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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_10 村上春树 (日)
“不行。”我说,“作为证据总可以了吧?”
“也罢,算啦!”
我提起了裤子。外面传来重型卡车从窗下缓缓驰过的声响。
“什么时候返回你祖父那里?”我试着问。
“睡一会,等衣服干就走。”女郎说,“水要到傍晚才能消,消了才好再经地铁返回。”
“这种天气晾衣服,得等到明天才能干。”
“真的?”她说,“那如何是好?”
“附近有家自动洗衣店,去那里烘干就是。”
“可我没出门衣服啊!”
我歪头想了想,但想不出好办法。结果只好由我跑去自动洗衣店把她的衣服扔进烘干机。我走进卫生间,将她的湿衣服塞入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然后从剩的衣服中挑出橄榄绿短裤和蓝色带扣开领衫穿了。鞋穿的是茶色皮鞋。这么着,剩给我的宝贵时间的几分之一便将在自动洗衣店那寒伧的电镀椅上毫无价值地消耗掉。时间已指向12点17分。
正文 32.世界尽头(垂死的影子)
打开看门人小屋,看门人正在后门口劈柴。
“看样子要下大雪喽,”看门人手持斧头说道,“今早死了4头,明天估计死得更多。今冬冷得特殊。”
我摘下手套,走到炉前烤手。看门人把劈得细细的木条捆起搬进仓库,关好后门把斧头放回墙根。而后来到我身旁同样烤手。
“看来往后一段时间我得一个人烧独角兽的尸体了。那些家伙活着的时候倒没少给我乐趣。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我的工作嘛。”
“影子的情况相当不妙?”
“不能说是很妙。”看门人摇晃着肩上的脖子说,“不大理想。三天卧床不起了。我当然打算尽我的努力照料,可寿命这东西是谁也奈何不得的。人能办到的事有限。”
“可以见影子么?”
“啊,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仅限30分钟。30分钟后我得去烧独角兽。”
我点下头。
看门人从墙上摘下钥匙串,打开通往影子广场的铁门,在我前头快步穿过广场,打开影子小屋让我进去。小屋里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直接铺的是冰冷冷的砖块。寒风从窗缝吹进,仿佛空气都要冻僵。简直同冷库无异。
“这怪不得我,”看门人自我辩解似的说,“不是我故意把影子塞进这种地方。让影子住这里是早已有之的规定,我不过照章办事罢了。你的影子还算幸运的,糟糕时候甚至两三个影子一起住在这里。”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便默默点头。我是不应该把影子丢在这种地方不理不管的。
“影子在下面。”他说,“往下去。下面多少暖和些。只是有点臭味。”
看门人走到墙角,拉开潮乎乎的黑木拉门。里面没有楼梯,仅有架简易梯子。看门人自己先爬下几格,然后招手让我跟下。我拍掉大衣上的雪,跟他下去。
一进地下室,粪便味首先扑鼻而来。由于没窗,臭气全都憋在里面。地下室大小如贮物室,床就占了三分之一。彻底消瘦下去的影子脸朝这边躺在床上。床下可以觑见瓷马桶。有一张东摇西晃的旧木桌,桌上点着一支已燃烧多时的蜡烛,此外见不到任何灯盏和暖气片。
地板就是裸土地,满屋子潮湿的寒气,几乎冷入骨髓。影子把毛巾被一直拉到耳根,用毫无生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上看着我。老人说得不错,怕是活不长久了。
“我这就走了。”看门人大概受不住臭气,“往下你们两个聊吧,聊什么都行,影子已没有力气同你合为一体了。”
看门人消失后,影子注意一会动静,招手把我叫到枕旁,低声道:
“麻烦你看一下看门人是不是站着偷听,好么?”
我点头爬上梯子,开门观望外面的情形,确认没有任何人影,然后返回。
“谁也没有。”我说。
“有话跟你说。”影子开口道,“其实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衰弱,不过是为蒙混看门人演的一场戏。身体相当虚弱固然不是假象,但呕吐卧床纯属逢场作戏。站起来走路完全不成问题。”
“为了逃走吧?”
“那还用说!要不然何苦这么折腾。我已经赚了三天时间,三天内要逃出才行。三天后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来。地下室的空气对身体非常有害。冷得要命,骨头都像吃不消。外面天气怎么样?”
“下雪。”我双手仍插在大衣袋里说,“入夜会变得更冷。这次寒流恐怕非比一般。”
“一下雪独角兽就死很多。”影子说,“一死很多看门人的工作量就增大,我们就趁此时逃离这里,趁那家伙在苹果林里烧独角兽的时候。你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开门,两人一起逃。”
“从城门?”
“城门不行。门外上着锁,再说逃出去也免不了当即给看门人逮住。围墙也没办法,高得只有鸟飞得过。”
“那么从哪里逃呢?”
“交给我好了。计划已经周密得不能再周密。毕竟充分收集了有关这镇子的情报。你的地图我差点看出洞来,从看门人那里也了解了许多情况。那家伙以为我不会逃走,不厌其烦地讲了镇上的事情。幸亏你麻痹了那家伙的警惕性。时间倒比起初预想的花得多,不过计划本身一帆风顺。看门人说得不错,我是没了同你合为一体的力气,但若跑去外面即可恢复如初,那时再同我合成一个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这种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记忆失而复得,恢复原来的你自身。”
我一声不响地盯视蜡烛火苗。
“怎么样,到底?”影子问。
“所谓原来的自身究竟又是什么呢?”
“喂喂,怎么搞的,你总不至于还在执迷不悟吧?”
“是执迷不悟,真的执迷不悟。”我说,“首先我想不起原来的自身是怎么回事。那个世界果真值得我回去,那个自身果真值得我恢复不成?”
影子刚要开口,我扬手制止。
“等等,让我说完。对过去的自身我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自身已经开始对这镇子产生一种类似眷恋的感情。一来倾心于在图书馆认识的女孩,二来大校也是个好人。冬天诚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节则风景十分迷人。在这里,大家互不伤害,相安无事。生活虽说简朴,但并不缺什么,而且人人平等。没有人飞短流长,更不争夺什么。劳动倒是劳动,但都觉得乐在其中。那是纯粹为了劳动的劳动,不受制于人,不勉强自己。也不羡慕他人。没有忧伤,没有烦恼。”
“也不存在金钱、财产、地位。既无诉讼,又无医院。”影子补充道,“而且不必担心年老,无需惧怕死亡,对吧?”
我点头道:
“你怎么看?我到底又有什么理由非离开镇子不可呢?”
“是啊。”说着,影子从毛巾被中拿出手,用指头揉了揉干巴巴的嘴唇,“你说得很有些道理。假如存在那样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只要你喜欢,你怎么做都可以。我也心安理得地死在此处。问题是,有几件事你忽视了,而且事关重大。”
影子开始不住声地咳嗽。我等待他平息下来。
“上次见面,我就说这镇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并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统。刚才你说的是它的一统性和完全性。所以我要说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听着: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恒的机械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
“这点我也是清楚的。”我说。
“镇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的丧失这一基础上。只有使心丧失,才能将各自的存在纳入被无限延长的时间之中。也惟其如此,人才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第一步就是将影子这个自我的母体撕掉隔离开来,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没有太大问题,只消把每天生出的类似心的薄膜样的东西搔出即可。”
“搔出?”
“这点一会再说。首先是心的问题。你说这镇子上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这固然可钦可佩。若有力气,我也想为之鼓掌。可是,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终极幸福和爱情。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怨,才有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自然。其次当然还有爱情这个问题。你提到的那个图书馆女孩也不例外。你或许真心爱她,但那种心情是没有归宿的。因为她已经没有心。没有心的人不过是行走的幻影。将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你追求那种永恒的生不成?你自身也想沦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也势必与他们为伍,永远别想离开这座镇子。”
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笼罩着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几声。
“可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无论她是什么,我都在爱她需求她。若现在逃走,事后必然后悔。而一旦离开,就不可能重新返回。”
“罢了罢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失,“说服你看来要花不少时间。我们是旧交,完全知道你这人相当顽固不化,但也没想到事到如此紧急关头还缠上这等伤脑筋的琐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离这里却是不可能的哟!没有影子的人无法在外面生活。”
“这个我完全清楚。”我说,“我是说你一个人逃离这里如何?我来帮忙。”
“不,你还是不大明白。”影子头靠墙壁说道,“如果我独自离开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势必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点看门人已经告诉我了。影子这东西无论哪一个都必定死在这里。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临死时也要返回这里而死。不死在这里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说,你必须永远带着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里。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你将被赶去那里,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森林里彷徨。森林知道吗?”
我点头。
“但你不能把她领进森林。”影子继续道,“因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说她已没心。完全的人住在镇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将孤身一人。既然这样,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的心都去哪里了?”
“你不是在读梦么?”影子不无惊讶地问,“读梦为什么还不知道?”
“反正不知道。”我说。
“那么我教给你:心已经由独角兽带出墙外,这也就是搔出一词的含义。独角兽吸取、回收入们的心,带往外面的世界。及至冬日来临,便将那样的自我贮存在体内死去。杀死它们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是食物的匮乏,而是镇子强加于它们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春天一到,便有小独角兽降生。生的小独角兽同死的大独角兽数量相等。而小独角兽长大之后,又同样背负人们被清扫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这便是完全性的代价。这种完全性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
我缄口不语,兀自注视鞋尖。
“独角兽一死,看门人便切下头骨,”影子继续说,“因为头骨中精确地镌刻着自我。头骨被处理干净之后,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稳下来便送进图书馆书库,通过读梦人的手释放到大气中。所谓读梦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来镇子的人所担任的角色。读梦人读出的自我融入大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所谓‘古梦’。总之一句话,你的作用就像电的地线。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
“影子一死,读梦人便不再读梦,而同镇子打成一片。镇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环境中永远运转不止。不完全的部分强加给不完全的存在,自身只一点点吮吸沉淀后的清液维持生命。难道你认为这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应有的面目?好么,你要从弱小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问题,立场要站在独角兽和森林居民一方。”
我久久凝视蜡烛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后摘下眼镜,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泪水。
“明天3点钟来。”我说,“你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呆的跑方。”
正文 33.冷酷仙境(雨日洗涤物、出租车、鲍勃·迪伦)
正值周日,又是雨天,4台自动烘干机塞得满满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购物袋分别挂在烘干机把手上。烘干室有3个女子。一个是三十六七岁的主妇,另两个看样子是附近女子大学宿舍里的女生。主妇百无聊赖地坐在电镀椅上俨然看电视似的定定看着旋转的洗涤物。两个女大学生则并肩翻开《丁丁》。我进去时她们朝我这边瞟了几眼,旋即把目光收到自家洗涤物和自家杂志上去。
我把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置于膝头,坐在椅上排号等待。女大学生两手别无他物,看来东西已全部投入烘干机转筒。这样,4台烘干机若有一台空出,便非我莫属。估计不至于久等,我松了口气。在这等场所眼望旋转的洗涤物消磨一个小时——光这么一想都令人扫兴。剩给我的时间已仅有24小时。
我在椅子上放松身心,茫然注视着空间中的一点。烘干室荡漾着衣服干燥当中特有的气味和洗衣粉味儿混合而成的奇异气味。身旁两个女大学生谈论毛衣图案。两个都算不上漂亮。乖觉的女孩断不至于周日午后在烘干室里看什么杂志。
出乎意料,烘干机怎么也停不下来。烘干机自有烘干机的法则,“等待过程中烘干机半永久性地旋转不已”便是其一。从外面看去洗涤物本已彻底烘干,然而硬是不肯停转。等了15分钟,转筒还是不停。这时间里一个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大纸袋进来,
将一大包婴儿尿布塞入洗衣机,打开洗衣粉袋撒进去,合上盖子往机器里投硬币。我原想闭目打个瞌睡,又担心睡着时转筒停转而由后来者投入衣服。果真那样,又要白白耗费时间,只好勉强打起精神。
我不由后悔:带本杂志来就好了。若看点什么,便不至于昏昏欲睡,时间也转瞬即逝。不过我弄不清快速打发时间到底正确与否。对现在的我来说,大约应该慢慢受用时间才对。可问题是在这烘干室里慢慢受用时间又有何意义呢?恐无非扩大消耗而已。
一想到时间我就头痛。时间这一存在委实过于空洞。可是,一旦将一个个实体嵌入时间性的框架中,随后派生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时间属性还是实体属性又令人无从判断。
我不再思考时间,转而盘算离开烘干室后如何行动。首先要买衣服,买像样的衣服。裤子已无暇修改,在地下决心定做的苏格兰呢料西装也难以实现。固然遗憾,但只好放弃。裤子可用短裤凑合,就买件轻便西服、衬衫和领带算了。另外要买件雨衣。有了它去任何地方的饭店都不在话下。购齐衣服约需一个半小时。3点之前采购结束。到6点约会时还有3小时空白。
我开始思索这3小时的用法。居然全无妙计浮上心头。睡意和疲顿干扰思路的运转,而且是在我鞭长莫及的远处干扰。
我正在一点点清理思绪,最右边那台烘干机的转筒停止了旋转。确认并非眼睛的错觉之后,我环视四周:无论主妇还是女大学生都只是朝转筒投以一瞥,坐着岿然不动,全无从椅子上欠身的意思。于是我按照烘干室的规则打开烘干机的盖子,把躺在烘干机底部的暖乎乎的洗涤物塞进挂在门把手上的购物袋,再将我这航空袋里的东西倾倒一空。然后关门投币,返回坐椅。时针指在12时50分。
主妇和女大学生从背后静静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继而目光落在我已放入洗涤物的烘干机转筒里,又瞥了下我的脸。我也抬起眼睛,看了看容纳我带来的衣物的转筒。根本问题在于我投入的洗涤物的数量非常之少,又清一色为女人的外衣和内衣,而且无一不是粉红色。
不管怎么说都未免过于惹人注目。我烦躁得不行,便把塑料袋挂在烘干机把手上,到其他地方消磨这20分钟。
霏霏细雨一如清晨绵绵下个不停,仿佛向世界暗示某种状况的出现。我打伞在街上兜来转去。穿过幽静的住宅地段,便是商店鳞次栉比的马路。有理发店,有面包店,有冲浪器材店(我揣度不出世田谷区何以有这种商店),有香烟店,有糕点店,有录像带出租店,有洗衣店。洗衣店前一块招牌写道:雨天光顾降价一成。为什么雨天洗东西便宜呢?我无法理解。洗衣店里边,秃脑袋店主正神情抑郁地在衬衫上烫熨斗。天花板垂着好几条粗长青藤般的熨斗拉线。店主居然亲手熨衣服——此店显然古风犹存。我对店主油然生出好感。若是这样的洗衣店,想必不会用钉书器在衬衫襟上固定取衣编号。我根时厌这点,所以才不把衬衫送去洗衣店。
洗衣店前有个长条凳样的木台,上面摆几盆花。我细心看了一会,竟无一种花叫得出名。至于为什么叫不出花名,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盆花一看就知道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品种,我觉得若是地道的人,应该一一晓得才对。房檐落下的雨滴拍打着盆中的黑土。凝神注视之间,不禁一阵感伤:在这世上活了整整35个年头,居然叫不出一种极为普通的花的名称。
仅就一间洗衣店看来,自己都有不少新的发现。对花名的无知即是其一,雨天洗衣便宜又是一个。几乎每天在街上行走,竟连洗衣店前有长条凳这点都视而未见。
长条凳上爬有一只蜗牛。对我来说又多了一项新发现。迄今为止我一直以为蜗牛这东西仅仅梅雨时节才有。不过仔细想来,假如蜗牛惟独梅雨时节出现,那么其他季节它又在何处做什么呢?
我把10月的蜗牛投入花盆,又放在绿叶上。蜗牛在叶片上东摇西晃地摆动了一会,打斜安顿下来,一动不动地环视四周。
接着,我转回香烟店,买了一盒百灵鸟牌长度过滤嘴和一个打火机。本来烟5年前便已戒了,但在这人生最后一天吸一两盒怕也无甚害处。我在香烟店前叼上一支“百灵鸟”,用打火机点燃。好久不曾吸烟,嘴唇有一种始料未及的异物感,我慢慢吸入一口,缓缓吐出。
两手指尖微微发麻,脑袋晕晕乎乎。
往下我又去糕点店买了4块糕点。哪一个上面都带有一长串法文名称,装入盒后竟想不出到底买了什么。法语那玩艺儿一出大学校门便忘个精光。西式糕点店的店员清一色是冷杉树一般高个子女孩,和服带子的扎法实在惨不忍睹,我还从未碰到过个高而手巧的女孩。不过我不晓得这一理论能否世间通用。仅仅是我个人的巧合也未可知。
相邻的录像带出租店是我常去之处。店主夫妇年纪同我相仿,太太长得甚为漂亮。店门口一台27英寸电视荧屏正在播放沃尔特·希金的《拳击者传奇》。查尔斯扮演拳击手贝尔,古姆兹扮演其经纪人。我进去坐在沙发上,看拳击场面来打发时间。
里面柜台内,店主太太一个人值班。见她一副无聊的样子,我劝其吃块糕点。她挑了洋梨馅饼。我捡了块夹心乳酪饼,边吃边看查尔斯同秃脑袋大汉对打的场面。观众大多数以为大汉获胜,我因几年前看过一次,坚信查尔斯必胜无疑。吃罢糕点,开始吸烟。吸到半截,查尔斯便将对方彻底打翻在地。看清之后,我离开沙发。
“再慢慢看一会嘛!”太太劝道。
我说很想看,但洗涤物已经放进了投币式自动烘干机,不能不管。一看表,已经1点25分。烘干机早已停转。
“糟糕糟糕!”我连声叫苦。
“没关系,肯定有人好好取出收进袋子,绝对没人偷你的内衣内裤。”
“那倒是。”我颓然应道。
“下周来时,会有三部希区柯克导演的旧片子进来。”
走出录像带出租店,我沿同一路线返回烘干室,所幸里面已空无一人,只有我放的衣服躺在烘干机底部静等我的归来。4台烘干机仅有一台在转。我将衣服收进塑料袋,提回住处。
胖女郎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或许由于睡得太实,乍看我还以为她死了过去。凑上耳朵一听,尚在微微喘息。于是我从袋里掏出衣服放在枕边,将糕点盒放在床头灯旁。如果情况允许,我真想钻到她身旁大睡一场,偏偏不能。
我去厨房喝了杯水,又蓦地想起小便。便后坐在餐椅四下环顾。但见厨房里水龙头、煤气热水器、换气扇、煤气灶、各种规格的锅和壶、电冰箱、电烤箱、餐橱、菜刀、焊接的大铁罐、电饭锅、咖啡豆粉碎器等不一而足。“厨房”二字说起来简单,却是由各种各样的诸多器具、物品构成的。如此重新审视厨房之间,我在世界井然有序的构成上感到一种异常费解的静谧。
搬进这套公寓时,妻子还在。已是8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经常坐在这餐桌旁独自看书看到深夜。妻子睡觉也十分安静,以致我往往担心她死在床上。尽管我这人并不完全,但也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
想来,我已在这公寓里住了8年。8年前这房间里住着我、妻子和猫。最先弃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猫。而今我也即将离去。我把失去托盘的咖啡杯作为烟灰缸吸了支烟,按着又喝了杯水。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住8年之久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既非特别称心如意,房租又绝对算不上便宜。太阳过于西晒,管理员也不和蔼可亲。况且住进之后人生并未因此而变得如花似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剧下降。
但不管怎样,这一切即将打上句号。
永恒的生——我想。不死。
博士说我将进入不死之国。他说这个世界的完结并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转换。在那里我将成为我自身,重新见到业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东西。
或许果真如此。不,可以说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无所不晓。既然他说那是不死的世界,笃定不死无疑。然而博士的话还是一句也不能让我心悦诚服。那些话过于抽象,过于空洞。即使现在这样我已十足地觉得这便是我自身。至于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这个问题实在远远超出我贫乏的想像力。倘若独角兽和高墙出现更是不可想象,恐怕还是《OZ国历险记》略为现实一点。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我抓耳挠腮地思索。不错,我是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详细开列起来,说不定有一本大学听课笔记那么厚。既有失去的当时不以为然而事后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继续失却各种各样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针线都不能缝合。在这个意义上,纵令有人打开我房间窗扇伸进头来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无法否认,没有否认的根据。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走回老赂。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身别无选择。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设想过成为自身以外的什么的可能性。甚至以为能够在卡萨布兰卡开一间酒吧同英格丽·褒曼相识,或者现实一点——实际上现实与否另当别论——度过与我自身的自我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为此我也曾进行变革自我的训练,《绿色革命》读了,《轻骑军》也看了3遍,不料还是像弯形艇一样终归驶回原处。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呆在这里,总是等待我的归来。
人们难道必须称之为绝望?
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绝望。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我无法想象不死之国是何模样。在那里,也许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确立崭新的自身。也许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许幸福地度过同自己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样,那已是与现在的我无关的另一自身。现在的我拥有现在的我自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历史事实。
如此思来想去,终于得出结论:恐怕还是假定自己将在24小时多一点之后死去较为合乎逻辑。而若以为迁往不死之国,事情难免像《唐璜遗训》那样虎头蛇尾。
我将死去——我决定姑且这样认为。这样远为符合我的性格。于是心情多少开朗起来。
我熄掉香烟,走进卧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脸,然后确认裤袋里是否装有我需要的一切。不过仔细一想,对眼下的我来说,已几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东西。除了钱夹和信用卡,还需要什么呢?房间钥匙已无用处。不需要计算士执照,不需要手册,汽车已经扔掉,车钥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币。我把裤袋里的零币统统掏出摊在桌面。我先乘电车来到银座,在“波尔·斯求亚特”买了衬衫、领带和轻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镜前一站,形象相当不坏。橄榄绿短裤的裤线快要消失这点多少不尽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兰绒轻便西服加深橙色衬衫这一搭配,赋予我好似广告公司年轻有为的职员那样的氛围。起码看不出是刚在地下往来爬行并且将在21小时后从世上消失之人。
摆正姿势一看,发现轻便西服的左袖比右袖短了1。5厘米。正确说来并非衣袖短,是我左臂过长。不知何以致此。我通常惯用右臂,不曾有勉强使用左臂的记忆。店员说两天内可将衣袖改好,劝我不妨一试。我当然加以拒绝。
“您打棒球什么的吧?”店员边递回信用卡边问。
我说不打什么棒球。
“大多数体育活动都会使身体变形。”店员告诉我,“对西服来说,最好避免过度运动和过量饮食。”
我道谢走出店门。看来世上充满各种各样的法则。的的确确每步都有新的发展。
雨仍然飘飘洒洒。我已没心思买衣服,不再物色雨衣,走进啤酒屋喝了生啤,吃了生牡蛎。不知何故,啤酒屋居然播放勃鲁克纳的交响曲。听不出是第几交响曲,任何人一般都听不出勃鲁克纳交响曲的编号。反正啤酒屋放勃鲁克纳是头一遭。
除我以外,啤酒屋只两桌有顾客: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个戴帽子的瘦小老人。老人戴着帽子一口一口喝啤酒,年轻男女则只顾悄悄低语,啤酒几乎没动。雨天午后的啤酒屋大致如此。
我边听勃鲁克纳边往牡蛎上挤柠檬汁,按时针转动方向依序吞进肚去。喝了不大不小一杯啤酒。啤酒屋巨大挂钟的指针差5分指向3点。钟盘下端有两只狮子面对面站着,扭着身子对抱针芯。两只都是雄性,尾巴卷成披大衣样的形状。不一会,勃鲁克纳长长的交响曲放完,换上拉威尔的包列罗舞曲。
要来第二杯啤酒后,我去厕所再次小便。小便怎么等都不结束。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小便如此之多。不过反正没什么急事,任其慢慢倾泻就是。估计小便共花2分钟左右。背后接连传来“包列罗”。一面听拉威尔的包列罗舞曲一面小便颇有些不可思议,恍惚觉得将永远小便下去。
完成漫长的小便,感到自己好像彻底脱胎成了另一个人。我洗了洗手,对着变形镜照罢自家嘴脸,返回桌旁喝啤洒。想吸支烟,这时才发觉那盒“百灵鸟”忘在了公寓厨房。便叫来男侍,买盒“七星”,讨了火柴。
在这空荡荡的啤酒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脚步。实际上仍在一刻不停地移动。狮子继续相对转体180度,时针已推进到3点10分的位置。我注视着钟针,臂肘支在桌面喝啤酒吸“七星”。无论怎么想,眼盯钟针打发时间都毫无意义可言。但我又想不出替代的好办法。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我从衣袋掏出钱夹,逐一清点一遍:万元钞5张,千元钞数张。另一侧衣袋里,20张万元钞同回形针混在一起。除了现金,还有美国运通卡和维萨卡。另有银行现金支票两张。我把两张现金支票折为四折扔进烟灰缸,横竖已无用处。室内游泳池会员证、录像带出租店会员证和买咖啡豆时给的优惠券也同样扔了。留下驾驶证后两枚旧名片也一扔了之。烟灰缸中满满堆着我生活的残骸。这样,最后剩下来的便只有现金、信用卡和驾驶证。
时针指到了3点半时,我欠身离座,付款出店。喝啤酒当中雨已差不多停了,便索性把伞留在伞筒内。征兆不错。雨过天晴,神清气爽。去掉伞后,顿觉如释重负。我很想移身别处,而且最好是人头攒动的地方。我在索尼大厦那里同阿拉伯游客一起观看一会一列列排开的电视画面,然后下到地铁,买了张丸之内线去新宿的车票。刚一入座,立时睡意袭来,等睁开眼睛,电车已驶进新宿站。
走出地铁出站口时,想起来保管在行李寄存处的头骨和模糊运算完毕的数据。虽然事到如今那玩艺儿已全无用场,而且没带取货凭证,但反正无所事事,决定将其领出。我登上车站台阶,走到行李暂存处窗口,说取货凭证弄丢了。
“仔细找过了?”男负责人问。
我说找得好苦。
“什么样的?”
“带有耐克标记的蓝色运动提包。”
“耐克标记是什么样的?”
我借用便笺和铅笔,画出如被压得变形的弧形飞标样的耐克标记,在上边注以NlKE字样。男负责人半信半疑地看罢,拿起便笺去货架转了一圈,片刻提着我的包折回。
“这个?”
“是的。”我说。
“可有什么能证明你的住址和姓名?”
我递过驾驶证,男子将其同提包上的标牌对比看了看。然后摘下标牌连同圆珠笔一起放在柜台,叫我签名。我在标牌上签了名,接过提包道声谢谢。
东西自是成功地领出来了,但这带有耐克标记的蓝色运动包怎么看都与我这身装束格格不入。不可能提着耐克运动包同女孩去吃饭。买包替换倒不失为一计。问题是只有大型旅行箱或保龄球箱那样大的才容得下这头骨。旅行箱太重,而若提保龄球箱,还不如索性提这耐克包要好得多。
如此思忖之间,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方法而言,恐怕还是租一辆小汽车把这包扔到后座上最为地道稳妥。这样既无提包走路的麻烦,又无需顾虑它同衣服的谐调。如果可能,最好租气度不凡的欧洲车。倒不是我对欧洲车情有独钟,但毕竟是我一生中相当特殊的一天,还是相应地乘坐情趣考究的车为好。生来至今,除了几欲报废的“大众”或国产微型车,还没开过别的。
我走进酒吧,借来按行业编排的电话号码簿,用圆珠笔在新宿站附近的四间租车代理店的号码处画上记号,依序拨动电话。哪家代理店都没有欧洲车。这种季节的星期天,一般都不会有车剩在店内,再说压根就不备有进口车。四间店中,有两间根本就没剩下冠以“乘用车”字样的车。另一间剩一辆本田思域。最后一间各剩一辆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和马克Ⅱ。服务台的女子说都是新车,车内均有音响。我再懒得打电话,决定租那辆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其实怎么都无所谓,本来我对车也没有多大兴致。甚至新型卡利那1800GT和马克Ⅱ是何样式都一无所知。
接着,去唱片店买了几盒磁带。有约尼·玛蒂丝的最佳选曲、杰宾指挥的阿诺德·贝尔克的《净夜》、肯尼·巴列尔的《周日暴风雨》、迪克·艾伦多的《大家的艾伦多》、多列巴·皮诺克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和鲍勃·迪伦的包括《像一块滚石》的磁带。这种搭配固
然杂乱无章,但也只好凑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上想听怎样的音乐。其实坐进车座后,想听的说不定是吉姆斯·泰勒,或许是维娜·华尔兹,也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嘭嚓嚓也未可知。抑或干脆什么都不想听。总之无从预料。
我将6盒磁带放进提包,去租车代理店看了汽车,递过驾驶证签了名。较之平时常用的车,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的驾驶席竟同宇宙飞船上的毫无二致。若坐惯这卡利那1800GT的人再去坐我的车,很可能看成竖井式民居。我把鲍勃·迪伦的磁带塞进音响机,一边听《看水奔流》,一边不慌不忙地逐一确认仪表盘上的开关。开车当中一旦按错开关,那可就非同小可。
我正在车内逐个检查按钮,接待我的那位态度和蔼的年轻女郎离开办公室走来车旁,问我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女郎的微笑显得冰清玉洁,楚楚可人,极像电视上演技娴熟的广告模特。牙齿莹白,口红颜色得体,双腮毫不松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说,只是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明白了。”说罢,她又莞尔一笑。她的笑容使我想起高中时代一个女生。那是个聪明利落的女孩。听说后来同大学时代认识的一个革命活动家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而后扔下孩子离家出走,现在无人晓得去了哪里。租车代理店的女郎的微笑使我想的便是这位高中同学。有谁能预料这个喜欢J·D萨林查和哈里逊的17岁女孩几年后居然为革命活动家生下两个孩子后下落不明呢?
“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小心驾驶,我们实在太感谢了。”她说,“近来车上的电脑式操纵盘,不习惯的人很难应付自如。”
我点下头。不习惯的人并非我自己。
“求185平方根的答案,按哪个钮合适?”我问。
“在下一个新车型出现之前怕是难以如愿。”她笑着回答。“这是鲍勃·迪伦吧?”
“是的。”我应道。鲍勃·迪伦正在唱《一路向前》。虽说过了20年,好歌仍是好歌。
“鲍勃·迪伦这人,稍微注意就听得出来。”她说。
“因为口琴比史蒂本·旺达吹得差?”
她笑了。使她笑委实令人惬意。我也还是可以使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声音特别。”她说,“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定定注视下雨似的。”
“说得好。”我说。的确说得好。关于鲍勃·迪伦的书我看了好几本,还从未碰到过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我这么一说,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说不好,只是这样感觉的。”
“将感觉诉诸语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我说,“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感觉,但很少有人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很想写小说。”她说。
“一定能写出佳作。”
“多谢。”
“不过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喜欢听鲍勃·迪伦也真是稀罕。”
“喜欢往日的音乐。鲍勃·迪伦、硬壳虫、多阿兹、巴兹、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说。
她嫣然一笑,歪头沉吟。脑袋转得快的女孩晓得300种回答方法。对于离过婚的35岁男人也该一视同仁才是。我道过谢,躯车前进。鲍勃·迪伦开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见她我的心情好了许多。选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到底没有白选。
仪表板的电子表为4点42分。街上失去太阳的天空正向黄昏过渡。我以蜗牛爬行般的速度沿着拥挤不堪的路朝所住方向驶去。正值周日,加上拥挤,不巧又有一辆绿色小赛车一头扎在载有混凝土预制块的8吨卡车的腰部,致使交通处于近乎无可救药的瘫痪状态。绿色赛车严重变形,俨然谁不小心一屁股坐瘪了的纸壳箱。身穿黑雨衣的几名警察围在旁边,急救车正在连接赛车后面的挂钩。
花了很长时间才穿过事故现场。距会面时刻还有段时间,我便悠悠然吸着香烟,继续听鲍勃·迪伦的磁带。并思索同革命活动家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动家作为一种职业来看待吗?准确说来革命当然不是职业。但既然政治可以成为职业,革命也该是其变种才是。这方面的事情我还真不好把握。
莫非下班归来的丈夫在餐桌上边喝啤酒边谈论革命的进展情况不成?
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随着鲍勃·迪伦哼唱起来。
我们都将年老,同下雨一样明确无误。
正文 34.世界尽头(头骨)
我看到了飞鸟。鸟紧贴冰雪覆盖的西山坡飞着,飞出我的视野。
我一边在炉前烤手,一边喝老人泡的热茶。
“今天也要读梦去?瞧这光景雪要积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险。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问。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说。
老人摇头走出。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雪靴。
“穿这个去。这样在雪路上不会滑倒。”
我穿上试了一试,大小正相应。兆头不错。
时间一到,我缠上围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好,又把手风琴折起放进大衣袋。我中意这个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分离不得。
“当心,”老人说,“眼下这时候对你至关紧要。现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无可挽回。”
“嗯,我懂。”
不出所料,坑里吹进了不少雪。周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见。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雪埋得了无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着吹进坑内的雪,随后转身走下山坡。
雪花漫天飞舞,几米开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揣进衣袋,把围巾一直缠到眼窝下,沿斜坡下行。脚下的鞋钉发出快意的声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我不知鸟对雪有何感觉。独角兽们又如何呢?它们在沸沸扬扬的雪中到底思考什么呢?
到图书馆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女孩已生炉烘暖房间等着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积雪,磕掉鞋钉之间沾的冰块。
本来昨天也同样在这里来着,可我仍对图书馆中的光景感到无比亲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黄的灯光、火炉上腾起的依依温煦、热气腾腾的咖啡的香气、浸透房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我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饭现在吃?还是稍后一会?”
“饭不要了。肚子不饿。”我说。
“也好,饿了随时说。来杯咖啡?”
“谢谢。麻烦你了。”
我脱掉手套,搭在炉耳烘烤。而后坐在炉前一根根清点手指似的烤手,望着女孩取下炉上的水壶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递给我一杯,随即独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
“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几乎看不清。”我说。
“呃,要连下好几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云层把雪一古脑儿下完。”
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她的脸。如此凝视之间,我不由黯然神伤,仿佛自己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等到雪停的时候,雪肯定积得很厚,厚到你看都没看过的程度。”
“不过我或许看不到了。”
她从杯上抬起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雪谁都能看到的嘛!”
“今天就不读古梦了,两个人说说话。”我说,“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话要说,希望你也说说。不碍事吧?”
她揣摸不出我想说什么,只是在桌面交叉着双手,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厉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无非时间问题。影子一死,我就将永远失去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在此决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这类事情。能够用来思考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即使能够长时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想也是同样。结论已经得出。”
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头脑中确认自己得出的结论有无错处。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决定性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大概明天下午离开这个镇子。”我说,“从哪里如何出去我还不知道,影子会告诉我。我和影子一道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我将像从前那样拖着影子,在喜怒哀乐当中年老体衰,最后死去。也许那个世界适合于我,我想。我将在心的操纵支配下生存。这点你可能不会理解……”
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那样子与其说是注视,莫如说是窥看我的脸所在的空间。
“你不喜欢这镇子?”
“你一开始就说过,假如我来此是为了寻找安宁,肯定正中下怀。我的确中意这里的静谧与安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彻底失去心,这种静谧与安详就会变得十全十美。镇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东西。也许我将因失去这镇子抱憾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裹足不前。因为我的心不允许我以牺牲自己的影子和独角兽为代价留在这里。天论我得到怎样的安详平稳,我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纵使心在近期内完全消失。这不是同一回事。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永远处于破损状态。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视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热气腾起。房间中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去不复返了?”
我点点头:
“一旦离开,就永远回不来这里。这点确切无疑。就算我想回来,城门怕也不会敞开。”
“这样你也可以的?”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我爱你。这种心理状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惟独煤块的毕剥声不无夸张地回荡着。炉旁挂着我的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这镇子给我的。虽说质朴无华,但都沁有我的心。
“我也设想过只让影子逃走而我独自留下。”我对女孩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势必被赶到森林里去,再也无法同你相见。因为你不能住在森林里。能住在森林里的只限于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体内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没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可能。”
她悄然摇头道:
“不错,我是没心。母亲有过,我没有。母亲由于剩心而被赶去森林。我还没对你说过,母亲被赶去森林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时还想:如果我有心,恐怕会同母亲永远在森林里相依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赶去森林你也认为还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攥的手指,随后把手指松开。
“记得母亲说过,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可是真的?”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样。不过你母亲是那样相信的吧?问题是你相信与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紧紧盯住我的眼睛说。
“相信?”我愕然反问,“这个你能够相信?”
“或许。”
“喂,好好想想,这点至关重要。”我说,“你能够相信什么——而无论是什么——这点显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么,相信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如若适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随之而来。这便是心的活动。莫非你还有心?”
她摇头道: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亲的事,再往前的事从没想过。我想恐怕仅仅能够相信罢了。”
“估计你身上还残留某种东西同心的存在有关。只是被紧紧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围墙发现。”
“所谓我身上还残留着心,指的可是我也像母亲那样未能彻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确已死在这里,被埋进苹果林,这点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亲的记忆为媒介而有类似心的残影或断片的东西存留下来,想必是它使你摇摆不定。如果顺这条线走下去,应该可能到达某个地方。”
房间中静得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舞的雪花吸尽。我觉得围墙似乎在某处屏息敛气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实在过于寂静了。
“谈谈古梦好了。”我说,“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独角兽吸去成为古梦对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后,我们的心便被独角兽们吸得一点不剩。”
“既然那样,我应当可以从古梦中一个个解读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并非被归结为一个整体吸进去的,而是支离破碎地被很多独角兽吸入体内。那些碎片同别人的碎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你不可能认出哪个是我的思绪哪个属于别人。不是吗?这以前你一直在读梦,不是猜不出哪个是我的梦吗?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她说的话我完全领悟。我虽然每天读梦不止,却丝毫把握不住古梦的含义。而现在剩给我的时间仅有21小时。我必须在21小时内设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不死之镇,所有的选择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时内做出。我闭目合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必须集中全副神经,找出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去书库吧。”我说。
“书库?”
“去书库边看头骨边想。说不定能想出妙计。”
我拉起女孩的手离开桌旁,绕到柜台后面,打开通往书库的门。她按下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立时照出架上的无数头骨。头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现出已变色的白色。它们以同样角度张着嘴,用黑洞洞的眼窝同样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它们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笼罩着书库。我们背靠墙壁,久久看着头骨阵列。冷气砭人肌肤,彻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读出来?”她盯着我的脸问。
“我想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我沉静地回答。
“怎么个读法?”
“那还不晓得。”我说,“但肯定读得出。这点我有把握,肯定会有好的办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别落在河里的雨珠?”
“听我说,心这东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同别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东西。”
“找出我的心!”稍顷,她这样说道。
正文 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调味酱、铁花瓶)
车开到图书馆是5点20分。时间仍绰绰有余,我决定下车在雨后的街上游逛一会。走进柜台式啤酒屋,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上转播的高尔夫球,又在娱乐中心玩电子游戏机来打发时间。那是一场用装甲炮歼击渡河而来的坦克阵的游戏。起初我方占上风,但随着战斗的进展,敌方坦克多得竟如铺天盖地的放鼠群,终于攻陷了我方阵地。阵地陷落之际,画面犹发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热光。旋即打出这样一行字:GAMEOVER—INSERTCOlN。我顺从地往投币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币。于是音乐四起,我方阵地完好无损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为失败而进行的战斗。若我方不败,游戏便永无休止。而永无休止的游戏是索然无味的。那样不但娱乐中心吃亏,我也伤脑筋。不久,我方阵地被再次攻陷,画面又闪出白热光,继而又现出那行字:GAMEOVER—INSERTCOlN。
娱乐中心旁边是一间五金店,橱窗里煞有介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扳手、扳紧器、套装螺丝刀,连电动打钉机、电动螺丝刀也在此一展风姿。还有装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国进口的便携式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钱包大小,里边却满满塞着小锯、小锤和电笔。旁边摆着30只一套的雕刻刀。这以前我从未想过雕刻刀竟有30种变化,因此这30种一套的雕刻刀给了我不小的震动,30只刀每只都略有差异,其中几只的形状真叫我猜不出该如何使用。较之娱乐中心的嘈杂,五金店永远静得如冰山背后。光线幽暗的店内柜台旁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丝刀拆卸什么。
我蓦然心动,进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摆在刮须刀旁边,如昆虫标本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个的形状甚是不可思议,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挑了它拿到柜台。这是枚长约5厘米的不锈钢片,扁平扁平,想象不出按什么地方才能剪掉指甲。
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丝刀和已拆开的小型电气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这指甲刀。
“好么,请注意看着。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喏,这不就剪下来了?”
“果然。”我说。
的确是一把极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复成钢片,还给我。我按他说的,再次使之变为指甲刀。
“东西不错。”他俨然泄露天机似的说,“赫格尔产品,终生受用。旅行时方便得很。不生锈,刀刃结实锋利,剪狗爪都没问题。”
我花2800日元买了下来。指甲刀装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罢零币,他又开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丝钉分别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丝钉看上去显得喜气洋洋。
买罢指甲刀,我回到车上边听《勃兰登堡协奏曲》边等她。并思索碟中的螺丝钉何以显得喜气洋洋。很可能因为螺丝钉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复了自己作为螺丝钉的独立性所使然。或许由于主人提供白色碟子这一堪称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样,看上去喜气洋洋毕竟令人快慰。
我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再次组合起来略略剪了一下指甲尖。又装回皮套。剪切感触不坏。五金店这地方颇有点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馆。
临近6点闭馆时分,图书馆大门走出很多人来。看样子大部分是在阅览室用功的高中生。他们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样的人造革旅行包。细细打量之下,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们称之为代沟。
高中生里边也夹杂着老人。老人们在杂志阅览室里看杂志或浏览四大报纸打发完周日午后,便如大象一样贮存好知识,返回等吃晚饭的各自家中。老人们的模样倒不似高中生给人以有欠自然之感。
这些人走光后,传来蜂鸣器的响声:6点。听到这响声,我不由觉得饥肠辘辘——我实在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想来,从清早到现在我只吃了半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小饼和生牡蛎。昨天也差不多没有进食。空腹感犹如巨大的空洞,又黑又深,即使投入地下见到的石块也全无任何反响。我放倒椅背,望着低垂的车顶考虑吃什么东西。所有种类的食物在脑海中忽儿浮现忽儿消失。若浇上白色酱汁再辅以水田芥,螺丝钉也好像能美味可口。
参考文献室的女孩走出图书馆大门时是6点15分。
“你的车?”她问。
“不,租的。”我说,“不大相称?”
“嗯,不大相称。这样式怕该更年轻些的人用吧?”
“租车公司只剩这辆了。并非看中才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唔”了一声,鉴赏似的绕车走了一圈。然后从另一侧车门钻进坐席细细检查,打开烟灰盒,窥看后座。
“《勃兰登堡》?”
“喜欢?”
“嗯,非常喜欢。常听。最好的我认为是科尔·里西特的,不过这个录音较新。呃——谁演奏的?”
“多列巴·皮诺克。”
“喜欢皮诺克?”
“谈不上有多喜欢。”我说,“看见了就买了。倒也不坏。”
“卡萨尔斯演奏的《勃兰登堡》可听过?”
“没有。”
“值得一听。或许算不得正统,但绝对够味儿。”
“下次听。”有没有这个时间我都不知道。时间只剩18小时,还要稍睡一觉。纵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
“吃什么去?”我试着问。
“意大利风味如何?”
“可以。”
“我知道个地方,去那里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鲜得很。”
“肚子饿了。”我说,“螺丝钉好像都能吃进去。”
“我也是。”她说,“咦,好一件衬衫!”
“谢谢。”
那饭店从图书馆要开车跑15分钟。沿着弯弯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车缓缓行驶之间,坡路上突然闪出意大利风味饭店。一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将住宅直接转做饭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是饭店。店四周是围着高高围墙的住宅地段,高耸的喜马拉雅杉和松树的枝条在薄暮的空中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树的轮廓。
“这种地方居然有饭店,实在不易发现。”我边说边把车停在店前。
店内不很宽敞,只有3张餐桌和一张可兼餐桌的柜台。身扎围裙的男侍把我们领进最里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见梅枝。
“喝的东西,葡萄酒可好?”女孩问。
“随你。”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无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议的时间里,我观赏窗外的梅树。意大利风味饭店的院里栽梅树,这点总像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也许不足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树。连法国都有水獭。葡萄酒定下后,我们打开食谱研究起来。点菜很费时间。先来个冷盘加小虾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酱、炖墨鱼、奶油茄爪、腌公鱼。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细面条。
“嗳,再另要个浇鱼酱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么样?”她提议。
“好啊!”我说。
“鱼今天什么样的好?”她问男侍。
“有新鲜的鲈鱼进来。”男侍说,“来个巴旦豆焖鲈鱼如何?”
“好的。”
“我也同样。”我说,“再加个菠菜色拉和蘑菇饭。”
“我加个清煮菜和番茄饭。”
“饭里有不少钡……”男侍不无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从昨天早上就几乎没吃东西,她是胃扩张。”我说。
“就像个大黑洞。”她接道。
“请稍候。”男侍说。
“饭后要葡萄汁、柠檬酥和蒸馏咖啡。”她加上一句。
“我也是。”我说。
男侍花了好些时间才写好菜单。他离开后,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脸。
“不至于为配合我才点那么多东西吧?”
“真的是饿了。”我说,“好久都没饿到这个程度。”
“妙极!”她说,“我不相信饭量小的人,总怀疑那种人在别的地方补充给养。你说是不?”
“不大明白。”我说。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头禅,肯定。”
“或许。”
“或许也是口头禅。”
我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为什么?因为所有思想都飘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许——我正在头脑中窃窃私语,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这句话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头禅吧,大概。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呃——”
“姆鲁松。”我说。
“对,是姆鲁松。”她重复道,“高中时代读过。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近来图书馆做过调查。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
“或许。”我说,“可我喜欢,福楼拜和哈代也蛮不错。”
“新的不看?”
“毛姆有时读一下。”
“毛姆算新作家?这么以为的人如今没几个。”她斜拿着葡萄酒杯说,“就跟投币式自动唱机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样。”
“不过挺有意思的。《刮须刀》我读了三遍。虽说不很出色,但读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显得有些费解,“也罢。这件橙色衬衫你穿倒很适合。”
“多谢。”我说,“你这连衣裙也无与伦比。”
“太谢谢了。”
她穿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镶条细细的白边,脖子戴两条银项链。
“接到你电话后回家换的。家离单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说。是有道理。
冷盘上来不止一个,我们便闷头吃了一会。味道清淡质朴,材料也够新鲜。牡蛎像刚从海底捞出一般缩成一团,带有其赖以生息的大海的气息。
“对了,独角兽的事进行得可顺利?”她边用叉子从壳里剥牡蛎边问。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兽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头,“独角兽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象征性的?”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性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现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情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墙。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兽。独角兽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我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性。”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及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那倒是。”
“这公鱼不错吧?”
“不错。”
“不过,你不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兽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兽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来着。”
“相似。”
“说不定有某种共同点。”
“是的。”说着,我把手插进衣袋,“有礼物送你。”
“我顶喜欢礼物的。”
我从衣袋掏出指甲刀递给她。她从皮套中取出,惊奇地看着:
“什么,这是?”
“我来试试。”我从她手里接过指甲刀,“看好!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指甲刀?”
“对。旅行时方便。恢复原状时把顺序颠倒过来即可。喏!”
我将指甲刀重新变回金属片,还给她。她自已组合成指甲刀,又还原回去。
“有意思,多谢多谢。”她说,“你经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里,送指甲刀是头一回,刚才在五金店里想买样东西,就买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谢谢。这玩艺儿很容易丢到什么地方,得时时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
她把指甲刀装回皮套,藏进挎包。
冷盘撤掉后,面条端了上来。强烈的饥饿感仍在持续发展。六个冷盘几乎未在我体内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较短时间里将相当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鱼酱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这许多之后,一团漆黑中才好像现出一线灯光。
吃罢面食等鲈鱼端来之间,我们接着喝葡萄酒。
“对了,”女孩嘴唇贴在酒杯上说道。她的语声因而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坏的房间,破坏时用的是某种特殊机器吧?还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没用机器。一个人干的。”我说。
“那人怕是健壮得可以。”
“不知疲劳为何物。”
“你认识的人?”
“头一次见。”
“哪怕在房间里打橄榄球,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狼狈。”
“想必。”
“莫不是和独角兽有关?”她问。
“有可能。”
“解决了?”
“没有,至少他们没有解决。”
“你解决了?”
“可以说解决,也可以说没解决。”我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因为并非自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于是从明天开始出门远去?”
“算是吧。”
“肯定卷进复杂事件里了吧?”
“太复杂了,我根本摸不着头脑。世界一天比一天复杂:什么核什么社会主义阵营的分裂什么电脑进化什么人工授精什么间谍卫星什么人工心脏什么脑白质切除手术……就连汽车仪表板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言,简单说来是被卷入了一场情报大战。总之就是电脑具有自我之前的过渡。权宜之计!”
“电脑迟早会有自我?”
“有可能。”我说,“那样一来,电腕就可以自行组合数据自行计算,谁也偷不去。”
男侍走来,在我们面前放下鲈鱼和米饭。
“我不大理解。”她边说边用鱼刀切鱼,“因为图书馆这地方十分风平浪静。有很多很多书,人们都来阅读,如此而已。情报向所有人公开,谁也不争不抢。”
“我也在图书馆工作就好了。”我说。实际也本该如此。
我们吃掉鲈鱼,饭也吃得一粒不剩,饥饿感空洞终于得以见底。
“鲈鱼真香!”她心满意足地说。
“奶油调味酱在做法上是有诀窍的。”我说,“把青葱切得细细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烧好。烧时稍一疏忽味道就报销了。”
“喜欢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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