艾丝苔归来的事成了歌剧院后台的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
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鳐”,最终知道了这个德·纽沁根男爵的热恋对象。
“你知道吗?”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隆代对德·马尔赛说,“那天我们在这
里认出‘电鳐’是小鲁邦普雷的情妇后,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样,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知晓。耶路撒冷街的侦探不如交际场合
的侦探机灵。在交际场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侦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吕西
安在泰布街时和离开泰布街后他的地位会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尔夫人当时的处境更为可怕了,用“落难”两字来形容真是恰如
其分。这类女人过着无忧无虑,挥霍奢靡的生活时,不会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在这个远
比人们想象更为可笑而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并非天生丽质,缺乏青
春常驻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人
老珠黄后怎么办,才会去积攒一点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没有预见。“你搞固定收人,
是担心自己变丑吧?……”这是弗洛丽娜对玛丽文特说的一句话,它能使人理解这种挥
金如土的一个原因。如果碰上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
了,这些女人转瞬间就会从骄奢淫逸的富贵生活堕入贫困的深渊。她们于是便投入女脂
粉商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致的首饰,向人家借债,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奢华,以便重
新找回失去的东西:用之不竭的钱筐子。她们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充分说明与人建立私情
的重要性。这种私情实际上几乎都有人牵线,就像亚细亚把纽沁根和艾丝苔“撮合”
(这又是她们的一个专用词语)在一起那样。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丽舍大
街这个变幻不停、喧嚣纷繁的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个女士身着华丽服装坐在令人惊羡的
高级马车上,而一年或六个月后,又见她坐出租马车,他们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掉入圣贝拉日监狱后,要善于再跳进布洛涅森林。”弗洛丽娜在谈到德·波尔当
杜埃小子爵时,笑着对勃隆代这样说◎。一些机灵的女子从来不去冒这种大起大落的险。
她们藏身在那些连家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困顿的生活,来补赎往日挥霍浪费
的罪过,就像旅行者在某个沙漠中迷途后要受这种罪一样,但是她们没有丝毫节俭的愿
望。她们到化妆舞会上碰运气,去外省旅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眼到大街
上抛头露面。此外,她们之间还有那种被社会摈弃的阶层中所显示的互相照应的精神。
一个幸运的女人会这样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别
人,是不花什么力气的。然而,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如果有人欠了这位
高利贷者的债,她就要去探索每个老头子的心思,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靴和帽子的
女人寻找出路。
  ◎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中曾讲述萨维尼安·波尔当杜埃被关进圣贝拉日
监狱。这座监狱当时是关押欠债的犯人的。
杜·瓦诺布尔夫人预见不到一个最富有、最精明的经纪人的破产,她便一下子乱了
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胡乱花光,对于正经事情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
“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的孩子,哪会料到出这种事呢?”她对玛丽艾特这样说。几乎在
所有社会阶层里,“好孩子”总是宽厚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
居,而并不去讨帐。他总是按某种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担义务的道德准则行事。某些像纽
沁根那样被称为高尚诚实的人却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倾家荡产。而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
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道德,莫里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
极为罕见的。不过,这种美德还是到处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种
优美成分的产物,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摸上去柔软光滑的猫,或做得
非常合脚的拖鞋一样。所以,法莱克斯作为靠情人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
应该将破产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妇,并给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条件。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尔
尼也是个“好孩子”。他在赌场作弊,但是他为情妇留了三万法郎的钱。因此,在狂欢
节的夜宵桌上,有人谴责德·埃斯图尔尼时,女人们便回答说:“这无关紧要!……你
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孩子,他行为高尚,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妓女们不
把法律放在眼里,而仰慕某种正直的行为。她们像艾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私下的美好
理想,而把自己卖给她们追求的目标。
杜·瓦诺布尔夫人费了很大力气从灾难中救出几件首饰后,又受到这样的谴责:
“是她使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她在这种责难的可怕重压下,垮了下来。她已经三十
岁,虽然还有花容玉貌,但是,由于在这种危机中有众多对手,这样一个女人也就很容
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玛丽文特、弗洛丽娜和杜莉亚热情地接待她们的这位朋友吃晚
饭,给她一些接济,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债。她们不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电鳐”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已有六年没有见面,这在巴黎这个潮起潮落的海洋中
已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因此杜·瓦诺布尔夫人“落难”者竟然不敢向“电鳐”这个坐高
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但是,瓦诺布尔知道艾丝苔很宽厚,有时候不能不想到艾丝苔“承
袭”(按瓦诺布尔的说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寻找一个看来似乎碰巧其实是有意制造
的机会,去跟艾丝苔会面。为了寻求这一巧遇,杜·瓦诺布尔夫人穿上体面的衣服,每
天挎着泰奥多尔·加亚尔的胳膊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泰奥多尔·加亚尔最后还是娶了
她。加亚尔在困境中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为她租包厢,让别人邀她参加各种社交集会。
她相信终有一天艾丝苔会出来散步,她们会面对面地碰头。
艾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根据卡洛斯的吩咐,艾丝苔的房子在五天内已由亚细亚、
欧罗巴和帕卡尔进行安排,以便把圣乔治街的那幢房子变成一个无法攻克的保垒。
另一方面,贡当松告诉佩拉德,德·纽沁根先生的情妇已在香榭丽舍大街露面。佩
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报复愿望的驱使下,尤其是怀着要让心爱的女儿莉边站住脚的意图,
把香榭丽舍大街当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十足的英国人,讲法语时还
掺杂一些英国人讲我国语言时小儿学话的腔调,而且学得维妙维肖。他讲一口地道的英
语,对英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国,
在伦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国人,而没有引起怀疑。佩拉德从著名的故弄玄虚者缪松
◎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善于巧妙地乔装改扮,有一天,连贡当松都没有认出他。有一次,
贡当松扮装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
都看在眼里,他用这种目光搜索着艾丝苔和她那些下人。
  ◎缪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国画家,帝国时代颇有名望。
天气晴朗和干燥的日子,坐高级马车的人们都到道路一侧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
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
那个穿仆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儿,俨如一位只在考虑自己事情的英国佬,毫不做作地走向
两个女人站着的那条线上去,以便尽力窃听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啊,亲爱的,”艾丝苔对杜·瓦诺布尔说,“来看我吧。纽沁根对自己负有责任,
他总不能让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而且人家说,是他搞得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泰奥多尔’加亚尔说,“我们本来
可以好好敲诈他一番……”
“他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你也来吧,我的好姑娘。”艾丝苔说。接着她又在杜·瓦
诺布尔夫人的耳边嘀咕道:“现在,我想怎么样,他就得依我,他还没得到这个呢!”
她把一个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做出这个人们很熟悉的动作,那意
思是;什么也没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亲爱的,他到现在只替我还清了债……”
“他真小气!”苏珊·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艾丝苔又说,“我欠的债能吓得财政大臣往后退。现在,跟他过第一夜之
前,我要三万法郎的年金!……哦!他很不错,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身体挺好……
一星期以后,我们欢庆迁入新居,你一定来……上午,他应该交给我圣乔治街房子的房
契。按情理说,本人要是没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是没法住这样房子的,遇到不幸时可
以靠这笔钱过活。我尝过贫穷的滋味,再也不愿受穷了。有些苦头是不能一下子经受的。”
“你过去总说:‘我就是财富!’。现在可大大变了样!”苏珊大声说。
“那是因为呼吸了瑞士的空气,到了那里,人就会变得节俭……嘿,到瑞士去吧,
亲爱的!到那边找个瑞士人,说不定会当你的丈夫!瑞士的男人还没有见过我们这种女
人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时就会对帐本上的定期利息表现关注的,也会重
新获得正直高尚的爱的!再见!”
艾丝苔重新登上那辆华丽马车,拉车的是几匹当时巴黎最漂亮的带灰色斑点的高头
大马。
“上车的那个女人确实不错,”这时佩拉德用英语对贡当松说,“不过,我更喜欢
还在散步的那一个,你去盯上她,打听她是什么人。”
“这就是那个英国人刚才用英语说的话。”泰奥多尔·加亚尔向杜·瓦诺尔布夫人
重复一遍佩拉德说的话。
佩拉德冒险讲英语之前,已经吐了一个英文词。泰奥多尔·加亚尔听后脸上显出某
种表情。佩拉德由此知道这名记者懂英语。杜·瓦诺布尔夫人那时步履缓慢地走回住处
去,边走边瞄睃那个黑白混血儿是否跟在她的身后。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个还算不错的
带出租家具的旅馆里,旅馆的女老板叫杰拉尔夫人。杜·瓦诺布尔夫人兴旺发达的那一
阵,曾经给过她恩惠。杰拉尔为感激她,让她住得较为体面。这位好心肠、正直而有德
行,甚至十分虔诚的女老板把这位花娘当作上等女子。她过去见这个花娘一直在奢华中
生活,现在把她视作一位失势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托付给这位风尘女子看管。比
人们想象的更合乎情理的是,这个风尘女子带两个女孩上戏院看戏时,竟像一位母亲那
样严肃认真,获得两位杰拉尔小姐的爱戴。这位正直庄重的旅馆女老板很像那些高尚的
教士,他们认为那些处身于法律之外的女人仍然应该加以拯救,应该予以热爱。杜·瓦
诺布尔夫人尊敬这位正直的女老板,晚上与她聊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时,常常表示对她的
仰慕。“你还很有姿色,你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杰拉尔夫人常常这样对她说。
杜·瓦诺布尔夫人其实也是相对地落难。她的那些极为奢华和漂亮的服饰,现在还
保留着很多,在必要的场合,例如圣马丁门剧院演出《理查·德·阿尔林顿》的那种日
子里,她仍然能够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位落难的女子外出吃饭或上戏院看戏
的往返路上需要用车时,杰拉尔夫人还是经常慷慨地给她付车钱。
“嘿,亲爱的杰拉尔夫人,”她对这位正直的母亲说,“我相信,我的命运快要改
变了……”
“哦,夫人,那太好了!不过,你要慎重点儿,要为将来着想……别再欠债了。那
些来找你讨债的人,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他们给打发走!……”
“哎,对这些狗呀,你不要担心,他们个个都从我身上赚了大钱。拿着,这是几张
多艺剧院◎的戏票,给你女儿的,二楼上的一个好包厢。今晚如果有人来找我,而我还
没有回来,你就让他上楼吧。我把我过去的贴身女仆阿黛尔叫来,让她在楼上等着。”
  ◎多艺剧院:一八○七年开设的一个演剧场,位于蒙马特街,上演一些粗俗、放荡
的短剧或乡村小戏。
杜·瓦诺布尔夫人没有姑姑,也没有母亲,只好求助于她的贴身女仆(也是一个
“落难”人),让她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去扮演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角色。征服这个陌生人
就能使她恢复自己原来的地位。她这时出去跟泰奥多尔·加亚尔一起吃晚饭。泰奥多尔
·加亚尔那天正好有个社交活动,也就是纳当打赌打输了请他吃一顿饭。人们在这种花
天酒地的场合总是对客人这样说:“还有女人呢。”
佩拉德没有充分理由是不会全力以赴去揭穿这个谜的。另外,他也和科朗坦一样,
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科朗坦无缘无故心甘情愿地投入了这场戏。
这期间,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经最后转变。国王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所挑选的几位大
臣,自己准备远征阿尔及尔,好将这一胜利当作被称为“路易十四政变”的通行证。国
内不再有人搞阴谋,查理十世以为没有任何敌手了。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样,有
时出现风平浪静地假象。科朗坦此刻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
的猎人,为了不使自己闲着,“没有斑鸠,就打乌鸫”◎。多米蒂安没有基督徒可杀时,
便打苍蝇◎。贡当松上次目睹艾丝苔被捕,他以暗探的敏锐感觉,对这一行动作出了正
确的判断。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个怪人甚至没有对德·纽沁根男爵发表什么见解。
  ◎意为没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多米蒂安(五—一九六),八一至九六年为罗马皇帝。据说他掌权初期,一人无
事,便打苍蝇。以后发展到杀人,以残酷著称。
“在银行家的爱情上进行敲诈,谁得到好处呢?”这是两个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个
问题。贡当松后来认出了亚细亚是这场戏中的人物,便指望通过她来了解谁是编剧。但
是,亚细亚像一条鳗鱼从他手里滑掉了,藏身在巴黎的泥沼中好一段时间。当他重新见
到她,知道她当了艾丝苔的厨娘时,他觉得无法理解与这个混血女人的合作。这两个侦
探能手第一次碰上无法解答的难题,怀疑这是一起神秘事件。贡当松对泰布街那幢住宅
连续进行三次大胆进攻,没有获得任何情况。只要艾丝苔住在那里,看门人似乎总怀着
深深的恐惧,大概亚细亚威胁过他:如果他稍有不慎,亚细亚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
他的全家。艾丝苔离开这套房子的第二天,贡当松发现看门人变得较为开朗了。看门人
很留恋这位小夫人,据他说,她因剩余的饭菜养活他。贡当松装扮成商业经纪人,为租
这套房子去上门讨价还价。他听着看门人的诉苦,一边装出对他说的不以为然,在他每
一句话后面都要用“这可能吗……?”来反问。
“当然了,先生,这位小夫人在这里住了五年,从来没有出过门。虽然她的行为无
可指责,但是她的情夫妒忌心很重,证据就是他每次来这里,进出都采取最严密的谨慎
措施。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吕西安当时还在马尔萨克他妹妹赛夏尔夫人家里。但是,他一回来,贡当松就派看
门人到马拉凯河滨去,问德·鲁邦普雷先生是否同意出售冯·博格赛克夫人搬出的房子
中的家具。看门人认出吕西安确实就是那个年轻寡妇的神秘情人。贡当松不想知道更多
的事,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可以想象,吕西安和卡洛斯表面上虽然镇静,但内心十分
紧张。他们装出那种样子:认为是看门人发了疯,想尽力稳住他。
卡洛斯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起一场反侦察,派人将正在搞侦察的贡当松当场抓获。
贡当松扮成巴黎中央菜场的搬运工,已有两次将亚细亚早晨在那里买好的菜送过来,两
次进入圣乔治街的小公馆。科朗坦那边也重新采取行动。但是,由于卡洛斯·埃雷拉这
个人物确有其人,这就使他无法动作,因为他很快获悉;这位教士是费迪南七世的密使,
于一八二三年底来到巴黎。可是,贡当松不得不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西班牙人去保
护吕西安·鲁邦普雷。科朗坦很快就看出,艾丝苔给吕西安当了五年情妇。因此,用那
个英国女人代替艾丝苔,是为了维护这个纨绔子弟的利益。然而,吕西安没有任何生活
来源,人家不想把德·格朗利厄小姐嫁给他做妻子。他于是刚刚买下价值一百万的鲁邦
普雷地产。科朗坦巧妙地使王国警察总监采取行动。巴黎警察局长告诉总监说,关于佩
拉德的事,前来告状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赛里奇伯爵和吕西安·鲁邦普雷。
“这下清楚了。”佩拉德和贡当松叫起来。
两个朋友很快制订了计划。
“这个妓女过去有不少关系,”科朗坦说,“她有一些女友,这些女友中不会找不
出一个倒霉的。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扮演外国阔佬去供养她,叫他们友好往来。她们这
些人为了情人的事总是相互需要的,这样我们就能打入内部了。”
佩拉德自然想扮演这个英国人的角色。他已成了这个秘密事件的牺牲品。在揭开这
个秘密事件所需的时间内,他可以过放荡生活,这很合他的心意。科朗坦因工作劳累,
身体衰老,倒不大关心这桩事。
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很快摆脱了卡洛斯的反侦察。就在佩拉德与杜·瓦诺布尔
夫人在香榭丽舍大街相遇前三天,德·萨尔蒂纳先生和雷努瓦先生◎时代的最后一名警
察持完全合乎规定的护照,住进了和平街米拉波旅馆。他来自海外殖民地,途经勒哈佛
尔,然后坐一辆敞蓬小四轮马车来到这儿。马车满是污泥,仿佛他真的从勒哈佛尔赶来,
实际上他只走了圣德尼至巴黎这段距离。
  ◎萨尔蒂纳在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任警察总监,雷努瓦于一七七四至一七八五
年间任警察总监,其中一七七五至一七七六年为约瑟夫·德·阿尔贝所代替。
卡洛斯·埃雷拉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馆办好了签证,在马拉凯河滨作好了去马德里
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十二天后,艾丝苔要成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的
主人,她将获得三万法郎年金的票据。欧罗巴和亚细亚施用诡计,想叫艾丝苔卖掉这票
据,把所得的钱偷偷交给吕西安。吕西安可以假托他妹妹对他慷慨解囊,这样便能支付
鲁邦普雷地产款项了。这种做法谁也不能指责,只有艾丝苔可能泄露出去,但是她宁可
丢掉性命,也不会轻易地皱一下眉头。
克洛蒂尔德刚刚在她细长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粉红色的小头巾,这说明对格朗利厄公
馆那边已经赢得了胜利。公共马车的股份投机已经赚了三倍。卡洛斯好几天内销声匿迹,
他由此挫败了一切敌意。所有谨慎措施都已采取,不可能有任何疏漏。冒牌的西班牙人
本该第二天动身。然而头一天,佩拉德在香榭丽舍大街碰上了杜·瓦诺布尔夫人。当天
夜里两点钟,亚细亚乘马车来到马拉凯河滨,在卧室里找到了卡洛斯这个大烟囱,他正
在检查上述安排,就像一个作者翻检自己的书页,发现错误加以纠正一样。像他这样的
人再也不愿重犯对泰布街看门人的疏忽的错误了。
“昨天下午两点半,帕卡尔在香榭丽舍大街认出了贡当松。”亚细亚凑近主子的耳
朵说,“他装扮成黑白混血儿,给一个英国人当佣人。那个英国人为了窥测艾丝苔,三
天来一直在香榭丽舍大街转来转去。黑白混血儿装成菜场搬运夫的时候,帕卡尔和我从
他的眼睛认出了他。帕卡尔把小姑娘送回来,同时继续盯着那个家伙。他住在米拉波旅
馆。但是,帕卡尔说,从贡当松跟那个英国人交换的那些暗号上可以看出,那个英国人
决不是真正的英国人。”
“我们的背上叮着牛虹,”卡洛斯说,“我只能后天动身了。叫泰布街的看门人来
找我们的人,正是贡当松。必须弄明白那个冒牌的英国人是不是我们的敌人。”
中午,萨缪埃尔·约翰森先生的黑白混血仆人郑重其事地服侍主人吃饭。约翰森先
生在吃的方面精心打算,所以总是吃得很好。佩拉德希望自己被看作是一个嗜酒型的英
国人,出门总是醉醺醺的。他带着内装垫料的黑呢护腿套,一直裹到膝盖上,好让双腿
显得粗壮些。他的裤子也衬着一层厚厚的毛料织物,背心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蓝色
领带高高地系在脖子周围,碰上了面颊。他戴一副检红色假发,遮住了半个前额,他设
法使自己身高增加三寸◎左右,以至大卫咖啡馆资格最老的常客都几乎认不出他了。过
路人看到他那如英国礼服一样的宽松干净的黑色方格礼服,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英国百
万富翁。贡当松摆出一副富豪人家心腹仆人的冷淡高傲姿态,沉默不语,大模大样,目
空一切,感情很少外露,作一些不同寻常的手势,凶狠地大喊大叫。佩拉德正要喝完第
二瓶酒时,旅馆的差役将一个人径直带到他的住处,佩拉德和贡当松认出这是一个穿便
衣的宪兵。
  ◎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寸约合二十七点零七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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