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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24 大仲马(法)
  波那瑟太太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走了,自己却不能去追她;她就像做梦遭人追赶的那些人一样,试图迈步逃走,但徒唤奈何。
  几分钟过去了,大门口响起一阵可怕的喧嚣;波那瑟夫人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看到米拉迪重露尊容,但米拉迪没有再来。
  无疑出于恐惧,波那瑟太太那灼烫的额头数次渗出冷汗。
  她终于听见有人打开铁栅栏的吱嘎声,响于楼梯的马靴声和马刺声;又传来一阵愈靠愈近的大嗓门的埋怨声,并且在这些混杂的各种声音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突然发出一声快乐的喊叫,接着向门口冲去,因为她听出了那是达达尼昂的声音。
  “达达尼昂!达达尼昂!”她大声喊道,“是您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康斯坦斯!康斯坦斯!”年轻人回答说,“您在哪里?我的上帝!”
  就在这同一时刻,房门不是被打开而是被撞开了;好几个汉子冲进房间。波那瑟太太倒在一张扶手椅内,但已不能动弹了。
  达达尼昂扔掉他手里拿着的一支仍在冒烟的手枪,跪在他的情妇面前;阿托斯将他自己的手枪别进腰带;手执长剑的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这时也收剑入鞘。
  “啊!达达尼昂!我亲爱的达达尼昂!你终于来了,你没有骗我,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康斯坦斯!我们又团聚了!”
  “哦!她说你不会来了,真是白费口舌,我一直痴情地期待着;我不愿意逃走;噢!我真的做对了,我多么幸运呀!”
  听到“她”这个字,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的阿托斯霍地站了起来。
  “她!她是谁?”达达尼昂问道。
  “我的同伴;她出于对我的友谊,想把我从迫害我的人的手中解救出来;由于她将你们错看成是红衣主教的卫士,所以她刚才逃走了。”
  “您的同伴,”达达尼昂大声问道,他的脸色变得比他情妇的白色头巾还要白,“您要说的是怎样的同伴?”
  “我说的是有辆马车停在大门口的那个人,是一位自称是您的朋友的女人,达达尼昂;是一位您对她无话不谈的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达达尼昂嚷叫道,“上帝啊!怎么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有人在我面前曾提起过她;您等等……可是真奇怪……哦!我的上帝啊!我的脑袋混乱不堪,我什么也看不见。”
  “帮帮我,朋友们,帮帮我呀!她的双手已经冰凉,”达达尼昂叫道,“她昏过去了;老天啊!她失去知觉了!”
  这时波托斯扯开嗓门大叫救人,阿拉米斯则跑向桌边去找杯水,然而当他发现阿托斯那张扭曲得可怕的脸形,站在桌前木然不动,毛发直竖,冷漠的眼神充满着惊惶,注视着其中的一只酒杯,似乎在忍受着最可怕的怀疑的折磨,这时他停住了。
  “噢!”阿托斯说,“噢!不,这是不可能的!上帝也不会允许犯下如此罪行。”
  “拿水来,拿水来,”达达尼昂喊道,“拿水来!”
  “哦,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阿托斯带着心碎喃喃道。
  波那瑟夫人在达达尼昂的阵阵亲吻下重又睁开了双眼。
  “她苏醒了!”年轻人叫了起来,“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谢谢你!”
  “夫人,”阿托斯说,“夫人,看在上苍的份上,请告诉我那只空杯是谁的?”
  “是我的,先生……”年轻的少妇语声衰竭地答道。
  “但是谁给您斟了这杯酒?”
  “她。”
  “她是谁?”
  “啊!我想起来了,”波那瑟太太说,“温特伯爵夫人……”
  四位朋友异口同声大叫一声,唯有阿托斯的叫声凌驾众人之上。
  此时,波那瑟夫人面如铅灰,无声的疼痛将她彻底击垮,她气喘吁吁地倒在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的胳膊上。
  达达尼昂抓着阿托斯的双手,脸上呈现一副难以表述的痛楚。
  “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你相信……”
  他的话语在哽噎中窒息了。
  “我相信一切,”阿托斯咬着冒血的嘴唇说。
  “达达尼昂,达达尼昂!”波那瑟太太叫道,“你在哪儿?
  不要离开我,你看得很清楚,我马上就要死了。”
  达达尼昂松开一直抓在自己那双挛缩的手中的阿托斯的手,跑到波那瑟夫人跟前。
  她那美丽的面庞已成满面惊容,她那双呆滞的眼睛已不再有神,一阵痉挛的颤抖摇曳着她的身躯,额头上流淌着涔涔汗水。
  “看在上苍的份上!快跑去叫医生呀;波托斯,阿拉米斯,请你们找人救救她吧!”
  “没有用了,”阿托斯说,“没有用了,她下的毒是找不到解药的。”
  “是呀,是呀,救救吧!救救吧!”波那瑟太太嗫嚅着,“救救吧!”
  然后,她使足全部力气,双手紧抱着年轻人的头凝视他片刻,仿佛她的全部精灵都交汇在她的目光之中,接着发出一声呜咽的叫喊,将自己的双唇紧贴于达达尼昂的双唇之上。
  “康斯坦斯!康斯坦斯!”达达尼昂呼唤着。
  一声叹息冲破波那瑟夫人的小口,轻轻掠过达达尼昂的嘴边;这声叹息,正是那具如此纯洁如此深情的回归上苍的灵魂。
  达达尼昂搂在怀中的只是一具尸体。
  年轻人大叫一声,跌倒在他情妇的身旁,也和他的情妇一样,他的脸色是那样的惨白,全身是那样的冰凉。
  波托斯哭泣起来,阿拉米斯向空中挥舞着拳头,阿托斯则在胸前划着十字。
  就在此时,一位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的面色几乎和屋里的那些人同样的苍白,他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了已经死去的波那瑟太太和昏厥倒地的达达尼昂。
  就在灾难临头的惶惶之际,这位不速之客出现了。
  “我没有搞错,”来者男子说,“这位就是达达尼昂先生吧!
  而你们是他的三位好友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位先生。”
  被人称名道姓的三位朋友怀着惊诧看着陌生的来者,他们三人都似乎觉得面熟。
  “诸位,”陌生的来者又说,“你们和我一样正在追踪一个女人,”他骇人的一笑后又说,“那个女人一定来过这里,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具尸体!”
  三位朋友哑然失色;仅仅是这声音和面孔使他们想起他们曾经见过此人,但是他们回忆不起在何种场合。
  “诸位,”陌生人继续说,“既然你们不愿意认出一位你们可能两次救过性命的人,我就只好自我介绍了。本人是温特勋爵,是那个女人的小叔子。”
  三位朋友发出一声惊异的叫喊。
  阿托斯站起身,向他伸手相握:
  “欢迎您的光临,勋爵,”他说,“您是自己人。”
  “我是在那个女人走后五小时从朴茨茅斯港动身的,”温特勋爵说,“我在她到达后三小时也赶到了布洛内;在圣奥梅尔,我比她迟到了二十分钟;最后在莉来尔,我失去了她的踪迹。当我正漫无边际地到处打听时,这时我看到了你们纵马飞驰,我认出了达达尼昂先生。我当时叫过你们,但你们没有理我;我本想跟随你们一起赶路,但我的坐骑过于疲劳,不能和各位的坐骑同速前进。可是尽管各位风驰电掣地赶路,但看来还是到得太晚了!”
  “您看!”阿托斯一边说一边向温特勋爵指着死去的波那瑟夫人以及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正努力使其苏醒的达达尼昂。
  “难道他们两个都死了吗?”温特勋爵冷静地问道。
  “幸好不是,”阿托斯答道,“达达尼昂先生只是昏厥而已。”
  “啊!太好了!”温特勋爵说。
  达达尼昂此刻果然睁开了双眼。
  他挣脱出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抱他的手臂,像失常的疯子扑向他情妇的尸体。
  阿托斯站起身,迈着缓慢而庄严的步履走近他的朋友,深情地将他搂在怀里;当达达尼昂抽抽噎噎地哭泣时,他以极为崇高极为劝慰的语气对他说:
  “朋友,像个男子汉:女人为死者哭泣,男人为死者报仇!”
  “噢!是的,”达达尼昂说,“是的!只要是为她报仇,我随时准备跟你赴汤蹈火!”
  阿托斯充分利用复仇的希望使他不幸的朋友恢复勇气的这一时机,示意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去找修道院女院长。
  这两位朋友在走廊里碰上了她,诸多事件使她依然十分迷乱和惶惑。她一反出家修行的惯例,当着五个世俗男人的在场叫来几位修女。
  “夫人,”阿托斯挽着达达尼昂的胳膊说,“我们现在将这位不幸女子的尸体托付给您恭敬的侍奉。在成为天上的天使之前,她是人间的天使。请像对待您的一位姊妹那样对待她;
  有一天我们一定回来在她坟上祈祷。”
  达达尼昂伏在阿托斯的胸前,又哽咽着哭泣起来。
  “哭吧,”阿托斯说,“哭吧,你心中充满爱情、青春和生命!唉!我真想和你一样能痛哭一场!”
  他挽着他的朋友走出来,像疼爱的慈父,像慰藉的牧师,像饱经沧桑的伟人。
  五个人各自手执缰辔,仆人跟随其后,一起向城郊已经在望的贝图纳城区进发;他们在碰上的第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这么说,”达达尼昂说,“我们不去追赶那个女人啦?”
  “不要着急,”阿托斯说,“我要采取一些措施。”
  “她会从我们手里溜掉的,”年轻人又说,“她会从我们手里溜掉的,阿托斯,那将是你的过错。”
  “我打保票她溜不掉,”阿托斯说。
  达达尼昂对他朋友说的话至信至诚,所以他便低下头走进客栈,不再言语。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相对一视,丝毫看不出阿托斯的保证用意何在。
  温特勋爵以为阿托斯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减轻达达尼昂的痛苦。
  “现在嘛,诸位,”阿托斯确证旅店有五个空房间以后说道,“每人去自己客房;达达尼昂需要独自呆着哭一场,而你们需要睡觉。我负责照顾全盘,请各位放心。”
  “但我觉得,”温特勋爵说,“如果要采取什么措施去对付伯爵夫人,我是要插手的,因为她是我嫂子。”
  “而我,”阿托斯说,“她是我老婆。”
  达达尼昂高兴得哆嗦起来,因为他明白,既然他披露了如此秘密,他对复仇就十拿九稳;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满脸苍白地面面相觑。温特勋爵则以为阿托斯是发了疯。
  “你们进客房吧,”阿托斯说,“事情让我办吧。你们看得很清楚,我作为丈夫,这件事和我有关。只是达达尼昂,倘若您没有丢失从那个人帽子落下的那张字条,请把它交给我,那上面写着城市的名字叫……”
  “啊哈,”达达尼昂说,“我明白了,那个地名是她亲手所写。”
  “你看清楚了,”阿托斯说,“天上是有个上帝!”
第六十四章 身披红大氅的男人
  阿托斯的失望被代之以压抑的痛苦,但这种痛苦使这位男子本来便具有的杰出的思辨力变得更加睿智。
  他全身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念念不忘他曾许下的诺言和他承担的责任。他最后一个回到自己的客房,请求房东给他弄来了一张全省地图,弯腰躬背俯视其上,仔细打量着图上的条条标线,终于找到有四条不同的道路从贝图纳通往阿芒蒂埃尔,于是他派人叫来跟班。
  普朗歇,格里默、穆斯克东和巴赞前来报到,接受阿托斯的准确、及时而严格的命令。
  他们四人必须于翌日凌晨出发、各自分路前进,最后到阿芒蒂埃尔会合。四个人中最精明的普朗歇,取四个朋友曾开枪射击后夺路逃跑的那辆马车的方向竞发,我们还记得,罗什福尔的仆人就是坐着那辆马车逃走的。
  阿托斯首先打发四个跟班登程,因为这些家人自打供他及其朋友使唤以来,他对每一个人的各有所长和基本素质了如指掌。
  其次,下人求问比起主人探听较少引起路人多疑,而较多获得被询者的心理同情。
  最后,米拉迪认识主人,但她不熟悉其跟班;反之,所有跟班都深知米拉迪为何许人。
  他们四人必须于翌日上午十一点在指定地点会齐;倘若他们预先发现米拉迪的藏身之所,留下三人对她严密监视,其中一人返回贝图纳通报阿托斯,随后为四位主人充当向导。
  各项措施采取之后,四个跟班先后退去。
  这时,阿托斯从坐椅上站起,携带佩剑,身裹大氅,步出客店;时值约摸夜间十点钟。谁都知道,外省到了夜间十点,大街小巷行人稀少。但显而易见,阿托斯是想找人求问。他终于遇上一位迟迟未归的行人,走上前,对其搭讪起来;被他问话的那个人心怀惊恐连连后退,但他还是指了一下回答了火枪手的求问。阿托斯送他半个比斯托尔请他随行带路,但那个人拒绝了。
  阿托斯按指路人所指走进一条街道;当行至十字路口,他又停下脚步,很显然,他感到左右犯难。但十字路口和任何其它地点相比,倒是更有机会碰见行人,于是他停在原地不动。果然,片刻过后,一位巡夜打更者走了过来。阿托斯向他又提起对他刚才遇到的那个人提出过的同一问题,巡夜人复又露出同样的惊恐,依旧拒绝为阿托斯带路,亦用手指一指他应走的路。
  阿托斯朝被指出的方向走去,来到位于该城边的一个小镇,和他及其同伴进城时的方向正好遥遥相对。来到那儿,他又一次心神不定,左右为难,于是他第三次停了下来。
  该当阿托斯走运,一个乞丐走了过来,向他请求施舍。阿托斯给他一个埃居要他随行带路,乞丐先是犹豫片刻,但眼见那枚银币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他心一横,在阿托斯的前头迈开了脚步。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乞丐从老远就向他指着一栋孤零零的萧索而寒碜的小房;阿托斯向房子走去,这时,已经收到报酬的叫花子撒腿离他而去。
  阿托斯绕房转了一圈,然后才在满是淡红色的涂料中找到一扇门;墙板的缝隙显露不出一丝灯光,听不到任何声音使人想到有人居住,这栋房显得阴森、寂寥,简直就是一座坟墓。
  阿托斯连连叩门三声但无人回答。但就在第三声叩门过后,屋内有脚步声走近前来;门终于微微启开,一个身材高大、脸肤苍白、须发乌黑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阿托斯和他低声交谈几句,那位身高块大的汉子便示意火枪手可以进屋。阿托斯趁对方答应之机立刻进屋,门随后又立即关上。
  阿托斯千里迢迢历尽艰辛要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这个人领他走进实验室:他正忙着用几根铁丝将一具骷髅的丁当有声的骨骼连接定位。全身躯干已经整理成形,唯有脑袋还放在一张桌上。
  其余的全部陈设表明,阿托斯置身其中的房室主人是从事自然科学的:一个个玻璃瓶中装着游蛇,瓶子上分门别类贴着标签;一条条晒干的蜥蜴犹如雕琢过的翡翠,在硕大的鸟木框子里闪闪发光;最后,那一束束芳香四溢的野草,或许具有肉眼凡胎所不知的功能,被吊在天棚顶上,一直垂到房间的屋角。
  然而,这不是家室,没有仆佣;这位身材高大的人独居此房。
  阿托斯以冷静漠然的目光扫视一下我们刚才描述的所有这些物件,应他来寻找的这位人的邀请,阿托斯在他身边坐下。
  这时,阿托斯向他解释他拜访原委以及他有一事相求;但当他的要求刚刚启齿,本来站在火枪手面前的这位陌生人,惊恐地向后退去并表示拒绝。这时,阿托斯从他口袋掏出一张写有两行字并有签名盖印的小字条,交给这位过早表示不屑一顾的人看一看。这位身材高大者刚读完两行字,看清了署名又认出了官印,便深鞠一躬,表示他不再有任何拒绝之意,随时听候吩咐。
  阿托斯没有更多的要求;他站起身,鞠个躬,走出门,离开时仍走他来时走的路,回到客栈,关上自己的房门。
  天一亮,达达尼昂走进他的房间,询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等待,”阿托斯回答说。
  不多工夫过后,修道院院长派人前来通知火枪手们,米拉迪的受害人的葬礼将于当日午时举行。至于下毒者米拉迪,还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只能说她是从花园逃走的,因为沙土上认出了她的脚印,并且发现花园门是关着的,而钥匙却不见了。
  在指定的时刻,温特勋爵和四位朋友来到修道院。丧钟悠扬,教堂大开,祭坛的栅门是关着的。祭台中央,躺着死者的尸体,身着初学修女的服装。祭台两侧和通向修道院的栅门后面,站着加尔默罗会的全体修女,她们从那里聆听神圣的弥撒,同时和着神父一起吟唱,她们既看不见世俗之徒,也不被他们所见。
  到了教堂门口,达达尼昂感到勇气顿消;他转身寻找阿托斯,可是阿托斯已不见踪影。
  忠于自己复仇的使命,阿托斯让人领进花园;在园中的沙土上,他沿着那个女人在她经过之路遍地留下的一条血痕浅浅的脚印,一直走到通向树林的园门;他让人将门打开,然后潜进了树林。
  此时,他的一切怀疑都获得了证实:那辆马车驶进就不见的道路,沿着树林拐了个弯。阿托斯顺着这条路走了一个时辰,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子路;从受伤的伤口流出的斑斑血迹布满一路,这个伤不是属于跟车带路的,就是其中的一匹驾辕马。大约走了四分之三法里,在距费斯图贝尔五十步之遥,又有一大片血迹;地面有被马匹践踏的痕迹。在树林和这个标记点之间,在被踩踏过的这块地面稍后之处,他又发现与在花园中看到的小脚印的相同痕迹:马车就是停在这里的。
  就是在这里,米拉迪逃出树林登上马车的。
  阿托斯的这个发现证实了他的全部怀疑,他为此感到高兴,于是他返回客栈,找到正焦急等待的普朗歇。
  一切都正如阿托斯之所料。
  普朗歇沿路走去,他和阿托斯一样,也发现了沿途的血迹,和阿托斯一样,他也确认出马匹停留的地段;但他比阿托斯走得更远,乃至在费斯图贝尔村的一家旅店喝酒时毋需打听,便得知在头一天晚上八点半,一个受伤的男人曾陪着一位夫人乘坐一辆驿车旅行到此,因不能再往前走,便不得不暂停下来。据说事故的发生是因有绿林窃贼,欲于林中拦截这辆马车。那男子便在村子停了下来,那女子却另换驿马自己继续赶路了。
  普朗歇开始寻找那赶车的车夫,而且居然找到了。那车夫曾拉着那位夫人直到弗罗梅尔,那夫人又从弗罗梅尔自己去了阿芒蒂埃尔。普朗歇抄近路,于早上七点钟便到了阿芒蒂埃尔。
  这个小镇中只有一家旅店,那就是驿站开的旅店。普朗歇以寻求差事的失业仆人走了进去。他和旅馆里的人没有谈上十分钟,便知道有一个独身女人于头天晚上十一点来到了旅店,租了一间客房,并派人叫来店主,告诉他,她想在周围地区呆上一段时间。
  普朗歇毋需再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他跑向约会地点,找到准时到位的另三位仆人,安排好他们监视旅店的所有出口,他自己转回找到阿托斯,当另三位朋友前来他的房间时,他已完成了接受普朗歇的情况汇报。
  一张张脸庞阴云密布,愁眉苦脸,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阿拉米斯的脸色亦是如此。
  “该怎么办呀?”达达尼昂问。
  “等待,”阿托斯回答说。
  每一个人又回到了各自的客房。
  晚上八点钟,阿托斯下令备马,派人通知温特勋爵和另三位朋友,要他们作好行动的准备。
  俯仰间,五个人全都备妥。各人检查了自己的武器,并且都将置于临战状态。阿托斯第一个走下楼来,发现达达尼昂已经上马,脸上一副焦急之情。
  “耐心一些,”阿托斯说,“我们还少个人。”
  四位骑士惊诧地四下张望,因为他们都在脑子里搜索着他们可能少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徒劳。
  俄顷,普朗歇牵着阿托斯的马走了过来,这位火枪手轻捷一纵便跨上了马鞍。
  “等我一下,”他说,“我马上便来。”
  说着他策马飞奔而去。
  一刻钟过后,他果然带回一个人来,这个人头戴面具,身披一件红大氅。
  温特勋爵和另三位火枪手用目光互相询问,但谁也不能向对方提供情况,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不过他们都想,既然事情是按照阿托斯的命令运行的,那么一切就该如此。
  九点整,一标轻骑在普朗歇的向导下起程上路,沿着那辆马车行驶过的道路前进。
  六个人默默地向前走着,各自陷入自己的沉思,沮丧得像是绝望,阴沉得像是受惩,真是一幅凄惨的景象。
第六十五章 审判
  这是一个狂风暴雨的阴沉之夜,大块大块的浓云在天空奔跑,遮去了满天星斗的光华;月亮须得午夜时分才能升起。
  有时,一束闪电划过天际,行人才能依稀可辨大路白花花、孤零零地向前延伸;当闪电一灭,一切又重归黑暗之中。
  达达尼昂总是脱离小分队冒尖前驱,阿托斯每时每刻都提醒他重归队伍,但顷刻过后,他又甩掉了队伍;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直向前,于是他就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们悄悄地穿过了费斯图贝尔村落,那个受伤的仆人还呆在这里养伤。然后,他们顺着里什堡树林向前;到达埃尔利时,一直为轻骑队伍当向导的普朗歇拐弯向左走去。
  温特勋爵,或者波托斯,或者阿拉米斯,都曾几次三番试图和那个身裹红色大氅的人说几句话,但每次向他提出的问题,他都欠欠身不作回答。于是这一行行人明白,这位陌生者一定有保持沉默的理由,所以他们也就不再对他说话了。
  但是,暴风雨愈演愈烈,闪电接二连三,雷霆开始怒吼,狂风——暴风雨的先驱,在广原上呼啸,搅动着骑士们发冠上的饰羽。
  轻骑小队催马小跑起来。
  刚刚走出费罗梅尔不远,暴风雨发作了;他们展开了斗蓬;只剩两三法里要行了,他们就在这倾盆大雨下行走这两三法里。
  达达尼昂不但没有披上斗篷,他连毡帽都脱了;他乐意让雨水顺着发烫的前额和烧得颤抖的身体流个痛快。
  当这一小股队伍穿过戈斯卡尔村并快要到达驿站时,躲在树下的一个人,从和他呆着的暗处难以分辨的树干后冲出来,径直来到大路中间,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
  阿托斯认出那是格里默。
  “有什么情况吗?”达达尼昂大声问道,“难道说她已离开阿芒蒂埃尔啦?”
  格里默点点头作出肯定的表示。达达尼昂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不要出声,达达尼昂!”阿托斯说,“由我指挥一切,所以也由我来问格里默。”
  “她现在在哪儿?”阿托斯问。
  格里默伸出手朝利斯河的方向指一指。
  “离这儿远吗?”阿托斯又问。
  格里默向他的主人伸出一个弯曲的食指。
  “就她一个人?”阿托斯复问。
  格里默肯定地点点头。
  “诸位,那个女人单身一人,所在位置是利斯河方向,离这儿半法里。”
  “很好,”达达尼昂说,“给我们带路,格里默。”
  格里默穿过田野,为队伍充当向导走在前方。
  大约走了五百步以远,他们遇见一条小溪,便涉水趟了过去。
  在一束闪电的亮光下,他们隐约看到了埃坎根姆村。
  “是这儿吗?”达达尼昂问。
  格里默摇摇头作出否定的表示。
  “不要说话!”阿托斯说。
  队伍继续赶路。
  又亮起一道闪电;格里默伸着手臂指去,在火蛇般的青蓝色电光石火下,他们清楚地看见一栋孤零零的小屋,横在离一条渡船约百步远的利斯河畔。一扇窗子亮着灯光。
  “我们到了,”阿托斯说。
  就在此时,一个卧在壕沟的人爬了起来,那是穆斯克东;
  他用手指着那扇闪着亮光的窗户。
  “她就在那里,”他说。
  “那巴赞呢?”阿托斯问道。
  “我来守窗子时,他去监视大门了。”
  “好,”阿托斯说,“你们都是忠心耿耿的仆人。”
  阿托斯跳下坐骑,将马缰交给格里默,然后向马队其他人作个手势,要他们向门的方向包抄过去,他自己一个人向窗口潜去。
  那座小房的周围是一圈两三尺高的绿篱。阿托斯越过篱笆,一直来到无隔板护挡的窗前,但半高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他登上窗基石沿,以便让眼睛能超出窗帘的高度向里张望。
  借助一盏灯的微光,阿托斯看见一个身裹一件深色披风的女人,坐在余温犹存的一个火炉旁的方凳上,双肘支在一张朽木桌上,白皙得如象牙一般的双手托着脑袋。
  阿托斯看不清她的脸庞,但阿托斯的唇角撇开一丝狞笑:
  不会搞错的,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的女人。
  就在此时,一匹马嘶鸣起来,米拉迪抬起头,看见阿托斯那张苍白的脸正紧贴着玻璃窗,她大叫一声。
  阿托斯清楚他被认了出来,他用膝盖和双手去推顶窗子,窗子被顶开了,玻璃被打碎了。
  阿托斯宛如复仇的幽灵跳进房间。
  米拉迪跑向门口打开门;一张比阿托斯更加苍白更具威慑的脸庞挡住了去路,站在门槛边的正是达达尼昂。
  米拉迪叫喊一声向后退去。达达尼昂考虑到她又会想方设法逃走,生怕她又从他们手里溜掉,便从腰间拔出手枪;但阿托斯举手拦住了。
  “把家什收起来,达达尼昂,”他说,“要紧的是这个女人要受到审判,而不是现在将她干掉。再等一段时间,达达尼昂,你会心满意足的。请进,诸位。”
  达达尼昂服从了,因为阿托斯的语气是庄严的,举止是威武的,他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法官。所以,随达达尼昂之后,波托斯、阿拉米斯、温特勋爵以及那身披红大氅的人,也都一起走进小屋。
  四位仆人看守着门窗。
  米拉迪倒在她的坐椅上,伸着双手,仿佛在对这可怕的出现表示哀求;但当她瞥见她的小叔子时,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
  “你们要干什么?”米拉迪嚷着问道。
  “我们要,”阿托斯说,“夏洛特·巴克森,她先自称自己是拉费尔伯爵夫人,然后又称是温特勋爵夫人,谢菲尔德男爵夫人。”
  “是我!是我!”她在极端恐怖中嘟囔着,“你们要我怎么样?”
  “我们要根据您的罪恶对您进行审判,”阿托斯说,“您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辩护,您可以申辩自己无罪,倘若您可以的话。达达尼昂先生,由您作第一个指控。”
  达达尼昂走上前来。
  “面对上帝,面对人类,”他说,“我指控这个女人于昨天晚上毒死了康斯坦斯·波那瑟。”
  他转过身去看着波托斯和阿拉米斯。
  “我们为此作证,”两个火枪手动作一致地说。
  达达尼昂继续控告说:
  “面对上帝和人类,我指控这个女人曾经想毒死本人,她在从维勒鲁瓦给我寄来的酒中下了毒,并附上一封伪造的信,以冒充那酒是我朋友寄来的;上帝救了我,但有一个人却为我死去了,他叫布里斯蒙。”
  “我们作证,”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异口同声说。
  “面对上帝和人类,我指控这个女人曾煽动我去暗杀瓦尔德男爵;但无人能证明这个控告的真实性,我本人亲自作证。
  “我指控完毕。”
  达达尼昂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同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站在一起。
  “轮到您了,勋爵!”阿托斯说。
  温特勋爵走了过来。
  “面对上帝和人类,”他说,“我指定这个女人派人杀害了白金汉公爵。”
  “白金汉公爵被杀害了?”在旁的所有人一起叫了起来。
  “是的,”男爵说,“他被杀害了!根据你们写给我的通知信,我派人把这个女人逮捕了,并把她交给我的一个忠实部下看起来;她把那个人腐蚀了,并将一把匕首交到他手里,让他去刺杀了公爵。但此时,费尔顿也许正用他的头颅偿还那个发疯的罪行。”
  听到这些尚未知晓的罪恶被揭露,在场所有审判法官的全身都不寒而栗。
  “事情还没有完,”温特勋爵说,“我的哥哥得了一种怪病,三个小时就死去了,那种怪病在他全身留下片片灰色的斑点。临死前,我哥哥让您做他的财产继承人。现在我想问您,我的嫂子,您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太可怕了!”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叫道。
  “您是杀害白金汉的凶手,您是杀死费尔顿的凶手,您是杀害我哥哥的凶手,我要申张正义惩罚您,所以我郑重宣布,倘若无人为我惩办她,我将自己惩罚她。”
  温特勋爵走到达达尼昂身旁站定,让出位置留给他人前去控告。
  米拉迪双手捧着垂下的头,力图追忆被一种致命的眩晕搅混的思绪。
  “现在该轮到我了,”阿托斯一边说一边抖动着身躯,犹如雄狮见到毒蛇抖起了鬃毛,“该轮到我了。当年她还是姑娘家时,我就曾娶她为妻;尽管我全家反对,我还是娶了她;我给了她我的财产,我给了她我的姓氏;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女人被烙过火印,这个女人的左肩上被烙有一朵百合花的标记。”
  “哈哈!”米拉迪站起身说道,“我看未必还能找到对我进行无耻宣判的法庭。我看未必还能找到对我执行宣判的人。”
  “请住口,”一个声音说道。“关于这件事,该由我来回答!”
  身披红大氅的那个人走近前来。
  “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米拉迪喊叫时嗓门因恐怖变得窒息,头发因恐怖而散乱,并且仿佛具有活的生命一样,在她那青灰色的头上直竖起来。
  所有的眼睛一齐转向那个男子,因为对所有人来说,除了阿托斯,他是陌生人。
  阿托斯也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同等的惊愕看着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可能也参与了此时就要被解开的这个可怕悲剧的某些事情。
  陌生人迈着缓慢而庄重的步履走近米拉迪,一直走到和她只有一桌相隔,这时他脱下了面具。
  米拉迪心怀不断增长的恐怖,瞅了一会儿框在黑发浓须之间的那张苍白的脸颊,脸颊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无动于衷的冷漠;米拉迪随即突然站起身,边退到墙跟边大声说:
  “噢!不!不!不!不!这是地狱的幽灵!这不是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用嘶哑的嗓门大喊道,同时朝墙壁转过脸,似乎能用双手为自己扒开一条逃跑的通道。
  “您究竟是谁?”现场的所有目击者一起大声问道。
  “请诸位去问这个女人吧,”身裹红大氅的人说,“因为各位看清楚了,她认出了我。”
  “里尔的刽子手!里尔的刽子手!”米拉迪咆哮道;她在遭受失去理智的恐怖的折磨,双手牢牢抓着墙壁以防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闪开了,唯有身披红大氅的人依然站在屋子中间。
  “噢!饶了吧!饶了吧!宽恕我吧!”卑鄙的女人跪在地上大喊求饶。
  陌生人等着恢复寂静。
  “本人已对各位说过她已经认出了我!”他又说,“她说对了,我是里尔城的刽子手,现在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人的身上,大家都怀着迫不及待的骚动等着他说话。
  “这个女人过去是个姑娘时也和今天同样漂亮。她曾是唐普马尔本笃会女修道院的修女。一位心地纯洁而虔诚的青年神甫主持这家修道院的教堂;米拉迪图谋不轨,对他施加勾引,她勾引成功了,她简直连圣徒都能引诱到手。
  “双方山盟海誓,永远共涉爱河;但他们的关系又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否则彼此都得身败名裂。她终于说服了那个年轻神甫,同意一起离开当地。但是要离开当地,要一起逃走,要到法国的其他地区,在那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是可以的,因为谁也不认识他们,然而必须得有钱;可是他们两个都没有钱。那个神甫偷了几个圣瓶卖掉了;可是就在他们准备一起逃跑时,双双被捉拿归案。
  “一个星期之后,米拉迪又勾引了狱卒的儿子并因此从狱中逃跑。那个青年神甫被判带镣入狱十年和烙上火印。正如这个女人所说,我当时就是里尔城的刽子手。我被迫去给那个罪犯烙上印记,而那个罪犯,先生们,他是我的胞弟啊!”
  “当时我就诅咒,是那个女人让我兄弟落到了这步田地,她已不只是他的同谋,既然她煽动我的兄弟走上了犯罪道路,她起码该分享相同的惩罚。我猜到了她的躲藏之地,我跟踪追击,我找到了她,将她捆起来,在她身上烙下了和我给我自己兄弟烙过的相同烙印。
  “我返回里尔的第二天,我的兄弟也越狱逃跑了,于是有人指控我是他的同谋,我被判替他坐监入狱,直至他投案自首为止,我那可怜的兄弟不知道这个判决,他又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们双双又一起逃到了贝里,在那里,我兄弟又谋了个本堂神甫的职位,那个女人伪称是她的妹妹。
  “本堂神甫教堂所在地的当地爵爷看中了那个所谓的妹妹,并且对她情有独钟,最后向她提出要娶她为妻。于是,那个女人就离开了曾被她断送的那个人,跟了也会被她断送的这个人,她便成了拉费尔伯爵夫人……”
  所有眼睛一起转向阿托斯,因为这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点点头表示刽子手刚才的一席话全是真实的。
  “这时候,”刽子手接着说,“我可怜的兄弟气得发疯,感到一切都无望了,决心摆脱被她全部剥夺的人生、幸福和荣誉,重又回到里尔。当得知我替他被判入狱后他便投案自首了,并于当天晚上,在他的牢房气窗上自缢而亡。
  “但是,对那些判我入狱的人应该还他们以公道,因为他们是恪守诺言的,尸体验明正身得到确认,他们就恢复了我的自由。
  “这就是我要控告她的罪名,这就是我要为她烙下印记的理由。”
  “达达尼昂先生,”阿托斯说,“您要求对这个女人判什么罪?”
  “死罪!”达达尼昂回答说。
  “温特勋爵,”阿托斯继而问,“您要求对这个女人判什么罪?”
  “死罪!”温特勋爵说。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二位先生,”阿托斯又问,“你们二位作为她的审判官,你们认为应该判她什么罪?”
  “死罪!”这两位火枪手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米拉迪发出一声可怕的嗥叫,拖着跪地的双膝向两位审判官挪动几步。
  阿托斯向她伸出手去:
  “安娜·布勒伊,拉费尔伯爵夫人,温特勋爵夫人,”他说,“世间的人类和天上的上帝对您的罪孽都已厌倦。倘若您会什么祈祷,您就说吧,因为您已被定罪,您就要一命呜呼了。”
  听到这番没有给她留有任何希望的话语,米拉迪直挺挺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说话,但她已筋疲力尽;她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无情的大手抓着她的头发,犹如报应之神拖着人类一样无可挽回地拖着她,她甚至无意作出抵抗,便走出了那间茅屋。
  温特勋爵、达达尼昂、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都跟着她走了出来。跟班们紧随主人其后,只剩下那扇被顶碎的窗户,那敞开的门廓,以及那桌上仍在凄惨地闪亮冒烟的油灯陪伴着那栋孤寂的房舍。
第六十六章 处决
  约莫午夜时分;一轮下弦凹形残月,在暴风雨最后几缕线条的涂抹下,带着殷红的血色从阿芒蒂埃尔小城背后冉冉升起,它以暗淡的微光勾勒出小城房舍阴沉的侧影以及那凌空矗立的钟楼的骨架。正对面,利斯河的河水宛若熔化的锡水滚滚流淌;河对岸,大块大块古铜色的云堆弥漫着昏暗的天空,给夜色洒下一片薄暮,堤岸上那一整块黑黝黝的树林就在这昏天冥地中呈现一幅阴森的轮廓。在左侧,架立着一座废弃的古老风车,块块叶轮全都停止转动,在这座风车的一堆废墟中,一只猫头鹰发出一阵阵单调的尖叫。远近的平原,凄凉的殡葬队行走的道路左右,时而冒出几株粗矮的树木,仿佛几个蹲在地上的畸形侏儒,在这阴森可怖的时刻窥探着行人。
  时而有一道阔大的闪电划破整个天际,蜿蜒于一大片黑黢黢的树梢,然后像是一柄骇人的弯形大刀,将天空和水面劈成两半。没有一丝风吹进沉闷的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压迫着整个自然;因刚刚落过雨,地面又湿又滑;生气勃勃的野草使劲地散发着它们的清香。
  两名仆人一人抓着一只胳膊拖着米拉迪;刽子手紧跟其后,温特勋爵、达达尼昂、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走在刽子手的后面。
  普朗歇和巴赞则走在最后。
  那两名仆人拖着米拉迪朝河边方向走去。她的嘴无声无语,但她的一双眼睛却含着难以描述的表情在说话,轮流哀求眼看着拖她走的两个人。
  当她超前走了几步时,便对这两个仆人说:
  “如果你们保护我逃走,我给你们每人一千比斯托尔;倘若你们将我交给你们的主人,我在这儿附近就有替我报仇的人,他们会让你们偿命的。”
  格里默犹疑不决。穆斯克东四肢发抖。
  阿托斯听见了米拉迪的说话声,急忙赶了上来,温特勋爵也加快脚步。
  “撤换这两个跟班,”阿托斯说,“那女人对他们说过话,现在他俩不可信。”
  有人叫来了普朗歇和巴赞,他们替代了格里默和穆斯克东。
  到达河边,刽子手走近米拉迪,捆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这时,米拉迪打破沉寂叫了起来:
  “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都是卑鄙的杀人凶手,你们十个男人来杀一个女人;你们当心点,即使我现在没人救我,但将来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您不是一个女人,”阿托斯冷冷地说,“您不属于人类,您是逃出地狱的魔鬼,现在我们要把您重新送回地狱。”
  “啊哈!满口仁义道德的男子汉先生们!”米拉迪说“请各位注意,谁要是碰我一根头发,谁就是一个杀人凶手。”
  “刽子手可以杀人,但并不因此就是杀人凶手,夫人,”身裹红大氅的人拍拍他那宽大的剑刃说,“我是最后的审判官,我说了算!就像我们的邻居德国人说的那样,这就叫Nachrichter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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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词,意为“刽子手”。
  由于他在捆着米拉迪时说了这番话,米拉迪发出两三声野蛮的呼叫,这叫声带着阴森和奇特在夜空飞扬,最后消失在树林深处。
  “但如果我是罪犯,如果我犯了你们指控的罪行,”米拉迪吼叫道,“你们把我送上法庭,你们不是法官,你们不能给我判罪。”
  “我曾让您去泰伯恩,”温特勋爵说,“那时您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不想死!”米拉迪挣扎着大叫道,“因为我还太年轻,我不该死!”
  “您在贝图纳毒死的那个女人比您还年轻,夫人,可她不是死了!”达达尼昂说。
  “我要进隐修院,我要当修女,”米拉迪说。
  “您过去进过修道院,”刽子手说,“可您为了毁掉我兄弟,又从修道院出来了。”
  米拉迪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随即双膝跪倒在地。
  刽子手提起她夹到腋下,想把她带到船上去。
  “啊!上帝!”她叫嚷道,“上帝!您要淹死我!”
  她的这些尖叫如此撕心裂胆,就连当初最积极追踪米拉迪的达达尼昂,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双手堵着耳朵,坐在一棵断树上,但即使如此,他仍听见她的威胁声和叫喊声。
  在所有这些人中,达达尼昂最年轻,他的心也最软。
  “噢!我不能见这种可怕的场面!我不同意让这个女人这样死去”
  米拉迪听到这两句话,她又怀有一线希望之光。
  “达达尼昂!达达尼昂!”她叫道,“你还记得吧,我曾多么地爱你呀!”
  年轻人站起来,向她走近一步。
  这时,阿托斯霍地抽出剑,挡住了达达尼昂的去路。
  “如果您再向前跨出一步,达达尼昂,”他说,“我们就一起格斗一场。”
  达达尼昂跪下来祈祷着。
  “抓紧吧,”阿托斯接着说,“刽子手,履行你的义务吧!”
  “听命,大人,”刽子手说,“因为我也是真正的善良的天主教徒,我坚信对这样的女人履行公职是正义的。”
  “说得好。”
  阿托斯向米拉迪走近一步。
  “我原谅您,”他说,“我原谅您对我作出的损害;我原谅您破坏了我的前途、毁掉了我的荣誉、玷污了我的爱情,以及您播下的绝望永远影响我对您的拯救。请您宁静地死去吧。”
  温特勋爵也走上前来。
  “我饶恕您,”他说,“我饶恕您毒死了我的哥哥,饶恕您杀死了白金汉勋爵大人;我饶恕您断送了可怜的费尔顿的生命,我饶恕您对我本人的多次不良企图。请您宁静地死去吧。”
  “而我呢,”达达尼昂说,“请您原谅我,夫人,原谅我曾采取有损绅士风度的手段激起您动怒;作为抵偿,我原谅您毒死我可怜的女友和您对我多次残酷的报复,我原谅您,我为您哭泣。请您宁静地死去吧!”
  “Iamlost!①”米拉迪用英语喃喃自语,“Imustdie.②”
  这时,她自己站起身来,向她周围扫视一番,那闪灼的目光仿佛从带火的眸中射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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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我完了。”
  ②英语:“我必死无疑。”或“我该死。”
  她是看了,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是听了,但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周围拥有的只是她的仇敌。
  “我到哪儿去死?”她问。
  “到对岸,”刽子手回答说。
  于是他让她上了渡船,当他自己正要迈步上船时,阿托斯给了他一笔钱。
  “拿着,”阿托斯说,“这是处决的代价;要让人们看清楚,我们是以审判官的身份办事的。”
  “很好,”刽子手说;“那现在该轮到这个女人知道,我不是在从事我的职业,而是在履行我的义务。”
  他将钱扔进河里。
  小船载着罪犯和行刑者向利斯河的左岸驶去;其他所有的人都留在利斯河的右岸,并且全都屈膝跪倒在地。
  小船顺着船索,在此时倒映于水中的一片淡云的反射下,缓缓游弋。
  右岸的人看见小船抵达对岸;船上的人在淡红色的视野中浮现着黑黑的身彩。
  在行驶过程中,米拉迪终于解开了捆在她脚上的绳子。当船靠岸时,她轻轻一跳上了岸,然后拔腿就逃。
  可是地面是潮湿的,逃到河堤的护坡顶,她脚下一滑,跌跪在地。
  也许是一种迷信的意念在叩击她的灵魂,她明白上苍在拒绝救她,于是她低着头,双手合十,仍保持她跌倒时所处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时候,河对岸的人看见刽子手慢慢抬起双臂,他那阔大的剑锋在残月下反射出一道寒光,抬起的双臂直落而下,只听剑锋的呼啸和牺牲品的一声喊叫,然后,被砍断了的一块东西随着手起刀落瘫倒在地。
  这时,刽子手才脱下他的红色大氅,铺在地上,将尸体先放进去,再扔进脑袋,然后抓起大氅四角一捆,拿起背在肩上,重又登上了小船。
  行至利斯河中央,他停下小船,将他的包裹悬在水面之上:
  “让上帝的正义开道吧!”他大声喊道。
  他松开手,让尸体落进最深的水中,河水立刻将它吞没。
  三天过后,四个火枪手回到巴黎;他们的假期已到,于是当天晚上,他们一起对特雷维尔先生作了惯例的拜访。
  “怎么样,先生们,”为人正直的火枪队队长向他们问道,“各位在游览中玩得可开心?”
  “棒极了!”阿托斯咬着牙答道。
第六十七章 结局
  翌月六日,国王恪守曾答应红衣主教按时离开巴黎重返拉罗舍尔的诺言,从首都出发了,刚刚谣传白金汉新近被杀的消息仍使他飘飘然而忘乎所以。
  王后尽管事先得知她情所独钟的男人正身遇险境,但当有人向她禀报噩耗时,她不想信以为真;甚至她有失谨慎地大叫起来:
  “那是谣言!他不久前还给我写过信。”
  可是第二天,她终于不得不信这个凶耗了;因为拉波特像所有人一样,受查理一世之令暂留英国后回来了,并带回了白金汉交给王后的遗物。
  国王高兴之极;他非但掩饰高兴之情,甚至当着王后的面故意表现这种得意。路易十三心胸狭窄,缺乏宽厚和大度。
  然而时过不久,国王重又变得心情抑郁,身感不适,他的额头不是那种长久开朗的额头;他觉得一回到营地,他又要过上束缚的生活,但他还是回到了营地。
  红衣主教对于他是一条具有慑服力的游蛇,而他则是在枝头上来回飞跳的小鸟,无法摆脱它的长芯。
  所以,归返拉罗舍尔实在是充满着凄凉。我们的四位朋友尤为使他们的同伴感到诧异,他们一起肩并肩地行路,目光阴沉,脑袋低垂。阿托斯时而抬起他那宽阔的前额,双眸中闪灼着一束亮光,双唇上掠过一丝苦笑,随后,又和他的伙伴一样,不由自主地重又陷入沉思。
  护驾队伍一抵达一座城池,将国王引进下榻之后,四个朋友不是躲进宿地就是某家僻静的酒馆,他们既不耍钱也不饮酒,仅仅一边低声谈话,一边留心窥视是否有人偷听。
  有一天,国王途中停下捉雀,四位朋友按其往常习惯没有随从放猎,而是在大道边的一家酒店中停了下来;这时,从拉罗舍尔纵马飞驰而来的一个汉子也在酒店门前停蹄,以便喝上一杯,而他的目光则凝视着四位火枪手围坐的房间。“喂!那是达达尼昂先生吧!”那汉子说,“我看到坐在里面的不是您吗?”
  达达尼昂抬起头,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被他称为其影子的这个人,正是默恩的那个陌生人,也就是在掘墓街和阿拉斯遇见过的那个陌生人。
  达达尼昂拔出佩剑,冲到门口。
  但这一次,陌生人不仅没有逃,而是匆忙跳下马,径直向达达尼昂走来。
  “啊!先生,”年轻人说,“我到底又碰到您了;这一次您逃不了我的手!”
  “我也无意想逃,先生,因为这一次我是到处寻找您;我以国王的名义要逮捕您,我要奉劝您必须向我交剑投降,先生,并且不得抗拒;不要拿脑袋开玩笑,我警告您。”
  “您究竟是什么人?”达达尼昂收剑问道,但他没有交剑。
  “我是罗什福尔骑士,”陌生人回答说,“是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侍从,我受命要将您带到红主衣教阁下身边。”
  “我们正在返回红衣主教阁下身边,骑士先生,”阿托斯近前说道,“您要相信达达尼昂先生的诺言,他马上就直接前往拉罗舍尔。”
  “我必须将他交到卫士之手,再由他们送回营部。”
  “我们以绅士的诺言担保,一定会为红衣主教阁下效劳的,但我们也以绅士的诺言担保,”阿托斯紧蹙眉峰说,“达达尼昂先生不会离开我们。”
  罗什福尔骑士向后瞥了一下,发现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早站在他和店门之间;他明白,他已完全处于四条汉子的控制之中。
  “诸位,”他说,“如果达达尼昂先生愿意向我交出剑,并且和诸位一样说话算数,那本人会很高兴地答应由你们把他带到红衣主教阁下的行辕。”
  “我向您担保说话算数,先生,”达达尼昂说,“这是我的剑。”
  “这样做对我方便多了,”罗什福尔说,“因为我还得继续赶路。”
  “如果是为了再找米拉迪,”阿托斯冷冷地说,“那就不必了,您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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