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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韩少功

_7 韩少功 (当代)
六、年轻干部被降职前应该有两年以上的高层机关工作经历。各级应有培养年轻干部的计划,创造条件把他们提高到高层机关中去锻炼,锻炼好了再降。
七、各级降职人选应反复征求群众(主要是T秘书)的意见,并报群众和上级主管部门批准。
……
宣读完毕,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有人说,还是群众想得周到,群众果然是真正的英雄。还有人觉得新决议满足了自己的合理要求,带来了新生活的美好希望,便买来炮竹礼花以示庆贺。办公大楼外一时间噼里啪啦呼呼咝咝嚓嚓叭叭叭喇里咝呀呼——朵朵礼花在夜空中灿烂地开放。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很多人激动得泪花闪烁,甚至泣不成声地互相拥抱,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他们对祖国的无限感激和无限忠诚。
1986年5月
◇原题为《火宅》,最初发表于1986年《芙蓉》,后收入小说集《诱惑》。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1) 字数:1331
余先生去国二十年后重返故乡,是小城一件新鲜事。事先省里有关部门来过电话,称余先生是爱国侨胞,在香港及美洲有数千万资产,这次回乡观光,地方上务必热情接待,以利招商引资和改革开放。
县委县政府已开会专题研究过此事。县招待所五号小楼立刻重新装修,换地毯,换窗帘,灭老鼠,喷香水,摆设盆花和雀巢牌咖啡,显示着县里最高消费水准。派出所警察在小楼外设岗派哨,整顿治安秩序,阻止好事者前去拥挤喧哗。据说有位后生以为那里又在抢购紧俏商品,满头油汗地投入了人群,被身后的人一挤,竟冲过了划在地上的警戒线,迫使警察小试电棒。呵的一声尖叫,后生当场倒地全身抽搐不已,脸上有一团僵硬的灰白。县城里有两个疯子,平时总是一身尿臭,喜欢一边唱戏文一边向汽车投掷石块,司机们早已无可奈何并且习以为常。为了防止他们袭击侨胞,警察奉命将疯子临时拘押。一些小娃崽因此失去了欢乐和恐惧,只得退而求其次,将将就就地去看屠夫杀猪,或者蚂蚁搬家,几天来有点怅然若失落落寡欢。
余先生是乘高档进口轿车沙沙沙抵达的。车身史无前例的长,史无前例的黑亮,如一条巨大黑鳗,静静地滑过街市,潜入招待所的深院,使小城人有一种莫名的心惊。从黑鳗腹内钻出来的人,肤色暗淡,身材瘦削,看似中年却早已谢顶,太阳穴深深下塌的颅骨给人一种很紧实很坚硬的感觉。他着一件米黄色的宽大夹克,踏一双平底布鞋,倒显得特别朴素。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衣袖空空,瘪瘪的,荡来荡去,藏一袖阴阴冷气,成了毫无表情毫无动作的赘物。在他走进招待所餐厅的一刻,一位服务员当的一声失手打碎了瓷盘,门外一部卡车倒车时不慎撞碎了尾灯,而招待所商店的一位怀孕女子当天不幸流产。这一切是否与那条空瘪瘪的袖子有关,不得而知。
县委和县政府几个头头都去见了他,照例有握手寒暄,有合影留念,有豪华宴请。水里的白鳝,山里的白面(狸),再加上烤乳猪烧羊蹄一类,都很有家乡风味,增进着赴宴者的乡情。一号首长介绍了全县的大好形势和引资优惠政策。二号首长陪客人看了两场地方戏曲。主陪是四号首长,即王副县长。他陪着客人参观了化肥厂、木材加工厂以及大理石厂,似乎一切都顺利。只是走进大理石厂的时候,附近工棚里突然发出咣当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吓得人们惊慌张望,警察立刻拔枪警戒,只是余先生眼都没有眨一下,头也没有回一下,继续细看手里的石材样品。
王副县长冒出了一头冷汗,不光是为了刚才咣当一声的巨响,也为客人临危不乱之际出奇的冷静。
据王副县长所知,客人既没当过将军,也没当过大盗,为何有如此镇定自若的本领,实是一件怪事。王副县长更不明白,余先生身为巨富,为何却活得极为简单。除了抽两支烟卷,他不喝酒,不喝茶,不吃水果,对歌舞厅夜总会一类更无兴趣。据保卫人员说,在招待所这几天的日子里,他没事的时候就关着房门,在门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在干什么。即算走出门,他只是去河边的后街走一走,用照相机把一些普普通通的墙基、石头、老树都咔嚓咔嚓拍摄下来,不知作何用途。在本地人看来,那不过是一条狭窄的麻石街,那些青砖破墙和墙基的片片青苔,没有多少稀奇,他怎么一遍遍走得那么起劲?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2) 字数:1626
他总是在后街从打米厂到河码头这一段来回行走,在小西门一位老阿婆那里买豆腐,一买就是十几片,买来也不吃,叫服务员拿去处理。卖豆腐的阿婆几乎是个瞎子,仅左眼还有花花一线光亮。据查,她是位孤老,原是国民党某军官的小老婆,在丈夫死后一直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卖豆腐已有三十余年。有意思的是,余先生为何总是买她的豆腐?与她有什么特殊关系吗?既有特殊关系,他为何只买对方的豆腐而不赠个十万百万的红包大礼?……这其中的缘故,外人无从得知。
副县长几次想侧面打听,觉得又不合适,只好跳开话题。其实,余先生没什么话题,甚至从不爱说话。人家说得热热闹闹的时候,他只是听,眼球十分明亮,亮得有些灼灼逼人,探照灯一样从这边缓缓地扫到那边,又从那边缓缓移到这边,有时甚至把说话者们看得心里发毛,说着说着就说乱了。偶有一笑的时候,他也笑得极淡,极浅,极缓,似笑非笑,至少比在场人少笑七成。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了,他就将目光稳稳停留在前方空中的某一点,所有表情都渗漏到脸皮下面去,筛出一脸茫茫虚空。
他喜欢夹着一支肥大雪茄,但很少点燃。尽管如此,他并不特别冷漠,甚至还很好说话。比如说他抽出一支签字笔,已经签署了向大理石厂投资的意向书,对本县的猕猴桃资源也表示了兴趣。
王副县长高兴了,一心要让对方玩得痛快:“余先生不会跳舞,少见少见。那么愿不愿意到白公渡去看看?那也算个省级保护文物遗址。”
富翁摇摇头。
副县长揣摩对方的嗜好:“那是不是想看点录像?别看我们县城小,这里什么片子都有,香港的,台湾的,美国的,日本的,都有。”
富翁淡淡一笑,还是摇头。
“那……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们这个小县,虽然条件有限,但变化还是很大的,不比你在这里的时候啦。南河铁矿你去过没有?现在都成一个大矿啦,一年产值上亿!这几年竹木、水果、油茶、养殖也都发展很快,你要办点什么土特产,只管说。回一趟家乡不容易么。”
余先生深深地盯了副县长一眼,“长官这么客气,那我就真说了?”
“好呵,不要客气,家乡人么。”副县长几乎喜出望外。
“那好,”余先生盯着雪茄若有所思,停了好一阵,“我想见一个人。”
“谁?”
“彭细保。”
“是你亲戚?”
“不是。”
“是你同学或者朋友?”
“也不是。”
副县长有点困惑。在余先生到来之前,有关部门已经核查过,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余先生的亲友了。而且副县长在这里从政三十多年,对有头有脑的人大多认识,十八个乡镇中年以上的农民也差不多熟了三四成,但从未听说过彭细保这个名字。
“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富翁摇摇头,“从未谋面。”
副县长这下就不明白了,但也不好深问。“那好,一切由我们来安排。你如果想安排一个宴会,或者安排你们一起住上几天,好好地叙谈叙谈,这都好说。”
“不不不,”富翁摆了摆下巴,“就见一面,不需要任何安排。”
王副县长更觉蹊跷,回头交代县府办公室,赶快查找一下彭细保这个人。办公室很快汇报了,溪口乡确有个彭细保,眼下家境贫寒,欠债累累,加上身患肺气肿和风湿症,身为共产党员却有多年未交党费,乡村干部也拿他头痛。至于余先生为什么要见他,当地人都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后来靠两位老人回忆,人们才依稀得知:硬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余先生的父亲当年作为恶霸地主遭到镇压,法场上是由彭细保操的刀——当时他是民兵。人家都不敢杀,只有他争着杀。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3) 字数:1447
得到这一重要情况,王副县长对安排见面颇感为难。点名要面见仇人,莫非是要报仇?莫非是要算账?不会闹出什么事吧?头头们再一次开会研究。一位部长气呼呼地大拍桌子:“呸,姓余的也莫太毒了!他父亲也平反了,房产也发还了,还要怎么样?共产党如今请他住宾馆,吃宴席,对得起他了。他还想当他娘的还乡团,对贫下中农搞阶级报复呵?”另一位部长叹了口气说:“话不能那样讲,当年阶级斗争扩大化,有乱打错杀的现象,不对就是不对么。人家有情绪,也可以理解的。”县委书记只好从中调和:“我们欢迎余先生这样的爱国华侨来投资。不过见面的事最好还是免了。好了的疤子再去揭,刺激情绪,何必呢?”王副县长惦记着有关筹建果品罐头厂的谈判,忧心忡忡地说:“不见当然也可以。不过会不会闹得余先生不快?会不会影响他对政府的看法?”……这样说来说去,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议定:一方面由县统战部就当年的错杀向余先生正式道歉,另一方面不安排仇人见面,最好是把彭细保临时抓起来,理由是他打麻将赌博,违犯治安条例,拘留期间不能见外人。
打麻将几乎已是全民性活动,所以这个罪名对谁都用得上,是个制造临时人间蒸发的万能借口。
拍桌子的部长对这种处置还是不满,散会时扬起巴掌喊:“道他娘的歉?现在共产党讨好国民党,早革命不如晚革命,你们看吧,以后有戏唱的!”
其他头头只当没听见。
王副县长依计行事,把有关建议转达给余先生,不料余先生断然拒绝。他对其他的事情都好说话,比如县里希望他投资果品罐头厂,这没问题;某部长托他安排自己的子弟到海外留学,那也容易。至于谁想来讨个打火机或讨双尼龙袜,更是小菜一碟,谁要谁就拿去。只有这次会见彭细保,他既已提出,就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夹着大雪茄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只说了一句:
“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就等到什么时候。”
王副县长暗暗叫苦。
“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挖开坟来看一眼。”
这话说得更决绝。
没办法,县里头头们苦着脸又议了两次,只得狠狠心,同意他的要求。安排这次见面之前,副县长把彭细保接到县城,与他谈了一次话。不过后来副县长发现这次谈话完全多余。彭细保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人之事,也忘了余家少爷是谁,只说领导要他见谁他就见谁,甚至有一种兴冲冲的劲头,觉得自己的进城特别体面。他大热天呱嗒呱嗒踏一双套鞋,肩头开了花,头发结成块,浑身有股猪潲味,讲几句话就抹一把呼呼噜噜的鼻涕,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副县长觉得这样也好,免了一点紧张。他让对方洗了个澡,还递给对方一支香烟,不知为何心生一丝酸酸的怜悯,似乎眼下不是带他去见客,差不多是狠心将他推出午门斩首。
副县长拍拍老民兵的肩,领着他来到招待所小楼门前。彭细保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冒出密密汗珠,眼中透出莫名的恐惧。副县长再仔细看,发现他如同蒸熟以后又在冰箱里冷冻多时的肉制品,脸上聚一团青光。
“县长,我,我突然肚子痛……”
“只见一下就完了。”副县长知道眼下并非去刑场。
“痛得当不住了,我实在走不动……”
“活见鬼,到了门口又不去,你要让我失信?你怕我吃了饭没事做,陪着你好耍么?这是政治任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4) 字数:1407
“我给你作揖。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就要回去……”
副县长见他跑,气不打一处来,叫人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简直是把他架进楼门,交给屋内的陌生眼光去发落。有一浪空调机的冷气迎面扑来,使彭细保打了个寒颤。前面有几张横蛮的真皮大沙发,因为式样古怪和庞大,吓得彭细保两腿哆嗦。一片猩红色的大地毯在窗外泼进来的强烈日照下,迸射出耀眼的反光,给屋内所有墙壁和天花板都染上了红光。翻腾的红潮甚至注入了室内所有人的瞳孔,个个都红着眼睛。
根据副县长的安排,今天多了几个陪同人员,包括扮成服务员的便衣警察,以防意外事故。这阵仗也吓坏了彭细保,他看看这边的大个子,看看那边的大个子,双脚已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没法往前走。
“这就是余先生,彭细保,你也坐下……”副县长力图制造出缓和的气氛。
余先生眼睛一亮,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呼的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走上前来把来人端详,平时总是熄灭的雪茄已反常地点燃。
彭细保似乎被提醒了,嘿嘿一笑,缩了缩鼻子:“是余同志吧?好久不见了。你老人家还在农业局……”
显然是认错了人。副县长用手捅一捅他:“余先生这次从香港来……”
彭细保瞪大眼,领悟了这种纠正。“哎呀,到香港去了呀?我晓得,哪有不晓得之理?余同志是在香港农业局工作是不?上次村里要买尿素,我就说要他们去找余同志。余同志是最肯帮忙的人呵……”说着抹了一把鼻涕。
“你说什么呢!余先生是有名的爱国华侨和实业家,这次是回家乡来考察经济发展的。”副县长有点不耐烦,“你看清楚了再说,好不好?”
在他们说话之际,在其他陪同人员倒茶和递毛巾之际,余先生一直没有搭腔,但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红亮,额上的青筋明显地暴突和蠕动,眼中两个锐利的光点发出刀尖在太阳下的那种闪光,差一点就要发出嗞嗞嗞的声音。他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把对方缓缓地从头看到脚,缓缓地又从脚看到头,嗞嗞嗞的目光最后在对方喉结处驻留下来。这当然使副县长一惊:余先生父亲的脑袋,当年想必也是在那个部位与身躯分离的?当年的一件什么利器,也许就是在那里进入的?
余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干笑了一声,突然收笑,又再干笑了一声,有点神志错乱的疯傻模样。他快步移动,甚至有点手忙脚乱,换了一个角度,再换了一个角度,全神贯注打量着对方的颈根,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变得幽静而清澈,波动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似乎他眼下盯着的已不是一条颈根,而是一件心爱的古玩,一朵嫩弱的鲜花,如果目光不慎有失,投注得粗重一点,古玩就会破损,鲜花就会枯萎——而这样的罪过断断乎不可。
这条颈根是如此珍贵,他得让自己多年的思慕从目光中从容泻出,将目标小心翼翼地触抚,一分分地探索。
这种柔软的目光让王副县长不寒而栗。
“余先生,你坐下谈,坐下谈……”副县长有点不知所措。
富翁好像根本没听见。
“余先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都是形势,形势呀。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不也坐过牢吗?我们好多共产党员的家里,不也是妻离子散吗?哎哎,眼下都向前看吧。来,喝茶喝茶。”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5) 字数:1477
余先生似乎从梦中被唤醒,定定神,抹了一下脸,丢掉了雪茄,回到了平时那种持重的神态。他对副县长点点头:“好了,谢谢长官。你守信,我也会守信的。罐头厂的项目我一定参与,但水源品质是件大事,今天我们去河里取个水样吧。”
不待副县长回答,他领先朝门外走去,只是在将要出门的那一瞬,又猛然回头朝彭细保的脸上甩去狠狠的一瞥。
这一瞥刺得彭细保浑身一震。他总算记起眼前是谁了,发出异样的大叫:“余二,你长得如何这样像你爹呵……”
余先生的脚步声已在门外远去,愣住了的陪同人员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一拥而出,把彭细保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余二,当年……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呀……”
十多天后,这位富翁从香港汇来巨款,派来专家,果品罐头厂立即破土动工。小城显得比往日更热闹了,有更多的汽车来来往往,扬起车后的尘浪,供两名疯子一边唱戏文一边投射石头或粪块。有人说,这些疯子现在也能唱香港流行歌了。
1987年5月
西江月
人们以为他是傻子,其实他识得字,会搓绳,能编筐,还收集各种男女旧鞋,大概有鞋业研究兴趣。他只是有点懒,对各种招工告示漠不关心,碰到有人雇他挖沙或者卸煤也只当耳边风,情愿守在街边晒太阳,玩蚂蚁,磨石子,放出一个个哈欠,把自己固定成一处街头风景。
他一双耳朵很灵,薄薄的肉片微微一颤,就能听见远方似有若无的锣鼓或鞭炮,能辨出那是红喜事还是白喜事。他嗖的一下及时现身那里,一身万国装五颜六色大小不齐男女混杂又洋又土,浓浓馊臭还让人们掩鼻而退,呼吸困难,差一点作呕。
“这里没有龙贵,到别的地方找去!”主人知道他经常寻找一个叫龙贵的人。
他翻一白眼,嘴里嘟嘟哝哝。
“客人还没到,你倒抢了个先!”主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搓搓手。
他再挨骂也不报复,甚至不生气,比方并不靠近酒席强讨,更不会突然上桌抢夺,只是远远地坐在树下,一声不吭地吞咽口水,好像是来为酒宴义务站岗。但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哨兵有点煞风景,一旦撞入客人的视野就如无形叮咬,让人心里发毛。万一起风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馊臭徐徐入席,与各种佳肴串味,给各种恭维与祝贺的话增鲜,更会大败客人们的兴致。想到这里,主人只能自认倒霉,盛一碗肉饭前去恭请哨兵撤岗,去柴房或墙角单独进餐。更好心一些的主人不但管饭,还会塞几角钱,让这颗毒气弹早一点乐颠颠离去。
对于他来说,酒宴当然不是天天有。有时候,他爬上小镇附近的山头,竖耳细听好一阵,也没听到远方的锣鼓或鞭炮,只得怏怏地回到街上游荡,收缩一下鼻孔,在这家门口炖墨鱼气味中坐一坐,在那家门口煎豆腐的气味中倚一倚,困了就蜷缩身子睡一觉。他还是不会开口乞讨,不会那样没皮没脸。如果无人施饭,他就会抹抹嘴巴往垃圾站而去,找一点菜根菜叶什么的入口。日子长了,他连活蛤蟆和死老鼠也能吃,有时口吸一条蚯蚓像吸面条;嚼一只蚱蜢如嚼花生。但他从来不生病,有时脸上还有两块鲜鲜红晕。
“哇——哇——”他气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威胁那些把垃圾倒在站外的孩子。
如果发现有人倾倒霉变的香烟、腐烂的瓜果、过期的滋补品,他也必定冲着浪费者再次发飙,再次气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哇——哇——臭屎屎——”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6) 字数:1483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见他支着几颗龅牙,都叫他“龅牙仔”。他的年龄也难以确定,虽然已有抬头纹,但一张脸鲜嫩,嗓音很尖细,薄薄身子好像还没发育完全,看上去是老年与少年的随意凑合。
比较熟悉他的是两个乞丐。一个外号铁拐李,是本地名丐,总是扶一钢管为杖,虽气象凶险,但每次只讨三分钱。你要是给他一分钱,他会坚决拒收。你要是给他一角钱,他追着喊着也要将七分钱找还给你,决不占便宜,决不乱规矩,让人们觉得特别有趣,也更愿意掏出钱来测试他的诚信。另一个外号变形金刚,是个大胡子,操四川口音。其绝活是在车站或码头占据最佳迎客位置,一屁股坐下来,三下五除二,让自己的左腿膝关节脱位,来一个前后倒置,如同下身反接了一只脚,有点惨不忍睹。照他求助纸牌上的说法,东风浩荡,凯歌震天,红旗漫舞,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但建设祖国的无私奉献者们有苦何处说?无钱疗伤之苦可有人知?……他的动人说辞和志愿军、老劳模一类不知真假的身份,每次都为他赚了个盆盈钵满。但只要旅客们散去,他左右看看,咔嚓咔嚓两下,又能使膝关节复位,金刚再次变形,然后夹着纸牌从容回家。
据他们两人说,小花子已来花桥镇三年多,与他们同宿镇西门桥下,平时不怎么言语,也不做什么有伤丐德的坏事,只是喜欢偷偷公家的招牌,曾先后把学校、兽医站、计划生育协会、革命历史教育基地等牌子,偷搬到桥洞里来挂了个琳琅满目。他连镇政府的牌子也敢偷来当床板,说政府干部连垃圾站都管不好,搞得那里臭水横流没法下脚,实在臭屎屎,太臭屎屎,根本不配挂牌子。至于他自己的事,他家里的事,谁都没听他说过,只是听到他常在深夜梦中大喊一个人名:“龙贵”,“龙贵”,“龙贵”……大概就是他常在街面上寻找的那个人。
“这里根本就没有姓龙的。”镇上有些人早对他宣告。
“你那个龙贵么,我认得。他到九江去了,江西九江,知道么?”也曾有人这样打发他。
不知道他去过九江没有,去过人家胡乱说出的湘潭、永州、祁阳、安化、麻阳没有。不过他还是幽灵般地出没于小镇,似乎要死守这一个约会地点,深信他期待的人不可能失约,正在远处一步步朝他走来。龙贵是他什么人?给他许过什么愿呢?或者龙贵只是他梦中一位救苦救难的下凡仙人?……人们不得其解。每逢汽车喇叭或轮船汽笛鸣响,只见他应声而起,呼的一下蹿去车站或码头,在客流中穿插如梭,逢人便急急地掀起几颗龅牙:“有叫龙贵的吗?”……见对方茫然,便进一步唾沫喷飞:“龙马的龙,富贵的贵。”有时还在掌心上写给别人看。
人们总是对他摇头,或是被他油光光的衣衫片子吓住,慌慌地快步跳开,像避开一只硕大的苍蝇。
这些旅客大多是来进香拜佛的。花桥镇是他们上山的必经之地。山上有一禅庙,近年来香火很旺,钟鼓常鸣,轻烟薄雾缭绕林间。穷人和富人都去那里祈福,特别是一些瘸子、瞎子、聋子、瘫子以及各等哎哎哟哟的重病者,不知道听了什么传言,都急着上山求医——据说那里有一位神僧颇得佛力,不用针和药,只是撮土为丸,吐痰为汤,随便在来人脸上摸一摸,或者朝来人屁股拍两掌,就能包治百病。小镇因此越来越热闹了,不光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斋菜馆,还有各种卖鞭炮、香烛、佛经、雕像、供品、碑刻拓片及各种旅游产品的店面。有些非法游贩也出现在此,躲过警察与市场管理人员,偷偷向旅客兜售神僧的指甲、皮屑、胡须乃至干粪便,声称这些秽物均有医疗神效——只是不知他们的货品是真是假。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7) 字数:1529
有一个鞭炮老板姓陈,这一天站在店前东张西望,最后把目光落在龅牙仔身上。“你过来,过来!”
小花子懒懒地看他一眼。
“你是要找龙贵吧?我可以帮你找到。”
龅牙仔眼睛发亮,朝他走近了两步。
“我还骗你不成?龙马的龙,富贵的贵。没错吧?不过,我不能白帮你,你得给我信息费。”
龅牙仔听懂了,撒开两只赤脚就跑,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又回到老板面前,扒开一个旧塑料编织袋,出示里面的各种宝贝:一盏旧台灯,一只旧公文包,一台可以发声的旧收音机,还有一大堆男式和女式的旧皮鞋,轰隆隆的脚臭味扑面而来。
“把这里当废品站呵?要熏死我呵?”老板捂着鼻子后退,“这样吧,你给我一百块钱,要不就给我打五天工。”
龅牙仔沉下脸,提着编织袋就走。不过龙贵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他没走出两步又折回,挠挠头,指着隔壁小店里卖的包子。
老板好笑,“看不出,你小子还会讨价还价?好吧,我就每天加你两个包子,算是你的加班费。”
龅牙仔咬着两个包子,跟着老板走了。事后人们才知道,这一天鞭炮厂有工人嫌工钱少,突然辞工而去,人手忙不过来,陈胖子只好临时拉龅牙仔顶班。老板哪里知道什么龙贵,只是以为小花子好哄,到时候胡编个说法就行。他没料到,五天过去以后,龅牙仔成天追在他屁股后头问:龙贵!龙贵!龙贵!……差一点在他耳朵里磨出茧子,还抢他的帽子。实在混不过去了,老板只好装模作样打了一个电话,回头说:“湖下村是有个龙贵,不过刚生出来,还差三天满月。东门外呢,有条癞皮狗也叫龙贵,大家都这么叫,你可以去找。第三么……”他还没有说完,龅牙仔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发出持久的尖叫,夺过电话机就往地上砸。老板当然早有防备,出手夺回电话机,仗着自己腰圆膀壮还把小花子一身骨头扭得咯咯响。“老子给了你三条信息,没加收你的信息费,就算便宜你了。你还要在这里行武?找死呵?老子一个指头把你捏到门缝里去!”
他把龅牙仔轰出店门:“滚远点,滚远点,要是再让我看见,我就把你吊到井里去凉快凉快!”
老板的大洋狗也及时出阵,冲着龅牙仔一阵大吠。
小花子这才逃之夭夭。
陈老板财大气粗,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搬着肥大屁股随便往哪家一坐,主家就得笑脸相迎,又是敬茶又是敬烟,还得恭敬聆听各种教训。他说你家茶叶不好,你家茶叶就是不好。他说你家儿子太蠢,你家儿子就是太蠢。他说你家里有鸡屎臭,你即使从未养过鸡,即使在家里刚喷过三轮香水,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大家都把他当菩萨他爹供着。不过,陈老板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不顺。比方每天早上开门,他店门前不是有一堆臭屎,就是有几堆五光十色的垃圾,气得他脑袋大。一个“良种猪仔基地”的牌子不知何时挂在他门前,更让他满脸猪肝色,操起一张板凳就砸。但刚砸了这块牌子,两天后门前又冒出一块“烈士陵园”的牌子,比良种猪仔还糟心十倍。他气歪了脸,令手下人把牌子火烧了,在店门前一连放了十挂万子鞭,在门槛上淋了三道公鸡血,还觉得店门前不干净。
陈老板不至于当烈士,不至于住陵园,但事情不能细想呵,一想就大病了一场。他重新出现在邻居面前时,头贴黑膏药,手脚僵硬,哼哼唧唧,还时不时胸闷欲吐。照他的说法,害他的不是别人,肯定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龅牙仔,真恨不得扒了那家伙的皮才好。他这次住医院、拜菩萨总共花了大几千块,算怎么回事?就算抓住了那个小杂种,把他剁成碎片卖上十次,也卖不出这么多钱吧?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8) 字数:1516
“还是老班子说得对,花子惹不得,惹不得的。”陈胖子苦笑着直摇头,从此见了龅牙仔就躲,见了所有的乞丐都心虚气短。据说他后来花一笔钱,买通一个黑工头,把龅牙仔骗到贵州去下井当煤奴。
一个多月以后,一位赶郎猪的老头晚上回家,看见几条狗在水沟边嗅着什么。夜色昏暗,他看不大清楚,只觉得水沟里好像有动静,划燃火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人,面色苍白,嘴唇发黑,一条腿粗肿如桶,身上还有很多酱色的血渍和血痂——这不是龅牙仔吗?腿肿成这样,是不是被毒蛇咬了?
他是如何逃脱黑工头的魔掌,如何从千里以外的煤矿跑了回来,如何又不小心受到毒蛇攻击……没有人知道。他后来出现在街头一个拆走了轮子和机器的中巴车厢壳子里,颤抖在乱草丛中,鼻孔里气若游丝,一连昏迷了几天。一个卖瓜的九婆婆可怜他,每天驼着背送来米汤给他慢慢地喂下,还带来一罐浓浓的茶水,替他洗一洗身上伤口溃烂处的脓血。看见嗡嗡飞绕的蚊蝇,她还点燃了一支蚊烟。
“可怜可怜,你就没有个家么?”九婆婆终于看见他醒了。
小花子两只眼睛里空空洞洞。
“你就没什么亲人了?”
死鱼般的眼睛还是直愣愣向天。
九婆婆撩起衣角擦擦眼睛,从怀里颤颤抖抖掏出一个小酒瓶。“苦命的伢,你活着为哪样呢?你爹妈把你生下来做什么呢?你的苦还没吃够哇?九婆婆今天给你做个主。你把它喝下去。”
小花子眼眸隐约一暗。
“你不要怕。这是快活汤,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一喝下它,身上就不痛了,肚子也不饿了,心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往后就一心一意过好日子。”
龅牙仔嘟哝出一个字:“龙……”
九婆婆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伢呵伢,世界上没有你要找的人。你死了这条心吧。”
“龙……龙……”
“莫说是你那个龙贵,就是菩萨也救不了你呵。”
龅牙仔咬紧牙关,死死堵住瓶口,就是不张嘴。一滴泪水终于出现在他眼角。
“这是为了你好哩,你听话,听话,呵?”老人没法灌,收回小酒瓶,揩去对方的泪滴,哀哀地哭了一场。据知情人后来说,九婆婆那一段是觉得自己气虚和腿重,看来是大限在即,哪一天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担心自己一旦撒手西去,哪一个来给龅牙仔送米汤?如果没有她的米汤,龅牙仔嗷嗷地如何活下去?
九婆婆一失足跌倒下去,确实再也没有起来。大概是感念九婆婆的善德,一些好心人东一碗汤,西一碗粥,把九婆婆的好事做到底,还叫来一位医生,抓了几帖药,竟使龅牙仔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虽然脸部多了一块暗疤,拉扯得表情有几分狰狞;虽然一条腿有些瘸,使他走路时尖尖屁股一撅一撅,但他还是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在街边晒太阳,玩蚂蚁,磨石子,放出一个个哈欠。他还去河边九婆婆的坟前叩了几个头,在那里立了好几块牌子,有“先进幼儿园”、“商品质量信得过单位”以及他曾经拿来垫床的“花桥镇人民政府”。
经过一个多月的贵州行,他甚至更长本事了,伸出的指头不怕火烧,铁硬的脑袋扛得住棒打,还学会了吃土——随手捡起一块黄泥或黑泥,嚼巴嚼巴就能往下咽,令围观的小孩们十分好奇。有一次他没找到合适的泥巴,甚至还吃起了沥青和煤渣,嚼出了杏仁或蚕豆的声响。一位过路的电视台记者发现了这一点,想拍个奇人花絮之类的节目,曾给他三十块钱,想让他在镜头前表演吃土,只因他哇哇怒吼,捡起一个石头相威胁,才遗憾地作罢。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9) 字数:1657
铁拐李想当他的经纪人,追着对记者说:“加一点,给两百,给两百他就吃土。”
他在记者那里点了钱,回转身来,却发现龅牙仔不见了。
这一天,又一批外地旅客来到了小镇,停车区里大车小车很是热闹,到处是人头攒动和大呼小叫。有一中年鬈发男子戴着太阳镜,走出一辆白色轿车,刚好被龅牙仔远远地看见。“你认不认识龙贵?”瘸子扶着竹杖照例上前搭一腔。“龙马的龙,富贵的贵。”
对方正在锁后盖箱,随口回了一句:“我就是,什么事?”
好一阵没有声音。
还是好一阵没有声音。
事情似乎已经完了。对方回过头来,显然看见了龅牙仔呆若木鸡,脸色发白,全身颤抖,还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差不多就是一个将要虚脱的病人。对方肯定以为自己倒霉,碰上了疯子,赶忙跳开一步,朝车那边的两个女人挥挥手,朝山上快步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
龅牙仔终于发出呜呜呜的哭声,或者是笑声,追上去问:“你……你……真的是龙贵?”
“一边去!我不认识你。”
“你肯定认识我姐。”
“我要喊警察啦。”
“你不就是在黄沙桥的人?……”
“你……”
“你不就是龙天祥他二弟?”
对方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全身僵住,忍不住将小花子上下打量。“你是……”他没说下去,只是乘人不备撒腿就跑,差一点撞翻身边的一个老头。但这已经足够,足以让龅牙仔完成认证并锁定目标。他大叫一声,旋起一阵风,叭叭叭两脚翻飞追了上去。后来有目击者说,那一刻他根本不像个瘸子,只见一道黑光闪过,飞向天空的竹杖还未落地,他已突然放大,像一只巨大蜘蛛缠住了前面的背影。
两个女人发出尖叫,吓得周围的人毛发倒竖引颈张望。他们终于看见两个黑影在河边的西门桥上扭成一团,像是拥抱,又像是厮打。他们来不及打听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那里一声声大叫震天。“龙贵!”“龙贵!”“龙贵——”这叫声像是欢呼,又像是叫骂,怎么也让人听不明白。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直到两个时分时合的黑影在桥上一晃,翻过栏杆,双双掉入河里,激起沉闷的扑通一声,他们这才大致明白,刚才不是拥抱,也没有欢呼。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杀人啦——”
“救命啦——”
两个警察终于从派出所那边赶过来。
他们来到西门桥,朝桥下看了看,只见水面一圈圈波纹渐息,没有什么东西冒出水面。他们见河边有几条船,忙上前交涉,请船老板把船划到刚才溅起水波处,用船篙探入水中搜索。但他们来来回回戳了好几轮,没有戳到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警察从中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大概是水性比较好的,要他们下水帮着寻找。加上哭哭啼啼的两个女人当场拍出一叠钱,那几个后生就脱了衣服,在腰间系上安全绳,一个接一个跳下水去。不过,直到入夜,直到东门那边升起一轮月亮,他们在水下捞出两只皮鞋,一只铁油桶,一个摩托车头盔,一头半腐的死猪,还有一张糊满泥巴的渔网,就是没有找到人。只有一只出水的男式皮鞋,由两位哆哆嗦嗦的女人辨认,是当事人的,由警察提到派出所去了。
“龙贵——”
“龙贵——”
“龙总,你在哪里呵——”
夜色降临,西垂的一轮明月下,苍茫远山垫在树林剪影的后面,河面上飘摇着一把闪闪烁烁的光斑。两个女人在河边一直哭喊到深夜,在码头的石阶上拍出更多钱,还有当场解下的金戒指、金项链以及金耳环,算是对救人有功者的重重悬赏。更多的船出动了,搅出了更多月光。更多的小镇居民聚集在河边交头接耳,惊得两岸狗吠声久久不息。一些手电筒、灯笼以及火把闪烁不定,沿着河岸向下游摇曳而去,
第三部分 故人(外一篇)(10) 字数:1389
龙贵的尸体三天以后才浮出水面,漂到下游的一片芦苇边。据说他已全身浮肿,肚子膨大如鼓,虽然四肢还在,但鼻子没有了,耳朵没有了,上下嘴唇也没有了,整个脸盘似乎被木匠刨子刨去一层,刨去了毛边和棱角,只剩下一团圆乎乎血糊糊的肉瓤,暴露出多处白骨。法医从他脸上发现好几道深深肉沟,相信那是牙齿啃刨的痕迹。至于龅牙仔,当然也没活下来,据说他满嘴肉泥,身上至少有四处骨折。
这真是一桩离奇而惨烈的命案。
因为没找到身份证,也没法给中年男客恢复容貌,加上两个涉案女人失约,未去派出所留下笔录,驾着白色轿车不知去向,警察手里的破案线索实在有限。他们不知道死者是什么人。从龅牙仔寻找龙贵这一点看,他并不认识后者,与后者应无直接的过节,那么他是为谁张开利嘴?为他父亲?母亲?姐妹?兄弟?师友或者乡亲?同样令人迷惑的是,这食肉之恨何来?是关乎钱财?关乎性命?关乎情爱或尊荣?……警察遍访小镇居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九婆婆的儿子说,他听龅牙仔昏睡时骂人,好像是骂自己没有用,但那是操一种奇怪方言,他没怎么听懂。铁拐李说,他发现龅牙仔每年六月初到河边烧纸,祭悼什么人,但不知与案情是否有关。
上级公安机关也派人来查过,只查出那个叫龙贵的身家不菲,是山上禅庙的大施主,至少有过三笔数目不小的捐赠记录。
事情到此,看来也只能不了了之。警察叫来几个农民,把两具尸体埋葬在西门桥外。
街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山上的香烛气息和钟鼓声响不时飘下来,流散在墙基或者檐角,流散在外地旅客的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之际。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街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也是在找人,逢人便问:“你是不是王海?”如见对方迟疑,又急急地解释:“龙王的王,海洋的海。”甚至还要在掌心中写出字来给你看。
更严重的情况是,不久后街上又冒出两个陌生面孔。一个是黑脸大汉,见人就问:“你认识周华剑么?”另一个是戴眼镜的妇人,见人就问:“你知道李子明住在哪里?”
街上闲人们一听这话就心惊,好像自己就姓周或者姓李,凉气从背脊一直升到后脑,纷纷作鸟兽散,包括赶快揪回自家的孩子,哗啦啦拉下铁闸店门,让寻人者不免有些诧异。
他们都面带微笑,甚至衣冠楚楚,不像是刺客。说不定他们只是来寻找情人或恩人的?或者是拾金不昧来寻找失主的?或者是受台湾熟人之托来寻找什么故旧?
他们四处探头探脑东游西荡的时候,街上寂静了许多。
据闲人们说,这个小镇的居民后来都习惯于晚开门和早关门,习惯于养看家烈犬,而且多了一些流行口白。人们见到做了恶事的人就忍不住诅咒:“等着吧,总有人要长龅牙齿的。”或者是:“就算老天没长眼,他也不一定过得了西门桥。”喜欢恶作剧的人还曾这样吓唬朋友:“不得了,今天街上有个眼生的人到处打听你哩。”直到有一次,一个被吓唬的人当场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差一点猝死,大家才知道这种玩笑不能乱开,往后的口舌才谨慎了许多。
2007年9月
◇前者最初发表于1987年《钟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后者最初发表于2008年《中国西部文学》杂志。
第三部分 鼻血(1) 字数:1707
马坪寨,错错落落的一片木楼房,夹着一座青砖楼,老远就能看见。砖楼的梯形封火墙檐角高翘,一角叠着一角,一级落下一级。檐草居然已粗大如树,当然是吸吮了漫长岁月的结果,若出现在夜里,将冷不防给路人一种黑森森的狰狞感。苔藓从墙基蔓延开来,蓬蓬勃勃泼染于墙,眼看就要把砖楼完全包藏。
老屋空了多年,囤积着一屋发霉的气味。但不时有人跨进门槛,把一角角黑暗认真地盯上几眼,似乎努力地要看出个什么究竟。他们是过路歇脚的农夫,叽叽喳喳的少女,或一些坐汽车远道而来的读书人。读书人喜欢负手闲步,把门口两尊石头狮子拍拍打打,把蛀眼密集的大木柱抚摸抚摸,更喜欢在厅堂里一张女士玉照前整顿神色,交头接耳一番。
女子的大照片陈旧灰黄了。年龄说不准。衣着在今天看来不算十分洋式:一件短袖旗袍把胸脯小心裹住,却把颈脖大面积裸露出来,交给公共目光去七叮八咬。
本寨人都知道,这里原住着一个大户,姓杨,是个大药商,家有两位千金。姐姐在九州外国行医,照片中的这位则是妹妹,曾是著名演员,用本地人的话来说,在上海“唱电影戏”唱得大红大紫,想必在大码头上赚了不少银洋。如此而已。本寨人不知城里的读书人为何这样惦记一位戏子,一趟趟来查看老屋。有什么可看呢?有曹跛子耍蛇那样好看么?有湖北班子的大变活人那样好看么?
他们把外地统称“开边”,似乎唯马坪寨才是中央,只有身处中央的人才活得最有道理。而“开边”人总是有些古怪的。
待外地人走了,本寨人进去捡个烟盒子,捡个汽水瓶子,看能不能废物利用。有时他们也把招引远客的大照片评议一番。
“乖致得婊子样的。”
“乖致什么?嘴巴好大,丑死了。”
“奶子它它的,养五个娃崽不碍事。”
“色是祸呢,没听说过吗?红颜薄命。”
“莫搞下的。人家是人民代表,毛主席都请她到北京去坐皮椅子。我舅舅说过,那皮椅子一坐下去就塌两尺,你脔心都到了口里。”
“死猪仔,你坐了我的斗笠。”
众人意见各别,有一点共识却坚定不移,即这号洋式女子担不得粪桶,铡不得猪草,只能摆看,切切不可做娘子的。至于电影戏,他们也觉得不以为然。县里的班子来挂白布放过两次电影戏,既无锣鼓也无唱腔,不论生旦净丑,只是讲讲白话,才端上碗就吃完了,才上床睡觉就天亮了,快得实在没有道理。当时村长看见银幕上又打仗又开荒硬有几百号人,忙煮了两锅面条办招待,后来电灯一黑,千军万马不知去了哪里,场上只剩下两个放片子的伙计——他娘的电影电影,就是这样骗人的呵?
杨家二小姐不过是唱唱这种没腔没板的骗人戏,一没当上县长太太,二没在城里开铺子,马坪寨乡亲觉得这事并不怎么光彩——尽管她还算仁义,给乡政府捐过一台水泵。
乡长严禁马坪寨人破坏老屋,也不许用它来囤粮谷或关牛羊。有一次,三老倌拆了一根檩子去修水车,乡长知道后立刻瞪眼开骂:“胡闹!你晓得人家是什么人?毁了人家的家产你有几个脑袋去赔?就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你搞破坏呵?”
众人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觉得乡长的眼瞪得极有道理。
这一年,坡上的竹子全开了花;挖山时又挖断一条碗口粗的冬眠蛇,各户都剁去一截煮着吃了;有人还更下作,在水井边上屙下一堆臭粪,沤出了一窝蛆。总之,这世道有些不正经了。城里的一些青年学生跑到马坪寨来贴大字报,喊口号,打石头狮子,开批判大会,撕下杨家二小姐的大照片,四下里瞪眼睛恶狠狠一番。据他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臭妖婆也被都市里的革命人民揪出来了。哪是什么革命艺术家呢?她不过是个臭妖婆罢了,大破鞋罢了,美国女特务罢了,不但大搞反革命活动,还同好多男人不干不净——妖婆子有勾魂术哇,勾的都是大人物。你看看,你想想,有这样的祸水,中国还能不亡党亡国么?有朝一日美国和日本的飞机还能不来丢炸弹么?……这些话,说得马坪寨人面色惨白。
第三部分 鼻血(2) 字数:1558
到岁末时分,马坪寨的返销救济粮没有发下来,大概是杨家妖精婆反了革命,乡亲们也跟着受连累。众人便气愤,尤其是男人们,纷纷诅咒那勾魂的淫妇。
某位妇女被柴烟呛了一口,不免火冒三丈:“勾魂也是本事,你要曹跛子的妹子去勾勾看,勾猴!”
几位女子立即附和:“勾猴!”
妇女又说:“哪个叫你们男人浑身骨头轻?勾了魂,活该!”
几位女子再次附和:“活该!”
旁人便默然。
关于杨家二小姐的消息从此绝迹。她或许死了,或许坐了大牢,大家对此都吞吞吐吐。马坪寨青砖老屋的阶基已被荒草淹没,再无什么人来探访。
不知什么时候,邻居开始悄悄议论,说半夜时分常听到空楼里有人咳嗽,还有清清楚楚的脚步声和泼水声,想必是老宅子不干净,闹鬼。这一说,男人们胆子再大,也不敢用老屋来码柴和囤石灰,白天也躲它远远的。有时候母鸡跑到那里去了,或许生了野蛋,男人们也不敢去寻找清查。
这一年,公社机关的干部又多了一两桌人,加上有几个单身汉要结婚,房间显得十分紧缺。公社干部看中了马坪寨这栋砖楼,又觉得有责任打破闹鬼的迷信。黄秘书来看过几次,说根本没听到什么脚步声和泼水声么,只有几只老鼠么,看把你们吓成了这样。乡亲们不相信黄秘书,说你们吃国家粮的福气大,八字硬,阳气足,火焰高,自然是看不到鬼的,哪能与我们农夫子比?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一个奉命搬进空楼的是伙夫,一个叫熊知仁的后生,众人都叫他知知。他挑着铺盖卷来到老屋前,被前面一团黑影吓了一跳。他挺长脖子,眯缝眼睛,透过又破又旧的两块小眼镜片,把前面的黑影警觉地辨认了一番,发现是棵普普通通的樟树,方定下心来。
他的小眯眼自然是被灶火柴烟熏坏的,很多东西看不真切,以至他迈进大门时,差点又被门槛绊了一跤。他晃晃地站稳脚跟,收收鼻孔。
“香!”
天井里只有鸟粪和腐草的酸臭,左边厢房里有两个木匠忙着破木下料,松木味也不能说是香。
黄秘书说:“你放下东西,去下湾村喊四个泥匠来。”
“香!”他依然专注地收缩鼻孔。
“什么香?”
“牙膏香。”
“哪来的牙膏?”
“真真是香。”
“鬼打蒙了,快去喊泥匠吧。”
“贼养的,我鼻子明明……”知知觉得自己的鼻子是有点不堪信任,咕咕哝哝去下湾村请泥匠。
下午,他清扫着老屋,扫走几堆落叶和鸟粪,又嗅到了那股似有似无莫可名状的香味,不觉有些奇怪。那香味到底从哪里流出来的?或者——到底有没有那股香味?他四处查找,挺长脖子,对楼宅的各个局部投去警觉目光。一砖一石都放大了,清晰了,凸现了,柱子在移动,墙壁在旋转,头顶的大瓦盖也波动翻涌起来,似乎有了某种活气,暴露出某些意思。他在天井一角捡了个破灯盏座子,觉得分明有个人,曾经在这盏灯下等人,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默默地流泪。他看到后院荒草掩盖着的一条石板小径,觉得分明有个人,曾经在这里跑来跑去捉蝴蝶,笑声碎碎地装满一院子,还有汗津津的肩胛在枣树干上倚靠。他又发现一口废荷塘,全盛着干泥,长满茅草,有个癞蛤蟆跳了一下就不动了,胸有成竹地盯着他。他猜想当年这里定有一湾碧水,半池莲荷,映着蓝的天白的云,映出塘边一件红衣衫,跳动得像一团火。塘边有块石板特别平滑,差不多是一面墨色大镜,那当然是一双柔嫩的赤脚,曾经反复在这里踩踏,才有今天细腻柔软的石面。
第三部分 鼻血(3) 字数:1369
他像一条狗,继续找着,嗅着。他来到楼上,看见许多碎瓦片。他还在板壁上发现了一个墨写的“羊”字,在一道壁缝中发现了丝线球和钢笔帽,在一个窗台上发现两道刀砍的痕迹,一个缺了腿的铸铁香炉。这一切过于琐屑零散,没有什么含义,但似乎也能串起来,串出一个关于某人的故事。知知是一条能嗅出故事的狗,甚至明白了这个故事的许多细节,连很久以前的一个眼波,一声病中的呻吟,他也能用鼻子在尘封的砖瓦梁桷中细细挑剔和挖掘出来。
他很有信心地走进一间杂屋,与蛛网和蚊虫大战,在成堆的松子里果然又有新收获。有一个玻璃镜片,不知曾照过什么样的容颜。还有一根泥垢包裹的银簪子,在掌心里一擦,便闪出一道诱惑的银光。
“乱丢乱丢,不就在这里么?”
他自言自语,带着一种埋怨的口气。话一落音自己也奇怪,他埋怨谁?为什么事埋怨?其实他至今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楼宅曾经住有一个大户,家中有男有女,如此而已。但他又很有把握,似乎认定曾有一个女子经常在这里敲核桃壳,经常在这里绣花和画画,经常与母亲斗嘴抬杠。她的牙齿还老出血,尤其是刷牙的时候,一吐便是一口红水,这是不会错的——他这种把握简直无根无由,一冒出来后却顽固透顶赶也赶不走,十分奇怪。
伙房里有人叫他。他挑着一担草往柴房走去。他走过曾经有人走过的楼梯,穿过曾经有人穿过的厅堂,跨过曾经有人跨过的门槛,听到长长一声娇滴滴的“嗯——啦”,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听,发现刚才不是人声,只是一扇木门旋出的声音。
接下来,他听到柴房内有人泼水,进门一看,却未见到人影,但地上和柴捆上真真切切有些水渍,还透出女人的发香,好像刚才确实有人在这里洗过头发。怪了,今天这里只来了泥匠和木匠,决不可能有女人。而且谁也不会如此混蛋,往柴房里泼水吧?
回头想想,刚才的“嗯——啦”到底是人声还是关门的声音?
“鬼!”——
一担草丢在地上,他须发倒竖,扭头就跑。“有鬼呵——”
乡下闹鬼的事很多。供上豆腐、雄鸡、糍粑,请法师来偷偷念一通咒语,就算驱鬼辟邪了。熊知仁瞒着黄秘书,请寨子里的四伯爷做了一场法事,又睡了一天一晚,出了身透汗,自觉是好些了。收收鼻孔,至少是不再有香气。
这一段时间,公社干部陆续入住空楼,食堂里越来越忙。不过知知不用去砍柴,也不用买柴。村村寨寨都在闹革命,打烂了很多泥木菩萨,清剿了很多报刊图书,物理化学小说散文什么的,乱七八糟堆在灶口,都可以当柴烧,用来煮人食也熬猪食。知知有点怕菩萨,不知烧菩萨会不会遭到报应,但想到自己只是奉令行事,干部要他下毒手,神灵未必怪罪到他的头上吧?劈着烧着,他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一刀劈下菩萨的大耳朵,又一刀剁掉菩萨的肥脚板,对各路神仙大开杀戒。
他在废纸堆中发现一张大纸,不知是什么纸,反正纸面很光滑,很坚硬,指头一弹便有嘣嘣脆响。他凑上前一瞅,发现是张大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似有几分眼熟。他突然想到,这不是小杨子,老杨家的二姑娘么?以前他也听说过小杨子的故事,只是他想象中的大小姐,嘴巴没这般宽大,头发没这般卷曲。
第三部分 鼻血(4) 字数:1403
美人,美人呵。可惜,好端端的照片已经撕破,截掉了大小姐的一只胳膊。他在纸堆中翻来找去,好容易找到那条断臂。
他想了想,把照片带回自己的住房,贴在米桶上方的墙上。那里已经贴了两张治虫防虫的宣传图,现在再加一个女人,屋里显得更加明亮。他眨眨眼,觉得照片上的人也冲着他眨眨眼。他转过身去,觉得照片上的人也乘机东张西望,只是你再看到她的时候,她也迅速恢复原样,直愣愣地盯着你。这妖精,看人怎么看得这样深呢?看得这样呆呢?无论你躲在哪个角落,不论你在干什么,她都死死地盯住你,像有什么话要说。怪了,她对知知有什么可说?他虽说是她的同乡,但从不认识她,成天只知道劈柴、烧火、刷锅、挑水,那两个大水桶,压得他腿杆子上青筋直暴,一球球地扭成了结。伙房里还老是丢失东西,昨天留给公社书记的一碗豆腐,不知被谁偷去吃了,害得他被书记臭骂了一通。
他发现杨家小姐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吓了一跳,忙取下镜片擦了擦,戴上鼻梁再去瞅,发现那双漂亮眼睛里又没有什么了。
但他坚信,杨家小姐刚才的的确确哭了,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想到这里,他慌慌出门在伙房、厕所、菜地乱窜了一阵,反身来到照片前,声音直哆嗦:“你哭什么?”
杨家小姐依然一动不动。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对方仍然沉默。他现在似乎看得更清楚,那眼里确实有泪光。想必是痛?是有病?是有什么伤心事吧?知知把她的脸蛋摸了摸,找来几颗饭粒,把照片的另一块粘接上去,把胳膊还给了女人。借着窗外一抹霞光看去,杨家小姐脸上似乎泛起一抹红润,嘴角也有一丝感激的微笑。
天色渐晚,窗纸被风吹得叭叭响。知知怕杨家小姐受寒,便在照片上方钉两口竹钉,挂上一件棉衣,这样可给照片增加一些温暖。到后半夜,他索性把照片从墙上揭下来,压到了自己的枕头之下。
这以后,旁人都觉得这个眯子有些异样。他干活特别卖力,还特别高兴,挑着一大担水上路,有时还扯开鸭公嗓,把不成调的山歌吼上两三句。他开始变得勤于洗衣、洗澡、洗手,手背上那张黑膜不知何时已经揭走,衣上的补丁也整整齐齐。到他房里去看看,床下不再有那些乱糟糟的草须了,置放着大小腌坛的屋角也不再有蛛网。他的桌上甚至还出现过鲜花,出现过肥皂盒和小圆镜。“熊大相公也摩登了,恐怕也想收亲呵?哈哈哈!”黄秘书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知知似乎没听见,仍然捉针捉线地补衣,赤裸的背脊弯曲如弓,脊骨一节节清楚地挺突可见。
黄秘书常到伙房里来转游,有时要炖牛肉,有时要煮面条,有时要取点酱油。他来一次,油罐里的猪油或茶油就要浅去一截。知知很讨厌这只油老鼠,找公社会计和公社书记嘀咕过两次,黄秘书就对他脸色很不好看。这一天,趁知知不在房里,黄秘书大概是来找厨柜钥匙,在桌上床上翻了一阵,竟翻出了草席下的大照片。嘿,这不是那只大破鞋么?不是那个美国女特务么?
黄秘书当时就大叫起来。
正巧碰上春耕在即,公社照例要召开大会,以阶级斗争促进农业生产。一批地主富农被押到台上低头认罪,知知也被挂上了木牌,与地主富农为伍了。小杨子照片成了他抗拒革命思想堕落的铁证,被涂上红叉,倒贴在木牌上。
第三部分 鼻血(5) 字数:1423
“熊知仁,你那天蒸饭不记得放水,蒸出几十斤锅巴没法吃,是不是贼养的故意浪费人民的粮食?”
“熊知仁,你炒的白菜里有蛆,把我们革命干部当猪婆喂呵?”
“你三天两头就剃头洗澡,一个癞蛤蟆还想当相公,是不是忘了本?”
“你房里没有毛主席的像,只有女特务的像,什么意思?”
“你还流氓,把那妖精片子藏在被窝里!”
……
干部们展开了揭发批判,没顾得上几个小后生躲在人群里哧哧暗笑,还有一些女人很不自在地你揪我一把,我捶你一拳。
知知钩着脑袋一直没吭声。忽然,一注红血从他鼻孔里流了出来,叭嗒叭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用手抓了一把,手掌顷刻间就血淋淋了。用袖子揩了一把,整个袖口也立刻血糊糊了。有位干部愣了一下,端来半碗冷水,往他脑门和后颈拍了几把,但他的鼻血还是一股股往外涌,染红了胸襟,染红了鞋袜。干部推他下台去,他硬着颈根不肯走,一摆头,鼻孔里一个血泡爆炸,在身旁一位老地主的脸上溅下几颗血星。他的血开始很浓,是黑红色,流着流着变淡,掺了水一样,成了浅红色。不知是谁递来一团棉花,塞住他的鼻孔,但红血很快浸透棉花,继续向外奔涌,弄得批斗台上的桌子、板凳、茶杯、话筒、标语牌全都血迹斑斑。随着会场秩序的混乱,他的鼻血越流越快,简直是向外喷射。一条老狗从他胁下蹿过去,不小心被喷出一个红艳艳的狗头,汪地惨叫一声,向台下蹿去。一只白母鸡也被喷成了红母鸡,扑打着翅膀飞到树上,于是树叶也被染红了大片。地上的血水集厚了,涨高了,开始蠕动,裹着沙粒和落叶向低处扭摆而去。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立刻又带出几个血脚印,让人不能不想到杀人现场。
知知自己也被这景象惊呆了,吓慌了,开始捂着鼻子哇哇大叫地乱跑,血雨就随着他四处飞洒,满地狂溅,简直是一台指向哪里就红到哪里的高压喷漆枪——在场人谁都不敢相信,这个瘦精精的孤儿,竟有那么多血来染红马坪寨。
多年以后,据说杨家二小姐平了反,仍然是著名演员和革命艺术家,还上了电视和画报。那天乡政府周会计脸上像抹了一层油光,夹一册画报从县里开会回来,干部们都尾随而去争相观看。熊知仁搓搓手,想起了什么,也跟了上去。周会计正眉开眼笑,回头看见他便挥挥手:“开干部会,你来干什么?去去去!”
知知怏怏地回到家里继续磨豆腐,看白色的豆汁一汪汪流下来,不觉发了呆。
此时他已经早离开了政府机关的食堂,回到寨子里,开了个路边小饭店。饭店生意还不错,尤其是馒头卖得好,猪血豆腐更有名气。知知不记仇,当年的公社干部来了,他给老熟人的碗里多抓点葱花姜末,汤勺子往鼎锅里舀猪血豆腐,也总是搅得深一些。听说乡政府要黄秘书退休回乡,退休费却只有每月两百元,他还推了推那架断了腿的眼镜,肃然正色地说:“只两百块钱就打发了?这样对待老同志,不平民愤的!”
有一天,从乡政府方向来了两个“开边人”,说的京腔不容易听懂。一位老妇人身着无袖旗袍,有细嫩白净的脸皮,但下眼皮松弛垂落,叠出了肥厚的两个眼袋。大概腿不灵便了,她坐在轮椅上,但还是描眉画眼,香气扑扑,抹了淡淡的口红,戴一圈金光闪闪的项链,显得很有些身份。推着轮椅的另一位女人约摸五十来岁,挎一个小皮包,对老妇一口一声“阿姨”。
第三部分 鼻血(6) 字数:1770
两人看了杨家老屋,看了水电站和学校,回头把知知的小饭店也很有兴趣地打量。老妇人似乎是在说,她小时候最爱吃这种猪血豆腐。
知知眯缝着眼辨认来客:“来两碗?”
老妇人望了他一眼,眼中透出惊异,是一种看见熟人时的表情。“这位乡亲,是不是姓彭呵?”
“不是,我姓熊。”
“我们见过面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肯定见过的。这几年我经常到县里去进货……”
“对不起,我们不住在县里,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老妇又低头自语,“哎哟,你看我这个脑子。”
不知是谁在旁边插了一嘴:“知仁大哥,她就是马坪寨的小杨子呢。”
小饭店里的几张面孔都转了过来,熊知仁更是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当年照片中的女人,竟躺在轮椅里,浓妆艳抹,皮泡眼肿,像一条香喷喷的五彩大金鱼。这就是小杨子么?就是以前大照片上的女子?不会吧?他搓搓手,有点手足无措。
周围人头攒动,议论着轮椅和项链。大概被那张老脸弄得有点扫兴,也没看到人们预料中的小轿车,几位后生子立刻大不以为然。不知是谁对谁在说:“县酒厂的酒糟好得很,你要的话就赶早去。”
“来两碗吧,不要钱的,你们尝尝。”知知终于想了可以做的事情。
他注意到小杨子伸过来的手臂,又肥又白,靠肩胛的地方,有一条两寸多长的疤痕——正是当年照片撕裂的地方。他胸口一紧,感到吐不过气来。
“大婶,你……这只手受过伤?”
“唉,也记不清了。”对方笑了笑,眉梢优雅地向上一挑,“那些年,受林彪和‘四人帮’的迫害,身上的伤哪止这一处呵?腰上和背上还有内伤哩。”
“阿姨,你要不要一点?”陪着她的中年妇人似乎吃不下,把猪血块往她碗里转让。
“兰兰,我够了。”老妇人嚼了一小片,嘴唇舔了舔汤,也把碗放下。“同志,味道还可以,只是有点不卫生,你这些碗都没有蒸过吧?没用过洗涤剂吧?我一看你这锅灶,这碗筷,哎哎,想吃也吃不下。”
知知慌慌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又说:“你们农民同志,现在可以劳动致富了,形势很好呵。不过,还要注意提高社会主义觉一
妈妈说,父亲理发去了。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气很热,夏天还晾在金光灼灼的窗户上。我想象那天父亲照例把衣领整理得十分逻辑与理性,十分合乎社会公德,与守门人谈了几句关于修理自来水管的话,然后踏着地上老槐树的白色花瓣,从容地朝着阳光迎面闯过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寻人的申报,但一连数天没给任何消息。妈妈便自己去寻找,搜寻一切不怀好意的地方,比方铁轨或水井。我想象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的挂着漂亮的耳环,有的嘴里镶了金牙,有的脸上凝固某种对邻居或亲人的愤愤不已,但他们都很陌生,不是妈妈搜寻的目标。那是一个人口突然减少的季节,不是因为战争,也没有瘟疫,而是一场政治风暴袭来——而这场风暴将来终究会被遗忘或者误忆。
人们兴高采烈地竞相揭发和游行,连我也同样处于激动和亢奋之中,以至我父亲去理发的那一天,我居然不在家,一连数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学生的免费旅行,到处观看大字报和标语。
看见母亲每天傍晚怏怏地空手归来,父亲单位上好些面孔总浮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其实,他们在我父亲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遗书,遗书说他有罪,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说他希望家属子女都与他决裂,永远忠于革命等等。他死到临头还那样语词简洁语法严谨标点准确。但那样一张纸,哄得过那些经常做体操又经常吃补药的同事吗?那些我一直称为伯伯阿姨的面孔,都满脸深刻、机警、大智大慧,竞相把每一声咳嗽都制作得底气十足老沉练达和意味无穷。他们轮番来启发我们全家:你父亲的哲学课和语法课都讲得很好,这样个聪明人怎么会自杀呢?怎么可能自杀呢?不不不,你们得仔细想一想,再想一想,他不可能到什么朋友那里去了吗?比方说,在美国或者台湾是不是有朋友?……
第三部分 鼻血(7) 字数:1604
这样启发的时候,伯伯们和阿姨们总是对我和善地微笑,期待着我热泪盈眶,然后勇敢坦白与父亲的合谋。
妈妈惊恐地叫起来:“不会的,他只拿走了四毛钱,他绝不可能叛党叛国……”
“为什么总没找到尸体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他难道蒸发了不成?”
他们一针见血。
尸体便成为了一个问题。没有它,悬案就没有结论,我们就摆脱不了同案合谋的嫌疑,就得永远被警觉的目光照顾,就一天也少不了听那些令我们心虚气短的咳嗽。从门外那些脸色看来,很多人们在摩拳擦掌地等待,看吧,好戏还在后头,真相总要大白,事实一定胜于雄辩。这使我们突然明白:对于我们来说,父亲活着不会比死去更好。
妈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急得太阳穴深深地坍塌下去,哭泣时一丝丝晶亮的鼻涕被揪甩出来。“人又不是一根针。一根针也可以找到了。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你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也得留个影子吧?”
她诅咒父亲:“你好蠢,好蠢呀。你要死,就干干脆脆去死,明明白白地死呵。儿女都小,你不要糟践他们呀,不要拖累他们呀。这院子里有井,家里有电线,街上有汽车,药店里有安眠药,哪里不能死呢?……”
我也在偷偷思忖:父亲可千万别还活着呵——虽然这种闪念使我深深惊恐,自觉大逆不道而且残忍。
妈妈的哭泣没有使门外的面孔们释疑。他们仍然沉着地看报纸和熬药,沉着地扫地和洗衣,乘凉时把蚊虫拍打得叭叭响,且看这妇人如何再表演下去。在我听来,那夜里此起彼落的叭叭叭,似乎是欢呼新生活开始的从容鼓掌。
妈妈开始了一个更为宏大的寻找计划。她拉上姑姑,每天早晨带上干粮和水,带上遮阳的草帽和蒲扇,两人手挽着手坚定出发。我在家里做饭,等待她们回来。在我几乎绝望以后的那一天,妈妈静静地出现在门口,头一昂,眼里闪耀异样的光辉。左邻右舍也闻风拥入我家,挤得椅子吱吱嘎嘎移动。“找到了么?”“找到了么?”……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妈。她头一扭,根本不理睬这些家伙。姑姑则小心地说,她们在湘江下游十几公里处的地方,访到了一位农妇。农妇说一个多月前岸边曾漂来一具男尸。妈妈与姑姑随着农妇的引导,找到了河滩上一个临时坟堆。一时找不到工具,两人就用手指去抠。不过几分钟,妈妈就抠到了泥土下一个她所熟悉的衣角,还抠到了一张满是泥巴的嘴——我想象,那个男人曾恨恨地把这个世界咬了一口?
“怎么断定就是他呢?”一位阿姨不甘心没有来自美国或台湾的电报。
母亲神色激动地宣布,断什么定?有他的鞋子,有合得上的时间,有当地派出所拍下的照片,还有他的羊毛背心……还有什么屁放吗?他死了!死了!
妈妈的鞋子糊满黄尘,成了个泥壳,右边一只鞋已前头开花,露出了大指头。她用胜利者的眼光扫视那些面孔,看他们如何躲躲闪闪地表示信任,表示理解,表示迟到的同情,看他们等候多时之后沮丧而乏味的支支吾吾。妈妈赢了。
大姐哭起来了。
大哥哭起来了。
妈妈也哭了。我们全家有了理直气壮哭泣的权利。我们哭得如释重负安心落意乃至有些兴高采烈——哭声是确证父亲已经死亡的凯旋与庆祝。
但父亲永远不再有了。他消失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这就是说,我们吃早饭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吃完饭洗碗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洗完碗喝茶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边喝茶边谈论天气或谈论邻居或谈论政治的时候,他不再有了。我们上厕所或去浴室的时候,他不再有了。在我们的一切时刻,他不再有了。
第三部分 鼻血(8) 字数:1584

父亲是否真正死了,其实我总是疑惑。
他不再有了,不再在我面前语法严谨地阐述党报社论以及谴责自己的过错,但他就不可能在别的一扇窗子后凝望?或在远方的一条街道上行走吗?不在并不一定是消失。以前他出去讲课,开会,下乡支农,都不在我面前,没有什么奇怪。“不在”为什么就必定是“死去”?一九八八年,我乘船渡海迁居海南岛的时候,一九九一年我乘机飞离国门看窗外大地刷刷刷滑落的时候,还在困惑于这个问题。似乎我在轮船和飞机指向的前方,还可以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和慌乱,当时我应该跟着母亲和姑姑去河滩上迁坟。那样我可以找到更多的根据,证明陌生河滩上的陌生死者,并非我父亲。
派出所提供的照片,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肉球,光滑闪亮,膨大松泡,除了眼角一条皱纹有点让我眼熟,那肉球与父亲面容并无太多相似,很有假冒之嫌。大姐还告诉我,死者身上的毛线背心也不大像母亲所为。母亲的针线要粗得多,织出的男式背心不应该是那种麻色,应该是一种浅灰色。
是的,我也记得是浅灰色,浅灰色的毛线背心到哪里去了?
我仍能嗅到父亲的气息,是他柔软腹部渗出来的温鲜,是他腋下和胸口汗渍的微酸,还有刮过胡子以后五洲牌药皂的余香——妈妈常要他用这种药皂,防治他的神经性皮炎。这种气息来自那一个晚上,当时我跟着他假期支农后刚刚回家,睡在一只竹床上。我醒了,背上很痒很舒服。我发现他正用蒲扇驱赶蚊子,轻轻抚摸我光溜溜的背脊,小心剔着我背上暴晒后脱落的皮膜,似乎在对妈妈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毛佗真是长大了,十三岁的人就能挑一百二十斤红薯了。一百二十斤红薯,我看了秤,真是一百二十斤……”
我惊异万分,父亲居然能像其他人的父亲一样,对我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他平时为什么总是端着一脸严肃,总是离我远远的?
他又说:“毛佗也懂礼貌多了。那天吃饭,他在老乡面前还能讲讲客气,说老乡烧菜身手不凡,每一样菜都余味无穷,嘿嘿,余味无穷……”
这是我在农民家吃饭时耍弄初中生的文雅,好容易才憋出来的一句,并无什么幽默和别致。父亲也许觉得儿子的表现未受到旁人的重视,后来转弯抹角一再重提了三次。可惜人们仍没有什么反应,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谷子和天气。他大概一直为此事遗憾。
我仍然闭眼装睡,希望时间慢慢走。我装着不经意地翻身希望时间慢慢地走,我装着睡意正浓连嘴都忘记合上希望时间慢慢地走。我害怕他略略粗糙的指头,停止——在我背上的抚摸。
我忍住了鼻酸。
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软弱。有一次他午睡了,我们几个小把戏愤恨他未能带我们去游泳,悄悄偷走了他的眼镜和香烟,在他头上扎了个冲天小辫,在小辫上挂了些草须。他迷迷糊糊醒来,也没照镜子便出门上班去了。他肯定被同事们哄笑,也忍受着没有眼镜和香烟的苦难,但他回来只是咕哝两句“没名堂”,便算事情了结。我们这才一个个从桌子下或柜子后钻出来。
我还记得,有一天他骑车回家时摔了一跤,右脚被一块破瓷片划了道大口子,血涌如注。路上围了一圈闲人观看。他躺在地上,看见我哥哥挎着书包放学回家,也挤进人群看了看。不知为什么,哥哥没有任何表情和举动,又退出人群自个儿走了。父亲被别人搀着回家,后来向妈妈偷偷说起这事,显得十分伤心。“没名堂,这没天良的,他就自己走了。”但他仍对我哥宠爱有加,尤其对大儿子的作文十分得意。与客人谈话,总是处心积虑地要把话题绕到作文这方面来,然后极为谦虚地提到儿子的作文获奖,说这小家伙生性愚鲁承蒙错爱枉担虚名等等。那时候他满面红光,大呼大唤地要喝酒。
第三部分 鼻血(9) 字数:1388
全国闹饥荒的那些年,他患水肿病,双脚肿得又白又大,经常气喘吁吁,一坐下去就怎么也站不起来。但他把单位照顾他的一点黄豆和白面,全让给孩子们吃。假期他还抢先报名,去农村参加劳动,然后带着阳光烧烤出来的一身黑皮,带着手上和腿上很多虫咬草割的血痕,疲惫不堪地回家。家里一大堆南瓜和冬瓜,或者红薯和土豆,通常是支农者的收获。在这个时候,他躺在一边喘息,微笑着享受儿女们回家时的欢呼雀跃。
他常常有些头晕,身体不大好。妈妈便给他买了一个很大的牛肉罐头,但他舍不得吃,说过节时大家一起吃。他把它放在柜子上,像供了一座菩萨,让我们充满幻想和兴奋地把它景仰了两个月。其实,这个罐头谁也没吃上。有一个贼来到家里,把罐头拿走了。妈妈气得火冒三丈,骂过了贼就骂他,骂到恼恨处,连他哪次掉了几块钱,哪次让邻居占了我家的便宜,连同他出身地主以至祸及子孙等等我们还不太懂的事,也一股脑骂将过去。
他坐在门外,默不吭声。
他没有吃饭,走了。后来那半个月里他一下班就深入街头巷尾,想找回牛肉罐头。也真是巧,他居然找到了贼,是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小偷在另一次作案时被发现,由别人扭送到派出所。
当然,罐头早被吃掉,连罐头盒也无影无踪。父亲不但没有要求赔偿,连骂都没有骂一句,看到盗贼不过是一个无衣无食的穷人,还往对方手里塞了点钱。
他从没在家里说过这件事。我是后来从邻家孩子那里知道的。

也许,那个夏夜里的父亲预感到厄运来临,预感到自己将要去理发,将要朝着阳光迎面闯过去,才给我留下了史无前例的抚摸。他照例不会说什么。这已经足够。这短短的一刻的抚摸已足使我记住他的气息,足使我凭借这种气息去寻找浅灰色毛线背心。他知道他的毛佗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红薯了,他看过秤的。他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却了他,儿子还是能找到他。他对此完全胸有成竹。
我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比方去看游行什么的。我狗一般地四处乱窜,有时在某条街上接连着来回一二十趟,却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据实而言,我怕见到同学,怕见到邻居以及任何熟人,只能专走偏僻的小街小巷。有时候从热闹的大街一拐进偏僻小巷,就如笼鸟归山心花怒放,有一种脱离危险地区的放松。因为在这种小巷里,人们不大可能认识我,不大可能辨认出我满脸的耻辱。他们更不会像学校里的那些红卫兵,贴出“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类标语,把住教室的大门,只容革命家庭的子弟通过,让我们这些所谓狗崽子跳窗子或钻墙洞,在他们的哄笑中滚他妈的蛋。
我到处寻找,追上每一个形似父亲的背影,看他们的面孔是不是能让我惊喜。我去过父亲经常出入的书店、剧院、图书馆、邮电局以及西餐厅,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是否有什么奇迹发生。我还去过郊区,想找到父亲说过的一个小屋。他说那小屋依山傍水,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还有一个葡萄架,有葡萄架下竹制的桌椅。还记得他说过,小屋的主人姓王,用石头垒墙,用石板铺地,家具都是用粗大的原木随意打成,几橱好书涉及古今中外,一个装酒的葫芦和一个大嘴的陶质猪娃,给他印象特别深刻。他说他走遍大江南北,就发现了那个神仙的去处,真想自己一辈子都住在那里。
第三部分 鼻血(10) 字数:1665
他现在是不是隐居在那个石墙石地的小屋?如果是的话,我该去哪里寻找它?半个月下来,我找遍了南郊与北郊,东郊与西郊,几乎一切依山傍水的地方都没放过。有时候我觉得目标已经逼近,觉得自己被一双隐藏着的眼睛盯着,甚至感到父亲的气息就弥漫在某个门口,或某个墙根,或某个小道。就是说,他来过这里,或者说刚才还在这里。只是我猛一回头,他就闪身离开或弯腰躲藏,不让我识破他布下的迷局。
有一天在渡河码头,我发现人海中有一条身影极像他,也是花白的鬓发和宽阔的肩膀。我跑过去,但要命的人影一头扎进了公共汽车。
我应该喊他吗?应该喊他爸爸吗?我稍一犹豫,汽车就慌慌地开走了。
“您看清刚才喝茶的那个人了么?”我问一个摆茶摊的老汉,“他穿着什么样的鞋?多大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像我……”
老汉缓缓地仰起头来,黑洞洞的嘴巴大张却迟迟未发出声音。他的牙齿稀疏,牙缝宽松,残牙像几根生锈的小铁钉。
“老大爷,您看清刚才喝茶的那个人了吗?”
“河里涨水哩,伢子。”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河里涨水啦,晓得么?”他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眼,缓缓落下宽大的眼皮。
也许这是一句永难测解的谜语。
他是洞悉我父亲一切的,只是冷冷地不愿告诉我。
我后来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她惊愕地拉长脸:“哪么可能?诳讲。你爸爸只怕已经骨头化水了。他是我一把泥一把沙从河滩上抠出来的,我眼睛瞎了么?”
“那么,浅灰色的毛线背心呢?”
“背心?”
“是呵,浅灰色的毛线背心,为什么对不上?为什么变成麻色?”我像当初伯伯阿姨们那样稳操胜券,把她一语问住。
河里涨水啦。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问多了,她还对我的固执有些烦恼,直催我赶快去睡觉。她说可能是麻色的,可能是灰色的,可能是草色的,她都被我们弄糊涂了。不过这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赶快扎鞋底,我的一只鞋已经掉了跟,得赶快做一双新鞋。
每天睡觉前,她常有的仪式就是把衣袋里所有小硬币都搜索出来,几个一叠几个一叠地排列在桌上,宣布它们明日各自的重任:“这是买豆腐的;这是买小菜的;这是买火柴的……”(但几年后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她怀里竟揣着一扎两千多元的钞票!却不知那些钱来自何处。)显然,这里没有买鞋的钱。她从此特别热心做鞋,扎的鞋底也特别硬,做的鞋子也特别多,一双一双我们根本穿不过来。她把细线搓成粗线,常叫我帮忙牵牵线头。她用米汤糊裱鞋面,剪下的黑色鞋面晒在窗台上,像停栖着许多乌鸦。
为了省钱,她不光做鞋,还做衣,织帽子和围巾,把乘车改成走路,把买报改成借报,做菜时多放盐少放油,还向机关退掉了一间租房。在更加拥挤的房间里,我取代父亲的位置与母亲同睡一床。我曾经在小说《女女女》中提到过,我当时常常很懂事地把妈妈的脚抱紧,让她感受到儿子的安慰。她的脚干缩,清凉,像两块干冬笋,大指头被鞋子挤压得向横里长,侧骨便奇特地向外凸突许多。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经常追着这双脚打转转,有一次顺着它仰头朝上看,还看见她裤子上一块暗红色的血迹——后来才知道那是女人的月经。我不知道这种回忆是让我恶心还是让我同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不愿意把母亲当着一个普通女人来想象,比方说把她想象成一个有月经的女人,有性爱的女人,有过花前月下眉来眼去的女人。儿子也不愿意把父亲当着一个普通男人甚至一个卑俗的男人来想象,比方想象他拉屎拉尿,想象他偶尔暗生淫念,想象他大祸临头时见死不救只顾自己逃命,想象他为了讨好上司而不惜摧眉折腰,甚至口是心非出卖朋友……而这一切都可能吗?经验总是残酷地告诉我们,这都是可能的。尤其几年来父亲与母亲多了许多鬼鬼祟祟的嘀咕之后,我朦胧感觉他们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第三部分 鼻血(11) 字数:1640
但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我没法不爱他们。我没法不爱他们尽管他们曾经拉屎拉尿甚至暗生淫念甚至见死不救甚至摧眉折腰,我没法不爱他们尽管他们卑俗我也卑俗而且我的后代也可能卑俗,但我没法不爱他们,我的亲人。我把妈妈的脚紧紧抱住,让这两块清凉的干笋在我胸口慢慢温暖起来。我还想抱住父亲的脚,但我只能搂来虚空。
我渐渐听到了妈妈的鼾声。我从未听过妈妈打鼾,以为女人都美丽得不会有鼾。没想到母亲的鼾声居然很粗,居然呼噜呼噜地响亮,还有点安心落意的轻松和放肆,不能不使我大失所望。
我睡不着,总是睡不着,一次次被时钟的敲打声抛弃在清醒之中。我等待家里那张空空的藤椅发出咯嘎的声响——父亲以前经常坐的藤椅。
藤椅经常无端发声,是什么意思?家里这些天来还有其他异兆,比方说有一天夜里,橱柜里哗啦一声惊天动地,妈妈去看,是父亲以前吃饭的那只蓝花瓷碗无端破裂了。上边的碗未破,下边的碗未破,独独是这只破了。而且破得十分彻底,炸裂成一堆碎片。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无恐惧地渴望某种电话铃声。宿舍楼道里有公用电话,昨天我去接过一次电话,话筒里传出一缕一缕沙哑的男声,完全听不清楚,不知电话线那一端是什么人,不知话筒里逼人的寒气是否来自地府阴间。我吓了一跳。事后传达室的阿姨说,可能是电话局出了毛病。但如果是电话局的问题,为什么其他人用这个电话时却完好如常?为什么阿姨说过这话以后神色慌乱地去掩门和东张西望?为什么这个沙哑声一再被我听到?是的,我不会轻易受骗。我相信,沙哑声一定来自一个想同我说话又怕我辨出声音的人,而这个人必定还会再一次来找我。
我又隐隐嗅到了某种气息,是一个人头发里五洲牌药皂的余香。
“还没有睡着?”
妈妈发现我翻身。
我说有点热。
她叫我去洗个脸,或者把被子踢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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