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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克多尔堡》作者:乔治·桑

乔治·桑(法)
比克多尔城堡
作者:乔治·桑
推荐阅读年龄:10~14岁 ★★★
目录
关于本书
第一章 被遗弃的比克多尔城堡
第二章 比克多尔的守护神
第三章 比克多尔小姐
第四章 神秘的小头像
第五章 丢失的相貌
第六章 要寻找的相貌
第七章 又找到的相貌
第八章 破产
第九章 故地重游
第十章 雕像的传说
天上有片玫瑰云
青蛙王后
《关于本书》
  作者简介
  乔治·桑,(George Sand,1840~1876)法国女小说家。她原名露西·奥罗尔·杜邦(Aurore Dupin),1804年7月1日生于巴黎拿破仑时代一个军官家庭。父亲是第一帝国的军官。她从小由祖母抚养,13岁进入巴黎的修道院,18岁时嫁给杜德望男爵,但她对婚姻并不满意,1831年到巴黎,开始独立生活。
  乔治·桑移居巴黎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从初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卢梭、夏多布里昂和拜伦对她的复杂影响。七月革命后不久,她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安蒂亚娜》(1832),一举成名,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乔治·桑是一位多产作家,她一生写了100卷以上的文艺作品、20卷的回忆录《我的一生》以及大量书简和政论文章。她的小说创作大致可分四阶段:早期作品称为激情小说,代表作有《安蒂亚娜》、《华伦蒂娜》(1832)、《莱莉亚》(1833)等,都描写爱情上不幸的女性,对生活感到失望,不懈地追求独立与自由,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与反抗的意志。第二阶段作品为空想社会主义小说,代表作有《木工小史》(1840)、《康素爱萝》(1843)、《安吉堡的磨工》(1845)等。在这些作品里,他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妇女的命运问题,尽管没能明确地指出解放的道路,但作品毕竟揭露了当时社会的罪恶,攻击了资本主义的财产制度和婚姻制度,进而提出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第三阶段作品为田园小说,代表作有《魔沼》(1846)、《弃儿弗朗索瓦》(1848)和《小法岱特》(1849)。乔治·桑的田园小说以抒情见长,善于描绘大自然绮丽的风光,渲染农村的静温气氛,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第四阶段作品为传奇小说,代表作有《金色树林的美男子》(1858)。
  作品简介
  乔治·桑晚年写了一部童话故事集《祖母的故事》,包括好几个分册,如《说话的橡树》等。这些童话都极富于想象,有些还带有科学幻想的色彩。比克多尔城堡为这本童话集的第一卷中的第一个故事,它讲述一个女孩子在比克多尔城堡中幻想自己见到了仙女,而那仙女就是她的妈妈,为了看清楚这位仙女——也即是她生母——的相貌,她努力地学习绘画,终于用自己的画笔画出了梦中的母亲。这个故事内容很朴实,却被乔治·桑华美细腻的文笔演绎得异常动人。尤其是书中对城堡四周美丽景色的描写,如诗如画,令人读后难以忘怀。
  这本老版的译著还包括了乔治·桑写的另外两个短篇,《天上有朵玫瑰云》里的主人公一直和天上的玫瑰云打交道,在祖姑母的帮助下,终于获得了真正的纺织本领。《青蛙皇后》里的女孩子希望自己帮助一个青蛙解除魔咒而得到美丽的容貌,但却终于发现,只有当别人真心喜欢你的内在,你才能生活在幸福中,才会变得更加美丽。这些故事都具有法国古典童话富于文学性和画面感的特色,虽然在内容上和今天孩子们的生活已经离开很远,但仍然能给我们带来许多心灵上的共鸣,而文中那些富于知识性的细节,也是《祖母的故事》的另外一大特点,小书房的《法国短篇童话精选》中还有作者的一个短篇《灰尘仙女》,也同样选自《祖母的故事》。
  
《作者序——给我的孙女奥洛尔·桑》
  
  问题是要知道有没有仙女。你正是喜爱神秘的年龄,我希望自然界里有神秘,更希望你热爱神秘。
  我呢,我想自然界里是有秘密的;要不然我就不会把它们讲给你听了。
  我们还要研究的就是那些所谓超自然的精灵、神怪和仙女到底在哪里?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它们要到哪里去呢?对于我们有什么样的影响呢?把我们引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问题,连许多大人都弄不明白。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大人也读这些故事,就是我伴你睡觉时讲给你听的故事。
  你的祖母
  
《第一章 被遗弃的比克多尔城堡》
  很早很早以前,在日阿当省的荒原深处有一座被人废弃的城堡叫比克多尔。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山野岭上,显得格外的凄凉,就好像一个人虽然曾经飞黄腾达、红极一时,但终究不得不在无垠的愁苦、贫穷与悲凉中老去一样。
  一天,法国南方一位鼎鼎有名的画家——尊敬的弗洛沙尔德先生,乘坐着邮车,带着他只有8岁的独生女荻安娜从小河边经过。弗洛沙尔德先生刚从芒德城的维西当女修道院把女儿接出来,想把她带到他在阿尔附近的一幢漂亮的小别墅里去,现在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
  三个月来,小姑娘一直害着周期性发烧的毛病,医生叫她回去呼吸呼吸家乡新鲜的空气以作治疗。
  前天晚上,他们不得不计划歇在圣·约翰村,今天被人们叫做圣·约翰·德·加尔村的地方。因为他们父女俩从芒德出发时,要去见一个亲戚,绕道走了一段路。
  那个时候还根本没有铁路,所有事都要比现在的节奏慢,因此他们在两天后才能到家,加上路不太好,使速度更加慢。弗洛沙尔德先生不得不下了车,随车夫一起步行。
   “那前面的是什么?是废墟还是白色的山石?”他向车夫问道。
   “怎么?先生,您难道不知道比克多尔堡吗?”
   “我第一次看见,当然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走过这条路,简直糟透了,根本走不动。”
   “先生,忍忍吧,这条老路比新路近,如果走新路的话离住宿地还有7里,走这条路,就只需走两里地。”
   “我不知道我们是占便宜还是吃亏?如果我们要用5个小时走完这段路的话。”
   “先生您真会开玩笑,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达圣·约翰村了。”
  弗洛沙尔德先生一想起他的小女儿,就忍不住又叹起气来。那正是她发病的日子:他真希望能在她犯病前到达住宿的地方,以便让她躺在暖和的床上休息。
  太阳已经下山了,山谷里的空气湿湿的,加之夜里的清冷和路途的颠簸,如果小荻安娜在车子里发起烧来,他真担心她会病得更厉害。
   “哎!这鬼路!难道这之前没有人走过吗?”他向车夫问道。
   “是的,先生,这条路原本是为城堡所建的,现在城堡都已被废弃了……”
   “为什么没有人住呢?它看上去还是很气派、很富丽堂皇的嘛。”
   “从前它属于一个有钱的爵爷,他在城堡里面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跳舞、唱戏、赌博、宴请,几乎无所不为,最后连自己也毁在了里面。当城堡开始损坏的时候,继承它的主人却已无力进行维修,他后人也没有发迹的,城堡也就一直没能翻修。从外表上看它虽然还算壮观,可是总有一天它会倒在河里,倒塌到我们现在走过的这条路上来。”
   “只要我们今晚过去之前不倒塌,它高兴什么时候倒塌就什么时候倒塌吧!只是这城堡为什么要叫比克多尔这个怪名字呢?”
   “传说在很早以前,这些地方都遭到过火灾。人们都管这种地方叫火山区,所以叫比克多尔,是因为从城堡上面树林里伸出来的那块岩石像被火烧弯了一样。我敢打赌,你肯定从未见过这种地方。”
   “嗯,不,不,不,我对这种地方并不感兴趣,我见得多了。我的朋友,还是请你骑上马,快走吧。”
   “对不起,先生,现在还不能走。我们还得走过花园里制造人工瀑布的蓄水库……虽然库里已没有什么水了,可还有不少的瓦砾和石块,我还是小心地牵住我的牲口为好。不过这里不太危险,您也不用担心您的小姑娘。”
  弗洛沙尔德答道:“就算没有什么危险,我仍然情愿把她抱在我怀里,碰到难走的地方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
   “好的,先生,已经到了,就按照您说的办吧。”
  画家叫住车子,把他的小荻安娜从车里抱了出来,她正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看样子烧热病的痛苦正折磨着她。
  这时车夫说:“走上这座台阶,再穿过露天阳台,你我便可同时到达路的拐弯处了。”
  弗洛沙尔德走上了台阶,怀里始终抱着他的宝贝女儿。这些台阶虽已破旧不堪,但是仍依稀可见当年的贵族风范。台阶两旁竖立着漂亮的栏杆和间隔适度的塑像。露天阳台原本是铺了石板的栖息地,现在却已成了野生植物的乐园。一些不知名的小草顽强地从石头缝里挤了出来,当年那些盆栽的娇贵的观赏树种,经过多年的风雨的洗礼,如今仍顽强地在风中摇曳,而那些野生的土松和青橡树,也更显得生机勃发,枝繁叶茂。石板上紫色的金银花藤和密密匝匝的野蔷薇纠集在一起,让人一点也分出个彼此,青悠悠的长春藤更是铺排得像一张厚厚的地毯一样,使人无从下脚。碧嫩的蛇蛋果藤蔓,顺着台阶,像弯弯曲曲的阿拉伯文字一样,一直爬到了塑像的基座上。此情此景,也许是露天阳台有史以来最美丽的时刻,但是弗洛沙尔德只是一个沙龙画家,他向来不大注意美丽的大自然,更何况此刻这些茂密的野生植物让他觉得有些举步维艰,他怎么会感觉得到它们的美丽呢!为了不让荆棘戳伤她女儿美丽的脸庞,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这时,他忽然听到马蹄踏翻石头的响声和车夫不停地叫骂、叹息声,他想车夫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办呢?如何去援救车夫呢?自己怀里还抱着生病的孩子。就在画家不知所措的时候,车夫的叫骂声惊醒了小荻安娜,她明白此刻必须有人去搭救那可怜的车夫,因而她就表现出了她性格中温柔和懂事的一面,使她父亲得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她很懂事地对父亲说道:“快去吧,爸爸,这花园很漂亮,我很喜欢它,您只把您的外套留给我就行了。我在这儿等着您,您不要着急,待会儿您再回到这个大花盆边上来接我就是了。”
   画家帮女儿裹好大衣后,急急忙忙跑下去看个究竟。车夫倒是没出什么事,只是马车在越过残壁断垣时被颠翻了,两个车轮给被撞破了,一匹马跌倒了,膝盖骨也被弄伤了。此刻车夫正满脸沮丧,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弗洛沙尔德看到车夫这副模样尽管有些恼火,但他又不好发作,便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天色已暗,可还要走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该如何是好呢?在没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不如干脆让车夫一人留下处理麻烦算了,他还是赶快去找他的荻安娜。他女儿倒是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睡在花盆旁边,而是异常清醒快乐地迎了上来。
   她奶声奶气地对画家说道:“我的好爸爸,我站在阳台边上,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想车夫是对的,马受了伤,车子也挂了彩,今晚我们就不要继续往前走了吧。当我正为您的焦躁情绪担心时,我忽然听到有一位太太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抬头望去,看见她正把手臂伸向城堡,邀请我们进去做客呢!既然如此,我们就进去吧,我想她肯定会好好招待我们,让我们感到满意的。”
   “我的乖女儿,这个城堡根本就没人住,也看不见人影,哪有一位什么太太呢?”
   “爸爸,也许是因为天色已近黄昏的原因,您看不见那位太太,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您瞧,她总是指着大门告诉我们应该如何进去。”
   弗洛沙尔德顺着荻安娜所指的方向望去,原来那是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神态显得和蔼、欢悦,似乎要给来宾指出进城堡的路径一样,它应该是神话中叫“迎宾”一类的人物。
   父亲对女儿说:“她对你说的话,都是你的梦言,你把那尊塑像当做一位太太了。”
   “不,爸爸,我不是做梦,我们应该照她的希望去做。”
   弗洛沙尔德不想让生病的孩子扫兴。他瞧了一眼城堡的正门。城堡的装饰,依旧富丽、坚实、显赫而且气派。藤蔓从阳台上垂下来,附着在雕塑而成的花朵上,显示着昔日的风采。
   他不由得想道:“是的,也许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地方之前,这里好歹也可做一个安身的栖所,给孩子找个角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实际上,这座厅堂已经残破不堪,成了薄荷、白辱草等各种草木的乐园;支撑房顶的圆柱,也有很多已经倒塌在地上,还勉强支撑着的柱子本身也是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弗洛沙尔德先生一见这副情形,正想退出去时,车夫刚好也走进来找他。
   车夫说:“先生,您随我来,这里面还有一个相当坚实的小板房,你们可以在那儿好好地过一夜。”
   “在这儿过夜?即使我们今晚无法赶到城里,难道就不能到某个农庄或哪位乡下人的家里去借住一晚吗?”
   “先生,这不可能,马和车都已经不能动了,而您的行李也都还在车里面哩。”
   “我的东西不多,拿出来也不难。一匹马驮行李,一匹马让我和女儿骑着,你带我们到离这儿最近的一家住宅去就行了。”
   “先生,今晚我们根本无法到达任何一家住宅。即便是白天,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地方,更何况是晚上,山路难走,我可怜的老马又都跌伤了。愿上帝保佑!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小姑娘休息。你带着一些饮食,我为我的牲口带着一袋荞麦,并给它们找好了一个马厩,今晚我们还不至于饿死。我这就去给你们找个房间,有门也有屏风,屋顶也还没塌。然后把你的行李和车里的坐垫一起拿来,将就睡一觉,时间很容易过去的。”
   弗洛沙尔德答道:“好吧,看来你的气色恢复得不错,就照你说的办吧。这里一定有个守护城堡的人是你所认识的,他或许会让我们住下的。”
   “这儿没有什么守护人,只有比克多尔城堡自己守护着自己。因为这里既没有什么可拿走的,也没有……好吧,以后再说这些。现在我们到了从前的洗澡间,这里面既不会有老鼠,也没有猫头鹰、蛇之类的东西,先生,您就进来吧。”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穿过了几间废弃的、破损程度不一的房子,走到了一间矮小的坚实木板房面前,这小房子与别的屋子没有两样,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只是在它的正面,看来像是各种建筑样式的大拼盘,它处在院子当中,状如游廊,里面也关闭得很严实,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坏。其格局摹仿了古代的公共浴池,只不过面积小一点。
   车夫拿来了车上的蜡烛和灯,用火石把它点燃。弗洛沙尔德看清这里面确实可以凑合着住人。
   他坐到一根石柱的基座上,让车夫去拿了垫子和其他东西,以便把荻安娜抱来坐在他的膝上。
   荻安娜便对父亲说:“不,爸爸,谢谢您了,今晚能借宿在这样美丽的城堡我的确感到很高兴。我感觉我的病完全好了,为了把事情安排得快些,我们还是去帮助车夫吧,我想您一定饿了,我呢,也很想尝尝小篮子里的水果和点心。”
   画家先生看到他病中的小女儿是如此的勇敢,也禁不住领着女儿,帮忙做起事来。15分钟后,篮子、箱子、垫子、大衣等所有的物品都一古脑儿从车里搬到了这古宅的洗澡间里。车夫发现车里还有两瓶好酒,很高兴。小荻安娜也没有忘记她的洋娃娃,先前翻车的时候,洋娃娃跌坏了一只胳膊,她很想哭,但因为看到父亲正为一些更贵重的东西被打破而唉声叹气时,她便努力控制自己不再抱怨,不再添乱。
   车夫拿着酒,用热切的眼光望着父女俩。弗洛沙尔德便对他说道:“呃,你这样忠心地侍候我们,又为我们找了一个栖身的地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诺马列西,先生。”
   “噢!诺马列西,咱们一起吃晚饭吧,这个房子也不小,如果你觉得不错的话,也到这里面来睡吧。”
   “不,谢谢了,先生,我还得去包扎、照看我的牲口。在发生这种倒霉的事情后,如果有杯酒来解解闷,我想谁也不会拒绝。好啦!我这就把饭给您摆上。荻安娜,你如果要喝水,我知道泉水在什么地方。我也有孩子,我知道该怎样照顾好孩子,我来给她铺床吧!”
   快乐的车夫一边说着一边把所有的东西都布置妥当了。房间里没有凳椅,只有一个大理石制成的澡盆在中央,看上去像个有台阶的讲台,可以在那儿舒服地坐下来。从前做洗澡用的清泉还在院子里汩汩地喷流,小荻安娜盛了一小银杯喝了起来,画家先生和车夫一人一瓶酒,连酒杯也不用就吃起他们的晚餐来。晚餐看来也还丰盛,有鸡、面包、火腿和糖果,荻安娜感到很高兴。
   弗洛沙尔德先生边吃边看着他的小女儿。她一直兴奋地说这说那,没有一点睡意,看上去很快活。等到女儿吃饱饭后,父亲不得不命令她去休息。他们在澡盆边的大理石槽内铺上垫子和大衣,权且当是一张床。那时正值盛夏,天气格外的清朗,皎洁的月光如碎金般洒落在房子里,加上烛光的映照,屋子里显得很有诗意。室内的壁画随处可见,可以看到江河树林中的仙女,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跳着舞,只是有些画像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没有了头;还可见天花板上鸟儿在雕刻成的花丛中飞翔,扑打着比他们自己还要肥大的蝴蝶儿。小荻安娜静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睁着眼睛等待瞌睡的降临。她望着墙上那些跳舞的仙女,感觉她们就像仍然在参加快乐的节日盛会一样。
《第二章 比克多尔的守护神》
  
   成了随身仆人的车夫正在清理着晚餐的残羹。弗洛沙尔德以为小荻安娜已经睡着了,于是对车夫说道:“你跟我讲,这个城堡没有任何人照管,我想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车夫犹豫了半天,但到底没能拗过豪爽的画家给他的那瓶好酒的力量,借着酒胆,他禁不住拉开了话匣:“先生,你们是受过教育的人,也许不会相信这些事情,认为这简直荒唐可笑。”
   “噢!我可爱的人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我的确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但我还是很乐意听听那些神秘的故事。告诉我吧,这个城堡一定有个神奇的传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好吧!先生,您听着。我说比克多尔城堡自己照看自己,那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实际上它是由一位带着面纱的太太照管着的。”
   “那这位罩面纱的太太又是谁呢?”
   “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有人说她是这城堡里从前一位公主的幽灵,每天晚上都要来此巡视;又有人说她是一位穿着古代服装的大活人。”
   “那么说我们将有幸看到她?”
   “不,您无法看见她。她现在也许就在望楼或阳台上向我们发出邀请呢,只是我们听不见而已。其实她是一位很有礼貌的太太,她有时候会邀请过往行人进来,也希望过路人主动地到她家里做客。如若他们不接受邀请,她便会把他们的牲畜绊倒,车子掀翻。如果过客是步行的话,她就让许多石头滚下山,拦住他们的去路。所以说我们所遭遇到的小插曲,并不是偶然的。如果您坚持要继续往前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更倒霉的事情发生。”
   “哦!上帝,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的原因了。”
   “别的地方!我想那结果会更糟。就算是到了城里,一点儿也不安静、卫生,最多只是晚餐大概会好点。可是我却觉得今夜的晚餐说不出的好!”
   “晚餐的确不赖,住在这儿感觉也还可以,只是我对戴面纱太太的故事感到有些好奇。没有她的邀请,擅自闯入她的家中,她会生气吗?”
   “我们根本没法看见她,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她不恶毒也从未害过人,此刻她既不会生气,也不会出来的。但过路人也计可能听见一种声音对你喝斥:‘出去!’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会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配着你,就好像有80匹马把你往外面拉一样。”
   “既然我们没有被邀请,那是不是会碰到这种事呢?”
   “对不起,先生,我想我们已经被邀请过了,只是没听见罢了。”
   弗洛沙尔德突然想起小荻安娜曾对他说过,她听见阳台上的雕像对她讲过话,便对车夫说:“小声点,这孩子曾经梦见过这种事情,不要让她误以为这种荒诞的事情是真的。”
   诺马列西立刻像孩子般地叫嚷道:“啊,她听见了!先生,没错,戴面纱的太太一向很爱孩子。她之所以掀翻了你的车子,是因为看到你走过去而不理睬她。”
   “有这样好客的主人吗?玩弄这种鬼把戏,还弄伤了你的牲口。”
   “说实在的,她只是想拦住车子,我的牲口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只不过流了一点血,车子明天我会把它修理好,那时你也可以另外租辆车子。您打算今晚到圣·约翰村住宿,是不是有人在等着您呢?您是怕不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会让他们着急吧!其实您的旅程耽误了不过几个钟头。”
   弗洛沙尔德看着车夫那不急不慌、不紧不慢、了无牵挂的神态,担心他又会遵从罩面纱太太的什么新花样,便回答道:“一点也没错,明天一大清早我们就必须出发,把今天损失掉的时间补回来。”
   其实,弗洛沙尔德根本就没和家里的人约定什么日子。他妻子既不知道小荻安娜在修道院生了病,也没有在暑期前把她接回家的打算。
   “喂!”弗洛沙尔德对车夫说,“我想睡觉的时间该到了,你如果觉得睡在这儿比和你的牲口睡在一起更好的话,只要你愿意,我不反对你睡这儿。”
   “不,”车夫答道,“先生,您实在是太好了,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不和牲口在一起就睡不着。您一人和小荻安娜睡在这儿,害怕吗?”
   “笑话!既然我无法看见那位太太,又怎么会害怕呢。还有,既然从未有人见过她,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她戴着面纱呢?”
   “我也不太清楚,先生,不过这绝非我一个人瞎编的,这个传说由来已久。我决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但我还是会不知不觉相信了。不过我没做过使城堡的神明不高兴的事。”
   画家乘机说道:“好啦!去睡吧,天一亮就到这儿来,别耽误了。好一点、快一点侍候我们,不会让你后悔的。”
   此刻,弗洛沙尔德和女儿单独呆在一起,他走近她,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了她的手。很奇怪她的脸颊和手都不再发烧,他感到很高兴,虽然他对孩子烧热病的情况所知甚少,但还是又试了试她的脉搏。小荻安娜吻了一下父亲,说:“亲爱的爸爸,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我的洋娃娃还在发烧呢,您最好不要去打扰它。”
   荻安娜这孩子一向温柔可爱,从未想过要抱怨别人。这时候她的气色十分安祥,也显得很快乐,她父亲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但随即又想道:“这孩子的病等会儿又要发作了,当她自以为听见雕像说话的时候,不过是发烧时的呓语,只是犯病的时间稍短而已。或许修道院的生活还真的不适合她,出来换换空气,说不定真会把她的病医好。让她呆在家中,妻子也应该不会生气。”
   画家先生想法盖好东西,躺在女儿旁边的阶梯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他的体魄,看上去和健康的年轻人简直一样。
   其实弗洛沙尔德先生不足40岁,他为人谦和有礼,长得也英俊潇洒,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因为人画像赚了很多钱,是那种浪漫多情的人物。他画的人像总是很完美,很靓丽。说实在的,凡是他所画过的人像都是一个模式,因为他脑子里漂亮美丽的形象已经定型,他很少修改,总是不断地如此炮制,惟一忠实表现的就是所画对象的头发和服饰,而且惟妙惟肖,可以说,这是他画人像的又一大特点。他精于描摹衣服变化万千的色调,头发如漫云舒卷的万种风情和丝带的那种轻飘飘、若隐若现的轻盈。他在一些画里所描绘的垫子或鹦鹉一类的饰物,人们一眼就可认出来。当然,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才气。在他那一圈子里,他甚至还算得上相当有名气,只是缺乏创见、天才、真情实感的表现而已。不过他也不能那样做。他之所以得到了成功,太太们之所以觉得他画得很像,就是因为他总是把她们画得既年轻、又漂亮。那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们宁愿去请他,也不愿找什么绘画大师,因为大师们可能会毫无顾忌地真实地描绘出她们脸上的皱纹或某些缺陷。
   弗洛沙尔德鳏居两年之后,第二次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这女人出身于贫苦善良之家,她把他尊崇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她即年轻又漂亮,智商本来也不算太低,只是因为漂亮,又十分在意漂亮,使她没有时间去接受教育,拥有深刻的思想。她没法担当起教育他丈夫前妻女儿的责任,她不知道该怎样和小荻安娜嬉耍游戏。即便知道,她也没这份空闲,这份心思,因为她总想一次比一次更漂亮,每天像走马灯似的换上十多套衣服。所以她便推卸了这份责任,竭力劝说费洛沙尔德把女儿送到修建院去,说那儿有许多小伴侣,要比在家里做个独生女快乐些。
   弗洛沙尔德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他深知他的妻子有些轻浮,但他总认为她终日只想到打扮无非是想讨他的欢心。她妻子也总是说她的装扮会使他有机会细心揣摩女人的服饰,对他的绘画特别是服饰部分会很有帮助。
   弗洛沙尔德躺在这古堡的浴室中,思绪不断地飞扬:他富有的女主顾,他急于要恢复的工作,马车被掀翻了,小荻安娜的幻觉和车夫听说神秘故事的巧合,罩面纱的太太,对神秘故事深信不疑的乡下车夫,还有服饰变化不断的美貌的妻子,他生病的但也许已经好了的乖乖女……他沉没在这些回忆里,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并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哦!给你们讲了这么多关于小荻安娜爸爸、妈妈的事情,是不是让你们等得不耐烦了,不过我还是要冒着让你们厌烦的危险,特别谈一谈荻安娜为什么是一个娴静又喜欢思考的女孩子。她同她的保姆孤独地度过了她童年的第一个阶段,这女人虽然爱她,但几乎不同她讲什么话。她只能尽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去理解、思考一切,因此她脑海中除了孤独以外,还有很多不为外人了解的稀奇古怪的想法。读者诸位了解了这件事后,对于下面我将要叙述到的有关她的一些事情,便会感到不足为奇了。可以说,她在比克多尔城堡里,思维是何等的活跃,精神是怎样地受到了冲击。
   现在我们把思绪转回来。小荻安娜是不是此刻也睡着了呢?没有,当她听见父亲发出鼾声时,便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朝周围转来转去。那间大的圆屋子里黑沉沉的,屋顶也不高,墙上挂着从车上拿下来的那盏小灯,灯光暗淡且有些颤颤悠悠。小荻安娜隐隐约约分辨得出她前面出现的一两个着古装的舞女。那个儿高个儿的女郎最难看但却保存得最好:她身着淡绿色衣裳,还相当鲜艳,脸部因受潮气的侵润,已完全看不清了,裸露的四肢倒是线条完整。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的荻安娜,好像听见车夫对爸爸说起关于戴面纱太太的故事。她似乎感到关于古堡的传说和这个面孔隐没了的女郎可能有关联。
   她想道:“我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认为这个故事荒唐而可笑,我敢肯定那位太太在露天阳台上对我说过话,而且她的声音好甜、好美,我真想再听她说说话,爸爸老以为我在生病,要不是怕他不高兴,我一定起身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里不可。”
   正当她在遐想漫游的当儿,灯光一下子熄灭了。转眼间她看见一道美丽的蓝色光芒照射到了屋子里面,在这柔柔的光芒中,她望见那着古装的舞女奇迹般地从墙上径直向她走来。
   你们不要以为此刻荻安娜会感到害怕。这舞女体态窈窕,让人一望就觉得爽心悦目。她披着一件饰有细细密密、别致优雅的褶折的纱裙,一条宝石缀成的腰带,轻轻地往纱裙上一扣,加上轻盈优美体态的衬托,周身仿佛都缀满了银色的鳞片状饰物,散发出了一种挡不住的艳光。她头上缠着一幅薄如蝉翼的面纱,栗色的发辫如瀑布般飘洒在雪白的肩上,轻柔的面纱罩住了她秀美的脸庞,只隐隐地觉得轮廓是如此的清秀优美,唯有清幽幽的双眸显得格外的清澈、闪亮。她双腿裸露,如荷藕般的粉臂也一直袒露到肩上,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完美无缺。总而言之,这优雅清爽的形象与墙壁上那模糊不清、苍白无力的仙女画像,简直判若两人。
   这舞女轻轻地走到小姑娘身旁,生怕惊醒她旁边的弗洛沙尔德先生,她躬下身子,亲昵地吻了一下小荻安娜的前额。小荻安娜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额上却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小女孩想留住这可爱的太太,并报答她的慈爱,便伸出双臂想搂住那位太太的脖子,可是她拥抱到的只是一个影子。
   于是她对那太太说道:“哎呀,我怎么摸不着你呢,你就好像虚无缥缈的雾霭一样,不过你至少得告诉我,让我明白先前对我说话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那太太答道:“是的,没错,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去吗?”
   “我很乐意。不过您能不能先帮我治好病,以便让我爸爸放心。”
   “没问题,把你的手伸出来。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生病了。”
   孩子没有任何猜疑地就把手伸了过去,虽然她无法摸到仙女的手,但却感到有一种甜丝丝的快意迅速浸润了整个身心。
   她们径直走出了房间。
   “你想去哪儿?”那太太问。
   “随你便。”小姑娘答道。
   “你想再回到露天阳台上去吗?”
   “我觉得那阳台上盘根错节的灌木荆棘和鲜花盛开的草丛真是不错。”
   “你不想到我的城堡里去看看吗?那儿还要更漂亮些!”
   “可惜它们暴露在烈日阳光下,已经完全颓败荒废了。”
   “不,你错了。只有没经过我允许参观城堡的人,才会有如此感觉。”
   “那!那你允许我参观吗?”
   “当然允许,你看!”
   小女孩脑海里的废墟,立刻变成了另外一幅美丽的景象:雅致的回廊、气派的大十字窗户、镶着水晶的吊灯以及到处贴金浮雕的天花板。黑色的大理石巨形人像高举着火炬,矗立在进门的地方。其他的雕像有玛瑙的、白色大理石的、青铜的,还有些镀金的,它们的下面都铺垫了一些精雕细刻的台座。地下铺着用大理石、玻璃碎片等拼成的各种图案,中间还镶着一些珍禽异兽和奇花异草,让小女孩感到一眼望不到边。这时她又听到时隐时现的来自远方的美妙音乐,喜爱音乐的小荻安娜不由得开始跑起来,她急着想去看跳舞,因为她相信那仙女太太肯定会带她去跳舞。
   仙女便问她:“你真的非常喜欢跳舞吗?”
   她回答道:“不,我双腿无力,从来就没跳过舞,但我喜欢看优美动人的场面,十分希望能看到你们像我在图画中所见到的那一样,围成一圈,手牵着手跳。”
   她们来到了四面都装着镜子的一个大厅,仙女一下子都不见了。眨眼功夫,一群蒙着面纱,身穿浅绿色服装的仙女缓缓走了出来。在不见人影的乐队的伴奏下,她们和着悠扬典雅的舞曲,在由很多块玻璃砖拼成的镜子中,迈开了轻盈的舞步。荻安娜怀着极高的兴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这一切,直到感觉眼睛有些疲惫,似乎要睡着的时候,仙女那凉丝丝的纤手又把她拍醒了。等小女孩睁开眼睛,她们已经来到了另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大厅中央放着一张由黄金做成的桌子,形状奇美,上面堆满了平常难得一见的糕点、糖果、水果和鲜花,并一直堆到接近了天花板的地方。
   仙女微微一笑:“想吃什么就随便拿吧!”小荻安娜回答道:“我什么也不想吃,我热得好像刚跳过舞一样,只想喝点儿凉水。”仙女隔着纱巾,向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她顿时感到心里就像喝了甘泉一样觉得很舒畅。“好了,你现在没问题了,还想看什么吗?”“您让我看的我都想看。”“你是不是拿不定主意看什么?”“您能让我看看这么多神仙的真面目吗?”从前小荻安娜看过一本古老的神话故事,书中有一些形象起初她觉得很美,但后来她有些不耐烦起来,觉得那些形象很丑陋。她猜想仙女那里一定有些十分美的画图,她想趁机看看。仙女对她的这个要求,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奇。她把小女孩带到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里布满了各种神话人物的画像,画中的人物形象都是真人一样大小。小荻安娜先是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接着便萌生了想让他们也活动起来的想法。
   她向仙女问道:“能让他们走到我这儿来吗?”
   话刚一落音,这众多的神灵便纷纷从镜框中走了出来,把小女孩和仙女团团围住,接着便像云雾般冉冉上升,好像快乐的鸟儿在林中追逐一样,老在天花板上不停地旋转。他们像疾风般在小荻安娜面前晃过,让她根本无法看清他们,反而使她感到更加疲倦。只是朦朦胧胧认出她在书中所钟爱的几个人物,像手捧金杯、典雅大方的青春女神赫柏,和孔雀呆在一起的婚姻女神朱偌,手握花绳的花神弗洛尔,头戴小帽、面容和蔼可亲的商业之神墨耳库里……
   小女孩便又对仙女说道:“还是带我到花园里去吧,这房间里太热了。”
   片刻间她便来到了露天阳台。不过此时的情景与当初所见的荒凉场面已大不相同,这里成了一座百花争妍的花坛。宽大的花田中,各种各样的花朵组成了万千种图案,就好似一块富丽豪华的大地毯。铺着砂砾的小径,经过各色石子的装点,俨然一幅幅美仑美奂的拼花图案。仪态万千的雕像,齐声唱着赞美的诗篇,在吟颂着宇宙间星星、月亮的光芒。小荻安娜刚有看看和她名字一样的女神的一闪念,那女神便悄声无息地来到了她面前。体态如空中的云彩,变化万千。时而身材高大,手擎弓箭,耀耀闪光,如大力神一般,时而又变得很轻很小,如快乐的小燕子一般……小荻安娜目光始终跟着那个女神,终觉有些疲倦,便对先前那仙女说:“现在我好想吻你。”
   仙女随即把她搂入怀中,轻声对她说道:“你是想睡了。睡吧!只是等你醒来的时候,别忘了我给你看过的这些东西。”
   荻安娜这一觉睡得很沉,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仍然是睡在大理石的水槽中,仍牵着她的洋娃娃的小手一直未松。此时天色已经泛白,黎明的曙光赶走了蓝色的月光。弗洛沙尔德先生已经起床,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正独自一人刮着胡子。在那个时代,一个讲究礼仪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早上不把胡子刮干净都是显得缺乏教养的。
《第三章 比克多尔小姐》
 
   荻安娜站起身来,扣上衣扣,穿好鞋子,让父亲把镜子借给她,她想赶在爸爸和车夫起程之前,好好打扮一下儿。弗洛沙尔德深知女儿是个细心、讲穿戴、爱干净的乖乖女,便让她一人留在房中打扮,并叮嘱道:“如果要出去的话,千万要注意脚下,以免摔伤,不要在城堡的残壁断垣中乱跑。”
   荻安娜打扮完毕,又把洗脸用的东西收拾好。看见她的父亲还没回来,便想出去看看那些断壁残垣,并希望再见到昨晚同仙女一起看过的那些美丽的东西和动人场面。但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上下几层的房屋都塌在了一块,分不出它们原先所在的部位,螺旋式的楼梯不是被扭弯了便是彻底断脱。大家可能清楚,这些建筑其实在早先是有过辉煌的。在破损的大理石上还有镀金的残余,精美的壁炉仍孤零零地站在墙边的地上;墙壁上还保存着当年绘画的一些痕迹;地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废物碎片;被老鼠咬坏的壁毯上面,还分辨得出花瓶的图案和褪了色的皇后面孔;风神翅上的青铜镀金羽翼,大理石做成的爱神丘比特的小手,都从蜡台上坠落了下来;彩色的玻璃碎片,在青翠的草丛中闪着耀眼的光芒。总而言之,这一切当年王公贵族的奢华见证此刻都已成为乌有,变成了一堆破烂。
   荻安娜不明白这样气势恢宏的,特别是在山坳里从正面看更显气派的城堡,为什么也会被人荒废。她甚至想到:“别人告诉我,说我发烧病一犯,就会有些神志不清,也许我现在所见,不过是梦中的情形。我昨晚并没有发烧,所看到的那些美丽情形才应该是真的。我现在感觉并未犯病,看来正如仙女所言,只有得到她允许的人,才能有幸见识城堡的美丽与真实,而我昨晚被邀请了,我应该为昨晚所见的景象感到满足才对。”
   荻安娜试图去寻找昨夜所见到的富丽堂皇的房间、气势宏伟的回廊、精巧别致的图画和雕像、堆满糖果的奢华金桌,可一切努力都是枉然。她怅然若失地走进花园,这里面只有白兰、剑麻、凤尾一类的野草。在常人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荒凉不堪,但小荻安娜却感到这一些荆棘野草并不比别的名贵植物丑陋、低贱。当她跑到花坛里面寻找草莓的时候,看见昔日那些用彩色石子、大理石拼成的对称图案的痕迹,不由来了几分兴致,忍不住拾起几片过去用大理石、玻璃碎片等嵌成的摩色图案,装进了口袋。她又走到露天阳台边,在小树丛中寻找第一天跟她说话的雕像。它仍立在大石花坛的旁边,手臂依旧挥向城堡进门的方向,只是不再说话。其实,她未罩面纱,而且没有嘴,头颅只剩下了后半部,一段残破的纱巾碎片仍然缠在它的石刻的头发上,指望它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别的雕像,由于那些不懂事的顽皮野孩子的破坏和时间的风化、腐蚀,其情形比这还要惨。有些痛惜这种破坏的聪明人,便故意杜撰出这城堡由一个没有面孔的太太守卫着,并扬善惩恶的故事来,以警醒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再加上原来在阳台的下面,在城堡围墙和小溪之间,又有一段狭窄难行的路,从那儿经过的车辆,确有几回出过事,一般比小荻安娜懂事的人,在经过这人迹罕至,到处是残壁断垣的荒凉古堡,又会情不自禁产生一种恐惧感,大家便真以为有位神灵守护城堡,并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出去,这样一来,还真没有人再敢在此破坏撒野了。眼前这些雕像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的已经风化,有的则静静地倒卧在草丛中,说明它们受摧残的时间已经久远。
   小女孩仔细打量着这尊跟她讲过话的雕像,发现她就是那位可亲可爱的仙女,也认出她就是昨晚那间屋子里墙壁上所画的那个舞女的形象。从某一角度来说,即使她随意想象,在形态上、服饰上人物大都是同一模式,都是文艺复兴时代典型的仿古神像,这两尊雕像也恰巧如此。可见小荻安娜的幻觉虽然不大可靠,却也算所见所闻的一个映象,应该说记忆力还是相当不错的。
   当她感觉有些疲倦了,便去寻找父亲,父亲此时正在阳台下面,忙着催促车夫修补马车。车夫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制造马车的人,这伙计虽然不算太笨,但由于没有合适的工具,修起来也慢得很。
   车夫看到荻安娜便说:“小姐,忍着点。我为你找了些新鲜的奶油和樱桃,还有一点黑面包,也不算太坏,如果你愿意回去用早点,我这就送到你的房间里去,兴许那样会让你解解闷。”
   小荻安娜回答道:“谢谢你的关心,我根本就不觉得闷,不过我还是回去吃点东西吧。”
   她父亲又问道:“荻安娜,你还好吗,昨晚睡得怎样?”
   “不,爸爸,我没睡多久,但是我玩得很开心。”
   “哦,你是说在梦中玩耍吗?都做了些什么快乐的梦?这可真是个好兆头。好啦,去吃你的早点吧。”
   弗洛沙尔德目送着女儿走开,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女儿虽然苍白瘦弱却天生一个好性情,对一切事都能随遇而安,从不让自己的痛苦去烦扰别人,即使环境再差,也能表现出少有的沉静、天真和快乐。
   他想道:“我真不明白我的妻子为什么要把她送出去,虽然我知道我那在芒德城当修道院院长的姐姐待她不错,但我的妻子也应当更疼爱她才是。她在家里一点儿也不闹事,是那样的娴静,又是那样的知足常乐。”
   小女孩转回浴室,看到门楣上刻着一行已经磨损了一半的字迹,凭着她的识字功底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并念出声道:“荻安娜的浴室。”
   她含笑自言自语道:“真奇怪,这岂不是到了我自己家里么?要是有水,我还真想在这洗个澡,可惜现在只能在这儿吃饭睡觉了。”
   此刻她觉得车夫给她摆在浴盆台阶上的早点真是美味极了,吃完以后,她情不自禁地有了要用一幅图画来描绘的想法。
   其实她是不会画画的。她父亲从未教过她,偶尔她在父亲工作间的角落里想涂涂抹抹时,父亲也会给她纸和笔。但那时她都是临摹父亲所描绘的人像。弗洛沙尔德虽然有时会被孩子临摹的滑稽图像弄得开怀大笑,但他从未打算逼孩子将来继承他的事业,而且他认为孩子不具备任何绘画天赋。
   荻安娜在修道院度过的一年时光里,也没有人教过她画画。那时候,人们除非为了谋生,一般不接受艺术教育,不以绘画为职业的。弗洛沙尔德既然家境已经富裕,自然希望女儿将来成为一位高贵的小姐,成为一个只会讲究穿戴,伶牙俐齿却没有思想的漂亮妞儿。但是荻安娜天生就对绘画情有独钟。她非常留意所碰到的每幅画、每尊雕像、每张照片,并时不时地加以揣摩。修道院的礼拜会堂里,有几尊圣女雕像和几幅油画曾使她感过兴趣。但当她望见这城堡浴室的壁画,又朦朦胧胧记起昨夜仙女带她看过的景象时,她陡然感觉眼前的这些东西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美丽无比,修道院里的那些图画,简直无价值可言。
   她突然想起当她把两本画册收进箱子的时候,他父亲曾对她说如果她有兴趣涂抹的话,那本小的就属于她。
   她翻出那本画册,拿出小刀削尖了铅笔,下意识地描绘起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穿着绿色纱裙的美丽仙女。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柔和,小荻安娜感到整个城堡的空气都是如此的清爽,她似乎记起那仙女并没跳舞,她的双脚踏着云彩,缓缓而来,步子轻盈而不慌乱,她和她的姊妹们手拉着手,但没有表示要跳舞的意思,只是含笑的看着小女孩,显得柔美而端庄。
   修道院里虽然禁止阅读教义之外的寓言、神话,但小荻安娜却并没有忘记那些神话故事,她自言自语道:“也许这又是一位缪斯女神。”
   荻安娜一边想象,一边不停地描摹,第一次不满意,就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画满了半本画册,仍觉得没画出她心目中理想的人物形象。正在她想继续画下去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只小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十分陈旧,但面貌姣好端庄,这女孩打量着她的绘画,用一种嘲讽的口气对她说道:“你把仙女的像画在书上,当玩意儿玩,你?”
   荻安娜答道:“是的,难道你不是这样吗?”“我!从不,我可从来不画坏书,我的父亲也不允许我那样做。”“可是我的爸爸给我这个本子画着玩。”荻安娜答道。“是吗?那你的父亲一定很有钱?”“钱?上帝啊,我不懂。”“有没有钱你都不知道?”“是不太清楚,我从来没去想过这事。”“那你一定是有钱,因为你用不着为钱发愁,我呢,我可知道什么叫贫穷。”“你是说你很贫穷……我,我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但我可去问爸爸……”
   “噢!你以为我是乞丐吗?你,你!真没礼貌,你以为你穿的是丝裙,我穿的是土布衣服,你就要比我高贵吗?我呀,我是布郎士·德·比克多尔小姐,比克多尔侯爵的女儿。你,你不过是一个画家的女儿。”
   荻安娜对她有些过份的夸耀也不生气,只是奇怪这女孩怎么会认识她,便问道:“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刚才,我在我们的城堡的庭园中看见了你爸爸,他正在那儿和我父亲说话,因此我知道你们在这儿过了一夜,你父亲还向我们表示歉意,我爸爸邀请你们到一个陈设得好一些的房子去住,不要住在这荒废的城堡里,我来就是要你到我家的新房子去吃午饭。我爸爸可是一个真正的爵爷。”
   小荻安娜回答道:“我只跟我的父亲走,但是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认为这城堡已经荒凉无用了呢?我始终认为它是很美丽的,也许你们并不真正清楚里面的东西。”
   德·比克多尔小姐骄傲自得的神情顿时透露出几分凄苦和无奈:“里面的东西?你用不着讥笑我们,那里面只有野蛇、蝙蝠和黄麻,我知道我们没能保护好祖先的财产,我们被迫过起乡下小绅士的生活,但我爸爸说,那并不会降低我们的身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否定我们是这个城堡惟一的真正的后裔。”
   小荻安娜更听不懂这位比克多尔小姐言语中的意思,她不无幼稚地问她是不是那位戴面纱的太太的女儿。
   此话一出,即刻就像捅了马蜂窝一般,狠狠地刺激了这位年轻小姐的神经。
   她喃喃地说道:“你应该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戴面纱的太太,我不是一个鬼魂的女儿,我母亲的家世和我父亲的家世一样显赫,只有愚昧无知的人和疯子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荻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便闭口不再说话,恰好这时父亲走了进来,说马车已经弄好了,让她准备出发。那时候,人们都正在吃中饭。比克多尔侯爵的新房子在通向圣·约翰村山谷的出口处,这位爵爷时常到他祖先的城堡来散步,这天恰好也碰上了。他对那些因意外留下来的过客都十分友好,总是要招待他们一下,因此今天也坚持要画家接受他请他们吃中饭的邀请。
   弗洛沙尔德悄悄地告诉荻安娜,让她在装好箱子前换一件新一点儿的衣裙。小荻安娜虽然天性单纯质朴,但也不乏机灵,她看得出比克多尔小姐对自己的简单装束都已很嫉妒,就不愿再增加她的难堪,以免激怒她。荻安娜对父亲说她就这样穿戴不想再换衣服,甚至把黑丝绒颈饰上的蓝宝石纽扣也取下来放进了口袋。
   在车子重新装载好以后,侯爵父女、画家父女便一齐坐到了车上,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侯爵的新房子前。
   这是一个小小的农庄,房主的住宅看上去虽然比较简陋,但屋顶小阁楼上仍刻有贵族的标徽。侯爵虽然出身高贵,但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人虔诚、好客,但也很浅薄,他按捺不住自己屈居于日阿当省内一个小贵族地位的委屈感,夸耀他的出身比日阿当的八位子爵还要高贵许多。
   侯爵不喜欢嫉妒人、记恨人,他认为画家画画发财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久闻弗洛沙尔德的大名,因此对画家的到来也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并一个劲儿地对自己没有什么奢华的招待表示抱歉,絮絮叨叨地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颓废的社会里,贵而不富也同样是不被人尊重的。
   侯爵并非生来就喜爱发牢骚,不过是性格略显忧郁而已,只是他不该在她的女儿前不停地提及他的窘况。小比克多尔生性傲慢,嫉妒心强,对这个世界总感到有些愤愤不平,对自己的命运也总感到不满意,因此她也就无法和别人一样,做一个幸福、快乐的小姑娘。其实,她的父亲对她还是相当不错的,她只不过缺少一些华丽的装束而已。
   午餐既干净又好吃,厨师是一个胖胖的乡下女人。她是侯爵家中惟一的仆人,也曾是比克多尔小姐的奶妈。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了很多,荻安娜都不太感兴趣,但当问题涉及到她想说又不敢说,实在有点恋恋不舍的老城堡时,她便竖起耳朵去听。
   她听到爸爸对比克多尔先生说道:“既然你觉得经济状况很窘迫,那为什么要把这些相当不错的艺术品放置一边不管呢?你完全可以用它们来换点钱呀!”
   侯爵跟着问道:“难道我这荒废的城堡里还真有什么艺术品不成?”
   “如果赶在房顶倒塌之前及时加以整理收集,应该说还有相当不少的艺术品。我看见许多的建筑碎片,都可作为古董送到意大利去,那儿的人懂得珍惜这些东西。”
   比克多尔先生又说:“这主意也许不错,可首先得有钱去收集整理,请一个艺术家甄别、估价,然后打包,运出去,并且要找一个可靠的人押运…这些都离不开钱,可我连这点钱都没有。我原来是可以抢救出一些东西的,我也知道它们的重要性,但你该知道,以我的身分,我自己是不可能去做商人的呀!”
   “那,那难道周围的人就没有一个愿意购买这些雕像和壁毯吗?”
   “是的,确实没有。今天的有钱人只知道追赶时髦,他们所谓的时髦是浑身珠光宝气的脂粉气,哗众取宠,高谈阔论的嘈杂与滑稽和掩饰了本来面目的虚假面孔,很难有人再去喜爱林中清新质朴、美丽大方、超凡脱俗的仙女和缪斯女神了,说穿了,大家追逐的是虚伪和名利,他们根本不欣赏也不知道欣赏古董,你难道不认为如此吗?”
   画家回答道:“对于时髦,我从不敢妄加评论,由于职业的关系,可以说我是它盲目却忠诚的奴仆。但时髦也是不断变化的,人们的兴趣有可能会再回到古老的东西上去,回到瓦洛亚王朝时代的东西上去。假如你能抢救并保存一些城堡的装饰碎片,假以时日,它们一定又会重新获得价值的。”
   比克多尔回答道:“我没有抢救出任何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当我出生的时候,我那骄傲而又对世道有些愤愤不平的父亲就听任这一切残破不堪了。他不愿意出卖什么哪怕是城堡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直到房顶快要倒塌时,他才离开了这个城堡。我比他更顺从上苍的旨意,比我父亲更加谨慎卑微,因此就住在了这简陋的农庄里。其实这只不过是我们家族巨大产业的一点点残余而已。”
   小荻安娜试图去理解他们的对话,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的时候,她感到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她在花坛里搜集的各种颜色的小石子,送到她父亲的面前说道:“亲爱的爸爸,这些石子是我从城堡的花园中捡来的,我原以为它们和别的石子没有区别,既然您说侯爵让城堡的一切废弃是一种错误,我想这些东西也应该还给他,因为本来就是属于侯爵的,我也不是有意要拿走的。”
   侯爵听了荻安娜这些纯真可爱的童言,心里热乎乎的,他把这些色彩缤纷的小石子重新放回到孩子的手中,动情地说道:“可爱的小姑娘,你留着它们作纪念吧。可惜它们只是些玻璃碎片和大理石渣,不算贵重,也没有多大价值,要是有的话,我很乐意把更贵重的东西送给你。”
   看到侯爵如此情真意切,荻安娜手里捧着石子不由得有些犹犹豫豫,正当她举棋不定的时候,她看到她的那颗蓝宝石纽扣也混在石子其中,可能是性急之中把它从口袋中一起拿了出来。当她看到侯爵女儿站在旁边,两眼盯着这宝石一动也不动时,她意识到这位小姐非常想看看这宝石。她望望父亲,又向父亲指了指侯爵的女儿。画家先生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便把那颗蓝宝石送给了比克多尔小姐。
   他对她说道:“我的小荻安娜希望你能接受这颗雕琢过的蓝宝石,作为交换你那些漂亮的小石子的纪念品。”
   比克多尔小姐生性傲慢,一般不愿接受别人的馈赠,可又实在想拥有这颗蓝宝石纽扣,她的心突突直跳,脸色因为窘迫憋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弗洛沙尔德接着说道:“希望你别拒绝,那样会使我女儿感到痛苦的。”
   比克多尔小姐走过去拿那块宝石,动作因为紧张有些生硬。她从画家手中抓过宝石,便飞跑了出去,甚至连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一声。其实她是担心她父亲会让她拒绝这份礼物才跑得如此之快,侯爵深知他女儿的个性,他不愿当着客人的面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因此他请画家原谅这个野孩子的无礼并代她向画家父女道了谢。其实如果侯爵希望他女儿服从他的话,也许他真会让女儿谢绝这份礼物。
   午饭以后,弗洛沙尔德想趁着下午赶路,便向侯爵告辞,并邀请侯爵若有机会到南方去的话,一定要到他家做客。侯爵紧紧握着客人的手,再一次对客人的光临和所带来的快乐时光表示感谢。比克多尔小姐也因父亲的命令,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毫无表情地吻了一下荻安娜。她的脖子上已经套上了那蓝宝石纽扣,她把手放在蓝宝石上,好像生怕别人再把它抢走一样。小荻安娜顿感这位侯爵女儿真是小心眼儿,无知又无礼,但碍于友善好客的侯爵的情面,她并没有太在意。临别的时候,侯爵又送给他们一些好吃的水果和点心,并把它们放进了车上的篮子里。

《第四章 神秘的小头像》
  
   这之后,剩下的路程也就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走完了。
   到家时,荻安娜已经不再发烧,脸色也恢复得很正常了,弗洛沙尔德把她放到妻子的怀里,叮嘱道:“因为她生病了,我把她从修道院带回来交给你。我想她现在可能已经好了,但是你要小心,不要让她的发烧病发作。”
   能重新回到父母的身边,荻安娜感到很高兴,有好几天她真的像喝醉酒一样兴奋。弗洛沙尔德太太开始时也很高兴,她细心周到地照顾着她。小荻安娜送给她各种各样的小礼品,起初看起来好像她很爱荻安娜一样,其实她只把荻安娜当作一个小玩偶而已。起初荻安娜也还听她摆布,后母不停地给她穿这样或那样的衣服,烫这样那样的头发,占用了很多时间,她也没表示过厌烦。但渐渐地她对后母的过分照顾感到有些厌倦。当她不照后母的喜好穿着打扮,随自己的兴趣穿得简单一些时,她便会遭到后母恶声恶气的抱怨,仿佛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当她被后母拉到镜子前试着穿戴新衣新帽时,尽管脸色苍白,但她还得抑制住自己的呵欠。她想做点其他的事,随便学点什么都行。但当她问了许多问题后,后母不是认为这些问题是如此愚笨可笑,就是认为这问题古怪不适宜,并总以为荻安娜对很正常的事情喜欢刨根问底对成长是不利的。荻安娜不得不把自己学习绘画的想法埋在心底。因为乐尔·弗洛沙尔德夫人也一心只希望有一天她丈夫发一笔大财,不再靠绘画养家糊口,这样她也就可以像模像样的在家里做个颐指气使的贵妇人。
   荻安娜越来越讨厌家里的这种生活,也越来越怀念修道院有规律的生活。她的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脚步变得越来越迟缓,而且隔日她发烧的毛病又犯了,从日落以后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
   乐尔太太也因焦急变得有些不近情理,她让荻安娜服用大量的药物,凡是到她家里去的漂亮太太的主意她都要尝试一下。每天总有一个新的治病方法,可每一种方法都没能继续下去,自然病也就一直难以治好,小荻安娜就这样不停地被折腾着,而且还得服从,心里很苦闷。她便告诉她的父母说她的病已经好了,不觉得痛苦了。
   弗洛沙尔德虽没像他的妻子那样焦躁不安,可他内心却比妻子更忧伤,白天他不得不从事他的绘画工作以维持收支平衡,晚上他还要守在女儿的身旁,当他听见她不停地喃喃呓语时,他生怕她神经会错乱。
   好在在他的朋友中有一位老医生看问题比较冷静客观。他了解乐尔太太的个性,也看到了她照顾孩子的方法。有一天,他对弗洛沙尔德说:“把一切药水、药丸都扔到垃圾桶里去吧,孩子需要的是自由与安宁。你只管照我的办法去做吧,她的那些爱好都是合情合理的,你千万不要压抑她。你难道就看不出,你们越是担心她生病,强迫她卧床不动,她反而会病得更加厉害吗?那是因为她感到苦恼,让她自由行动要好得多。对于学习,当她有兴趣的时候,就应该朝着她感兴趣的方面去正确诱导她。千万不要把她当做试穿衣服的小玩偶,那样会使她厌倦,使她郁郁不乐。让她的发式和装束顺乎自然,如果你太太觉得这样不好看的话,你不如劝她做点别的事,不要让她照顾孩子了。”
   弗洛沙尔德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事不能跟妻子明说。他想法让妻子找到了另外消磨时光的办法。他首先告诉她孩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然后让她重新恢复社交生活,让她到城里去出席宴会、舞会,参加游乐、会客等应酬。
   这件事很容易就办妥了,荻安娜也因此得到了自由。现在照顾、陪伴她的乳娘仍然像过去一样,从不压抑她的天性。
   荻安娜请求父亲同意在他工作的时候,她可以到他的画室去看看。父亲便让她坐在画室的一个角落里,她有时看看模特,有时瞧瞧画布,显得很安静。她现在明白绘画是一门艺术,要在实际的锻炼中才能慢慢领悟,但她自己还不敢动手描绘,她怕别人笑话她。
   她想学画的欲望很强烈,而且似乎已在大脑中定型。只是因为害怕她的父亲又会像以前一样说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一直不敢说出口,何况乐尔太太肯定也不会赞成她的这种想法。
   在费隆老医生劝弗洛沙尔德留心女儿的爱好倾向后,画家不打算再反对女儿的愿望了,他给了女儿许多绘图纸和铅笔,期待着她对描摹人像再度产生兴趣。但是小荻安娜却只瞧着父亲的草稿和作品出神,并不动笔描摹。
   她时常想起比克多尔城堡——那个曾经和父亲度过一晚的废墟,有人也偶尔向她提起这个城堡,但她不敢再相信戴面纱的太太给她看的那一切,她怀疑那一切也许是因为她在病里恍恍惚惚梦见的,如果是做梦的话,她真希望能再重温一次。可惜我们无法做我们想做的梦,荻安娜在比克多尔城堡中所看见的缪斯女神也不再来召唤她。
   小荻安娜做事从来都有规矩、有条理。一天,当她整理她的玩物时,翻出了她在比克多尔城堡花坛里拾来的那些摩色图案碎片和小石子。在小石子中有一个胡桃样大小的硬砂土球,她把它拣出来,准备做个弹子。当她试着弹动土球的时候,发现上面包着的一层砂砾脱落了下来,原来这是一颗真正的大理石球。这球不算太圆滑,顶多只能算个椭圆形,上面还显得有点凹凸不平。荻安娜仔细把玩一番后,才看清楚那原来是个小头像,一个孩子的头部雕像。这头像的神情看上去很愉悦,荻安娜反复打量着它,转动着它,一会儿把它放在阴暗处,一会儿把它放在阳光下,并不停地想象着它的美丽之处。
   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她都沉浸在这种想象中,费隆医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看见她这副模样,便和蔼地问:“我的小荻安娜,是什么让你这样高兴?”
   荻安娜红着脸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的好医生,您自己来看看吧。我想这是一个小丘比特的面孔。”“他的头上有葡萄藤,我看它更像年轻的巴克科斯的面孔。这东西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就是在昨天我爸爸和您谈到过的比克多尔城堡的砂石中捡来的。”医生忙戴上眼镜:“来,给我瞧瞧!嘿,这漂亮的玩意儿!它可是一件古董啊。”“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件时髦的东西。因为乐尔妈妈曾对我说:‘凡是古的东西都很丑,很丑而且赶不上潮流。’”“我可并不这么认为,相反只有新的东西才丑呢!”正在这时,父亲弗洛沙尔德走了进来。他刚画完了一张像,想赶在开始画另外一张画之前,和医生打声招呼,问问他感觉到孩子的身体情况。老医生便告诉他:“我觉得她很不错,甚至比你还有见地、有头脑。她喜欢的这个雕刻头像,我敢打赌你肯定不会欣赏。”在弗洛沙尔德清楚了这个东西的来历后,只淡漠地瞧了一眼,便把它丢到了桌子上。“是的,我敢说我做不到,即便这是一个古董,我想它也并不会比那个时代别的东西好到哪儿去。我的确没法像你一样对古董有特殊的感情,也没有对古董的辨别能力与批评的自信。亲爱的医生,我不否认您的博学多才;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总把这些残破的东西视若珍宝,用虔诚的目光去研究它。这一切所谓的希腊或罗马的艺术杰作,不是缺了鼻子就是被碰坏了腮帮,总让我联想起荻安娜那断了手臂的洋娃娃。”
   医生满脸怒气地回敬道:“真是罪过,这简直是对古董艺术的亵渎,你是个浅薄的艺术家,你敢和这个比一比吗?你就只知道什么花边啊,手笼啊,可从未想想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画家先生很了解医生的脾气,也习惯了他这一套,只好含笑地忍耐着。这时,他的仆人走过来告诉他,七锋侯爵夫人,他的又一位主顾的马车已经到了院子里,他便面带微笑走开了。
   小荻安娜和老医生又开起了玩笑:“我的好朋友,您可真厉害。大家都说我爸爸是一位大艺术家,只有您……”“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应该再说这种蠢话的原因了。”医生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如果他的话没道理,我想他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就算是吧,好了,不去管它了,但是你……嗯,你觉得这个小头像漂亮吗?”“是的,没错,它的确漂亮得很,我真的很喜欢它。”“原因在哪儿呢?”“我不知道。”“试着说说你所认为的原因看。”“我想是因为它年轻快乐,笑容满面,充满朝气,像真的孩子一般。”“可它仅仅是一尊神的肖像啊!”“您说过,是酒神!”
   “那么,你看出这孩子的肖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图像的创作者认为这个孩子要比任何一个普通孩子要高贵一些,健康一些,你仔细看看他脖子上的肌肉和经络,既显示出了力量,又觉得优雅而不生硬,还有他那宽大而高贵的低低额头,蓬松飘逸的头发……哦,也许我一下子说得太多了,你一时还不能理解。”
   “我会慢慢理解的,我的好朋友,您还是继续说下去吧!”“你总是这样聚精会神地听,不觉得疲劳吗?”“不,那反倒能让我休息休息。”“嗯……你如果记得你看过的我收藏的雕像的话,你就该明白古希腊的很多艺术家总是把伟大的情绪表现在细小的东西上。”“是的,我当然记得,而且还清楚您城里的那些最漂亮的收藏品,可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解过。”
   “等哪天有机会你到我家里呆上半天,我会让你了解那些艺术家们是怎样用最简单的素描形式来表现美丽与伟大的。到时你也可看看古罗马后期的半身像,古罗马人虽不如希腊人那样纯洁、高贵,但也不乏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们永远都是真实的,都是在真实的生活里感觉到生命的真实。”
   荻安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我就不能理解了,但我很想知道你所说的生命到底是什么?”“这其实很容易明白,你的衣服、鞋子、梳子,是不是都
   有生命呢?”“啊!我想它们并没有!”“那我的左顾右盼,我额上的皱纹,我的微笑,这些是不是死的东西呢?”“当然不是!”
   “好啦!当你看到雕塑成画像中的人物时,你不会认为它是活生生的,它的面孔也许不比你的洋娃娃好到哪儿去,它华丽的服饰和贵重的宝石也不能够使它拥有生命。就像你手里拿着的这个被摩擦坏了的,没有身躯的小头颅一样。但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它又是有生命的,因为塑造这个大理石像的人是有意志和思维的,他把他的生命注入了其中。你听懂了吗?”
   “我想我多少明白了一点,您还是继续讲下去吧。”“不,今天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你记住而且不要忘了,其他的我们下次再讲。”“哦,我的这个小头像,简直是太可爱了,它可是我从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人那儿得来的。”“这个人是谁?”“一位太太……一位太太……对不起,我!我不能跟你讲那个……”“那是你的私人秘密,是吗?”“嗯!是的,是的,很抱歉,我不能对你说!”“不能对我说,真的不能对你的老朋友说吗?”“我说了您会取笑我吗?”“我保证我决不会。”“但是您可能会说那是因为烧热病。那样会让我感到痛苦。”“我什么时候那样说过呢?你尽管讲吧,我发誓我决不会那样说。”
   荻安娜便一古脑地说出了她在比克多尔城堡的美妙梦幻和一切使她快乐欢喜的事情。医生只静静听着,既不表示怀疑,也不发笑,有时还会用问话诱导她仔细地回忆,使他明了。对于老医生而言,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当孩子沉浸在这样富有诗意、富有神秘色彩的想象中时,实际上就是烧热病的症状。他想他不应该向孩子揭穿这个秘密。他便让这孩子沉浸在她想象的矛盾中,也不明确说她所看见的,所听见的,都是真实的,确定的,因为他也不太清楚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在做梦,只是感到她在这种状态下,对她的确是一种幸福和快乐。因此医生离开时便暗自想:“有人总嘲笑孩子们天然性情的幼稚,其实他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盲目阻止孩子们的直觉想象,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她的父亲还没有发现,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块当艺术家的料子,但愿上帝不要让弗洛沙尔德先生去教育这孩子,他只会带坏了她的个性,使她对艺术丧失兴趣。”
   所幸的是,荻安娜那鼎鼎大名的父亲因为觉得她身体纤弱还没在她学习的问题上动脑筋。他现在总是事事都顺着她。荻安娜到医生家里玩了几个上午,她把他的那些半身像、小雕像、徽章、石刻、版画之类的古董反复看了个遍。老费隆医生虽然自己从未拿笔画过画,但他却是一个具有良好艺术素养的评论家和鉴赏家。他使人了解画画的要旨,激发别人对艺术的兴趣,因此他尽力启迪、引诱荻安娜养成想把所看见的东西进行描绘的兴趣,也正如他所期望的,当他出诊的时候,荻安娜在他家里的确画出了很多素描。
   如果说她画得相当不错,那未免有些夸张的成份,她年纪太小,绘画也太随心所欲,但她认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她清楚自己的素描还远远不够。这之前她总是满足于她所勾绘的作品。她凭自己的想象和天真,总把她描绘的人物看得很漂亮,其实她所画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成形。当她先画了一个圆圈,再在下面画上四条腿,她便认为自己又画了一匹马或一只羊。这之后她每画一次,这种天真的感觉就要消失一些,医生虽总安慰她说:“嗯,嗯,还算不错!”但她自己总说:“不,我看得出这确实十分差劲。”
   她总要她的这位好朋友为她治病,因为她认为是她的烧热病影响了她全面客观地观察事物,感受事物。当她感到比较健康,比较快乐,认为医生已经慢慢治好了她的病的时候,她便不再急于学习素描,她整天和她的乳娘在田野、园子里一起散步,忘记了纸、笔,只感觉一切都是如此的好玩,慢慢地,她的精神得到了恢复,夜间睡眠也非常正常了。

《第五章 丢失的相貌》
  
   五月间,全家从城市搬到乡下去住。这正是荻安娜所希望,所喜欢的。
   一天,她为了采摘紫罗兰而到了一片树林的边上。这林子处在邻居太太的花园和父亲的花园的当中,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透过树枝望去,后母正和那位邻居太太说着话。后母身着一件漂亮的纱裙,上面是一套玫瑰色的薄绸裙。那位邻居太太穿得比较得体,他们两人是在林中散步时相遇的,便一同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荻安娜走了过去打声招呼,接着便面带羞涩地站在了一边,荻安娜本想有礼貌地向她们问好,可乐尔太太对她显得很冷淡,使孩子有些疑惑跟她打招呼是不是使她不高兴了。小荻安娜便闷闷不乐地走开了,重新去摘她的紫罗兰,因害怕有人叫她,她也不敢走得太远。
   荻安娜站在两位太太看不见的矮树丛后面,就听见乐尔太太对邻居那位太太说道:“这可怜的孩子,自从不让我管教她以来,就变得越来越没有礼貌了。我以为她会向你问好,可是她却因嫌麻烦竟躲了起来。亲爱的,我也是没办法啊!她父亲软弱无能,对费隆医生言听计从。那个人像只易怒的棕熊,有些古里古怪,你看,这就是那医生不让孩子接受任何教育的好结果啊!”
   邻居太太答腔道:“她长得漂亮,举止也很温柔,我经常碰到她在我家的花坛附近走动,什么也不采摘,一看见我,总是很恭敬地向我致礼。很可惜,如果再让她穿得更漂亮些,那就更完美了。”
   “啊,是的,是应该穿得好点儿!可亲爱的太太,那老医生却偏不让她穿紧身背心,腰部也不进行任何束缚,你说她怎能不成为驼背呢?”
   “不,她的身材很好,背也并不驼,穿衣服不用束腰也会很好看,只是她的衣裙,不应忽略了一些必要的装饰。”
   “唉!这孩子像她的娘,是她自己不要装饰的,她也不喜欢漂亮衣裳。她的亲娘也是一个只喜欢下厨房的普通家庭主妇,没有良好的风度,举止也不高贵。”
   邻居太太说道:“我认识她的亲娘,我敢向你保证,那可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啊,通情达理,为人善良。”
   “哦!也许是吧!我也听别人说起过,只是我先生弗洛沙尔德从不准我谈起她,他把她的像片藏了起来,从来没让我看过。这一切,我都不太在乎,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教育孩子,也不许我去干涉。可是我爱这孩子,我想让这孩子变得可爱一些……可惜……”
   “那,是她整天愁眉不展使你感到厌烦吗?”“不,亲爱的,她的情形比这还要糟,她整天糊里糊涂,恍恍惚惚的,而且还有些痴呆。”“这可怜的孩子!难道没有人教她一点什么吗?”“那医生什么都不教她!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头发上插一朵花,扎一个结子。”“我看她还是很喜欢素描的呀?”“是的,这倒是。但正象一点儿也不知道其他事情一样,她对绘画的要旨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父亲说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荻安娜简直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一口气跑到树林深处,背地里哭了个痛快。或许是因为被人看成痴呆而深感屈辱,或许是因为被父亲视作没有天赋感到不公,抑或是又发觉乐尔太太并不爱她,感到失望。总之,这一切使她感到莫大的痛苦。
   转而她又安慰自己:“只有乐尔妈妈不关心我,小瞧我,不管怎么讲,我爸爸还是爱我的,也许他觉得我没有绘画的天赋那是真的,可是他并没因为我没有天赋,糊涂恍惚就减少对我的爱。”
   在此之前,荻安娜总是努力让自己去爱乐尔太太。到现在她才感到乐尔太太在她心目中不可能有什么地位了,她破天荒地开始思念起她的亲娘来,她努力想在脑海中搜寻一点儿有关亲娘的记忆,可一切努力都显得无济于事。母亲离她而去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根本不可能明了事理。就是有关父亲和乐尔太太结婚的记忆也显得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一天她的乳娘显得很哀愁,望着她反复地念叨着:“可怜的孩子,这对你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那天乐尔太太给了她很多糖果,并曾亲吻了她,因此她当时也没太在意乳娘那凄楚的表情。现在她听到后母谈到她死去的亲娘,她终于明白了那天乳娘为什么会那样。虽然从未有人向她谈起过她的母亲,但她现在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前所未有的痛苦交替侵袭着自己。这使她发现了潜藏在心底的那种与母亲血肉相连的真情。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躺在草地上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妈妈!妈妈!”
   朦朦胧胧中,她听见在盛开的丁香花丛中,有一个柔美的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她:“荻安娜,我亲爱的孩子,你在哪?”
   荻安娜疯跑着,喊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哩!”
   那呼唤声一次次地响起,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她循着声音追着,不知不觉中跑到了一条大河的岸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走下去,坐到了一只银眼金鳍的海豚背上。在河的中央,有一条美人鱼正在采摘花朵,她望着这美人鱼出神,竟也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忽然她感到自己又爬到了一个高山顶上,有一个高大的雪人对她说道:“过来吻我,我是你的妈妈!”
   她感觉她也变成了雪人而无法动弹,而后又滚到山谷中,摔成了两截。在山谷里她又看见了戴面纱的太太和她的比克多尔城堡。她向荻安娜做手势,示意她跟她过去。小姑娘刚想说:“请你让我和我妈妈见见面吧!”戴面纱的太太又变成了一片洁白的云朵。正在这时,荻安娜醒了过来,她感觉有人在吻她的额头。原来是乳娘惹弗锐特把她扶了起来,只听乳娘说:“我找你已经找了足有一刻钟了,以后不要在草地上睡着了,地上凉得很,会让你生病的。快起来,我给你带来了点心。到这儿来,在阳光下面吃吧。”
   荻安娜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刚才的这场梦和以前的梦搅在一起,她都有些糊涂了。好一阵她回过神来,忽然间迸出一句话来:“姆妈,我的妈妈在哪儿?不是现在的这个乐尔妈妈,而是我的亲妈妈,我以前的那个妈妈。”
   惹弗锐特感到十分震惊:“啊!上帝呀!你该知道,她到天上去了。”
   “是的,你曾经跟我说起过。可是天上又在哪儿呢?我怎样才能到天上去呢?”
   乳娘回答道:“我可爱的孩子,这要靠理解、善心和忍耐!”乳娘平时非万不得已,一般很少开口讲话,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傻。
   荻安娜低头想了很久,说道:“姆妈,我知道了,可惜我还是一个小孩,我没有这样能力理解。”“不,像你这样的年纪,已经有足够的理解能力。”“可像我这样大,还很笨、很傻,是吗?我是不是让人觉得厌烦?”“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可从来没厌烦过你呀!你的爸爸、老医生费隆都很爱你啊。”“可是乐尔妈妈呢?”惹弗锐特从不喜欢撒谎,只好不作声。荻安娜又接着说道:“啊!你很清楚她不爱我。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亲妈妈爱我吗?”“当然!虽然那时你才一点点大。”“那如果她现在见着了我,是不是更加爱我或者不再爱我了呢?”“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年纪,妈妈爱女儿始终不会变的。”“可不幸的是,我没了母亲。”“那你就应该永远懂事、永远善良,就像她在看着你一样。这也是你对不幸的一种自我补偿。”“可她看不见我呀!”“啊!这我可不知道,我没法说,我也不敢担保,她看不见你。”给荻安娜这样的答复该说是合适的,因为她很有想象力、心思、主见。她拥吻着她的乳娘,问了很多关于她母亲的问题。惹弗锐特说道:“亲爱的孩子,你今天问得太多了。我认识你妈妈的时间很短,在我的心目中,她是这世上最善良最美丽的女人。当她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哭了很久很久,现在一想起这事都还想哭。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痛苦悲伤,就别老当着我的面再提到她了,好吗?”
   其实乳娘是看小荻安娜情绪太激动了,她想用这种办法来转移她的思维,并努力使她想点儿别的事。到了晚上,小女孩又有点发烧,整整一晚,她都在做着各种稀奇古怪、没有头绪的梦。天刚放亮的时候,她的烧退了一点。她睁开眼,透过她蓝色的蚊帐,看见整个房间在黎明曙光的衬托下也是一片蓝,分辨不出一个所以然,慢慢地,她感觉有一个人站在了她的眼前。
   “姆妈,是你吗?”但是那个人没有回答。倒是听见惹弗锐特在她床上的咳嗽声。究竟是谁呢?小荻安娜又问道:“乐尔妈妈,是你吗?”她似乎忘了刚说过不爱她一类的坏话。但那人还是不吭声。荻安娜终于看见她脸上罩着一块面纱。
   她快乐地喊道:“啊!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好仙女!你终于又来了!你做我的母亲,好吗?”戴面纱的太太答道:“是的。”声音如泉水一般清脆,如水晶一般明澈。“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的话,我当然也会爱你。”“啊!我的好仙女,我是很乐意爱你的呀!”“你想和我一块儿去散散步吗?”“当然想啊,最好马上就走。可是我还太虚弱!”“我来抱你。”
   “好吧!我们走吧!”
   “你要看什么呢?”
   “我妈妈。”
   “你的妈妈?我就是啊!”
   “这是真的吗?啊,我想看看你的面貌,你脱下面纱好吗?”
   “你应该知道我已没有面貌了!”
   “唉,唉!那么说我永远无法看清你啦?”
   “那就看你的啦!当你把我的本来面目还给我时,你就能看见了。”
   “啊,上帝!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该做什么呢?”
   “请你把它给我重新找出来。你跟我来,我会让你清楚很多的事。”
   戴面纱的太太抱着荻安娜走啊,走啊,走……后来连荻安娜自己也记不起她们到什么地方,她只觉得看到很多很多美仑美奂的东西。当乳娘走过来要唤醒她的时候,她拿手推开了她,转身到床里边继续再睡,继续营造她的梦境。可是这一次,梦的内容又变了,医生的面孔取代了戴面纱的太太,他穿着医生服装对她说道:
   “乐尔太太爱不爱你这不要紧,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多好多正经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接着荻安娜又梦见她的床上满是各种仙女的画像,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每当某一位缪斯或其他女神的形象在她眼前浮现时,她都惊叫一声:“啊!我敢肯定,这就是我母亲!”但一眨眼功夫那形象又变成了其他模样,根本没法再找出她差不多已经认出有印象的像了。
   临近9点钟时,在惹弗锐特的催促下,老医生和弗洛沙尔德一起走了进来。此刻孩子的病情已经好转,没有再发烧了。在以后的两天里,由于白天里有大家精心的照料,荻安娜晚上也非常安静,并很快恢复了健康。按照医生的嘱咐,她又开始了她无忧无愁的生活,恢复了散步的习惯。

《第六章 要寻找的相貌》
  
   就在这一年的某一天,一向善于观察的医生,觉察出这一家人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乐尔太太想把荻安娜重新送回修道院的想法愈来愈明显。这倒不是因为她嫌弃荻安娜。她为人本质倒不算太坏,只是爱慕虚荣,天性轻浮而已。她因没能把荻安娜当作玩偶弄到自己身旁感到有些屈辱。她因没能得到教育荻安娜的权利而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说荻安娜痴呆,实际上是她本人很浅薄无知。她自以为要把孩子指向喜爱奢侈浮华、空虚无聊的生活道路上去,才是真正高贵、有益。弗洛沙尔德夹在医生的忠告和妻子的吵闹之间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带着焦虑的眼光打量着女儿,他搞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像妻子所指责的那样,粗野无礼,缺乏教养;还是如费隆医生所言的那样,她所拥有的聪明智慧远远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总而言之,他为着孩子的前途,为是不是再把孩子交给芒德修道院的姐姐去看管的问题一直在犹豫。
   而小女孩这方面,自从她被乳娘那番得体的话语安慰过后,一来因为健康恢复得不错,二来她的天性也不喜欢记恨抱怨人,对于继母那尖酸的苛斥,她也不再耿耿于怀了。但她再也无法激起热爱后母的欲念,对继母是否爱她也不作任何指望。在她眼里,乐尔太太纵然美丽,与她也没有多大关系,她想的都是其他的一些事情。
   荻安娜学习的兴趣再度浓厚,除了素描以外,她还想学习历史。医生教她学习有关的艺术史,使她感觉到历史的重要,并产生了学习历史的强烈欲望。她一直喜欢对世上的事物问个“为什么”或“怎么样”。
   医生便对她说:“对于你这样的年纪,回答这样的问题还为时过早。人世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不明白为好。”但实际上要了解一门艺术的历史,而不涉及这门艺术进步和退化的大前提,即整个人类的历史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因此,他还是认真地教她慢慢领会这方面的知识。每当这时,荻安娜总是张大嘴巴去听,恨不得能把所教的东西一起消化吸收。费隆医生开始感到对她进行教育的时间不够用,对小女孩在自己家中得不到任何严肃一点的教育而感到惋惜。其实费洛沙尔德早想为女儿请一个女家庭教师,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和乐尔太太相处而不了了之。于是老医生终于鼓起勇气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他跟弗洛沙尔德商量道:“我想,你可以不可以把你女儿和惹弗锐特托付给我?”
   画家叫道:“把我的女儿给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的,把她托付给我,但并不是让她离开你。在城里和在乡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又是门对门的邻居。如果你同意,她每天晚上仍然回家里休息。只是从早到晚,呆在我家里,让我来按照我的方式去照顾她、教育她。”
   弗洛沙尔德又问道:“可是你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呀!”
   “会有的!我年纪老了,也积蓄了足够的财富,应该有权利退休了。我的外甥刚刚完成了他的学业,人也还算聪明,我想把我的主顾让给他去接待。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培养到现在,但我始终还想抚养一个女儿,然后把我所有的财产分给这两个孩子。呃,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医生最后一句话,实在太具诱惑力了。女儿能有这样美好的未来,弗洛沙尔德感到实在无法拒绝。乐尔太太成天只知道过那种奢华的生活,他真担心将来有一天,他的财产会被她挥霍一空。为了满足乐尔太太的奢侈要求,他已经被迫欠下了他所不愿看到的债务。思虑再三,他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并按照乐尔太太的建议,让荻安娜移居到一个漂亮的小房间里面,由乳娘住在旁边照顾。这一安排,对乐尔太太是再好不过的了。孩子和惹弗锐特完全住在医生家里,她的行动又要自由方便许多。
   人们素来把费隆看作一位大医生,但他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大部分职业活动。只是在荻安娜休息的时间中,每天从事两个小时的诊疗工作。这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荻安娜一般都回自己家里。医生的外甥马斯南先生,晚上通常都要来向费隆先生汇报那些较严重的或有趣的病情,并征询他的处理意见。如果还有点儿空闲时间的话,他便和荻安娜一起戏耍、闲谈。马斯南是一个品质优秀的好孩子,也是他舅父的得力继承人,他从舅父那里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渊博的知识和忠诚的主顾,已经觉得很满足,对荻安娜没有丝毫的嫉妒。他把她视作一个小妹妹。
   在这种生活情形下,荻安娜变得很快乐、很健康,也很好学。对于素描,她的热情虽有所下降,但在这般小的年纪就已明白成功一切的关键都在于运用智慧。一个人若只明白某一件具体的事,不会融会贯通,那便等于什么也不明白。
   当荻安娜成长12岁的少女时,她仍是个单纯、快乐的美丽小姑娘。对人总是那么善良,从不炫耀自己,也尽量避免惹人注目。但在这时候她已接受了为期不短的很认真的教育。她的聪明智慧,也具备了严肃庄重和热烈奔放的一面,只是其他人还没有意识到罢了。她在观看父亲工作的时候,也学会了一点用笔技巧,她已能绘出一些很不错的油画,只是她不再把她的习作拿出来给别人看,因为有一次医生评价她的一幅画相当不错,但父亲却说很糟糕。荻安娜觉得医生对她的评价很中肯,但可惜无法进行实践指导。是的,的确如此,医生虽培养了她对于美的感受和兴趣,但他却无法教给她捕捉美的瞬间的具体技能和方法。而父亲的那套办法又和医生的观点完全相悖,他容不得自己画法之外的东西,认为那就是谬误,因此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走入了死胡同。
   荻安娜无法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她急于想弄明白。医生对父亲的批评,显然是很有道理的,但医生不能动笔哪怕是画一条线。她该怎样对待他的批评?怎样决定取舍呢?这个问题苦苦地困扰着她,弄得她心神不宁,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她毕竟已经长大许多,也不再那样羸弱。医生也并不特别着急,只是努力想找出她再发病的精神上与心理上的原因。惹弗锐特便告诉医生她的看法。她认为可能是由于荻安娜画得太多,太用功了。她说荻安娜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工作,常常天没亮就起来。乳娘在旁边观察她,看见她在素描时,有时满脸绯红,心中满怀不可言状的兴奋和冲动,有时又面色惨白,满眼是失望、忧郁的泪水。
   医生打定主意要让她心爱的养女说出她的心事来,以决定如何来帮助她。小荻安娜虽想沉默不语,但终究没能拗过养父那充满期待和慈爱的问话。
   她不得不对他说:“嗯,我想是因为我有一个很执拗的想法。我本应该找出一个面貌,但我没有做到!”
   “什么面貌?难道你儿童时期幻觉中的那位戴面纱的太太的形象又出现在你心中了吗?”
   “唉!是的,我的朋友,自从那戴面纱的太太对我说:‘我就是你妈妈,等到你把我的面貌找出来还给我时,你就会看见我了!’那幻觉就从未在我脑海中消失。我当时也许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现在已逐渐领悟到,我必须去寻找,找出我那从没有看见过的母亲的像貌。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很美!只可惜我还没有描绘美的东西的才能。我希望我具备这种能力,但这种能力并非与生俱来,也不能靠上帝赐予。我画了很多,但连我自己也没法满意。我不得不撕毁或涂抹掉我所画的东西,因为它们丑陋不堪,没有任何意义。我曾观察过我父亲是怎样美化他的模特儿的,他的确把她们画得美极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就是我爸爸成功的秘诀。唉,在我眼里,那些模特儿并不都是美丽的。来请爸爸画像的人,有些太太已明显衰老,有些先生委实丑陋,可在我父亲的画布上,我该怎么说呢?我觉得最丑的都变做……都变做是值得称赞的肖像了。他们的长相,每个人有一些特点或说是缺点,我父亲以为那正是他应该在肖像中取消的,而那些模特也希望把自己的缺点、缺陷掩盖着。而我呢,在我的脑海里,我肯定会按照他们的真正情态去描绘。我很清楚,如果我学好了绘画,我将走和我父亲完全相反的路。但是我父亲有绘画的才能,我却没有,这正是我感到烦恼,感到愁苦不安的原因。”
   费隆老医生接过话茬说道:“就目前而言,你不具备你爸爸的才能那是肯定无疑的,但你将来会有才能的,只是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这也许会使你感到着急。我不敢肯定,也不愿意说你将来的才能会比你父亲现在的才能大。但当有了才能的时候,你所拥有的,肯定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才能。你用不同于你父亲的眼光去观察事物,这就是你父亲不能够教导你,只能由你自己去寻找的原因,只不过需要时间罢了。你如果急于求成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一个人健康状况不好的时候,正像你现在发烧一样,是很难做出有重大意义的事情来的。至于你要寻找的那个面貌,如果仅仅是为了忘掉始终不肯离你而去的戴面纱太太的幻影的话,那还是非常容易办到的。你父亲有你母亲的一个纤小逼真的精致画像。那是别人画的,因为和你父亲的画法完全不一样,你父亲认为画得不像你母亲,因此也就不喜欢这幅画像,没有把它给别人看过。我却认为完全像你的母亲,我可以向他要了来,让你看看。”
   那一刻荻安娜想要见到母亲相貌的期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急切。她情绪激动地向医生道谢,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接受了医生的建议。费隆医生许诺她第二天便可让那个小画像摆放在她眼前,但她必须在此期间保持安静,并且保证以后工作时也别那样急躁,要学会忍耐。
   他对她说道:“你起码还要学习10年,才能真正了解你所干的工作。你该多看看大文学艺术家的著名作品,等你长到足可以理解领会的年龄,我们就出去观光旅游,然后让你跟随更高明的画师继续深造。在这儿,人们都认为你父亲是世界一流画家,如果在他的眼皮底下让你跟随另外一位老师,是对他的一种不敬,只会让他伤心。”
   荻安娜叫道:“啊!是的,我明白不可以那样做。我想我一向还是懂道理的,我发誓,我的好朋友,我会尽量忍耐的。”
   她尽力去履行她的诺言。但当她一闭上眼睛,戴面纱太太的身影就浮现在跟前。她又请她到比克多尔城堡去游玩。她们刚刚走到那儿,一个漂亮单薄的姑娘说城堡快要崩塌了,请她们赶快离开这儿。荻安娜发现这姑娘不是别人,正巧是当年比克多尔的布郎士小姐。荻安娜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便回答道:“你是因为看见我脖子上戴着你给我的那个蓝宝石纽扣才很轻松地认出我来。否则你是很难认出我是谁的,因为你的记性不太好,还曾经笨手笨脚地描绘过我的肖像。城堡在叹息、在崩裂,它已经受不住暴风雨的侵袭了,很快就要倒塌了,你们赶快离开这儿吧。”
   荻安娜感到有点儿恐惧,戴面纱的太太却用手势支走了布郎士,并一步跨进了撑有一溜圆柱的回廊,她转身招呼荻安娜也进去。荻安娜听从了她的召唤,城堡很快便倒在了她们身上。但她们的感觉不过像一阵雪花飘过,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地上铺满了美丽的浮雕碎片,一个比一个好看,而且碎片还在不断地飘落。
   戴面纱的太太说道:“快点儿去找找我的相貌吧,它应该就在那里边。你一定要靠自己认出来,否则你便终身无缘认识我了!”
   荻安娜找寻了很久,翻遍了各种各样的石雕,这些雕像中的形象有的是在贝壳上凸出来的阳刻,有的是在坚硬的石头上凹下去的阴刻,形象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不是这一个的侧面极其妩媚动人或端庄肃穆,就是那一个足部线条极其优美独特。还有一些类似于古代面具的折褶装饰,大多构图严谨、庄重,刻工都相当精细,荻安娜忍不住啧啧称奇,有些恋恋不舍,这时仙女又催促道:“抓紧点,不要老盯着这些玩意儿,只有我的面貌,才是你该尽力寻找的。”
   紧接着小女孩又在她手边翻出了一个透明的玛瑙石,石上刻着一个白色的侧面头像,额上有一颗小星星,头发朝后披散,扎着一条缎子飘带,显得异常美丽,有一种飘逸的动感。荻安娜拾起这个小头像时,它只有嵌在戒指上的宝石那样大小;但当她凝视着它的时候,它便慢慢变大,直到把她的手心全都占满了。
   仙女叫了起来:“哦!上帝保佑,终于找到了!一点儿没错,这就是我,你的缪斯女神,你的母亲。”
   于是她便解开了头上的面纱,但其幻影即刻就消失了,荻安娜没能看清楚她的面貌。她大失所望,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可是梦中的情景仍那样真切,就像在眼前一样。她的神志一下子还没能够恢复过来。幻影眨眼间就消失了,她觉得好可惜。好在那苦苦搜寻的宝石至少还保存着她朝思暮想的宝贵形象,她攥紧她的纤纤小手,好像生怕那宝贵的雕像飞走一般。但当她松开手指头时,她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掌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荻安娜起床的时候,费隆医生拿着一个用金纽扣装饰的皮盒子走了进来,他认为这下子小女孩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正欲把它打开,荻安娜却把它推开了,叫道:
   “不,不,我的老朋友!还不到我看她的时候哩!她不希望我这样做。我要自己把她找出来,否则我将遭到她的永远抛弃!”
   医生回答说:“好吧,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常有你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都能了解的,但我不想压抑你的个性。我把这浮雕的头像留给你,实际上它是你的父亲给你的,从现在起,它就属于你了;当你得到梦幻中的仙女的允许时,或是你不再相信有什么仙女的时候,你就可以拿出来看了。这些都用不着我操心,我想你已经到了能够分清真实和梦幻的年龄。”
   荻安娜再一次对老朋友给她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与所说的肺腑之言表示谢意。她没有急于把盒子打开,只是吻了吻那个装头像的小皮盒,然后把它珍藏到她的写字台里。她对自己发誓,她一定要等到那神秘的缪斯女神允许的那一天——后来她也实现了她的誓言。她抵挡住了想急于认识那深爱的面貌的欲念的诱惑,勤勤恳恳地用她的画笔去求索。对费隆老朋友,她也是言而有信的。她不再幻想能在一两天之内创造美丽的奇迹,而一举成名,她变得更加努力,更富有耐心,学习素描也更加勤奋。
   一个神奇的幻觉,促使她一直克制忍耐,那便是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在梦中所见的那个美丽侧面像来,每当一想起它,那生动的形象便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从不敢太频繁地想起来,每次也不敢想得太久。要不然,她便会浑身发抖,好像那形像马上就跑掉似的。

《第七章 又找到的相貌》
  
   她一直不停地磨练着自己,也因此感到很幸福,很充实,一直到她15岁左右时。有一天,她发现她的父亲面容憔悴,神情忧郁。
   她跑上前去吻了一下父亲,问道:“我亲爱的爸爸你是不是病了?你的容貌和往常大不一样了。”
   弗洛沙尔德神情有点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哦!你从面貌上看出东西来啦?”
   荻安娜明白她父亲对她的这种艺术热情有些不屑一顾,她硬着头皮答道:“是的,爸爸,我一直在努力,我只是想试试看。”
   弗洛沙尔德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继而面带愁容地说道:“你正在努力去做!你脑海里为什么总是有一定要做艺术家的念头呢?其实你已经找着一个比我更聪明、富有、快乐的养父,不需要找这份罪受。艰苦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何苦呢?”
   “哦!我亲爱的爸爸,我也没法回答你,我只是有些情不自禁。如果我的想法使您不高兴的话,我宁肯放弃,即使放弃会让我感到痛苦。”
   “没必要,没必要!你还是一如既往做你想做的事呢。即使不可能,该憧憬的还是要憧憬,那才是青年人的幸福。今后你会明白,天才并不是命运的救世主,它也避免了灾祸!”
   荻安娜一下子投入了父亲的怀抱,大声嚷了起来:“我的天!爸爸您是不是感到了不幸福呢?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您应当告诉我。如果您感到不幸福,我愿与您一起分担。”
   弗洛沙尔德吻了吻孩子,回答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我并没有任何的不幸福,我说这话只想试试你,我真有一点担心你不再爱我了。我疏忽了对你的教育,把你交给别人去照管。你是不是会认为我是一个浅薄轻浮、冷酷无情、像孩子一样没有主见的父亲呢?”
   “不!爸爸,我压根儿就没那样想过。我一直很崇拜你。我干吗要像你那样想呢?”
   “孩子,有时我曾为此深深自责,现在才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因为我想如果哪一天我遇到了财产方面的麻烦,也不至于连累到你。”
   荻安娜还想询问父亲有关的情况,可是他故意回避,说了点儿别的,又专心干他的工作去了,只是情绪上显得有些激动、烦躁,似乎有些讨厌自己的工作。忽然间他恼怒地把画笔一扔,说:“今天没法画了,只会糟踏画布。再画下去,我真会连画布一起撕碎。走,我们出去散散心!”
   正当他们准备出门时,乐尔太太一脚跨进了房门,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浓妆艳抹,只是相貌终究无法遮住岁月留下的痕迹。她对弗洛沙尔德说:“怎么啦,你不打算干活了,今天下午可是说好这张像要交货的呀。”弗洛沙尔德冷冷地答道:“如果我只能明天交货呢?难道我非要做顾客的奴隶不可吗?”“不,但…但今晚得拿到这幅画的工钱,因为明早……”“是啊!是啊!我知道,如果不能让你的那些裁缝师和衣料商满意的话,那又会是场吵闹。”荻安娜眼睛睁得圆圆的,感到既惊讶又恐慌。这一下可惹火了乐尔太太。她非常不愉快地说道:“亲爱的孩子,你不该老是打扰你父亲的工作。特别是今天,他绝对不能停工,你让他安安静静地工作吧。”
   荻安娜一脸茫然地答道:“那你是想把我赶出家门吗?”
   弗洛沙尔德先生用力把荻安娜拉到他身边坐下,生气地说道:“不,决不行,你根本没有打扰我,你不要离开!”
   乐尔太太答道:“那就是说都是我在胡搅蛮缠啦!好啦!我知道,我该怎么去做啦!”
   弗洛沙尔德冷冷地答道:“悉听尊便。”
   乐尔太太气冲冲跑了出去,荻安娜禁不住潸然泪下。弗洛沙尔德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说道:“我的孩子,你怎么了?我和乐尔妈妈拌嘴是常有的事,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呢?反正她又不是你的亲娘,难道你还会用心去深爱她吗?”
   荻安娜哽咽道:“我亲爱的爸爸,您一直都是不幸福的,可我并不知道。”
   弗洛沙尔德又回复到了他那豁达开朗的精神状态,语调轻快地说道:“不,并不是每个人遭遇到了困难都会感到不幸。我承认我曾经碰到过相当大的麻烦,可我会想办法去克服。只要工作勤奋一点儿也许就能办到。我曾攒下了一笔不算小的财产,大约有20万法郎。这个数目在外省也算是相当可观的,我原以为我能退休了。但由于我们生活太奢华,加上我在修建房屋时一不谨慎,费用大大超过了原有预算。因为债主们正紧紧逼讨,我不得不考虑把房子赔本卖出去。这一点儿我想还是向你说明的好,即使现在不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假如有一天你听人说我破了产,你千万不要惊慌,更不要为此伤悲。我只不过为了付清我的债务,挽回我的名誉,卖掉了我现有的财产,况且我还年富力强,完全可以补救这一切。人们在说这些时往往会夸大其辞,你应该不会因此而感到难过吧!你放心,我将要我的那些主顾付出更高的报酬,我想他们也能理解的。如果你不急于出嫁的话,过些日子,我想为你攒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做嫁妆。若你要性急的话,就只好由费隆医生为我代劳了。”
   荻安娜叫道:“啊!爸爸,别讲什么嫁妆,我从来就没想过结婚这码事儿,我也不想为我的将来过多操心。还是谈谈您自己吧,这座您心爱的、花了很大气力去装修布置的房子是不是也要卖掉呢?那怎么行呢?您将来到哪儿工作呢?还有您乡下的房子,如果您又住到哪儿去呢?”
   弗洛沙尔德看见女儿为他如此伤心,觉得简直比人用尖刀剜自己的心窝还难受,他强作欢颜安慰女儿,他也许会被允许再拖延一段时间。但是荻安娜担心她父亲拼命地工作而累出病来。为了不让父亲太难过,她强装平静,忧心忡忡回到了她的屋子里,伤心地啼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不敢向医生提及她内心的苦痛,她怕他知道以后反而会斥责她的父亲。她同医生下了一盘棋,然后又跑回房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这之后荻安娜总是睡得很少,梦也不做了。像往常一样,天还没有亮,她便爬起来工作,想借此排遣忧愁;但是乐尔后妈会使父亲因劳累过度而死亡这个可怕的想法总是在她脑海中打转。她想如果自己那可怜的亲妈还健在的话,父亲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债台高筑。
   想到母亲,她再一次落下了伤心的泪珠,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头一次,是为自己早失母亲而伤痛,这一次,是为母亲早逝,让父亲失去幸福快乐而伤悲。她感觉此刻思念母亲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不知不觉地拿起了笔,机械地描绘起来,尽管手在动,但她却没有丝毫感觉。她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深情呼唤,追忆起她内心深处的母亲形象。
   “妈妈,你在哪儿!你看得见我们现在的情况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样去安慰、帮助那个被欺压的人呢?”忽然,她感觉有一股暖暖的热气如清晨的微风从她的发梢上掠过,一个柔美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你终于找到我啦!我就在这里!”荻安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转过身来,发觉并没有人。房间里,除了杉木地板上有窗外的菩提叶在风中晃动的影子外,没有其他任何活动的东西。再看她的画纸,由于先前的胡乱涂抹,一个轮廓优美的侧面像已在不知不觉中隐现了。于是她又很随意地做了些修饰、刻画,加深了头发的颜色,在头像上又加了一条缎带和一颗明星,以示纪念她在梦中所见的那些刻有浮雕的美丽石子。做完这些后,她便望着那画像发呆。正在这时,乳娘走进房里准备帮她收拾东西。
   她凑到荻安娜跟前问道:“嘿!我的宝贝儿,今天早上的工作还满意吗?”“还不是跟往常一样,我简直有点搞不懂我这是在做什么。
   “可是……”“你怎么啦?看,你的脸好苍白啊,还有满眼的泪珠。” 惹弗锐特忍不住叫了起来:“哦!我的老天,真是不可思议!这幅肖像是你画的吗?你看过原来的那幅像吗?你真的把它临摹了下来?”“原来哪幅呀?我并没临摹什么画像呀!”“那…那…那么是幻觉?真是奇迹!医生!医生!快来看,快来看呀!这简直没法理解。”正欲喊荻安娜吃早饭的费隆医生循声而来:“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什么奇迹?”他看见荻安娜的这幅杰作,继而又感叹道:“我亲爱的女儿,你知道吗?你临摹了那浮雕的画面,而且画得很好,可说是惊人地像。可怜的太太啊,我仿佛又看见当年年轻的你了。我的好女儿,你这幅画真是太美了,太生动了!拿出勇气来,继续努力吧!你会画出更出色的人像来的,将来有一天,你会超过你父亲的。”
   荻安娜望着自己的画怔住了,她这幅随意涂抹的作品,忠实地再现了她梦中的石头浮雕的人物形象。医生和乳娘会觉得这幅画如此逼真也在情理之中。但她还是不愿意说她根本就没打开过那盒子,她生怕他们会再次要求把盒子打开。在荻安娜看来,她觉得自己目前还是没有资格得到这样的赏赐。
   吃早饭的时候,荻安娜又一次问费隆老医生是不是真的认为那幅画像,画的就是她的母亲。
   费隆医生答道:“当然啦!要不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呢?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奉承你的。惹弗锐特,请你把那幅画拿过来,我还想看看。”
   乳娘照办了。医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出神地看着画像,一句话也没说。荻安娜有些急了,她暗自想道:“他是不是改变了第一次的看法?”正在这时,弗洛沙尔德先生来了,他经常这时候和医生一起喝咖啡。他吻了吻女儿,问费隆医生:“你在那儿看什么?”
   医生答道:“你自己看吧。”
   弗洛沙尔德走近那幅画,神色一下就变了。
   他动情地说道:“是的,是她,的确是我那亲爱的尊贵人儿,我虽然从未对人提起她,可我从来就没忘记过,现在我更是愈加想念她。喂!老医生,这像是谁画的?这就是我让你转交给荻安娜的那个浮雕像的临摹吗!不过这幅画的作者领悟得更出色,表现得更高贵、更真实、更完美,简直是无懈可击啊!我的学生没有一个能达到这种水平。嘿!这到底是谁画的啊!”
   医生便来了个故弄玄虚,故意吞吞吐吐地答道:“那是……那是我的……我的一个小学生,怎么,你不喜欢?”
   弗洛沙尔德把目光移到女儿身上,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故意把头朝向窗子外。他又转过身,用带有疑问的目光打量着医生。他终于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感到惊喜万分,眼睛死死盯着那幅画,似乎要找出一些值得更改的地方。但是看得越仔细,他觉得他越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这幅画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认,对于绘画这门严肃的艺术,他过去的有些判断是彻底地错了。
   荻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不敢转过身,生怕自己仍然在做梦。为了掩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绪,她斜靠着窗子,任灿烂的阳光直射她的头顶,此刻的阳光就像根根灼热的尖锥,格外的刺眼。她一阵昏眩,看见一个奇美的、散发着耀眼光芒的仙女缓缓地走来。她一袭绿色衣裳,如晨雾中的碧玉,闪闪发光。啊!那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缪斯女神,那戴面纱的太太。她的面纱已揭开,面容秀美而端庄,面纱在她的周围飘飘扬扬,就如神像顶上闪烁着的佛光一样。这一切,正如在她梦中所见的,她纸上所描绘的,或许也和爸爸心目中所想念和赞美的形象一模一样。
   荻安娜友好热情地把手臂伸向这光辉的形象,可她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隐退了。
   “你会再见到我的……”
   荻安娜感到既高兴,又紧张。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不知不觉蹲到窗边的一把椅子上。父亲和医生以为她又生病了,赶紧向她冲了过去。荻安娜并没把刚才的幻觉告诉他们,只说她没有生病,不过是想问问父亲是不是真的对她的工作满意。
   弗洛沙尔德回答道:“我的孩子,我不但满意,而且高兴得几乎发狂。我要收回我过去所说的话。从这幅画来看,你的绘画技能,已经远远超出了你这个年龄水平所能达到的。孩子,你的心中充满了奇特的想象与许多神圣的东西,你要继续努力,只是不要太劳累了。要努力工作,充满希望,永远不要满足现有的成就。孩子,你那幅画画得好极了,我不再怀疑你的天赋,我感到非常幸福。”
   父女俩热烈地亲吻着,激动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为了和医生商量一件事,他请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乳娘出去吃早饭去了,卧室里只有荻安娜一个人,她奔到写字台前,取出了那个皮盒子。这之前,她为了能抵挡住急于想打开盒子的诱惑,已用一条黑缎带把它包好了。现在她终于觉得打开盒子的时机成熟了。她跪在垫子上,在拿出浮雕观看之前先吻了吻盒子,然后闭上眼睛,试图想重温一下幻觉中那美好的形象,因为仙女答应她要回来的。她真的又非常清楚地看见了她,她也同意她打开盒子看那肖像。荻安娜便拿出了那个肖像。天哪!这正和她所描绘的真的是完全一样,这是梦幻中的石雕缪斯,也是她真真实实的母亲。这真是诗意的巧合与心灵感应,是深挚情感、想象与真实的一次奇妙结合。
   荻安娜不想探究这奇迹究竟是怎样在她身上发生的。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事实如何来她就如何接受,也不打算去理解。她觉得解释这一切得靠将来。各位读者,我想荻安娜这样做也是对的,一个人因为年纪小还无法完全明了事理的时候,与其太相信自己,还不如暂且相信那本不存在的友好神明。

《第八章 破产》
  
   两年以后的情况我想不用一点一滴地告诉各位朋友。荻安娜一直以她那无比的勇气和谦逊的态度继续努力工作,她常常温顺地向父亲请教。但父亲却已没有那种闯劲,也不打算探究他所没能做到的事,只是一味地重复他的技巧。不知不觉中,父女俩在绘画上走上了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们居住的这个地方有许多古代雕像的遗迹,由于法国人的普遍嗜好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当地的老百姓对这些遗迹也慢慢地有了新的认识。这时候,版画开始广泛地流传,从意大利的赫尔库拉努姆与庞贝古城出土的珍贵文物,如雕像、绘画、家具、花瓶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成了家喻户晓的艺术品。
   “朴素美”的艺术形式代替了过去的矫揉造作和繁复纤巧。人们去旅行得越多,对意大利的艺术风格就有更多的了解。大家虽仍欣赏瓦多的美丽怪异的画风,同时却也爱好伊特鲁立亚式的瓶子和希腊的纪念勋章。大家虽然不赞成完全返回利瓦洛亚王朝时代的爱好,但要求有某些方面能返璞归真。他们欣赏仿古的家具,那样式很美,也很气派,但是并非意味着完全是古代样式的翻版,这种样式,今天就叫“路易十六式”。妇女们把她们“高耸入云”的发髻压低了,把她们扑了香料的卷发散开了;男人们把他们的鸽翅衣扣上了,长发上也扎上了一条很随意的带子,有人还用塑料梳子绾上了发辫。弗洛沙尔德在画室时就是这副打扮。他所绘的人像,也不像过去那样复杂了。
   荻安娜也开始被人们所关注,对于她比流行服饰还要朴素的穿戴,人们也不再感到诧异。弗洛沙尔德对女儿为什么对古的东西感兴趣,为什么那种新的艺术格调会在她脑海中生根发芽,为什么她的艺术倾向和才干有如此早熟等一系列问题也不打算去刨根问底。反倒是艺术形式发展的新趋势,使他感到有些恐慌,对于自己的那一套艺术形式,他也感到有些厌倦和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一向喜欢用繁琐的服装来衬托形象。他所推崇的艺术形式渐渐落伍,人们不再愿意出高价买他的作品,他本还想凭此增加收入,但事与愿违,他的顾客迅速减少了。他无法忍受这种被冷落、被压价的屈辱。而荻安娜的绘画才能却逐渐得到了人们的推崇和尊重。有时候大家甚至直言不讳地对弗洛沙尔德说,他应当让女儿来帮助他,适当的时候,干脆就让女儿代替算了。境遇尴尬的弗洛沙尔德倒也并非是嫉妒女儿,但他只是不想让女儿放弃无拘无束、充分自由的学习、研究生活,而把艺术当作一门赚钱的工具去弥补乐尔太太放肆挥霍的亏空。
   在这两年时间,弗洛沙尔德的日子的确一天比一天难过。他想靠拼命工作来补救这一切,但不幸的事接踵而来,他的主顾一天比一天少,而乐尔太太又不愿节省一点儿开支,由于不能忍受经济上的窘迫,最后竟带着小小的一笔私房钱从家中出走,躲到她的娘家去了。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她都呆在娘家,即使短时间和丈夫在一起,也要把仅有的一点儿金钱和时间花费在那几套新衣服上,根本不愿为减轻家庭的经济压力做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牺牲。荻安娜看到父亲的境遇如此悲苦凄凉,而后妈又一点儿都不通情理,竟然在最困难的时候离父亲而去。于是她决定搬回家里和父亲住在一起。她把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安慰、照顾父亲和医生这两位老人,家里的仆人几乎都让她给辞了。为了使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父亲不至于一下子感到冷清不适应,她便让惹弗锐特负责家里的饮食起居,自己也亲自动手帮忙。由于荻安娜的出色管理,家里的一切很快便显得井井有条。为了延迟破产这一灾祸的来临,她按期付出债务利息。但终因负债太多,最后还是没能躲过破产这一关。债主们等得不耐烦了,便让人抢占了弗洛沙尔德的房屋、花园等所有财产。
   这对于弗洛沙尔德来说,可真是致命的一击。他感觉他无颜面对他的女儿、朋友和眼前的一切,不得不逃到了外省去寻找新的工作,开辟新的客源。但是没有多年功夫的积累和培养,要想开辟新的客源又谈何容易。他只好在阿尔的礼拜堂找了份替人画天使、圣像、神女的工作。一开始,他想到再也用不着画像了,便以为自己又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师了。有一段时期,他甚至为此充满了信心,充满了激情。
   但是人们对于神女和天使的观念也发生了改变。以前人们都像路易十五时那样,偏好体态丰腴、颔首微笑的圣母像;但如今却喜爱庄重严肃一点儿的,对类似乡村乳娘的那种形象已不再感兴趣。弗洛沙尔德画的头顶光环,周围被鲜艳的玫瑰花环绕的年轻妈妈像尽管色彩靓丽、技法娴熟,却还是被人当作了不适时宜的笑柄。这种冷嘲热讽虽没有当着弗洛沙尔德的面表示出来,但最终还是传到了荻安娜那里。她明白父亲在新事物面前败下阵来了,也许会从此一蹶不振。她得替父亲想个办法。一天夜里,刚巧父亲从医生那儿出来时,她走了进去。
   她向医生问道:“亲爱的费隆老朋友,您知道我父亲破产的情况吗?”
   “当然知道!你的父亲已经彻底破产了!他需要20万法郎才能还清债务,但是没有人愿意借给他。”
   “可要是有人愿意担保呢?”
   “谁会愿意呢?除非那人是个疯子,因为你父亲根本没法偿还。这无异于是把20万法郎丢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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