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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梦记

_82 绿痕(当代)
  你还要恨你自己多久?
  那日浩瀚的话语,这些天来,总是在她的思绪放空时,像鬼魅般地出现在她空荡的脑海里。
  她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恨自己。
  她恨自己,恨那个当年的自己,为何那时要犹豫?
  若是她能早点发现浩瀚出事就好了。若是她能头一个跳下水那该有多好?可是她没有,她慢了一步,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她不但没法救回未来的皇后,甚至,还连累得使她双亲的性命也都赔上了,若是没有日月二相,或许,就连浩瀚今日也不会存在。
  是她的无能直接与问接地害死了他们三人。
  湖深湖浅,情长情灭,虽不过只在那么一瞬间。可在涟漪过后的这些年来,当她每日站在湖边,聆听湖水些微拍动岸边的水声。那些水声却可轻易地在她的心中拧碎成一种心碎的声响。
  如果说,人生能再重来一次,她定会拦下无瑕,而后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就跳进湖里,哪怕死的人是她也无所谓,因她不想日后为了遗憾和自责而活得那么辛苦,她更不想,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无畏地直视着浩瀚的眼眸。
  在浩瀚的身上,她失去了敢爱敢恨的能力。罪疚遗憾在她的心中蔓生成一座浓密蔽天的森林,想恨又不想恨的心情,枝叶茂密地远一敝了白天际洒下的丝丝晴光,令身在其中的她伸手不见五指。
  她的双亲取双齐死,缘于为了救浩瀚,可在她想因此而恨他之时,她却也因失职两令他失去了他原本的未婚妻。
  她想,他们都是有权利恨对方的,而那份曾经存在他俩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则是那场灾难的牺牲品。它被他俩扔至身后那一小角见不了天光的暗处里,想茁壮,却见不着贪恋的阳光,想要枯萎死去,可老天又给了它一个潮湿暖昧的环境,困住它,缓慢地滋长。也困囿住了他俩……
  药炉下的炭火,在燃烧中发出阵阵轻响,晴谚回过神,扬起手中不知是在何时滑落的蒲扇继续为药炉煽火。
  这些年来,浩瀚的身影,一直都印在她的心中,她也不否认,在更早之前,远在那日他背对着她,将她留在湖边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住在她心中很久了。
  也许是因为,自小就身为服侍他的女官,她必须比任何人与他靠得更近……
  也许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间太过长久,长到了足以让那些不该存在的情愫在他俩之间悄悄滋生……
  人生不过数十来年面已,而他俩,自年幼至成人,就一直是种难解牵绊,他行她动,他往她随,他俩就像是拆不开的光与影。在这么长的一段光明里,负责照顾浩瀚生活起居的她,每一日醒来皆是为了浩瀚,入睡前所惦记着的也是浩瀚,只因这个曾经身为帝国太子、现今皇帝之人,三餐所吃的,向来都是由她一手张罗不假手他人,而他所穿的衣物,也是自她任他的女官起全都由她亲手缝制;当夜阑人静时分,浩瀚伏案忙碌国务之时,为他掌灯之人,也是浩瀚所指名的她。
  她的生命里有着太多的浩瀚。
  身为他的女官与总管,她必须在心中挪出一个空位好将他置于其中,全心全意地照料他的一切。
  因此,日积月累的,就像是积沙成塔,他逐渐成为她心上的一道印子、逐渐成为她生命的重心,也逐渐成为一种任谁也不可动摇的存在。她会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神色表情,他的眼光是否会在无意中又缠绕至她的身上,并在她注意到时,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也因此,无论她是否曾极力否认过,在她的心里,确实是已住了这么一个男人。
  但也只能是个男人而已。
  对现下的她来说,他就只能是如此而已。
  过旺的炭火,自炉底跳耀的火星在她的心思不知飘移至哪儿去时,烫至她执扇的掌指,像是在嘲笑她的心虚。
  其实,与其他先帝所诞的皇子们相比,浩瀚的外貌并不若其他兄弟般那么招人注目。
  他并没有临渊的温文儒雅!也没有临渊那般老好人的唠叨与热血心肠;他也没有丽泽外貌光彩逼人,与总是优间从容的神态:他当然更不似武艺高强的破浪那般让人不得不去注意,且他,也无破浪那任性到底就无人能左右的个性。
  他只是个很平凡的人。
  他一点也无任何奇特的地方,也无让人一眼瞧过就过自不忘之处,然而这样平淡无奇的他,却是先帝指名的下一任帝君,也是这座中土帝国的当今皇帝。
  抬首望去,这座位于人间端丽辉煌的皇宫,集结了世间所有的繁华与宠耀,却同时也贫瘠得令在红墙绿瓦外那一端的人无法想像。
  它像是荒芜沙漠里,一座种植了太多植物的茂盛花园。但,就是因为人们贪心地种植了太多,因此,里头充斥着迷惘、偏激、沉浸与无法自拔,它集合了人世间所有的欢愉与哀戚,其实永远的天堂并不在其中。缠绵俳侧更是个遥远的梦,偏偏,它又像罂粟般蛊惑着所有人,因此当你一日一步入其中,就如同其他入了网的小虫们,在飞入网中后,便因丝网缠身而再难迷途知返,更遑论是抽身而退。
  将熬好的药汁倒入碗里后,带着心事的晴谚,以托盘盛着药碗,踩着轻盈不吵醒浩瀚的步伐步进寝宫里。
  还病着的浩瀚,在这夜里睡得很熟,站在榻边低首看着他的病容,她在心底问着自己,她有多久没有这般看着他了?
  明明都那么多年了,过去的印子也已淡得看不见踪影,可是,要做到原谅自己、也原谅他,她却觉得好难、好难……难到她的内心岁岁年年下来,就快被欲望与自制给撕裂。
  她怕一旦原谅他,他就不会再留在她的身边,她也怕,旦她原谅自己,她就会不计一切后果想要……
  想要得到他。
  睡得不甚安稳的浩瀚在梦中翻了个身,俊朗的面容,在她的视线下逐渐面向她,令她中止了脑海的思绪。立在榻旁的十二盏烛台,将那张她早已熟悉到有如自己的脸庞映照得是这么清晰,她搁下手中未凉的药碗置在小桌上,坐在榻旁继续静静瞧着眼睫紧合著的他。
  知道她的目光现正流连在他面上的浩瀚,刻意继续装睡,好让她能够继续放肆自己。他向来就睡得很少,也知道唯有在他合上了眼时,她才会毫无顾忌地在他的面前,做她真实的自己。
  他愿意这样成全她。
  即使不能望进她美丽的眼眸里,看清楚此刻她正想着什么,但,他很愿意留住这道只能靠想像细细感觉的目光,至少,总是将视线自他身上撇开的她,在这刻,不再回避于他,而合上眼的他,在有了这层隔阂之后,也无须在面对她时再携着内疚的心情。
  其实他们都明白,自很久以前起,他俩之间早已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存在。
  当年的他们,每回偶尔相遇,即久久不能放开彼此的目光,就像是御院中的正企图攀上树的藤,蜿蜒纠缠,彼此紧紧缠绕。可就在不该发生的那一日发生后,这株小小的爱苗,也因为她父母的死去而被摧毁了。即使至今,他仍旧忘不了那日跪在双亲尸首旁的她,那时脸上的茫然与无助,和她面上想恨又不能恨的神情,庞大的内疚与自责,令他很想就此亲手扼杀那份暗地里的感情,但,他的心,却又始终无能为力。
  也许爱情的本身,就是摧毁爱情的凶徒,相互吸引之余,也相互地彼此伤害。
  人生那么长,无论发生了何事、无论曾再如何憎恨与心痛,日子仍旧是要一日日地继续过下去,可那曾经碎了一地的爱情呢?它们上哪去了?
  虽然它们依然存在,他们也都还在彼此的身边,只是在小心黏合过后的心动,就显得太过透明与脆弱,彷佛只要轻轻一触就又要碎了股,禁不起再一次的触碰,也禁不起另一次虔心的抚摸。
  这世上,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处与情爱,大部分都有着相似的模式。只是,他人大多是以行动或温暖的言语来证明,而他们,则是在某些情绪就快溢出胸口时,赶紧刻意问躲对方的目光,并小心维持着这份谁都不要戳破的安静,欺人,也欺己,就只是为了能继续保有这一份有着距离的安全关系。
  那种感觉,有点黏腻甜蜜,却也有点悲哀。
  冰凉的掌心,试探性地抚上浩瀚微热的额际,它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轻缓的离开,在它离开时,自那似走又不愿走的指问无言地传来种类似依依的感觉。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继续装睡,为的只是想多回味一会儿她这总是对他表里不一的温柔,为的,是想让从不在他面前表露出关心与柔情的她,能再次全身而退。
  当坐在他身畔的晴谚悄悄起身离开床榻的那一刻,其实浩瀚很想睁开眼、拉住她,然后撤除所有掩盖的暖昧,挽回年少时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份心动,让那原本就该发生在他俩之间的情事,开花结果。可他知道,一旦保护彼此的面具戳破了,以他俩皆敢爱也敢恨、不是玉碎就是瓦全的性格,他们彼此恐就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因此他只能忍耐着。
  只是,他不知他还能再忍多久。
  远处门扉轻轻合上的声响,令浩瀚睁开了双眼,聆听着晴谚在廊上极力放轻的脚步声,他默然地握紧那双以往明明就可以捉住,却在此时什么都得不到的掌心。
  当思念变成一种煎熬时,回忆也就变得益加甜美。
  寂寞是罪,心碎是醉。
  或许他们的眼泪都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流,又该与谁依偎。
  其实,他们都只是缺乏勇气去承认,他们后悔。
  于是在这夜,他们就一如多年来的无声默契,继续这般……
  他骗他自己。
  她骗她自己。
  
  迷陀域——
  已在迷陀域里待了好长一段时日,并将迷陀域里投效她的人子组织成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后,夜色在迷陀域里俨然已成为帝国的一大军力。
  自海皇苏醒至真天孙丽泽回到天宫后,三道与中土的关系日益紧张,收到这些消息的夜色,近来更是积极地练兵,并在迷陀域里接连盖起一座座军事用城,让它们成为围绕中土的第一道防线。
  “主子。”已与夜色会合的喜天,在出城打探消息几日回城后,恭谨地站在她身后低映。
  正在研究军图的夜色徽侧过首,难得地发现喜天也会露出不乐观的神情。
  “如何”就她所知,迷陀域里另一股反对帝国的势力,如同她一般。也已集结完成,听说不日就将起兵,想抢在她之前一统纷乱的迷陀域。
  “神子们……”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喜天,考虑到夜色的心情,支吾了老半天就是没法把话说出口。
  夜色有些不耐,“领头的是哪个神子?”她想不出在这片迷陀域里,还有谁能够与她匹敌,也不认为迷陀域里有人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并成为帝国的大敌。
  微微抬首看了夜色一眼,想起才丧父未久的夜色,在这世上与夜色有所牵系的人已所剩不多,对于此境,喜天就觉得,要想好好的把话说出口,竟也是一种心酸。
  “喜天?”
  她沉痛地闭上眼,“是……解神。”
  自家师尊的名讳忽入耳,夜色眼中顿时盛满了意外。
  她一手抚着额,怎么也没想到与她为敌的,就是曾经代父抚养过她并教导她武艺的尊师。
  她怎会忘了,解神也是个神子?神子有难,与三道关系深厚的解神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解神可知道,他的对手,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亲徒儿?还是说,解神就是因为知道代人子领军的是她,武林中目前尚无人可与她匹敌,所以才刻意为神子挺身而出,与她对抗?
  “主子,你打算怎么办?”为她的立场感到很为难的喜天,担心地看着一语不发的她。
  夜色别开脸,有些狼狈地将目光望向窗外。
  她还记得。上回她遭流放至迷陀域,回到师门去见解神时,解神那张不愿意见到她的脸庞。
  那时他脸上的神态,至今她仍没有忘记,那是一种既嫌恶又想恨不能恨的心情,就算解神不开口,她也知道,解神至今仍认为是她害死了她的父亲黄淙,偏偏,她又是他一手培育之徒,与亲师弟之女,令他是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在踏出师门而解神丝毫不予以挽留时,她曾心酸地想过,多年来的师徒之情。
  终究是抵不过一份兄弟之情,而当她在迷陀域里为帝国亲手打造了一支用来抵御神子入侵中土的大军后,她也曾猜想过,知道这事的解神,是否会因他是神子的身分而与为帝国效忠的她全面决裂,再不容一丝师徒之情?
  “主子?”
  夜色咬紧了牙关,在回首时,随即替换上不可动摇的神态。
  “一日事主,终身事主。无论来者是谁,只要他是陛下之敌,我定会为陛下动手除去,我绝不会让神子踏上帝国寸土。”
  “但……”不愿意她再失去另一个亲人的喜天,才想要劝她什么,却见夜色将手一摆,神态决绝且没有挽留的余地上如当年她执帝不顾大军生死也要自前线弃军回京奔丧的模样。
  快步走出石城后,夜色攀上石阶,走至城中最高点,两眼望向解神所居的那个方向。
  “曙光!”她朝身后一喊。
  闻讯而来的天狮,飞快地奔至她的身侧,在站定后,仰首张口朝天大吼,震耳的狮吼声顿时响彻云霄。
  狮吼声扬传千里,位在迷陀域的另一座山头上,独自在禅房里打坐的解神,为此,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在浩瀚不再刻意压下消息后,才没多久的工夫,帝国全朝上下文武百官,皆已知西凉王是天宫天孙转世一事,在他们犹不及消化这份震惊他们的事实,紧接着,帝国上下所有人也都知道遭到流放至迷陀域的夜色,竟私自为帝国组织了一支大军。
  消息就像失控的燎原野火,传得很快,很快。
  众人百思不解的是,丽泽投效天宫意欲为何?
  众人既担忧又期待的是,夜色重振旗鼓的目的又是为何?
  为此,这些日子来,坎天宫宫外日日皆挤满了想见圣面的文武大臣,偏偏浩瀚却以养病为由,不上朝也不见人,在招来六器入宫后,他就只管将寝宫宫门一关,门外之事。全部交由那个对这两件事也同样是后知后觉的晴谚去打发。
  也因此。这些日子来,日日赶人、对付百官的晴谚,面色从未如此难看过。
  再次赏了一群朝臣闭门羹后,烦不胜烦之余不得不命人关起宫门的她,此刻大步大步地朝浩瀚的寝宫前进,脚下的步子,随着她愈来愈靠近寝宫。也发泄似地一下踩得比一下重。
  西凉王丽泽是天孙?,
  那个混蛋男人居然知情不报?他竟连这等与他安危有关的大事都没有告知她一声,他究竟是把她当成什么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也是后知后觉的其中一员?
  方见过浩瀚,与浩瀚商议过后,正自寝宫退出的六器将军们,才一出寝宫,就见着带着心火一路朝这方向杀来的晴谚。素来都很尊重她在宫中的身分,也与她保持某种情谊的六器们,只是朝她点了个头而已,然后就速速地离开,免得被即将到来的风暴给扫到风尾。
  一掌拍开寝宫宫门,并出声命所有人都出去后,急着要浩瀚给她一个交代的晴谚,携着满腹的怒火直杀至浩瀚的面前。
  坐在御案内的浩瀚轻轻抬首。光看她的脸色,他就知道她今日一定又赏人排头吃了。
  “辛苦你了。”他不慌不忙地拿着御笔在折子上批完最后一笔,而后赶在风雨欲来之前将它搁在笔山上。
  不想与他拐弯抹角的晴谚。边走向他边自袖中取出他所赐的那面腰牌将它挂在腰上。
  走至御案前的她,一双玉掌用力往案上一拍,“西凉王是天孙?”
  “嗯。”他点点头,见她连腰牌都掏出来了,开始暗自在心中估量着她此刻的火气旺盛度。
  “为何此事我不知?”她美眸微眯,自寒目中朝他射出的光芒显得很危险。
  他微微一笑,态度还是一派悠然自若,“因朕未告诉过你。”
  下一刻,控制不住的质问即大声地掷至他的面上。
  “这些年来你当着我的面玩命?”从头到脚、由里到外,他有哪一点、哪一处是她不知的?他的人身安危、饮食起居哪一样不是她不假他人之手一手包办的?
  而他居然对她瞒着这事只字未提过?
  一想到这些年来西凉王有多少机会可对他下手,她的背脊就凉了半截,而她的心火,也就益加炽烧得不可收拾。
  他以为他是帝国的什么人?要是西凉王不拖拖拉拉的,拖至这会才表明是天孙的身分,早在几年前就对他痛下杀手该怎么办?他以为全帝国的人命加起来,有他一半尊贵和重要吗?
  浩瀚不语地一手撑着下颔,静静瞧着已气到面无表情的她,半晌,内心感到十分满足的他,刻意以十分平静的语气问。
  “你关心朕?”
  睛谚忿忿地一手指向自己的脑袋,“你若有个差池,到时就算皇后不亲手杀了我,我也必然有罪。”
  “还有呢?”他还是很贪心。
  她的音调更是冰冷,“你若有个差池,我会恨你一辈子。”
  终于等到想听的话后,浩瀚再也无法按捺住上扬的嘴角。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一,气到很想一手扭下他脑袋的晴谚,微眯着双目瞪视着这个敢拿命去赌,且赌到她弄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的男人。
  “这些年来你为何不命人杀了西凉王,反将西凉王留在身边?”他是以为他有十条命,还是以为天孙对他来说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
  浩瀚摊摊两掌,“因丽泽是个神人,朕动不了他。”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带半点心虚。
  “你有四域与六器将军。”动不了丽泽?这个混蛋在骗谁?他身边最少有一打人可以替他摆平丽泽,就算丽泽是什么天孙也一样。
  很少向任何人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他,在想了一会后,一手撑着下颔,两眼定定地凝视着她问。
  “朕问你,倘若你身边有个强敌,你会如何?”
  她想都不想,“在他羽翼未成之前就先下手为强。”
  “你的想法与无邪很类似,只可惜,如此只能斩草,却不能除根。”很不喜欢麻烦的他不同意地摇首,“因此朕选择的是另一种作法。”
  “何种?”
  “朕的选择是……”他顿了顿,再慢条斯理地说完惊人的下文,“在他的子民面前杀了他。”
  在他的话一出口后,殿中有片刻的寂静,晴谚瞬也不瞬地瞪着全帝国子民口中的仁君、四域将军眼中的明君。
  一直以来,帝国与三道的关系,就是暖昧不明的。
  想当年,四域将军与六器将军明明就有机会也有一举拿下三道的胜算,可是浩瀚却从未主动派他们出兵,而他也似乎有意维持着三道与帝国共存的现状,他并没有天下一统的野心,即使四域将军们强势到足以在他一声令下即毁灭三道,但他始终无积极侵略的动作,甚至,他还放纵夜色与天宫之人有所瓜葛。
  对于三道的神人们,他虽有提防,但也只有处于掌握神人们行踪的状态,对于那些神人,他并没有阻止他们转世回到三道,更没有对三道放下成见相互合作之事有过任何举动。表面上看来,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那些神人能否令三道壮大,更不在乎重新团结的三道,是否会进一步威胁到帝国的安危,并更进一步夺回中土。
  可她万万想不到,他的放纵与不在乎,其实只是表面上他所安排的假象。实际上的他,想要做的,远远超出她所有的想像。
  他以沉稳的音调向她分析。“唯有在神子的面前除掉神人,如此,才可彻底抹灭掉他在神子心中的存在,而后再告诉神子们,所谓的神人,也不过尔尔,而身为神子的他们,终究与人子一般,不过是个活在人间的凡人而已。”
  “你从头到尾……打的就是这副算盘?”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她不禁在想,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浩瀚就在等了,他在等神人的出现。也在等彻底毁灭三道的机会。
  “没错。”他很大方地点头。
  “你想要另一回合的两界之战?”愈是问他,她就愈觉得有股寒意直从她的背后往上攀。
  他笑了笑,“它早该来了。”
  历史,本就只是战争与和平持续地重复而已。
  百年前的两界之战带来了百年的和平,但这和平,也已走到了穷途时分,若想要再有另一个百年的和平,那么战争,即是得到它的唯一手段。
  他们这些身陷其中,在同样的循环中不得不扮演其中路人甲或乙,其实在历史上,只是个再熟悉不过的跑龙套而已。他们总是不可免俗地站在相同的位置上、相同的命运上,粉墨登场上演着完全相同的戏码,各为心中的信念而战。
  说到底,战争也不过是种很普通原欲,而这种原欲,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同的只是。那看锁的栅栏是松是紧,能否因住所谓的欲望之兽罢了。
  在每一个年代,每一个上位者,都不愿承认在大义之外,他们心中有的也只是一种对于战争的渴望与沉溺而已,因成功是如此地教人目眩神迷,即使明知要付出钜额的代价,每个世代里,仍旧有人用着和平这个很是动听的借口,让他人为此前仆后继。
  只是,那些在战争里扮演跑龙套的角色呢?他们真如主上般如此热中于战争与和平吗?也许他们只是从没有开口说出,他们并非真的嗜血,他们也不是每个人都热爱那血染过的功名利禄?当然,更有人总是在被迫派上战场时觉得,是他人手中的走卒,他们当得非常非常……非常委屈。
  撇开和平这二字不看。无论是敌我,他们丝毫不允许他人去切割他们心中所谓的真实。就像神子心中永远都有着那高不可犯的神人,而他们则是神泽之下的唯一血脉,高高在上的他们,与人子这等凡人是不同的,因此他们是用尽力气地去相信,自已心中那个已是捏造了多年的神话,他们绝不愿意在更正的现实遭人鲜血淋漓地剖开时,他们却愕然发觉,所谓的神子,仅只是人和人间中的一员而己,这教他们情何以堪?
  所以,不会有人承认,战争仅仅只是和平的手段,他们必须继续为了所谓的信念而战。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其实不过是个沉迷其中的丑角罢了。
  “朕说过,朕讨厌不输不赢的感觉。”浩瀚再次重复之前曾对临渊说过的这句话。“因此若要赌,那么朕不是全赢,就是彻底服输。”其实,他的个性是很干脆的,只可惜,临渊到死都不明白这一点。
  “你想怎么做?”
  他不罗唆,“除掉所有的神人。”
  晴谚有些骇然地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已决定要除掉三道所有的神人?”
  她原本还以为他是要中土三道融合,藉以求得所谓的天下太平。
  “不如此,就算朕能一统三道又如何?”他神色一敛,目光如炬地直视她的眼眸,“若不彻底铲除神人,神子们心中永远都会有着女娲、海皇、天孙,唯有将这三者彻底自神子的心中拔除,天下间才能永不再有三道,神子才能不再崇神,而这片大地上分裂的国度,也才能真正一统。”
  聆听着他不带温度的字句,睛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又再次听见了命运邪恶的笑声,正低低地在空气中徘徊。
  望着他坚定的神情,她这才惊觉到,眼前的这个浩瀚,他早已脱离了往事的那团泥沼,展开大鹏般的双翼振翅高飞,而她,却仍旧持续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独自狼狈地纠缠着已逝的过去,并因此犹豫不决,而未能及时跟上他。
  他就要愈走愈远了……
  他怎么可以?
  见她怔站在原地。连眼眨也不眨,他不禁有些莞尔。
  “你对朕的作法感到很讶异?”也许是他的好人扮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心中想的竟会是这些,是否他该将坏人权从无邪的身上抢回来由他自己来扮?
  晴谚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甩开心中的那份情绪,重新正视这个已不再是她所了解的浩瀚。
  “你可知此举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仁君所为?”
  她是知道他一直都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只是她不知,在他那片深得不见底的心海深处,竟见也有凡人般残忍的温度,为了他的目标,他可以等,也可以忍,更可以拿性命去下赌注。
  “朕只是个人,因此只能是人君。”他耸耸肩,说得再理直气壮不过,“仁者之仁义,那是皆太平之后的事,在天下尚未得到一个交代前,朕只能是一个人君,既是身为人子之君,朕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人之所为,因此就算是手段阴险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是吗?”不知道这些话,若是让那些崇拜他的四域将军听见了,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他说得更坦白点,“朕的心胸并不宽大,即便朕的所作所为不正大光明,甚至是阴险,那只因朕是个凡人,在朕的肩上,朕有守护人子的责任。即使是得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她挑高黛眉,脸上一派完全不以为然,“真动听的幌子。”
  浩瀚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自认与他相处够久也太过了解他的晴谚,一语直接戳破他先前说得很动听的假象。
  她不客气地泼他冷水,“不想输就说不想输,干啥还扛着大旗为自己找那么多借口?”把圈兜得那么远、把话说得那么无私,说穿了,不就只是因为他是个很讨厌认输的人?他以为她是头一天认识他不成?
  他愣了愣,而后在她不屑的目光下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继续去笑你的好了。”她不悦地板起娇容。
  很久没这么开心过的浩瀚,在笑了一会后,突地伸出一手握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揪向前,让他的气息直扑在她的面容上。
  “晴谚呀晴谚……”他伸出一指,带着似真似假的口吻,以指尖轻划过她柔嫩的脸颊,“你教朕如何放过你?”
  “陛下自重。”不太习惯与他这般过于亲昵的接触,被迫弯着腰的她随即拨开他的手离他远一点。
  再次任她全身而退的浩瀚,不语地瞧着她有些乱了方寸的模样,随后,她又马上在他面前换成一如以往镇定自若的样子,这令他不禁想起那日无邪的鼓励,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些年来的伪君子,扮得似乎相当无谓。
  曾经狠狠烙在心上的过去,就永不能抹去吗?
  不,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只因岁月是斑驳了痕迹的最佳刽子手,既是如此,那么,既然连痕迹都已不再存在了,这种他走一步,她小心翼翼在他后头跟上一步的日子,究竟还要维持多久?那份曾经拥有过。却从没说出口的情愫,如今已成了一坛埋藏在地底的佳酿,现下的他,只要大口吸气,几乎就可以隐隐嗅到它发酵成熟后的惑人香气。
  若是他开坛启封,漾在空气中的酒香,定会日日微醺着醉翁,而那在畅饮后的醺然,是否能够持续一整个自私的人生?
  他很想知道。
  他不想再掩饰下去了,她昵?
  他要是再不为自己自私一点,恐怕不只太辜负无邪的一番心意,也会继续这般难为了总是配合著他的晴谚。只是在她心底,还像当年一样,也有着他吗?
  就算当年的他有罪吧,但该偿的,不该偿的,他和她都为此付出过庞大的青春代价了。生命的关口早在多年前已迤逦而过,他们究竟还想为难彼此到何时?
  又或许,其实他们根本都没有错,却偏偏将罪揽至自己的身上,然后告诉自己,要赎罪,这才能让自己安心些,可他们究竟有没有想过,他们想赎的到底是什么?
  强烈想要住进另一个人灵魂里的感觉,化为庞大的力量在他的身体裹不断地用力推挤着,属于过去的夏日、湖水、湿濡的脚印……浮光掠影地在他的眼前侠速倒退而过,最终回到了当年那名与他坦坦而望的少女身上,与他相互对望。
  他好怀念她那时的眼眸。
  不习惯他又沉着声不说话直盯着她瞧,晴谚弯身朝他福了福,才想告退离开,方转过身对,在她身后,却传来他的低语。
  “晴谚。”
  她侧过首。有些纳闷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地,她觉得那双眼瞳炯亮得有别于以往。
  “总有天,朕会吃了你。”浩瀚宣告式地告诉她。
  在那一瞬间,在她的心房里,似乎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释放出的痛感,细细地钻进了她的血脉,令她觉得浑身上下带着微微的刺痛。但在刺痛之外,它带来的是更多的讶然与难以言喻的期待。
  在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她没有找到半点动摇或是笑闹的意味,有的,只是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极力想隐藏起来的恋意,这令与他辛苦维持这种关系多年的她,满心被讶然淹没之余,迷离晕醉地笼住她,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任凭着自己快速地一直、一直向下坠落,坠向心底那张已存在多年的缠人情网。
  该不该携上防备的盔甲?还是就这般顺水推舟?
  在她记忆里的青春,那其中的美好。是她此生唯一来曾牢牢握捉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成长抿去了过往的泪,筛漏过心痛与撼恨,最后为她留下这么一丁点还留在他眼中的眷恋。此对此刻,她彷佛又听到了生命中的马车,毫无预兆地再次在她的面前对她来个大转弯,然后静待着她愿不愿意打开车门,走下车去拾起那些残存的美好。
  忐忑的心跳几乎压抑不下,过了很久。晴谚站直了身子、挺起背脊,不再回避地凝睇着浩瀚的眼眸,淡声的问。
  “你吞得下吗?”
  志得意满的浩瀚,在迎上她不服输的目光时,觉得当年那个站在桥上与他对望的少女。似乎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当下,他的心情有若晴空万里。
  他绕起唇角,笃定地朝她颁首。
  “咱们等着瞧。”
  
  海道——
  往昔湛蓝宛如明镜般的迷海,这日在阳光下看来,海水的颜色已不再清澈蔚蓝,混浊的水面将海水晕染成一片诡异的泥黄水色,而海道长年强力吹拂海水的海风,此刻亦吹拂得有异于以往,彷佛不定根乱流般四处乱窜的海风,锐利得有如刀割,令人要在迷海岸边站上一会都觉得困难。
  浩荡率着大军抵达迷海后,石中玉发现,失去了风神的海道,眼下为海道主持着大局的,正是那个在百年后苏醒的海皇,而在他手下的海道三岛也已对帝国展开严密备战。
  对迷海不算陌生的石中玉,身着一身战甲,顶着刺骨且刮人面的寒风,高站在海岸畔的山崖上,远眺着那一座高高耸立在迷海海面上的狼城。
  百年前,在两界之战中临时抽腿并未参战的海皇,在百年后,终究还是如当年的天孙与女娲一般,为了神子参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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