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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

_19 林清玄 (当代)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
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
  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
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
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我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的精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
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后来我思想起来,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印度音乐,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
身又围一条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
  我看见,在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
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还有一次我住在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
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一直问他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
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这世上,女蜗补天剩下的顽石还真是不少。
  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悲悯,我敬爱他们;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灵。
而我也深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 作者:林清玄
  断爱近涅拿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年纪愈长,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它仿佛是两岸峭壁,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下面则水流湍急,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
前推移,旧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
  每当年节一到,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几乎在二十岁以前,每到冬至一过,便怀着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好像一棵嫩绿的青草等待着
开花,然后是放假了,一颗心野到天边去,接着是围炉的温暖,鞭炮的响亮,厚厚的一叠压岁钱,和兄弟们吆喝聚赌的喧哗。然而最快乐的是,眼明
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过了二十岁以后,过年显著的不同了。会在围炉过后的守夜里,一个人闷闷地饮着烧酒,想起一年来的种种,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开始面临情
感的变异,开始知道了除去快乐,年间还有忧心。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一
个新年,都使我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
  过了二十五,过了三十,年岁真是连再重的压岁钱也压不住,过年时节恰正是前尘往事却上心头的时节,开始知道了命运,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
许多陷阶,我们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有许多痛恨的事也会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无妨,年还是一个接一个
来,生命还是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临,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着旧的岁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在冠礼以
前,我们是"去日苦短,来日方长"。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心情呀!
  最难消受的还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挂在墙上的壁钟总是在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地摇着钟摆,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那样无情,又
那样绝然,每到过年,我总也想起和钟臂角力的事,希望让它向后转,可是办不到,于是我醉酒,然后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把二十四
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
  想起去年的过年,我吃过年夜饭,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不知道为什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其中有一
段讲到"渴爱"的,竟与过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说渴爱有三,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爱,是生与存的渴求;三是无有爱,是不再存在
的渴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年是前两者,二十岁以后是第三者。
  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盘",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彼岸、和平、宁静来正面说涅盘,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盘"。这是何等
的境界,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绝处逢生,涅盘自然就在眼前,旧年换新恐怕也是一种断爱吧。
  释迦牟尼说法时,曾举了一个譬喻来讲"断爱",他说:"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想:'此水甚
大,此岸危机重重,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靠
着木筏,他安然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所之。'"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受,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
由它浮着,然后继续行程,不问何之。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因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
,年好年坏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使我们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盘真的不远,如果能在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峭壁、踩过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
了。——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 作者:林清玄
  雪中芭蕉
  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
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
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画一景。"
  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
。"明朝俞弁的《山樵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的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为了替王维辩护,举
了两个例子,一是粱朝诗人徐摛好一首诗:"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横风而色碎,叶渍雪而傍孤"来证明雪中有芭蕉是可信的。一是松江陆
文裕宿建阳公馆时"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着雪花,盖实境也。"
  这原来是很有力的证据,说明闽中有雪中的芭蕉,但是清朝俞正燮的(癸已存稿)又翻案,意见与明朝谢肇淛的《文海披沙》一样,认为"如右丞
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谢肇淛并由此提出一个论点,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纸漏。……画昭君
而有帷帽,画二疏而有芒躍,画陶母剪发而手戴金驯,画汉高祖过沛而有僧,画斗牛而尾举,画飞雁而头足俱展,画掷骰而张口呼六,皆为识者所指
摘,终为白壁之暇。"期期认为不论是作什么画,都要完全追求写实,包括环境,历史,甚至地理等等因素。
  我整理了这些对王维一幅画的诸多讨论,每个人讲的都很有道理,可惜王维早就逝去了,否则可以起之于地下,问他为什么在雪中画了一株芭蕉
,引起这么多人的争辩和烦恼。
  我推想王维在作这幅画时,可能并没有那么严肃的想法,他只是作画罢了,在现实世界里,也许"雪"和"芭蕉"真是不能并存的,但是画里为什么
不可以呢?
  记得《传灯录》记载过一则禅话:六源律师问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六源又问:"一切人总如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这一则禅话很可以拿来为雪中芭蕉作注,在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王维的眼中,艺术创作就和"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样自然,后代的人看
到他的创作,却没有那样自然,一定要在雪里有没有芭蕉争个你死我活,这批人正是"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此所以
历经千百年后,我们只知道王维,而为他争论的人物则如风沙过眼,了无踪迹了。我并不想为"雪中确实有芭蕉"翻案,可是我觉得这个公案,历代人
物争论的只是地理问题,而不能真正触及王维作画的内心世界,也就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雪中真有芭蕉为王维所眼见,是写景之作,另一种是雪中
果然没有芭蕉,王维凭借着超人的想像力将之结合,做为寓意之作。也就是"精于绘事者,不以手画,而以心画"的意思。王维是中国文学史、绘画史
、音乐史中少见的天才。在文学史里,他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齐名,被称为"诗佛"。在绘画史里,他和李思训齐名,李思训是"北宗之祖",王维是
"南宗之祖",是文人画的开山宗师,在音乐史里,他是一个琵琶高手,曾以一曲《郁轮袍》名动公卿。十五岁的时候,王维作了《题友人云母障子诗
》、《过秦王墓》,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十七岁赋《九月九肾忆山东兄弟》,十九岁完成《桃源行》、《李陵泳》诸诗……无一不是中国诗学
的经典之作,十九岁的王维中了解元,二十一岁考上进士,他少年时代表现的才华,使我们知道他是个伟大的天才。
  王维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留下许多轶事,最著名的有两个,当时有一位宁王,有宠姬数十人,都是才貌双绝的美女。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的
女子,长得亭亭玉立,百媚千娇,非常动人,宁王一见很喜欢她,把她丈夫找来,给了一笔钱,就带这女子回家,取名"息夫人",一年后,宁王问息
夫人:"你还想以前的丈夫吗?"她默默不作声。于是宁王把她丈夫找来,彼此相见,息夫人见了丈夫泪流满颊,若不胜情。宁王府宾客数十人,都是
当时的名士,看了没有不同情的。宁王命各人赋诗,王维即席作了《息夫人怨》:
  莫以今时完,而忘旧日思;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宁王看了大为动容,于是把息夫人还给她的丈夫。
  另一个是安禄山造反时,捕获皇宫中的梨园弟子数百人,大宴群贼于凝碧寺,命梨园弟子奏乐,他们触景生情不禁相对流泪,有一位叫雷海清的
乐工禁不往弃琴于地,西向恸哭,安禄山大怒,当即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王维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一首十分深沉的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从王维的许多小事看来,虽然他晚年寄情佛禅,专写自然的田园诗篇,在他的性灵深处,则有一颗敏感深情,悲天悯人的心,这些故事,也使我
们更确信,他的绘画不能光以写实写景观之,里面不可免的有抒情和寄意。
  他囱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新唐书》的王维本传说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独到,学者所不及也。"
我认为,一位"意在笔先"、"天机独到"的画家,在画里将芭蕉种在大雪之中,并不是现实的问题,而是天才的纤运。
  王维的诗作我们读了很多,可惜的是,他的绘画在时空中失散了。故宫博物院有一幅他的作品《山阴图》,花木扶疏,流水清远,左角有一人泛
舟湖上,右侧有两人谈天,一人独坐看着流郛,确能让人兴起田园之思。据说他有两幅画《江山雪雾图》、《伏生授经图》流落日本,可惜无缘得见
,益发使我们对这位伟大画家留下一种神秘的怀念。
  我一直觉得,历来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本身就是艺术。以《雪中芭蕉》来说,那裸芭蕉使我们想起王维,他纵是在无边的大雪里,也有动人的翠
绿之姿,能经霜雪而不萎谢。这种超拔于时空的创作,绝不是地理的求证所能索解的。
  在造化的循环中,也许自然是一个不可破的樊笼,我们不能在关外苦寒之地,真见到芭蕉开花;但是伟大的心灵往往能突破樊笼,把大雪消溶,
芭蕉破地而出,使得造化的循环也能有所改变,这正是抒情,正是寄意,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寒冰有什么可畏呢?王维的《雪中芭蕉图》应
该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 作者:林清玄
  冢中琵琶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
康、山涛、向秀、王戎、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成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
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
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成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
"阮咸"的别名,阮成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
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成死时以琵琶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
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
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
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
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
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
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
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
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
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
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发出艺术的
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
我们的乐趣!"王戎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
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琵琶恐怕也是有心
的吧!——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 作者:林清玄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
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
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
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
—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
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遇庭长哀
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
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
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
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有这样四旬:"拔
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
;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
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
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人掩卷而叹!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
,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
篇》、《怨歌行》、《门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
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
不痛,愿与根菱连。"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 作者:林清玄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
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
寻也。"可见中国人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
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
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
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
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
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
不疑也。乡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
之。"这是何等的任达!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
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
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
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
八极,心游万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
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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