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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_8 村上春树 (日)
“这个问题,通过将特殊声波夹入数字之间的办法获得了解决。这其实很像某种嗅觉因呼号而做出的反应。另一点是这样一个事实:有的人即使在中继站发生转换的情况下,其原始思维体系也不能很好地运转。经详细察看,结果发现是被实验者本人的恩维体系存在问题。因为被实验者的意识核本身在质上不稳定而且稀薄。尽管身体健康智力正常,但精神主体性尚未确立。也有相反的例子:自控能力不足。主体性固然绰绰有余,但若不做出有条理的安排,也是不能加以利用的。总之,并非任何人只要接受手术就能胜任模糊运算,也还是有适应不适应这个问题。这点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二去,最后只剩下3个人。这3个人可以按照指定呼号准确无误地进行转换,从而可以使用冻结的原始思维体系卓有成效地稳定地发挥功能。一个月时间里在他们身上一再实验,获得了成功的信号。”
“再往下我们就接受了模糊运算处理?”
“不错。通过反复考试和面谈,我们从将近500名计算士中录取了26个人。26人都具有坚定的精神主体性,身体健康,没有精神病史,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和情绪。这是一项非常麻烦的作业。因为有的部分光通过考试和面谈是无法澄清的。随即,‘组织’分别汇编出了这26人的详细资料:童年情况、学习成绩、家庭、性生活、饮酒量……总之无所不包。就是说你们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被整个洗了一遍。所以我对你了如指掌。”
“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说,“据我听到的情况,我们的意识核即黑匣子是保存在‘组织’的图书馆里。这是怎么实现的呢?”
“我们将你们的思维体系无一遗漏地扫描下来,进行模拟试验,将其结果作为主要备用品加以保存。因为若不这样处理,一旦你们身上发生意外就将全然动弹不得。可以说类似一种保险。”
“模拟试验结果可是完整的?”
“啊,当然不至于完整,因为只有有效地去掉表层部分才容易模拟。不过功能上还是近乎完整的。说得详细点,模拟结果是由三种平面坐标和全息摄影构成的。以往的电子计算机当然不能胜任,而当今新的计算机由于其本身含有相当程度的图像工厂式机能,因此可以适应意识的复杂构造。一句话,问题在于影像的固定性。这点说起来啰嗦,免了吧。最浅显地说来,扫描方法是这样的:首先将你意识的几种放电方式输入电脑。放电方式此一时彼一时存在微妙差异。因为要调整扫描线中的末端,编排光束中的扫描线。编排过程中,既有计测上无意义的,又有有意义的。这点由电脑判断。无意义的剔除,有意义的作为基本方式编排进去。这要以百万次为单位不知重复多少次,如同一张张叠放塑料纸。在确认任何一张都不再里出外进之后,将其方式作为黑匣子保存下来。”
“再现大脑不成?”
“不,不是。大脑是绝对再现不出来的。我们从事的不过是把你的意识系统用影像固定住,而且是在一定的时间性范围内。对于时间性和大脑功能的灵活性,我们是完全无可奈何的。但我做的并不止于此。我还在黑匣子图像化上面取得了成功。”说着,博士交替看了看我和胖孙女的脸。“意识核的图像化。这点迄今为止尚无任何人染指。因为不可能,但我使之成为可能。你猜我如何进行的?”
“猜不出。”
“让实验对象看某种物体,分析由视觉产生的脑电反应,再转换为数字,进而转换成点。起始浮现的图形极为粗糙。经过反复修整和具体补充,才将实验对象所目睹的图像显现在电脑荧屏上。实际作业可没有嘴说这么轻松,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简单说来则是这样。如此反来复去,电脑终于吃透了程序,将电脑反应自动绘成图像。电脑这玩艺实在可爱得很。只要我这里发令不止,它就工作不息。”
“其次,要把黑匣子输人业已吃透程序的电脑之中。这么着,意识该的状况便被奇迹般地制成图像。诚然,图像还极其支离破碎,混沌不堪。而这样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因此需要编辑,对了,正如电影剪辑那样。剪贴图像集成,有的去掉,有的进行各种组合,使之成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故事?”
“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吧。”博士说,“优秀的音乐家可以将意识转换为旋律,画家可以转换成色彩和形状,小说家则可转换为故事,同一道理。当然,既是转换,便算不得真正准确的模拟。不过对于把握意识的大致状况的确便利。因为纵令再准确无比,而若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图像罗列,也绝对不可能充分把握全貌。此外,由于并非要使用可视图像达到什么目的,也就没必要非弄得全都毫厘不爽不可。这种视觉化终究只是作为我个人爱好进行的。”
“爱好?”
“过去——还是战前——我干过电影编辑助理。因为这个关系,这方面的作业我非常得心应手。也就算是为混沌赋予秩序的工作吧。这样,我不用其他人员,只管独自一头扎在研究室里忙个不停。估计大家都不晓得我在搞什么名堂。我就把图像化了的数据作为私有物偷偷带回家中,归为私有财产。”
“26人的所有意识都图像化了?”
“是啊,基本上。而且每个都取了名称,同时也是每个黑匣子的名称。你的大概是‘世界尽头’。”
“是的,是‘世界尽头’。我时常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何以取这么一个名称。”
“这个以后再说吧。”博士道,“反正没有人晓得我将26个意识成功地制成了图像。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很想把这项研究在不同‘组织’发生关系的地方进行下去。我已经完成了‘组织’委托的项目,我所需要的人体试验也已结束,再没心思为别人的利益研究下去。我渴望重返随心所欲的生活,多方面开展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我不大属于潜心于单项研究那种类型,而适合平行推进几个项目:例如那边研究骨相学,这边研究音响学,再加上脑医学等。而若受雇于人,就根本无从谈起。所以,我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后,便向组织申请辞职,说交给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技术性工作,自己差不多该走了。然而他们死活不肯答应。因为我对那个项目了解得过多。他们担心我可能跑到符号士那里去,而致使目前阶段的模糊计划此为泡影。对他们来说,非友人即敌人。‘组织’求我再等3个月,让我只管在研究所里自己喜欢什么就研究什么。工作一点不干也没关系,还付给特别奖金。告诉说在这3个月时间里叫人完成严格保密系统,之后我即可离开。我生来喜欢自由自在,如此束缚于人自然感到极其不快,但作为事情倒也不坏。于是我决定在那里悠然自得地生活3个月。”
“问题是人一悠闲起来,必然节外生枝。由于时间太多,我便心生一计,想在实验对象——也就是你——大脑中继站里追加一条不同的线路,即第三条思维线赂。并把我重新编排的意识核加进线路。”
“为什么做这种事?”
“一来我想观察这将给实验对象带来怎样的影响,想了解由他人重新安排编制的意识在实验对象身上如何发挥功能。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这类明确的例证。二来——当然是心血来潮——我想既然‘组织’允许我随心所欲,我何不随心所欲地对待他们,便想做几个他们不知晓的功能。”
“就因为这个,”我说,“你就把电气机车线路那样无事生非的东西塞到我脑袋里来了?”
“哎呀,那么说我可就无地自容了,实在无地自容。不过你恐怕还不理解,科学家的好奇心这东西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对于那些协肋纳粹的生化学者在强制收容所里进行的无数生化实验,我当然深恶痛绝,但内心深处也这样想过:反正是干,那么为什么不能干得巧妙干出成效来呢?以生化为对象的科学家所朝思暮想的,其实完全是同一内容。况且我所干的决非危及生命的勾当,不过把两个东西变成三个罢了,只是稍微改变一下环形流程罢了。这并不特别增加大脑负担,无非是使用同样的字母卡造出另一单词而已。”
“可是,事实上除我以外所有接受模糊运算处理的人都死了。这点你作何解释?”
“我也不知道,”博士说,“如你所说,26个接受模糊运算手术的计算士中,的确死了25人。死法如出一辙。晚上躺下,早上死了。”
“那么,我也同样,”我说,“说不准明天就同样一命呜呼,对吧?”
“情况没那么简单。”博士在毛巾被里慢慢吞吞蠕动着身体,“那25人的死时间集中在半年里,也就是手术后一年零两个月到一年零八个月之间。25人全部死于那一期间。而惟独你在过了三年零三个月的今天安然无恙地继续进行模糊运算。这样,不能不认为只你一人具有别人所没有的特殊素质。”
“特殊是什么样意义上的特殊呢?”
“且慢。手术之后,你可出现过某种奇异症状?如幻听、幻觉、神志不清等等?”
“没有,”我说,“幻听幻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对某种气味十分敏感,大多像是水果味儿。”
“这点所有人无一例外。特定水果味对中继站是有影响的。原因不清楚,反正有影响。但作为结果,没造成幻觉、幻听和神志不清,是吧?”
“是的。”我回答。
“唔。”博士沉吟片刻,“别的呢?”
“这倒是我最近感觉到的:有时好像逝去的记忆重新回来了。此前由于支离破碎没怎么注意,而近来出现的则相当清晰而且持续时间长。原因我晓得,是水声诱发的。但不是幻觉,是地地道道的记忆,毫无疑问。”
“不,不是的。”博士斩钉截铁,“也许你觉得像是记忆,其实只是你本身捏造的人为的桥梁。总而言之,在你自身的主体性同我编排输入的意识之间存在极为情有可原的误差,而你为使自身存在正当化而力图在这误差之间架设桥梁。”
“不好理解。过去一次也没发生过,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了呢?”
“因为我在转换中继站时解放了第三条线路。”博士说,“不过还是按顺序讲好了。否则很难讲清,你也不易明白。”
我又掏出威士忌喝了一口。看来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
“第一批8个人接连死去时,‘组织’把我叫去,要我查明死因。老实说,作为我虽然不愿意插手这桩事,但毕竟是我开发的技术,加之事关人的生死,不容我袖手旁观。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他们向我介绍了8人死亡的经过和脑解剖结果。如我刚才所说,8人的死法一模一样,全都死因不明。躯体和大脑毫无损伤,都如静静熟睡一般咽的气。简直同安乐死无异。脸上也全然没有痛苦的痕迹。”
“死因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当然推论和假定之类还是做得出的。毕竟接二连三死去的8人全是接受模糊运算手术的计算士,不可能以偶然情况视之,而必须尽力采取对策。无论如何这是科学家的义务。我的推论是这样的——脑中设置的中继站功能是否迟滞、烧毁或消失从而导致思维体系发生混淆和大脑功能承受不住其力量的冲击?倘若中继站没有问题,那么根本症结是否在于解放意识核(尽管时间很短)本身?而这对于人脑是否不胜负荷?”说到这里,博士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停顿一会,“这是我的推论。确凿证据固然没有,但根据前后情况再三斟酌,死因或是二者之一,或二者都是。我觉得这样推测是最为稳妥的。”
“做脑解剖也没搞清?”
“脑这东西不同于电烤炉,又有别于洗农机,看不见接线和开关,改变的只是肉眼看不见的放电流程。所以入死之后,不可能取出中继站来检查。活脑出现异常可以判明,对死脑则徒呼奈何。当然,若有损坏或脓肿,自然一目了然,但无此症状,完好无缺,十全十美。”
“于是,我们把活着的10名实验对象叫进研究室,复查一遍。取出脑波,转换思维体系,确认中继站运转是否顺利。并详细进行了面谈,询间身体有无异常,有无幻觉幻听,然而没发现任何堪称问题的问题。身体全都健康,模糊运算作业也一帆风顺。这样,我们估计死的人可能大脑有某种先天性缺陷,不适合从事模糊运算。至于何种缺陷尚不明了,但可以在研究过程中逐步澄清,赶在施行第二代模糊手术之前解决即可。”
“但终归还是失算了。因为此后一个月又死了5人,其中8人还是我们彻底复查过的实验对象。复查也认为毫无问题的人为时不久也那般轻易地死了。这对我们实在是沉重打击。26人中,已有一半莫名其妙地死去。如此下去,适合不适合倒是次要的,主要将带来一个根本性问题,亦即将两套思维体系交相转换使用这点对于大脑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据此,我向‘组织’提议冻结这个项目。就是说将中继站从依然存活的人的脑中取出,中止模糊运算作业。若不然,说不定全军覆没。但‘组织’说此事办不到,拒绝我的提案。”
“为什么?”
“他们说,模糊系统运行得极有成效,事实上已无法就此刹住而将整个系统重归于零。若果真如此,‘组织’机能势必瘫痪。况且又不是说肯定全体死光,如果有人活下来,不妨将其作为有说服力的标本进行下一步研究。于是我退下来了。”
“而且只我一个逃生。”
“是这样的吧。”
我把后脑壳贴在岩壁,怅怅地望着洞顶,用手心摩挲着脸颊茁壮的胡须。我记不准上次是什么时候刮的须。想必我的面目十分怕人。
“那我为什么没死?”
“终归是一种假设,”博士说,“假设又加假设。不过,依我的直感,还不至于不着边际。具体说来是这样:你原本就是将数套思维体系区分使用的,当然是无意识的,是在自己都不知不觉之间将自身的主体性一分为二。用我前面那个比喻来说,就是右边裤袋的表和左边裤袋的表。你本来就有中继站,因而已经具有精神上的免疫力。这是我作的假设。”
“可有什么根据?”
“有的。还是在两三个月以前,我把已制成图像的26人的黑匣子即思维体系重新——看了一遍,有一点引起我的注意。就是你那部分最为完整,没有破绽,脉络清晰。一句话,完美无缺。几乎可以改编成小说或电影。但其他25人则不是这样。绕统紊乱不堪,浑浊不清,一盘散沙,无论怎么修改编排都不成条理,难以收拾,就像拼接梦境。而你的却截然相反,不可同日而语,好比拿专业画家的画比幼儿习作。”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就此想了根多,结论只有一个:你是用自己的手归纳整理过的。所以才以如此井井有条的结构存在于图像集成之中。再打个比方,就好像你亲自下到自己意识底层的图像工厂亲手制作图像,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之间。”
“难以置信,”我说,“何以发生这种情况呢?”
“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博士答道,“儿时体验、家庭环境、自我的过于客体化、犯罪感……尤其要指出的是你性格上有过于自我封闭的倾向。不是吗?”
“或许。”我说,“这到底将会怎样呢?假如我真是这样的话。”
“无可力致。如果顺利,你也许就这样长命百岁。”博士说,“但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一切顺利的。对吧?你的处境是:无论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你已经成为左右这场荒唐的情报战趋势的关键。‘组织’恐怕不久就要以你为典型开发第二项目。你将被彻底解折,用各种方式搅拌不已。具体如何我已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你肯定要遭遇种种倒霉之事。我是不甚了解社会,但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作为我也很想拉你一把来着。”
“得得。”我说,“你再不参加那个研究项目了吗?”
“我再三说过,我是不喜欢为别人一点点耗费自己的学问的,更不想参与将来不知牺牲多少人的研究项目。我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反省。正因为这些琐事弄得我心烦意乱,才把研究室设在避开世人的地下。‘组织’倒也罢了,符号士们居然也在打我的主意。总之我这人不大喜欢大的组织。组织考虑的只是自身利益。”
“那你为什么在我身上搞小动作?说谎把我叫来,故意让我计算?”
“因为我想赶在‘组织’和符号士把你抓去胡乱糟蹋之前来验证我的假设。这点一旦弄清,你也不必被折腾得一塌糊涂。我给你的计算数据之中,含有转换为第三思维系统所需的暗号。就是说,你在转换成第二思维系统之后换了一个点,而用第三思维系统进行了计算。”
“所谓第三思维系统,就是你在经过图像化的基础上重新编排的系统?”
“完全正确。”博士点头道。
“可是这何以证明你的假设呢?”
“误差问题。”博士说,“你是无意间——把握自己的意识核的。所以在使用第二思维系统阶段没有任何问题。但第三线路是我重新编排的,二者之间自然存在误差。而这种误差应该给你造成某种反应。作为我,就是想计测一下你对误差的反应。根据计测结果,应当可以进一步具体推测出封存于你意识底部那个东西的强度、性质及其成因。”
“应当?”
“是的,是应当。可惜眼下一切都落空了。符号士们和夜鬼沆瀣一气,把我的研究室破坏得面目全非。所有资料都被洗劫一空。那伙浑蛋撤离后我回去看过一次,重要资料一点也没剩下,误差计测已根本无从谈起。就连制成图像的黑匣子也被带走了。”
“这点与世界完蛋有什么关系呢?”
“准确地说,并非现存的这个世界完蛋,而是世界在人们心中完蛋。”
“不明白。”我说。
“一句话,那就是你的意识核。是你意识所描绘的世界归于终结。至于你的意识底层何以藏有这种东西我不清楚,反正是世界在你的意识中走到尽头。反过来说,你的意识是在世界尽头中生存的。那一世界里缺少这个现存世界中应有的大部分东西。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生死,没有正确含义上的价值观和自我,而由兽们来控制人的自我。”
“兽?”
“独角兽。”博士说,“那座镇子有独角兽。”
“莫非独角兽同你给我的头骨有某种关系?”
“那是我复制的,惟妙惟肖吧?依照你的意识图像制作的,费了好大的劲。倒也没什么特殊用意,不过出于对骨相学的兴趣罢了。送给你。”
“请停一下,”我说,“自己意识深处存在那样一个世界这点我基本明白了。你以更显而易见的形式将其编排出来,作为第三线路植入我的脑中。之后送进暗号,将我的意识注入这条线路,使之模糊起来。至此没有失误吧?”
“没有。”
“随着模糊作业的完成,第三线路自动关闭,我的意识返回原来的第一线路。”
“不对。”说着,博士咔咔搔了几把脖后,“若是那样事情自然简单,但并非那样。第三线路不具有自动关闭功能。”
“那么说,我的第三线路一直开放着?”
“可以这样认为。”
“但我现在是按第一线路思考、行动的呀。”
“因为第二线路已经封口。用图来表示,结构是这样的。”博士从衣袋掏出便笺和圆珠笔,画了张图递到我手里。
“大约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通常状态。中继站A建接输入点1,中继站B连接输入点2。但现在是这样的。”
博士在另一张纸上又画了幅图:(图略)
“明白吗?中继站B连接第三线路,在这种情况下将中继站A通过自动转换同第一线路相连。这样,你可以用第一线路思考和行动。但这终究是一时性的,而必须尽快将中继站B转换到线路2。这是因为,准确说来第三线路并非属于你自己的。如果听之任之,势必产生误差能,烧毁中继站B,致使永远同第三线路连在一起,以其放电将中继站A拉向点②,进而烧掉那个中继站。我本应该在此之前计测误差能,使之完全复原。”
“本应该?”我问。
“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刚才说过,我的研究室已被那帮浑蛋毁掉,珍贵资料荡然无存。我已无可奈何,十分抱歉。”
“如此下去,”我说,“我将永远嵌在第三线路之中,无法复归原位了?”
“想必是的,想必要在世界尽头中生活。我也觉得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我一阵茫然,“这可不是光于心不忍就能了结的问题吧?你说于心不忍或许未尝不可,可我到底如何是好?事情本来是你惹起的,不是吗?开哪家的玩笑!还没听说过如此恶毒的勾当!”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符号士会同夜鬼狼狈为奸。那帮家伙晓得我着手干什么,一心把模糊系统的秘密窃为己有。而且目前‘组织’恐怕也已知道此事。对‘组织’来说,我们两人是双刃剑。明白么?他们认为我和你搭档瞒着‘组织’开始另搞名堂。对吧?并晓得符号士们正对此虎视眈眈。其实符号士们是有意让‘组织’知道的。这样‘组织’就会为保守机密而设法把我们除掉。不管怎么说,我们已背叛了‘组织’。就算模糊方式一时受挫,他们也还是不想放过我们。因为你我二人是第一次模糊计划的关键,一旦我们同时落入符号士之手,必然惹出一场大祸。另一方面这也正是符号士的阴谋所在。如果我们被‘组织’斩草除根,模糊计划也就寿终正寝;假如我们脱险投奔符号士,自然正中其下怀。总之符号士一无所失。”
“一塌糊涂。”我说。闯入我房间胡作非为、割开我肚皮的到底是符号士。他们之所以大动干戈,目的就在于把“组织”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果真如此,我正好落入他们设下的圈套。“那么说,我已经山穷水尽了?符号士和‘组织’两面夹击,如此下去,我这一现实存在肯定化为乌有。”
“不,你本身不会完蛋,不过进入另一世界罢了。”
“半斤八两。”我说,“听着,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个人渺小得几乎要用显微镜才看得出。过去就是这样。看毕业相也要花好半天时间方能找到自己。我一无家室,二无朋友,马上乌有也没人受累没人悲伤。这我完全清楚。不过说来你也许奇怪,我已经基本满足于这个世界,原因倒不清楚。或许在我与我自身一分为二又相互争执的凄惨情况下依然自得其乐也未可知,说不明白。反正我还是觉得活在这个世界心里踏实。我是讨厌世上存在的大多数东西。对方想必也讨厌我,但其中也有我中意的,而且中意的就非常中意。这和对方中意不中意我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生存于世的。我哪里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年纪的增长固然有时令人伤感,但这不光我一个人,任何人年纪都同样越来越大。独角兽和围墙也不稀罕。”
“不是围墙,是墙壁。”博士纠正道。
“什么都无所谓。围墙也罢墙壁也罢,哪样都不需要。”我说,“可以发一点火么?我很少发火,可现在越来越难以克制。”
“这种时候,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搔着耳垂说。
“归根结蒂,责任百分之百在你身上。我毫无责任。策划的是你,实施的是你,把我卷进去的是你。是你在人家脑袋里擅自编织线路,出具假委托书令我做模糊运算,让我背叛‘组织’,使我遭受符号士的围追迫害。把我领进莫名其妙的地下,现在又要使我进入世界尽头。如此惨无人道的勾当闻所未闻。你就能对此无动于衷?反正请为我复原好了!”
老人‘唔’了一声。
“人家说的不错,爷爷,”胖女郎插嘴道,“你有时候太热衷于自己的事情,以致连累别人。搞足鳍实验时不也是这样的么?无论如何得想了办法才行。”
“我的出发点原是好的,后来越来越糟实在是由于迫不得已的情况。”老人歉然说道,“现在已发展到了我束手无策的地步。我已无计可施,你也无法可想。车轮越来越快,谁都不能使它停下。”
“一塌糊涂!”我叹道。
“不过,你大概可以在那个世界里挽回你在这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
“我失去的?”
“是的。”博士说,“挽回你失去的一切,一切都在那里。”
正文 26.世界尽头(发电站)
读罢古梦,我提起要去发电站的事,女孩的脸阴暗下来。
“发电站可是在森林里的哟!”她边说边把烧得红彤彤的煤块埋进沙里熄掉。
“只是入口。”我说,“看门人都说没什么问题。”
“天晓得看门人想的什么。就算是森林入口也还是危险的。”
“横竖我想去看看,无论如何得弄到一件乐器。”
她把煤块全部掏出,打开下面炉口,将里面堆积的白灰倒入桶内,摇了好几下头。
“我也跟去。”她说。
“为什么?你不是不想靠近森林吗?再说我也不愿意拖累你。”
“因为不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你还没有充分了解森林的厉害。”
我们在阴晦的天空下沿河边向东走去。这是个使人联想到和煦春光的早晨。没有风,水流声听起来也似乎带有缠绵的柔情,一改往日冰冷的明快。走了10或15分钟,我摘掉手套,解下围巾。
“像是春天。”我说。
“是啊。可惜只有一天,向来如此。冬天马上杀回头来。”
穿过桥南岸零零星星的人家,路右侧映入眼帘的便只有农田,石子路也随之变成了狭窄的泥路。田垄之间,几道结冻发白的积雪如搔伤遗痕似的存留下来。左边河岸排列着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河面。小鸟落在弱不经风的枝上,为保持平衡而摇动了几次树枝,终于改变主意,往别的树飞去。阳光淡淡的,轻柔和煦。我几次扬起脸,享受这静静的温馨。女孩右手插在自己的大衣袋,左手放进我的大衣袋。我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在衣袋里抓着她的手。皮箱里装着我们的午餐和给管理员的礼物。
春天来了,各种事情肯定变得愈加开心,我握着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过这个冬季,影子也同样挺过去的话,我就有可能以更为正确的形式恢复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说,我必须战胜冬天。
我们一边观赏周围风光,一边漫步往上流行走。这时间我和她都几乎没有开口。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说的必要。地面坑洼处的白皑皑的积雪,口衔树上小红果的鸟儿,田里战战兢兢的厚叶冬菜,河流随处留下的清澈水洼,白雪覆盖的房脊——两人边走边确认似的一一打量不已。目力所及,所有景物都仿佛尽情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温暖气息,将其传往全身每一个部位。遮蔽天空的阴云也不似往日那样沉闷压抑,而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亲昵感,俨然以柔软的手合拢我们这个小小的天地。
也可以碰到枯草地上往来觅食的独角兽。他们身上披满泛白的淡黄色的毛。毛比秋天的长得多也厚得多,但一眼即可看出远比以前衰弱,形销骨立,犹旧沙发支出的弹簧。嘴角的肉也松弛下垂得不成样子,令人目不忍视。眼睛黯淡无光,四肢关节球一样膨胀起来。一成不变的惟有前额凸起的一支白角,角始终如一且不无自豪地直刺长天。
它们顺着田垄从一小片树丛走往另一小片树丛。树上的果实和适于食用的绿叶已经寥寥无几。高高的树枝上虽还剩有几颗果,可惜以它们的个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它们徒劳无益地在树下寻找掉在地面的果实,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鸟啄食树果的情景。
“兽们为什么不动地里的农作物呢?”我问女孩。
“一向如此。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回答。
“兽们决不动人吃的东西。当然如果我们给,有时也是吃的,否则决不轻举妄动。”
河边有几头兽跪下前腿,弓身喝水洼里的水。我们从近旁走过时,它们也依然头也不抬地兀自喝水不止。水面历历映着它们的白角,恰似掉在水里的白骨。
看门人告诉的不错,沿河岸走了30分钟跨过东桥时,有条小道向右拐去。道很小很细,不注意很容易忽略。这一带同样没有农田,道两旁惟见又高又密的野草,在东部森林和田地之间像有意把二者分开似的伸展开去。
沿荒草间的小径前行不久,迎来一段徐缓的坡路,草也随之疏落起来。继而坡路变成山坡,终于成了石山。好在虽是石山,但并非光秃秃的需要攀援,而有颇为正规的石阶。登了10多分钟,我们上到山顶。就整体高度来说,恐怕多少低于我住姓所在的西山。
石山南侧不同于北侧,坡势缓缓而下,山脚连着一片相当宽阔的草地,再往前便是黑压压的东部森林,如海洋一般推向远方。
我们在山顶坐下歇息,观望一会四周风景。从东面看去,镇景与我平时得到的印象有很大差别。河流直得令人吃惊,全然没有沙洲,直挺挺地流动不息,像人工渠。河对面是北部那片沼泽。沼泽右侧隔河,东部森林如飞虫一般蚕食着大地。河的这一侧左边,可以望见我们刚刚走过的农田。极目远跳,渺无人烟,东桥也寂寂无人,令人不由怆然。凝目细览,可以认出职工住宅区和钟塔,但那更像远远临近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歇息片刻,我们下坡朝森林走去。森林入口有一泓浅可见底的水池,中央立着半截白骨样的枯树桩。上面落着两只白色的鸟,定定看着我们。雪很硬,鞋踩上去丝毫不留脚印。漫长的冬日已使林中景色大为改观。里面不闻鸟鸣,不见蝉影。惟有大树从不可能结冻的地层深处汲取生命力,刺向阴沉沉的天宇。
沿着林中路行走之间,耳畔传来一种奇妙的声音。近乎林中流窜的风声,而四周却又没有一丝刮风的样子,况且作为风声未免过于单调而缺少速度变化。越往前行,声音越大越清晰。我们不解其义。女孩来这发电站附近也是头一次。
透过巨大的柞树,可以望见前面空空荡荡的广场。广场尽头有一座类似发电站的建筑物。然而又没有任何足以表示其为发电站的功能性特性,简直像座巨大的仓库。既没有独具一格的发电设备,又没有高压线拉出。我们捕捉到的奇妙声响总好像是从这座砖瓦建筑中传出的。入口是两扇对开的坚固铁门,墙的最上端有几个小小的窗口。道路通到广场为止。
“看来这就是发电站了。”我说。
正门似乎上着锁,两人一起推也岿然不动。
我们绕建筑物转了一圈。发电站正面到后面有一定长度,两侧墙壁同正墙一样高高排列着窗口,窗口传出奇异的风声。但没有门。惟独没有任何抓手的平光光的砖墙拔地而起。看上去同镇上的围墙毫无二致。但近前细看,发现这里的砖同围墙用砖质量截然不同,纯属粗制滥造。手感也相当粗糙,缺陷触目皆是。
后面相邻的是同为砖瓦建筑的不大的住宅。大小同看门人小屋差不多,开有极为普通的窗户。窗上挂的不是窗帘,而是装谷物的布袋。房顶立着熏黑的烟囱。至少这边可以感觉出少许生活气息。我在木门上每次三下地敲了三次。没有回音。门锁着。
“对面发电站有入口。”女孩说着,拉起我的手。往她指的那里看去,果然建筑物后面拐角处有个小门,铁门朝外开着。
往门口一站,风声愈发大了。建筑物内部比预想的黑暗得多。而双手罩着往里看,直到眼睛适应黑暗才看出名堂:里面一个灯也没有——发电站居然全无灯盏真有点令人称奇——仅有高高的窗口射进的微弱光线好歹投在天花板上。风声在这空空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东奔西窜。
瞧这光景,打招呼也不会有人听到。我便站在门口不动,摘下眼镜,静等眼睛习惯黑暗。女孩站在我稍后些的她方。看样子她想尽可能离这建筑物远点。风声和黑暗已是以使她战战兢兢。
由于我平时就熟悉黑暗,没费多长时间我就认出房间地板正中站着一个男子。男子又瘦又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直径约三四米的直捅天花板的大圆铁柱。除了这个圆柱,再无其他像样的设备和机器,房间如室内跑马场一样空空如也。地板和墙壁也同样用砖铺就砌成,浑似巨大的炉灶。
我把女孩留在门口,独自进入里面。从门口至中间圆柱,男子似乎没有觉察到我。他身体纹丝不动,只把脸对着这边,静静注视我的临近。男子很年轻,大概比我小几岁。外表在所有方面都同看门人形成鲜明对比。手脚和脖颈细细的,脸皮白皙滑润,几乎没有刮须痕迹,头发一直退到宽额头的最上端。衣着也利利落落整整齐齐。
“你好!”我说。
他双唇紧闭,凝视我的脸,稍顷微微点了下头。
“不打扰吗?”因风声很大,我不得不提高嗓门。
男子摇摇头,表示并不打扰,然后指着圆柱上明信片大小的玻璃窗,意思像是叫我往里看。细看之下,原来玻璃窗是门的一部分。门用螺栓固定得结结实实。玻璃窗里面,贴地安着一台巨大的风扇,势不可挡地飞速旋转,似乎内部有一台不知几千马力的驱动马达。想必风扇是借助某处吹来的风力旋转,从而发电。
“是风吧?”我问。
男子点头称是。接着,拉起我的胳膊朝门口走去。他比我大约矮半个脑袋。我们像一对要好的朋友并肩走向门口。门口站着女孩,年轻男子像对我那样朝女孩轻轻点了下头。
“你好!”女孩寒喧道。
“你好!”男子也应了一声。
他把我们领到几乎听不到风声的地方。屋后有片树林拓出的农田。我们坐在排列成一片的几个树墩上。
“对不起,我不能大声说话。”年轻管理员自我辩解似的说。“你们是镇上的人吧?”
我答说是的。
“您都看到了,”年轻男子说,“镇子的电力是靠风力供应的。这儿的地面开有一个特大的洞,利用里面吹出的风来发电。”男子缄口沉默了一会,盯着脚下的农田。
“风每隔3天吹一次。这一带地洞很多,里面风来水往。我在这里负责设备保养。没风的时候拧紧风扇螺栓,涂润滑油,或采取措施防止开关上冻。发出的电通过地下电缆输往镇子。”
说罢,管理员环视一遍农田。农田四周,森林如高墙一般团团围住。田地的黑土被细细整过,尚无农作物的影子。
“闲的时候我一点点砍树开荒,扩大耕地面积。只我一个人,大事当然干不成。大树就绕过去,尽可能选择容易下手的地方。不过自己动手干点什么的确不坏。春天来了可以种瓜种豆。你们是来这里见习的么?”
“正是。”我说。
“镇子的人一般是不来这里的,”管理员说,“森林中也没人进来。当然送东西的人除外。那人每周来送一趟粮食和日用品。”
“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我问。
“嗯,是的,已经很久了。光听声音都晓得机器的一举一动,毕竟每天都同机器对话。天长日久,这点事自然了然于心。机器运转正常,我本身也心里坦然。此外还通晓森林的动静。森林发出的声音可多着哩,简直像活物似的。”
“孤零零住在森林里不难受吗?”
“难受不难受这问题我不大明白。”他说,“森林位于这里,我住在这里,如此而已。总得有人在此照看机器才行。况且我所在的不过是森林入口,里面的情形不很清楚。”
“此外还有像你这样住在森林里的人么?”女孩问。
管理员沉思片刻,微微点了几下头道:
“知道几个人,住在很远很远的里边。是有几个。他们挖煤、开荒、种田,但我遇到的只是极少数几个,而且极少搭话。因为他们不理睬。他们在森林度日,我在这里过活,两不相干。或者森林里有更多的人,可是我只了解这么多。我不到森林里边去,他们几乎不来这入口。”
“见到过女的吗?”女孩问,“三十一二岁的。”
管理员摇头道:
“没有,女的一个也没见到。见到的清一色是男子。”
我看了一眼女孩的脸。她再未开口。
正文 27.冷酷仙境(百科事典棒、不死、回形针)
“一塌糊涂!”我说,“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依你计算,眼下情况已发展到何种地步?”
“你是说你脑袋里的情况?”博士问。
“那还用说!”此外又能有什么情况。“我的大脑已毁坏到了什么程度?”
“我试着算了一下:恐怕中继站B已经大约在6小时前溶解了。这里所说的溶解,当然只是权宜性说法,实际上并非脑的一部分溶化,就是说……”
“第三线路被固定,第二线路死了是吧?”
“是这么回事。所以如我刚才所说,你大脑中已开始架设辅助桥。总之已开始生产记忆。打个比方,连接那里和表层意识的管道正在根据你意识底层图像工厂样式的变化得到修补。”
“那么说,”我接道,“中继站A已经不能正常运转,也就是意识底层的线路泄露情报了对吧?”
“准确说来不是那样。”博士说,“管道是固有的。虽说思维线路发生分化,也不可能连管道都一举堵塞。这是因为,你的表层意识即线路1是吸收你深层意识即线路2的养分才得以存在的。管道既是树根,又是地线。没有它人的大脑就别想运转。所以我们才留下了管道,当然压缩在最低限度,压缩在正常情况下不至于有不必要的漏电和逆流的程度以内。不料,中继站B的溶解所引发的放电能给了管道以非正常冲击,致使你大脑由于受惊而开始了维修作业。”
“那一来,记忆的再生产往后要一直持续下去啰?”
“有可能。简言之,有些类似分贝。原理上是不会有多大变化的。这种情况估计要持续一段时间。不久你将迈向新记忆重新构成的世界。”
“重新构成的世界?”
“是的,眼下你正为迁往另一世界作准备。所以你现在目睹的世界也随之一点点变化。认识这东西就是这样的,世界的变化完全取决于意识。不错,世界是实实在在的。但从现象角度来看,世界不过是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罢了。具体说来,在你为迈右脚还是迈左脚而踌躇之间世界即已大为改观。世界因记忆的变化而变化——这完全不足为奇。”
“听起来像是诡辩。”我说,“实在过于主观。你忽视了时间性。那种情况成为问题只限于时间自相矛盾之时。”
“在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时间的自相矛盾。”博士说,“你通过生产记忆,而创造属于你私人的多元世界。”
“那么说,我现在体验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同我本身固有的世界游离开来不成?”
“这点无法核实,谁都不能证明。我只能说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当然这里指的并非科幻小说那种荒诞不经的多元世界,而终归仅是认识上的问题。那是通过认识所把握的世界。我想它在各方面都处于变化之中。”
“经过变化,中继站A发生转换,出现迥然不同的世界,我就在那里边生存,是吧?而且我不能逃避这种转换,只能坐以待毙,嗯?”
“是这么回事。”
“这个世界持续到何时为止?”
“无休无止。”
“不明白,”我说,“何以无休无止?肉体应该是有期限的。肉体死大脑即死,大脑死意识也随之告终,不是吗?”
“不是。思维是没有时间的。这也是思维同梦的区别所在。思维这东西一瞬间可以洞察一切,可以体验永恒,可以闭合电路永远在其中绕行不止。这才成其为思维,而不至于像梦一样中断。它类似百科事典棒。”
“百科事典棒?”
“所谓百科事典棒,是某处一位科学家想出的理论游戏,就是说把百科事典刻在一支牙签上。知道怎么刻?”
“不知道。”
“简单得很。把情报信息也就是百科事典的文字全部换成数字。每一个字用两位数表示,A为01,B为02,00为空白,标点符号也同样数字化。并在其最前面置以小数点。这样,就会出现无限长的小数点,如0。1732000631等等。然后,把它刻在牙签与数字正相符的位置。具体地说,把与0。50000……相符的部分刻在牙签正中;若是0。3333……则刻在距前端三分之一处。意思可明白?”
“明白。”
“这样,无论情报多长,都可以一古脑儿刻在一支牙签上。诚然,这毕竟是理论上的东西,实际上行不通。以当今技术还不可能刻得那么细致。不过作为思维这玩艺的性质你还是可以理解的吧?时间就是牙签的长度,所容纳的情报量同牙签长度无关。它可以任意延长,也可以无限缩短。若诉诸循环数字,更是无尽无休,永无终止。明白吗?问题在于软件,同硬件毫无关系。牙签也罢200米长的木头也罢赤道也罢。都无所谓。即使你的肉体死了意识没了,你的思维也将把那一瞬间的一点捕捉下来,永远分解下去。想想古代关于飞箭的自相矛盾的说法好了。大概说是‘飞箭停止’。肉体之死就是飞箭,朝着你的脑笔直飞去,任何人都无法回避。人迟早死亡,肉体必然毁灭。时间把箭推向前去。但是——如我刚才所说——思维这东西将永无休止地把时间分解下去。所以那种自相矛盾事实上是成立的。箭射不中。”
“就是说,”我应道,“不死。”
“是的,进入思维中的人是不死的。正确说来,纵使并非不死,也无限接近不死,永恒的生。”
“你研究的真正目的就在这里?”
“不,不是这样。”博士说,“最初我也没注意到,起始只是出于些许兴趣开始这项研究的。研究过程中才碰到这点发现了这点。人并非通过扩延时间达到不死,而是通过分解时间获得永生。”
“你就把我拖入了这个不死世界?”
“不不,这纯属事故,我原本没那种打算,请你相信。真的,我真的没有那样做的念头。但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能使你免进不死世界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
“马上死掉。”博士用事务性口气说,“在中继站A连线之前死去,这样就什么也剩不下来。”
深重的沉默笼罩石洞。博士咳嗽一声,胖女郎喟然叹息,我喝了口威士忌,谁都默不开口。
“那是……是怎样的世界呢?”我问博士,“就是那不死的世界。”
“刚才已经说过,”博士道,“那是个静谧安宁的世界,你自身创造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成为你自身。那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那样的世界你可想象得出?”
“想象不出。”
“然而你的深层意识可以把它创造出来。这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有的人将永远彷徨在矛盾交织莫名其妙的混沌世界里。惟独你不同,你适合于不死。”
“这世界的转换什么时候发生啊?”胖女郎问。
博士看表,我也看表:6时25分,天已大亮。晨报已送发完毕。
“依我初步计算,还有29个钟头35分钟。”博士回答,“也许有45分钟误差,基本差不多。为容易掌握,我已调在正午:明天正午。”
我摇了下头。容易掌握?随即又喝了口威士忌。但无论怎么喝体内都全然没有酒精进入之感。甚至威士忌的味道都品味不出。胃袋竟像成了化石,也真是奇怪。
“往下打算怎么办?”胖女郎把手放在我膝头问道。
“这——不知道。”我说,“反正想到地面上去。我可不愿意在这等地方听天由命。日出前出去,往下的事出去再说。”
“我的解释还算充分?”博士问。
“充分。谢谢。”
“生气了吧?”
“多多少少。”我说,“不过生气也无济于事,况且事出突然,实际上还不能彻底融会贯通。时间再长一点,或许更为生气,当然那时候我恐怕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说实话,我真不想说得这么详细来着。”博士道,“因为这种事如果不知道也就在不知道中过去了,说不定这样精神上更好受些。但是,这不是死,只是意识永远丧失。”
“彼此彼此。”我说,“但不管怎样我都想弄明白情况,至少是我的人生嘛,我可不愿意稀里糊涂地被人随便转换开关。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请告诉出口在哪。”
“出口?”
“这里到地面的出口。”
“很花时间,又从夜鬼巢穴旁经过,不要紧的?”
“不要紧。落到如此地步,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好!”博士说,“下这座石山就是水面。水已经完全平静,游泳没问题。游的方向是偏南的西南。方位我用电筒照着。一直游过去,对面岸壁离水面稍上一点有个洞,钻过洞是下水道,下水道直通地铁轨道。”
“地铁?”
“是地铁,地铁银座缓外苑前站和青山一丁目站的正中间。”
“为什么通到地铁?”
“因为夜鬼们控制地铁。白天倒也罢了,一到夜晚它们就在地铁沿线飞扬跋扈。东京的地铁工程大大扩展了夜鬼的活动范围,简直是为它们建设的通道。它们时常抓护路员吃掉。”
“为什么不报道呢?”
“因为一旦报道势必惹出一场乱子:社会上知道了谁还肯在地铁工作?谁还肯乘地铁?
当局当然心中有数,就加厚墙壁,堵塞漏洞,增加照明,严阵以待。但这点措施是不足以抵御夜鬼的。它们一到晚上就打穿墙壁,咬断电缆。”
“既然出去便是外苑前站和青山一丁目的中间,那么这一带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呃——大约明治神宫的表参道附近吧。确切位置我也不清楚,总之只此一条路。路窄,又相当弯曲,要多花些时间,但不至于迷路,是吧?你首先从这里往千驮谷方面去,记住:夜鬼巢穴大致靠近国立体育场。所以路是往右拐的,往右拐往神宫球场方向,从那里也就是从绘画馆上到青山大道的银座线。到出口约需2小时。大致明白了吧?”
“明白了。”
“夜鬼巢穴那里尽量快些通过。在那种地方磨磨蹭蹭凶多吉少。另外小心地铁,有高压线,电车又川流不息。毕竟正是上班高蜂。好容易爬出去,要是给电车压死可就前功尽弃了。”
“小心就是。”我说,“可你往后怎么办呢?”
“脚扭伤了,眼下出去也摆脱不掉‘组织’和符号士的追捕,就先在这里藏一段时间,这里谁也追不来。好在有你送的食物。我吃得少,足可保证三四天饿不死。”博士说,“请先出去好了,不必担心我。”
“夜鬼干扰器怎么解决?我去出口需要两个,那一来你手头就只剩一个。”
“让孙女领你出去。”博士说,“那孩子送走你再回来领我。”
“好的好的。”他孙女满口答应。
“万一她发生什么如何是好?例如被抓走。”
“放心。”博士说,“她年纪轻轻,但老练得很。我信得过。再说万一出事,也不是没有非常手段。其实只要有干电池、水和薄铁片,当即就可把夜鬼赶跑。原理很简单,效力也不如干扰器,不过我熟悉这里的地理,甩掉它们不成问题。对了,来这里的路上我不是撒下铁片了么?夜鬼是很讨厌那玩艺儿的。效力倒是只能保持15—20分钟。”
“铁片指的是回形针?”我问。
“对对。回形针最合适不过。便宜,不占地方,能很快带磁,又可以连环戴在脖子上。总之这东西最理想。”
我从防寒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回形针递到博士手里:
“这回可以了吧?”
“太好了太好了!”博士又惊又喜,“真是雪中送炭。实际上来路上撒多了些,正担心数量不够呢。你这人真是聪明过人,可敬可佩。如此机警的人实属罕见。”
“差不多该出发了,爷爷,”他孙女道,“时间不多了。”
“千万当心,”博士说,“夜鬼那东西可马虎不得。”
“不碍事,保准安全归来。”说着,孙女在博士额头轻轻一吻。
“就结果而言,我觉得十分对你不起。”博士转向我说,“如能替换,我真想替你受过。反正我已经尽情享受了人生,别无遗憾。对你则或许有点为时过早。事出突然,心理准备还没完成,留在世上没做完的事也怕多的是。”
我默然点头。
“但不必过于害怕。”博士继续道,“用不着怕。好么,这不是死,是永恒的生。而且在那边你可以成为你自身。相比之下,现在这个世界无非徒具其表的幻景而已。这点请别忘记。”
“好了,走吧。”女郎拉起我的胳膊。
正文 28.世界尽头(乐器)
发电站的年轻管理员将我们两人领进小屋,进屋他就查看炉火,拿起煮沸的水壶走去厨房,又端茶折回。我们已给森林的寒气冻透全身,能喝上热茶委实求之不得。喝茶时间里,风声一直响个不停。
“茶叶是森林里采的。”管理员说,“用整个夏天阴干,足够喝一冬。既有营养,又暖和身子。”
“好喝得很!”女孩说。
清香四溢,带有质朴的甜味。
“是什么植物的叶片?”我问。
“啊,名称还真不晓得。”年轻人说,“森林里的一种草。因味道好闻,就试着采来当茶。草很矮,绿色,7月开花。开花时掐小叶晒干。独角兽喜欢吃花。”
“独角兽也来这里?”我问。
“嗯,直到初秋。冬天一临近它们就再不靠近森林。暖和时候三五成群地赶来同我玩耍,我分东西喂它们吃嘛。但冬天不行。即使知道能得到吃的,它们也不接近森林。所以我整个冬天都孤单单一个人。”
“可以的话,一起吃午饭好么?”女孩说,“带来了三明治和水果,两人吃像是多了些。怎么样?”
“那当然好。”管理员说,“好久没吃过别人做的东西了。我这里有用林里蘑菇做的炖菜,尝尝如何?”
“恕不客气。”我说。
于是三人吃女孩做的三明治,吃炖蘑菇,吃饭后果,喝茶。吃喝时我们差不多没有开口。沉默起来,风声仿佛透明的水浸入房间,淹没沉默。刀叉碟盘相碰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起来似带有某种非现实的韵味。
“不走出森林么?”我问管理员。
“不走出的。”他静静摇头,“这是早已安排好的:我始终守在这里管理发电站。或许迟早有人前来接替。什么时候自然不晓得,但只有那时我才能离开森林返回镇子。一步也不能走出森林,在此等待每三天来一次的风。”
我点头喝掉杯里的剩茶。风声响起到现在没有多长时间,估计还将持续两三个小时。如此静听风声,恍惚觉得身体都被一点点拖往那边。一个人在林中空荡荡的发电站里听这种风声,想必寂寞难耐。
“对了,二位恐怕不是为看发电站才来这里的吧?”年轻人问我,“刚才也说过,镇上的人一般是不来这里的。”
“我们是来找乐器的。”我说,“别人告诉说来你这里可以知道乐器在什么地方。”
他点了几下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盘子上叠放的刀叉。
“不错,这里是有几件乐器。很老了,不知能不能用,要是能用,尽管拿去就是,反正我也不会弹拉,摆着观赏罢了。看一下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说。
他拉开椅子立起,我也随之起身。
“请这边来。在卧室里摆着。”
“我在这儿收拾碟碗,煮点咖啡。”女孩说。
管理员打开通往卧室的门,拉亮电灯,把我让进里边。
“就这儿。”他说。
沿卧室墙壁摆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全都旧得堪称古董。大部分是弦乐器:曼陀林、吉他、大提琴、小竖琴等等。几乎所有的弦都已生红锈、断开或全然不见。镇子上恐怕很难找到替代品。
其中也有我没见过的乐器。有件木制乐器俨然洗衣板,立着一排指甲样的突起物。我拿在手里试了一会,毫无声音发出。还摆着几个小鼓,甚至带有专用鼓锤,但似乎不可能击出鼓点。也有状似低音管的大型管乐器,看样子我无能为力。
管理员坐在小木床上,注视我一件件查看乐器。床单枕头都很干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有能用的?”他搭话道。
“啊,怎么说呢,”我应道,“毕竟全是旧的。找找看。”
他欠身离床,去门口关门转回。卧室没有窗口,关门后声音变小了。
“我收集这些东西,你不觉得蹊跷么?”管理员问我,“镇子上没人对这东西感兴趣。镇上的任何人都不对东西怀有兴致。当然生活必需品是人人都有的,如锅碗菜刀床单衣服之类。但即使这类东西只要有也就满足了,够用即可,谁都没有更多的欲望。可我不是这样,我对这些东西极感兴趣,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偏偏被东西迷住——形状精致的或漂亮好看的。”
他一只手放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插进裤袋。
“所以说实话,这发电站我也喜欢。”他继续道,“喜欢风扇喜欢各种仪表和变压器。或许我身上原本就有这种倾向,所以才被派到这里。也可能来后在单独生活的过程中染上了这一倾向。来这里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以前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所以我有时觉得自己恐怕很难重返镇子。估计只要我有这种倾向,镇子就绝不会接纳我。”
我靠起一把仅剩两根弦的小提琴,用手指弹了下弦,发出一声干巴巴的断奏声。
“乐器从哪里搜集来的?”我问。
“四面八方。”他说,“是托送粮人找来的。很多人家的抽屉里仓库中都往往藏有乐器。大部分都已派不上用场,被当做木柴烧了,但仍有小部分剩下,我就托他找到带来。乐器这东西形状都那么精美。我不懂使法,也不想使,但光是看就足以叫人动心。巧夺天工,恰到好处。我时常坐在这里呆呆欣赏。仅此足矣。这种感受你不觉得奇怪?”
我目光落在大提琴和大鼓之间躺着的一把手风琴上,便拾起查看。式样很老,用按钮代替键盘,蛇腹管已经硬了,到处布满细小的裂缝,不过看上去不至于漏气。我把手插进两头的皮带,伸缩了几次。虽然用力比预想的要大,但若键不出问题,看样子还能使用。手风琴这东西只要不漏气,很少有其他故障,即使漏气也容易修好。
“可以弄出声音么?”我问。
“请请,随便。本来就是干这个用的。”年轻人说。
我把蛇腹管左右伸缩着,从下端依序按键,其中有的只能发出低音,但音阶基本准确,我再次从上往下按了一遍。
“不可思议的声音。”青年饶有兴味地说,“声音简直像变色了似的。”
“按这个键发出的声音波长不同。”我说,“每一个都不一样。因波长有的吻合有的不吻合。”
“吻合不吻合这点我不大明白。吻合是怎么回事?互有所求不成?”
“是那样的。”说着,我按了一段和音。尽管音阶不甚准确,但还不算刺耳。至于歌曲却无从记起,只能按和音。
“这就是吻合的音?”
我说是的。
“我是外行,”他说,“听起来这声音还不仅仅是不可思议。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既不同于风声,又不同于鸟叫。”如此说罢,他双手置于膝头,比较似的看着手风琴和我的脸。“反正这乐器送给你就是,随你用多长时间。这东西还是放在懂得使用的人手上最好。我拿着也无可奈何。”说到这里,他侧耳听了一会风声。“我再去看一眼机器,每隔30分钟就得检查一次,看风扇转动是否正常,变压器运作有无问题。在那边房间等我好么?”
青年出去后,我返回餐厅兼卧室,喝女孩端上的咖啡。
“这就是乐器?”她问。
“乐器的一种。”我说,“乐器五花八门,声音各不相同。”
“活像风箱。”
“同一原理嘛。”
“可以摸摸?”
“当然可以。”我把手风琴递过去。她像对待容易碰伤的幼小动物似的用双手轻轻接住,细细打量起来。
“真有点不可思议。”她不安地微微笑道,“不过还好,总算搞到了乐器,高兴吧?”
“算是不虚此行吧。”
“那个人没能完全去掉影子,还剩有一点点。”她小声说,“所以在森林里。他胆子不很大,不敢走进森林深处,可又不能返回镇子,够可怜的。”
“你以为你母亲也在森林里?”
“也许,或者未必。”她说,“实情不得而知,一闪之念罢了。”
七八分钟后青年回到小屋。我感谢他赠送的乐器,打开皮箱,取出里边的礼物摆在桌面:小旅行钟,国际象棋,充油打火机,都是从资料室旅行箱里搜罗的。
“这是乐器的回礼,请收下。”我说。
一开始青年固辞不受,终归还是收了下来。他看了钟,看了打火机,又一个个看了国际象棋子。
“用法知道吗?”我问。
“没关系,没耶个必要。”他说,“只这么看着就觉心旷神怡,用法慢慢自己会摸索出来的,最富有的就是时间嘛。”
我说该告辞了。
“那么急吗?”他有些不舍地说。
“天黑前要赶回镇子,睡一觉好开始工作。”
“倒也是。”年轻人说,“明白了。送到门口吧。本该送到森林入口,但工作当中,脱不开身。”
三人在小屋外面告别。
“以后请再来,也请让我听听那乐器的声音。”年轻人说,“随时恭候。”
“谢谢。”我说。
随着远离发电站,风声一点点减弱。快到森林出口时便完全消失了。
正文 29.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长筒袜裤)
游泳的时候,为避免弄湿,我和胖女郎把东西卷成一小团包在备用衬衣里,固定在头顶上。一看就觉得好笑,却又没时间一一发笑。食品、威士忌和多余的装备都已留下,因此包裹还不算高。里面无非电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干扰器之类。她的东西也大同小异。
“一路平安!”博士说。
在幽暗的光线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见时苍老得多。皮肤松弛,头发活脱脱像栽错地方的植物乱蓬蓬一团,脸上到处是褐色斑痕。如此观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惫的老人。天才科学家也罢什么也罢,人都要衰老、死去。
“再会。”我说。
我们在黑暗中顺着绳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后用电筒发出信号,女郎跟着落下。摸黑把身体泡进水里,实在有点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懒,可又容不得说三道四。我首先伸一只脚进去,接着把肩浸入。水冰凉冰凉,好在水质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极普通的水。不像有混杂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阗无声息。空气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动。惟有我们激起的水声极为夸张地在暗中回响,仿佛一头巨大的水生动物在咀嚼什么猎物。下水后,我才想起把请博士治疗伤痛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大概不至于有那带爪鱼游来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询问。
“没有,”她说,“估计没有。应该只是传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那条庞大的鱼冷不防从水底冒出把我的脚一口咬掉,而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种念头逐出脑海。黑暗这东西实在助长各种各样的恐怖。
“蚂蝗也没有?”
“有没有呢?不会有的吧?”她回答。
我们依然把身体系在绳子两头,为了不浸湿东西,用慢速仰游绕“塔”一周,在背面恰好发现博士照出的电筒光束。光束宛如倾斜的灯塔笔直地穿透黑暗,将一处水面染上淡淡的黄色。
“一直朝那边游就可以了。”她说。也就是说,使自已同水面的手电筒光并为一列即可。
我游在前头,她随后。我的手划水之声同她的手划水之声交相起伏。两人不时停下回头张望,以确认方向,调整路线。
“注意别让东西沾水。”女郎边游边提醒我,“弄湿干扰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证东西不湿。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哪里有水面都无从判断,有时甚至自己的手在何处都浑然不知。游着游着,我想起俄耳甫斯为赴死之国而必须渡过的那条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数不胜数林林总总的宗教和神话,但围绕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过暗河。我则头顶包裹仰游而渡。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人比我潇洒得多。伤口令人担忧,担忧也于事无补。所幸大概由于紧张的关系,没有觉得怎么痛。再说即使针口裂开也不至于断送性命。
“你真的没生祖父的气?”女郎问。由于黑暗和反响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里离我多远。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似乎来自莫名其妙的方向。“听你祖父叙说的时间里,我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
“怎么都无所谓?”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脑。”
“可你刚才还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呀!”
“玩弄词句而已。”我说,“任何军队都要有一面战旗。”
女郎沉思一会我话中的含义。这时间我们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着这地下湖面。那鱼在什么地方呢?我开始相信,那条怪模怪样的带爪鱼肯定就在某处。莫非在水底静静酣睡不成?还是在其他洞窟里往来游动呢?抑或嗅到我们的气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来呢?想到鱼爪抓住我脚时的感触,不禁打了个寒战。哪怕不久的将来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须免使自己葬身鱼腹——至少不在这般凄惨的地方。既然终有一死,还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阳光下死去。尽管两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软弱无力,但我依然奋力向前划动。
“你真是个顶好不过的人。”女郎道。语声里听不出半点疲劳,如进浴池时那样朗然明快。
“很少人这样认为。”我说。
“我这样认为。”
我边游边回头。博士射出的手电筒光已被我远远抛在后头。但手仍未触到所要到达的岸壁。为什么这么远呢?我有些厌战。若是如此之远,也该交待一声才是道理。那样我也好相应下定决心。鱼动向如何呢?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为祖父辩护,”女郎说,“祖父并无恶意。只是一旦执著起来,就无暇顾及周围的事物。就这件事来说,原本也是出于好心,是打算赶在‘组织’对你胡乱下手之前尽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为协助‘组织’做人体实验而感到羞愧。那是错误的。”
我继续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认错误也为时已晚。
“所以请你原谅祖父。”
“我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反正对你祖父都没有关系,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为什么将那个项目半途而废呢?既然感到自己难辞其咎,本应该在‘组织’里边继续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现更多的牺牲品,不对吗?就算再讨厌在‘组织’里工作,毕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个接一个死了嘛!”
“祖父变得不再相信‘组织’这种存在。”女郎说,“他说无论计算士的‘组织’还是符号士的‘工厂’,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见得?”
“就是说‘组织’也罢‘工厂’也罢,所干之事在技术上几乎是同样的。”
“那是技术上。目的则截然不同:我们保护情报,符号士盗窃情报。”
“不过,”女郎说,“假如‘组织’和‘工厂’是由一人之手操纵的呢?就是说左手偷东西右手来保卫。”
我一边摸黑游泳,一边反复思索女郎的话。此事固然难以置信,但也并非绝无可能。不错,我是在为“组织”工作,但若问我“组织”内部结构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因为“组织”过于庞大,而且采取秘密主义来控制内部情报。我们只是接受上头的指令将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于上头的所作所为,我这样的小喽?完完全蒙在鼓里。
“如果你说得不错,真是柱大发横财的买卖。”我说,“通过唆使双方竞争,使价格无限上涨,只要让二者分庭抗礼相持下去,就不必担心跌价。”
“祖父在‘组织’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就觉察出了这点。说千道万,‘组织’不过是把国家拉进来的私营企业罢了。‘组织’对外挂的是保护情报所有权的招牌,无非装潢门面。祖父预测:要是自己继续研究下去,事态恐怕将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让可以随便改造以至改变大脑这项技术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和人类势必混乱不堪,必须适可而止才行。然而‘组织’和‘工厂’全无这个念头。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项目。是很对不起你和其他计算士。但研究不能再进行下去。否则往下还会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
“有一点想问问,你从头到尾了解整个过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迟疑,如实相告。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盘告诉我呢?那样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来这种鬼地方,又可节省时间。”
“因为想让你面见祖父正确理解情况。”她说,“况且即使我告诉你,你也肯定不会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确,就算有人风风火火地告诉我什么第三线路什么不死之类,我也怎么都不会信以为真。
此后游不一会,手尖突然触及硬物。由于正想问题,脑袋一时转不过弯,不知硬物意味什么,但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们总算游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说。
女郎也来到身旁确认岩壁。回首望去,手电筒光如一颗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们顺着那光线,往右移动了10多米。
“大约是这里了。”女郎说,“水面往上约50厘米的地方应该有个洞。”
“不会淹到水下去么?”
“不会。水面总这个样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晓得,反正就是这样,保持50厘米不变。”
我们在注意不使东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状态下从头顶的包裹里取出小手电筒,一只手搭在岩壁凹陷处维持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往50厘米高的上边照了照。岩石在昏黄耀眼的光照中显现出来。眼睛等好久才适应光亮。
“好像没有什么洞啊!”我说。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电筒照着头上,贴着岩壁移动,还是没有发现。
“真是右边不成?”我问。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静止不动,便觉得冰凉彻骨,阵阵生寒。浑身上下的关节都仿佛冻僵似的难以活动,嘴巴也无法开闭自如。
“没错,再往右一点。”
我簌簌发抖地继续右移。不久贴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触奇特的物体。它如盾一样圆圆地隆起,整个有密纹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来有人工雕琢过的痕迹。我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查看。
“浮雕!”女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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