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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_11 亦舒 (当代)
你记忆力真好, 他叹口气, 她嫁了别人后生活愉快,养了好几个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儿。
他对黄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没有事了。
没有,心病已经完全痊愈。
那么我们即刻出发到医院去。
我还在犹疑。
看在我份上,纯粹给我面子,可好。
我换上衣服,马佩霞看到我们,按熄烟火站起来,说道: 也只有你能够说服她。
我已疲倦,华丽的跳舞裙子已经皱残,脚有点胀,巴不得可以脱掉鞋子松一松,我想坐下来,喝杯冰水,傅于琛建议得真合时。
医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睁着眼睛,看着乳白色的天花板,许多事,都得独自担当,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
母亲给我一个好看的躯壳,借着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灿烂,我应当感激。
看护垂询我, 一点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来了,回家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么也不是。
她也微笑说: 当然什么都不是,只是买保险。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于琛陪我回家,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里度蜜月。
能够去那么闷的地方,他们多多少少有点真感情。
据我所知,傅于琛从来没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过那种地方。袁祖康与我也没有,我们尽往人堆里钻,夜夜笙歌,半年夫妻俩也说不到三句话。
在十年前,马佩霞这样快活的结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会风气开放。事。
我点着一技香烟。
牙齿都黄了。 傅于琛嘀咕。
我莞尔。来了,开始管头管脚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没有别的乐趣,吃喝嫖赌全不对我,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况且世界将近崩溃,非洲有些人民已经饿了十年,处处有战争,让我的牙齿安息吧。
承钰,我真不知拿你怎么样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国去一趟。
干么。
去离婚。
啊是,他尚是有妇之夫。
我一个人做什么。
他微笑, 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担心。
快些回来。
他说: 开始限时限刻针对我了。
我们紧紧拥抱。
纽约有电话来分配工作,我说要筹备婚事,暂时不想工作。他们引诱我: 两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时内保证你获得十二小时睡眠,婚前纪念作。
我要问过他。
问了第一次以后每次都得问,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钱吧。
市侩。
卢昂在这个时节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欢金色雨花,站在树荫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头上、脸上、身上,记得吗,金色的眼泪。
不。
你这个狠心的歹毒的无义气不识抬举的女人。
我必须先问过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狱,我说你请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过,一天变三个妆的时候,真觉脸皮会随着化妆扯脱,发型换了又换,大蓬头发随刷子扯将出来,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欢听见 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钰 ,一声啊之后,人们的双眼即时架上有色眼镜,再也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周承钰,他们的幻想力如脱缰之马,去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们都没有朋友,因为没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们往往有种被骗的感觉,十分失望。
脱离工作,过一段日子,人们会忘记,可幸他们的记忆力差。
夜长而沉闷,电话铃响,我似少女般跳跃过去, 付于心。 我说。
我是乔梅林。
她真的不放弃,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觉不觉得坐在家很闷。
我觉得好笑,她会寂寞。
随即发觉不公平,想当然,我们都犯这个毛病,替别人乱戴帽子。
当然闷, 我换了一个公正的角度说话, 我们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电话。
他出了门。
是。
你至少还有个精神寄托。
我觉得与乔梅琳颇为投契,一生人从未接近过同龄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热情、爽朗、自信,毫不犹疑地主动接触反应迟钝的我,难能可贵。
物以类聚,她也是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过来。 我终于邀请她, 吃一杯蜜糖茶,对皮肤有益。
我的皮肤糟透了。
乔梅琳的派头比我大,也较懂得享受,驾一辆美丽的黑色跑车,惹人触目。
我笑说: 我什么道具都没有。
她凝视我, 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 我说, 不过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来, 怎么样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样谦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个人。 我笑起来。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吗。
谢谢你,我也一样,请喝茶。
她趋向前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讶异,本能反应地轻轻缩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来,好不细心,比起我首次见她,心情差得远了。
乔梅琳手上的钻石非常大非常耀目,这也是我没有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 都是自己置的,没有利用过男人,没有占过他们的便宜。
这我相信,看得出来。
那次同姚永钦出现,是赴一个制片的约,他叫他来接我。 她还要解释。
我笑了, 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奥不知多开心,我们真可以忘记他。
你同他来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丧,他帮了我许多。
我知道,当时你胖了许多。
我点点头, 你在杂志上读到。
是的,所以刚见面,就像认识你良久的样子。
我释嫌,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边新闻,否则可以礼尚往来。
你的事业在巅峰吧。 我问。
可以这样说。
我的却已完结了。
梅琳笑, 你有事业已算奇迹,你从不迫、逼、钻、营、撬、谋、推、霸……你没有完,你还没有开始。
我睁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这样的朋友,乔梅琳太好了,区区三言两语,说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来越喜欢她。
她看看表, 不早了,改天再来看你。
轮到我依依不舍。
她较我独立得多,所以感觉上要比我年轻一大截。
我不能高飞,因为傅于琛是我的枷锁,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温存的感觉,那许多许多辛酸并不足妨碍什么。
电话一大清早响起来。
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钰小姐。
我是。
德肋撒医院的王医师。
我坐起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周小姐,肿瘤内有恶性细胞,请你马上来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 我马上来。
一小时内见你。
我只有二十八岁。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紧紧闭上眼睛,接着是愤怒,母亲已经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乱起来,耳畔充满嗡嗡声。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没法子知道双方的行踪。
我一个人到医院去。
你要快快决定动哪一种手术。
我僵坐着。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肿块连淋巴结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个月辐射治疗及六个月针药治疗。
我低下头。
假如你需要再次诊断,我们建议你迅速行动,不要拖延。
我站起来。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请快些决定动手术,我们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谢谢你。
速速回来。
我用手紧紧捂着脸,眼前金星乱冒。
我的天。
脚步蹒跚地走到医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 周承钰,周承钰。
啊。茫茫人海,谁人叫我,谁人认识我。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乔梅琳坐在一辆开蓬车内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丝焦虑, 女佣人说你在德肋撒医院,我找了来,有什么事吗。
我脸如死灰地看着她, 肯定要动手术。
她脸色大变,痛惜地看着我。
我牵牵嘴角。
上车来,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梅琳沉实地简单地告诉我,她母亲两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经验仍在。
经过六十分钟讨论,我们安排在另一间医院做第二次检查。
梅琳冷静、镇定,办事效率一流,我们没有心情促膝谈心,对白断续,但结论往往一样。
她说: 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奋斗。
我不出声。
通知那位先生没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觉讶异,但没有追问。
我俩这一辈子注定要错过一切。
不要紧,我们可以应付。
我用手抱住头。
梅琳忽然问: 怕吗。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来同我一齐住。
对你来说太麻烦了。
不是常常有这种机会的,有我在,热闹一点,你不会有时间深思。
让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总找得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实我在这一生,不懂爱别人,他几时来都不要紧,我总在等。
第二次检查报告亦建议即时施手术。
我在镜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兴了,他给的,他收回。
我同意。
医生建议部分切除,损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残废,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疗,需要勇气及耐力沉着应付。
梅琳沉默良久, 我赞成。
我十分感动。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识朋友,何必担这个关系,实牙实齿帮别人作决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会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 你自己想清楚吧,谁也不能帮你。
我们在郊外喝茶。
要找,还是找得到他的吧。
终究进病房去的,还是我,医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这样想是不正确的。
你说得很对, 我握住她的手,有点惭愧, 你对我太好了。
我们终于成为朋友。 梅琳说。
我点点头。
梅琳感慨, 多年来也努力结交朋友,慷慨于时间及金钱,但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转头便被夸张地转述误导,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费心血。谁叫我们做名人呢。
你太过紧张,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 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点。
请告诉我,手术后是否会变得非常丑陋。
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应该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 她说。
我伏在茶桌上不语。
你害怕疤痕。
我细声说: 我统共只有一个美丽的躯壳,失去了它,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失去它,你会生活下去, 梅琳说, 躯壳总会老却,失去美丽。
药物的副作用会使我头发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那些,救命比较要紧。
乔梅琳说得对。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终于有消息,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绝透露行迹,乔梅琳说: 请他即刻回来。 我摇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留言说下星期五会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动手术。
我决定告假陪你。 梅琳说。
我摇头。 有没有人陪都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但你会知道有人等你醒来,那是不同的。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将手探往左胸,略为安心,因为它还在。
接着看见傅于琛痛心愤怒的面孔。
他压抑着情绪问: 痛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瞒着我。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没力气分辩。
幸亏挑了个好医生,你孤意独行还要到几时。
我做了个哭笑难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 承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别转面孔。
他以为我同他玩游戏。
接着梅琳进来,她看他一眼,然后轻轻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 医生说你很好,你过正常生活的成数极高。
我点点头。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浓郁的果子味,冲淡了消毒药水,使我略觉安全。一个女子,有时需要另一个女子更多,因为只有她们了解,她们明白。
梅琳说: 你会活下去。
我轻轻答: 但失去头发及幽默感。
你不会。
傅于琛震惊,才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会。
我闭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来接我。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傅于琛轻轻说: 我与医生详细谈过。
当这件事结束,我们都会成为专家。
只需要治疗一年,承钰,一年后你可以康复,医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没说。
明天,我们就去注册结婚。
他把脸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炙热的眼泪。
承钰, 他呜咽说, 我伤心到绝点,不知怎么办好。
一年后再说吧,我或许会痊愈。
让我来照顾你。
不,我还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最好让佩霞看护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还是放过她吧,我有自己以及医生护士,会渡过难关的。
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不会成功的,付于心。
承钰——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 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请你说。
不要再结婚。
他应充我。
那只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觉得终于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马佩霞在两个星期后蜜月回来。
一身太阳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过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线还是在她脸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对牢她摇头,她会后悔,一定是为着迁就欧阳,他是户外型。
她很为我担心, 可以让我看看手术结果。
我摇摇头, 太不雅观了,因为坏细胞蔓延列四个淋巴结,连续三个月要躺在电疗器下,如果坏细胞伸延到二十个淋巴结,我不会坐在这里。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 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头, 其他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承钰,我们仍然爱护你,别忘记我们。
你在外头听了什么谣言。
承钰,你说得很对,一切不重要,
马佩霞充满怜惜地趋近,用手细细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谢谢你。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最难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医院,躺在电疗室接受治疗,庞大的机器显得我身躯渺小,对护理人员来说,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总使我精神振奋,她每一日驾驶不同颜色的车子来接我,竭力驱走低压。
在那三个月根本没有见过别的朋友。
傅于琛来过。
看到傅于琛很高兴,但是没有主动的对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问话。不,我不想跳舞。没有,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为主,有空多数看书。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许可以共游欧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缄默。
过一会儿他再要求, 承钰,让我来照顾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无法偿还,你实在不必与我一齐挨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着,别人难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 我问他, 我再也不比从前,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傅于琛要证明什么呢,为着旧时,为着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个不知我过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说: 过了这一年再说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这件事之后说: 他的情绪震荡平复后,不一定会再回来。
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 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 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 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阳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 他说了一连串名字, 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 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 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阳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阳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 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 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 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阳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 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 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 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 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 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阳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 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 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 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 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淫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 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 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 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 我说, 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 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 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 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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