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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沉浮

瞬间倾城(当代)
沉浮
作者:瞬间倾城
扶摇直上九万里
掖庭
  我来掖庭已经五年了。每日只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巴掌大的天。还好,常有阳光。破败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地面上满是湿滑的淤泥,四处都是随风飘散的棉絮,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味。“起来,起来,干活啦。”远处一个痴肥的妇人边喊边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随处躺卧的女人们。因为没有房屋,这里的女人们都随手抱过干草就睡。她是赵媪,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头发散乱,有的地方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破烂的衣服下漏出长年不洗澡黝黑乌亮的皮肤,塞满淤泥的指甲让人作呕。我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同样的不堪入目。浑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烦。这里不是冷宫。那般好地方是我们羡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嫔起码曾经享受过盛世富贵、无限宠爱,我们只是因朝上父兄获罪牵连九族的女子,无论身家如何,都是一样的待遇。
  想到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诸王莫不是四处彰显慈爱仁厚,大臣们也极力表明自己忠君爱民,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中今朝成王明朝败寇,而我们这些身在深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却要用一生在这里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进来时仍在襁褓。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整个掖庭只有东南角一眼清泉,饮水洗衣都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拎着水桶迈过横卧着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大概死了吧。掖庭的活计粗重,戾气也深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自尽后这些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充溢在每个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剧。②掖庭是高祖设立,专关押犯有叛国谋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这里没有男子,男子都被斩杀或者流放,年满十三岁的女子或随夫君流放或充入军妓,未及年龄者入掖庭为贱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汉开国功臣萧擎,因随高祖征战得力,曾官拜左相。先帝子嗣颇多,但皇后吕氏嫡子只有刘盈一人,性情懦弱不似先帝,先帝不喜,有宠姬戚夫人稚子刘如意得上喜爱,几度欲废太子改立之,满朝文武皆惶恐,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加之皇后用商山四皓③巧妙化解,先帝只得作罢,却将满心愤然发泄在祖父身上,说他持功自傲威逼宫门,下令满门抄家,祖父、父亲、弟弟充军岭南,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充为官妓,余者入宫为奴,家中所余奴仆当街变卖。我虽已年满,因抄家的左都统是父亲曾经的弟子,替我少报一岁得以逃出劫难,带着锦墨和堂妹们进宫。
  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时间让我清醒,我们不是宫女,没有二十五岁可以回乡的宫规可以企盼,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帮我,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命虽如草芥,却未必要舍弃。既便是身为蟑螂也要挣扎在干草中活着,所以再苦再难我不会寻死,总要捱完这世。原本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下雨了。也好,难得的洗澡机会。我将汲来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着衣服。浣洗面前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否则没有馊饭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也不可能全部做完。像我们年纪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这里为些粗使的太监或修缮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纪小些的可以分到莳花局。虽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却因为可以随意自由走动变得令人羡慕。锦墨就在那里。
  锦墨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抄家时只有八岁,现在一同入宫的姐妹们只剩我们俩。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这诺大的皇宫里让一个人消失就像对着羽毛吹口气般容易。
  木栅栏门外一片喧闹,那仿佛与我无关,我依旧锤着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冻裂的口子随着敲打绷绷的疼。咣当一声,栅栏门的大锁被打开,赵媪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人。掖庭的浣衣司不常来人,油水也甚少。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仍然没有抬头。“萧清漪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我的视线。周围已经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赵媪挥舞着棍棒,将挡在她前面神志不甚清楚的几个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来到我面前,将我凳子扯开,按着头让我跪下,大雨让我衣服已经湿透,粘在身上限制了我的动作,僵硬的随着力道拜下去。脑子里混乱如麻.“传太后懿旨,萧清漪乃功臣之后,沦落掖庭,今逢帝后大婚,特赦天下,命萧清漪携妹萧锦墨入未央宫随侍新后。”那太监读罢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看来他不适应这里的气味。
  我五味杂陈,一阵欣喜,一阵怀疑。前面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却是如此明白的摆在我的面前。
  本能的叩头,那太监递过懿旨,我起身想接,却发现腿已没有知觉,头晕的厉害,明明咫尺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太监的面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块给我自由的绢帛。
  赵媪忙不迭的接过,笑着对那太监深施一礼。“公公,他日有好处莫忘了老妇。”她咧着嘴,暗自偷往那太监的怀里揣了大块的银锭。
  “自然,等着吧。”那太监敷衍的嗯啊两声。他收完贿赂想要转身离去,却被众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号得声音不绝于耳。
  “带我出去,公公带我出去啊!”“行行好,带我出去阿!”随行的太监们,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间鞭打声,哀叫声,哭骂声扭在一起,一声一声刺激着耳朵。宣读圣旨的那个太监捂着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几岁孩子。那孩子应声落地,没了气息。都是渴望出去的,谁想老死这里?我伏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抠着洗衣用的石板,仰头望天,任由变大的雨滴敲击在脸上,放声大笑,眼泪和着雨水顺着两鬓散落。①掖庭:亦写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宫女居住。汉时也关押重刑妇人。
  ②出自西岭雪的《爱上一只唐朝鬼》略有改动。③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发隐士,先后为避秦乱而结茅山林。野史中记载,吕后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求教于张良,张良出计,请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显得庄重且得高人拥戴而不可动摇。后有人传这四个人是吕后找人假冒的。
皇后
  高祖建皇城时共筑大小宫舍九百九十九间,取其九九为尊。皇后的未央宫地处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后祭天的奉天宫,以奉天宫为线划为内廷。外男不得入内。进入未央宫,正座面阔九间的宫殿,中间略高是正殿栖凤殿,左右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满眼望去尽显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摇碎点点金光。长立树下,遍体生凉,别有一番意趣。未央宫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画栋甚为精致,绕过这边长廊是殿后宫娥太监们住的房舍。栖凤殿内外由汉白玉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外殿有皇后宝座和左右金丝楠木的芙蓉榻。内殿是帝后休憩所在,无处不尽显富贵祥和盛世华丽。我被带到未央宫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在教导司学习宫中礼仪,顺便也清除我身上顽固的淤泥黑渍。锦墨也一同前往。教导司管教极其严厉,我尚有时不能捱过,所幸她天真可爱,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虽偶有罚戒却也过得无忧无虑。我片刻不能安心,总是担心这轻易得来的自由。先帝过世后太子刘盈当上皇帝,但是实质权利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当年太后随先帝携手开国的英勇事迹至今仍为宫中女子津津乐道,而她在先帝死后将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残忍也让大家胆颤心惊。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出来?新后一个月以后入宫,但未央宫已经是阖宫上下一片忙碌,四处是梳着环鬓的素衣宫娥翩跹身影,我偷闲,从宫娥翠珠的嘴里打听新后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后建章宫里的宫娥,因为未央宫缺人手借调过来,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准确些。皇后张氏,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是鲁元公主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只因鲁元公主的驸马张敖征战失利被圣上责斥,公主觉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后哭闹,太后为了安抚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儿,时年九岁的张嫣。据说她是花神转世,美丽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姐,你说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锦墨随我弄着彩灯,随口问我。我大惊,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锦墨,这里人多耳杂,不许信口胡说,再说这 话我们就会回掖庭了。”锦墨显然被我的紧张吓坏了,瞪大了双眼,呜呜的点点头。我松开她的嘴巴,又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再不听话罚你背书。”锦墨登时苦着小脸,嘟着小嘴“我知道了。”她寻了个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这里被我责骂。看着锦墨离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长叹,小小年纪就沦落掖庭,父母的疼爱没有享受几天,现在还要在这为奴为婢,母亲去世的早,而身为长姐的我却无能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因为是大汉开国以来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筹备的分外细致。虽然大礼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诸王已经纷纷到了长安城,庆祝这难得一见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后用朱笔圈了大夫许仁贵、邓桐为征礼正副使,讨个贵子桐孙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因张嫣身份不同,与皇家熟悉,这前三礼省略。只是由纳征开始。这是下聘礼的日子,聘礼数额因无规定,太后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给鲁元公主。万两黄金全部打造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铸上喜庆的龙凤图案,金光掠过耀人眼目。二十匹纯白骏马是依周礼中天子驾车的“醇驷”,大小不仅一样连皮鞍也是相同。由驯马司把这马驯的极为听话,步伐整齐能随着鼓乐点子行走。另有赏赐驸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随两大夫押送聘礼时带了过去。九月二十八早,皇后的妆奁进宫,共九百九十台,连发三天。长安城的百姓都拥到大街上争先看着蜿蜒的红色长龙。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亲阅册宝,发册封皇后的制敕,那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用了一千两黄金。皇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钮,也用了一千两的金子。
  待命的两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礼迎了宝册放至专用的龙亭,抬出皇宫,赶往公主府册封由皇后阅过,朝皇宫方向磕头谢恩。两大夫回宫复命。②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时的未央宫已经被装饰得到处喜气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涂满,取其“椒聊之时,繁衍盈生”③,帷帐用的是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底部缀以茜红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孙的好意头。镏金蟠龙的床榻前人高的龙凤祥和蜡烛上抹上蜂蜜,这蜂蜜遇热飘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铜兽口中吐出的百合欢的味道,让人身子软绵绵的。
  申时皇后由凤辇抬入,先到奉先殿谢天,接受百官朝拜,随后被抬到未央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嫣,虽美,却少了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稚气。厚重的假鬓压得她头微垂,却要硬挺着脖子。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鬓,她回头,嫣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我微微笑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萧相的孙女?”我一惊,小小年纪也知道这许多?“回皇后娘娘,正是。“她笑着,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鲁元公主与我母亲曾有手帕之交,后因母亲病故再无往来,想来她看见得也是多年前的我,现在的我无法用美丽来形容,常年的劳苦让我已经略染风霜,双手也布满老茧,再不是那个娇柔的女子了。“回皇后娘娘,公主谬赞了。”我谦卑的俯了俯身。后宫阴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皇后虽小,却不能忽视,伴君如伴虎我还是知道的。抬头见她,她又恢复了刚刚的端庄样子,原来是皇上宴罢群臣回转未央宫。两旁的红衣宫娥上前服侍,我则拉住皇后的手腕,按了按,她明白,俯身给皇帝见礼,口中却说着:“嫣儿叩见皇帝舅舅。”我失色,欲掩盖她不妥的称呼,端着茶杯抢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别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着对皇后说:“嫣儿起身吧,让朕看看,可长高了没?”嫣儿似乎忘记了头上繁重的假鬓,蹦跳着跑到皇上身边,一下坐在怀里,笑着:“长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着她的后背,叫住我给她把假鬓拿下来。我忙上前,拉住皇后端坐梳妆镜前,一缕一缕的卸掉假鬓。
  我感觉到皇上正在盯着我,灼热的让我浑身不自在。悄然瞟过去,皇上斜倚在塌上,笑眯眯的看向这里,分不清谁是他的目标,嫣儿或我。皇上今年弱冠,身体赢弱的他面白如玉。当年祖父常说皇上虽然没有先帝风范,却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是今天的探索的目光却让我不能相信这样话。我收拾好皇后的头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吧。”他开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退到一旁,随手放下帐幔,那百子图是我们一个月来辛苦的结果。恭祝帝后百子千孙。但是皇后这么小……。夜深风静,更漏阵阵,沁骨寒凉,床上很快就传来小皇后睡梦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腾把她累坏了。我抱紧胛骨,坐在帐外,面前摆着彤笔。这是记录皇帝皇后合房一切细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记起,似乎没有可记的东西。身上骤暖,宽大的龙纹外衣罩在我的身上,惊的回头,苍白不带血色的面庞近在咫尺,那璀灿如星般的眼睛直视着我,嘴角勾出一丝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着他,不能言语。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见礼,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摇摇手,贴着我坐了下来,舒了广袖拿起笔,轻轻写道:你怕朕?我滞了一下,接过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个怕字。他扯了下嘴角,再写。我抬头看他,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邻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只是那明眸中笼着淡淡忧郁,让人心生悲悯。
  “记得朕还是太子时就听说过你,人人都说萧相的孙女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今天终能得见,作一曲应景的听听?他将那纸举到我面前,他瘦削的脸上闪着期待。我拿过纸,静静地写下:才疏学浅,况已五年未曾拿笔,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
  一丝哀伤从他漆眸滑过,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我散落的鬓发。我不敢动,直直的挺着。突然觉得燃着的花烛这般刺眼,心里慌得无措。我微撤开头,俯身拜下,,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停住,顿一顿,似按捺不住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皇帝的疼爱也许可以保我朝夕,我却更忌怕太后。众所周知,皇上宠幸过的女子多暴毙,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叹了叹气,回身踱步出殿门,白衣飞扬处,尽显萧索。外面侍候的内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压低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我俯在地上,将头埋在双手之内,直到听不见动静后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门,望着遥遥离去的身影,月色透过繁茂的枝叶撒下点点银光在我脸上。
  太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后,皇上唯恐太后再次下手,为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让如意与自己同时出入,小心翼翼不给太后机会。但是一次狩猎,如意年少赖床,皇上溺爱他,便独自前往,回来时却看见如意已经喝太后御赐毒酒身亡,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双眼暴睁口喷鲜血让皇上登时急血攻心,从此落下了身体诸多毛病,药不离口。本想出口当年的恶气,却害得自己独子卧床,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后唯一算错的地方。皇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女人,弟弟。天亮了,太阳煦暖,通过那菱花格子印过来,照在大殿的青砖上闪闪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内殿,将帷帐掀起挂于旁边的白玉弯钩,轻声唤皇后:“娘娘该起床了,太后等着晨省呢。”
  显然嫣而并不知道昨晚皇上的离去,坐起身来揉着眼睛回头看去,发现皇上不在,问:“皇帝舅舅呢?”我忙笑着答,“回娘娘的话,皇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让人进来侍候吧?”
  嫣儿点点头,我去传人进来。宫人们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两位福寿嬷嬷。这两位年老的嬷嬷径直走到床榻前,从皇后刚刚起来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丝绢,看见白绢一丝未染,皱皱眉,捧着走了出去。在服侍皇后之前曾学过这规矩,虽然未嫁却应比皇后明白合房事宜。白璧无瑕的丝绢应该不是太后和鲁元公主乐于见到的。我叹了口气,拉过皇后,给她梳头。嫣儿年幼,头发稀少,不足以带起那些钗环,只得再弄上假鬓,累累叠加梳出个繁复的朝天鬓。打开梳妆匣,流光溢彩的发饰让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钗,四支是以黄金为题贯白珠挂桂枝,四支是累金丝攒东珠凤钗,两支是金丝络,两支是步步生莲的簪珥步摇。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铛,这些东西华贵异常,只有皇后才能享有。接下来是皇后着装,素纱中单,领口袖口皆以红,蔽膝裙为暗红压百褶,又挑了大红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轻抿了,佩以随意色的朱缘之清缘革带,白玉玄组绶,撒金红的鞋袜另加金铃。多幸秋日见凉,一套下来皇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我为她画眉时,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我轻抚她背,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一会儿就好,但是皇后必须去。”她无助的看着我,任由我在她脸上妆妆点点。这就是皇后的悲哀吧,无论何时何地,一点点的自由都成为奢望,如同一个摆设,需要的时候就必须出现在那,哪里会有人管你心里如何是想。摆凤驾,我亦随行。这是我第一次见太后,心里莫名的紧张,困扰我心头的当然还是为什么放我出来?如果只是为了照顾年幼的皇后,应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个问题于我就像孩童发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明知有危险却总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想去探个究竟。
  建章宫,大气磅礴四周高大的宫墙上尽满飞檐走兽,青石砖丈余见方整齐的排列,见不到头,这样的气势让人踩在上面立显渺小。宫门上九十九颗铜钉硕大圆润,远远就能望见。
  我先走到宫门禀传,后扶皇后下辇。迈步由正门进入,巍峨映入眼帘,也是九间宫室,正殿昭阳,左偏殿有回廊通往凌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亲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雾氤氲,秋风送爽,让人神怡。
  早有引导的黑衣内侍,前方躬身带路。我搀扶着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阶。
  随着皇后迈步进殿,头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礼拜倒:“孙儿参见太后,……”未等说完已经有太后身边管事的齐嬷嬷将皇后搀住。“嫣儿过来,让本宫看看。”温婉的声音左侧响起,原来鲁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规矩见礼,扑到母亲怀里撒娇。我忙俯身向太后、鲁元公主行跪拜大礼,许久却未见动静,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驼毛地毯,毛长细密,随鼻息轻拂我面,呵痒难忍。“萧清漪,你抬头让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遵命,抬起头。太后比我想象的年轻,不过四十多岁的年龄,华发浓密梳着福寿鬓,虽只插四只赤金缀珊瑚扁方钗却未减丝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的坚毅不屈,大概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项羽营中渡过艰苦的掳囚岁月。太后仔细端量我许久,点点头:“不错,还算标致聪慧,萧擎生了个好孙女。”
  鲁元公主笑吟吟道:“看着这孩子就稳妥,有她服侍嫣儿就放心了些。”
  鲁元公主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端正娴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团花吉祥的图案是贵妇们常选,头发也只随意绾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的步摇,想来进宫见母亲与女儿是再家常不过,不必繁琐。“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你出来吗?”太后在上,似乎在问天气般平常。“太后仁德爱民,又逢皇上皇后大婚,奴婢蒙受了天大的恩宠。”一篇所答非所问却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于想知道许久的问题。“倒是比她祖父会说话”太后转向鲁元公主说。公主垂眸微笑,点头应是。
  “你祖父当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记忆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没能救回你祖父,就让你领了这恩吧。”太后娓娓的说。我心骤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满眼的辛酸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恩情,皇家视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让人胆寒,却又做出个恩同再造般的架势施舍给我。咬咬牙,俯身谢恩,“太后恩典,奴婢没齿难忘。”“起来吧,只要你尽心服侍嫣儿也算哀家没白赏你。”太后恬然从容的吩咐,挥手让我退下。
  “谢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与鲁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见面,说不完的体己话,扭股糖似的趴在母亲身上不肯离开。“皇后该回宫了。”太后的威严让嫣儿浑身一颤,立刻畏缩着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战战兢兢的看着宝座上的太后。我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扶起皇后转身离去,隐隐听见太后责备鲁元公主:“子嗣是大问题……好好教导嫣儿……地位不保……”我侧过头看看皇后,她仿若没有听见,只一心想离开这里,急急的走着。
  子嗣,后宫所有女子的梦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姓名,当今皇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体弱外,就是太后的功劳了。年轻貌美的宫人承幸后必有一碗避孕药汁送上,偶有遗留,那子嗣也多死于非命,正是如此,至今皇帝未有一个子嗣长成。本来太后认为可以诞下子嗣的尊贵皇后,却因年少无法承担起大任,看来她要很费一番脑筋了。
  ①人彘:彘[zhì ],豕也,即猪。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②史书对汉文帝大婚记载很少,这里用的是高阳著的《慈禧全传》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写,略有改动。③汉皇后宫又称椒房。
迂回
  嫣儿对我的依赖愈加多起来,小女儿情态也常常显露,让我不免担心这后宫中的争斗她如何适应。还好,有太后的庇佑,勾心斗角尚未呈现到她面前,只是眼下这两个不怕死的,大概还没搞清状况。“皇后娘娘,那王美人持宠而骄,几次不来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应该拿出点威仪来压压她才是。”说这句话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陈夫人,她跟随皇上身边多年,父亲陈冀是骠骑将军,军功赫赫,她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赏旧卿,她也得以顺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宫以前统辖六宫事宜。本来她位列夫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总喜欢和新进的宫人争风噎醋。今天她显然是有备而来,逼近皇后的紫红色外服昭显了她的别有用意,望月鬓上插的六对发簪也越了规矩,看来她是以统辖六宫为傲不拿小皇后为意了。另一个是右手席下新进位的余八子①衣着还算朴实,青蓝色的宽衣倒似普通宫娥,头上也只是象征性的插了些绒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宫娥,偶受宠幸得以晋位,位虽低下却因投靠了陈夫人得到提携。我垂首默不作声,小心等着皇后的回答,回眸给锦墨个眼色,她端过几样精致茶点放在皇后和陈夫人的黑漆飞檐翘矶上。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送到皇后面前。坐在正中凤榻上的皇后并不说话,只是端过我奉的茶,轻轻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头看向陈夫人:“是本宫不要她来的,每天来来往往烦得很,你们几个姐妹是本宫喜欢的,当然希望能天天看见。”陈夫人听罢,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原本就精心妆点过的面庞神采飞扬,对那余八子略翘起下颌,似乎在显示连皇后都需仰仗于她,地位与众不同,那余八子也是个乖觉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轻轻向前颌首颇有恭迎之意,一付谦卑模样。只是这话内的意思似乎又让陈夫人有所不甘,强扯着笑容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未免太没规矩了些。”嫣儿整整自己的袍袖,雀凫毛织成的大红的外衣,领口袖口皆是团凤。她总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穿的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皇后年幼,少有威仪,衣服发式皆是武器,加上脸上淡淡的妆容,皇后看上去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此一来说起话来也硬气些。
  不过她的回答倒是让我暗笑不已,我没想到嫣儿能答的如此巧妙,看来她越来越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听说陈夫人的毓华宫里皇上赏赐的菊花开的不错,本宫这里什么赏赐都没有,你不妨有空送来些给本宫,本宫嫌这里太素净了。”皇后岔开话题。“自然自然,是嫔妾疏忽了,皇后娘娘勿怪。”陈夫人惶恐得忘记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后开口要东西的事让她心惊,多年来的宫中争斗使她万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让她兀自猜疑许久,脸色也随之暗下去,不做声息。余八子更是惊恐万分,低头转动手中的茶杯,微微颤动。嫣儿给我个眼色,“本宫累了,你们在这多玩会儿,本宫去休息了。”我立刻搀扶了皇后欲转身离去。端量这样情景,那陈夫人和余八子也尴尬告退。我和嫣儿走到内殿,一起大笑着扑到床榻上,嫣儿因为穿的厚重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它们和她的笑容一起闪光,嫣儿说:“清漪姐姐,你看见她们的脸没有,都气得拧变了形。”我点头,撑不住大笑。突然嫣儿没了笑色:“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里呢?有什么好处吗?”
  我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对嫣儿说这男女的事。大婚至今两个月了,皇帝只是召见嫣儿玩笑逗乐,却未再提侍寝,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会想起那微风吹卷纱幔的寂夜,那温润如水的男子注视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却总无时无刻不悄然涌出,无法淡忘。我手拿罗帕轻拭她的额头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许是想多些珠宝赏赐,皇后不必在意。”
  平时与嫣儿相处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让我喊她嫣儿,我不允,却拗不过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里叫,不得让旁人听见,这时候我叫她皇后,她眼睛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隐瞒,即便再问也不会跟她表露实情,索性也不追问,抢过帕子自己叠玩。锦墨从外殿探头,我瞟见问:“有事?做什么探头探脑的样子?”她吐了吐舌尖,笑着说:“刚刚皇上身边的福公公遣人来说,让今天未央宫准备迎驾呢,听娘娘笑得开心没敢进来。”我笑:“那还不快准备?对了,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哦”应答一声,转身就跑,我急忙赶上说:“小心,仔细跌了腿。”她笑着却没有减慢速度,这丫头真是急性子。既然皇上要临幸未央宫,自然要把嫣儿妆扮一番,殿内的宫娥太监们都忙碌起来,打扫庭院,摆饰内殿,我则为嫣儿梳妆换裳。一切准备停当,在内殿也熏上皇上驾临时才用的龙涎香。我扶嫣儿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监去宫门口张望。更漏仿佛滞住般,许久不见动静。捱到三更时分,皇上仍然没来,想来是不会来了,嫣儿坐在榻上头频频点下昏昏欲睡,我实在不忍,卸下她的钗环,拉过被子让她先行休息。我走到院子里,嘱咐了锦墨她们先去休息,留两个上夜的太监和宫女,我则坐在殿门口守夜。
  远处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的渗出,将未央宫的亭台楼阁铺上银雾像月宫般清冷,或浓光或淡影,错落有致,让人忍不住蹑手蹑脚生怕扰了它的清静,空气中弥漫着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动着花香沁人。突然一时兴起将幼时学的翘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当年戚夫人所创,舞姿优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当的技巧,且花样繁复,高祖甚爱,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宫廷内外无不效仿。因家中有乐府的教习舞的好看,也调皮的学来,虽不精通,也可以依样画瓢。低头暗暗回忆,耳畔仿若敲罄鸣鼓,舒展袍袖,依着闪烁的片断舞来,只是现在的我身着红色肥大的罩服,头梳双鬓,一身宫娥妆扮实在没有在家舞时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纱衣宽袖,把腰束的细细,袅袅舞来,不盈一握,才能显出翩然。为了舞的高兴,拔掉了钗环,卸下发鬓。徐徐西风吹过,凉透指尖,散发随之漾开,惊动了点点的萤火虫随我而转,殿周围的潇潇梧桐快影闪过,我开心的笑着,享受着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眩晕和快乐。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我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神情飘浮,目光散乱,许久才寻到声音的来处。皇上直直的走来,一脸惊喜,如同发现了天下难得的宝贝般。不知是否因为刚刚舞罢,我竟脸红耳热,那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厉害,手指颤的不能自已。俯身下去请安,却被他有力的双手搀起。
  我仰望着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随我流转,心里有个声音说,顺了他,这样就可以衣食无忧,还有想不到的繁华富贵。咬了咬牙,我再次別过头:“皇上,皇后娘娘已经久等了,请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用修长的手指轻掐着我的下颌,缓缓抬起:“欲迎还拒是吗?”
  我方才紊乱的心神登时回来,怔怔的望着他。原来他这样看我。“奴婢不知皇上的意思。”我低头,更加卑微的说。他也不追问,轻哼了一声放下手,甩袖转身进殿。我急忙召来上夜的宫女进殿服侍。
  重新掌灯,服侍皇上洗漱。空旷的内殿稍显忙碌。“你留下。”让宫女换着寝衣的皇上头也没回的说。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他背对着我。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儿睡得正香,这些动静竟没弄醒她,他溺爱的看看嫣儿,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向我。我忙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纱幔,坐在桌子旁。注定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了。自从那夜过后,源源不断地赏赐抬到未央宫,每每都是点名萧清漪接赏,惹得众多宫娥羡慕不已。“好漂亮哦,姐,你看,这金钗一点都不比皇后的差。还有这对钏子用金丝盘成的,天啊,还有这个……”锦墨的嘴巴从看见这些赏赐就没停过。我叹了口气,并不理睬这些赏赐,太显了,怕不是好事。“姐,你不高兴啊?翠珠她们都羡慕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锦墨失望的看我。
  我笑了笑:“喜欢哪个拿去,不过不许给别人,御赐的物件都是有档记载的。”
  锦墨点点头,“恩,知道了,不过还是放在你这吧,我粗心,总会弄丢,姐姐帮我看着,想的时候我再要。”“也好,皇后沐浴的水快凉了,你去帮皇后添水吧。”锦墨去找人换水,望着她的背影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的想法,这样稚气的锦墨会无法理解我的苦心的。说到嫣儿,对我的这些赏赐倒是无动于衷,年幼的她不能理会到她的夫君在对别的女人做些什么,但是我却担心,此番的动静想来建章宫那边已经知道了,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我决定一搏。
  又值朔望,皇上传旨,今晚留宿未央宫。我支开锦墨去别的房间睡,我只着凉薄单衣悄悄的与守夜的翠珠换了岗。两个值守的小太监被我打发休息,一听不用挨冻受累自是乐意,颠颠的跑去睡觉。嫣儿已然熟睡,皇上还在看书,我进内殿后端起茜纱灯盏,盈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在那苍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点点暖,从手指传到心里,放大了我的勇气。
  皇上看向我,剑眉微扬,满肚狐疑尚未出口,我低下头不敢再瞧他,那红光映得腮畔潮红一片,只是拉着那手晃了晃,随后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声张,随了我来。
  步出殿门,绕过回廊,走到我的居处。这样大胆,是我前所未有,步履凌乱偷偷泄露了我的害怕。进屋不曾去点灯,只凭透过窗户的轻莹的月光望向他,清朗的眉目,苍白的面庞,我轻轻的笑着,依在他的怀中,那盛年男子的气息伴着草药的清苦味道让我心神恍惚,贪婪的摄取那不常见的温暖,鼓起勇气,委婉的说:“皇上爱惜奴婢,奴婢自然心领,只是忧惧风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让奴婢侍奉皇上以表心志,只是万求皇上答应我一件事情。”“你说。”当听到我提风霜相逼时,明显感觉他身体震动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说。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记档。”我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深索其中目的,记档是记录皇帝宠幸嫔妃的时间地点,将来受孕也可辨真伪。我这般不要记录相当于自绝活路,万一有孕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等他反应,开始解他的盘龙扣子,生怕自己稍有迟疑便没了先前的坚定。
  随着一层一层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紧张,僵硬无法动弹的手指泄漏了我的青涩与懵懂。
  他笑了笑,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的碰触我的,有些微苦,有些药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他似先生教的细致,我似学生学得认真。一室的旖旎风光带着他的气息将我包围,而我陷入了渐行渐远的迷蒙梦中。
  我成功的留下了他。
算计
  皇上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浑身的酸痛让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锦墨来叫我起床,她打开门看见满地的衣物以及我散乱的头发,惊叫出声,我急忙嘘声向她,她噤声随手关上门。
  “姐,你这是怎么了。”锦墨带着哭腔看着我。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没事,你先帮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着寸缕。
  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锦墨这件事,她已经十三岁,晓得人事,瞒是瞒不住的。
  “是皇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选择直接说。她颤抖着拿过来衣服为我披上:“皇上?那记档了吗?”每个宫女都会有机会被皇上随意来宠幸,记档才算正式。我摇摇头:“我不让记录。““为什么?姐姐你傻了吗?将来有了皇嗣怎么办?”锦墨吓得无助的大哭。
  我拉过她的手,抹去她的泪水,“我赌的就是不会怀孕。皇上现在对我的青睐无非就是一时兴起,或许宠爱不久随后忘记,我们身份低微已经无依无靠,如果再上无宠如何生存在诺大皇宫?后宫之人和太后必然想除了我们而后快,如果那样我宁愿让他得去了甜头,等他忘记,我好保全我们平安生存。原本就要老死宫中,贞洁对我来说并无用途,若是能换回平安也值得。”
  锦墨泪痕犹在,却已停止了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吓她,月前就有一个得皇上宠幸过的宫女死于太液池,而太监禀告皇上时,皇上并无悲戚之色,也许他早就忘记曾经临幸过那个妙曼的女子。将心思系在皇上身上实在不是万全之策。就算是皇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后的处置,那众多骤逝的宫女嫔妃未必不是太后出手的结果。她无声的帮我穿戴,我洗了把脸,将散乱的发髻拢绾上,淡淡地匀了胭脂,铜镜里的我尖瘦的脸庞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显示着无比的坚决。“忘记,忘记一切,谁都不要提起。”前面说给自己,后面说给锦墨。锦墨听后默默地站起身出门,在门关上之前说:“皇后叫你去。”我停止了动作,盯着已经合上的门。嫣儿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而我疲乏的要命却要强撑着和她东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绽。我自嘲,果然是做贼的心境,片刻难得安宁,总是风吹草动疑神疑鬼。而嫣儿不知道,我偷了她的夫君,虽然有为了保命做借口,却还是让我面对嫣儿信任的目光时有着无比的羞愧。
  事情仿佛缈无声息的过去,似乎无人知晓这件事,我和锦墨也愈发得小心谨慎,生怕出了纰漏,被人瞧出端倪。担惊受怕的一个月,数着日子过,吃不香甜睡不安稳,整个计划就怕在此时出现问题,惟恐性命难保。所幸信期见红,方才舒出了口气。谁知惊魂方定,建章宫那边差人传旨让皇后觐见。急忙服侍嫣儿穿戴整齐,乘车辇过去。
  急切地传唤让嫣儿慌恐的很,她对威仪严厉的太后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车后就一直隔窗拉着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层细腻的汗湿露出了她的胆怯,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自己心里却打着鼓,揣测着,难道是我的事情败漏了?进入殿内一片寂静,却全无上次来时所见的宫娥太监,一身素衣的齐嬷嬷掀开珠帘迎我们进入内殿。皇后在前我随其右,先后叩礼,齐嬷嬷将皇后搀起,我垂首直立皇后身旁。
  夕阳的金色透过碧纱照在太后的脸上,刺目耀眼的白光让她的整个轮廓好像罩上一层纱幕,看不清表情,似受人万众顶礼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宝座。“清漪,皇上皇后一直没有敦伦?”太后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怒气,暗舒了一口气,我恭恭敬敬的俯身回答,“回太后娘娘,是。”齐嬷嬷端来血燕炖的冰糖燕窝放在榻前,突然太后直起身子挥手操起盅盖,劈头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闪躲。直直的砸在脸上,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前额,刺痛的很,有热乎乎的东西顺延面颊流淌,不知是那燕窝还是血水。迅雷之势让嫣儿尖叫出声,也让齐嬷嬷惊异不已,身形略有向前,只是惊讶的神情稍纵即逝,不见痕迹,退回太后身侧。难道……?我不敢确定,忙俯下身叩首谢罪:“太后娘娘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莫为奴婢气坏了身子,奴婢知错了。”太后疾言厉色的表情让人没有由来的心颤,过了许久,上面传来了不温不火的问话打破殿内的寂静:“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我抬头,太后的神情已经平稳,歪在乌檀木雕缕花的软榻上,手里端着齐嬷嬷新换的七宝嵌金的盅碗。齐嬷嬷躬身站立在旁,仿佛什么都有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我一时心乱,不知该怎样答起。想了想,再叩了个头答道:“太后娘娘的话让奴婢惶恐,后宫之事上有皇后处决论断,又有您辅佐庇佑,奴婢只知道尽心服侍皇后,这样大的事不敢妄议也没资格妄议,请太后您明断。”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黏黏的难受,大概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流的血和着燕窝滴在衣襟上,淡红的,一滴、两滴……“如果哀家让你说呢?”太后抿出一丝笑意,眼睛里却全是肃杀之色。我咬了咬唇,如此的为难是什么意思?“太后让奴婢说,奴婢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些宫闱之事奴婢乱度猜测恳求太后先恕个罪。”“好,你起来说,秀玉,赏个席子给她。”宫人多就地而坐,赏席已经是天大的荣耀。
  “谢太后。”虽然嘴上唱着诺,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说才好。“太后,当今圣上与皇后新婚燕尔,子嗣自然会有,只是现在皇后年幼仍需些时日才可,而今国家急需皇嗣来稳定,王美人的皇嗣自然是要生的,不过我们也可以用些办法,例如拿为己用……”说到这里我不肯往下说明。当今太后经历开国战乱,又在高祖之后执掌朝政,后宫的小小伎俩更本熟烂于胸,不需言明也可意会。“你是说让嫣儿假装怀孕?”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复又转过脸:“那皇上那边怎么办?”
  “先皇皇子颇多,当今圣上如有子嗣众民臣服,皇上自然也是乐意的,更何况,圣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宫教养也是万全之策,太后跟皇上晓明大义,皇上自然应允。”我一番话说完偷眼望去,太后似乎没有不悦之色,渐渐安心了些。太后默然片刻,颌了颌首,“好主意,只是险了些,一定要做的周全。哀家全权交给你去办,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宫了,知道吗。”我低头应声,太后接着说:“你回去就着手为皇后开始准备吧。”我不语,回眼看着嫣儿。嫣儿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刚刚不敢插嘴,现在看来几乎要敲定了,她站起来跑到太后身边,拉住太后的衣袖:“皇祖母,嫣儿不要,嫣儿不要…..”没等嫣儿撒娇之语说完,太后已经挥袖将她甩开。嫣儿站立不稳,身子歪了歪差点跌倒,齐嬷嬷迈步上前将皇后扶住。“清漪,送皇后回宫,一切事宜照刚刚说的办,皇后听话,否则,哀家让全后宫的人为你陪葬。”太后看着嫣儿,用手点着嫣儿的脑袋厉声的说。嫣儿吓得忘记了哭,才挤出些许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呆楞在那。我急忙起身拉过嫣儿,按着她的手与太后告辞,嫣儿百般的不情愿只得做了,我们唯唯喏喏的告退。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气长嘘出来,身心仍未感觉到放松,用袖子拭了下额头,大片粘黏的血迹印在其上,想来我此时的面容也是极其骇人的。“太后,再进些吧。”齐嬷嬷见太后端着那燕窝却目视萧清漪和皇后离去的背影似有所思。
  “你觉得萧清漪怎么样?”太后抿了一口燕窝转身问齐嬷嬷。“模样自是不用说的,妆扮上后宫也没有几个能出其左右,这临危不乱的胆量倒是有些太后您当年的风采。”齐嬷嬷是太后身边的心腹老人,曾经随太后做过项羽的人质,项羽暴戾,常因愤恨拉出高祖亲人羞辱,齐嬷嬷曾经为太后挡过鞭笞,落下了遇寒呛血的毛病,太后对她总是宽而待之,如同姐妹。言语上也不用小心翼翼多加避讳。“刚刚您砸她盖盅,是骤然而至,她并未慌乱,回答的还算井井有条,有些虽仍需商榷,如此年纪,心思也算缜密了。”齐嬷嬷接着说。太后笑了笑,并不搭话。“只是您为什么要她来议王美人的事?奴婢就猜不透了。”齐嬷嬷接过太后递的那碗。
  “区区一个王美人怎么能让哀家劳心,只是试试萧清漪罢了,看看她的谋划。”太后轻蔑的笑了笑。“那,太后可曾满意?”齐嬷嬷已经了然。“看来可以担起那个重任了……。”太后把手放在齐嬷嬷支起的臂上,回到内殿休息。
  刚出建章宫门,嫣儿埋怨的甩开我的手,独自登上车辇,我叹口气尾随其后,回到未央宫。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后早有决断,我虽无法猜测她询问我的意思,却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牵扯出我和皇上的事,我只能选择顺遂太后的意愿,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保全自己。即给太后行动的口实,又为自己寻了后路。只是伤了嫣儿…... 头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痛,刚进宫门就吓得锦墨赶紧传了御医上药包扎。
  御医见是皇后身边得脸的宫女,治得也算用心,让锦墨拿御医开的方子去御药房取回一大堆的药品,放在我的屋子里。锦墨帮我熬药,我因心挂念嫣儿来到正殿,嫣儿不理我,抓起枕头掷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闪身避开枕头,她见没中,转过身,自己生闷气。我靠在她休憩的榻边,坐在小凳上,望着外面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当今圣上即位已满四年,后宫并无子嗣。并不是生不出来,而是太后不让生,那些宫人没有高贵的血统,即使怀孕也遭棒杀。嫣儿,你知道棒杀是什么样吗?太监们用粗重的棒子击打那些孕妇的肚子,不消几下就下红一片,那些宫人也因此殒命。也曾有几个美人顺利的生下了孩子,却在生产后孩子和母亲都没了踪迹。嫣儿假怀孕虽然辛苦,却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嫣儿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后宫血淋淋的故事给她看,让不知人世烟火的她知道残忍向来都是和绮丽荣华相伴,看似平静无波的后宫实为暗潮汹涌。她手绞着丝帕,怯声问道:“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吗?”我没回答,只是默然。见我这样,她把头望向外面,一股视死如归悲怆在她心底突生。嫣儿沉思了良久,决定依照太后的意思去办,委屈的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环臂揽过她,拍着她的背,等哽咽声小了些说:“有清漪在,清漪会帮嫣儿。”随后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我担忧的眼神。棒杀的事是我杜撰给嫣儿听的,只是要激发她的善良答应这样荒谬之事,虽是杜撰却参杂许多真实在其中,由于太后操纵,皇上的子嗣确实无法顺利成活。嫣儿如果听话当真可以救皇上的一个子嗣平安。而我真正促成这件事的理由应该是和太后想的一样,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为王而各自坐大,诸王认为刘盈懦弱不堪承担大统,但他们畏惧吕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脉,不敢轻举妄动。表面上看来互相制约,实际上吕氏也不满太后没有大肆封赏吕家一门,如果此时嫣儿产下太子,吕氏有所依靠,刘盈的地位也有人拱卫,后继也算有人了。至于那个王美人,哪里需要尊贵的太后去考虑她该怎么办,从怀孕的那一刻已经决定她必死无疑,无论孩子由谁养大。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我的事太后似乎不知。未央宫中众多耳目,看来是瞒过了。皇上上个朔望之日虽有临幸未央宫,却不曾留意到我。那日惟恐他记起我,我藏身混在众多宫娥中,抬头看着那个在冰冷后宫中带给我片刻温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过我的头顶,不曾停留。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遥遥望去有些心动的都想要占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发现不过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东西,因无味而丢弃。更严重的也许已经忘记了他曾经觉得这个东西还算耀眼,去寻找下一个心动了。自古帝王多薄幸,虽嘴上说不在意,却总是难以忘记那个寂寥的男子哀伤的神情和相拥而眠的温存,不能割舍。惊觉原来我也和其他宫人一样,心里笃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总有小小的期盼。其实不过是一夜恩夕,哪里就来得天长地久无限恩宠,还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为要紧。
怀孕
  皇后怀孕的事情因得到御医的证实而传遍后宫,皇上在被太后火速召见后选择保持沉默。
  源源不断的庆贺人群进进出出,让未央宫变得异常的忙碌,内宫和外官命妇的往来让人接应不暇,送来的金玉绮罗各色玩物也堆满了未央宫两个偏殿。我除了叮嘱锦墨和其他宫娥小心外,就必须时时刻刻贴身服侍皇后,生怕有所闪失走漏了风声。“嫔妾率姐妹们前来恭贺皇后娘娘大喜。”内殿前一片花团锦簇,陈夫人和十几个妃嫔跪在下面庆贺,环佩叮当作响很是好听。皇后只梳了个随意的坠马髻,插了一个镶八宝掐丝金步摇,丝丝络络的垂在耳畔,并未带耳铛。身上穿的也是宽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懒的看着下面跪下的人。
  “起来吧,都是姐妹们,不拘这些繁琐的礼节。”皇后挺起身子,佯装着抬抬手赐众人席子。
  陈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镇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俩俩分坐两角镇席于其下。
  陈夫人笑着对皇后说:“皇后有喜是国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这是国家的福气,也是嫔妾们的福气。”嫣儿并未理会陈夫人的献媚,眼睛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我轻咳了一下,唤回了嫣儿的意识。嫣儿对陈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话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夫人也要努力才是,为皇上多多绵延子嗣也是姐妹们的职责所在。”众多妃嫔皆点头称是。王美人面露不屑,虽也一同点头,眼睛却是四处打量。
  王美人果然是个妩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风靡宫中的云锦,一反宽松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后拖逶迤长摆有如凤尾,再配以缨络垂于身旁,摇曳生姿更显身形袅袅纤浓合度,那桃粉色映衬得皮肤皙腻,面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间顾盼生辉惹人怜爱。难怪如今她圣宠眷盛,实在令人艳羡。大概是知道她将来的结局所以对她特别的惋惜吧,我淡然的看着她,可惜了这般好模样。后宫之中,集宠于一身必然极怨于一身,堂下面的女子大多都希望她肚子里孩子消失的。烈火油烹繁花似锦让她太过招摇,激起许多的怨愤,甚至连太后也不容她。殿上的妃嫔们为了逗皇后开心,搜挂了肚肠想那些笑话讲给她,一时间花香云鬓,笑语软侬好不热闹,只是嫣儿却提不起兴趣,大家看见皇后阑珊的样子,纷纷压住了话尾慢慢的安静下来。
  “诸位姐妹也累了,都回吧。”嫣儿无力的对众人说。一时间大家散去,我为嫣儿更换衣服,嫣儿叹了口气:“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给嫣儿整理了发鬓:“皇后娘娘不必多想,您这也是做了善事。”“善事?果真如此,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谁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呢?”嫣儿不耐烦地甩着袖子。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说:“奴婢会多加注意的,为皇后娘娘您清减些辛苦。”
  “如果本宫决定不装了呢?”嫣儿一副忿忿的表情,厉声问道。“皇后万万不可,那样的话,清漪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我蹲下在背后帮嫣儿整理寝衣领子,低声的说。嫣儿回头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内心:“清漪,告诉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拼命周旋其中?”看着嫣儿森然的面容,真相几乎脱口而出,转瞬之间,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儿不会明了朝堂上的纷争,反而让她提早忧虑,不如缓些,一并担下顶了这罪名,于她有益,于是俯身下拜:“奴婢只是遵从太后的旨意,为皇后分忧,并未有其他隐瞒。”嫣儿摇摇头,凄凉的笑着:“原来你也不与我说实话。”她挥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内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宽大的白纱寝衣越显纤弱,冷风来袭,吹得衣角飞扬,衬得那身影孤凄清冷。我眼中翻酸,苦涩难言。只不过一步却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找不到那贴心相待了。
  嫣儿的心思变重了许多,被人安排的命运让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欢笑,与我之间也疏离淡薄,每日间忧心重重。
  她嫌那些皇上太后赏赐的物品碍眼,说看到就心里堵得慌,命我和锦墨把它们分封赏赐到各宫。
  我领命,挑了些茜羽缎和烟影纱先驱去毓华宫。锦墨很是兴奋,入宫虽有两个多月,却因为限制颇多不曾自由走动,一路上她开心的又笑又跳,我却看着她沉默不语。来至毓华宫,命人通禀。因是皇后赏赐,我立于宫外等待陈夫人出来谢恩领赏。
  须臾片刻,宫娥搀扶陈夫人翩然而至。身后还随着一位也住在毓华宫的赵良娣。
  赵良娣入宫三年,曾有身孕,后无故小产,思子过度的她冷慢皇上,失了宠爱,为保地位投靠了陈夫人。陈夫人看见这些赏赐自然是得意,毕竟其他宫里不过是些钗环而已,这些纱缎却是今年新进的贡品。 两人朝未央宫方向跪拜谢恩,旁边宫娥俯身向前将赏赐抬过头顶捧接过去。
  “清漪姑娘万万替嫔妾谢谢皇后娘娘。”陈夫人起身后,客气不已,又命贴身的宫娥拿了对钏子谢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辞,赶往王美人的广福殿。“依姐姐看来,皇后怀孕是真是假?”赵良娣一副疑惑的表情。陈夫人抿了抿宫娥送过来的蔷露菊花茶,回头看了看四周垂首而立的宫娥,遣退下去,放下茶杯,探过头说:“妹妹想想,那九岁的顽童如何怀孕,怕是太后出的主意罢了,皇上身体不好,他们吕家想找个继承大统的人而已。”“可是如何也瞒过了皇上?”赵良娣仍是未解。陈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宫所在的南面,轻蔑的说:“太后手腕凌厉无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胁自然就服了。”赵良娣唬的面露惊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许久后惧怕的说:“姐姐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仔细被人听去,太后她不会饶了我们的。”陈夫人愤愤地说:“本宫怕什么?原以为本宫必然入主未央宫,谁知那吕家欺人太甚,摆个孩子坐那里,本来没有子嗣已经够惨了,如果再没了地位做依靠,你以为她会让我们好过么,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撑不过了,恐怕我们只能殉了,不然必会受她们揉搓。”赵良娣听到子嗣两个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后那样远离着危机重重的后宫吧?高祖的子嗣只要有分封的都可以接母亲去所属国居住,只是因为太后悍妒得到这样荣幸的也只有代国太后薄姬一人而已。据说当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献给皇后吕氏,表明自己没有争宠之心,才在后宫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后接出皇宫居住。其余嫔妃全无好下场,如齐王的母亲被毒死、如赵王母亲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后宫见者闻者无不骇然。赵良娣幽幽的说:“算了,如果能平安过日子,不给家人带去灾祸,就这样了此残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这许多。”陈夫人:“怕什么,看皇后她能撑多久,后宫里都非善类,怕是有人比我们更眼红呢。”
  莫非…..?赵良娣为怕牵连不敢多问。端了茶杯来喝。谈话就在两个人各怀心思中结束。我悄悄地绕过后窗的竹林,无声的从小路走出毓华宫。在我和锦墨出来的时候,见宫娥也被遣出远离,我心一动,让锦墨先去广福殿,我则抄小路环回后窗,却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嘴角翘了翘,陈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聪明了些,能猜出太后同皇上的意思。只是这样的心浮气躁如何在深不见底的后宫生存?看来不足为俱。嫣儿至那日见到王美人肚子起,开始不再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任由摆弄,每日里只管读书,厚重的竹简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我按月份给她添加垫在衣服里的棉絮,看着嫣儿的满脸虚汗,我希望冬日快些到来,嫣儿好少受些闷热之苦。转眼到了一月,连续几场的大雪罩上未央宫,满目间雪白的晶莹清冷,晃得人眼疼。四处是太监宫娥们清扫残雪。屋内暖炉烧的霜炭噼啪作响,烘的整个大殿如同旭暖拂面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苍劲有力的盛开,或珠苞尚裹,或纤弱绽放,幽幽的散发着香气,我索性灭了正燃着的净渺檀香,怕它抢了梅花的气味。嫣儿挺着肚子歪在榻上看书,小嘴一张一合的轻读着。我无奈的抢过竹简:“嫣儿,该吃饭了。”她并不出声,只是木然的随我到膳桌旁坐下。只是就近吃着面前的脆腌冬笋,远处她喜爱的糟酿鹅,翡翠鲜虾动也不动。我无奈的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塞着东西,不辨滋味,劝也劝不得。
  正在左右为难,团凤盘牡丹花的门帘被掀开,皇上抬步迈进,笑意盈盈走了过来。
  出风的白貂皮的风麾,白色的团龙棉袍,映衬他的脸色越发的白净无血色。
  我忙拉起嫣儿见礼,嫣儿只是寻常的福了福,我则大礼跪拜。“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常来常往的,总是拘这些礼很是没趣。”皇上拂了拂袖,示意让我起身。
  我听命起身,叫锦墨去准备皇上用的箸碗。皇上拉过嫣儿,摸着她的头发,发现嫣儿一脸的别扭,再看那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怎么?嫣儿闹别扭,不肯吃饭?”嫣儿憋着嘴,眼含着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它们滴落。她回头撇了我一眼:“她们,她们都不让我出去玩。”“所以就生气啦?”皇上宠爱的揉搓着嫣儿的头发。“这样吧,嫣儿把饭吃了,朕带你出去玩。”皇上用手指头刮着嫣儿的鼻头,淡笑着许诺。
  这是怎样的画面,让我一时有些失神。仿若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有些家的感觉。许久前父亲也是这样溺爱着我,母亲在旁看着我俩,温婉的笑着,只是如今那影像已然离我远去,再也寻不见了。不经然眼眶发热,转身仰头,顿回那险些滴落的眼泪。嫣儿兴奋得拉着皇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里塞着香梗米饭,大口大口的吞咽,生怕慢了些皇上就会改变主意。我回过神,帮皇上布箸碗,退到一旁。他并不动箸,只是笑着看嫣儿狼吞虎咽,怜爱的眼神慈爱无限。嫣儿三下两下就把饭吞完,摇着皇上的手臂说:“皇帝舅舅我们去玩吧,嫣儿都吃完了。”
  “皇后娘娘请等皇上用罢膳再说这些。”我低头劝说。“没关系,朕不饿,你给嫣儿穿扎实些,外面可有些冷呢。”皇上起身把嫣儿推过来。
  我忙跪下说:“皇后有身孕,太后说不宜出行,望皇上见谅。”皇上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促狭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说:“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和太后说。”
  温热的气息让我骤然失神,没了辩解的力气,只好顺从。我叹了口气,起身给嫣儿找来四周用玄狐狸毛押边的羽缎披风,又在头上戴了风帽,白貂的抄手里点了紫金怀炉。皇上看嫣儿穿戴整齐了,转身向我说:“你也去挑件厚实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遵旨,穿野鸭子毛的披风,带上抹额跟随着皇上,拉着嫣儿走出栖凰殿。
  小心步下台阶,没等反应过来,嫣儿一把抓起雪团向我扔来,躲闪不及正中脸颊。嫣儿笑着蹦跳地跑开,那笑声仿佛把这几个月来的不快忘记在脑后,笑声感染了我,用手擦下脸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皇上很快加入战斗,雪团一股脑的向我砸来,我四处拼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狈嫣儿笑的越是开心。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铜缸后,寻了个机会把握在手里的雪团扔了过去。皇上和皇后怎能容许奴才大逆不道的还击,所以我的雪团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随身的小太监。
  原本我们三人的打闹就引得太监宫娥们驻足围观,一个雪团立刻引起小太监们的奋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宫娥们也开始到处制造雪团回攻。霎时间未央宫白雪飞扬,欢声四起。嫣儿和皇上夹杂其中伺机偷袭。嫣儿和皇上衣服的颜色在雪中映衬的分外耀眼,,却不曾有人胆敢还手,他们俩乐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漫天都是雪团带起的雪粒子飘散,闪闪发着银光,耀眼夺目,空气中漾散着清雪的味道。
  到处是白影乱飞,唉声一片。大家都变成了红鼻子红脸颊,虽然冻得手都无法握起,但仍拼命抓着雪。
  宫人们气喘吁吁,有些小太监打输了,赖在雪地上不肯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儿大笑不止。玩得累了,嫣儿索性坐在扫干净的台阶上,我跑过去把她拉起来,用手帕拍拍沾在裙摆上面的残雪。皇上也走了过来,拉着嫣儿的手说:“高兴吗?”嫣儿快乐的点点头,红彤彤的小脸上漾着笑。“那就回去吧,别冻着。你看清漪也冻坏了。”话听在我和嫣儿的耳中激起了两个不同的反应。我羞红了脸,如此关心让我无措。嫣儿看着我,用小手把我冻僵的脸包起来,哈着气,那白烟拂过我的睫毛,痒的我笑起来。
  “奴婢不冷,皇后和皇上回殿吧。仔细冻着身体。”我笑着说。嫣儿拉起皇上的手,快步进了殿。锦墨和我拿着雀尾拂清扫帝后身上的雪尘。
  “皇上今天留宿未央宫吗?”我小心翼翼的问。“朕还有奏章要看,起驾回凌霄殿吧。”他看了看时辰说。嫣儿的挽留自然是没成功,撅着嘴生闷气。随行的内侍服侍皇上登辇离去。送罢皇上,我笑着帮嫣儿换上家常的寝衣。刚刚服侍嫣儿靠在榻上休息。建章宫的黄内侍就传话让我过去觐见。我想了想,觉得突然。嫣儿也立刻起了身紧张的看着我。我安慰她:“奴婢一会就回,娘娘先睡吧。”给嫣儿盖好被子,吩咐锦墨好好照顾皇后。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就随着那内侍前往建章宫。
杀戮
  已近点灯时分,宫中的永巷腾起一片冰冷雾气,道路变得灰暗不清,前面一盏气死风羊角灯引领着我前行。阴风阵阵,尚未清扫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出来的匆忙,忘记换了雪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经湿透,布袜冰冷的贴在脚上,没过多久脚也逐渐失去了知觉,有些痒,怕是要冻伤了。
  冰冷的感觉让我心沉到谷底,后宫点灯时分必然宫门落锁,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离宫走动,深夜如此传见,必不是好事。到了建章宫宫门口,通禀传见。只开了小门,翩身进入。此时的建章宫不似我上次来的模样,无尽的黑暗夜色让它多了些阴森,半个月亮也无,偶尔有只乌鸦驰过,凄厉的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无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进去,池上吹来阴冷寒风,让人心悸。我低头走入正殿,齐嬷嬷迎上来,低头与她见礼,她并不答话,面无表情,转身引我入内殿。
  心登时凉了五分。刚入内殿,一声拍桌巨响回荡其中,我连忙跪倒,头顶在榻前的驼毛地毯上不敢窥视。
  “大胆的奴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来问话。”不等我弄清原因,上来两名太监已经将我拖了出去。我惊疑,却不喊冤枉。将我趴放在一条长凳上,不褪中衣,左右开弓,七寸宽的板子雨点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钝刀割肉,几下过后,皮开肉绽的伤处粘上板子残留的血迹污物,牵动着全身跟着抽搐,疼得连心都跟着揪成一团,我暗咬牙关,不曾痛呼一声。二十板下来已经神志模糊,掌刑的黄内侍见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当头浇下来,激得我浑身战栗。又由那两名太监将我拖回内殿,身下拖出一条蜿蜒的猩红血迹。我白着嘴唇,无法跪起,只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谢恩典。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湿,身前很快汪出一滩水迹,映照出我现在的狼狈,散发顺着冷水垂于面前,连眉毛也全是水意。太后怒目横视:“你可知错吗?”“奴婢知错了,谢太后不杀之恩。”我虚弱的回答。“你错在哪里,可知道吗?”太后依然怒气未消。我喘了口气说:“奴婢不该让皇后娘娘出去玩雪。”“哼,还有些自知之明。混帐主意可是你挑唆的?”太后不理会齐嬷嬷劝阻的眼神。果然我猜对了。“奴婢不敢。”我知道不能说出任何人,否则意味着我不能保守秘密。“倒是嘴硬,秀玉读给她听听”太后扔过一捆竹简,清脆地摔在我面前。
  齐嬷嬷拾起,清了清声读起来:“一月初七,后不食,上至,允其食罢嬉雪,后悦,遂与上同往。萧清漪劝,上不听约其一同戏雪。时至酉时毕。上出未央,后休憩。”我心惊,原来所布眼线这样细致,事无巨细全然回禀,为什么那件事没有东窗事发呢?
  我忙叩头哀求道:“奴婢知错了,还请太后不要为奴婢伤了身子。”“你说哀家该如何惩戒你呢?”太后笑道,笑得突兀,没有道理的让我心一沉。
  “奴婢万死难当其咎,甘愿听从太后处罚。”我低声回答。“未央宫的这些人都知道皇后身形轻盈如同未孕,而传出去后宫也难免有所猜测,既然知罪,就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带秀玉去,让今天所有陪你们玩的人都闭嘴吧。”
  寒风吹过大殿,扬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得打颤。只是这样一个理由却要赔上许多性命,我不忍。“还有,皇后从今天开始禁足,直到产下皇子。”太后补充道。我知道如若不去做,此事无法平息,甚至牵连更多。只得违心答应。被人拖到长春藤凳上抬回未央宫。齐嬷嬷跟随,一路上寂静无声。
  赶到未央宫时已近戌时,宫门上的人不等问话已经被齐嬷嬷带的侍卫拿下。
  还没等宫内的太监宫娥醒过神来,齐嬷嬷又持太后虎符调配御林军把未央宫围个水泄不通。
  宫门内外站满御林军,人声鼎沸,火光通明。嫣儿闻声早已跑到殿门,谁知迎面看见我被人抬进内殿,唬得出不来声。
  我被撤掉凳子扔在内殿正中的地面上,但却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只觉得血一点一点从身体内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凉透一截,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内殿的光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频频晃动,看不清楚。未央宫前前后后的宫娥太监全被圈起来,皇上身边的随行太监也未能豁免,全部被御林军拖了来。没过多久,四处奔逃的宫人们都被御林军抓住按在地上用绳索捆绑,每个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着拉出未央宫。整个未央宫一片呜咽之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哪里了结这些无辜性命。此番血洗总共是八十九人,整个未央宫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嫣儿浑身颤抖躲在床角旁嘤嘤的哭泣,我则趴在地上气息微弱。空旷的未央宫长风直入,惊得我猛地清醒。身后的伤让我失掉意识,忘记了还有锦墨,强挺起身想去寻找她,却因伤无法前行,只得用手撑了爬出去,高呼“锦墨,锦墨。”
  无尽的黑夜里吞噬了我的呼喊,无人应答,我撕心裂肺得痛哭,以手捶地,皮肉虽已破缺,不若心痛锥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砖上沾满了一个个手形血痕 ,我在伤心欲绝哭喊后也昏了过去。
  恍惚中听见锦墨的叫喊,隐约有两个御林军架着她的胳膊往宫门外掳,她大叫着让我救她,明明只差一步却怎么也追不上,我踉跄追着,却因无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让我说不出来话,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猛然干涩的喉咙有股温热的液体流入,也让我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迷蒙看见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环我在怀,右手端着茶杯,疼惜的看着我。
  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寻找锦墨的身影。并无踪迹。只有嫣儿跪爬在榻边上,眼中尽是关切。仓惶的小脸上布满泪痕。我强忍不住的泪水终于还是滴落了下来。原来是梦,锦墨终没逃脱血洗。
  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泪,痛心的叹息声从嘴中传出。哇的一声,嫣儿压了许久的恐惧一刻间窜出,边哭边抖。嫣儿的大哭触动皇上的心思,最后的局面便成了三人相顾垂泪的局面。窝囊的皇上,幼小的皇后,和身无依靠的我,奇怪的气氛让我尴尬的无法面对。更何况还有那无时不在窥视的眼睛。收起眼泪,我推开皇上,冷冷的说:“奴婢没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吧。”
  显然他也意识到这样做的尴尬和危险,满心满腹的话咽了下去,只低声叮嘱道:“好好休息吧,有事叫人传御医。”转身走到殿门口,停下想了想,还是踏步跨出殿门起驾凌霄殿了。
  我费力撑住双肘想起身,嫣儿疑惑。我低头说道:“这样不合规矩,这是皇后的凤榻。”
  嫣儿显出前所未有的固执,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从未存在,将我按倒在床,急切的说:“我说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让她们熬药去。”她快步走到门口,叫来一个红衣宫娥。
  看着红衣宫娥陌生的面孔我知道,经过这番的大动干戈,未央宫已经没有服侍的人可用,自然需要再挑一批来差遣。只是混有几个眼线有几个细作就不得而知了。一碗浓浓的药汁没过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面前,想起锦墨那可爱的笑脸,我黯然,哭得无声无响,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我不能死,死了没人可以替锦墨报仇。想摔碗来祭奠锦墨的惨死,却又怕有人传到建章宫耳朵里,只能颤颤地轻放桌旁。
  大概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受制于人却不得不小心堤防。满心的愤恨无处可以发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身体剧烈的发抖,硬是抹干泪水咬牙切齿。嫣儿见我难过,无措的坐在我身旁,只是用手轻拍我背,她哭得小声,微颤的弱小身体让我意识到,她也被吓坏了,娇养在公主府了的她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我深吸口气,哑着嗓子安慰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儿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在灯下闪光。
  “这……,奴婢睡地上吧,让人把奴婢的床铺抱来。”我有些为难。“不要,睡上来吧,我们一起睡。”嫣儿不等我推辞,脱了鞋袜爬上榻来,怕碰到我的伤口,轻轻地钻进锦被。无奈之下,我挪了挪身子让她睡到榻里面。把被子给她掖好,用手肘撑住身体,拍着她的背让她入睡,而泪却一直没停过。从嫣儿稚嫩的小脸上,依稀间仍能看见锦墨朝我撅嘴撒娇的样子:“姐姐你留着吧,等我要的时候再来拿。”锦墨,姐姐宁愿用全部东西来换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锦墨你能听见姐姐在叫你吗,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吗?我哭着,不敢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碧色锦线绣成的方枕上,阴了一片冰冷。
  
夜话
  那些太监用尽全力抽打的伤好的奇慢,十天过去,也只是能翻身而已。嫣儿以我需要养伤,她独自一人害怕为由留我在栖凤殿同住。血洗未央宫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记,而其他后宫嫔妃也全然不知。想来那太后身边的齐嬷嬷也是狠辣角色,手法利索办事稳妥。对锦墨的思念和愧疚让我极少进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虽然如此,却没忘记帮嫣儿添加棉絮。嫣儿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时候被几位脸生的嬷嬷们拦住,才知道太后的禁足令。从此嫣儿想要晒晒太阳也是奢望。每天白日我和嫣儿对视,苦笑着各自拿着竹简来看,盼时间飞渡。夜里就相伴同睡一床,有所照料。还在长身体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则辗转反侧想起锦墨无法轻易入眠。是夜,三更天的更漏声让我回过神,原来到了这个时刻。我长叹了一声,想躺下休息,但酸涩的眼睛却总合不上。门外有开启宫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因夜静显得悠长。都这么晚了谁在开宫门?我摒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好像有两个人悄然走进殿内,我惊得想要大声呼救。一时间声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团龙手帕已然盖在我的脸上。团龙手帕?我决定闭嘴。两个人轻轻掀开被子,另用大毛的毯子将我裹住,抬出殿外。蒙着帕子的我,顺着帕角往下看,抬我的人身旁都挂着福瑞挂佩和宫禁门牌。看来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心顿时安稳了些。出了宫门,将我放上绮丽宫车,这春恩凤鸾宫车是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我犹豫了一下,却强扭不过只得斜歪着靠在车壁。宫车四周挂着叮当作响的挂饰,车启动时随车摇晃起来,甚是好听。我冷笑,这是多少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声音,荣辱宠衰都依靠此声往返相伴。也许只有几次就再也听不见。后宫最不值钱的就是美貌,稍纵即忘,旧人哭新人笑的的历程从来都是周而复始,源源不断,我不想当这其中的一个,也不能当。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车停下来。福公公守在凌霄殿门外,见春恩车到,叫人抬我下车,送入殿内。由于被人仰抬着,我目光所及尽是凌霄殿的巨梁,大红的巨梁上盘着赤金长龙随我移动而前行,怒目横视,飞爪喷雾,身上的龙鳞片片匝起。几人将我侧放在榻上,我掀去龙帕,回头望去。万龙榻在殿东靠窗位置,嵌碎销金的方砖如镜般长绵不见头,每十步就是孩儿臂粗的腾云绕龙的红烛。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罗琦纱被镶金汉白玉的挂钩挽起,让大殿显得肃穆。榻前一个福字纹双耳铜香炉正渺渺的吐着香气。背着烛光,一个黑影走来。定睛一看顿时窘了,强撑着想要见礼。皇上走到榻旁将我揽住,回身脱鞋坐在榻上,拥我趴在他胸口。此时的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微热的体温带着药味传给我,我心鼓敲个不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奴婢身有伤病,不能侍驾。”“朕知道,只是想找你过来说说话而已。”他的脸上闪过异样红晕,淡笑着如清涩少年,抬手往耳后帮我抿去了乱发。我顺着他躺卧的姿势轻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害怕了吗?”他轻声相问。我不语,只是摇摇头。一时想不出话来讲,只是低头扭着他的衣角。“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将双手环住我腰,将我包围在他的气息里。
  窗外月还是满的,月色极明。凌霄殿外的万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黄色的光晕。远处有上林苑的后山层峦叠嶂,幽暗的让人向往。远处未扫的残雪莹白无暇,仿佛人世上从来都是如此干净,没有肮脏。
  一阵夜风经过,吹得人寒冷,微微抱紧双臂,却因为舍不得景色不肯关窗。
  突然被风呛住了嗓子,猛咳起来,眼泪都因咳嗽溢出。他细心的将被子给我盖上,把窗子合上。已有宫人把那层层叠叠的纱幔放下,隐隐的如云端雾里。许久谁都没说话,我只能感觉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痒得心乱如麻。“委屈你了。”他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无限的痛惜。区区几个字让我连日来的憋闷与痛苦仿佛如喷薄的井水迸了出来,伴随着浑身剧烈的发抖泪如泉涌,这样搜肠刮肚的哭让我几欲昏厥。他默不作声,只是扳过我的身体,让我趴在他的胸前哭个痛快。良久后哭得没了力气,才发现他胸前的已经被泪水晕湿了大片,抬头看他,他也痴痴的望我。
  “奴婢失仪了。”我收拾了泪水强忍下心中无尽的哀恸。“朕无力帮你,朕对不起你。”说到这里他紧握拳头,手背因用力变得青筋凸起,关节也泛起了白色。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处。“第一次见到你,朕就发现你是个聪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他黯然的说。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顺从你的意思,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自责的语气隐藏了太多的无奈,让人听了无不动容。高祖征战多年,漂泊不定,皇上年幼时看多了血腥厮杀,过着动荡的生活。皇上登基后太后朝堂听政,事无巨细均要回头问过母亲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汉兵马的虎符也在太后手中。他这个皇上当得名不副实,无力左右任何事情。“还记得你跳的那个翘袖折腰舞么,那是朕小时候看过最美的舞蹈,戚夫人美的惊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时候总是拍着桌子击打鼓点为戚夫人伴乐,那时候我觉得戚夫人就是传说中的女娲娘娘。”皇上说起戚夫人时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着年幼时最心爱的却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只是后来再看见戚夫人已经是人彘了。朕无法想象那呜咽滚在污物中的人球竟是当年让人惊艳的戚夫人”我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默不作声,听他絮说。皇上似好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般,独自呢喃着:“看见你跳那舞,朕以为是戚夫人回来了,以为一切丑陋都不曾出现在朕的眼前,那些不过是一场噩梦,母后还是朕年幼时慈爱的母后。其实不过是朕自欺欺人罢了。”“皇上,节哀。”我悄声安慰。“其实朕很想你,又怕给你带来危险,只能得借着去看嫣儿的机会好好的看你”他把心中憋闷已久的事全吐了出来。我怎能不感动,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经重于一切了。
  他长叹一声:“其实朕也想过要给你个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只是你那天说的风霜相逼让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当然不能那样做,那样如同置我于烈火之上,且不说太后如何,单是后宫的众多女子怕也难以应付。突然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期冀的说着:“不若朕同你逃出着囚宫,寻个偏僻的地方,过个安稳平静的日子,好么。”那种空梦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笑看云起,再无世间烦扰,岁月靖好,执手偕老。只是这梦远得不可触及,我已然深陷宫闱争斗+无法脱身,自由也变成了需以生命换取的昂贵期盼。我摇摇头,他震惊:“你不愿?”“并非不愿,只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忧虑。空想无用,一切都不可能付诸实施,嘴上说的再美又能怎样。他的眼神骤然黯淡,显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偶尔闪过的一丝奢望,不过我这般冷静的拒绝也伤了他作为男人的心。空气一下子僵持着,我懊恼自己说话无所顾忌,他感叹自己的幼稚。彼此拥着却再无话可说。不到寅时,福公公在殿门外清了清声:“皇上,是否送萧清漪回未央宫。
  还在假寐的我突然起身,竟然忘记时辰,如果被人看见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皇上也起身不,满的答道:“慌什么,准备车辇吧”再度望向我,抬手帮我梳理散乱的发辫。因是和衣而卧,衣裙上布满了褶皱,他低头用力抚平,又抻了抻裙摆。长叹一声:“走吧,一切小心。”虽有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我不能起身告退,只能由两名太监披上毯子抬出凌霄殿。几乎在他为我整理衣服时我就以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风霜相逼也罢,孱弱无能也罢,我都愿意为他踏入纷争后宫拼出个出路。还未回神,已坐在车中。车走的很急,颠簸的厉害。刚到未央宫,寅时更漏响起。未央宫门微启,我心里了然,未央宫中除了太后的人,原来还有皇上的人在。
  两名小太监慌忙的抬上我,贴着门进入,疾步进入内殿。走到床榻旁,掀起纱幔。我一眼看见嫣儿,夜深微朦,我仔细端详许久,还好嫣儿没醒。
  那两名小太监将我轻轻放下,俯身告了个罪,转身离去。我回头看着嫣儿,心中百般滋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一夜的折腾倒也困乏了,刚挨上枕头眼睛就不听使唤的想要合拢。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须臾片刻,沉沉睡去。
李代
  一连五晚我都是被夜半时分从未央宫抬出送到凌霄殿,凌晨时分再由凌霄殿抬回。
  嫣儿睡得深沉倒也无知无觉。还记得昨夜皇上将头枕在我怀中,像极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说着当年的母后如何为他夺取的帝位,那似平静无波的争斗中牺牲掉多少无辜的生命。孱弱的他总是仰望母后那刚毅坚定的背影,虽无限同情那些被母后迈过的踏脚石,却也只能如影随形般畏缩跟在母后身后前进。这让善良的他每日都过在矛盾分裂边缘。尤其当他已经登上皇位,母后依然不肯放过刘如意和戚夫人时。他的压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况。他不敢反抗,不敢辩解。只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护着弟弟。最终计划失败,他也病倒了。起来后就再也不肯过问一切内外事务,只是终日游玩嬉乐。
  我抚着他的脊梁,是怎样的阴翳生活造就眼前懦弱的皇帝,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无法保全任何太后看着不顺眼的东西,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意识。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嫣儿的喊声牵回我的意识。“清漪姐姐,你最近怎么总出神啊,拿着书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吗?”我笑笑,“那你经常能看见我出神是不是说明你也没好好看书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过身那起竹简作势读了起来。
  我疼爱的抚摸她的头发,心思再度飞远。频频奉诏侍寝实在太危险了,虽然每次并不明路,只是暗夜相就,但是总会有妃嫔们贿赂皇上身边的人打听究竟谁在承宠,如果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我愁眉紧锁,皇上阿,皇上你这是害了我。你只一味的找我倾吐苦水,却把我推向不复的境地。重重心事让我觉得时间这般漫长,刚过了晌午就开始不耐烦起来,既盼着今晚依然诏我随侍可以让我陈诉利弊,求皇上让我躲过明暗夹击,可心底又盼着今晚皇上不诏我去凌霄殿,从此忘了我才好。左右为难的我辗转翻身,不能安静。挨到点灯时分,嫣儿已经困乏,让宫娥帮她卸掉了钗环,只着贴身小衣散着头发爬上床榻。
  我觉的灼热气息扑人,放下竹简看她。圆溜溜的脸庞离我只有一掌远,两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映着烛光流连闪烁。
  “嫣儿想做什么,想吓奴婢吗?”我点下她的小鼻头。“才不是,人家是想让清漪姐姐给我讲故事。”她一脸讨好的样子。“唔,可是奴婢不会讲怎么办。”我故意逗她。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
  我为难的说:“那嫣儿想听什么呢?”“什么都行,我就想听清漪姐姐讲故事。”“那好吧,奴婢给嫣儿讲个女英雄的故事。”我搂过嫣儿让她睡在床外,这样我可以右臂环住她。“这个女英雄就是嫣儿的皇祖母,当今的太后。前秦统治的时候,高祖是沛县东泗水亭长,他不满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领着兄弟们反秦。他离开家乡时留下了父母和妻子,没过多久秦王就派人来到他的家乡捉拿他的亲人威胁他。而太后有勇有谋,关键时刻自己驾着马车拉上公婆逃命,后面虽然有上千的人马围追堵截,她还是奋力逃出。可惜慌乱之中婆婆被人杀死,公公落入也有夺天下之心的项羽手中做了人质。
  后来她千辛万苦逃到了丈夫的营地,此时高祖已经先入关中,但却被霸王项羽紧追着不放。就在汉望山的时候,两人终于隔楼喊话,项羽撑弓远射,一翎啸鹰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劲道将高祖贯倒,楚家军一阵狂呼,就在这时,太后狠下心偷偷将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断,用尽全力将高祖扶起,高祖伤痛不能说话,她则在旁助喊,都说天下英雄莫过于楚王,小女子也相信,只是这箭实在没准的很,只射中我家夫君的后脚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负,自然不肯细查,负气撤兵。暂时解了围困。
  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改变高祖被围的险境,太后又深夜身着高祖的衣服,带上十几名护卫引开项羽的注意,当项羽全力追赶时,高祖已经带人逃脱。项羽抓住太后时,发现上当,气得血脉逆流,只能将她做为威胁高祖的人质。
  每当项羽打了败仗或不如意时就带她出来羞辱,鞭笞辱骂如同家常便饭,但她不曾屈服,高声叫骂不绝,这样的铮铮铁骨让身为男儿的项羽也甚佩服。后来项羽败走乌江,愧见江东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携手共同登上帝后宝座享万代香火供奉。”嫣儿听得入神,我讲得这些东西是她从来不曾知道的。史官们记录的丰功伟业从不会有女人的伟大贡献,对帝王的歌功颂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吕后的故事是我祖父讲给我听的,他曾评价当年的吕后大有帝王心计,汉室江山若没她相助未必能成就,她才是大汉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这样厉害啊。”嫣儿惊的说不出话。“好啦,该睡了。”我把她头发捋顺放入纱套,用纱套包住头发是宫中女子爱惜头发的方法。可以不会因为睡觉时的翻身将头发弄断弄掉。嫣儿支吾着躺下,一会就沉沉睡去。我侧卧一旁,合拢双眼。迷蒙中又听到开宫门的声音,我心里无奈,只得静等着他们进来。谁知,那方白团龙帕飘然盖在嫣儿的脸上,我慌神,拉住在我面前想抬走嫣儿的手臂。那手臂力气奇大,只一推手,我低声痛呼被甩在一旁。嫣儿似乎也醒了,不等挣扎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呜呜的出不了声。两个人身影一闪已到了殿门外。我不敢大声呼救,又因为身上的伤不能追赶,想扶着床柱站起来也不行。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走了嫣儿。完了,这该如何是好。原本只属于我与皇上的秘密却被蠢笨的奴才坏了事。
  只一刻间数条假设和应对已经在脑子里闪过。一切只能等嫣儿回来看情况而定。不能点灯,只得在黑暗中等待。夜如此漫长,双眼望穿却不见尽头。晨曦初现,窗格子映过来一丝灰白,那光亮让我的心骤然紧起,已过寅时为何嫣儿还没被送回?
  难道皇上发现错抬了嫣儿,索性让嫣儿承了宠?那倒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既顺遂了太后和鲁元公主的心愿,也应了我百般推诿。
  我凄婉一笑,既是万事顺意为何我心里如此伤感。连日来的相拥夜话让我已然有些动容,情愿做他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哪怕一生要与无数女子争宠也在所不惜,只是今天情景让我迟疑。朝欢暮驰就在眼前,似乎考量着我的牺牲是否值得。
  也许帝王的位置决定了他们注定是要把把宠爱分给众多粉黛的吧。以为自己会麻木,原来不行。
  心酸的不愿再想,只盼望着嫣儿快些回来,不要让旁人发现。旭日东升,宫内的太监宫娥们也已经打扫,空气里弥漫着朝雾的味道,猛吸一口,沁的心肺都凉了。殿门外有早值的宫娥小声询问:“皇后可起了,奴婢进来侍候。”我语塞,正费力琢磨如何瞒过,宫门外响起一片喧哗。粼粼车声,是皇上御用的盘龙车辇。宫门外满是惊慌之声,她们不知道皇后会是这样方式出现在她们面前。嫣儿扶着宫娥的手臂,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入内殿。我从床上支起身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的瞧着嫣儿。打量的仔细,头发似乎有嬷嬷给梳过,衣裳也穿得整齐。再看嫣儿的脸上并未有初为人妇的羞涩,我低头思索,满腹的疑问不敢出口。嫣儿笑着走过来:“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吓死我了。”我拉过她的手关切地问:“奴婢也吓坏了呢,嫣儿去哪里了。”“是皇上舅舅想和嫣儿说说话,知道皇祖母不让嫣儿出门,所以才晚上过来抬的呢。”嫣儿得意的抬起小脸。“是吗?那皇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帘。“我饿了呢。让她们传膳吧。”嫣儿拍了拍肚子说。“好,奴婢马上去吩咐。”那宫娥低头退出。一时间诺大的殿内只剩我与嫣儿两个人。心跳如雷,大殿内寂静得让我无法开口。生怕自己轻易问出不该知道的事情,我选择朝内躺下。整夜不曾合过的双眼涩乏的要命,紧紧闭了却压不住脑子混乱。“清漪姐姐生气了吗?嫣儿也不是故意要吓你的,都怪皇帝舅舅。”嫣儿坐在床边推搡着我的身子。我睁开眼,笑着说:“奴婢昨夜担忧嫣儿的安危,现在困乏了,想歇会儿,哪里是生什么气呢”
  嫣儿释然,笑着说:“没生气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我突然翻身向她,说:“不过嫣儿不要跟别人说起昨晚的事,以免太后知道了责怪。”
  嫣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看来用太后来吓她是最好的方法了。皇上的话圆的巧妙,只是太后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新年
  转眼一个月过去,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除夕是阖宫欢庆的日子。也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过年。早在月前就有礼辅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太后命鲁元公主、驸马可以觐见并赐家宴,解了鲁元公主的思女之情。鲁元公主是高祖众多公主中最受宠爱的,她幼年和吕后乡间劳作辛苦养家,后又被战火连累四散奔逃,甚至在高祖败走彭城时为减轻车上负担几乎险些被扔落马下。那时吕后和太公被俘楚军,鲁元公主毅然担起照顾幼弟,执掌后宫的重任,颇得高祖喜爱,破例用骑射选婿为她选中驸马张敖,无比荣耀。高祖驭天,太后掌权,心疼当年历经万苦的公主,只要鲁元开口无不应允。就像这筵席,按祖制公主是不可以参加的,太后的破例也彰显出鲁元公主无尚的地位。筵席依照仪制开在建章宫正殿,太后居于南面首座。皇上与皇后坐榻左右相陪。鲁元公主和驸马坐于帝后之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敖驸马,黑色冠袍,面容俊美,嫣儿面容颇与其似。听说他是长安城内外难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无论大小一律问过公主才做定夺。从未参参加新年筵席的他现在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公主对面拘谨的很。其余的嫔妃们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铜滚狮四角做镇,另铺了暄软座垫。每个人身后站着随侍的两名宫娥。我则站在皇后身边。太后在上嫔妃们自然拘束了许多,大家默不出声,只是一味的欣赏艳美舞姬的表演,乐府的乐工们敲打磬钟,吹拉管萧为起伴奏。一排极小的可爱女娃梳着双环鬓,一番空中闪躲,跳转翻越后手拿双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声唱出祝我大汉昌盛万代的贺词。太后大喜,命人嘉赏。恰逢子时,奉先宫钟声悠扬,传入耳中,洪厚醇远。皇上起身带领众嫔妃向太后敬酒祝太后新年万事顺意,太后甚是高兴,抬手一饮而尽。
  四海升平盛世欢歌的景象让太后的轮廓上多添了荣光和骄傲,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万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让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罩过了皇帝。鲁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儿臣祝母后与日月同春。”驸马也在对桌起身恭贺。
  太后满意的一笑:“鲁元倒会说话,哪里就有什么千岁万岁呢,哀家能抱上孙子也就可以闭眼了。”皇上腾地站起躬身:“儿臣惶恐。”“这孩子,总是这样,说说而已,起来吧。”太后似乎对皇上颇有怒其不争的意思。
  那朝贺的乐曲变了花样,专挑太后喜爱的演来,鲁元也使尽全身解数逗太后开心。
  皇后带领全体后宫妃嫔向太后贺新。太后摆手,众人退下席地而坐。“哪个是王美人?”太后突然问道。远席有答音,王美人闻声,离席往前快走了几步,跪倒磕头。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蜷不下身子,她努力的压低身子,大概是吃力的缘故额头上渗出汗水。今天的她倒是乖觉的很,知道太后不喜欢妖媚,只穿了暗红的华服,上面清廖的绣着少许花饰。头上也不曾珠环满头,斜插了两只红翠簪,看起来清爽简朴。太后扬声:“抬头让哀家看看。”王美人微微颤抖抬起头:“臣妾王谧。叩见太后,祝太后凤体康健,福寿连绵。”
  “到也清丽可人。”太后神色自若宁和。沉吟许久却并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几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顺着发鬓留下将前后背的衣服塌湿。“你为皇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个万一哀家定不饶你,起来吧。”关切的言语出自太后口中,让人不寒而栗。王美人谢恩,用手撑地晃了几下,未能站起,她随身的宫娥只得上前搀扶,她如获释重的长舒口气,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犹自回味刚刚的凶险。我暗笑,王美人以为自己逃过了劫难就大错特错了,太后只不过在给将来的种种铺路而已。
  丑时已过,太后有些疲乏,皇上和皇后带领众嫔妃起身告辞。家宴就此散了。因为初一早上需要新岁朝见,鲁元公主并未随驸马出宫,而是到未央宫来与嫣儿同住。
  张驸马独自乘车离宫,准备明日的朝堂拜会。嫣儿自然高兴,已经几个月不见母亲,思念之情溢于言表。鲁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儿,一路上从凤辇中飘出的全是关切的言语。我伤还未痊愈,走路时仍会扯动那杖打之处,生怕嫣儿无法应对家宴只得跟来,所幸嫣儿命人准备个两人小抬为我代步。未央宫已经差人准备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安派了稳妥地宫娥上夜。嫣儿准我休息,我虽回来却不放心,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频频探头张望栖凤殿。夜已渐沉,冷风袭人。看着栖凤殿的启事灯灭了,我才睡下。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各个宫苑都挂上了桃符,一片热闹景象。宫娥太监们都站在殿门外等着皇后起床后封赏,新年也是一年中他们唯一可以讨赏的日子。
  我走入殿内,公主已经醒来,我轻轻摇醒嫣儿,嫣儿睡眼惺忪见我站在床前喃喃地问:“清漪姐姐,什么时辰了?”我心里暗自叫苦:“皇后娘娘,卯时到了,该去建章宫朝拜了。”“哦……。”嫣儿闭着眼睛坐起,任由我为她穿衣。鲁元公主起身,另有宫娥将衣物奉上。一番漱洗完毕,我为嫣儿梳头,鲁元公主别有深意的看着我,似在思索什么。
  我趁鲁元公主梳头之际,暗中提醒嫣儿注意称谓。嫣儿很不以为然。今天是新春,自然着装要正式,我为嫣儿梳起朝天髻,十二支凤尾金冠,巍巍颤颤流潋闪光,明红罩衣迤逦拖于身后,露出凤尾密纹。金绶斜挂,一百零八颗圆润东海南珠做的朝珠光华夺目。
  鲁元公主倒是不甚华丽,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并不多问。穿戴完毕,命众宫人觐见,三叩九拜后,鲁元公主吩咐打赏。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赏下去,下面笑声纷纷,喜气洋洋。随后准备去建章宫恭贺新禧。外面天冷,我为嫣儿罩上雪貂绒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长毛抄手。鲁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庄之余又显风华。两架车辇旁簇拥着几十位宫人一同前往。
  建章宫此时笼罩在晨光中,朝阳的曦辉裹得整个宫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让人觉得磅礴肃穆。
  后宫的众多嫔妃们也到齐了,互相见过,由皇后带领着进殿行三叩九拜之礼。
  太后昨夜虽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却不错。妆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许。金色绶带,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团花外裳让太后华贵异常。看见鲁元公主站立在嫣儿身旁旁边,太后微笑道:“昨夜和嫣儿睡得还好?”
  鲁元公主笑着说:“这孩子贪睡,又没拘束,儿臣被她踹醒了好几回。”
  太后大笑指着鲁元公主促狭的说:“生受你了,可怜的很。“鲁元公主撒娇的说:“儿臣也是为了早些赶来给母后朝拜的缘故才受这些,可赏儿臣些什么才好。““好啊,就赏你十万石。”太后随意应对。鲁元公主忙叩首谢恩。鲁元公主果然是太后喜爱的,要知道十万石已经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饷了。
  太后和鲁元公主相谈甚欢,妃嫔们没有懿旨仍立于殿中不敢开言。太后见了,心升烦意,挥了挥袖:“都回吧,白站这些个人,却无趣的很,鲁元留下和哀家说说话。”妃嫔们领旨倒也长吁口气,不消一刻钟,散个干净。我和嫣儿也返回未央宫,一路走来我不曾说话,心里揣测鲁元公主别有用意的眼神。
  刚进宫门,我悄声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去找昨晚上夜的碧莲到我房里等我。
  服侍嫣儿更衣完毕,我疾步走出栖凤殿转过长廊,回到屋子。碧莲显然不知自己为何被叫来,忐忑不安的搓着衣袖,听闻声响回头看见神情严厉的我,惊得立刻俯身下跪。我搀起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惶恐的眼神让我想起锦墨。长叹了口气,软了语气,让她坐下。“碧莲,我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可隐瞒知道吗?”碧莲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清楚,我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害怕,只是问问而已。”
  她显然放心些,只是手依然揪搓着衣服。“昨晚你上夜可听到皇后娘娘和鲁元公主说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的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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