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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蜀客

_3 蜀客 (当代)
  红凝心里一惊,口里却笑:“怪不得郑公子会资助天和寺,原来是念着海明师父的交情。”
  小和尚道:“他二人原是好友。”
  红凝道:“海明师父有没有回来过?”
  小和尚摇头。
  这就对了!红凝道:“你们寺里这些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比如,那个池塘?”
  小和尚想了想:“不知算不算怪事,那池塘的莲花开得比别处迟,落得却早,小僧因为觉得有趣,私下记了日子,无论先前开得多好,都会在六月十六那天落完花瓣呢。”
  红凝诧异,若有所思。
  小和尚道:“去年夏夜,有位师兄还说在池塘边看见了一个红眼睛长耳朵的妖怪,吓得他病了好几天。”
  兔子跑出来乘凉,吓到和尚,红凝暗笑,怕他生疑,故意移开话题:“这两天没让人进来上香?”
  小和尚垂头丧气:“上什么香,将来能逃出一条命就是万幸。”
  红凝忙问:“怎么了?”
  小和尚低声:“实不相瞒,郑檀越在敝寺出事,迟迟拿不到凶手,纵然知府大人不追究,将来陶知县也必不会放过我们,如今叫人守在外头,就是怕我们跑了。”
  狗官!红凝暗骂,好言宽慰他两句,问了些别的事才匆匆离开,刚走到廊下,就听得几名衙役围在一处说话。
  “郑可死的那房间有鬼,这几天弟兄们离远些!”
  “真的假的?”
  “吓你们做什么!昨晚我和赵三路过,听得里面有女人的声音,我二人壮着胆子推门进去,却什么都没了!”
  众人纷纷倒抽冷气。
  “姓海的不知几时才肯走,咱兄弟几个的命都悬着呢,晦气!”
  ……
  怎么又有女人掺合进来了?红凝惊愕,回房将此事告知白泠。
  白泠道:“不是海明,寺里并无怨气。”
  鬼和妖不同,死后魂魄无所依附,无处藏匿,只能游荡在尸体附近,因此难逃黑白无常捉拿,除非它怨气冲天,鬼门进不去,正因为如此,有道之士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们,如今池塘没有怨气,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海明已经归去地府了。
  红凝道:“或许海明师父已经想通了,但如今他的尸骨沉在池底不见天日,就算去地府,恐怕也没这么快入轮回。”她喃喃道:“既然不是他,就应该是那女妖做的,她也跟郑可有仇。”
  白泠道:“我要回去看看。”
  红凝回神,不解:“怎么?”
  白泠沉默半晌,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安:“贺兰雪行事素来冲动,不计后果,昨日跟我说了些气话。”
  贺兰雪个性偏激,太容易迁怒别人,为了逼他回去对其他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文信道行高深,但那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狠劲可不是文信比得上的,距离太远,传音符早已失效,红凝也有点不放心,点头:“要不我们都回去吧。”
  “带着你太慢,妖狐已经走了,我回去跟师父说一声,明日再来找你,”白泠说完,拉过她的手,将一只晶亮透明的手镯戴在她腕上,“有急事就叫我。”
  这件东西红凝小时候不知用了多少次,甚至还曾因为好奇拿它做过试验,每次白泠都能及时赶到,然而自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她便不肯再用,如今见他又拿出来,不由叹气,勉强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总让内丹离体,很伤精神也很危险的。”
  白泠轻哼,推开她,出门便消失。
  .
  黄昏天色,池塘边摆着一张香案,上铺黄布,设了蜡烛香炉令牌等物,以及许多三色纸写成的符。
  头一次单独办事,红凝并无把握,海明师父虽与此案无关,但他无辜而死,尸骨沉于池底不见天日,只有真相大白才能安心入轮回,如今关键在于,若直说池塘有尸体,恐怕没人会相信,陶知县本就有意为难,而且此事出来也会牵连到他,因为他家里正收藏有一只郑可送的水晶瓶,这是下人透露的消息。
  要让海公相信,就要先让他相信世上有鬼妖。
  这次的神很特殊,师父也从没请过,更别说红凝连普通口诀也记不全,她只得自己琢磨着行事,先是恭恭敬敬叩首,全神念咒,然后拿剑挑起三色符纸往蜡烛上点燃,默道:“弟子红凝,谨拜上花神座下,神君有知,令牌起……”
  话虽不伦不类,意思却也清楚,她默念完毕,便紧张地盯着那三块令牌,目不转睛。
  没有动静。
  红凝不甘心,继续念咒烧符纸,重复了三四次,仍不见效果,她只得叹了口气,打算放弃,正准备收拾东西,忽然有一阵凉风吹来,风中带着异香,纸灰四散。
  “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
  自己这水准能和神仙交流已算难得,哪能请到真身驾临,红凝第一反应就是出了纰漏,正在惊慌,如今见是他才松了口气,暗喜:“请花神。”
  锦绣缓步走过来。
  红凝本欲称大哥,却又觉得不妥,人家可能是几百上千岁的前辈,于是去了称呼直接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也是保护我?
  锦绣没有回答,只看着香案上那些符纸,含笑道:“这样是请不到的。”
  红凝脸一红:“我就试试。”
  锦绣轻声:“既不想修仙,也不好好学法术,将来一个人怎么在这尘世上活下去?”
  话中全无半点嘲讽之意,感慨中隐约透着一丝担忧,红凝听得呆了呆,镇定地开玩笑:“让师父师兄他们养,我不能长生,肯定会比他们先死,再不行的话,就早入轮回早投胎算了。”
  锦绣沉默片刻,叹道:“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须记得都是天意,命中注定的劫数。”
  话说得玄妙,红凝听得莫名。
  锦绣道:“请花神做什么?”
  红凝回神,将事情经过都告诉他,末了道:“我怀疑是这池塘里的莲花在作怪。”
  锦绣转脸看池塘:“何以见得?”
  潜意识里想要信任这个人,红凝不打算隐瞒:“事隔十多年,周围没有怨气,海明师父的魂魄不可能还在,他们昨晚听见那房间有女人的声音,更说明不是海明师父了,花事素来归花神花仙执掌,这里的莲花却开得古怪,每年六月十六之前全都凋谢,怕不是因为气候的关系吧,除了莲花妖,别的妖怪谁能这样自如地控制花时?”
  锦绣道:“一切自有定数,郑可生前做恶太多,故有此报。”
  红凝道:“但难保她将来不会再去害别人,而且她真和郑可有仇的话,就该出来说清楚,以免连累寺里的和尚,死的人是陶知县的亲戚,陶知县会迁怒他们,她若一意孤行,连累无辜的人,我只好逼她现形,到时候修为尽毁,可怪不得我。”
  锦绣皱眉:“花木百年,届时便降下天雷,避过方能成妖,再修三百年又要历小劫,五百年大劫,两千年度劫成功,方能成小仙。”
  红凝道:“正因为它修行不容易,事情没弄清楚,我也怕冤枉了她,说不定是别的妖怪,所以想找她问问,请花神代为召令。”
  锦绣点头:“你做得对。”
  红凝看着他半晌,直言:“你也跟她一样?”
  锦绣果然微笑,没有否认。
  仗着他脾气好,红凝笑道:“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若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吧。”
  锦绣道:“想要我帮你?”
  红凝承认:“你能不能见到花神?”
  “能,此事其实不须旁人插手,”锦绣看着池水,“并非她不愿出来,只是修为尚浅,白日不能现身,寺里处处有佛法,何况朝廷命官在此,又有官府的衙役,煞气甚重,今晚子时,你可叫他们解去武器,除去官袍,到这池边等着,她自会出来。”
  和尚有佛珠这些随身护符也就罢了,原来她还怕带刀的衙役,怪不得那些人听到声音推门进去,她就跑了,看来她也很想出来说清楚事情,红凝放了心,试探:“你不是普通花妖吧,是……花仙?”
  锦绣笑而不答。
  红凝想起一事:“你知不知道中天王?”
  锦绣道:“怎么?”
  红凝将前日恶龙潭钟仙的话复述一遍:“他说拜上中天王。”
  锦绣摇头:“他本是南天门的司时官,嗜睡,千年前曾误过一次,幸得帝君宽恕,想不到他竟还是不改这习惯,会有今天,也是注定的劫数。”
  红凝自言自语:“可他说见过我,还说我跟中天王去看过它。”
  锦绣不语。
  红凝盯着他:“你是什么?红山茶?茶花仙?”
  锦绣笑了。
  红凝挑眉:“现原形让我看看。”
  锦绣道:“让花妖现原形,很无礼。”
  红凝笑道:“我是山野丫头,本来就不懂什么礼,你不怕我生气了作法收你?”
  “胆大无礼,这性子也只红山茶能配得上,”锦绣微笑,目光温柔如水,“天色不早,快些去办事吧,晚上我再来。”转身走了几步,消失。
  配红山茶?红凝涨红脸,周围空气中依稀还飘着香味,她忽觉心慌,忙转身往海公的住处走。
  沉冤昭雪
  半夜,天空没有月亮,池塘边燃着五六支火把,火光里,红凝一身青衣站在池塘边,旁边海公也换了身素服,端坐在椅子上,陶知县作陪,那两名青袍护卫徒手立于两旁,众衙役捕快们已解去刀剑,二十来个和尚也摘除了念珠等物,都站得远远的。
  “什么时辰?”海公侧脸问。
  “将近子时。”一名衙役回报。
  海公闻言不由皱眉,看向红凝,略带询问之色,听说今晚会有重要证人到来,他才特地率众人在此等待。
  红凝明白他的意思:“海大人放心。”锦绣绝不会骗自己。
  此女提出这么希奇古怪的要求,海公原是有些担心,后悔答应得太过轻率,半夜里兴师动众,到时候若无收获,来日未免落人笑柄,如今见她一脸镇定,把握十足,才又渐渐地安了心。
  寺里出了古怪凶案,陶知县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但知府派人来请,不能不硬着头皮相陪,他本就满肚子火气,如今听出又是红凝的主意,更加不耐烦:“故弄玄虚!依下官看,必是这些和尚捣的鬼,不如将他们收押,严加审问,不怕他们不招!”
  住持大师慌得上前合十:“善哉,老衲敢担保,敝寺僧众绝不是凶手,大人明查。”
  陶知县道:“当夜寺里并无外人,除了你们和尚还能有谁!”
  住持急:“这……”
  海公有些不悦:“此事有待商酌,待真相查明,本府必会还令妹丈一个公道。”
  陶知县冷笑:“不知那个重要证人几时才来?”
  子时快到,却丝毫不见动静,红凝也有点着急,转身问众人:“你们真的都去了武器?还有师父们,身上有没有带别的法器?”
  众人俱摇头。
  海公看着她。
  红凝镇定地笑:“想是她误了时辰,待民女问问看。”
  说完,她上前几步面向池塘,深深吸了口气,从怀中抽出一张符,望着半空中默默念咒,将双手合掌一拍,再往上一抛,那符便飘飘悠悠飞上半空,自行燃烧起来。
  符纸燃尽,空中现出两个大字:即到。
  二字大如斗,闪闪发亮,停了近十秒才如流萤般渐渐散去。
  众人看得清楚,哗然,再不敢小瞧她。
  海公更有十分信了:“想不到姑娘竟是道门高人。”
  事实上,红凝施展的只是最初级的幻术,实在是没办法,才急中生智用这小伎俩搪塞,以便拖延时间,闻言,她躬身道:“证人很快就到,还请两位大人再稍等片刻。”
  海公点头,陶知县也不好再说什么。
  红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不得了,虽说刚才用雕虫小技暂且糊弄过去,但也只能挡得一时,若那莲花再不现身,可就真的难以解释了……
  正想着,池上忽有一阵风卷起。
  风势来得猛烈,无数尘沙飞扬,却又并不寒冷,依稀带着荷叶莲花的清香,直钻到人心里,周围火光无故变得暗了几分。
  众人纷纷以袖掩面,都道:“好香!”
  红凝察觉到古怪,大喜:“既已来了,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原本黑沉沉的池面竟已铺满了荷叶,一个粉衣女子亭亭立于荷叶上,粉脸桃腮,十分清秀美丽,恍若仙女。
  众人惊骇。
  .
  陶知县面如土色,颤声:“何……何方妖孽!”
  海公也惊:“这是……”
  红凝忙安慰:“大人不必惊慌,她便是民女所说的证人。”
  这女子绝非寻常人,众人心里都明白,不敢多言。
  海公到底见多识广,加上为官多年身怀正气,很快就定下神:“姑娘是何人?若知道本案的始末,不妨如实讲来。”
  那粉衣女子弯腰作礼,声音十分好听:“回禀大人,小女子乃是这莲花池里的莲花,名叫连华,今日特意为一件冤案而来。”
  海公道:“郑可是谁杀的?”
  粉衣女子道:“正是连华。”
  陶知县闻言,立即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横眉呵斥:“原来你就是凶手,来人哪!”喊出口发现不对,忙喝红凝:“还不快些助本县捉拿凶手!”
  红凝冷冷看他一眼:“大人急什么,她既然敢主动来认罪,还会跑了不成?就算是凶手,也要先听完供词吧。”
  海公点头,问连华:“你与郑可有仇?”
  连华摇头。
  海公皱眉,沉声:“大胆妖孽,竟敢擅自害人性命,若还不细细道出缘故,本府今日定不轻饶!”
  “大人在上,连华岂敢隐瞒,”连华低声,“连华杀郑可,乃是为了替别人报仇。”说到这里,她竟流下泪来,转向众人:“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十年前,这天和寺里有一位师父,法号海明。”
  海公看住持。
  住持上前回道:“敝寺确实有过一位海明长老,外出云游未归,只因老衲来得迟,与他素未谋面。”
  连华拭泪:“连华在这池塘里已有百年,十二年前一场大旱,池水枯竭,幸亏海明师父每日担水相救,连华受此恩情,本想修得人身再行报答,谁知他却被郑可所害,死得不明不白,好在苍天有眼,事隔十年,郑可竟又住进来,还自己换掉了房间里所有带‘佛’的东西。”
  海公道:“于是你便杀了他。”
  连华点头。
  陶知县道:“胡说!胡说!那海明十年前就出门云游去了,至今未归,不知死在了哪里,怎的怪到郑可身上!”
  海公也道:“你如何知道他被郑可所害?”
  连华道:“连华不敢有半句谎言,海明师父其实并未出门云游,全是郑可对外胡说的,十年前的六月十六夜里,郑可就已将他害死,用铁链捆了沉在池底。”她伸手往池塘中间一指:“就在那里,郑可怕人发现,因此特地出资修建寺庙,不准外人动池塘。”
  想不到竟有这等隐情,众人面面相觑。
  海公沉吟片刻:“你既是妖怪,当有法力,为何不搭救他?”
  连华泣道:“他是连华的恩人,连华怎会不想救?只因那时修行太浅,几无法力,直到三年前才躲过天劫,勉强修成人身,却又惧怕寺中佛法,不得出来行动。”
  红凝道:“所以你故意让这池里的莲花都在六月十六那天凋谢。”
  连华道:“尸骨沉在池底无人知晓,恩人必定难入轮回,在地府受苦,花期乃是花神制定,连华不敢有误,只得私下让它们提前凋谢,好教人发现池中古怪,或能让恩人的尸骨重见天日,可惜始终无人领会。如今总算迎来大人,连华待要鸣冤,谁知大人一身正气,身边护卫又佩带刀剑,煞气甚重,故迟迟不敢现身,好在天赐良机,郑可也来了,连华才得以为恩人报仇。”
  陶知县道:“郑可与海明本是好友,岂会杀他!你有何证据,休要血口喷人。”
  连华冷冷看他:“证据便是知县大人收藏的那只龙宫水晶瓶,那本是连华为报恩,特意在暗中指引恩人寻到的,不想竟惹得郑可起了贪心,反为恩人招来祸事。”
  陶知县白了脸,抵赖:“哪里有什么龙宫水晶瓶,胡说!”
  红凝淡淡道:“就在陶知县家中宝库里,怎会没有,听说那藏宝库中奇珍异宝无数,何不拿出来请知府大人赏鉴赏鉴?”
  海公厉声:“来人,去搜!”
  陶知县倏地起身:“下官敬重大人,所以礼遇有加,大人不领情便罢,反听信杀人凶手的一面之辞,下官虽职卑位低,却也是殿前过来的进士,大人要擅自搜查下官宅第,未免过分逾权了。”
  海公冷笑:“你的意思,本府无权搜查?”
  陶知县拱拱手,神态已不再那么恭敬,嘴硬:“不敢,只是难叫人信服。”
  “陶大人既是殿前过来的进士,本府自然不敢过问,”海公起身,“来人,请尚方宝剑。”
  听到“尚方宝剑”四字,陶知县立时呆若木鸡。
  其实海公在寺里住了几天,对这知县的所作所为也有些耳闻,有心要惩治他,区区一个知县,却私设藏宝库,藏有这么多贵重的宝贝,正是个难得的机会。
  连华急道:“大人,且待连华说完再请也不迟。”
  御赐宝剑是最好的避邪之物,海公这才想到她害怕,于是止住两青袍护卫,转身命众人拿下陶知县,又回身向众衙役下人喝道:“闭了寺门!但有私自通风报信出去的,就地处斩!”
  衙役们早已吓得不敢动,颤声答应,众和尚却松了口气。
  海公重又往椅子上坐下,看连华:“仅凭你一面之词,怕也难叫人信服,安知那瓶不是海明自己送郑可的?”
  连华正要说话,却见一阵阴风卷来。
  不同于先前连华来时那阵风,这阵风格外阴寒,带着许多森森的鬼气,吹得人心里发毛,几支火把几乎熄灭,映得一张张脸惨碧惨碧的,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风住,一个灰衣僧合十站在池畔。
  .
  海公惊:“你是谁?”
  灰衣僧未及回答,就听得连华惊喜的声音:“是海明师父!师父,你可还记得我?”
  灰衣僧抬脸,但见他三十来岁模样,高额直鼻,眉宇间带着许多英气,笑容温和中透着爽朗:“你是莲花?”
  连华飘飘掠下荷叶,拉着他流泪:“是我,你看,你看我修成人身了!”
  听出此人身份,发现他身下并无影子,众人纷纷后退。
  海公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灰衣僧低头,合十作礼:“贫僧正是海明,十年前被郑可所害,尸骨至今沉在池底不见天日,贫僧也在地府受尽苦楚,今日阎王见贫僧罪业已消,本要送去投胎,幸有一位神尊送信说情,因此答应让贫僧前来对质,以免冤枉无辜之人。”
  海公道:“如此,你果真是被郑可害了,因为那龙宫水晶瓶?”
  海明颔首:“此事原有根由,贫僧年少时交友不慎,入了草寇之流,杀人无数,因逃避官府追捕才落发为僧,后来虽有心改邪归正,却终究是罪孽深重,故教死于郑可手上,在地府赎罪十年,如今罪业已消,还求大人作主,捞出池底尸骨,让贫僧得入轮回。”
  海公感慨:“可见天理昭昭,谁也不能逃过因果报应。”
  红凝淡淡道:“不必什么都归功于天,天也是借人的手办事,它只是因为掌握了一切,所以才能定下什么天道让别人都去遵守,未必就真的公平,有些人作恶多端,还能活得好好的。”
  海明摇头:“今世不报,来世也会报。”
  红凝道:“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今世,来世如何谁又记得,上天有什么了不起,它只是借连华的手替你昭雪,然而连华私自杀人,也会加重她将来的天劫,若她度不得天劫,便要被打回原形,这也要归于天意,可见上天是个无情的东西,而我们有情,也就变得弱小。”
  海明愣,看连华。
  连华低声:“连华心甘情愿。”
  海公叹道:“身为异类,这等情义却不输于人,委实难得。”
  海明合掌念了声佛号,望天:“此事既因贫僧而起,与他人无关,将来若有劫难,贫僧愿一力承担,但求上天不要连累于她。”
  连华摇头:“纵使连华不插手,师父的冤情也自会得以昭雪,只是……”停住。
  海公何等聪明之人,早已看出端倪,正色道:“你擅自害人性命,原是大罪,本府念你一点感恩之心,且身为异类,不知人间王法,如今肯主动投案,郑可又行凶在先,便饶了你这次,今后万不可再害人。”
  连华作礼:“谢大人。”
  海公笑看海明:“因果报应,也是你合当有此劫难,如今你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义,虽非同类,彼此却恩情不浅,不若本府作主让你还俗,方不辜负她一番心意,如何?”
  连华发呆。
  海明沉默片刻,称谢:“大人肯开恩饶过她,贫僧已是感激不尽,然人妖殊途,草木之族不入六道轮回,贫僧怎好平白毁了她修行,容先告退。”
  海公意外:“你……”
  海明转脸看了连华半晌,轻轻推开她,转身,随风隐去。
  连华呆立半日,忽然掩面奔入池中,随那些莲叶一起不见。
  .
  照着连华指的位置,众人很快就从池塘里捞出了尸骨,收敛入棺,海公亲自带人去陶知县家搜查。郑可恶名人人尽知,如今死了本无可惜,查清真相为的是不冤枉寺里和尚,今夜之事虽玄,却有这么多人作证,至于陶知县,他的恶事数不出千件也有百件,那宝库就已足够定罪了。
  风婉娩,夜阑珊,红凝心情复杂,默默走过假山石,却见先前那只兔精又躺在地上。
  一见她,兔精就竖起耳朵:“你又要抓我?”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数说自己修行不易。
  红凝好笑,打断它:“你别出来吓人,我就不抓你。”
  兔精放了心。
  红凝道:“你也要修仙?”
  兔精道:“不想,我只是机缘巧合得了粒寿星老儿吃剩的仙果,才成了现在这样。”
  红凝轻叹:“是啊,修仙很无聊。”
  兔精赞同:“说的是。”
  “做兔子就很好?”耳畔响起温和的声音,“你会被狼豺吃,或许还会被人抓去烹炸下酒。”
  二人同时愣住,不知何时锦绣已站在了旁边。
  锦绣看那兔精;“难得你有此仙缘,修仙虽无趣,但你又如何知道神仙的日子不好?那时你可以像现在一样睡觉乘凉,且无生死的烦恼,来去自如,岂不更好?”
  兔精呆了呆,跳起来:“说得对,我去修炼了。”化作玉兔跑开。
  眼见它消失在对岸,红凝好气又好笑,瞟着锦绣:“有这样点化的?你这算不算是在诱惑别人?”
  锦绣微笑:“威逼诱惑也好,我只是说了实话,仙道永恒,它能想通,你为何不能?”
  红凝往石头上坐下,挑眉:“你总想让我修仙,打算拿什么诱惑我?”
  锦绣毫不犹豫:“情,仙道永恒,性命长存,自有永恒的情,凡间却没有,每一世便会忘记前世之情,正如你,可还记得你的前世?到来世,你更会忘记现在的师父、师兄,想要它永恒,惟有修仙。”
  红凝沉默许久,道:“连华喜欢海明师父。”
  锦绣道:“仙凡有别,人妖异类,强行结合必遭天谴,对他们没有好处。”
  红凝惆怅。
  锦绣道:“来世海明若肯潜心修行,他日若真有缘,二人自能同登仙道,不比在凡间更好?”
  红凝望着他:“你也是修仙的?”
  锦绣道:“算是。”
  红凝道:“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锦绣看了她片刻:“我欠你的。”
  话说得自然,在红凝听来却凭空多了几分暧昧,她很不自在:“我不记得你欠过我什么。”
  锦绣道:“不记得也好。”
  被他看得心慌,红凝别过脸:“这次的事……谢谢你,我明天就回去。”
  “不要再出来乱跑,我最近没多少时间来看你,”锦绣叹了口气,轻声,“不论发生什么,都是劫数,你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红凝心底竟生起一丝不安,含糊地“恩”了声,忽然起身:“我先走了。”
  身份
  一个秘密被埋藏了整整十年,至如今方才真相大白,连华重情重义,海公十分感慨,因此特地下令,命寺里众僧守护池塘,不得将连华之事宣扬出去。听说陶知县倒台,百姓皆拍手称快。至于郑可之死,海公对外只宣称是海明的冤魂索命,反正他本就是一恶霸,这样正好应了那句因果报应的话,也能警示世人,这时代的人敬畏鬼神,加上众衙役将海明现身之事讲得绘声绘色,由不得人不信。
  海公原是打算重赏红凝,回头却寻不见人了。
  红凝一大早就离寺,匆匆往回赶。
  三月阳光灿烂,远远的,山坳里出现一片杉树林,林边几间小小茅屋,檐上茅草在微风中颤动,天然淳朴美如国画。见识过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这种房子未免显得太简陋,然而红凝却从未觉得有什么不满,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里面有多温暖舒适,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几间屋子,连同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让她觉得熟悉又亲切,那是“家”一样的感觉。
  青石阶干干净净,房门半掩。
  红凝不自觉停住脚步,越发忐忑不安,甚至有点儿心惊肉跳,至于什么缘故,她也不清楚,白泠说过今日回寺里找她,这一路却不曾遇上。
  他已经知道事情解决了,所以才没再去吧。
  红凝自我安慰,快步上前推门。
  门开的一刹那,她才发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平日大开的两扇窗户此刻都紧紧闭着,房间光线因此显得有点昏暗,里面两个人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文信盘膝闭目坐在竹榻上,白泠面无表情站在旁边。
  不同的是,地下多了摊血迹,还有个人。
  雪衣白发,美得可怜,她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发呆。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劫数”,想到昨夜锦绣的话,红凝隐约猜到了什么,变色,快步走过去:“师父!”
  文信睁眼,微笑:“回来了。”
  红凝看着白泠,冷冷道:“是她?”
  漂亮无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内疚之色,白泠移开视线,不看她的眼睛。
  文信摇头:“我早已料到有此一劫,因此守阵修炼内丹,只没想到还是难逃劫数,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怪她也无益。”
  “我不信什么劫数!”红凝怒,快步走到贺兰雪跟前,“你喜欢我师兄没错,可你现在害了我师父。”
  贺兰雪咬唇,别过脸:“只要他跟我回去,我也不会……”
  “啪”的一声,未等文信阻止,红凝已扬手扇了她一耳光:“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会伤心?一个男人就能让你滥杀无辜,有本事你把全天下人都杀光,再问他会不会跟你走?”
  贺兰雪捂脸,眼眶红红似有泪珠涌上,却又极力忍住,望向白泠。
  白泠不动。
  贺兰雪轻声:“你从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白泠沉默半日,道:“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雪。”
  贺兰雪望着他,目光渐冷:“你既不喜欢我,为何当初在昆仑山又要救我帮我!纵然我不如小珂,若你对我有对你师妹一半好,我也知足,是你逼我下手的!”
  这女人性行偏激,红凝既是恨又是同情:“你没有错,但我师父又有什么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多得是,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说完转向文信:“她这点法力,怎会伤到师父?”
  文信道:“她是趁我修炼内丹之际下手的,想不到有人竟能破我的阵。”
  红凝想也不想:“是陆玖,九尾狐一族通晓阵法。”
  文信也不多追究,看贺兰雪:“我是修行之人,如今你敢做出这等事,就不怕将来受天谴?到时候非但不能成仙,多年修行也会毁于一旦。”
  贺兰雪大笑,恨恨道:“我勉力修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同登仙界,如今他不肯跟我在一起,成仙又有什么意思!”她缓缓直起身,看白泠:“小珂是我杀的,你师父也是我害了,如今既落到你们手上,要杀便杀,你不是想替小珂报仇么?”
  白泠不语。
  文信叹了口气,挥手替她解了咒:“是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你且去吧。”
  贺兰雪并不道谢,也不看白泠,径直出门离去。
  红凝虽气恨,却不好多说,过去扶着文信:“师父要不要紧?”
  文信拍拍她的手,微笑:“担心什么,可是自寻烦恼,对我们修行之人来说,生死没有什么不同,褪了一副皮囊而已,如今劫数过去也是好事。”
  红凝沉默片刻,起身就走:“我去采药。”
  白泠不说话,也匆匆跟出去。
  文信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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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被贺兰雪暗算,文信的身体便急剧衰弱下去,红凝急得不得了,四处寻好药,甚至还多次去城里请教郎中,白泠偶尔也会带回些珍贵药草,不知是从哪里采来的,或许是顾及到二人的心意,文信并不拒绝,只不过他表现得更加平静,不仅重新设置了周围的阵法,修行打坐也一如往常,不时还闭关。
  秋去春来,转眼间一年过去,山坡上又是杏花如霞。
  锦绣一直不见,他应该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当初才会说那些话吧,天意,他有机会阻止,却也不能违背天意。
  如火的杏花分外刺眼,红凝心中越发气闷,伸手一阵乱扯。
  手被人握住。
  优美的眼睛略嫌冷漠,白泠看着她,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波澜不惊:“师父自有仙缘,此事本是他命中的劫数,若安然度得此劫,再过百年便得以肉体飞升,成为散仙,那样最好不过,如今虽事出意外,但也顶多舍弃这凡胎肉体而已,他自己是明白的,你又何必伤心。”
  红凝甩开那手。
  白泠皱眉:“红凝。”
  红凝没了力气,往石头上坐下:“师父说他时日无多。”
  白泠道:“迟早会有这天,你可还记得钟仙说过的话?”
  红凝面无表情:“师父未必能以肉体飞升,但若勤奋修行,自能载入仙籍。”
  白泠道:“师父功德圆满,在阴司不会受苦,死即是生,将来必可修成鬼仙,正好应了钟仙那句话,可见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师父修行多年,能得道成仙,也算遂了他的愿,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那我呢?”红凝终于抬脸看着他,语气平静,“成仙了,就与人间再无瓜葛,对我来说,师父能多陪我们百年也好,那时我已经死了,随你们怎么成仙成佛,都和我无关,现在他被贺兰雪害了,一旦魂归地府,我们就是阴阳相隔,纵然将来修成鬼仙,我又去哪儿见他?”
  白泠愣。
  “我只认现在,现在他不是神仙,是养我十几年的师父,”红凝喃喃道,“我恨贺兰雪,她是疯子,你们的事凭什么要牵扯到师父,该杀人偿命才对。”
  白泠默然。
  红凝也意识到话说重了,忙抬手擦擦眼睛:“你别误会,我没怪你。”她叹了口气,低声:“我只是想说,生和死对于你们没什么不同,你会修仙,会长生,会记得很多事,可我不一样,人间没有永恒的情,来世就算你们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记得你们,所以今生才会想让你们多陪我些时候,你别怪我有私心。”
  白泠看着她片刻:“我记得就够了。”
  红凝眼圈又一红,勉强笑:“你们活几千上万年的,经历的事情多了,一个脑袋哪能都记得住。”
  白泠不再多说,拉起她:“回去吧。”
  红凝点头。
  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旁边山石上就出现了一个人。
  贺兰雪低头看着地上那些被揉碎的杏花瓣,似难以置信。半晌,她猛地抬起脸,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美丽的眼睛里透出无数怨毒之色,口里喃喃道:“原来是她。”
  长袖拂过,整片杏花林瞬间被白雪覆盖。
  “好好的花,今日偏被你们两个轮番糟蹋。”磁性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揽住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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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目中厌恶之色一闪而逝,贺兰雪恢复娇弱的模样,顺势倚到他怀里:“陆郎。”
  陆玖抬起她的下巴:“胆子不小,竟敢利用我。”
  贺兰雪面色微变,勉强笑:“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倒不明白了。”
  “你想激他,可惜办法好象没用对,”陆玖顺势在那樱唇上亲了口,“我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敢冒这个险,原来是区区一只冰妖,本以为你很有眼光,竟是我看错了。”
  贺兰雪咬唇不语。
  陆玖道:“你不怕我对付他?”
  贺兰雪声音冷了:“你最好不要惹他,否则后悔也来不及。”
  陆玖斜眸:“你有多大能耐为他报仇?”
  贺兰雪冷笑:“你知道他是谁。”
  “他的来历与我有什么关系,”陆玖不在意,“你当我真为这个吃醋?我只是没想到,为了他,你竟真的敢去对付文信,那是个大有福德之人,你就不怕将来的天谴?”
  贺兰雪淡淡道:“既然你早已知道,为何又将进阵的法子告诉我?”
  陆玖笑得一派春风:“这回我却是真被你算计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以为你是想闯进阵去走走,或者也拜个师父。”说到这里,他又挑眉:“那丫头生得还算有几分姿色,至于冰妖,我就不明白他究竟有哪点好,连堂堂北界狐族公子也比不上?”
  贺兰雪不答,媚笑:“你不是在那丫头手上栽过一次么,就不想尝尝她的滋味?”
  陆玖舔舔她的耳垂:“她不过凡人一个,哪里比得上你我双修的滋味?”
  贺兰雪闭目,酥胸起伏,低声:“她滋味如何,你没尝过,又怎会知道?”
  “人妖殊途,不像你我同是妖类,还是少惹为妙,”陆玖突然离开她,转脸看着二人去的方向,眼波闪烁,“这丫头也真有点意思,我一直觉得奇怪。”
  贺兰雪目光微动:“怎么?”
  陆玖若有所思:“我那未来的姐夫似乎认得她。”
  贺兰雪奇怪:“你姐姐不是上仙吗,姐夫自然也该是神仙,怎会认得她?”
  陆玖叹气:“我这不是在奇怪么。”
  贺兰雪道:“你父王不给你定亲?”
  陆玖道:“须待我位列仙班。”
  贺兰雪似笑非笑,略带鄙视:“狐性淫,怪道你会忍不住跑出来,他一心想要你成仙,可惜你却比不得你姐姐。”
  陆玖悠然道:“我们九尾狐族岂是你们能比的,我天生三尾,如今已修行两千年,再修四千年便可直接晋升上仙,不像那些苦修多年也只能当散仙的,这中间玩玩还罢,我不想真惹出什么麻烦。”
  贺兰雪掩口:“是怕你父王吧。”
  “你不必激我,我不喜欢被利用,”陆玖拍拍她的脸,“我们北界仙族不是你们昆仑族,我也不是那冰妖,你做的事已经让我很生气,想要活命,就别再拿同样的招数来对付我。”
  贺兰雪脸一白,嗔道:“说什么呢,我是怕你将来真成了仙,就不记得我了。”
  陆玖将她从身上推开:“我记不记得不重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既然惹了我,就乖乖听话。”停了停,他笑得温柔又文雅:“凡人我动不得,你这样的小妖精倒不成问题,虽说你迟早要受天谴,可我舍不得这么早就让你精魂俱散。”
  贺兰雪不再说话。
  陆玖道:“纵然我真动了那丫头,你以为他会跟你走?”
  “但有她在,他就永远不会跟我走,”贺兰雪冷冷道,“他曾因此丢了五千年修行,未能升仙,否则你这区区两千年算什么。”
  “她果真有那么好?”陆玖意外,目中渐渐兴起一抹玩味之色,“我倒想尝尝了。”
  贺兰雪终于露出笑意,柔声:“我也奇怪,她究竟哪里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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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宫城里云气霭霭,朝露沾湿绣帘,主人不在,未免显得冷清寂寞。云髻高耸,明珠泛彩,陆瑶坐在窗前,任旁边杏仙低声耳语,她只远远靠着椅背,若无其事地把玩长而美的指甲,端庄娴静,却又不乏妩媚。
  见她毫无反应,杏仙住了口,低唤:“天女?”
  陆瑶这才“哦”了声:“这些都是真的?”
  杏仙道:“婢子不敢在天女跟前说谎。”
  见她自称“婢子”,陆瑶有点意外,瞟她一眼,笑道:“每常听他感叹门下凋零,自是想勉励同族修仙,何况身为花神,这也是分内之事,你为何要告诉我?”
  杏仙微愣。
  陆瑶抬眉。
  杏仙马上垂下眼帘,隐去目中表情:“那丫头是一心要做神后。”
  陆瑶轻笑:“那只是年少轻狂罢了,何况她后来决心报恩,甘愿脱去本形做了凡人,早已忘记一切前尘往事,哪里还记得什么神后。”
  杏仙道:“但当年神尊大人待她很不一般,还曾带着她赴瑶池仙会,她不过是……”停住。
  陆瑶挑眉:“她不过是区区一小妖,哪里够资格赴仙会,要去也该带上你们才是。”
  心里的话被她看穿,杏仙涨红脸:“我们岂会那般小心眼,只是神尊大人再过两年就要晋升天神,如今过分在意她,恐怕会耽误修行。”
  “说了这半天,只这句话说到我心上,”陆瑶叹息,“此事我早已打听过,他本就是个多情的,必定还在为当年之事内疚,但因此耽误修行却万万不可,帝君也十分担忧,故令我多留心,你先下去,今后有事再来报我。”
  杏仙松了口气,点头退下。
  阴阳相隔
  自那日之后,红凝便平静了许多,为防止再生意外,师徒三个将方圆数十丈内都布了阵,白泠依旧漂亮冷漠,比起往常没多大变化,出去寻找灵药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往往一趟便能满载而归,都是难得的珍品,红凝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不过目前她也没心思去深究,只尽心照顾文信。
  匆匆两个月过去,服用了许多灵药,文信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最近几日他破天荒地停止打坐修行,只陪两个徒弟说话,三人倒也其乐融融。
  房间里,红凝小心翼翼捧上汤药:“师父。”
  文信端坐在桌旁,已经换了身新衣,闻言接过药,却没有立即喝,随手搁到桌上:“白泠出去有几天了?”
  红凝忙道:“他去采药了,这次可能走得远些,应该快回来了。”
  文信点头:“药已经不少,如今天热,他的法力可能会受点影响,还是少出去为妙。”
  红凝道:“师兄做事向来谨慎,不会怎样的。”眼睛却不自觉瞟了瞟门。
  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这些日子你在难过是不是?”
  红凝扶着他的膝蹲下,口里笑:“怎么会,钟仙说师父迟早会载入仙籍,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文信叹道:“我原以为度得此劫,百年之后再飞升,如今虽说事出意外,但能脱去这肉体凡胎,修得长生,也算遂了我平生之志。”
  红凝沉默片刻,道:“师父修成鬼仙,就真与凡间再无瓜葛了?”
  仙凡有别,过于留恋尘世只会引出祸事,文信不答,摸摸她的脑袋:“当初收你为徒,也是因为你我有缘,今后我自有去处,你不必再多记挂,像往常一样过便好。”
  见他担忧,红凝反倒笑了:“师父放心,我又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师兄在么。”
  文信摇头,欲言又止。
  红凝没留意,垂下眼帘,笑道:“师父养了我这么大,我却没尽到半点孝心,来世更会忘了你们,未免有点没心没肺,师父不要生气就好,要不我先给你磕三个头赔罪?”说完,她果真跪到文信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文信无奈,拉她起来:“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颗凡心,实在不合适修行,”红凝趴在他膝上,“不如来世师父再来点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这意思。”
  红凝道:“就怕我是个俗人,没有那样的仙缘。”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写得一卷书,修行之法尽在上头,你若有心,便去翻来看看,将来或有重逢之日。”
  红凝叹气:“和师父在一起是好,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万一这辈子还没修成就死了,下辈子会不会想起来再修?还有,我辛苦修了几百年,到时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罢,还未开始就先想这些,你趁早别修了。”
  师徒二人就这样笑话着拉家常,将往事一件件翻出来数,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年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霭似全都消散了。
  许久,红凝终于抬脸望着他,轻声问:“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来再说。”
  提到白泠,红凝忍不住好奇:“师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仑山?难道他被师父收服,所以才跟着修行的?”
  文信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忽然门被推开,白泠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几日不见,漂亮的脸上略带疲惫之色,身上白衣却依旧干净平整,无半点污迹。
  红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来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红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着她许久,才松开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几句话要与白泠说。”
  红凝看看二人,没说什么,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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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关上,房间恢复寂静。
  确认她已离开,文信这才看着白泠,开口:“昨夜神君托梦与我,恐怕也该走了。”
  白泠道:“师父不必急着走,且先看这个。”
  说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现出一株青紫色小草来,小小的圆圆的叶片,叶尖散发着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这……这是……”
  白泠道:“这是本族神物九叶灵芝。”
  九叶灵芝,修行之人谁不知晓,传说它与九转仙丹一样具起死回生之效,纵然魂魄离体,也能从地府阎君手上强行引回,可惜它生长在昆仑神界,并非凡间之物,举世难寻,有缘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现在传闻中,少有人能识别,如今白泠竟能取到这样的宝贝,文信怎不震惊,立即低斥:“你盗这个做什么,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发现,必会降罪!”
  白泠道:“师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体,待百年后修行圆满,必能飞升作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摇头:“你怎的如此糊涂!并非我不愿留下来,只是享用此物,需要极大的福德与仙缘,我恐怕没有,凡事不可强求,我寿数将尽,合当如此,你擅自盗取神族宝贝篡改命数,将来事发必招灾祸,于我更无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见师父就是有缘人,何必推辞。”
  文信想了想:“如此,我便……”忽然停住。
  白泠也惊:“这……”
  眨眼的工夫,那九叶灵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干草!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
  许久,文信叹息:“你做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虽年轻,却极有主意,一时伤心自是难免,但今后就算你我不在,也不用太担心,待我离开,你便速速回昆仑山。”说到这里,语气略转严肃:“来日方长,当前万万不可耽误,既与你师徒一场,你该听我这回。”
  白泠沉默半日,点头。
  文信整了整衣衫,缓步走过去,盘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后事照我先前的吩咐办。”
  白泠立即转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过看重人间情义,省得她一场难过,我将来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师父。”
  文信摇头,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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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热天气,黄昏的风却吹得人发冷,时有不知名的花瓣随山溪流水漂下。
  红凝双手抱膝,木然看着溪水。
  一直以来都是亲自在照顾,文信的身体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绝不至于太糊涂,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还有那刻意表现的天伦之乐,都让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却不愿去相信。
  被文信从路边抱起那一刻,那安详的笑,和这十几年的生活一起,已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依赖,纵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会太留恋人间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早离开的那个,时间还很多,一切会照想象中发展。
  沾惹太多感情会妨碍修行,她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才会尽量配合,想让他安心离去,可惜她终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想不通也参不透那么多玄妙道理,只知道陪伴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将要离开,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无动于衷,太难。
  死亡并不陌生,人人都会经历,奇怪的是,明明每个人都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待到身边亲人离开时,仍会忍不住伤心难过一番。她是活过两世的人,本该比别人更豁达,谁知到头来还是难以幸免。
  世间没有永恒的情。
  夜幕未降,天边已有月亮升起,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意料中的消息,红凝略觉安心,这才动了动身体,准备起身回去照顾文信喝药。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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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丝担心与歉意,红凝迅速转脸,看着他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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