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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2 大仲马(法)
  读者想必注意到了,达达尼昂在国王和红衣主教后面加了特雷维尔先生。他认为这样做决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对红衣主教非常崇敬,”他继续说道,“深深敬佩他的行为。您这样坦率地和我谈话,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说的,这对我再好不过了。您我见解相同,这使我感到荣耀。如果您对我不信任——这是很自然的——,那么我说了真话就是毁了自己。那就算我倒霉,不让我想您还会尊重我的吧,这是世界上我最看重的事情。”
  特雷维尔惊诧不已。达达尼昂说得如此透彻,如此坦率,使他不由得大为赞赏。不过,他心里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这个年轻人越是比其他年轻人高超,就越是可怕,如果他看错了的话。然而,他握住达达尼昂的手,对他说道:
  “您是一个诚实的小伙子。不过暂时嘛,我只能给您提供刚才已答应的帮助。以后您可以利用一切机会,随时向我提出要求,才可能得到您希望得到的东西。”
  “这就是说,先生,”达达尼昂又说道,“您要等待我取得足够的资格。好吧,请您放心,”他以加斯科尼人特有的随便态度补充道,“您不会等待很久的。”
  他鞠了一躬准备告辞,似乎其他一切都不需要特雷维尔操心了。
  “不过请您等一等,”特雷维尔叫住他,“我答应为您给王室学堂校长写封信的。您是不是不屑于接受,我的年轻绅士?”
  “哪能呢,先生。”达达尼昂答道,“我向您保证,这封信决不会像前封信一样丢失的,我一定小心放好,交给收信人。如果谁试图把它偷走,那他就自找倒霉。”
  听到这些大话,特雷维尔先生笑了笑。他本来和年轻人站在窗口交谈的,这时他让年轻人仍留在那里,自己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着手写答应写的介绍信。达达尼昂无所事事,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敲着一支进行曲,一边看火枪手们三三两两地离去,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封好,走到年轻人身边准备交给他。就在达达尼昂伸手接信的时候,特雷维尔吃惊地看到他的被保护人突然惊跳起来,脸气得通红,冲出了办公室,一边喊道:
  “啊!该死的家伙!这回他休想逃脱了。”
  “谁?”特雷维尔问道。
  “偷我信的那个扒手!”达达尼昂回答,“哼!坏东西!”
  他消失了。
  “好一个疯狂的家伙!”特雷维尔喃喃道,接着又低声说:“莫非他看到自己的目的落空了,想出这么一个巧妙溜走的法子?”
第四章 阿托斯的肩膀、波托斯的肩带和阿拉米斯的手绢
  达达尼昂怒气冲天,三步蹿出候见室,扑到台阶跟前,就要几级一跨往下冲。正在这时,一个火枪手从特雷维尔先生办公楼的一道旁门走出来。达达尼昂低着头只顾跑,一头撞在那个火枪手的肩膀上,撞得他大叫一声,确切地讲是嚎叫了一声。
  “对不起,”达达尼昂说道,还想继续跑,“对不起,我有急事。”
  他刚跨下第一级台阶,一只铁一样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带,使他停住了。
  “您有急事!”那个火枪手脸色惨白,厉声说道,“借口有急事撞了我,然后说声‘对不起’,您以为这就够了吗?没那么简单,年轻人。您听见特雷维尔先生今天不大客气地说了我们,就以为可以像他那样对待我们了?您错了,伙计,您不是特雷维尔先生。”
  “说实话,”达达尼昂答道,他认出对方是阿托斯,经医生包扎之后,正回寓所去。“说实话,我不是故意的。我说了‘对不起’,我觉得已经够了。不过我现在还是对您再说一遍;这一遍也许是多余的。我以名誉担保,我真有急事,非常急。放我走吧,求您了,让我去办我的事。”
  “先生,”阿托斯放了他,说道,“你没有礼貌,显然是从远地来的。”
  达达尼昂已经跨下三四级台阶,听到阿托斯的指责,顿时收住脚步。
  “够了,先生!”他说道,“告诉您,不管我是从多么远的地方来的,也不能由您来教训我要懂礼貌。”
  “也许吧。”阿托斯说道。
  “哼!要不是我有急事,”达达尼昂大声说,“要不是我正在追一个人……”
  “有急事的先生,您不需要跑就能找到我,听懂了吗?”
  “请问在什么地方?”
  “加尔默罗-赤足修道院旁边。”
  “几点钟。”
  “正午时分。”
  “正午时分,成,我一定到。”
  “别让我等候。我事先告诉您,十二点一刻不见您来,我可就要去找您,半路上割掉你的耳朵。”
  “好!”达达尼昂答道,“我十二点差十分到达。”
  说罢,他像被魔鬼驱使着,又跑起来,希望还能找到那个陌生人,因为陌生人走路不紧不慢,估计不会走得太远。
  但是在大门口,波托斯正与门卫在聊天。两个聊天的人之间,只有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空当儿。达达尼昂以为通过没有问题,便箭一般从两个人之间冲过去。偏偏在他正要过去时,风刮得波托斯的长斗篷鼓了起来,恰巧把达达尼昂罩住了。波托斯大概自有道理,不肯让身上这件主要的衣裳落到地上,所以他抓住前摆的两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往身边一拉,结果把达达尼昂裹了进去,而且他本来就一副倔脾气,又拉得那样猛,使达达尼昂在斗篷里打了一个滚。
  达达尼昂听见这个火枪手骂娘,想从斗篷底下钻出来,但眼睛看不见,便想从斗篷褶子间找出路。他尤其担心把那条我们已经见过的漂亮肩带弄脏。可是,当他胆怯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鼻子贴在波托斯的双肩之间,就是说正贴在肩带上。
  唉!就像世界上大部分东西只讲究外表一样,这条肩带前面是绣金的,后面却只不过是水牛皮做的。难怪波托斯自命不凡:他虽然没有一条整个儿绣金的肩带,至少有一半是绣了金的嘛。不过,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伤风了,为什么非披上斗篷不可。
  “活见鬼!”波托斯嚷道,他想尽力摆脱在他背后乱钻的达达尼昂,“您疯了吗,这样往人身上撞!”
  “请原谅,”达达尼昂从大个子的肩膀底下钻出来,“我有急事,正追一个人,所以……”
  “您追起人来难道忘了带眼睛吗?”
  “那倒没忘,”达达尼昂被激怒了,“那倒没忘。正因为带了眼睛,我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句话波托斯是否听明白了不得而知,不过他总是和以往一样,发起火来就控制不住。
  “先生,我告诉您,这样向火枪手挑衅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先生,”达达尼昂说,“这话未免太凶啦。”
  “对于一向敢于正视敌人的人来讲,这话恰到好处。”
  “啊!这还用说!我知道您不会背朝着您的敌人。”
  小伙子对自己这句俏皮话很得意,哈哈大笑着抬腿就走。
  波托斯怒不可遏,准备向达达尼昂扑过去。
  “稍许等一等吧,稍许等一等吧,”达达尼昂说道,“等你不穿斗篷再说。”
  “那么,一点钟在卢森堡公园后面。”
  “很好,一点钟见。”达达尼昂说罢转过了街角。
  可是,无论是他跑过的街上,还是他现在举目搜寻的街上,都没看见那个陌生人的影子。那人即使走得慢,也该走远了,也有可能进了某所房子。达达尼昂逢人就打听是否见到过那个人。他一直下到渡口,然后又沿着塞纳河街和红十字街往上走。没有见到那人,连影子都没有见到。然而,这阵追赶对他还是有益处的:他跑得满头大汗,心里渐渐冷静下来了。
  他开始考虑刚刚发生的事。刚发生的事不少,而且件件不吉利。现在才上午十一点钟,可是这个上午使他失去了特雷维尔先生的信任,因为他离开他的那种方式,肯定会使特雷维尔先生觉得有点粗鲁。
  其次,他自找了两场地道的决斗,而那两个对手,每个都能杀死三个达达尼昂。总之,两个对手都是火枪手,就是说,都是他非常尊重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他们是超乎一般人之上的人。
  情况不妙。这个年轻人肯定自己会被阿托斯杀死,倒是没怎么把波托斯放在心上,这是不难理解的。然而,希望是人心灵里最后熄灭的东西。达达尼昂还是希望自己在两次决斗中能够幸存下来,当然会受到重伤。想到能够幸存下来,他便为未来而自我责备道:
  “我真冒失,真鲁莽!那个正直而不幸的阿托斯肩膀受了伤,我却刚好撞在他肩膀上,像头山羊那样顶着头撞过去。唯一令我诧异的事情,他没有不由分说杀了我。他本来有这种权利的,我那一头撞得他肯定疼得不得了。至于波托斯!呃!至于波托斯,老实讲,情况就比较滑稽了。”
  小伙子情不自禁笑起来。然而,想起独自一个人这样笑,会使看见他笑的人感到莫名其妙,所以他抬眼打量一下四周,看他的笑是不是会伤害什么行人。
  “至于波托斯,情况则比较滑稽,但我也鲁莽得可怜。有那样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扑到人家身上的吗?没有!有那样钻到人家斗篷底下去看他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的吗?他肯定可以原凉我,他本来已经原凉了我,如果我不对他提那条讨厌的肩带的话,不错,只是含沙射影地提到;是的,巧妙的含沙射影!咳!我这个可恶的加斯科尼人,总是爱开玩笑,将来难免自讨苦吃的。行啦,达达尼昂,老伙计,”他以这种自认为应有的礼貌态度,继续对自己说道,“这次你要是能逃出条性命——这不大可能——,那么将来无论对谁都要彬彬有礼。要做到让世人敬佩你,引你为楷模。为人和气、礼貌并不是怯懦。瞧人家阿拉米斯多么温文,多么尔雅。那么,是不是有人说阿拉米斯是个懦夫呢?肯定没有。以后无论在哪方面,我都要以他为榜样。哈!说阿拉米斯,阿拉米斯就恰巧在这儿。”
  达达尼昂一边走,一边独言自语,到了离埃吉翁公馆几步远的地方,看见阿拉米斯正在公馆前面愉快地与王室卫队的几个绅士闲聊。阿拉米斯也看见了达达尼昂,但是他没有忘记,今天上午特雷维尔先生正是当着这个小伙子的面,对他们大发雷霆;一个亲眼看见火枪手们受申斥的人是不受欢迎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达达尼昂。达达尼昂正相反,一心想着要和解,对人要礼貌,便走到四个年轻人跟前,笑容可掬地向他们深深鞠一躬。阿拉米斯只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四个人立即停止了闲聊。
  达达尼昂并不傻,自然看出了自己是多余的。不过,他也缺乏经验,不了解上流社会的处事方式,不懂得遇到眼前这种尴尬情形,即碰见几个不大认识的人,在一起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应该巧妙地回避。他心里正琢磨用什么法子退走,而又不使自己显得笨拙,正在这时,他看见阿拉米斯把手绢弄掉了,显然自己还没有发现,一脚踩在上面。达达尼昂觉得补救自己举止不当的时机到了,便弯下腰,极殷勤地把手绢从阿拉米斯脚下——尽管他踩住不放——拉出来,交到他手里,说道:
  “先生,这条手绢我想您是不愿意丢掉的。”
  那条手绢绣得很精致,一个角上绣有一个花冠和一个勋徽。阿拉米斯顿时满脸通红,像抢似的一把将手绢从达达尼昂手里夺了过去。
  “哈哈!”一位卫士叫起来,“一向小心谨慎的阿拉米斯,这回您还说您与布瓦特拉西夫人合不来吗?这位迷人的夫人连手绢都殷勤地借给您用啦!”
  阿拉米斯恶狠狠瞪达达尼昂一眼。这一眼足以让人明白,自己刚刚结了一个死对头。然后,他恢复了温和的神态说道:“你们误会了,先生们,这块手绢不是我的。不知道这位先生受什么怪念头支配塞到了我手里,而没有交给你们之中哪一位。我的手绢在我口袋,这就证明我说的不假。”
  阿拉米斯说着掏出自己的手绢。那块手绢也很漂亮,是用细亚麻布做的,尽管当时亚麻布很贵。不过上面没有绣花,也没有绣勋徽,只绣了物主姓名的起首字母。
  这回达达尼昂一声不吭了,明白自己又做了傻事。可是,阿拉米斯的朋友们根本不相信阿拉米斯否认的话,他们之中的一位装出严肃的样子问道:
  “假如您所说的是真话,亲爱的阿拉米斯,那么就请您把那块手绢给我,因为正如您知道的,布瓦特拉西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让别人拿他妻子的东西作纪念品。”
  “您这要求不合时宜。”阿拉米斯答道,“我虽然承认您的要求从实质上讲是正确的,但从处理方式上讲,我拒绝把它交给您。”
  “事实上。”达达尼昂怯生生地插话道,“我没有看见手绢是从阿拉米斯先生口袋里掉出来的。他的脚踩住了它,就这么回事。我想手绢既然在他的脚底下,就一定是他的了。”
  “您想错了,可爱的先生。”阿拉米斯冷冰冰说道,对达达尼昂极力补过无动于衷。
  然后他转向自称是布瓦特拉西的朋友的那个卫士说道:“况且,我想,亲爱的,您是布瓦特拉西的亲密朋友,我也是他的朋友,同他的交情并不比您差,所以严格地讲,这条手绢可能是从您口袋里掉出来的,也有可能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
  “不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我以名誉担保。”国王陛下的卫士说道。
  “您以名誉担保,我也赌咒发誓,那么,显然我们俩之中有一个是说假话。那么,蒙塔兰,我们最好各拿一半。”
  “这条手绢各拿一半?”
  “不错。”
  “好极了,”另外两个卫士叫起来,“真堪称所罗门王的审判①。阿拉米斯,你的确非常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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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所罗门为古代以色列国王。有两妇人共争一孩子,所罗门令将孩子劈为两半,让她们各取一半,孩子的真母亲为保全亲子性命,宁愿放弃。所罗门遂将孩子判给她。此称“所罗门王的审判”。
  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大家当然想得到,事情不会有别的下文。过了一会儿,闲聊结束,三个卫士与火枪手热情握手告别,与阿拉米斯互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唔,与这位温文尔雅的人讲和的时机到了。”达达尼昂暗自说道。刚才阿拉米斯与那几个人最后闲聊时,他退得稍微远点儿站在一旁。现在,他怀着这种善意的想法,走到阿拉米斯身边。阿拉米斯正要离开,根本没注意到他。
  “先生,”他对阿拉米斯说道,“希望你会原谅我。”
  “啊!先生,”阿拉米斯打断他,“我谨向您指出,您在这种场合的举止的确不像一个有礼貌的人。”
  “什么!先生,”达达尼昂大声说道,“您想……”
  “先生,我想您不是一个蠢货,即使是从加斯科尼来的,也会明白一个人决不会无缘无故踩在手绢上。真见鬼!巴黎并非到处都铺了细麻布。”
  “先生,您这样想方设法侮辱我可错了。”达达尼昂说道。在他内心深处,吵架的本性正在战胜和好的决心。“不错,我是从加斯科尼来的;既然你知道这一点,我就没有必要告诉您加斯科尼人是没有多少耐心的。他们即使干了一件傻事,道过一次歉之后,就认为该做的事已经做了一半。”
  “先生,我对您说这些话,并不是想同您吵架。谢天谢地,我不是个好舞刀弄剑的人,当火枪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只是迫不得已才与人决斗,而且心里总是非常厌恶。可是这一次,事情严重,您损害了一位贵夫人的名誉。”
  “要说的话,是被你我两个人损害的。”达达尼昂大声说。
  “您为什么要笨手笨脚把手绢还给我?”
  “您为什么笨手笨脚把手绢掉在地上?”
  “我说过了,我再重复一遍,先生:那块手绢不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
  “好呀,您说了两次假话,先生。我亲眼看见手绢从您口袋里掉出来的。”
  “哼!您居然用这种口气说话,加斯科尼先生,我要教您怎样做人。”
  “我要打发您回去做您的弥撒去,教士先生!请您马上拔出剑来。”
  “请别,漂亮的朋友,至少别在这儿。您难道没看见,我们对面就是埃吉翁公馆,里面尽是红衣主教的人?谁能告诉我,您不是主教大人派来要我的脑袋的?可是,我偏偏非常珍惜我的脑袋,因为它长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挺合适的。所以,我倒想宰了您,不过别慌,我要慢慢地宰您,而且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以免您向别人夸口您是怎么死的。”
  “我愿意奉陪,不过您不要太自信,还是带上您的手绢吧,管它是不是您的,您也许用得着的。”
  “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米斯问道。
  “不错。先生不会出于谨慎而推迟一次约会吧?”
  “先生,谨慎对于火枪手来说是一种没有多大用处的品德,这我知道,但对于教士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品德。我当火枪手只是暂时为之,所以我坚持谨慎行事。两点钟,我在特雷维尔先生的公馆里恭候您,那时再告诉您适宜的地点。”
  两个年轻人就此告别。阿拉米斯沿着通向卢森堡公园的街道走了;达达尼昂见时候不早了,便向加尔默罗-赤足修道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
  “我这一去准回不来了,但就是死了,至少也是死在一个火枪手手里。”
第五章 国王的火枪手和红衣主教的卫士
  达达尼昂在巴黎没有任何熟人,所以他去与阿托斯决斗时没带副手,心想反正对手会挑选的,就用他选中的吧。再说,他的意图很明确,是去向那位正直的火枪手适当地表示歉意,但也不示弱。他所担心的是,这场决斗正如所有这类事情一样,结果总是令人不快的:他是一个年轻而强壮的人,对手是一个受伤而衰弱的人,他输了,就会让对方获得双重胜利;他赢了呢,人家肯定会给他加上不老实、讨便宜的罪名。
  再说,我们这个爱惹是非的年轻人的性格,就算我们没有交代清楚吧,读者恐怕也已经注意到了:达达尼昂绝非等闲之辈。因此,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这回是死定了,而且希望要死就死个痛快,他可不是那种畏首畏尾、贪生怕死的人。他考虑了就要与他决斗的几个人的不同性格,对自己的处境开始看得更清楚了。他希望通过老老实实的道歉,能使阿托斯变成自己的朋友,因为阿托斯那种大贵族的气度和庄重的仪表,令他十分倾心。至于波托斯,他自认为可以利用那条肩带的事,使他怕自己,就是说,他如果在决斗中没丢掉性命,就可以把肩带的事抖出去,巧妙地利用流言的影响,使波托斯成为一个可笑的人物。最后还有那个阴险狡猾的阿拉米斯,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等他来到自己跟前,干脆一剑结果他的性命,或者至少要刺伤他的脸,就像凯撒嘱咐士兵毁掉庞培的容貌一样,永远毁掉阿拉米斯如此自豪的那张漂亮的脸蛋。
  此外,父亲的告诫,在达达尼昂内心深处形成了坚定不移的决心,这告诫的要旨就是:“除了国王、红衣主教和特雷维尔先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折腰。”他就是怀着这种决心,向加尔默罗-赤足修道院飞跑而去。这座修道院,大多数人就叫它赤足修道院,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建筑,旁边有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是文人漫步草地的一部分。平时,许多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可浪费的人,多在这里会面。
  达达尼昂赶到修道院旁边那一小片空地时,阿托斯刚到五分钟,时间正好是正午十二点。就是说,他到得挺准时,就像萨马丽丹钟楼①的时钟一样准,即使最严厉的决斗裁判也无话可说。
  --------
  ①位于巴黎市新桥附近。
  阿托斯的伤口虽然刚刚经特雷维尔先生的外科医生包扎过,但仍然疼痛难忍。他坐在一块界石上等待着对手,态度从容,保持一贯的高贵神态。看见达达尼昂,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迎向前几步。达达尼昂立刻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帽子上的羽翎拂着地面,向对方走过去。
  “先生,”阿托斯说道,“我叫了两个朋友给我当副手,可是他们还没来。看来他们要迟到了,我感到奇怪,他们向来挺守时的。”
  “我吗,没有带副手,先生。”达达尼昂说道,“我昨天才来到巴黎,在这里除了特雷维尔先生,一个人也不认识。特雷维尔先生还是家父叫我来投奔的,家父荣幸地与特雷维尔先生有些交情。”
  阿托斯若有所思地问道:
  “您只认识特雷维尔先生?”
  “是的,先生,我只认识他。”
  “啊,这,如果……”阿托斯半自言自语,半对达达尼昂说道,“啊,这……如果我杀了您,岂不会被世人视为吞噬少年的恶魔!”
  “不见得吧,先生。”达达尼昂不失尊严地欠欠身子答道,“不见得吧。再说,您身上带伤,很不方便,还与我交手,我实在感到荣幸。”
  “的确很不方便。老实讲,您那一下撞得我疼得要命。不过,我准备用左手,在这种情形下我一向是这样。不要以为我是有意让您,我两只手一样利索。这甚至对您不利,一个用左手的人对于没有思想准备的对手,是很难应付的。很抱歉我没有把这一点早点告诉您。”
  “先生,您真是一位谦谦君子,”达达尼昂说着又欠欠身子,“我对您感激不尽。”
  “您让我感到不好意思。”阿托斯以绅士风度答道,“假如您不反感的话,咱们谈谈别的事情好吗?哎哟!见鬼!您撞得我真疼!这个肩膀现在像火烧的一样。”
  “如果您允许的话……”达达尼昂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先生?”
  “我有一种膏药,医治创伤有奇效。这药是家母给我的,我在自己身上试过。”
  “管用吗?”
  “管用,我担保不到三天,这膏药就能医好您的伤口。三天之后等您的伤好了,那时我再与您交手,仍感到莫大的荣幸。”
  达达尼昂说这些话时态度很真诚,显示出谦恭的风度,但丝毫不显得怯弱。
  “啊,先生,”阿托斯说,“这个建议我当然觉得不错。这倒不是说我接受了它,但它充分显示出一种绅士风度。查理曼大帝时代的骑士们都是这样说和这样做的,所有骑士都应该以他们为楷模。可惜今天已不是查理曼大帝时代。现在是红衣主教时代,即使我们严守秘密,三天之后,人家也会知道我们俩要决斗而加以阻挠。嗯,这个嘛……怎么,那两个拖拖拉拉的家伙莫非不来了?”
  “先生,如果您等不及,”达达尼昂像刚才提议把决斗推迟三天一样,态度真城地说道,“如果您性急,想马上结果我,那么就请您放手结果我好了。”
  “我觉得这又是一句中听的话。”阿托斯亲切地向达达尼昂点点头说道,“这种话没有头脑的人是说不出来的,只有血性男儿才能说得出来。先生,我喜欢您这种素质的人,而且相信,如果您我不互相杀死对方,以后我一定能从与您一块儿闭谈之中获得真正的乐趣。请等那两位先生来了再说吧,我不着急,他们来了更符合规则。啊!好像来了一个。”
  果然,沃吉拉尔街口出现了波托斯的高大身影。
  “怎么!”达达尼昂说道,“您的第一个证人是波托斯先生?”
  “是呀。您对此反感吗?”
  “不,一点儿也不。”
  “瞧,第二个也来啦。”
  达达尼昂转身朝阿托斯所指的方向望去,认出来人是阿拉米斯。
  “怎么!”他比刚才更吃惊地大声问道,“您的第二个证人是阿拉米斯先生?”
  “当然。难道您不知道,我们三个人从来不分开的?无论是在火枪队、禁军、宫廷里还是在巴黎城里,人们都叫我们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个人或者三个形影不离的人。看来您是从达克斯或波城来的吧……”
  “从塔布来的。”达达尼昂答道。
  “所以这个细节您不知道可以理解。”阿托斯说。
  “说真的,”达达尼昂说道,“你们三位先生的名字很和谐。我这次冒险如果引起什么反响的话,它至少可以证明,你们三位的结合是建立在协调一致的基础之上的。”
  这时,波托斯走近了,举手向阿托斯打了个招呼。接着他转过身,一看见达达尼昂,不禁惊讶地愣住了。
  顺便提一句,波托斯换了条肩带,并且脱了大衣。
  “喂!喂!”他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要与这位先生决斗,”阿托斯指指达达尼昂说道,同时向他欠欠身子。
  “我也是要和他决斗。”波托斯说道。
  “不过是约定在一点钟。”达达尼昂答道。
  “我也一样,也是要和这位先生决斗。”阿拉米斯来到场地上说道。
  “不过,那是约定在两点钟。”达达尼昂依然沉着地说道。
  “可是,阿托斯,你为什么要和他决斗?”阿拉米斯问道。
  “老实讲,我也说不清,他撞痛了我的肩膀。你呢,波托斯?”
  “老实讲,我是为了决斗而决斗。”波托斯红着脸答道。
  什么都逃不过阿托斯的眼睛,他看见加斯科尼人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们在服饰方面发生了一点争执。”小伙子说道。
  “那么你呢,阿拉米斯?”阿托斯又问道。
  “我嘛,决斗是为了神学方面的原因。”阿拉米斯答道,一边对达达尼昂使眼色,求他保守秘密,不要说出他参加决斗的原因。
  阿托斯看见达达尼昂嘴边又掠过一丝微笑。
  “真的吗?”他问道。
  “真的。在有关圣奥古斯丁的一个问题上,我们看法不一致。”加斯科尼人说道。
  “这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阿托斯自言自语道。
  “先生们,现在你们都到齐了,”达达尼昂说道,“请允许我向你们表示歉意。”
  听到表示歉意几个字,阿托斯脸上掠过一丝疑云,波托斯嘴边浮现出傲慢的微笑,阿拉米斯则摇头表示没有必要。
  “先生们,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达达尼昂抬起头说道。这时一道阳光照射在他的头上,把他那轮廓秀气而豪放的头部映成了金黄色。“我向你们表示歉意,是因为我无法全部偿还你们三位的债:阿托斯先生有权头一个结果我。这样,偿还您的债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波托斯先生,而您的债就几乎不可能偿还了,阿拉米斯先生。先生们,现在我再次向你们表示歉意,不过仅仅是在这一点上。请准备交手吧!”
  说罢,达达尼昂以最剽悍的动作拔出了剑。
  这时他热血上涌,别说是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个火枪手,就是面对全国所有火枪手,他也敢拔剑与他们对阵。
  时间是十二点过一刻钟。烈日当空,事先选定的决斗场地被烤晒得火热。
  “好热,”阿托斯也拔出了剑,说道,“可是我无法脱掉紧身短上衣,因为刚才我觉得我的伤口还在流血,我怕这位先生见到血会局促不安,其实这血并不是他刺出来的。”
  “的确,先生,”,达达尼昂说道,“这血不管是他人刺出来的还是我刺出来的,看到一位像您这样正直的绅士流血,我总会感到遗憾的。因此,我和您一样,穿着紧身上衣进行决斗。”
  “行啦,行啦,”波托斯说道,“不必再这样客套啦,想一想吧,我和阿拉米斯还等着轮到我们呢。”
  “如此没有礼貌的话,您还是代表您自己说吧。”阿拉米斯抢着说,“我吗,倒觉得这两位先生的话说得好,完全符合绅士风度。”
  “悉听尊便,先生。”阿托斯说着摆好了架势。
  “遵命。”达达尼昂说着举剑便刺。
  两剑刚刚相碰,发出铿锵的响声时,修道院角上出现了一队红衣主教的卫士,是由朱萨克带领的。
  “红衣主教的卫士!”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同时叫起来,“收起剑,先生们!收起剑!”
  可是,来不及了。两位决斗者摆出的姿势已被那些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正要干什么,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了。
  “好啊!”朱萨克一边叫嚷,一边向他们逼过来,同时示意手下人跟他一块靠拢,“好啊!火枪手们,居然在这里决斗?那么,御旨呢,我们将之置于何地?”
  “卫士先生们,你们想必都是挺大度的。”阿托斯满腔怨恨地说道,因为朱萨克是前天袭击他们的人中间的一个。“如果我们看见你们在决斗,我保证我们不会干涉。让我们打吧,这样你们也免得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先生们,”朱萨克说道,“我非常遗憾地向你们宣布,这办不到。我们的职责高于一切。请收起剑,跟我们走。”
  “先生,”阿拉米斯模仿朱萨克的腔调说道,“如果事情取决于我们,我们会很愉快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遗憾的是,这办不到,特雷维尔先生禁止我们这样做。走你们的路吧,这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这段嘲笑的话激怒了朱萨克。
  “你们拒不服从,我们可要冲过来了。”朱萨克说道。
  “他们五个人,”阿托斯说道,“咱们只有三个,还是打不赢。这回非战死在这里不可啦,我宣布,我决不作为败将去见队长。”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立刻向阿托斯靠拢,朱萨克也命令手下人摆开阵势。
  这片刻功夫已经足够达达尼昂拿定主意了,这可是决定一生命运的事件,是要在国王和红衣主教之间作出抉择;一旦作出抉择,就要坚持到底。介入这场战斗,就是违犯法律,就是拿脑袋冒险,就是使一位比国王还有势力的大臣马上成为自己的敌人。这一切小伙子都模糊意识到了,不过他真是好样的,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转过身对阿托斯和他的两个朋友说道:
  “先生们,你们如果不介意,我来补充一下你们的话:你们说你们只有三个人,可是我觉得咱们一共有四个人。”
  “可是,您不是我们的人啊。”波托斯说。
  “不错,”达达尼昂答道,“我衣着不是,但心灵是的。我有一颗火枪手的心,先生,这我感觉得到,所以我站在你们一边。”
  “您走开,年轻人。”朱萨克大概从达达尼昂的动作和表情猜到了他的意图,所以这样叫道,“您可以离开,我们允许您离开。逃命吧,赶快!”
  达达尼昂一动不动。
  “您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阿托斯握住年轻人的手说道。
  “喂!喂!快拿定主意吧。”朱萨克又叫道。
  “瞧,”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说,“咱们得合计一下。”
  “先生真是满身豪侠气概。”阿托斯说道。
  “但三个火枪手都想到达达尼昂太年轻,担心他没有经验。
  “我们只有三个人加上一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负了伤。”
  阿托斯又说道,“不过,人家还是会说我们是四个人。”
  “是这样。那么后退吧!”波托斯说道。
  “后退很困难。”阿托斯说。
  达达尼昂明白他们为什么犹豫不决。
  “先生们,总该试试我呀。”他说道,“我以名誉发誓,我是不愿意被打败了从这里退走的。”
  “好汉,您叫什么名字?”阿托斯问道。
  “达达尼昂,先生。”
  “好!阿托斯、波托斯、阿拉米斯和达达尼昂,前进!”阿托斯喊道。
  “喂!怎么样,先生们,你们到底拿什么主意,决定好了吗?”朱萨克第三次叫道。
  “决定好啦,先生们。”阿托斯答道。
  “你们拿定了什么主意?”朱萨克问道。
  “我们就要荣幸地来攻击你们啦。”阿拉米斯说着一手抬抬帽子,一手拔出了剑。
  “哈!你们竟敢顽抗!”朱萨克吼道。
  “妈的!你没想到吧?”
  于是,九个战士都相互向对方扑过去,攻击异常猛烈,但不乱章法。
  阿托斯迎战卡于萨克,那是红衣主教的宠将;波托斯截住比斯卡拉;阿拉米斯一个对付两个。
  至于达达尼昂,则扑向了朱萨克本人。
  这个年轻的加斯科尼人,心都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不过,老天在上,这并不是因为害怕,他没有丝毫怯懦心理,而是因为求胜心切。他像一只发威的老虎,绕着对手转了十来个圈,二十来次变化姿势和位置,频频发动进攻。朱萨克呢,当时人们都说他酷爱击剑,剑术精湛。可是这一回,他连招架都非常吃力,对手异常敏捷,不断地跳来跳去,避开成法,同时从四方八方攻击。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很珍爱自己的人,决不让对手划破自己一点皮的。
  这种斗法终于使朱萨克失去了耐心。在他心目中,对手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自己却一分便宜也没占到,不禁怒气冲天,头脑一热,便渐渐露出了破绽。达达尼昂虽然缺乏实战经验,但剑术理论精深,越战越灵活。朱萨克想结束战斗,便使出杀手锏,朝前猛跨一步刺将过来,对手举剑一挡,躲过了,然后趁他抬身之机,水蛇般从他剑下溜了过去,同时反手一剑,把他的身体刺了个对穿。朱萨克像一根木头倒下了。
  达达尼昂放心不下,迅速扫一眼战场。
  阿拉米斯已经杀死一个对手,但另一个紧逼着他。不过,阿拉米斯处于很好的位置,还能够防卫。
  比斯卡拉和波托斯刚刚同时刺中了对方:波托斯胳膊被刺穿了,比斯卡拉则大腿给刺穿了。但两个人伤得都不严重,所以越战越起劲。
  阿托斯又让卡于萨克刺伤了,脸色异常苍白,但没有后退一步,只是换了一只手,用左手握剑厮杀。
  根据当时的决斗规则,达达尼昂可以支援同伴中的一个。他正在观察三个同伴谁需要他支援时,突然注意到阿托斯的一个眼色。那眼色流露出崇高的神情。阿托斯宁愿战死,也不愿喊同伴解救自己。不过他可以用眼睛,用目光请求支援。达达尼昂明白了,一个箭步枪到卡于萨克侧面,厉声喝道:
  “跟我打吧,卫士先生,让我来宰掉你!”
  卡于萨克转过身。真是太及时了。阿托斯全凭最大的勇气支撑着,这时一膝跪到了地上。
  “喂!”他喊道,“年轻人,请您不要杀死他。我与他还有一笔旧帐未了,等我养好了伤。身体健康了,再同他算。只解除他的武装,缴了他的剑就成了。就这样,好!好极了!”
  阿托斯禁不住这样叫好,因为卡于萨克的剑飞到了二十步远的地方。达达尼昂和卡于萨克同时扑上去,一个是为了拾起它,另一个是为了夺取它。但达达尼昂更迅捷,头一个赶到,一脚将剑踏住。
  卡于萨克跑到被阿拉米斯杀死的卫士身边,拿了他的剑,准备回头来攻击达达尼昂,可是半道上遇到了阿托斯。阿托斯利用达达尼昂提供的片刻工夫,已经喘过气来。他担心达达尼昂杀了他的敌人,想再拼杀。
  达达尼昂明白,不让阿托斯这样做,他准会不高兴。果然,几秒钟之后,卡于萨克咽喉被剑刺穿,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阿拉米斯用剑尖顶住了倒在地上的对手的胸口,迫使他求饶。
  只剩下波托斯和比斯卡拉还在厮打。波托斯虚张声势,不停地说话,一会儿问比斯卡拉大概几点钟了,一会儿又恭维他的兄弟刚刚在纳瓦尔团队里晋升为连长了。他就这样取笑对方,可是一点便宜也没占有到。比斯卡拉是个铁打的汉子,不死是不会倒下的。
  然而,战斗应该结束了。巡逻队一来会把交手的双方都抓起来,不管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是拥护国王的还是拥护红衣主教的。阿托斯、阿拉米斯和达达尼昂围住了比斯卡拉,勒令他投降。比斯卡拉尽管是一个人对抗对方的所有人,而且大腿上挨了一剑,但还是想坚持到底。但是,朱萨克用胳膊将身体支起来,喊他投降。比斯卡拉像达达尼昂一样是加斯科尼人,根本不听朱萨克的话,只是哈哈大笑,闪过对方的两次攻击,用剑尖指着一个地方,模仿《圣经》里的一句话说道:
  “同伴之中唯一留下的比斯卡拉将死在这里。”
  “可是,他们四个对你一个,住手吧,我命令你。”
  “唔!既然你下了命令,那是另外一码事了。”比斯卡拉说道,“你是队长,我应当服从。”
  他向后跃一步,将剑在膝盖上折为两半,以免落到对方手里,然后把两截剑扔到修道院墙外,抱起胳膊,口里吹着一支颂扬红衣主教的曲子。
  勇敢无畏的精神总会受到尊重的,即使是敌人。火枪手们举剑向比斯卡拉致意,然后把剑插进鞘里。达达尼昂也像他们一样,然后他在唯一没有倒下的比斯卡拉帮助下,把朱萨克、卡于萨克和阿拉米斯那个仅仅受伤的对手,抬到修道院的门廊下。第四名卫士,正如我们说过的,已经一命呜呼。随后他们敲响了修道院的钟,把敌方五柄剑之中的四柄捎上,欣喜若狂地向特雷维尔先生的官邸走去。
  人们看见他们挽着胳膊,排成一横排在街道当中走着,把半路上遇到的火枪手都挽在一块,最后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凯旋队伍。达达尼昂的心像喝醉了酒一样轻飘飘的,他走在阿托斯和波托斯之间,亲切地挽着他们的胳膊。在迈进特雷维尔先生的官邸的大门时,他对自己的新朋友们说:
  “如果说我现在还不是火枪手,但至少我已经当上了学徒,不是吗?”
第六章 国王陛下路易十三
  这一事件引起了很大反响。特雷维尔先生公开狠狠地申斥几个火枪手,暗地里却向他们祝贺。不过,他觉得事不宜迟,应该赶紧禀报国王,便匆匆向罗浮宫走去。他到得已经太迟,国王正相红衣主教在里边密谈。门卫告诉特雷维尔,陛下在处理政务,此时不接见。当天晚上,特雷维尔去国王赌牌的地方。国王陛下赢了钱,他本是个爱钱的人,所以这时心情非常愉快,老远望见特雷维尔就说:
  “请过来,队长先生。请过来接受我的训话。您知道吗,红衣主教阁下来向我告了您那几个火枪手的状,事情闹得他心情很不好,今晚都病了。嗯,这个嘛,您那些火枪手都是冒失鬼,都该吊死。”
  “不对,陛下,”特雷维尔一眼就看出了事情的转机,连忙答道,“不对。恰恰相反,他们几个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个个像绵羊一样温顺。他们只有一个欲望,我可以担保:他们的剑出鞘,唯有为陛下效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红衣主教的卫士不断找他们的茬儿。为了全队的荣誉,那几个可怜的年轻人不得不自卫。”
  “听我说,特雷维尔先生,”国王说道,“听我说!红衣主教似乎提到一家修道院。老实讲,亲爱的队长,我真想撤掉您的职务,把它给谢孟萝小姐,我早就答应过她,把一家修道院交给她去主持。不要以为我会相信您的一面之词。世人都称朕为公正的路易嘛,特雷维尔先生。等会儿吧,等会儿咱们再谈。”
  “啊!我相信您的公道,陛下,所以我会耐心地、安静地恭候御旨。”
  “等着吧,先生,等着吧,”国王又说道,“朕不会让您等很长时间的。”
  果然,国王的手气变得不佳,开始输掉赢到手的钱,他自然很高兴能找个托词“做查理曼大帝”①——一直沿用下来的赌场上这个切口,其起源,老实讲我们不得而知。所以不一会儿国王就站起身来,把面前的钱——其中大部分是赢来的,统统装进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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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做查理曼大帝”,就是在赌场上赢了钱就走的意思。
  “拉维约维尔,”他说道,“你来占据我这个位置吧。我有紧要事要与特雷维尔先生谈。哦!……我面前本来有八十路易的,你摆出相同数额的钱吧,免得输家们埋怨。公平最要紧啊!”
  然后,国王转向特雷维尔先生,两人一起走到一扇窗口。
  “怎么,先生,”国王问道,“您说是主教阁下的卫士向您的火枪手找茬儿?”
  “是的,陛下,像以往一样。”
  “事情究竟是怎样闹起来的?您知道,亲爱的队长,审判者需要听双方的申诉。”
  “咳!老天在上,事情再简单不过,再自然不过啦。我三名最优秀的士兵,陛下早就知道他们的名字,并且不止一次表扬过他们的忠诚。我向陛下担保,他们都是全心全意效忠于陛下的。我三名最优秀的士兵,即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昨天出去散心,与他们同去的还有我昨天早上介绍给他们的一个加斯科尼小青年。他们要去散心的地方。我想是圣日耳曼,事先约定在加尔默罗-赤足修道院会齐。刚到那里,就有朱萨克、卡于萨克、比斯卡拉和另外两名卫士,向他们寻衅。很显然,这些卫士如果不是图谋不轨,一下子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哦!哦!您倒是提醒了我,”国王说道,“大概是他们自己去那里决斗吧。”
  “我没这样举报他们。我想陛下自会判断,赤足修道院附近那样荒凉,他们五个人带着武器去那里干什么?”
  “对,言之有理。特雷维尔,言之有理。”
  “他们一看见我那几个火枪手,就立刻改变了主意,把彼此之间的私怨抛到一边,而要报集体的仇了。陛下不是不知道,效忠于国王,全心全意效忠于国王的火枪手,是效忠于红衣主教的卫士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是啊,特雷维尔,是啊。”国王忧郁地说,“眼见法国这样分成两派,王位上有两个元首,真教人痛心。不过,这种局面会结束的,特雷维尔,这种局面会结束的。那么,您说是卫士们向火枪手们寻衅?”
  “我说事情可能是这样发生的,但我不能肯定,陛下。您知道,要弄明真相多么不容易,除非天赋超凡的禀性,能被世人称为公正的路易十三……”
  “您说的有道理,特雷维尔。可是,不光是您那几个火枪手,还有一个孩子和他们在一起?”
  “是的,陛下,他们之中还有一个本来受了伤的。就是说,包括一个伤员在内的国王的三个火枪手,加上一个孩子,不仅顶住了红衣主教的五名穷凶极恶的卫士,而且把其中四个打翻在地。”
  “这可是一次胜利啊!”国王喜形于色地嚷起来,“一次全胜!”
  “是的,陛下,像在塞桥那次一样大获全胜。”
  “您说是四个人,其中包括一个伤员和一个孩子?”
  “一个刚长成的小青年。他这次甚至还表现得非常出色哩。我冒昧地把他推荐给陛下。”
  “他叫什么名字?
  “达达尼昂,陛下。这是我交情最老的一位朋友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人,曾跟随先王参加过教派战争。”
  “您说这小伙子表现得挺出色?讲给我听听。您知道,我就爱听打仗和格斗的故事。”
  国王得意地捋着胡子,半坐半靠在窗台上。
  “陛下,”特雷维尔说道,“我对您说过,达达尼昂几乎还是个孩子,而且他由于还没能成为火枪手,当时是一身老百姓装束。红衣主教的卫士们看出他很年轻,又不是火枪队的人,所以叫他在他们发动进攻之前走开。”
  “原来如此,您看清楚了吧,特雷维尔,”国王说道,“是他们先发动进攻的。”
  “正是这样,陛下,这毫无疑义。他们喝令达达尼昂走开,但是他回答说,他的心是火枪手的心,他的一切属于陛下,所以他要和几个火枪手生死与共。”
  “勇敢的年轻人!”国王喃喃道。
  “他果然留下和火枪手们并肩战斗了。陛下您得到了一个非常果敢的斗士,正是他给朱萨克刺了那可怕的,使红衣主教气急败坏的一剑。”
  “是他刺伤了朱萨克?”国王叫起来,“他才是一个孩子呀!
  这个,特雷维尔,不可能吧。”
  “然而,事实就是我刚才荣幸地向陛下禀报的那样。”
  “朱萨克可是全国第一流的剑客!”
  “是呀,陛下,他这回遇到了高手。”
  “我想见见这小伙子,特雷维尔,我想见见他。看看能作点什么安排,嗯,我们一定要照顾他。”
  “陛下何时召见他?”
  “明天中午,特雷维尔。”
  “就带他一个人来?”
  “不,把四个一起带来。我想同时向他们四个表示感谢;忠诚不二的人可不多呀,特雷维尔,应该奖励他们的一片忠心。”
  “陛下,我们中午在罗浮宫听候召见。”
  “唔,从小楼梯上来,特雷维尔,从小楼梯上来。没有必要让红衣主教知道……”
  “是,陛下。”
  “您知道,特雷维尔,法令还是法令,法令终归是禁止决斗的。”
  “可是,这次交手,陛下,已经超出了一般决斗的范围,这是一次斗殴。证据么,就是红衣主教的五名卫士,攻击我的三个火枪手和达达尼昂。”
  “对。”国王说,“不过没关系,特雷维尔,还是从小楼梯上来吧。”
  特雷维尔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觉得,能让这位年少的国王反对他的老师①,收获已经不少,便毕恭毕敬地向国王鞠一躬,得到允许后就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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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路易十三生于一六○一年,一六一○年即位,而黎塞留生于一五八五年,曾是路易十三的老师,并调解过他与母后的矛盾,故有此说。
  当天晚上,三个火枪手就知道了他们获得的这一殊荣。他们早就认识国王,所以并不太过于兴奋,可是达达尼昂凭着其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却看见自己即将平步青云,夜里做了好多黄金梦。第二天早晨刚八点钟,他就到了阿托斯的住处。
  达达尼昂看见这位火枪手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准备出门。国王要在中午才接见,所以他与波托斯、阿拉米斯打算去卢森堡公园马厩旁边的网球场打网球。阿托斯邀请达达尼昂与他们一块去。达达尼昂虽然对这项运动一无所知,从来没有玩过,但还是答应去,因为现在才将近九点钟,要等到中午十二点钟,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怎么打发。
  另外两个火枪手已经到了,正在练球。阿托斯各项体育运动都挺行,便与达达尼昂走到对面场地,与他们对打。但是,他虽然用的左手,人一活动,就明白自己的新伤承受不了这种运动。因此,这一方只剩下达达尼昂一个人,而他声称自己太笨,打正式比赛不成,他们就继续打着玩,不记分。但是,波托斯那大力士般的手腕子发出来的一个球,几乎擦着达达尼昂的脸飞了过去。达达尼昂想,这球若不是从侧面飞过去而正打在自己脸上,那么他就很可能失去召见的机会,永远不能觐见国王了。而在他那加斯科尼人的想象中,这次觐见将决定他的前程,所以他彬彬有礼地向波托斯和阿拉米斯鞠一躬,说他要等到自己足以与他们较量时,再来与他们打球,说罢就退到了球场边线外的走廊里。
  也算是达达尼昂晦气,观众之中有一个红衣主教的卫士。此人对昨天自己的同伴所遭受的失败还愤愤不平,决心寻找机会报复,现在以为机会来了,便对身旁的人说:
  “这个年轻人怕球,这倒也不奇怪,看来他是火枪手队里的一个小学徒。”
  达达尼昂像被蛇咬了一口,回过头,死死盯住那个说话无礼的卫士。
  “他妈的,”卫士盛气凌人地捻着胡须说道,“小子,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我,老子的话说了就说了。”
  “你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啦,”达达尼昂低声回答道,“根本用不着解释。请你跟我走。”
  “什么时候?”卫士还是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立刻。请。”
  “你大概知道我是谁吧?”
  “我吗,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也不想打听。”
  “你错了。你要是知道了我的名字,也许就不会这样急不可待了。”
  “你叫什么名字?”
  “贝纳如,悉听吩咐。”
  “好,贝纳如先生,”达达尼昂不动声地说,“我在门口等你。”
  “走吧,先生,我随你走。”
  “别太着急,先生,不要让人家注意到我们是一块出去的。
  你想必明白,闲人一多,会妨碍我们要去做的事情。”
  “好的。”卫士说道。他感到奇怪,他的名字居然没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什么作用。
  贝纳如这个名字的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概只有达达尼昂不知道。三天两头发生的斗殴事件中,总是少不了这个人。这类斗殴事件,尽管国王和红衣主教一再明令禁止,但就是屡禁不止。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一门心思打球,阿托斯集中注意力看球,都没有留意他们年轻的同伴出去了。达达尼昂像对红衣主教的卫士说过的那样,走到大门口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儿,卫士也下来了。达达尼昂要按约定的时间,中午十二点去觐见国王,所以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他环视四周,发现街上阒无一人。
  “老实讲,”他向对手说,“你运气不错,虽然你叫贝纳如,但你遇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火枪手学徒。不过,放心吧,我会尽力而为的。准备交手!”
  “可是,”受到达达尼昂挑衅的卫士说道,“这地点似乎选择得不太好,我们最好去圣日耳曼修道院后面,或者去文人漫步草地。”
  “你的话很有道理,”达达尼昂说道,“可惜我中午十二点正有个约会,时间太紧啦。准备,先生,准备!”
  如此的恭维话,贝纳如是听不得人家重复一遍的。刹那间,他已经拔出明晃晃的剑,向对手猛刺过来。他认为对手还乳臭未干,想镇住他。
  可是,达达尼昂昨天已经当过学徒,刚刚在胜利中出了师,而且受到未来的宠遇的极大鼓舞,所以他决不会后退半步。如此“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达达尼昂脚跟站得牢牢的,倒是对手倒退了一步。贝纳如在后退之时剑偏了偏,达达尼昂抓住机会,将对方的剑一挑,迅猛进击,一下刺中了贝纳如的肩膀。他立刻后退一步,将剑举了一下,可是贝纳如高叫说这算不了什么,旋即盲目地猛扑过来,结果自己撞在达达尼昂的剑尖上。不过,他并没有倒下,所以还不服输,只是向拉特雷穆耶公馆那边退去,因为他有一个亲戚在那家公馆里做事。达达尼昂不知道对手被第二剑创伤的严重程度,紧逼不放,看来他就要刺第三剑,结果对手的性命了。正在这时,街上的喧闹声传到了网球场,贝纳如的两个朋友听见他与达达尼昂说过话,后来又看见他出去了,于是他们赶忙拔出剑,冲了出来,正好遇到乘胜追击者。不过,正当他们动手攻击达达尼昂的时候,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冲了出来,迫使两个卫士回转身来对付他们。这时,贝纳如倒下了,卫士们见自己是两个低挡四个,便喊起来:“拉特雷穆耶公馆的人,快出来帮我们!”公馆里的人听见喊声,全都跑了出来,冲向四个火枪手。这四个也喊起来:“火枪手们,快来帮我们!”
  平常人们一听见这喊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大家都知道火枪手是红衣主教的敌人,并且都因为他们恨红衣主教而喜欢他们。好些不属于阿拉米斯所称的红公爵管辖的禁军的士兵,在这类打斗中,一般都站在国王的火枪手们一边。这时,埃萨尔先生队里的三名士兵,就有两个赶来帮助火枪队的四位同伴,另一个跑到特雷维尔先生的官邸喊道:“快来帮我们,火枪手们,快来帮我们!”像往常一样,火枪手们都集中在特雷维尔先生官邸,他们全都跑来支援自己的同伴,结果形成了一场大混战,但优势在火枪手们一边。红衣主教的卫士和拉特雷穆耶的人退进了公馆,及时关上了大门,阻止了敌人随着他们冲进去。至于那个受伤的,早就被抬进去了;前文已交代过,他伤势十分严重。
  火枪手及其盟友们非常激愤。有人已经在商量,是不是该放火烧掉拉特雷穆耶公馆,以惩罚公馆的仆人胆大妄为袭击国王的火枪手的行为。这个建议一提出来,就受到热烈的拥护。幸而这时候时钟敲响了十一点,达达尼昂和他的三位同伴记起还要接受国王的召见。这样一次轰轰烈烈的行动他们参加不上,那该多么可惜。于是他们经过劝说,终于让大家头脑冷静下来。大家只捡了几块街石朝大门砸去,大门当然砸不开,大家也累了,况且可能被视为带头肇事的几个人已离开现场,向特雷维尔先生的官邸走去。特雷维尔已风闻这场混战,正等着他们呢。
  “赶快去罗浮宫,”他说,“赶快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我们要赶在红衣主教去报告国王之前就见到国王,向国王禀报,把这件事说成是昨天那一事件的延续,这样两件事就一齐了啦。”
  特雷维尔先生带着四个年轻人赶到罗浮宫,可是令火枪队队长大为意外的是,宫里传出话来,说国王去圣日耳曼森林里猎鹿去了。特雷维尔请侍从把这条消息连说两遍;四个年轻人注意到,每说一遍,他的脸色就难看一点。
  “陛下可是昨天就有了这个出猎计划?”他问道。
  “不,阁下。”侍从回答,“是犬猎队队长今天早上来报告说,昨夜他们把一头鹿赶了过来,好让圣上去围猎。圣上起初说不去,但经不住这场围猎的乐趣的诱惑,用过早膳就移驾前往了。”
  “国王可是见过红衣主教?”特雷维尔又问。
  “很可能。”侍从答道,“今天早上我见主教大人的车子套好了马,就回是要去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去圣日耳曼。”
  “我们让人家抢先了。”特雷维尔先生说,“先生们,我今天晚上去见国王,各位么,我看就不要冒然前往了。”
  这个意见非常明智,尤其它是出自一个摸诱了国王脾气的人之口,四个年轻人无法反驳。特雷维尔请他们回各自的住处,等待他的消息。
  回到府上,特雷维尔先生考虑,应该采取主动,头一个去告状。他修书一封,叫一个仆人送给拉特雷穆耶先生。信中请拉特雷穆耶先生把红衣主教的那个卫士逐出府门,并且惩办他手下那些胆敢对火枪手发动袭击的人。但是,拉特雷穆耶先生已得到他的养马人,即我们已知的贝纳如那个亲戚的报告,叫来人传他的回话:告状的不应该是特雷维尔先生和他的火枪手们,相反应该是他,因为特雷维尔的火枪手们不仅打了他手下的人,而且企图放火烧他的公馆。这两位贵族自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样下去,他们之间的争执势必持续很长时间。于是,特雷维尔先生便想出一个意在彻底解决的办法,亲自去找拉特雷穆耶先生。
  他立刻赶到拉特雷穆耶公馆,叫人进去通报。
  两位贵族客气地相互施礼。他们之间虽说没有交情,但至少彼此还是尊重的。两位贵族都是有胆略,顾名誉的人。拉特雷穆耶是新教徒,很少见国王,又不属于任何党派,所以在社会交往中,一般不抱成见。不过这一回,他的接待虽然礼貌周到,但比平常来得冷淡。
  “先生,”特雷维尔说道,“您我都认为对方值得抱怨,我亲自来府上,就是想和您一块弄明事实真相。”
  “很好,”拉特雷穆耶答道,“不过我事先告诉您,情况我了解得很清楚,完全是您的火枪手的过错。”
  “先生,您为人很公正,又很通情达理,”特雷维尔说,“我有个建议您不至于不接受吧。”
  “请讲,先生,在下洗耳恭听。”
  “府上的养马人的亲戚贝纳如现在情形如何?”
  “很糟,先生。他臂上挨了一剑,倒还无妨,此外他还挨了一剑,直穿透了肺部,照医生的说法,非常不妙。”
  “受伤者神志可还清楚?”
  “完全清楚。”
  “能说话吗?”
  “很困难,不过还能说。”
  “很好,先生。我们去看看他。他也许就要被上帝召去了,我们要求他在上帝面前讲出事实真相。我把他当作法官来审判他自己的案子,先生,他说的话我一定相信的。”
  拉特雷穆耶思考片刻,自己实在提不出更合理的建议,便接受了。
  两人下楼,来到受伤者的房间。受伤者见两位尊贵的老爷来看自己,想坐起来,但身体太虚弱,没爬起来,反而累得精疲力竭,又倒在床上,几乎失去知觉。
  拉特雷穆耶走到床前,让他嗅了嗅盐,使他清醒过来。特雷维尔先生不愿意别人指责他对受伤者旋加影响,便请拉特雷穆耶亲自审问。
  不出特雷维尔所料,半死不活的贝纳如,再也不想把真相隐瞒片刻,向两位老爷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的经过。
  特雷维尔所盼望的正是这个。他祝贝纳如早日康复,辞别拉特雷穆耶先生,回到官邸,立刻派人通知四个朋友,他等他们共进晚餐。
  特雷维尔招待的几个人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都是反红衣主教的。因此席间所谈,可想而知都离不开红衣主教的卫士新近的两次惨败。而这两天演主角的是达达尼昂,所以大家都向他表示祝贺,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都把荣誉让给他。他们三人不仅是耿介伙伴,而且这类荣誉经常得到,所以尽管让给达达尼昂一个人。
  六点钟光景,特雷维尔说必须去罗浮宫了。但是,国王恩准的召见时间已过,所以他不要求从小楼梯进宫,而与四个年轻人一起在前厅里等候。国王出猎尚未归来。四个年轻人夹杂在从廷臣之中,恭候了将近半小时,突然层层宫门大开,外面通报圣上回驾。
  听到这声通报,达达尼昂感到全身上下颤栗起来。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很可能决定他今后的人生。因此,他两眼不安地盯住国王就要进来的门。
  路易十三出现了,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一身猎装,风尘仆仆,足穿高统靴,手里拎着马鞭。达达尼昂一眼就看出来,国王正在气头上。
  虽然国王心情明显不好,一班廷臣还是必须排列在他经过的路上。能在王宫的前厅里被他怒目瞪一眼,总比根本没被他看见要好得多。三个火枪手毫不犹豫地迎上前一步,相反达达尼昂却躲在他们后面。国王本来是认得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的,却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而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同他们说话,完全视同陌路。至于特雷维尔先生,当国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时,他倒是坚定不移地迎着那目光,反而使得国王不得不把目光移开。接着,圣上嘟嘟囔囔地进了他的房间。
  “事情不妙,”阿托斯微笑着说道,“这回我们仍然得不到骑士封号。”
  “你们在这里等候十分钟。”特雷维尔先生说道,“十分钟后不见我出来,你们就回我的官邸去,因为再等下去也是白等。”
  四个年轻人等了十分钟,一刻钟,二十分钟,一直不见特雷维尔先生出来,便离开了王宫,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将发生什么事情。
  特雷维尔先生壮着胆子进到御书房里,发现圣上心情很不好,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用马鞭柄敲打着靴子。尽管如此,特雷维尔还是硬着头皮问圣体是否安康。
  “很不好,先生,很不好,”国王答道,“我烦死了。”
  事实上,这正是路易十三最严重的毛病。他常挽住一位朝臣的胳膊,拉他走到窗前说:“某某先生,我们一块来体验一下烦恼吧。”
  “怎么!陛下感到烦恼!”特雷维尔说道,“难道陛下今天没有享受到打猎的乐趣?”
  “好大的乐趣,先生!说句心里话,一切都糟透了,不知是野物没有留下踪迹,还是狗的鼻子不灵。我们赶出一头有十个叉角的鹿,追了六个小时,看来快要捕获它,圣-西蒙已经把号角放到嘴里,准备吹号叫大家合围时,呼啦一声,所有狗突然改变了方向,拼命追一头幼鹿去了。您看吧,总有一天我不得不放弃围猎啦,就像我已经放弃用猛禽狩猎一样。唉!寡人是个很不幸的国王,特雷维尔先生!我只剩下一只北欧大隼,前天也死了。”
  “的确,陛下,臣理解您失望的心情。这的确非常不愉快,不过据我所知,似乎还剩下许多鹞子、隼和雄鹰嘛。”
  “没有一个人来训练它们,训练猎鹰的人一个个都走啦,而犬猎也只有我一个人懂。我死了之后,什么也不消说了,将来打猎,就只有用捕兽器、陷阱和套圈一类玩意儿啦。要是我现在还有时间来培养学生多好!时间倒是有,可是红衣主教总是缠住我,搅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他对我又是谈西班牙,又是谈奥地利,又是谈英国!唉!一提起红衣主教,特雷维尔先生,我对您就来气。”
  “不知臣在什么事情上闯了祸,惹得陛下龙心不悦?”特雷维尔装出惊愕万分的样子问道。
  “您就是这样尽职的吗,先生?”国王并不直接回答特雷维尔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就是为了这个任命您做火枪队队长的吗?您的队员杀了一个人,搅得整个街区鸡飞狗跳,甚至想放火烧掉巴黎,可是您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国王继续说道,“也许我这样说未免太性急了,肇事者想必已经抓起来,您大概是来向我报告一切已秉公处理了吧。”
  “陛下,正好相反,”特雷维尔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来请求陛下秉公处理的。”
  “处理谁?”国王厉声喝问。
  “处理妄进谗言者。”
  “啊!这倒挺新鲜。”国王说道,“您大概不至于说,您那三个该死的火枪手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还有您那个贝亚恩小子,没有疯狂地扑向可怜的贝纳如,粗暴地折磨他,使得他这会儿正在断气了吧!您大概也不至于说,尔后他们没有包围拉特雷穆耶公爵的公馆,没有想把他的公馆烧掉吧!在战争时期,这也许算不上闯了什么大祸,可是现在是太平盛世,这样做就是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说吧,您总不至于否认这一切吧?”
  “这个动听的故事是谁对陛下编造的?”特雷维尔还是不慌不忙地问道。
  “谁对我编造的这个动听的故事,先生!除了那个我睡觉他熬夜,我行乐他做事的人,除了那个包揽国内外一切事务,包揽法国和欧洲一切事务的人,您想还有谁?”
  “陛下莫非说的是天主吧?”特雷维尔说道,“因为我知道,只有天主高过陛下,又如此有能耐。”
  “不,先生,我说的是国家的柱石,是我唯一的仆人、唯一的朋友,是红衣主教先生。”
  “陛下,红衣主教阁下不是教皇陛下。”
  “这话怎讲,先生?”
  “只有教皇是金口玉言;这金口玉言可轮不上红衣主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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