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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_8 亦舒 (当代)
每个下午,傅于琛看着我回马佩霞的公司学习,看着一箱箱的衣服运来,真是引诱,但我永远白衬衫松身裙,意志力强。
这时候,裤管又开始窄,上身渐渐松,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装店做广告,那时,模特儿的费用高,她又没有成名,没有人卖账,每个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个很高的价钱,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个在读工学院的男孩子来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岁,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随身所带的是只破机器,马佩霞看着皱眉头,忍不住手买两只好的照相机给他用。
就这样,半玩半工作,我们拍了足有一千张照片,冲出来后,连设计广告都一手包办,就是这三人党。
摄影美工师叫郭加略。
因为年轻,我与加略有时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时,有时通宵,他有狂热,我爱玩,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内他可以叫我换五六个发式,化妆改了又改。
马佩霞来视察时说: 幸亏年轻,换了是我,这样玩法,包管面皮与头发一齐掉出来。
照片一刊登出来,马上证明盲拳打死老师傅,行内人非常震惊,马佩霞立即与郭加略签了张合同。至于我,她不担心, 合同也缚不住她。
应该怎么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从不钻研,只靠直觉,喜爱创作,拒绝抄袭,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郭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败再来,一直没听他说过怀才不遇这种话,也许没有机会,尚未毕业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骄子。
马佩霞说: 又一个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 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几年。
怎么没见过。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
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
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欢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马佩霞忽然问: 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
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
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三人,迅速在这一行得到声誉。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钰已成为著名的摄影模特儿。
傅于琛取笑我, 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 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小姐说: 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于琛说: 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给她。
马佩霞笑, 不必失望,交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傅于琛说: 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 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傅于琛问: 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 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 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 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 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 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 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 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 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 我说, 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 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 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 我。
怎么, 马小姐问, 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 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 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 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 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 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 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 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 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 我说, 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 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 我问: 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 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 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 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 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 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 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 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 马佩霞说, 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 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 马佩霞为我解释, 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 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 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 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 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 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 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 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 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 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 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 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 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 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 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 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 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 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 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 郭加略走过, 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 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 再见。 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 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 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 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 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 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 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 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 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圆舞--8

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 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 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 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 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 加略洋洋得意, 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 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 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郭加略立即说: 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
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马小姐忠告, 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
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
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 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有一张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 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马小姐说: 管他呢。
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 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烟不必抽得那么凶。 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 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 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骚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 早。 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 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钰。
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 好吗。
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 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 其中一位女士说: 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
他抬起头, 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于, 我。
四位选妃人答: 是,你。
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过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 你的灵魂儿好吗。
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 它很好,谢谢你。
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 傅于琛要见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
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
我己习惯这种生活。
承钰——
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 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
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
是吗,你爱他。
当然。
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 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
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
你们, 我冷笑, 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
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 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 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
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 仍然是朋友。 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 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 我说, 他不是上帝。
承钰,别欺骗自己了。 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 咦,有客人。 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傅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 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
祖转头问我: 这人是谁。 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
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 祖离去。
傅于琛厌恶地看着我, 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
你要说什么。 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
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
扯皮条。
我不怒反笑, 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
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 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 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
不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
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
或许他喜欢老女人, 我停一停, 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
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 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
承钰。
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
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
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
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
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
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 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
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 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
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 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 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 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 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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