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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吟》安东东

_3 安东东(当代)
  有那么十几秒的功夫,我浑然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我躺在这里,四周都是洁净的米白色瓷砖,还有挥不开的热气水雾,身体发冷,头却感到很热,有些晕晕的。抬起手…水…到处都是水…
  这里是…浴室?
  "你怎么会躺在浴缸里睡着了?"楚漠将贴在我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拢到一边,用毛巾擦干了我脸上的水汽,迅速找出一条宽大厚实的浴巾铺在洗漱台上,又把我从满是热水的浴缸中捞起来搁在上面,很快地把我已经发红发烫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抱出了浴室。
  "你怎么会突然跑到客房里去?还睡在浴缸里?"他抱着我走向卧室的时候,低下眼又问了一遍。
  "我之前醒过来,想洗澡…后来,大概是累了…"我虽回答得含糊简单,但却没有说谎,事实情况的确如此。
  凌晨梦到母亲突然惊醒,想起了那些难忘的不开心的事。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想要洗澡又怕打扰到熟睡的他,就去了客房的浴室。后来…我只记得自己想着那些不堪回首,一边冲着热水,一边难过地掉眼泪。之后又觉得很乏很累…接着…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睡倒了吧。
  楚漠听过我这句说了像没说的解释后,抿紧了嘴没有再开口。我很明显地感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一股异样。抬眼看他,他面色无异,下巴却绷得很紧。
  像是在生气。
  "楚漠?"我伸手轻碰一下他的脸。他并没有理我。
  将我轻放在卧室的大床上,他撤走浴巾为我盖上被子,想了想,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薄毯,压在被子上面。我瞟一眼床头的闹钟,才不过早上5点50分。窗帘那一端依旧没有透出多大亮光。估计又会是个阴雨天。
  楚漠沉默地探探我额头的温度,又在他自己的头上试了试,确定我只是因为长时间泡在热水中而导致的体温上升,并未因此发烧生病的时候,才终于从我这一侧的床边站起身,绕过去,重新躺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背过身不再看我,也不说话。
  卧室里弥漫起一股尴尬的静默。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思前想后都觉得没有做过任何会让他生气的事情。况且,他是很少对我发脾气的。
  "楚漠?"我侧过身,盯着他深紫色的绸缎睡衣,试探地轻轻叫他。
  他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
  我伸手握住他的肩膀,他还是维持原有的姿势。暗叹口气,我打算干脆直接扳过他的肩膀,逼着他转过身面对我好了。
  这时,他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犹如喃喃自语。
  "刘离,不要再这样吓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做个深呼吸,慢慢吁出那口长气之后才又坐起来,手臂环抱着并拢的双膝。他依旧没有看向我,只是望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
  "醒来时发现你不在身边,旁边的位置空着,没有一点温度。叫你没有回应,听不到一点声音。刘离,你让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突然消失了。不声不语地消失了..."
  楚漠交握的手,此时攥紧,又松开。我听他这样说,也坐起身,看着他黯淡的侧脸。
  "我四处找你,发现客房的门被打开,里面浴室的灯也亮着,可却没有一丁点声音。我走进去,看到你仰面躺在浴缸里,紧紧闭着眼,周围都是水。刘离,那一刻我突然开始害怕,不敢过去靠近你,害怕靠过去就会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他这时转过脸,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脸上,像是想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刘离,触目惊心的噩梦,一辈子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对吗?"
  "对不起,楚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我拉住他的手,感到他在不断地轻轻颤抖。他突然闭上眼,紧紧皱起眉头,用力地抿紧双唇,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
  "...我总会想起那一幕...你惨白着脸躺在宿舍的床上,双手垂在两边,都是血...你的床上,衣服上,被子上,地面上都是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无论我怎么摇晃你大声喊你的名字,你都不再睁开眼...刘离,那可怕的一幕,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忘不掉...永远都忘不掉..."
  他的回忆同样刺痛了我的心。过往经历重新铺展在我面前。我翻开手腕,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两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我一辈子都洗不退去不掉的烙印。它将永远提醒着我,当年我曾多么的万念俱焚。
  楚漠好久才睁开眼看我,眼底闪过一抹惊惶之后,又袭上一层浓厚的雾气。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毫不理会我还赤裸着身体,用力把我拉到他的面前,直直望向我的眼睛问道。
  "你了解在我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吗?!当我看到你闭着眼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当我一想到,或许你会永远不再睁开眼看向我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刘离,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见了,真的突然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掉,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继续活下去?!!"
  他变得激动,眉头纠结得更紧。与此同时,那一滴透明的液体,终于打破他的隐忍,从那双忧伤的眼里,顺着脸颊,缓慢滑落下来,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也落在了我的心上。
  "对不起!楚漠,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安慰来抚慰楚漠此时满是惶然的心,我只能跪起身体靠近他,一边流泪一边用力将他抱住,紧紧抱住。
  "对不起...楚漠,是我不好,一直让你活在不安当中。是我不好,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我一直在不断让你失望,让你变得没有希望...我一直都在连累你,你是最好最棒最温柔最值得女人托付一生的男人,你本应该过上最幸福的生活,可我却一直带给你那些抹不去的阴影...对不起,楚漠,对不起..."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将不会再次选择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会伤心,会感到遗憾,我也会带着那些伤痛的记忆,远离他。
  楚漠轻轻推开我,看向我满是泪水的脸。他的眼底都是浓郁的哀伤,尔后,却又露出一个淡然温和的笑容。
  他望着我,轻声说。
  "傻丫头,怎么会没有'希望'呢?感谢老天,你还活着。你还完好地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这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希望。"
21.激情之下的邀约
  因为建筑工期很紧,楚漠不得不带着设计团队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着加班赶点。早上我还没有醒来他就已经出了门,待到回来的时候,通常都已过了午夜。
  每晚归来,他都会蹑手蹑脚地进入卧室,从不会吵醒我,我常在半夜突然醒来时,看到他已经熟睡在我身边。偶尔能够早回的日子,他还要先去书房整理资料文件,连与我们一块吃个晚餐,聊聊天的时间都没有。
  每在那个时侯,特特便会凄凄艾艾地慢慢蹭到书房门口,用着抱怨,可怜又犹豫的小眼神儿望向里面的楚漠,既想跟他亲近一会儿,又不敢进去打扰他。而每当楚漠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站在门边,正从门缝里偷望自己的儿子时,就会马上放下手中工作,温和地招呼他进去。
  所以,当我整理完厨房,四处都看不到特特的时候,根本不用多想他在哪里。走进书房就看到他正一脸满足地腻在楚漠的身上,还时不时地伸出小手,将边哄他还在边看设计图的楚漠的脸,用力扳向他这一边,并不停追问:"爸爸,这个周末可以陪我去游乐园玩么?可以么?可不可以嘛?不可以哦...那...下个周末呢?..."
  他一向与楚漠父子情深,感情好得很,有什么心里话,或者想做什么事,都会第一个告诉他,而非是我。那份依赖更是不用提,如果楚漠出差不在家,特特便会明显地"打蔫儿"起来,每天会不停问我很多遍楚漠的归期,然后偷偷回到房间里拿着日历算日子。
  "下个周末么?唔..."楚漠紧紧搂着怀里的儿子,对于他充满期盼的提问,认真地想了想,又放下设计图拿起旁边的日程簿,翻开来仔细查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这些,爸爸看了又会说没空!我不要爸爸没空,我不要..."特特一见那本子上记的密密麻麻的字,立刻急了。拍掉楚漠手中的日程簿,搂住他的脖子发出哭腔。
  "特特!"我看着开始哭闹的儿子,低低喝了一声,"特特不乖哦!爸爸在工作,你这样打扰爸爸,真的很不乖!"我走上前把不情不愿的儿子从楚漠腿上拉下来,又将手中的热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向着那张图纸努努嘴,示意要他别管特特,继续工作。
  楚漠看了看眼圈已经明显泛红的儿子,又看了看我。苦笑一下,脸上浮现心痛与无奈。我对他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抱起特特就离开了书房。关上书房的门时,特特突然用手捂住眼睛,小肩膀开始一抖一抖地小声抽噎起来。
  我把他抱到客厅的沙发上,轻轻拉下他的手,一边帮他擦着眼泪,一边哄劝,"特特乖,特特最乖最懂事了,知道爸爸工作很忙,特特不会去打扰他的对不对?爸爸在做着一份很伟大的工作哦,将来特特长大的时候,每当看到由爸爸设计出来的建筑时,会不会很高兴很骄傲呢?一定会的对不对?那我们现在就不可以去打扰他哦,要让爸爸设计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对不对?..."
  "可是...我想爸爸,我想他陪我去游乐园..."
  特特的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
  "还有妈妈陪你去啊,这个周末我们就去游乐园怎么样?"我试着继续哄他。
  "可是妈妈不能放我坐在肩膀上,妈妈不会玩'大力水手',妈妈还不能陪我划小船,特特要爸爸陪...有妈妈,还要有爸爸的..."
  这小家伙难得这么执拗,一直哭,怎么哄都没有丝毫缓解。我担心他哭坏了身体,并且又会影响到需要安静的楚漠,心一急,"好了,特特不可以再哭了!赶快把眼泪擦干净!不准再哭了!"
  怀里的孩子突然被抱走,我抬眼,看着楚漠一双幽深的眸子正望着我。
  "你不要凶他。"他对我扔下这一句,接着就抱着儿子走向书房,声音透着无比的耐心,"特特,爸爸给你看一样东西,看过以后特特就会开心了,好不好?"
  我跟着那一大一小走向书房,看到楚漠将特特放在办公桌上,又拿起日程簿翻开一页,说,"喏,特特乖,不哭了。你瞧,这些...还有这些...都被爸爸划掉咯,那就说明,这些事情爸爸都不会去做了,空出来的时间呢,就专门陪着特特一块玩,好吗?"
  楚漠当着儿子的面,将那日程簿里面的很多大抵并不算很重要的日程安排都勾划掉了,并且认认真真,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一番保证。这才使儿子破涕为笑。
  见到特特终于露出笑容,楚漠才又转身看向站在门边的我,抿着嘴,微微弯起了唇角。
  **********************
  "其实你不必那么做的,还是公事要紧。怎么可以为了特特取消原本的安排?他只不过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而已..."临睡前,我看着刚刚沐浴完毕走向床边的楚漠,这样寻常平静地说道。但我的心里,其实充满了感动。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能够比家人更重要,能够比儿子的欢乐更重要。"楚漠瞟了我一眼,回应得很自然。"并且,我倒是觉得,我们还应该多在意特特的心理成长,如果可以的话,就要尽可能地满足他的愿望,这样他才会长成一个幸福快乐的人。"
  说到这儿,他又用一种别具深意的眼神看向我。
  "不然的话...没有欢乐童年的小孩会变得很别扭很古怪..."
  嗯...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变相地揶揄我,立即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才是没有童年的怪孩子。"
  "呵..."楚漠笑着拉住我的手,慢慢将我带到他的怀里。在我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卧室的灯被他关掉,四处一片漆黑。黑暗中,我愈加感到楚漠的呼吸距离我越来越近。
  "你跟特特一样,都是小孩子...需要被照顾,被呵护的小孩子..."他微热的鼻息洒在耳鬓间,令我不自禁地浑身紧绷。
  他不断吻我,温热的手从我的身侧向下一路滑过,耳垂,脖颈,肩膀,手臂,腰际...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膜拜珍贵的宝贝。他的手抚到我腰侧的时候停放在那里,呢喃般轻声地说,"还说不是小孩子,几天照顾不到,就有些瘦了呢..."
  睡衣的前胸扣子被解开,微凉的空气令我瑟缩一下,接着楚漠温热的嘴唇就又覆盖上来。他深吻我的时候,那对浓密的眼睫,似有若无地轻轻碰触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微痒之后,周身慢慢袭过一股暖流。
  "刘离,我们...试着约会吧..."他在我即将陷入意乱情迷的时候,轻轻说出这一句,倒是令我微地一怔。"我们从来没有像其他情人那样,单独约会,两人世界...现在弥补,不算晚的..."他的声音尽是诱哄的意味,与此同时,缓慢分开了我的双腿。
  当他坚定又轻柔地填补进了我的身体时,只紧靠在我耳边,低低地唤了声。
  刘离...
  这一声,包含万千柔情。
  我在这一声轻唤中,放松了僵硬的身体,随着他的节奏,任他领路--他本就是我的丈夫。这样情欲来袭的时刻,我本就该这样温顺地...臣服。况且此时,楚漠已然缓和融化了我的心,用着他一如既往的深情与执着。
  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很多话,到头来,都不若一个动作那般意味深刻。
  一夜疲倦,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只是在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外面天光大亮,想必早已日上三竿。慢慢翻转过身,发现旁边楚漠的枕头上,竟然放着一支粉红色的棒棒糖,上面还别着一张折叠好的便笺。
  展开看,写道:
  "刘离,我们要幸福地重新开始。"
  下面还有一行很小的字,我揉了揉惺忪的眼,才看清楚:
  "PS:没有鲜花送给你,偷了特特一根棒棒糖,千万不要告诉他..."
22.张小乔的秘密
  到了周末的时候,楚漠果真推拒掉一些不重要的交流会与公司举办的慈善晚宴。空出大半天的时间,带着特特去了游乐园。我因为要急着赶出插画搞,不得不留在家里不能陪他们一道同去。
  一直埋头工作到下午,不经意间抬眼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竟开始发暗发沉,像是又要下雨的样子。心里惦记起上午兴高采烈出去玩的一大一小。拿起电话刚要拨出号码,想想又放了回去。倘若他们此刻真的还在游乐园里玩,这一通电话势必会扫了兴。且楚漠自然会注意到天气变化,如有意外,他定会做好一切处理安排。
  走到落地窗边,正习惯性地向外望的时候,门铃声突然响起。
  这么快就回来了么?为什么楚漠不用自己的钥匙?
  暗忖着走到玄关打开家门,却见到此刻正站在门外,失魂落魄的张小乔。
  "小乔?你…怎么了?"我将她拉进屋内,发现她的手很凉,视线茫然有些虚渺,她朝我微微挤出一个笑容,充满苦涩无力。
  "我好难过。"她这样的开场白。
  我将她带到沙发坐下去,又泡了杯红茶握在她凉得有些发僵的手中,之后才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她继续下去的话。
  她的视线落在热雾升腾的茶杯中,用力地眨了眨眼,像是干涩双眼被热茶水雾熏出了些许泪意。她盯着茶杯半晌,突然又侧脸看向我,说,"刘离,不如我们喝酒。"
  酒?
  张小乔此时的眼神期待又哀凉。大抵是遇到了真正烦心的事,不然以她那样开朗外向的性格来说,是不会轻易想要借酒消愁的。可是,楚漠一向滴酒不沾,我也根本没有喝酒的习惯,家里哪有什么可以消愁的酒?
  张小乔像是看出我的想法,放下茶杯,拉着我就向门外走,"走吧,刘离,我们出去喝酒。"
  走出住宅区,我正琢磨该去哪里才好:似乎不该走得太远,即便小乔醉了,也会比较方便照顾她回家。
  "刘离你看!"她突然拉住我,指向前面。
  FORGET.
  又见那家"遗忘"酒吧。前一段时间还在装修,现在看来该是已经开始营业了。
  张小乔久久凝望酒吧的名子,突然轻笑一声,眼底都是落寞的嘲讽。
  "'遗忘'。还真是映衬我现在的心情。"
  .........................
  酒吧里的人很多,但并不嘈杂混乱。果然如同外观表现得那般清淡悠闲,没有酒吧惯有的衣着清凉的艳舞女郎,没有酒精香烟混杂的刺鼻气息,没有酩酊大醉,浑然失态的醉鬼,清幽低旋的古典音乐在这里似有若无地静静流溢。大多数的人都是手执一杯酒,安静沉默地坐在那里,像是随着这轻缓音色,回视检索着自己的内心与生活。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能够令人静心独坐,或是安然闲聊的地方。起码,这里表现的气氛并不会令小乔更加烦躁或低落。
  "一瓶伏特加。"张小乔趴在吧台边上,对着里面的酒保这样说。很快,酒被送到她面前,白色透明的酒瓶中盛装着干洌迷醉的液体。张小乔拔开酒塞就要往嘴里灌。
  我拉住她的手,抢过那瓶伏特加。
  "小乔,要喝酒可以,但不是这样的喝法。而且,你要我陪你一块喝,起码也要给我一个值得沉醉的理由。"我希望她不要带着隐忍的心伤喝酒,有些事如果能够痛快地说出来,即便不能得以良好解决,心里也会落得舒服一些。
  "沉醉的理由?"张小乔望着我的眼睛,许久才缓缓一笑,笑得清淡苦涩,"生活中值得沉醉的理由那么多...好的...坏的...刘离,是不是人都难以逃脱爱情的诅咒与枷锁?是不是,人努力获得各自想要的情感归宿,都要以道德的底线作为前提准则?... 追寻自己的爱情,这有错么?..."
  她低下头望向吧台台面,那上面是一整块磨砂着暗色花纹的海蓝玻璃,她在那花纹间隙中,看到了自己失望的眼睛。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并非是在问我,那只是她在为自己设定提问,用以确定她自己心中的所向。
  "我们认识已三年。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三年了..."她开始对我讲述她的故事,她心中的秘密。她终于愿意对我说起一切,将我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倾听者。
  "...大学实习的时候,去了他的律师事务所。很平淡简单的相遇与结识,我是不起眼的小小实习生,他是事务所的老板,曾是很有名望的律师。他那么优秀,身上永远带着内敛的睿智与锐气。但是,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开心...'事业的成功并不能带来内心真正的愉悦,很多事情无法通过看似完美的表象透析内在的空洞与缺失。'这是之后的某天他对我说的话,我当时并不理解那含义,不能想象他那样的人,还会有什么不顺遂不如意..."
  "直到某天打完一场大官司,公司员工都携带家属参加庆功会。席间仅仅因为他对酒店里态度优良的服务生微笑道谢,他的妻子便无来由地开始愤怒发狂,掌掴服务小姐,闹得聚餐不欢而散。那一次,我才有所了解他始终郁郁寡欢的原因...那个女人还时常疯癫地跑到事务所,大吵大闹,尖叫着质问连续几十个小时忙碌加班的他,不回家的原因,是否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他一直隐忍,神色压抑却不言不语,但是,他的眼里有绝望,很深的绝望..."
  此时,酒保早已在我的暗示下,换走了浓烈的伏特加,递上了两杯酒精浓度较轻的鸡尾酒。张小乔并没介意,取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我开始爱上他,深不可探,无法自拔...但是,他是有妇之夫,家庭,妻子,孩子...他身边最亲近的地方,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唯一可以让我肆无忌惮存在的位置,只在他的心里..."
  张小乔开始流眼泪,一滴滴不间断地滴落在那块海蓝色的暗纹玻璃上。那里,已经看不清她满是脆弱的脸。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或询问,或劝慰,那都无法控制事实存在的惨淡境况与她心里的悲凉。她需要的,仅是倾听。
  "是否,依仗'道德'的名义,他就要被痛苦地囚禁一辈子?是否,因为这份'道德',我们便要永远压抑真情实感,远离对方的温暖?刘离..."
  此刻,张小乔转过覆满泪水的脸看向我,字句清楚地问道。
  "刘离...告诉我,你有深爱过谁么?你是否有过为爱伤痛的滋味?"
  你有深爱过谁么?
  你是否有过为爱伤痛的滋味?
  小乔不经意地提问,蓦然令我精神一震。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与可笑:我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具备什么样的"过来人的经验"坐在这里陪伴安慰小乔呢?对于我自己心中那个疼得早已溃烂的伤口,我又何时真正地关注,抚慰,疗伤,治愈过它呢?
  深爱。是的,我是有深爱过谁。
  为爱伤痛的滋味。是的,我同样更加清晰真切地体味过那刀割一样的感受。
  而我的伤痛,又何止小乔经历的这般浅显?她仅仅因着不能够与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而伤心流泪。我呢?我的伤痛,又何止"不能一起"这样简单?那背后隐藏的真相,又何止简而言之的一两句?
  只是此刻的小乔,满心疮痍的小乔,对于我更加隐秘的那份"爱"与"痛"。她又如何能够理解,知晓。
23.酒吧老板,司南
  本想对伤心的小乔开导劝慰一番,结果没想到却落得与她同醉。
  记不清究竟喝下了多少酒,也记不清,吧台后面那个脸色逐渐由平淡,疑惑,迟疑,最终又转为平淡的酒保,究竟递给我们多少杯造型独特,色彩迷幻的鸡尾酒。总之,当我俩终于逐一检索完各自内心的苦闷,觉得已经无法再多喝一口的时候,离开酒吧,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着力走路的双腿。
  "小乔,我送你回家..."我勉强保持清醒地扶着双眼红肿,思维不明的张小乔,贴近她的耳边这样说。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过头,一个男人正在对着我笑,"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我看着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时想不出他是谁。但这笑容,这双看起来显得略有疲惫又慵懒的双眼,这个男人身上难以忽略的懒洋洋的,随性的调调...这样眼熟...
  他...
  终于,我在意识混沌的大脑中,搜索到了有关这个男人的丁点"蛛丝马迹"。他分明就是那次在马路对面的超市中偶遇的,缺少了一块钱的男人。
  "看来,你总算想起我是谁了。"他眯着眼看我,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你们这是..."他望了一眼我身边的张小乔 ,眼底闪烁些许疑惑,但很聪明地没有发问,"要不要我送你们各自回家?"
  "不...不用的...你们慢聊,你们慢慢聊..."张小乔迷糊着对我们挥手,然后从我手中抽出胳膊,晃晃悠悠地转身就走。
  我刚想拦住她。却在这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胃里一股酸涩的热流迅速向外涌,根本来不及控制,那些喝下去的酒水便脱口而出。我就这样狼狈地弯着腰,在距离酒吧门口不远的路边呕吐起来。
  "你这究竟是喝了多少啊你...不要命了么?..."那个男人很快走过来,单手搂住我的腰令我不会腿软地跪在地上,另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嘴里念叨叨地。他丝毫没有介意我呕吐出来的酸涩脏物,站在我身边的姿态,就如同他是我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你...你不要管我..."即便喝下不少酒意识不甚清明,但我此刻呈现的这样狼狈脏乱的样子,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这一点还是让我感到尴尬与窘迫。
  "不要说话,难受着呢,别说话,想吐就吐好了..."他放缓语调安慰,那只手依旧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
  我刚想再拒绝他的好意,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灼痛,眼前蓦地一暗。
  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身体便开始瘫软着下滑,意识先于反应一步地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暗当中。
  ******************************
  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熟悉的味道。
  还未睁开眼,脑中就出现了一幅仿若早已被定格保存的画面:周遭不染一尘般地惨白一片。睁开眼,视线所及也的确如此。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疏漏分差,就是此刻正坐在旁边,见我睁眼便撇嘴而笑的男人。
  "醒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微微拉长着尾音,透着股懒洋洋的意味,"还真是让我开了眼,第一次见到喝醉之后吐到晕倒的人..."
  我捂着发晕的头坐起身,胃里那股灼烧还未退去。手臂传来轻微的刺痛与牵扯感。
  "别动,正吊着葡萄糖呢。"他握住我的胳膊,又抬手稳了稳因为我的动作而不停晃动的输液瓶。
  "谢谢你,我刚刚..."我的脸颊开始泛热。
  --醉酒吐到晕倒,真是丢脸死了。
  "呵,我刚逗你呢,那没什么...你喝了那么多酒,身体当然受不了..."这人像是再次洞穿了我的想法,笑着安慰道,"对了,你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我看过,始终是同一个号码..."
  这话提醒了我!出门这么久,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该是楚漠他们已经到家了吧?我忙拿出手机,翻开一看,居然长长的一串未接来电,显示的都是家中的电话号。
  刚要回拨出去,那男人又按住我的手,"不用打了,我见它刚才一直响得欢,还总是显示同一号码,想必是你的家人,就接了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对他大致说明了状况,估计..."他看了眼手表,"...估计他就快到这儿了。"
  "真的非常感谢,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除了这句,我想不出还能再对他说什么。
  "折腾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他跳过我的道谢,貌似悠闲地开口问道,视线斜斜扫过,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
  "刘离。"我如实回答。
  "刘离--"他又拉长了那种奇怪的音调,笑了一下,"我叫司南。"
  我点点头,心想这名字蛮特别。
  "那家酒吧,是我开的。"他又扔出这么一句,拿起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瓶矿泉水,扭开盖子后对我挑挑眉,该是问我要不要喝,见我摇头,便动作落落大方,毫无拘谨地一仰头,一口气直接喝掉了二分之一。
  "之前想过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没想到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很江湖气地说出这么一句,一边旋上矿泉水瓶盖,一边打量我的脸,"以后,你若还想喝酒,直接找我好了,凡是我店里的,一切向你免费供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
  我不语。
  这个男人,举手投足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表面看来是很随意大方的一个人。但我却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内心,并不若他对外展现出来的那样。他打量人的姿态与眼神,就像一只隐藏起了狂暴的野兽。看似漫不经心,却将一切了然于心,点滴不漏。
  --他身上附着着一层压迫气息,会让人明显地感到局促不安。
  且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认识了这个男人,对我来说,绝非好事。
24.两个男人的"暗涌"
  楚漠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前三分钟,司南刚好被医生叫走。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碰面见到对方。
  "这是怎么了?"楚漠一脸紧张地走到病床边,紧紧皱着双眉,伸手探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脸。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这个丢脸事件的来龙去脉。
  "...小乔下午来到家里,很伤心的样子,说是想要喝酒...我们就一块去了门口不远的那家酒吧...只是没想到,我竟然陪着她一块喝多了..."我对他尴尬地笑了笑。
  楚漠听后,慢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刚刚司南坐过的地方。他没说什么,只是握住我那只正在吊着葡萄糖的手,抿着嘴看我,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若之前那般紧张。
  "你是个让人惦念的小孩,永远也学不会照顾自己。"他静默半天,轻声说出这一句。眼底闪现温柔宠溺,还有一丝无奈。
  我没应声,竟有点不好意思去看他此刻的双眼。
  "没错,看似一个成熟懂事的女人,但其实...并非那样..."
  正当我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楚漠的时候,门口再次响起那个悠闲的拉长音调,满是揶揄的味道。
  楚漠回头,看到了正站在门口,手拿医生诊断的司南。
  有那么一刻,大概仅仅几秒钟,我似乎明显感受到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异样气息。这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互望对方,沉默无言,仅以眼神交汇。
  "是你送刘离来医院的吧?真的非常感谢你。"楚漠很快恢复正常,站起身面对逐渐走过来的司南,一边客道地道谢,一边向他友好地伸出手。
  "哪里,你太客气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我与刘离...本来就是'旧相识'了..."司南表现寻常,却用着那副随意懒散的腔调,说出这样一句会令人产生疑义的话。听在我耳中,更是显得阴阳怪气的。
  我看向他,见他正微微浅笑与楚漠握手,视线却是落在我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深意,很奇怪。
  "...既与我太太是'旧相识',那么我们也该算是朋友了。但相识归相识,朋友是朋友,该表达的谢意,一点都不能含糊。即便有些事情,的确'没什么大不了'..."
  我有些惊异楚漠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明显表现了他此刻已然微有不悦的心绪。这样的他,非常少见。
  "哎!你不要乱拔针头,葡萄糖还没输完呢--"我刚拔掉右手背上的输液针,便突然传来护士小姐的声音,她该是进来查看我的输液状况。
  她这一开口,那两个面对面,眼对眼,一直莫名其妙地"波涛暗涌"的男人,才终于停止了相互间无声地揣测打量,望向我这边。
  "司南,真的谢谢你,若没有你,我大概会晕倒在马路上无人理会。这份感激再多的言语也无法表达,我记在心里。"我走到他们面前,站在楚漠身边,看着司南那双懒洋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他听后,微微撇嘴算是笑了一下,继而很快敛起笑容。只是那视线从未离开过我的脸。显然,这样的直视并不礼貌,且会让人心生反感,觉得不自在。我用余光偷偷关注旁边的楚漠,他面无表情,双目幽深,若有所思的样子。
  司南并未再多说一句意义含糊不明的话,只将我的诊断交给楚漠,并对他交代了医生的叮嘱,大体都是有关我身体虚弱,不便再过多接触酒精或刺激较大的食物,饮品...最后,他又不得不收下了楚漠坚持付还的医疗费,貌似有点"意犹未尽"地先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楚漠一直专注开车,不说任何话。我坐在旁边感到气氛索然又尴尬,不知道是否该扯出个什么话题才好。
  口袋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翻出一看,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这句犹如陌生人发错了号码般莫名其妙的留言,让我一震。我清楚,这人绝对是司南。他该是趁我昏迷的时候,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但是,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故作坦然寻常地看了短信息,又不动声色地删除了它,然后将手机重新揣回口袋中。此时的楚漠,依旧沉默地开车,似乎并未了解刚才发生在他身边的这件隐秘的事。
  我无声呼出一口长气,看向车窗外面。路面上密麻的车辆,人行道上喧杂的人群,街边紧密相联的家家店铺,已经点亮的昏黄路灯...不断向后飞快闪过。回想今天的经历,觉得不光身体虚弱无力,就连心里都是疲惫不已。楚漠说得对,我是个永远都学不会怎样照顾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我总是会为别人带来麻烦,需要周围的人挪出时间精力来顾及。我并不想那样,却又无法以事实行动改变现状。
  就在这时,楚漠突然开口。
  他说,"他将会介入到我们的生活里。"
  我望向他,明白他话中的"他"是谁,却不清楚他怎会作下这样的判断。
  "我也是个男人,男人的心理我比你更了解。"他并未看我,却像知道我的心理所想,继续道,"他看你的眼神,掺杂着明显的兴趣跟占有欲。他是个'危险'的人..."
  这"危险"两个字,楚漠说得尤为清晰。像是在着重提醒,又像是在确定。
  "楚漠,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与他不过是曾在超市偶遇,他买三明治缺少一块钱,问我借过。我们之间的相识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稀奇的故事...我从未对你提及这件事与这个人,只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的出现与否,并不会改变什么..."
  我的视线落在楚漠紧握方向盘的手上,他的手一向干净整洁,手指修长,线条利落。看了便会令人觉得,拥有这双手的定会是个具备艺术家气质的人。而在我的记忆中,这双手,带给我的最为直接的印象,就是它的温暖。永远都很温暖。
  "我向你提到这些,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今天遇见这样一个人,产生了怎样的印象与想法,只想对你坦白如实地讲出来。"
  当他缓慢停下车子等待红灯的时候,他才终于看向我。依旧看似面无表情,但却是将所有情感隐匿在了更深邃的地方。只有我看得到,感受得到。
  "如果你认为,我会因此对你产生误会,导致我们之间出现任何问题,那你错了。刘离,你该清楚我的为人,我不是个喜好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人。对吧?更何况..."
  此时,楚漠的眼中,那抹夹杂着哀伤的苍凉,一闪而过。他转回视线不再看我,只望着红灯上不断跳跃着的倒计时数字,淡淡开口。
  "更何况,一个司南又能怎样?再艰难的考验,都已经历过..."
25.最艰难的日子
  再艰难的考验,都已经历过...
  是了,对于楚漠,没有什么能比过去那段回忆更让他记忆深刻。对于我,也是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慢的开始鲜少回忆从前那些时光。生活总是会从平静,逐渐趋于激烈,再由那些会让你永生难忘的深刻中,再次恢复淡如止水,平缓无波。有些事,是无法轻易提及与人分享诉说的,甚至会很难令你再次回想沉溺其中。因为那些过去的事,无论好与坏,带给你的是温暖亦或伤感,都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
  或许再过很多年后,我们都会忘记那些原本认为会永远都不可能遗忘的事。仅剩一些零星片段留在心里,用以维持这一生完整的记忆。
  就像陆宸风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刘离,有些事,你要努力地去忘掉它,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的,努力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生命中有多少事情,可以任由我们随意选择?那些事情给予的最初震撼与烙在心底的痕,努力过后,又能否真的忘记?
  彼时的陆宸风,那双眼依旧布满温柔,笑容有如和煦春风,他一贯的姿态与表情。起初,我以为那是他面对我时专有的深情,到了后来才慢慢懂得,那只是他的习惯,与生俱来,与任何人无关。
  他用平静的眼神看我,出口的语气永远是令人舒畅的清淡悠缓。只是,他却对我说。
  "刘离,对不起,请你忘记我。"
  简单的一句话,云淡风轻般自然,却是将我推进绝望的深渊。那一天,他仅用了这一句话,就结束掉了我最初,最真实,最期盼,最小心呵护的爱恋。
  若有什么事会让你瞬间感到天崩地裂,幻想破灭,就是当你最为珍惜的,以为可以一辈子信任的依赖,被你最爱的人不留一丝半毫地残忍收回。若有什么事情会在一刹那的光景改变你的人生,就是那时:你最爱的人,亲口请你忘记他。我一直相信自己拥有了天长地久的"永远",却不曾想过,原来"永远"仅是一份遥不可及,无法触碰的虚幻。
  "难道之前你表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面对他依旧淡然的眼,张开嘴巴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个傻问题。
  "我的感情...是真的..."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使我望不见他眼底的情绪,又说,"正因如此,我才感到了痛苦,我们不该再继续下去..."
  这句话,成了他离开我以后,一直徘徊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谜。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好好地谈出彼此内心的真实想法,或许他遇到了什么纠结的事情,或许我们中间存在着某些误会,或许只是他一时心烦的口不择言...心碎与泪水交织的几天后,我试图这样劝慰自己,并掩下心伤,努力打起精神打算再去找他。
  可是。
  世上总有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好的称为惊喜,经历之后逐渐忘记。坏的,会成为你一辈子难以消除难以忘却的噩梦。
  老天并未给我那个可以与他再次心平气和,面对彼此的机会。
  电话接通的时候,那一边是陆宸风有些含糊的语音,听来像是他喝了酒。我还未出声,他便先开口。
  他说,刘离,我的心情好糟,我开着爸爸的车子在外面漫无边际地游荡...可是越走心越慌...甚至,我都找不出该继续前往的方向...
  他说,对不起,刘离。对不起我伤害了你...有些令你痛苦的事,你要努力地去忘记,那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请你忘记我,请忘记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好好积极地活下去...
  他说,为什么?刘离,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世上会有"遗憾"?...为什么我们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为什么人这一生唯一坚持的夙愿,永远不能实现?其实,距离最终的结果,仅有一步之遥,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陆宸风醉意蒙然又黯然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而电话这一边的我,因着他的话头脑一片空白,已经忘记该如何思索。然后,就在那一刻,在我即将想要对他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伴随着一声轰天巨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
  三天后。
  双眼疲惫,面色憔悴不堪的楚漠找到了我。见到我他就红了眼眶,喉结反复滑动几下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终于开口。
  他说,刘离,宸风出了车祸。他死了。
  ...
  死了...
  我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像是那一刻,我突然忘记了它的含义。
  楚漠,为什么我们还要这样辛苦地活下去?明知道,生命的尽头即是代表灰飞烟灭的死亡?为什么我们还要"努力地","积极地","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面对我呆愣静默了许久之后的唯一问题,楚漠没有做出回应。只是用着那双悲伤无限的眼深深地凝视我。那双原本就充斥着漠然忧伤的眼,那一刻,满是苦涩与哀痛。
  再六天后。
  我在及其虚弱无力的状况下,即便头脑已经恢复意识,但却依旧睁不开干涩沉重的双眼。我听到了很多声音,急速走路的声音,小声交谈的声音,器械碰撞的声音,医生叮嘱看护加大药剂的声音,还有楚漠的声音。
  他像是一直站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唯有他的声音。
  刘离...
  他轻声唤我,像是哽咽。
  刘离。刘离…求求你,醒过来…
  他一声声心碎般轻唤着我。
  刘离…求你了…醒过来...
  他说。
  你要加油,加油睁开眼睛。我知道你能做得到,只是你不想…你知道么,刘离,你不能再这样自私地放任自己,你要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你今后的人生。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你怀孕了。刘离。
  你怀了宸风的孩子。
26.司南的诡异来电
  每次看到特特那张稚气的小脸,我都会忍不住想起他。他们实在太相像。一样的大眼,一样的双眼皮,一样的微翘鼻尖,一样笑起来会呈现完美弧度的唇角。特特还没有长大,却早已经将他的一切优良基因显露无遗。
  这个孩子,唯一像我的地方,就是时常会显现出来的敏感性情。就像现在,他扔下一直陪他开心玩闹的楚漠,跑到我面前,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走神的我,不说话打扰也不撒娇吵闹,只是乖巧地站在我面前,直到我回过神发现他。
  "怎么了?"我拉他过来,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因为之前的玩耍变得微微有些潮湿,热气腾腾的。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我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安稳地靠着我。我鲜少会宠溺地亲吻他,就像任何温柔的母亲每天都会做到的那样,即便他是我最最珍贵的宝贝。该是因为他的身世,他的父亲,与那背后承载着的所有故事,令我始终无法对他太过亲近,不知该怎样完全表达我满心的爱意。
  "我问爸爸,妈妈在想什么。爸爸说,妈妈是在想着特特。"特特仰头看我,那双大眼睛晶晶亮亮的能够照出我的影子,隐约带着似有若无的一点黯然。那抹眼神像是会令你的心没来由地一疼,但当你若再次去仔细揣摩那抹黯然的光,却又根本寻觅不到它的踪影。
  就像当年的陆宸风,那份完美的俊朗温和之下,总会令人感到一种淡然的,似有若无的怅然气质。很轻微,却无法忽视。正因如此,我才会始终觉得,自己无法看清摸透他犹如隐藏在迷雾下的内心。
  "是啊,妈妈在想着特特。想着长大以后的特特,会是什么样子呢?特特会从事哪种职业呢?会不会像爸爸一样,设计出很多很多坚固又漂亮的建筑物呢..."我搂着儿子轻轻摇晃,看向对面坐在地板上,手拿组装汽车模型的楚漠,看到了他脸上缓缓浮现的温存。
  "特特要做大法官!"小家伙突然出声,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我面前,"要做最厉害最厉害的大法官...就像电视里的那些法官叔叔一样..."
  我一愣,再次望向楚漠。见他那温和的脸色微地一顿,随即抿着嘴唇低下眼,浓密的眼睫瞬间挡住了那双狭长幽深的眼。
  血脉相同,志向也一样。没想到,特特幼小心灵中最为期盼的职业,竟与陆宸风当年一直为之努力奋斗的最终目标相同。
  "嗯...好哇,特特一定会成为最棒的大法官..."我一时有些不愿对视儿子那双纯真的眼,觉得那其中显现出来的希望与自信,那么熟悉。
  ......
  特特玩得太累,洗过澡后很快就睡着。为他掖好被子,走出小卧室的时候,楚漠还在整理客厅中满满一地的玩具。
  "看来,应该着手为他购买些渗透简单法律知识的故事书了。这些玩具,不该占据他所有的业余时间..."他一边把那些组装汽车模型与益智拼型卡片装进玩具筐里,一边轻声说,没有抬头,他知道我听得到。
  "他还小,很多事情与想法,只是初露倪端,并不代表他会长久坚持。还是慢慢观察再说..."我走过去,捡起一只已经被特特反复拆开安装很多次的变形金刚,搁在他手中的筐篮里。
  "刘离,要支持他。他会像'他'一样优秀的..."楚漠淡淡地看我一眼,像是安慰般拉了一下我的手指,又恍然想起什么似的。
  "哦...差点忘记,之前想对你说件事的。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不会愿意去那里...所以说与不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什么事?要去...哪里?"我看着他将那一大筐的玩具轻声放进特特卧室门口的储物柜里,又走回来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犹豫。
  楚漠刚要再开口,我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拿起一看,有点眼熟的号码。
  "刘离--"刚按下接通键,那个拉长的尾音便传了过来。
  司南。
  我看向楚漠,相信他离我这么近,也一定听到了这个声音。楚漠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转身走向厨房。
  "是你。"我不想刻意装作陌生的样子,只是希望不管何事,他能速说速结,与他对话,总会令人感到莫名的局促不安。
  "你还好吗?"他悠哉地询问。
  "还好,谢谢。"
  "最近...一直都还好?..."
  "是的。"
  他的问题很奇怪,像是胜券在握般地知晓我一定会"不好"。
  "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不好',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不论打通电话还是亲自前来,我都会等着你..."他的话越来越让人摸不到头脑,像是酒后醉话般不成逻辑。
  "你是什么意思?"
  "刘离,明人不说暗话,我司南很中意你。我想对于这一点,那么聪明敏感的你,应该已经有所察觉..."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完全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与我本身已婚的事实。而这时,楚漠已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杯子,一杯牛奶,一杯茶。他走过来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将那杯牛奶搁在茶几上,又慢慢啜下一口热茶。
  司南的话令我一时没了回应的下文,又不好立刻挂断电话。毕竟,对于他那次送我去医院的事,我还是心怀感激的。所以,我只能尴尬地拿着手机贴在耳上继续往下听。
  "在我看来,你似乎与你丈夫...呵呵..."他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轻笑一声。
  "刘离,不要以为我在说什么疯话,我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相信我说的,你终有一天会主动前来找我,并且距离那一天的到来,已经不会太远...这通电话,只是我想对你做出提醒:当你走投无路无人依靠的时候,还有我,司南。再见..."
  他说着就自顾自挂断了电话,剩下傻愣的我站在那里,还未领悟他这通令人困惑的来电,究竟意义为何。
  看到我终于放下手机,楚漠才抬起眼,微微扬了一下眉毛。
  他没有向我确定来电的人是谁,也没问我通话的过程中,为什么我的愕然表现会多于正常回应。
  他只是貌似暗自笃定一下之后,问道:"之前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个周末公司举行年庆晚会,希望员工携伴参加。你愿意...陪我一道出席吗?"
  见我露出思索的样子,他突然又开口,无比坚定地补充了一句。
  "陪我去吧,就这么定了。"
27.年庆晚宴上的意外
  楚漠很少态度坚决地要求我做什么事,通常询问的时候,口气都带着随意。我也一向不愿意陪他出席任何公共场合的活动。站在众多人面前强颜欢笑,并努力迎合现场气氛,想出很多与人闲聊的话题,那并不是我擅长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他要我跟他一块出席公司的年庆晚宴,用着略有强硬的态度。即便心里还是不愿意,但想到,我在这方面从未为他做出什么,直觉有些对不住,也就答应了。
  楚漠自然很高兴我的决定,很当回事儿地在某精品店里买了一件貌似晚礼服的黑色裙装,还在店员的建议下,搭配出了相应的手包跟配饰。于是,我破天荒头一回地穿着如此"得体"的服饰,挎着他的手臂,进入了这家星级酒店内的活动礼堂。
  果然如我所料,一眼望进去,灯光音乐,西装礼服,惬意交谈,得体微笑,随处可见的礼貌寒暄与人手一只的亮晶晶的水晶香槟杯子……一切都只显现出了两个字:高雅。那些身穿笔挺西装的男人们,裸露适宜的女人们,好像他们穿上那身行头,整个人就已经彻头彻尾地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上流社会的晚宴达人"。我很清楚,自己根本与这样的环境不搭半点边儿,身上这件黑色的抹胸裙子,总是令我局促地担心,它会不会突然从我身体上滑落下去,相匹配的轻柔真丝丝巾,即便是随意地围搭在脖子上,也有憋闷的感觉。耳朵上的钻石耳针,我清楚那是绝非假货的高档正品,但似乎也让我的敏感皮肤起了些反应,耳垂直至脖颈都有点痒痒的。
  我在这样极其不适的情况下,与楚漠一同走到大堂里的宾客中。看到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还未到我们面前, 就向着楚漠伸出手。
  "我的大设计师,你终于来了,就等着你呢--"他爽朗笑声在看到我之后,有些收敛,询问楚漠,"这位是--?"自然他是清楚我的身份的,他只是需要楚漠再正式地为他介绍一下。
  "这位是我太太。"楚漠还是那副样子,低沉着声音,很淡的微笑。不怠慢也不高调。他侧过脸看我,声音好像放的更柔更轻,"刘离,这位是公司的副总,赵总。"
  "您好。"我礼貌伸手与他相握。
  "楚太太真是高贵好气质,怪不得从不见你带她参加任何活动呢,原来这么美好的夫人要藏起来自己欣赏的,哈哈哈--"
  这赵总的夸赞着实叫人发自内心的不适应,难道他不能说些普通自然点的话吗?为什么非要搞这些场面上的虚情假意?我实在无法确定他口中描述的人是我。"高贵好气质"?这些在哪里?不过,接受不接受,高兴不高兴都不能表现出来,这种场合就是需要这样:带着面具做人--这是来时的路上,楚漠的交代。
  "赵总过奖。"我牵动嘴角,估计笑得还算得体。
  第一轮过场寒暄结束,赵总与楚漠喝了杯酒,说了些夸奖加鼓励之类的话后,就去了别处。又过来几个男人,看似楚漠平常的工作伙伴,大家随便闲聊,没有过分的令人招架不住的热络,倒还让人觉得舒服点。
  只是,我逐渐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几个人看向我的眼神,都稍微带着点点异色,像是各自心里暗忖着什么,又不好说出来。
  "很闷吗?坚持一下,露个面走完过场,我们就回去。"我正暗自疑惑的时候,楚漠转过身低下头在我耳边这样说,"要不要去那边吃点东西?"
  我从他脸上拉回视线,看着手里杯中的淡红色液体,摇了摇头。楚漠没有给我与他一样的香槟酒,只给了我一杯西瓜汁。
  "我想去那边坐会儿。"我看到礼堂邻近露天阳台的位置,有两排专用休息的沙发。
  "我陪你。"楚漠了然地笑笑,"我知道,你一定穿不惯高跟鞋……这个不喜欢喝酒不要一直端着了……"他又取走我手中的饮料,递给了旁边的侍应生。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明朗声音。
  "楚漠!你已经到了?我还想着你会不会来参加……"她微有意外的声音在看到楚漠走回我身边后,戛然而止,像是从没想过会见到我。虽然我们根本不认识对方。
  "嗯。"楚漠的反应有点冷淡,只是抿着嘴发出个单音,对她点了一下头。
  我终于清楚之前的异样从何而来,原本就与我跟楚漠站在一起的几个男人,此刻见到这突然出现的女人以后,脸上奇怪的神色愈加明显。
  "你就是楚漠的妻子?真是,幸会。"这女人向我走过来,我看到她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一种"职场女性"的凛冽气质。利落黑色短发凸显精明,微微凌乱却又有序。精致的妆容,色调运用与身上的紫色紧身裙呼应衬和。她整个人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开口说话让人觉得她是在"不善质问",而非"礼貌询问"。
  她站定在我面前,这样出声发问。语气怪异,眼神更怪异。好像我是被安放在博物馆里的千年陶器,被对面的女人用着相当明显的犹如鉴定专家般的"判断"与"估量"的犀利目光,从上至下,缓慢巡过全身。
  她不要求楚漠来做介绍,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礼貌地小心询问"这位就是楚太太么?"她只按照自己的方式,站在我面前很近的位置,近得我都能够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用着尖锐又有些唐突的语气直接问我。
  你就是楚漠的妻子?
  真是。幸会。
  这并不是真正的询问。而是明显的带有情绪地挑衅。
  我认识她吗?不认识。我有招惹过她吗?没有。我需要正面回答她,并且努力弄清她如此不悦的缘由吗?不需要。
  我在心里一通"自问自答"之后,确定自己根本无需对她作出任何回应。因为从此时楚漠的沉默无语,与有些发暗的眼神看来,他也并不能够接受这女人的表现。嗯,我本是陪他出席晚宴,只按照他的要求意愿去做就好,用不着奉承迎合或委屈自己屈就任何人。因此,这个并不礼貌的女人,我无需理会。她的问题也一样。
  "我太太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我们要先离开了。大家继续好好享受吧。"
  见到气氛因为这女人的出现而开始变得尴尬诡异,楚漠突然出声,微笑地这样说道。然后,他拉着我的手,穿过众人,走到一侧场边,向公司领导客套地道别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那个让人憋闷不适的地方。
  走出酒店的时候,迎面扑来一阵凉爽的晚风。倒是个适合闲散散步的好天气。楚漠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拉着我一直向停车场走去。我们都很沉默。
  "她叫陈雅妮。是之前工程的项目总监。不过,我们的合作并不是第一次,她本就是公司里的同事……"
  该是洒水车刚刚开过,路面上还有很多小滩水痕,清凉的月光投撒下来,那些水痕反射出银白微亮的光。通向停车场的安静的路上,楚漠低沉的嗓音轻轻响起。
  "她一直对我抱有好感……共事几年,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各种明示,暗示。我对她表过态,她却像根本不在乎……我不知道应该再怎么处理,只能放任她继续下去……公司里很多人都知晓她对我的心思……有的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有点抱着看戏的态度……刘离,对不起今天让你感到尴尬不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任何人存在任何想法都无所谓。我与她,不会发生任何关联。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楚漠一直轻声说话,滴着眼看地面。拉着我的那只手,却坚定地从未松开。
  我一直没出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这个时刻,是该劝慰他叫他放心说我没有误会不要多想?还是该象征性地拿出一个妻子的态度,"命令"他今后离那女人远一点?
  "我们快些回去吧,特特还在小乔家里,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只看了眼手表,说出这么一句。
  楚漠突然就停住了脚步,那只拉着我的手也一并松开。瞬间失去那份温热触感,让我心里一个瑟缩。我也停下脚步回望他,发现他此时看向我,那张脸带着失望的意味。
  "我一直希望你能够在感到任何不舒适或者不满意的时候,明确表现出你的内心。埋怨,生气,大声指责我,甚至与我吵吵架都可以。那样至少我们还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会表现出对我的任何不满或怨尤?刘离,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你丈夫的身边,存在着一个可能会与他产生暧昧关系的女人,且这个事实你之前一直都并不知晓……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就是无所谓的么?"
  "楚漠,对不起,我……"
  当这句道歉出口之后,楚漠的脸,瞬间便黯淡了下来。
  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感到自己内心当中,前所未有地发出了一个空洞的回响。随之而来的,竟是一份明显的不舍与悔意。
28.一步之遥
  生活似乎陷入一场僵局。
  那一晚之后,楚漠像是开始与我冷战。我们互相间除了必要的交谈,没有任何多余的话题。无需加班的夜晚,他只躲在书房里看些不知名的很厚重的书,若是特特进去找他,他便不声不响地抱起儿子,哄一会儿后,再继续看书。我也只能透过书房有时并未关好的房门,偷偷地望他一眼。
  仔细琢磨,那一晚,的确是我的不对。
  扪心自问,目前的状况,楚墨给予我的一切,物质生活,精神安慰与安全感,都理应让我感激涕零。我本只是个带着小孩子孤独无依的单亲母亲。内心受创,无可依傍。对生活对情感皆已失去继续下去的信心。是楚漠给了我这个家,让特特的出生及成长拥有了一个健康合理的环境,也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依靠的肩膀。
  我该满足。为什么不呢?
  卧室没有开灯,这一晚的月光很亮很亮,透过厚实窗帘依旧能够漫射进来一些柔弱的光。我肚子躺在这张偌大的双人床上,望着上面安静垂悬的水晶吊灯。这样寂静的夜里,似乎可以让人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刘离,你还在执拗地坚持什么?
  想想看,这个家里,身边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楚漠深情付出的体现?我睡不惯软床,楚漠在我搬来后,很快就换了一副床垫。从那开始,我常在清晨的卫生间门口,看到他一边刷牙,一边轻轻敲打着自己发僵的后颈;怀着特特的时候,双腿总会浮肿起来,隆起的腹部又不允许我随意弯下腰身。于是,楚漠在书房中,他的办公椅旁摆上了一只柔软舒适的沙发,夜晚工作的时候,总会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双脚放在他的腿上,他一边看着那些图纸文件,一边腾出手为我揉捏按摩浮肿的双腿;临产的前几天,我无意去书房寻找电话薄,才看到他的一侧桌边,堆着的都是有关育儿的书籍:《健康宝宝》,《妈妈手册》,《育儿经》……
  他一直都是个沉默的人,不善言语,不善表达。却始终沉默地陪在我身边,沉默地做着一切能够为我带来舒适安稳的准备。他是爱我的。
  就像此刻,侧过脸就能够看到床头柜子上,倒了八分满的水杯。是只透明的,双层的优质玻璃水杯。初拿在手里的时候,我还好奇:这玻璃杯为何设计的这么沉重?双层看来并不剔透。
  他回答,能够看到水位就好。双层的,不烫手。
  他爱的体现,不动声色,微笑寻常。却会逐渐深溢人心。
  刘离,你还在执拗地坚持什么?
  就是在这时刻,那张似是永远都会散发温和笑意的脸,从我脑中一闪而过。陆宸风,他曾经对我说过:距离最终结果,仅有一步之遥,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他那时的语气,曾是多么难过与绝望。一步之遥,他当年究竟距离怎样的"结果"如此之近,却又未曾得到呢?
  一步之遥,便会错过很多。
  刘离,你还在执拗地坚持什么?
  我突然在这黑暗中坐起身,下床走出卧室。或许,一切,真的就那么简单,仅仅需要你跨出的一步。一小步。
  来到书房门前,刚要抬手轻敲,却突然听到里面低沉的声音。楚漠像是在与谁交谈。还好,这门,依旧没有关严。我努力地伸长脖子,通过那条细细的门缝向内探望。
  楚漠坐在桌前,低头望着手中一张单薄的纸。确切说来,那该是一张照片。只是我无法看到正面的内容。他低着头,双眼隐匿在额前发丝遮蔽下来的小片阴影当中,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断续地喃喃说话。像是对着照片,又像是对他自己。
  他说:"怎么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让她难过,也让自己备受煎熬?还是依旧包容,依旧无视这些琐碎的问题?……"
  "是的,这些问题,非常细小,无关紧要,但是,没发生一次,我都很难过……她真的不爱我,根本不曾爱过我……我曾祈求老天,只要她能够生活在我的身边就好,只要能够让我照顾她,我就满足。可是我开始变得贪心起来,我希望得到她的爱,希望她能够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点都没有……她好吝啬,不肯施舍一点爱给我……甚至,连对我生气的欲望都没有。她是真的真的不爱我……若是你,这样的问题就很简单,只要你的一个微笑,就能化开她心里的所有阴霾,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宸风,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样寂寞的夜里,楚漠一人坐在这书房中,面对着一张照片,独自静静地对它倾诉着自己的内心。我知道,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能够交付内心对谈的朋友。这一点,无论宸风他在农历,都未曾改变过。只是如今,楚漠已经无法获取来自对方的安慰,能够面对的,也仅只是那张被永远定格了的容颜。
  我僵直在原地,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下来,为着永远不能再见的记忆中的男人,我最初的挚爱,为着我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的令人心碎又无奈的境况,为着楚漠那张低垂着的袒露忧伤的脸,更为着他那一声声犹如喃喃自语般冲充满无助的询问。
  我该怎么办……
  我捂住嘴唇,不希望自己发出的响动被书房里的人听到。可这一个抽泣声,他终究还是听到了。
  楚漠很快地走到门边,拉开房门,看到了此刻这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脸模糊泪水,还在紧捂嘴唇的狼狈的我。
  他没说话,脸上表情还算沉着。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出现,又像是根本不愿在乎我会出现的缘由。
  "楚漠,真的……对不起……"我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用力地吸吸鼻子,努力地平复好自己的呼吸。然后,迎向他那双此时根本看不清情绪的狭长双眼。
  "一步之遥…宸风曾说过,他距离一声的夙愿,只有一步之遥…楚漠…宸风带着遗憾离开…可是我不希望自己此生再有任何遗憾…我也曾距离很多事情,很多美好的结果,一步之遥。短短的距离却相差着万水千山,错过很多,也失去很多。我不想再那样。"
  我看着楚漠逐渐变得清明与隐约浮现感动的双眼,向他慢慢地,坚定地迈出了一小步,到达他的面前,拉住他扶着房门的手,感到他在隐忍地轻轻颤抖。
  "一步之遥,我跨越了过来。楚漠,对不起。希望一切不算太晚。"
  我瞬间被他紧抱怀中,紧紧地,没有一丝空隙地。楚漠将脸埋在我的发间,许久没有发出声响。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笑声,欣慰般地浅笑。
  他说。
  "真好,刘离。一步之遥…谢谢你此刻的勇敢。怎么会晚呢?这一刻的出现,永远都不晚…因为,我对你的等待,是穷尽一生的信念。"
29.浪漫约会?
  "今天我会早些下班。我们去电影院吧?"
  楚漠一大清早站在门口,犹豫半天都没踏出那道门。我正疑惑着他在干嘛,突然他回身对我说了这一句。
  "电影院?"
  楚漠点点头,脸上居然浮现一抹可疑的暗红。奇怪了,他干嘛脸红?
  "好啊,特特又对你提到了什么好看的科幻片么?"我寻常地问,拿着喷壶走到他身边,对着玄关处的绿色盆栽,喷了几下。
  "不是。"楚漠顿住,想了想,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去,并不带着特特……"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此时的表情竟像个正值热恋的毛小子,眼睛还不敢看向我呢。一对夫妻出去逛逛,吃个饭看电影,这本没什么。可他这一不好意思,弄得我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呃……那就这么定了行么?下班后我回来接你,特特……特特还是拜托一下小乔,可以么?"
  见我点头,他很开心地终于上班去了。
  都当爹妈的人了,怎么还别扭得跟一对儿初恋男女似的。
  我拍拍自己有点发热的脸,无奈地笑起来。
  楚漠之前提到过,希望我们能够开始像正常的恋爱男女那样,闲暇时候一块吃个饭,看场电影,逛逛街,散散步,体味一下二人世界。就像任何一对恋爱中的男女都会做到的那样,用以弥补我们过去共同的缺失。
  显然,他已经开始努力。
  ……
  由于没有事先买好电影票,又不太确定究竟要看哪一部片子才好,当我跟楚漠再电影院里犹豫地终于选好之后,最邻近的一场票已经全部卖光了。距离同一部电影的下一场,还要两个小时。
  "算了,既然已经决定要看下一场,就不要再想了。两个小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休息一下打发时间吧。"我笑着安慰他。他因为没有顺利排到这一场的最后两张票,脸上浮现微有懊恼与自责的神色。
  我们走进距离电影院最近的一家咖啡馆,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的气氛并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的低调,暗沉与安静。这里几乎坐满了任,熟络的人气一进门就能能够感受到。
  "真是的!你干吗不听我的话?我早对你说过这部电影最近很热,需要提前买票,提前买票!"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桌年轻男女,女的满脸嗔怪埋怨着男友,那男的只低声道歉不断赔笑,一边伸手不停拉回女友反复抽出的手,安慰道"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嘛,是我的错,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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