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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

_16 林清玄 (当代)
  我幼年居住的乡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冷气、没有电扇,一到夏天夜晚,就没有人留在屋内,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间的庭院里纳凉;
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谈着农事,或谈着东邻西里的闲话,小孩子就围坐在地板上倾听,或到处追逐萤火虫。
  小时候,家里有一位帮忙农事的老长工,我们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民间戏曲里的戏文故事,口才好,姿势优美,颇像妈祖庙前
的说书先生。他没有儿女,因此特别疼爱我们,每天夏天夜里,我们都围着听他说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魁力,
听到精采的地方,我们甚至舍不得离开去捉跳到身边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为我们讲《西游记》,谈到孙悟空如何在天空腾云驾雾飞来飞去,我们都不禁抬头望向万里的长空,就在那个时候,一颗天边的星
星划出一条优美的长线,明亮的星一直往我们头上坠落,我们都尖声大叫,玉豹伯说:"流星!流星!"然后我们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流星就落在我们
庭院前不远处蕉园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约好了似的,完全顾不得孙悟空,呼啸着站起往河床奔去,等我们跑到的时候却完全不见流星的影子,在河床搜寻一个晚上毫无所
获,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第二天还特别起早,继续到河床去找,后来找到一颗巨大的黑褐色石头,因为我们日日在河床游戏,几乎可以确定那颗
新石头就是昨夜的流星,但是天上的明星落到地上怎么会变成石头呢?是我们不敢肯定的谜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在那之前,虽听大人说起过流星,知道天上的每个星星就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天上的流星殒落就知道地上死
去了一个人。可是我常自问,地上时常有人去世,为什么流星是那么的罕见呢?
  还有人说,当你看见一颗流星落下的一刻,闭上眼睛专心许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当时我们还是孩子,心中没有什么大愿,看到奔射如箭的
流星,张看之不暇,谁还顾得许愿呢?
  后来我还在庭院里看过几次流星,但都远在天外,稍纵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么深刻,心中只是无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对应着一
个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谁呢?不管是谁,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触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个人的殒落,那么浩渺的天空就对应着广阔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的聚散,这样想时,我们的离恨别情便淡泊了许多——光灿的
星落到地上只是一个无光的石头,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光明呢?
  我总觉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学家,不管人类登陆了月球,我们对天空的了解都还是浅薄无知的,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给
了我们什么样心灵的启示。从很年幼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坐着看天空,并借着天空冥想,一直到现在,我出门时第一眼都要看看天色,这或许是看天吃
饭的农家于弟本性,然而这种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时候想着渴望雨水的禾苗;在连日豪雨之际思念着农田里还未收割,恐惧着发芽的累累稻穗;在巨
风狂吼之时忧心着那些出海捕鱼的渔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让我们更关切着生活的大地,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天际,就觉得天空和星月离我们不远,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认识的都市儿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没有好好的看过天色,更不要说是流星了。现在如果我看见流星,
我想许的愿望是:"孩子们,抬头看看那一颗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 作者:林清玄
  香鱼的故乡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鱼",这道烤鱼和其他的鱼都不一样;其他的鱼要剖开拿掉肚子,香鱼则是完整的,可以连肚子一起
吃,而且香鱼的肚子是苦的,苦到极处有一种甘醇的味道,正像饮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们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鱼,一位朋友告诉我香鱼为什么可以连肚子一起吃的秘密。他说:"香鱼是一种奇怪的鱼,它比任何的鱼都爱干净,
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污染,香鱼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远不会有脏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
  朋友的说法,使我对香鱼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么样的一种鱼,心情这样高贵,容不下一点环境的污迹?这也使我记忆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
碧潭桥头的小餐馆里,曾经吃过新店溪盛产的香鱼,它的体型细小毫不起眼,当时还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新店溪的香鱼早就绝种了,因为新店
溪被人们染污了,香鱼拒绝在那样的水域里存活。
  现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鱼,已经不产在新店溪,而要从日本空运来台,使香鱼的身价大大增高,几乎任何鱼都比不上。听说在澎湖某些没有被污染
的海域,还能找到香鱼的踪迹,可是为数甚少,早就无法供应吃客的需求了。本来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却在台湾找不到故乡,想起来就令人
伤感。
  每次吃香鱼的时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种沉重来自香鱼的敏感,在许多人的眼里,所有的鱼做为食物以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香鱼却不
同,因为它的喜爱洁净,使我们更觉得应该有一个清洁的生存空间。在某一个层次上,香鱼是比人更窟贵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环境,到处充
满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车排放的黑烟,可是时间一久,我们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甚至一点抗辩也没有。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
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
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
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
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
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
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
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
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
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
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 作者:林清玄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
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
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
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
东倒西歪的"醉蟹",一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
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
  "这蟹有毒吗?"我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琴手蟹",生长在淡水河口,由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
样——经他一说,桌上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真是罪过。"
  "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得意犹未尽,"叫做'招潮蟹',因为它的钳一大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
着大钳面对潮水,就好像潮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招潮蟹',传说没有招潮蟹,潮水就不来了。"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潮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
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
,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
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
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
,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琴手蟹"(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金刚经",读到"一切
众生,皆能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
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浪弹琴的乐手呢!——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 作者:林清玄
  木鱼馄饨
  "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
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
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
,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
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
冲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
是观"一段,木鱼声恰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吴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鱼声音的来处。
  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
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
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
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
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
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
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
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
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
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
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
。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 作者:林清玄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
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
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龟的人,捕到许多海龟,放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龟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
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灵气的龟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龟人所拥有的两只海龟,它们龟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
很显然,龟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龟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龟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
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
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
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
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
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
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
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
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龟、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龟,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
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
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龟,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
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
有可能到达。——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 作者:林清玄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
,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
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
"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
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
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
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
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
,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
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
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
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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