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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

_15 雨果 (法)
  “一个小丑。一个在集市上耍把戏的。他的脸简直没法形容,花两个铜板就能看一看。一个跑江湖的。”
  “怎么啦?”
  “您已经接受他为英国的上议员了。”
  “笑面人,蒙塔寇特爵爷,您真会说笑话!”
  “不是说笑话,达彻斯特爵爷。”
  蒙塔寇特向议会书记官打了一个手势,书记官从他的羊毛座榻上立了起来,向两位爵士证实了通过新爵士的事实。还把详细情形叙述了一遍。
  “啧!啧!啧!”达彻斯特爵士说。“我刚才同伊里主教闲谈来着。”
  年轻的安奈什来伯爵走近于勒爵士。于勒爵士还有两年好活,因为他是在一七○七年去世的。
  “于勒爵爷?”
  “安奈什来爵爷?”
  “您认识林诺·克朗查理爵士吗?”
  “认识。这个人已经故世了。”
  “是死在瑞士的吗?”
  “是的。我们是亲戚。”
  “他在克伦威尔时期是个共和主义者,在查理二世时期仍旧是个共和主义者吗?”
  “共和主义者?哪里的话。他不过是赌气罢了。他为了私人的事情曾经跟皇上吵过嘴。我从可靠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如果把海德爵士的大法官让给他,保险他就同皇上合作。”
  “您使我感到诧异,于勒爵爷。听说克朗查理爵士是个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真有正直的人吗?小伙子,根本就没有正直的人。”
  “那么,加图呢?”
  “哦,您相信加图!”
  “那么,亚里斯泰德①呢?”
  ①雅典公元前五世纪的政治家。
  “他们判他充军,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么,汤麦斯·摩尔①呢?”
  ①汤麦斯·摩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1535年因在教会改革中反对国王的专制暴虐,被处死刑。
  “他们砍掉了他的头,做得也很好。”
  “照您的意思,克朗查理爵士……”
  “也是这种人。再说,一个人自愿亡命异乡,不用说是很可笑的。”
  “他已经死在那儿了。”
  “希望落了空的野心家。哦,我认识他,当然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于勒爵爷,他在瑞士结婚的事,您知道吗?”
  “仿佛听说过。”
  “婚后生了一个合法的嗣子,是真的吗?”
  “真的,不过已经死了。”
  “还活着。”
  “活着!”
  “活着。”
  “不可能。”
  “这是事实。已经证实了,批准了,并且注册了。”
  “这么说,这个儿子就要承继克朗查理的爵位喽?”
  “不是就要承继。”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承继了。已经办好了。”
  “办好了?”
  “转过头去,于勒爵爷,他就坐在您背后的男爵席上。”
  于勒爵士转过头去,可是格温普兰的面貌被他森林般的头发遮住了。
  “原来是这样,”老头儿说,他只看见格温普兰的头发,“他已经采用了时髦的打扮。没有戴假发。”
  格兰得哈姆走近柯尔彼贝。
  “有一个人掉到陷阱里去了。”
  “是谁呀?”
  “大卫·第利—摩埃。”
  “为什么?”
  “他不再是上议员了。”
  “怎么回事?”
  于是格兰得哈姆伯爵亨利·奥伏克未尔克就把这桩奇闻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柯尔彼贝男爵约翰:送到海军部的一个海上漂来的葫芦,儿童贩子的羊皮纸,“国工的命令”,杰弗理的背书,萨斯瓦克上刑罚的地窖里的对质,女王和大法官对这些事实的认可,圆厅里举行的审查和最后授为克朗查理爵士等等。两位爵爷都要努力看清楚坐在斐特瓦耳特爵士和阿朗德尔爵士中间的这位新爵士的面貌,可是他们的成绩不见得比于勒爵士和安东什来爵士的更好。
  再说,格温普兰恰巧坐在一个容易躲避别人好奇的目光的暗地里,这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两位保护人受到大法官的指示,故意安排的。
  “他在哪儿呀?他在哪儿?”
  大家一到议会都这样大叫大嚷,可是谁也没有看清他。有几个在“绿箱子”看过格温普兰的爵士的好奇心特别重,但是他们也是白费力气。格温普兰藏在一群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老态龙钟的爵士中间,正像我们有时候把一个年青的姑娘巧妙地藏在一群寡妇中间一样。患痛风病的老头子对别人的事情是不大关心的。
  大家正在传阅一封只有三行字的短信抄本。据说这是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写给她的姐姐——女王——对女王陛下命令她嫁给克朗查理的合法嗣子新上议员费尔曼爵士的答复。信是这样写的:
    夫人:这个安排正合我的心思。我可以把大卫爵士当作情人。
  下面签名的是:约瑟安娜。这封信——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年青的“不戴假发派”的摩亨男爵查理·俄克咸普敦兴趣盎然地把这封信读了又读。法维沙姆伯爵路易斯·德·杜拉斯,一个有法国精神的英国人,瞅着摩亨微笑。
  “好,”摩亨爵士大声说,“我就要娶这样的女人!”
  旁边的人听到了杜拉斯和摩亨的谈话:
  “娶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摩亨爵爷!”
  “为什么不可以?”
  “该死!”
  “她会使一个人快乐啊。”
  “会使好几个人快乐的。”
  “咱们不都是这样吗?”
  “摩亨爵爷,您说得对。讲到女人,咱们总是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谁是第一个人呢?”
  “也许是亚当吧。”
  “不是他。”
  “那么,是撒旦。”
  “我亲爱的爵爷,”路易斯·德·杜拉斯最后说,“亚当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可怜的受骗者!他把人类扛在自己身上。其实人类是魔鬼和女人生的。”
  主教席上的那坦涅尔·克鲁是个双重的爵士,在俗是克鲁男爵,在神职里是窦汉姆主教,他问法学家柯尔蒙来伯爵休·柯尔蒙来:
  “这可能吗?”
  “这合法吗?”柯尔蒙来说。
  “新爵士的授爵仪式是在议院外面举行的,”主教又说,“可是,据说有先例可查。”
  “是的,查理二世的鲍尚爵士,伊丽莎白时的歧来爵士。”
  “还有克伦威尔时期的布洛希尔爵士。”
  “克伦威尔不能算数。”
  “您认为怎么样?”
  “简直是个大杂拌儿。”
  “柯尔蒙来伯爵大人,”主教又问,“这位年轻的克朗查理爵士在议院中的地位怎么样?”
  “主教大人,因为当中插进一个共和政体,议院的次序已经变动了。克朗查理如今在上议员中间,居于巴那德和索美兹之间,因此,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轮到第八个人发表意见。”
  “说实在的!这是街头的一个江湖骗子呀!”
  “这出戏本身倒不使我惊奇,主教大人。这种事也是常见的。即使是更惊人的事也可能发生。一三九九年正月一日,贝德福州的乌西河突然干涸了,那不是‘玫瑰战争’的预兆吗?如果一条河能够干涸,一个爵士自然能够沦为贫贱。伊大卡的国王攸力西兹什么行当都干过。费尔曼·克朗查理虽然外表上是个蹩脚戏子,可是实质上仍旧是一个爵士。卑贱的衣服并不影响高贵的血统。不过在议会外面举行审查和授爵仪式,尽管是合法的,但也可能引起反对。我认为应该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应该在以后的枢密院会议上向大法官提出咨询。我们应该研究一下,我们在一两星期之内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主教说:
  “结果还是一样。这是格斯鲍杜斯伯爵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奇事。”
  于是,格温普兰啦,笑面人啦,泰德克斯特客店啦,“绿箱子”啦,《被征服的混沌》啦,瑞士啦,歇隆啦,儿童贩子啦,流亡啦,毁容啦,共和政体啦,杰弗理啦,詹姆士二世啦,“国王的命令”啦,海军部打开的葫芦啦,做父亲的林诺爵士啦,嫡出的儿子费尔曼爵士啦,庶出的儿子大卫爵士啦,可能引起的纠纷啦,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啦,大法官以及女王啦等等谈话资料,在所有的议员席上传开了。窃窃私语好比一根火药线。他们抓住每一个细节。这件怪事引起整个议院喃喃低语。格温普兰跟做梦似的,模模糊糊地听着这片嗡嗡的声音,还不知道这是他引起来的。
  然而他还是很注意,不过他只注意深远的地方,忽略了表面。过度的注意反而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隔离起来。
  议院里的嘈杂声音并不妨碍它的工作进行,正如一支军队掀起的尘土并不妨碍它的前进一样。法官们——他们出席上议院,只在被问的时候才能发言——已经坐在第二个羊毛座榻上;三位国务大臣坐在第三个座榻上。上议员的嗣子们涌进宝座背后的地方,他们待在这儿,既不能说是在上议院里面,又不能说是在上议院外面。未成年的爵士们坐在替他们专设的台阶上。在一七○五年,小爵士的名额大概在一打以上,如罕廷顿,林肯,多塞特,瓦尔维克,巴斯,巴灵吞,得汶特窝特——他后来死得很惨——,隆格维尔,隆斯德尔,杜德来,华德和卡忒勒特等,这堆小孩将来就成了八个伯爵,两个子爵,两个男爵。
  议会中央的三层席位上,每位爵士都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定了。差不多所有的主教都出席了。公爵们阵容强大,从索美塞特公爵查理·西摩开始,直到汉诺威的选帝侯剑桥公爵乔治·奥加斯大斯为止,这个爵位刚册封不久,所以地位较低。全体都是照年资的先后就座的。计有:得文公爵卡芬狄士,他的祖父曾经把九十二岁的赫伯斯藏在哈德尉克;利支门公爵楞诺克斯;三位非茨洛家的公爵;扫桑波登公爵;格拉夫顿公爵和诺尔桑波兰公爵;奥德蒙公爵巴特勒;波福公爵索美塞特;圣阿尔班公爵波克拉克;波尔登公爵鲍来;黎芝公爵奥兹本;裴德福公爵罗泰斯来·拉塞尔,他的纹章题词和座右铭是:Che sara sara①,意思是说随遇而安;白金汉公爵设斐尔德;罗德兰公爵曼涅兹和其他的一些公爵。诺福克公爵霍华德和芮斯白莱公爵托尔波特因为是天主教徒,没有出席。马巴洛公爵丘吉尔——我们管他叫坏蛋巴洛——当时正在对法国作战,也未出席。苏格兰公爵——昆兹白莱公爵、蒙德罗斯公爵和罗克斯堡公爵都是在一七○七年册封的——当时自然没有出席。
  ①意大利文: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
               第六章 贵与贱
  突然间,议院里亮起来了。四个守门卫士捧着四个插满蜡烛的多枝烛台,放在宝座两边。宝座在蜡烛光的照耀下,发出紫红色的光辉。虽然宝座是空着的,可是却威风凛凛。即使女王坐在那儿,也不见得能增加多少威严。
  黑杖侍卫长走了进来,举起权杖说:
  “女王陛下的钦差大人驾到。”
  嘈杂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
  一位头戴假发,身穿曳地长袍的书记官在大门口出现了,他手里捧着一个百合花的垫子,上面放着一卷卷羊皮纸。羊皮纸就是议案。每卷羊皮纸上悬着一个带丝绦子的、叫做bille或者bulle的圆球,圆球有时候是金子的,所以英国的法案称为bills,罗马的诏书称为bulles。
  书记宫后面跟着三位穿上议员长袍、戴羽毛帽子的人。
  这三个人就是女王的钦差大臣。第一位是英国的财政大臣哥多尔芬;第二位是枢密大臣播布洛克;第三位是掌玺大臣纽客赛。
  他们不是按照爵位,而是按照官职大小,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来的,哥多尔芬走在前头,纽客赛殿后——虽然他是一位公爵。
  他们走到宝座面前的席位那儿,摘下帽子,对宝座鞠了一躬,随后又戴上帽子,坐在凳子上。
  大法官望着黑杖侍卫长说:“传下院议员到木栅这儿来。”
  黑杖侍卫长退了出去。
  刚进来的书记宫是议会书记官当中的一个,他把堆放议案的垫子放在羊毛座榻当中那块方形地方的一张桌子上。
  接着,大家停顿了几分钟。守门卫士在木栅前面放一个有三级踏板的梯凳。这个梯凳面上是深红色的天鹅绒,镀金的钉子排列成一朵朵百合花。
  已经关上的大门重新打开了,一个声音大声说:
  “忠实的英国下院议员们到、”
  这是黑杖侍卫长在替下院议员报到。
  爵士们戴上他们的帽子。
  下院议员们由议长带头,光着头走了进来。
  他们立在木栅那儿。穿的是便服;大部分都是黑色的衣裳,佩着剑。
  下院议长是可敬的约翰·史密斯绅士,安多弗城的议员,他立在木栅中央的梯凳上。下院议长穿一件黑缎曳地长袍,肥大的袖子,前后衣缝上镶着螺旋形的金黄色带子,假发比大法官的稍微小一些。态度庄严,不过地位比较低。
  全体下议员连议长包括在内,都光着头,站在戴着帽子坐着的爵士们面前等待着。
  在下议员当中,有吉斯特的裁判长约瑟·季克尔;女王的三位御律师胡伯、鲍卫斯和派克以及副检察官詹姆士·孟德鸠和首席检察官西蒙·哈科耳特。除了几个准男爵和骑士,九名内廷爵士:赫廷登,温莎,伍德斯托克,摩当,格兰拜,斯库达摩,菲次哈定基,海德和白克来,以及爵士们的儿子和上议员的继承人以外,其余的都来自平民。一堆忧郁寡言的人。
  他们的脚步声停下来以后,黑杖司仪官在门口叫道:
  “开——哟!”
  皇家书记官站起来。拿起搁在垫子上的第一份文件,展开宣读。这是女王的谕旨,指名三位钦差大臣代表她出席议会,并有权批准议案。“三位钦差是……”
  书记官读到这儿,提高了嗓子。
  “哥多尔芬伯爵锡德尼。”
  书记宫向哥多尔芬爵士鞠了一躬。哥多尔芬爵士举了举帽子。书记官继续读下去:
  “潘勃洛克与蒙高马利伯爵汤麦斯·赫伯特。”
  书记官向潘勃洛克爵士鞠了一躬。潘勃洛克爵士碰了碰帽子。书记官接着读道:
  “纽客赛公爵约翰·霍尔兹。”
  书记宫向纽客赛公爵鞠了一躬。纽客赛公爵点了点头。
  皇家书记官重新坐下。议会书记官站起来。跪在他背后的副书记官也立了起来。双双朝下议员们转过背去,面对着宝座。
  垫子上有五件议案。这五件议案经下议院投票通过和上议院审查同意,只等待女王批准。
  议会书记官宣读第一件议案。
  这是下议院的一件提案,提案里建议国家支付一百万英镑修建女王的住所汉普顿宫。
  宣读完毕,书记官向宝座深深鞠了一躬。副书记官的鞠躬还要地道,接着他转过半边脸来,对下院议员说:
  “女王接受你们慷慨的献礼。准奏。”
  书记官宣读第二件议案。
  这是一件法案,规定逃避民兵——英国人叫做trainbands,意思是可以随意指挥的民兵队伍——兵役的人一律受到监禁和罚金的处分。这是由城市居民组织起来的一种民兵,自带装备,不领军饷。在伊丽莎白统治时期,西班牙无敌舰队逼近的时候,曾经供应过十八万五千名步兵和四万名骑兵。
  两位书记官向宝座重新鞠了一躬,转过半边脸来对下院议员说:
  “准奏。”
  第三件议案规定英国最富庶的利施菲尔和科芬德里主教区的什一税和教产,使大教堂享受一笔年金,增设教职,扩建主教宅邸,并且提高教士的俸禄,“以供应我们圣教会的需要,”序文里这样说。第四件议案里规定新税,提高年度预算;一种是大理石纸税;一种是出租马车税,伦敦限有出租马车八百辆,每辆每年征五十二镑的税;一种是律师、公堂律师和平衡法院律师的律师税,每人每年缴纳四十八个镑;一种是皮革税,序言说“不能顾及皮革工匠的诉苦”;一种是肥皂税,“不能顾及大量生产斜纹哗叽和呢绒的厄克斯特城和得文州的申诉”;一种是酒税,每桶征四先令;一种是面税;一种是大麦税和忽布①税;一种是调整吨位税;序言里说“国家的需要比商业界的抗议更重要”,载重吨位税,在四年之内,从西方来的船只每吨征六镑,从东方来的船只每吨征十八镑。最后还宣布本年度已经收的人头税不敷应用,对全国每一个国民补征人头税四先令,也就是四十八个铜板,并且规定,不愿意向政府重新宣誓的人,一律缴纳双倍的税金。第五件议案规定病人在入医院时如果不预存一英镑,备作万一病死的丧葬费用,禁止医院允许他入院。后三件议案,也跟前面两件一样,副书记宫向宝座鞠一躬,回过头去向下院议员叫一声“准奏”,一件一件地批准,变成了法律。
  ①一种荨麻科植物,花是做啤酒的香料。
  接着,副书记官重新跪在第四座羊毛座榻面前。大法官说:
  “但愿按照大家的愿望执行。”
  到了这儿,皇家会议就算结束了。
  下院议长向大法官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就拎起拖在地上的长袍后摆,倒退着从梯凳上走下来;下院议员们一躬到地;这当儿上院议员们并不理会这些恭敬的表示,接着就继续他们被打断了的工作议程。下院议员们随后就退出去了。
         第七章 人类的风暴比海洋的风暴更可怕
  上议院的大门又合上了。黑杖侍卫长也回来了。钦差们离开政府官员的席位,走过去坐在公爵席上首,这儿是钦差的坐位。大法官说:
  “各位爵爷,关于亲王殿下,女王陛下的丈夫,增加年俸十万英镑的议案,议院已经进行过几天的讨论,辩论已经终结,今天就要进行表决。投票按照惯例,从最后的男爵开始。请每一位爵爷,听到叫自己名字的时候,起来回答‘满意’或者‘不满意’,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可以自由阐明自己的动机。书记宫,开始表决。”
  议会书记官站起来,打开镀金书桌上的一本对开的册子,这是爵士名册。
  当时上议员年资最浅的是约翰·赫维爵士,这个男爵爵位是一七○三年册封的,以后的布里斯陀尔侯爵就是这个男爵的后裔。
  书记官叫道:
  “赫维男爵,约翰爵爷。”
  一位戴金色假发的老人立了起来,说:
  “满意。”
  他说完就坐下了。
  副书记官记录了他的票。
  书记官继续叫道:
  “基鲁尔塔的康威男爵,法兰西斯·西摩爵爷。”
  “满意,”一个面孔像书僮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欠起身来嘟囔着说,他哪里知道他后来居然做了赫特福侯爵的爷爷。
  “高厄男爵,约翰·利维生爵爷,”书记宫接着叫道。
  这位男爵的后代出了几位瑟什兰公爵,他站起来又坐下,说:
  “满意。”
  书记宫继续下去。
  “葛尔因西男爵,亨利吉·芬赤爵爷。”
  他是亚尔兹福伯爵们的祖父,跟赫特福侯爵们的爷爷一样年青、文雅。他的箴言是:Aperto vivers voto①。这时他大声表示同意,真不愧是一个言行相符的人。
  ①拉丁文:人生在世,应该坦率表示自己的意见。
  “满意,”他叫道。
  当他重新坐下的时候,书记官大声念第五位男爵的名字:
  “格兰斐尔男爵,约翰爵爷。”
  “满意,”坡什芮吉的格兰斐尔爵士一面站起来又坐下,一面回答,他因为没有子嗣,爵位到一七○九年自然消灭了。
  书记官叫到第六位爵士。
  “哈里法克斯男爵,查理·蒙塔格爵爷。”
  “满意,”哈里法克斯爵士说;这个爵位原来是属于萨斐尔家族的,可是孟德鸠家族也没有保持多久。蒙塔格跟蒙塔古和蒙塔古特并不是一系。
  哈里法克斯爵士补充说:
  “乔治亲王的收入计有女王陛下的丈夫的年俸,丹麦亲王的年俸,肯伯兰公爵的年俸,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海军统帅的年俸,可是没有陆军统帅的年俸,这是不公平的。为了英国人民的利益,应该纠正这个错误。”
  哈里法克斯接着赞扬基督教,谴责天主教,表示赞成这笔津贴。
  哈里法克斯爵士坐下以后,书记官接着读下去:
  “巴那德男爵,克利斯多福爵爷。”
  巴那德爵士一听到叫他的名字就站起来了。他的后代出了几位克利弗兰公爵。
  “满意。”
  他慢吞吞地坐下,他的花边领饰的确值得一看。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巴那德爵士是一位正直的绅士和勇敢的军官。
  巴那德爵士坐下的时候,念惯了爵士名册的书记官停顿了一下,整了整眼镜,弯着身子,仔细瞅了瞅名册,才抬起头来,念道:
  “克朗查理一洪可斐尔男爵,费尔曼·克朗查理爵爷。”
  格温普兰站了起来。
  “不满意,”他说。
  所有的人都掉过头来。格温普兰站在那儿。宝座两边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在这宽大幽暗的议厅里,仿佛从朦胧深处浮现出了一个人面浮雕。
  格温普兰努力控制自己,我们大概还记得,他在紧要关头能够作出这种努力。必须集中足以控制老虎的意志力,才能够成功地收敛脸上龇牙咧嘴的狞笑。这会儿他没有笑。不过努力不能维持多久。违反我们的规律或者定数的行动只是一个暂时现象。有时海水违抗地心吸力,汹涌澎湃,有如蛟龙吸水,巨浪滔天,有如一座高山,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海水过了一会儿仍旧要降下来。格温普兰的斗争也是如此。由于自己特别强烈的意志力,他感觉到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但是在这不比闪电更久的刹那间,他的灵魂的阴影在他脸上浮现出来了。他控制了他那不可矫正的笑容。他除去了人家刻在他脸上的笑意。现在,他只显得可怕。
  “这个人是谁?”有人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他那乱树似的头发,眉毛下面的黑眼窝,深眼窝里的目光以及那颗交织着光明和黑暗的脑袋粗野的轮廓,都使人大吃一惊。它们压倒了一切。谈论格温普兰如何如何,算不了一回事,看见他才可怕呢。连那些胸有成竹的人,也想不到他这么可怕。在神仙山上,全体法力无边的神仙聚在一起,安安静静地举行夜筵的时候,普罗米修斯的那张被兀鹰啄得不像样子的脸,突然像天边血红色的月亮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请读者想像一下当时的情景吧。奥林匹斯山望见了高加索山!多么可怕的幻象啊!不管是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都张口结舌地望着格温普兰。霍吞伯爵汤麦斯,一位受到全院尊敬、有指望做公爵的、经验阅历很深的老人,惶恐地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嚷道。“谁把这个人带进议院来的?把他赶出去。”
  他傲慢地对格温普兰说:
  “你是谁?是从哪儿来的?”
  格温普兰回答:
  “深渊。”
  他抱着两只膀子,瞅着所有的爵士。
  “我是谁?我是不幸的人。各位爵爷,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谈谈。”
  大家打了一个寒战。寂静。格温普兰接着说:
  “爵爷们,你们高高在上。很好。必须相信上天这样安排是有他的理由的。你们有财,有势,快快乐乐,太阳一直照在你们头上,不受限制的权力,独霸的享受,你们完全忘了还有别的人。算了。但是,在你们下面还有一些东西。说不定是在你们上面。爵爷们,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消息:人类是存在的。”
  议会里的人好比小孩子。意外的事件好像是他们的魔术箱,他们又害怕,又欢喜地望着。好像弹簧一动弹,就能够看见一个魔鬼从洞穴里跳出来似的。法国的米拉波也是如此,他也是个五八怪。
  这时候,格温普兰奇怪地觉得自己仿佛越升越高。听他讲话的人好像是阿波罗的三脚神坛。简直可以说他是站在一个灵魂堆成的山峰上。脚底下是人类颤动的心灵。格温普兰现在已经不是不久以前,也就是说,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默默无闻的人了。突然一步登天,曾经使他惊慌失措,现在这团烟雾已经开始消散,慢慢地澄清了,不久以前他虽然受到虚荣心的诱惑,但是他现在却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最初使他变得渺小的东西,现在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责任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心灵。
  格温普兰周围的人都在叫:
  “听哪!听哪!”
  这时候,他浑身痉挛,使出超人的力气,才能保持他脸上严肃而又悲哀的表情,而龇牙咧嘴的笑容却跟一匹野马似的,拚命要跑到他脸上来。他接着说:
  “我是从深渊里来的。各位爵爷,你们是贵人,是有钱的人。这是危险的。你们利用了黑夜。可是千万要当心,黎明才是伟大的力量。曙光永远不会被人打败。它就要来了。它已经来了。它洋溢着白昼的不可抗拒的光辉。谁能阻挡太阳上升呢?太阳就是权利。你们是特权阶级。颤抖吧!房屋的真正主人马上就要来敲门了。什么是特权的根源?机会。什么是它的后果?滥用特权。不管是机会也好,滥用特权也好,都是靠不住的。它们的明天是黑暗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的。我来揭穿你们的幸福。它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你们要啥有啥,这个‘要啥有啥’是别人的‘要啥没啥’构成的。爵爷们,我是个没有希望的律师,我辩护的是一场输定的官司。胜诉的是上天。我呢,我不过是个声音。人类是一张嘴,我是嘴里的呼声。你们听好!各位英国的元老,我马上把人民的法庭指给你们看。法庭的主人是现在的平民百姓,犯罪是现在的裁判官。我要说的这一切把我的腰也压弯了。从哪儿开始呢?我不知道。我从到处都是痛苦的广漠的大地,收集了一大堆散乱的辩护词。现在怎么办呢?它们压在我身上,我要把它们乱七八糟地扔出来。这是我预料到的吗?不是。你们会觉得很奇怪,我也是这样。昨天我是个跑江湖的。今天我是一个爵士。玄妙的游戏。谁的游戏?未知之神的。让我们颤抖吧。爵爷们,整个的天空都在你们这一边。你们看见的只是节日的欢乐。要知道它还有一个阴暗面呢。我在你们当中是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的真正名字是穷人的名字——格温普兰。我本来是做大人物的料子,一个国王把我造成了一个可怜虫,这是国王的‘雅兴’。这就是我的身世。你们当中有几个人认识我的父亲。我却不认识他。他同你们的关系是封建的关系;我是同他的被流放结合在一起的。上天的安排总是对的。我被投入了深渊。为的是什么目的?为的是让我看看深渊的底层。我是一个潜水夫,我已经把珍珠——真理——带回来了。我讲话,因为我知道。你们听好,爵爷们。我亲身尝过。亲眼看过。受苦受难不是一句话说得完的,各位幸福的先生。我在穷苦中长大;在冬天里瑟瑟发抖;尝过饥饿的滋味;受人轻视;染过瘟疫;喝过羞辱的酒浆。我要在你们面前把这一切都吐出来,我吐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苦难要溅在你们脚上,要发出火焰。在我让人把我带到这儿来以前,我曾经犹豫过,因为别处还有我的责任。我的心不在这里。我自己心里的事情与你们毫不相干。当一个你们叫做黑杖侍卫长的人接到你们叫做女王的那个女人的命令来找我的时候,我曾经想拒绝他。可是我觉得上天神秘的手仿佛向这边推我,于是我便顺从了。我感到我应当到你们当中来。为什么?因为我曾经受过许多苦难。正是为了让我在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人中间发出呼声,上天才把我送到饥民中间去的。唉!你们发发慈悲吧!这个不幸的世界,你们相信自己是属于它的,其实你们一点也不了解它。你们的位子太高了,你们脱离了它。我来告诉你们世界是怎么回事。我有的是经验。我是从压迫下面来的。我可以把你们的重量告诉你们。啊,你们做主人的,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你们看见你们在做什么吗?没有。啊!一切都太可怕了!有一个晚上,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我,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个在无边的世界上漂泊的形单影只的孤儿,踏进了你们叫做社会的黑暗世界。我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法律,它的形象是一个绞刑架;第二个是财富,这是你们的财富,它的形象是一个死于冻馁的女人;第三个是未来,它的形象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第四个是美,真理和正义,它的形象是一个流浪者,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侣是一条狼。”
  说到这里,一阵刺心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呜咽堵塞了喉咙,而不幸的是,他却爆发了一阵笑声。
  这个笑声马上感染了所有的人。笼罩着议会的云雾,本来可以化为恐怖,现在却变成了欢乐。疯狂的笑声震撼着整个议院。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总是想找个机会打哈哈。他们用这种办法来报复他们的庄严气氛。一群国王的笑声跟一群神仙的笑声是大同小异的。骨子里总含有一点恶意。现在,爵士们开始玩这种游戏了。冷笑激励狂笑。他们围着讲话的人拍巴掌,并且侮辱他。一阵阵快乐的叫声,像能伤害人的冰雹一样,打击着他。
  “好啊,格温普兰!”——“好啊,笑面人!”——“好啊,‘绿箱子’的猪鼻子!”——“泰林曹广场的野猪头!”——“你来给我们演一出戏。太好了!请吧!”——“这才是个能给我消愁解闷的宝口呢!”——“他真会笑,这个畜生!”——“你好,木偶人!”——“敬礼!我的小丑爵爷!”——“请发言吧!”——“这块料原来是英国的上议员!”——“讲下去!”——“不要,不要!”——“讲吧,讲吧!”
  大法官感到很是不安。
  阿尔蒙公爵詹姆士。巴特勒的耳朵有点聋,他用手在耳朵上卷成喇叭口,向圣亚班斯公爵查理·波克拉克问道:
  “他投什么票?”
  “不满意。”
  “老天爷!”阿尔蒙说,“我懂了,看他那副长相!”
  听众——出席会议的人就是听众——一跳出讲演人的掌握就无法收拾了。口才好比马嚼子;马嚼子如果断了,听众就连踢带跳,直到把发言人摔下马来为止。听众不喜欢演说的人。我们对于这个还没有充分的了解。拉住缰绳似乎是一个办法,不过不是唯一的办法。所有的演说家都要试试这个办法。格温普兰也出于本能这样做了。
  他对这些狂笑的人望了一会儿。
  “你们还在侮辱灾难!”他叫起来了,“静一静!英国的爵士们!法官们,听听我的控诉吧!啊!我求你们可怜可怜。可怜谁?可怜你们自己。谁受到了危险?你们自己。难道你们还没有看见你们在一架天平上,一头是你们的权势,一头是你们的责任吗?上天正在称你们的重量。喂,不要笑。想一想。天平的摇摆就是你们良心的抖动。你们并不是坏人。你们像别的人一样,既不好也不坏。你们自以为是神仙;可是明天生了病,你们就能看到你们的神性怎样发高烧,打哆嗦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要对正直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有智慧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慷慨的心灵讲话,这儿有这样的心灵。你们是父亲、儿子和兄弟;因此你们时常会受到感动。在你们当中,今天早上望着自己的孩子睁开眼睛的人是善良的。人心都是一样。人性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颗赤子之心。在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因为地位不同罢了。你们骑在别人头上,这不是你们的错儿,这是社会混乱的罪恶。建筑物的结构不好,自然一切都是歪歪斜斜的。上面的一层把下面的一层压坏了。请你们听好,我来告诉你们。啊!你们有势力,就应该友爱,你们是伟大的,就应该仁慈。如果你们能知道我看见过的东西就好了!说来伤心,下面是多么凄惨呀!老百姓都在地牢里。多少无罪的人被定了罪啊!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道德,没有希望;最可怕的是,老百姓都在那儿等待着。你们应该了解他们的灾难。有的人虽然活着,可是跟死了的人差不了多少。有的小姑娘从八岁便开始卖淫,到了二十岁就变成了老婆子。残酷的刑罚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去选择词句,自然有点乱七八糟。就拿昨天来说吧,站在这儿的我,曾看到一个被拴在铁链上的人赤着身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放着一堆石头,在酷刑当中断了气。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不知道。如果你们知道这些事,便不敢寻欢作乐了。你们当中有谁到新堡去过吗?在那儿,有人在煤矿上拿煤块填满自己的肚子,哄骗饥饿。瞧!兰开斯特州的黎伯吉斯特城,由于穷困变成了一个村庄。我认为丹麦的乔治亲王并不需要这十万几内亚的额外津贴。我赞成穷人入医院不要预付丧葬费。在卡那冯和屈司摩,也像在屈司比昌一样,百姓的赤贫是可怕的。在斯得拉得福,他们因为没有钱,不能消灭沼泽的灾害。整个兰卡州的工场都关了门。到处都是失业。你们知道哈勒喜的渔人在捕不着鱼的时候拿树皮草根充饥吗?你们知道,在柏吞一拉撒什,现在还在搜捕麻风病人,他们只要从躲藏的地方出来,人家就射击他们吗?在亚里什柏莱,你们当中就有一位是这个城的爵爷,那儿经常闹荒年。在科芬德里的盆克芮吉,刚才你们还给那儿的大教堂送礼,养肥那位主教,在那里,老百姓的小屋里没有床铺,他们让婴儿睡在地上挖出来的土洞里,所以婴儿的生命不是从摇篮,而是从坟墓里开始的。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各位爵爷,你们知道什么人缴纳你们通过的捐税吗?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人。哎呀!你们错了。你们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你们用加深穷人贫困的办法,增加有钱人的财富。应该翻过来做。什么!拿劳动者的东西赏给游手好闲的人;拿衣不蔽体的人的东西赏给衣食无忧的人;拿穷人的东西赏给王子!不错!我身上还有共和主义的血液。我厌恶这些事情。我讨厌国王!女人们是多么无耻啊!我听到过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痛恨查理二世!我父亲爱过的一个女人,在他流亡的时候,献身给这个国王,她简直是个婊子!查理二世,詹姆士二世;一个无赖,一个坏蛋。国王是什么?一个优柔寡断的小人,色情和低能的奴隶。要国王有什么用?你们把王族这个寄生虫喂得饱饱的!你们把这条蚯蚓养成一条蟒。你们把这条蛔虫变成一条龙。可怜可怜穷人吧!为了王室的利益,你们增加捐税。当心你们颁布的法律。当心你们踩在脚底下的蚂蚁窟。看看下面吧。啊!大人先生们,下面还有平民小百姓哪!可怜可怜吧。是的,可怜你们自己!因为群众已经奄奄一息了,下面的死了,上面的也活不成。死亡就是休止,身上任何部分也不能例外。天黑了,谁也看不见日光。你们是自私自利的人吗?那就救救别人吧。船沉了,不拘哪个乘客都有关系。这一部分人葬身海底,另外的一部分人也不能幸免。要知道,深渊正在等待着所有的人。”
  压制不住的笑声更加厉害了。再说,在这种场合,只要话说得过分一点就能闹得哄堂大笑。
  表面上滑稽,内心沉痛,没有比这种痛苦更屈辱的了,没有比这种怒火更深邃的了。格温普兰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他的话指的是这个方向,他的脸指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这个处境多么可怕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
  “这些家伙还乐哪!太好了!讽刺面对着垂死的痛苦。嘲笑挪揄临终的叫声。它们有无限的权力。也许如此。好!咱们走着瞧吧。瞧!我就是它们当中的一个。可怜的人们啊,我也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一个国王出卖了我。一个穷人收留了我。谁毁了我?一个国王。谁医好了我,抚养了我?一个忍饥受饿的人。我是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仍然是格温普兰。我是大人物中间的一个,可是我仍旧属于老百姓。我置身在这些朝欢暮乐的人当中,可是我仍旧和受苦的人在一起。唉!这个社会是不合理的。真正的社会早晚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候就没有贵族了,人人都是自由人。没有主人,只有做父亲的人。这就是将来。再也用不着卑躬屈膝,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不再有愚昧无知,不再有做牛做马的人,不再有奉承拍马的人,不再有奴仆,不再有国土了。只有光明!现在呢,我在这儿。我有权利,我要使用它。它是权利吗?如果我为我自己使用它,它就不是权利;如果我为所有的人使用它,它就是权利。我既然是爵士,我就有对爵士们讲话的权利。我的社会底层的弟兄们啊,我要把你们的贫困告诉他们。我要拿着一把百姓的破布站起来,我要把奴隶们的穷苦抖在奴隶主身上,使这些得天独厚、妄自尊大的人再也不能够忘记受难人的存在,使这些王子再也不能摆脱受尽熬煎的穷人;如果它是虫于,那也是活该倒霉;如果它落在狮子身上,那就太好了!”
  说到这儿,格温普兰转过身来,望着跪在第四个羊毛座榻旁边写字的人员。
  “这些跪着的人是干什么的?你们在做什么?站起来吧,你们是人。”
  格温普兰突然对爵士们不屑一顾的这些下级官员说的这番话,使议会里欢乐的气氛达于极点。刚才他们大叫:“好啊!”现在他们大叫:“乌拉!”动作也从鼓掌变成了手舞足蹈。简直跟“绿箱子”那儿的情形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在“绿箱子”那儿,笑声是格温普兰的成功,在这儿,笑声却是他的毁灭。杀人是嘲笑的结果。人类的笑声有时会使尽它所有的力量去杀人。笑声变成了暴行。冷嘲热讽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诙谐是会场里的愚蠢行动。俏皮而愚蠢的冷笑,撇开了事实,不去加以研究,把问题一笔勾销,而不去加以解决。一件意外的事情是一个问号。付之一笑正如嘲笑一个问葫芦。斯芬克斯从来不笑,它是躲在闷葫芦后面的。
  响起了互相矛盾的叫声。
  “够了!够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勒不士特男爵威廉·法麦用里克一基乃依攻击莎士比亚的话骂格温普兰:
  “Histrio!minia!①”
  ①拉丁文:蹩脚戏子!小丑!
  服安爵士,第二十九位男爵,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他嚷道:
  “我们又回到了禽兽能说话的时代啦。一只野兽居然在人类中间说起人话来了。”
  “听听巴兰的驴于说些什么,”雅穆斯爵士补充说。
  雅穆斯爵士是个圆鼻子、歪嘴巴的家伙,显得非常聪明伶俐。
  “林诺这个叛徒睡在坟墓里受到了惩罚。这个儿子就是父亲的报应,”利施菲尔和科芬德里的主教约翰·豪这样说,格温普兰刚才谈过他的俸禄问题。
  “他撒谎!”柯尔蒙来爵士说,这是一位法学渊博的立法者。“他把‘严厉无情之刑’叫做酷刑,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刑罚。英国根本没有酷刑。”
  拉柏男爵汤麦斯·温特渥斯对大法官说:
  “大法官阁下,散会吧!”
  “不!不!让他讲下去!很有趣!嗨!嗨!嗨!乌拉!”
  年轻的爵士们这样嚷叫着,他们简直闹腾到疯狂的地步。其中有四个特别感到好笑,同时又感到愤怒。他们是罗彻斯特伯爵罗棱斯·海德,坦涅特伯爵汤麦斯·突夫顿,哈登子爵和蒙塔古公爵。
  “回到你的狗窝里去吧,格温普兰!”罗彻斯特嚷道。
  “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坦涅特叫道。
  哈登子爵从衣袋里掏出一枚便士,扔在格温普兰身上。
  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利维斯伯爵沙凡吉、哈佛沙姆男爵汤卜荪、瓦林敦、厄斯克里克、罗勒斯登、罗金汉、卡忒勒特、兰德尔、巴塞斯特·美涅德、韩斯登、卡纳尔冯、卡芬狄士、柏林敦、霍尔德来斯伯爵罗伯特·达尔赛以及普里穆斯伯爵窝塞·温莎一起拍手喝彩。
  格温普兰讲话的声音被这种地狱或者万神殿里的闹声淹没了。只能听见这么一句话:“你们要当心!”
  蒙塔古公爵拉尔夫,刚刚离开牛津的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从他的第十九个公爵的席位上走了下来,抱着两只膀子,站在格温普兰面前。一把刀的刀刃总有一处最锋利的地方,同样的,一个声音也总有一个最伤人的声调。蒙塔古冲着格温普兰的鼻子冷笑了一声,用这种声调大声说:
  “你说的是什么?”
  “预言,”格温普兰回答。
  笑声重新爆发开来。笑声下面传来了不停的低声怒吼。多赛得和弥德尔塞克斯的伯爵里翁内尔·克兰菲尔特·萨克斐尔,一位未成年的爵士,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扬起他那十二岁的活泼的面庞,耸了耸肩膀,一声不响地望着格温普兰,他这种庄严的态度,实在不愧是一位未来的立法者。所以圣亚萨主教弯下身子,冲着坐在旁边的圣大卫主教的耳朵,指着格温普兰说:“疯子!”指着这个孩子说:“哲人!”
  从混乱的笑声里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丑八怪!”——“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侮辱议会!”——“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可耻!可耻!”——“散会吧!”——“不!让他说完!”——“讲吧,小丑!”
  路易斯·德·杜拉斯爵士双手放在屁股上叫道:
  “喝!大笑一场真是好事。这下子我心里可畅快啦。我提议用‘上议院向“绿箱子”致谢’这句话来酬谢他。”
  我们大概还记得,格温普兰梦想的是另外一种欢迎方式。
  谁爬过一个令人眩晕的深谷上面的松软陡峭的沙坡;谁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肘弯、膝盖和双脚都找不到一个支点;谁在这不可靠的悬崖上,想前进反而后退,想上升反而下降,想爬上去反而往下滑,每一个想爬上坡顶的努力,都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灭亡已经不可避免,每一个想逃脱危险的动作,都使自己陷人更大的绝望;谁感觉到可怕的深渊正在一步步地逼近,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坠入张开的巨吻,于是吓得冷彻骨髓;谁就能够体会格温普兰现在的心情。
  他感觉到他的上升突然变成了崩溃,他的听众变成一条深谷。不论在什么场合,总有一个人会说一句有总结性的话。
  施卡斯德尔爵士叫了一声,把所有的人的感想都归纳起来了:
  “这个怪物到这儿来做什么?”
  格温普兰又沮丧,又愤怒,心里非常激动,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所有的人。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是来让你们看见恐怖的!你们说我是个怪物,不!我是百姓!我是一个怪人吗?不!我是所有的人的代表。你们才是怪人呢。你们是幻想,我是现实。我是人类。我是可怕的笑面人。我笑谁?笑你们。笑我自己,笑世界万物。这个笑容是什么?是你们的罪恶和我的痛苦。我把这个罪恶扔在你们头上!我把我的痛苦吐在你们脸上!我笑,也就是说我在哭。”
  他停了一下。谁也没有说什么。虽然还有笑声,可是已经轻得多了。他认为可能有一部分人注意他。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脸上的这个笑容,是一个国王刻上去的。这个笑容,代表全人类的痛苦。这个笑容就是憎恨,就是强制的沉默,就是愤怒,就是绝望。这个笑容是酷刑的产物。这个笑容是不自然的笑。如果撒旦有这副笑容,这副笑容就能定上帝的罪。可是永恒跟可以死亡的人不相同。他是绝对的,正义的。上帝憎恨国王的所作所为。喝!你们认为我是个怪人!我是一个象征。啊!有权有势的傻子们。睁开你们的眼睛吧。我是全人类的化身。我代表你们这些主子造成的人类。人类已经变成四肢不全的残废了。正如糟蹋我一样,你们糟蹋了全人类。你们破坏了人权、正义、真理、理性和智慧,正如破坏了我的耳、目、口、鼻一样。正如你们在我身上所做的一样,你们把人类的心变成愤怒和痛苦的阴沟,并且在他们脸上蒙上一副笑的面具。上天创造的东西,国王的爪子去动了一下。可恶的加工。主教们,爵士们,王子们,百姓是苦海,不过在水面上漂着一个笑容。爵士们,我已经告诉你们,百姓们像我一样。今天你们压制他们,骂他们。可是将来解冻的时候就糟了。石头将要变成浪涛。坚固的表面将要化成洪流。咔嚓一声,什么都完啦。到了那个时候,百姓们只要加一把劲,就能击破你们的压力,大吼一声,就能把你们的嘲笑驳倒。那个时候已经来了。——我的父亲啊,你已经看见过它了!——上天的那个时辰已经来了,它就是共和政体,你们虽然把它赶走了,可是它还会回来的。现在,请你们回忆一下,拿着宝剑的国王的行列,曾经被克伦威尔的斧子砍断过。颤抖吧!什么也挡不住的结局就在眼前,砍断了的爪尖又长出来了,割掉的舌头在天空飞翔,它们变成了火舌,随着黑暗的风吹散开来,在广漠的原野上怒吼。挨饿的人露出了他们没有事情做的牙齿;建筑在地狱上的天堂摇摇欲坠了。百姓正在受苦,受苦,受苦,在上面的俯下了身子,在下面的张开了嘴巴。黑暗要求变成光明。被判了罪的人要跟天之骄子较量一下了。百姓来了,我告诉你们,人类起来了,末日开始了,灾难的红色曙光出现了。瞧啊!所有这一切都在你们嘲笑的笑容里。伦敦永远在过节。让它去吧。整个英国都在欢呼。好吧!可是请你们听好;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你们的节日是我的笑容。你们的公共娱乐是我的笑容。你们的婚礼、圣职典礼和加冕礼都是我的笑容。你们高贵的出身,也是我的笑容。你们头上的霹雳也是我的笑容。”
  他们实在忍不住了!重又爆发的笑声压倒一切。人类的嘴巴这个火山口喷出来的、腐蚀性最强的火岩,就是快乐。快快乐乐地做一件坏事,不管什么样的群众都抵抗不住这种感染。死刑不一定非在断头台上执行不可,人如果聚在一起,不管是一群人也好,一个集会也好,他们中间总有一个现成的刽子手,这个刽子手就叫做讽刺。没有比用讽刺来惩罚一个可怜虫更可怕的了。格温普兰现在受到的就是这份儿罪。对他来说,他们的讥笑简直是攻击他的石头和霰花弹。他站在那儿像一个玩具,一个有土耳其脑袋的木偶,一个箭靶子。他们蹦呀跳的,大嚷大叫“再来一个!”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手舞足蹈,互相拉扯着颈饰。庄严的地方,紫色的长袍,庄重的貂皮披肩,分披两肩的假发,都失掉了作用。爵士们笑,主教们笑,法官们也笑。老头子解颐欢笑,孩子们捧着肚子。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用肘弯碰碰约克的大主教。伦敦的主教亨利·康勃登,诺桑波敦爵士的弟兄,捧着两肋。大法官低下头,不让别人看见他脸上可能露出的笑容。木栅那儿,像个偶像似的必恭必敬的黑杖侍卫长也在笑。
  格温普兰交叉着双臂,面色苍白;他望着周围一张张老老少少辉映着荷马式狂欢的面孔,置身在手舞足蹈和“乌拉”声的漩涡之中,置身在疯狂的笑谑、欢乐的狂澜和哄堂大笑声中,心里跟坟墓一般凄凉。完了。他再也不能控制他不听使唤的面孔和侮辱他的听众了。
  永恒的、致人死命的规律,这条使荒诞和庄严相结合,嬉笑和怒骂相辉映,讽刺诗和绝望堆在一起,表面和实质互相矛盾的规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照耀着人类黑暗的深渊的亮光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惨。
  格温普兰突然放声大笑,这就促成了他的命运最后的崩溃。不可挽回的就是这一点。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压碎了就永远爬不起来了。所向无敌的荒唐的讥讽已经把他压碎了。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了。环境决定一切。“绿箱子”的成功到了上议院里就成了耻辱和灾祸。那儿是喝彩,这儿是诅咒。他觉得他的面具好像翻了过来。正面是欢迎格温普兰的百姓的同情,反面是拒绝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爵爷们的憎恨。一面是吸引,一面是排斥,这两种力量把格温普兰弄糊涂了。他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背后打他。没有义气的命运抡起了拳头。所有这一切将来都会解释清楚的。可是现在,命运好比陷阱,他已经跌进捕兽机里去了。他本来认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谁知欢迎他的却是这种笑声。羽化登仙,到头来却是一场悲哀。“觉悟”是一个可怕的字眼。这是从陶醉里产生的悲惨的智慧。在这快乐而又残忍的风暴中,格温普兰陷入了沉思。
  狂笑好比顺水漂流。一个会议如果尽情地狂笑,便会失掉了方向。谁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该做什么好了。这时候只好散会。
  大法官宣布:“由于特殊情况”,投票展期到第二天继续进行。爵士们纷纷散去了。他们向宝座鞠了一躬走了。笑声还在继续着,过了一会儿就在走廊里消失了。会场除了正门以外,在挂毯和浮雕背后以及拱廊下面,还有许多暗门,议员们像水从花瓶的裂缝里流出去一样,从那些暗门里溜走了。过了不久,会场里就没有人了。这差不多是在不知不觉间很快进行的。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会场现在突然笼罩在寂静里。
  人一沉入了梦想,结果就会想呀想的,越想越远,仿佛到了另外一个行星上。
  格温普兰好像猛然醒过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了。大厅里已经空荡荡的,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议院已经散会了。所有的爵士都走了,连他的两个保护人也不例外。这儿那儿,还有几个议院的低级官员留在那里,他们等候这位爵爷大人离去以后,用灭烛器熄灭烛光。他机械地戴上帽子,离开了他的位子,向那道通往走廊的敞开的大门走去。当他通过木栅栏出口的时候,一个守门卫士脱掉了他的爵士长袍。他差不多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到了走廊里。
  议会工作人员看见这位爵爷没有向宝座鞠躬就走出去,觉得很奇怪。
                 第八章
    如果不是个好儿子,至少是个好哥哥
  走廊里空无一人。格温普兰穿过了圆厅,那儿的扶手椅和桌子已经撤去了,一点没有留下授爵典礼的痕迹。一支支稀稀落落的多枝烛台和吊灯指明出去的路径。全靠这一串灯光的指引,他才能毫无困难地穿过数不尽的大厅和走廊,循着他刚才跟纹章院长和黑杖侍卫长走过的原路往回走。除了这儿那儿,几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面慢慢走着一面往回瞧的年老的爵士以外,他什么人也没有遇着。
  猛然间,从那些阒无人迹的大厅的静寂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喧嚷的声音,在这种地方,深更半夜还有吵闹的声音,倒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他顺着这个声音走去,突然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宽大的过道里,这儿是上议院的一个出口。他看见那儿有一道敞开的大玻璃门,一道石阶,几个仆役和火把,外面是一个广场,石阶下面有几辆马车等在那儿。
  他听见的声音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门里面,在回光灯底下,一群人闹声喧天,一面打手势,一面大嚷大叫。格温普兰从阴影里走了过来。
  他们正在争吵。一边有十个或者十二个青年爵士,他们想出去,一边只有一个人,他跟他们一样戴着帽子,笔直地站在那儿,傲慢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个人是谁?汤姆—芹—杰克。
  这些爵士有的还穿着上议员长袍,有的已经脱掉议会的制服,穿着他们日常穿的衣服。
  汤姆—芹—杰克的帽子不像上议员的那样插着白色的羽毛,而是一种弯曲的、带点儿桔黄色的绿羽毛。他从头到脚,浑身绣满了花儿,镶着金线,袖口和领子上缀着飘带和花边。他用左手激动地抚摸着他斜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剑带和剑鞘饰着海军上将的锚徽。
  他正在那儿怒气冲冲地对那些青年爵士谈话;格温普兰听见他说:
  “我已经告诉你们,你们是懦夫。你们希望我收回我的话。好吧。你们连懦夫也算不上。你们是白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这不算怯懦。很好。那么是愚蠢。别人对你们讲话,你们没有听懂。在这儿,年纪大的耳朵聋,年纪轻的没有知识。我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所以有权利把真理告诉你们。这个新来的人很古怪,我承认他说了一堆废话,可是废话里有真实的东西。他的话杂乱无章,没有琢磨过,并且讲得不得体;可以这样说。他总是在重复‘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可是一个昨天还在街头卖艺的人,自然不能像亚里士多德或者萨罗姆的主教吉尔帕特·伯涅特博士那样演讲。什么虫子啦,狮子啦,对副书记官说的那番话啦等等,自然很俗气。他妈的!谁说不是这样呢?简直破绽百出,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可是却也透露出一些事实。对一个不靠演讲吃饭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是的,看看你们的演说天才!他提到的柏吞一拉撒什的麻风病人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外,他并不是第一个人说这种傻话。不管怎么说,各位爵士,我不喜欢许多人欺侮一个人。这是我天生的脾气;很抱歉,各位大人,我很生气。我讨厌你们,你们惹得我发火。我是个不大相信上帝的人,只有在他做好事的时候,我才相信他,不过这种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我要感谢他把英国的这位爵士从卑贱里救出来,并且把他的承继权给他,还有,不管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认为能够看见土鳖变成老鹰,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总是一件好事。各位爵爷,我反对你们和我抱着不同的看法。可惜路易斯·德·杜拉斯现在不在这儿。不然的话,我倒很高兴骂他一顿。爵爷们,费尔曼·克朗查理做了爵士,你们却做了跑江湖的骗子。至于他的笑容,这不是他的错儿。你们却讥笑他的笑容。不作兴讥笑别人的不幸。你们都是傻子。残酷无情的傻子。如果你们认为没有人同样地讥笑你们,那就错了。你们是丑恶的,并且衣冠不整。哈佛沙姆爵爷,有一天我碰着了你的情妇,她丑得可怕。公爵夫人简直像只猩猩。笑话别人的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我倒愿意看看你们能不能一口气讲三四句话。你们很多人只会鸟叫,会说人话的没有几个。你们认为自己多少有点知识,因为你们穿着破裤子在牛津或者剑桥混过一些时候,因为你们在做英国的上议员,坐西敏寺的凳子以前,曾经在同维尔和拉雅斯学校的凳子上做过驴子!我在这儿要仔细看看你们。你们刚才对这位新爵士的态度是无耻的。他是个怪物,不错。不过是落在一群奋生中间的怪物。我宁愿做他,也不愿意做你们。我刚才以可能继承上议员爵位的身分出席了会议。我什么都听见了。我没有发言权;可是我有做绅士的权利。一看见你们那副高兴的样子,我就生气。在我生气的时候,我就到彭德尔希尔山上去采‘浮云草’,虽然谁采它就要遭雷击。这就是我所以在门口等你们的原因。我们必须谈谈,安排一下。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对我失敬?各位爵爷,我决心要把你们杀掉几个。这儿所有的人:坦涅特伯爵汤麦斯·突夫顿,利维斯伯爵沙凡吉,孙德兰伯爵查理·史本赛,罗彻斯德伯爵罗棱斯·海德,你们这些男爵:洛尔斯登的格雷,茄莱·韩斯登,厄斯克理克,罗金汉,还有你,小卡特勒特,还有你,霍尔德来斯伯爵罗伯特·达尔赛,胡腾子爵威廉,蒙塔古公爵拉尔夫,以及所有愿意交手的人,我,大卫·第利—摩埃,一个舰队的大兵,现在催促你们,召唤你们,命令你们火速去找证人和裁判员,我要和你们面对面,胸口对胸口,马上在今儿晚上,或者明天决斗,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下,地点和时间任你们选择,只需两剑之地就行了;你们最好去检查一下你们短枪的火石和剑刃,因为我有意要把你们的爵位造成空缺。沃尔加·卡芬狄士,做好你的准备,想想你的座右铭:Cavendo tutus①。马玛杜克·兰德尔,你最好学你的祖先格兰多得的样儿,带口棺材来。瓦林敦伯爵乔治·蒲士,你再也看不见你吉斯特的宫殿式的领地、克里特式的迷宫以及邓汉姆·马赛的高大的角楼了。至于服安爵士,从他说的无理的话看来,还相当年轻,要说对他的话负责,他又太老了。我要求他让他的侄子理查·服安,美略尼斯城的下议员,来替他负责。你,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我要像亚肯杀死马大斯一样干掉你,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干,不是在背后动手,我的习惯是用我的心窝而不是用我的背脊对着剑尖。好了,各位爵爷,咱们一言为定。你们如果愿意,尽管使用妖术好了。你们可以去请教算命先生,身上抹点刀枪不入的油膏或者药物,脖子上挂魔鬼或者圣母的护身符。不管你们是受诅咒的也好,受祝福的也好,我都愿意跟你们决斗,而且我绝不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魔法。马战或者徒步都可以。就是在十字路口也好,只要你们愿意,比方说在毕卡第里广场或者查灵十字街口,街上的行人遇见了我们可以站在旁边,正像他们在介斯和巴宋比埃在罗浮宫里决斗的时候站在旁边一样。你们都听见了吗?我要同你们每一个人决斗。卡那尔冯伯爵多尔门,我要请你吞进我的宝剑,一直吞到剑柄为止,像马洛勒斯对付马里眼一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看看你还笑不笑。你,柏林敦,你像个十七岁的大姑娘,所以你可以选择你弥得尔赛克斯的住宅的草地,或者你在约克州朗德斯堡的美丽的花园,作你的坟地。我正式通知各位大人,我不许你们在我面前失礼。我要惩罚你们,爵爷们!我觉得你们嘲笑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行为很卑鄙。你们可比不上他。以克朗查理的身分来说,他跟你们一样是贵族,以格温普兰的身分来说,他有你们所没有的智慧。我把他的事情当作我的事情,谁侮辱他就是侮辱我,你们的讥笑就是我的愤怒。咱们走着瞧吧,看谁能够活下去,因为我对你们的挑战是你死我活的决斗,你们听见了吗?随便你们用什么武器,什么方式都可以,你们可以选择你们喜欢的死法;既然你们是没有教养的绅士,所以我的挑战应该适合你们的身分,我允许你们选择所有的决斗方式,从王子的宝剑一直到莽汉的拳头!”
  ①拉丁文:随时戒备乃是安全之道。
  对对方一番激烈的怒骂,所有高傲的青年爵士都用微笑回答。“同意,”他们说。
  “我选手枪,”柏林敦说。
  “我呢,”厄斯克里克说,“照古老的决斗规矩,使用大锤和短剑。”
  “我,”霍尔德来斯说,“我要用两把刀决斗,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光着身子肉搏。”
  “大卫爵爷,”坦涅特伯爵说,“你是苏格兰人,我用苏格兰剑。”
  “我使剑,”罗金汉说。
  “我,”拉尔夫公爵说,“我喜欢用拳头;这样比较高贵些。”
  格温普兰从暗地里走了出来。
  他向这个一直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人走了过去,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不是个凡人。
  “谢谢您,”他说,“可是,这是我的事情。”
  每个人都转过身来。
  格温普兰还在向前走着。他觉得好像有人推着他向这个被人叫做大卫爵士的人走去,这是他的保护人,也许还要亲密些吧。大卫向后退了几步。
  “瞧!”他说。“原来是您!喝!您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跟您谈。刚才您说有个女人爱了林诺·克朗查理爵士,后来又爱查理二世。”
  “不错。”
  “阁下,您侮辱了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格温普兰嚷了起来。“那么说来,我猜到了,我们原来是……”
  “弟兄俩,”大卫爵士回答。
  他接着就打了格温普兰一个嘴巴。
  “我们是兄弟俩,”他又说,“所以我们可以决斗。一个人只可以跟自己平等的人决斗。还有比兄弟俩更平等的吗?我回头派我的助手到您那儿去。咱们明天可以互相切断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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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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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从极度的富贵到极度的贫贱
  圣保禄大教堂响起了午夜的钟声。这时候,一个人跨过伦敦桥,走进萨斯瓦克的小巷。这儿没有灯光。当时伦敦的习惯同巴黎一样,十一点钟熄路灯,也就是说,在正需要路灯的时候却把它们熄掉了。黑黝黝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灯光,行人自然少了。这个人迈着大步走着。一个人在这个时候上街,而又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实在够奇怪的。他穿着一件绣花缎上衣,身旁挂着一把宝剑,头戴一顶白色羽毛的帽子,没有大氅。更夫望着他走过来说:“这位爵爷是在跟别人打赌呢。”他们带着对一位爵士和一宗赌注的恭敬神气,让开了路。
  这个人就是格温普兰。
  他逃出来了。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我们已经说过,灵魂里也有旋风,它可怕地旋转着,天空、海洋、由昼、黑夜、生命、死亡,全部都混杂在不可理解的恐怖之中。现实已经无法理解了。它被不可相信的东西压碎了。空虚变成了暴风。苍天失色。无限的空虚。我们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仿佛已经死了一样。我们渴望着星星。格温普兰有什么感觉呢?渴望,渴望看见蒂。
  他只有这一种感觉。他要赶到“绿箱子”那儿,到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去,那儿有喧闹的声音,有亮光,到处充满了老百姓诚意的笑容;他要去找于苏斯和奥莫,重新看到蒂,重新回到生活里去!
  幻想的破灭好比一只放开弦的弓,一股悲惨的力量把这个人跟箭一样推到现实里去。格温普兰急急忙忙地走着。离泰林曹广场不远了。他不再一步一步地走,他在奔跑。他的眼睛穿入前面的黑暗。他的视线在前面带路;仿佛一条船在急切地寻找地平线上的港口一样。要是他能够看见泰德克斯特客店窗户上的灯光,这个时刻对他该有多么大的意义啊!
  他来到了木球草地。绕过了墙角,在草地对面,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就是客店。我们还记得这家客店是市场上的独一无二的房屋。
  他望了一下。没有亮光。一团漆黑。
  他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已经很晚了,客店关了门,这也是很自然的,大家都睡着了,只要叫醒尼克莱斯或者古维根就行,应该去敲客店的大门。他去了。他现在不再奔跑,他一股劲儿冲了上去。
  到了客店那儿,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颗饱受风暴摧残的心灵,在看不见的痉挛中挣扎着,闹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这当儿,他还能对他所爱的人怀着无限的热爱,这才是一颗真正的心。在一切全被吞没的时候,只有温柔还浮在水面上。格温普兰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要突然叫醒蒂。
  他尽量地放轻脚步,走到客店那儿。他认出了从前的狗窝,古维根就是睡在那儿的。这间小屋紧靠着低矮的酒店,有一扇对着广场的小窗。格温普兰在窗格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只要叫醒古维根就行了。
  古维根的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在他这个年纪,”格温普兰对自己说,“自然是睡得很香的。”他又用手背在窗子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重重敲了两下。小屋里仍旧没有动静。他有点不安了,于是转过身来敲客店的前门。
  仍旧没有人回答。
  他已经有点胆寒了,他想:“尼克莱斯老板年纪大了,小伙子睡得很香,老头儿睡得很熟。好,敲得重点吧!”
  他起初在门上轻轻地抓。接着又敲了一阵子,捶了一阵子。现在呢,他使尽了力量撞门。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小时候抱着小蒂在威茅茨敲门的情形。
  哎呀!他拿出爵士的威风,狠狠地敲门啦!
  房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发慌了。
  现在谈不上什么慎重不慎重啦。他大声叫着:“尼克莱斯!古维根!”
  他一面叫,一面望着窗口,看看是不是有蜡烛光。
  客店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亮光。
  他转到车马出入的门口那里,一面撞它,推它,疯狂地摇撼它,一面大声叫着:“于苏斯!奥莫!”
  连狼也没有叫一声。
  他的前额上沁出一颗颗冷汗。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夜色正浓,不过天上的星星很多,能够分辨出市集的模糊轮廓。他看到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广场上空荡荡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木球草地上连一个木棚也没有。马戏班也不见了。没有一个帐篷。没有一个戏台。没有一辆车子。以前蚁聚在这儿的,吵吵嚷嚷的那些跑江湖的,现在都把地盘让给了漆黑阴森的空虚。什么都消失了。
  他心中的焦急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是什么意思呢?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连一个人也没有了吗?难道说过去的生活已经在他身后崩溃了吗?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老天爷!于是他像暴风雨袭击房屋一样,朝客店撞去。他敲便门,敲大门,敲窗户,敲护窗板,敲墙壁。拳脚并用,又害怕,又担心。他叫尼克莱斯,叫古维根,叫费毕,叫维纳斯,叫于苏斯,叫奥莫。他的声音和叫声不停地朝墙壁涌去。有的时候他停下来静听,房屋跟死神一样寂静。他火了,于是又重新开始。叫声,嘭嘭的敲门声,传遍了四面八方。简直可以说这是雷声想唤醒坟墓。
  恐惧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变得可怕了。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也会什么也不怕。他可以踢斯芬克斯,咒天骂地。他使尽所有的办法,一会儿停,一会儿闹,不停地狂呼乱叫着向悲哀的寂静进攻。
  他把客店里所有的人的名字叫了上百遍,只有蒂的名字例外。尽管现在已经精神迷乱,他仍旧出于本能,模模糊糊地采取这个慎重措施。
  大叫大喊已经没有用处,只好从墙头上爬进去。他对自己说:“一定要进去。可是怎么办呢?”他打碎古维根屋里的一块玻璃,把拳头伸进去,手也剐破了;他拉出窗框上的插销,打开窗门。他这时注意到他的宝剑挺得事,于是恼怒地取下宝剑,连剑鞘和剑带一齐扔在地上。接着他踩着墙壁突出的地方往上爬,尽管窗口狭小,还是能够爬进去。他到了客店里面。
  古维根的床隐约可见;可是古维根不在这儿。既然古维根不在这儿,尼克莱斯也不会在自己的床上。整个屋子黑黝黝的。在黑暗里,仿佛使人感觉到一种神秘而空虚的寂静,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怖好像在说:“这儿没有人。”格温普兰焦急地穿过低矮的屋子,撞在桌子上,踩着食具,撞翻了凳子,打翻了水瓶,跨过家具,走到对着院子的门那儿,使膝盖撞开了门,插销飞了出去,门在铰链上转来转去。他看看院子里。“绿箱子”不见了。
               第二章 余烬
  格温普兰离开了客店,开始在泰林曹广场上四处寻找。凡是一天以前停留着戏台、帐篷和篷车的地方,他都去过了。什么也没有。尽管他明明知道板棚里面没有人住,他还是去敲敲。凡是看起来像门或者像窗户的东西,他都要破一敲。黑暗里没有丝毫响声。仿佛死神到这儿来过了似的。
  蚂蚁窝被人踩碎了。足见警察已经采取过某种行动。这种事情,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叫做“扫荡”。泰林曹广场不单是荒无人烟,简直可以说已经“一扫光”了。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无情的爪痕。仿佛他们把这个穷苦市场的所有口袋都翻过来,倒空了。
  格温普兰搜寻了一遍,接着就离开草地,钻入东郊弯弯曲曲的街道,向泰晤士河走去。他在这些夹在围墙和篱笆中间的、纵横交错的小巷中间,拐了几个弯。当他感觉到凉爽的河风扑面吹来,并且听到河水轻轻流动的声音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有一道石栏杆。这是艾弗罗克石壁的栏杆。
  栏杆立在一条狭窄低矮的码头边缘上。下面是笔直插入黑色河水的艾弗罗克石壁。
  格温普兰停了下来,肘弯靠在栏杆上,双手捧着脑袋,望着下面的河水,呆呆地沉思起来。
  他是在看水吗?不。看什么?黑暗。不是外面的黑暗,而是他心里的黑暗。
  在凄凉的夜景(他根本没有注意)远远的地方(他根本没有用眼睛看)能够看见帆桁和桅杆的影子。在艾弗罗克石壁下面,河面上一无所有;不过在河下游不远的地方,码头渐渐越来越低,那儿泊着几条船,有的方才到达,有的正要启碇。这些船是靠石头或者木头修建的系缆平台或者跳板和岸上交通的。所有的船,不论是系缆的也好,抛锚的也好,都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儿。船上既没有走动的响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水手们养成了一个喜欢睡大觉的好习惯,只在干活儿的时候才爬起来。连那些趁晚潮开行的船上的水手们,现在也还没有醒。
  只能看见圆鼓鼓的船身和绳梯交错的索具。一片灰蒙蒙的。这儿那儿,红色的风灯刺破夜雾。
  这一切,格温普兰都没有看见。他正在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命运。
  这个疯狂的幻想家在无情的现实面前陷入了沉思。
  他仿佛听见背后有地震似的声音。这是爵士们的笑声。
  他是从那阵笑声里逃出来的。他是挨了嘴巴出来的。
  打他的人是谁?
  他的哥哥。
  他挨了嘴巴。离开了笑声,像一个受了伤的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巢里,他躲开憎恨,回来寻找爱情。他找到了什么?
  黑暗。
  空无一人。
  一切都不见了。
  他把这个黑暗比作他的梦境。
  多么可怕的崩溃呀!
  格温普兰现在落到了一个凶多吉少的境地——空虚。“绿箱子”没有了,世界也完了。
  他的灵魂已经丧失了感觉。
  他陷入沉思。
  能够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在哪儿?显然的,他们已经被人带走了。命运给他格温普兰的打击是荣华富贵,给他们的反击是灭亡。事情很清楚,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这件事做得非常周密。他们扫荡了集市,他们从尼克莱斯和古维根这儿下手,使他不可能找到线索。残暴无情的失散!社会这个可怕的力量,在上议院里粉碎了他,同时又在小屋子里捣毁了他们。他们都完了。蒂也完了。他永远失掉她了。全能的主!她在哪儿?他当时没有在场保护她!
  尽力猜想失踪亲人的遭遇,等于拷问自己。他现在让自己受这个痛苦。每一个猜想,每一个假定,都使他心里发出一声哀号。
  通过这一连串痛苦的回忆,他想起了那个自称巴基尔费德罗的人,很显然,这个家伙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个人曾经在他脑子里写过一行模糊的字体,他用的墨水非常可怕,使得每个字都变成了火焰;格温普兰今天望着这句谜语式的话,突然懂得了它的意义:“命运不会打开这扇门,不关上另外一扇门的。”
  一切都完了。最后的阴影笼罩着他。每人的命运都有自己的末日。这就是所谓绝望。灵魂里充满了陨落的星星。
  瞧吧!这就是他的处境!
  一阵烟雾过去了。他被卷在烟雾里。浓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侵入了他的脑海。外面是瞎子,心里是醉汉。不过这只维持了一阵烟飘过的工夫。接着,烟雾和他的生活都一起消散了。他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只剩t;他一个人。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完了。黑夜。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他的前途。
  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孤单的同义词是死亡。
  绝望好比一个会计师。它一定要结算一下。什么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它把所有的帐都加在一起,一分一厘也不放过。它责备上天的雷击和针刺。它一定要弄清楚命运的企图。他推测,衡量,计算。
  它表面上虽然阴沉,冷静,可是卫面却流动着炽热的熔岩。
  格温普兰一面检查自己,一面检查自己的命运。
  回顾是可怕的总结!
  我们到了山顶,总要低头望望深谷。我们落到深渊里,总要抬头望望天空。
  我们对自己说:“我本来是在那儿的。”
  格温普兰现在落到了灾难的谷底。来得多么突然啊!可恶的灾难的速度总是惊人的。灾难是那么沉重,以致我们以为它的行动是缓慢的。其实并不如此。从寒冷的程度来看,雪似乎跟冬天一样行动不便;从雪白的颜色来看,它又似乎跟殓尸布一样静止不动。可是到了雪崩的时候,这个看法就站不住了!
  下崩是变成熔炉的需。它虽然足冷冰冰的,可是能够吞噬一切。雪崩包围了格温普兰。他像一个卜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树似的被连根拔起,像一块石子似的被冲出去了。
  他总结一下自己落到什么地步。他在自问自答。失败是一份口供记录。无论哪个法官都不会比一个人的良心更了解自己的案情。
  他在失望之余,心里多么悔恨啊!
  他想把问题弄清楚,解剖自己的良心;这是痛彻骨髓的活体解剖。
  他的离别造成了不幸。这次离别是他主动的吗?在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是自由的吗?不。他感觉到他当了俘虏;逮捕他,拘留他的是监狱吗?不是。是铁链吗?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粘胶。他陷在荣华富贵的泥沼里了。
  谁没有遇到过表面上自由自在,而实际上却是翅膀受到束缚的情形呢?
  他觉得好像看到一张张开的网。乍看起来好像是诱惑,其实却是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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