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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韩少功

_4 韩少功 (当代)
“渠是指麻雀,还是指树?”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说要言和?”
“胡说,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么。他是说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天意又变得茫然难测。
不管是出于天意还是人意,这一天战端再起。鸡尾寨的人主动杀上山来。先是浓烟滚滚,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顺着南风,很快就烧焦了鸡头寨的前山,直烧得鸟雀乱飞,一根根竹子炸得惊天动地,黑黑的烟灰到处降落。要不是侥幸碰上一场雨,整个寨子连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惨遭毒手。接下来,一伙满脸涂着血污的男女,据说嘴里念了刀枪不入的金刚咒,据说头上淋了祛邪避祸的狗血酒,越过大木横陈的路卡,操持刀枪哇哇哇往上冲,如同阎王殿开了大门。他们与迎战的壮丁们混成一团,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经常分不清你我敌友。杀红了眼的时候,一锄头挖到自家人也是难免的。看花了眼的时候,对着一个树蔸大砍大杀也有可能。杀呵,杀呵,杀呵——杀你猪婆养的——杀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颗离开了身子的脑袋还在眨眼。一截离开了胳膊的手掌还在抓挠。一具没有脑袋的身子还在向前狂跑。很多人体就这样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红色或淡红色的鲜血,迅速喷红了草坡和田土,汇入了干枯的沟渠……这一天夜里,特别安静。
活下来的人似乎被遍地鲜血吓蒙了,震呆了,已经不知道哭泣,已经没有泪水。只有竹义家的媳妇疯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戏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异常活跃,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呜呜乱叫,须毛奋张,两耳竖立。它们也许太饿了,纷纷挤出门缝和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沟里找到尸体,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咯脆响。一只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圆,打着饱嗝,眼睛红红的,在茅草中蹿来蹿去时闹出很大动静。它们所到之处都会有血迹。肉块也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者脚。
把人肉吃习惯以后,它们对活人也变得很有兴趣,总是心怀叵测地跟着人影。尤其是见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异样,它们就会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像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瞌睡,竟被狗误认成尸体,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又舔舔舌头走了,似乎对粪便已丧失热情。它们刚才听到召唤,不得不来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过于趾高气昂,显得它们富贵并不忘旧情。
第二部分 爸爸爸(19) 字数:1645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到处都臭起来。丙崽娘遇到二满家的媳妇,缩了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连棰棒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连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诩自己娘家是大户,最为干净整洁,因此她从来活得与众不同,即便时逢乱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举丧,她还是贵人习惯依旧,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边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净了丙崽的屁股,裤子与椅子上的臭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她喘着气,翻着白眼,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样醒来的,是怎样摸回家的。没有被狗咬,恐怕就是万幸。她听着窗外的激情狗吠,望着蚊帐上和墙上密密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么把吾丢到这个黄连罐里来了,一丢就是几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铜锣,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像对对眼,黑眸子往鼻梁挤,眸子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眼白,让丙崽有些惊慌。
“×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过他的。”
“×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个愿意正眼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里一份猫粮,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脸,把一张脸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
“×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泪。
她轻轻拍着丙崽,把对方哄睡了,然后挽着个菜篮,一顿一顿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裁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丢了魂,最后摔到山崖下……据说有人看见过她的一只鞋子挂在树上。
这些都无关紧要。寨子里已经减少很多人,再减少一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在一直等母亲归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渐稀,他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搔着,搔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的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门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寨子里的隐隐哭声,有邻居木楼里麻子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遍地如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银光中有几团黑影,像捅出了几个洞,其实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经沉寂,大概它们也睡了。但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密集狗吠,像传说着什么夜里发生的大事。
第二部分 爸爸爸(20) 字数:1508
丙崽咬着指头继续走。妈妈曾带着他出外接生孩子。也许妈妈现在就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他在月光下走着,在笼罩大地的云雾之中走着,上身微微前倾,膝盖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随时可能折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他踢到了一个斗笠,又踢到了一个藤编的盾牌,空落落地响。他咕噜了几声,撒了一泡尿,把盾牌狠踩了一脚。他发现前面躺着一个人,是女的,有散乱的长发,但丙崽从来没有见过。他摇了摇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头发,见她总是不能醒来。他手摸女人的乳房,知道这肥大的东西可以吃,便捧着它吸了几口,不过没吸到什么滋味,只好扫兴地撒手。他发现这个女人的腹部很柔软,有弹性,便骑上去,又是后仰又是上跳,感觉自己瘦尖尖的屁股十分舒服。
“爸爸。”小老头累了,靠着肥大乳房,靠着这个很像妈妈的女人睡了。两人的脸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纸。还有耳环一闪。

“爸爸。”
丙崽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像伤痕累累的一只欲飞老凤。瓦是窑匠们烧制的,用山里的树,用山里的泥,烧出这只老凤的全身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能静听山里的斑鸠、鹧鸪、画眉以及乌鸦,静听一个个早晨和夜晚,于是听出了苍苍老态。但它还是昂着头,盯住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肯定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像当年引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样,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的娘都死了,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怕是阎王老子忘记了。”
“听说渠从崖上跌下来,硬是跌不死。我就不信。”
“再让他跌一次,如何?”
“这个小杂种,上次还吃粽粑。”说话者是指丙崽曾经荣任大仙,享受过特殊优待,因此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我们都吞糠咽菜,渠当了官呵?还可以吃粽粑,只怕还要八道酒席?”
两个后生放下锅,大步闯上前来,先把丙崽的全身搜了一遍,没发现红薯丝也没发现包谷粒。其中一位本就窝火,见丙崽坐瘪了他的斗笠更是火冒三丈,伸手一抹,根本没用什么气力,丙崽就像一棵草倒下了。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鼻尖,唾沫星飞到丙崽脸上:“快,抽自己的嘴巴!你不抽,老子剥了你,煮了你!”
“敢!”
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两个后生回头看,是铁青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分的,伸出两个指头,剑指两个后生的鼻子:“渠是你们叔爹,高了两个辈分,岂能无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刻避开怒目交换了一个眼色,老老实实抬锅去。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翻了个白眼,不像是看他,只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他全身紧张得直颤抖,上嘴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
他的手太冷,太瘦,太小,简直是只鸡爪。仲裁缝抓住它,如同抓住一块冰,不觉全身颤了一下。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对方头上几只苍蝇,扣好对方两个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他从来没给亲侄儿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第二部分 爸爸爸(21) 字数:1604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吗吗。”
“畜生!”
……
裁缝不再看他,只是牵着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为什么,看着空空荡荡的寨子,裁缝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肥的,瘦的,艳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飘来,像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摇来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双手?——他认得那针脚,认得那裁片。想到这里,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紧,“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几条狗兴冲冲地跟着他们。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味甘,却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今天已采来雀芋半篮,熬了半锅汤水。事情看来只能这样了:寨里已多日断粮,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做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病残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负担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缝经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时,无功无业,愧对先人,今天总算以一锅毒药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缝先把丙崽带到药锅前,摸了摸对方的头,给他灌了半碗药汤。
“爸爸。”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丙崽笑了。
仲裁缝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带着他走向其他人家。他们沿着一条石阶,弯弯曲曲地升高,走过路旁石块垒成的矮墙,走过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墙缝中伸出好些杂草和野花,招引着蜻蜓蝴蝶。有些家户还没有盖房,只有路边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大梁上飘动着避邪的红纸。
几条狗还是跟着他们。
裁缝提着木桶,知道药汤应该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约定。见到裁缝与丙崽来到门前,老人们都摆上空碗,在大门边静静等待。
“时辰到了?”
“到了。”
“多舀点吧。”
“小半碗就够。”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贵老倌扶着拐杖上来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抖抖地回来。接过大陶碗,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药汤。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好燥热。”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瞎眼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视视,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不一会儿,让瞎眼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还戴着发亮的长命锁。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让我孙儿到了阴间,好歹有个体面呵。”
“还是蛮合身的。”裁缝说。
“娃崽就是费衣。”
老人先给瞎眼奶崽灌了药汤,自己接着一饮而尽。
木桶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爹爹,实际上是玉堂婆婆。这位老妇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日长月久,如一座门神,已经老得莫辨男女。她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口水,皮肤如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条腿同时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
第二部分 爸爸爸(22) 字数:1480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混浊的眼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她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向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掰开对方的嘴巴,朝无牙的黑洞里灌下药汤。
老门神呛了两下,嘴角边挂着残汤。
在仲裁缝点燃的一挂鞭炮声中,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裁缝也喝下了药汤,然后抱着丙崽端坐在家门口。像其他老弱病残一样,他也面对东方。因为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此刻要回到那边去了。在那里,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晶莹闪亮,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像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群山,最后飘落到鸡头寨,飘落在一头老黑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两天之后,鸡尾寨的男人们上来了,还夹着一些女人和儿童。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他们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官府的什么人也来过了。在官家人主持之下,鸡尾寨作为胜利的一方操办“洗心酒”,带来两只烤羊和两坛谷酒,让胜败两方都喝得脸红红的,互相交清人头,一起折刀为誓,表示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只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坛,还暴露出各家各户无锅的灶台,一个个黑色的洞口。屋基窄狭得难以让人相信——人们原来就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给了这样的洞穴?鸡头寨的青壮男女仍然头缠着白布条,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们准备上路了。一些外嫁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也抛夫别子,回到娘家,决意跟随兄弟姊妹,今后要死要活都捆在一起。他们把犁耙、斧镰、锅盆、衣被、箱篓,都拴在牛背或马背上,错错落落形成一列长队。一个锈马灯壳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后剩下来的十几只羊和几只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将重新开始。
作为临别仪式,他们在后山脚下的一排新坟前磕头三拜,各自抓一把故土,用一块布包上,揣入自己的襟怀。
在泪水一涌而出之际,他们齐声大喊“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后来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呵,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
男女都认真地唱着,或者说是卖力地喊着。尤其是外嫁归来的女人们,更是喊得泪流满面。声音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利,没有颤音和滑音,一句句粗重无比,喊得歌唱者们闭上眼,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转音,落下尾声,再连接下一句。他们喊出了满山回音,喊得巨石绝壁和茂密竹木都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连鸡尾寨的人也在声浪中不无惊愕,只能一动不动。
第二部分 爸爸爸(23) 字数:1484
一行白鹭被这种呐喊惊吓,飞出了树林,朝天边掠去。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还加花音,还加“嘿哟喂”。仍然是一首描写金水河、银水河以及稻米江的歌,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远行人影微缩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谷,向更深远的深山里去了。但牛铃声和马铃声,还有关于稻米江的幸福歌唱,还从无边的绿色中淡淡透出,轻轻地飘来,在冷冽的溪流上跳荡。溪水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特别平整和光滑,简直晶莹如镜,显然是女人们长期捣衣的结果。这几面深色大镜摄入山间万象却永远不再吐露。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猪会常来这里嚎叫,野鸡会常来这里结窝。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谷与其他山谷没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深色石块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净了脓,结了壳,葫芦脑袋在脖子上摇得特别灵活。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搅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搅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声,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小和苍老,但脐眼足有铜钱大,令旁边几个小娃崽十分惊奇和崇拜。他们争相观看那个伟大的脐眼,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1985年1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人民文学》,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英文、德文、法文、意文、荷文、韩文等。归去来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了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眼熟,奇怪之余不知道是何原因。
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会。我走着,看到土路一段段被洪水冲过,冲毁得很厉害,留下路面一道道深沟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人体的筋骨和脏器。沟里有几根腐竹,一截烂牛绳,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告。路边小水潭里冒出几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它们是小牛的头,鬼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有眼光的疲惫,似乎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前面的芭蕉林后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墙黑得像经过了烟熏火燎。我听说过这地方以前多土匪,还有“十年不剿地无民”一类说法,怪不得村村有炮楼。民居房屋也决不分散,互相紧紧地挤靠和纠缠。石墙都厚实,上面的窗户开得又高又小,大概是防止盗匪翻爬,或者是防止瘴雾过多涌入。
这一切居然越看越眼熟。见鬼,我到底来过这里没有呢?让我来测试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绕过芭蕉林,在油榨房边往左一折,也许可以看见炮楼后面一棵老树,银杏或者是樟树,已经被雷电劈死。
片刻之后,预测竟然被证实!连那空空的树心,还有树洞前两个烧草玩耍的小娃崽,似乎都依照我的想象各就各位。
我又怯怯地预测:老树后面可能有栋牛房,檐下有几堆牛粪,有一张锈了的犁或者耙。没想到我一旦走过去,它们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来!甚至那个歪歪的石臼,那臼底的泥沙和落叶,也似曾相识。
第二部分 爸爸爸(24) 字数:1528
当然,我想象中的石臼里没有积水。但再细想一下,刚下过雨,屋檐水就不该流到那里去吗?于是凉气又从我的脚跟上升,直冲我的后脑。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精神病,脑子还管用。那么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说过?或是曾在梦中相遇……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我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挑着两根扎成A字形的杉木从山上下来,见我脚下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瓜地里拔出一根树枝,远远地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
“来了?”
“嗯,来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
他的屋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随着我扶杖走上一个坡,一些黑黑的檐瓦在前面升起来。几个人影在地坪中翻打豆荚,连枷摇得叭叭响,几下重,又一下轻,几下重,又一下轻,形成了统一的节拍。他们都赤脚,上衣短短地吊着,露出脐眼和软和的肚皮,裤边松松地搭在胯骨上,看上去随时可能垮落下来。这些人脸上都有棕色的汗釉,釉块的边缘残缺不齐,在日光下一晃,颧骨处就有一小块反光。直到发现他们中的一个走向摇篮开始解怀喂奶,直到发现她们都挂了耳环,我这才知道他们应该是她们——女人。有一位对我睁大了眼。
“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
“我不姓马,姓黄……”
“改姓了?”
“没改。”
“就是,还是爱逗个耍呵?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县城。”
“真是稀客。梁妹呢?”
“哪个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杨。”
“未必是吾记糟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再说,那个马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姓马的怎么又扯出一个姓梁的?……事情有点复杂。我似乎是想去访友,想做点生意,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位大嫂丢下连枷,把我引进她家里。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过,不知被多少代人闲坐过,已经磨得腰中部分微微凹陷,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开来,凝成了一截月光的化石。小娃崽过门槛要靠攀爬,大人须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去。门内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高高的小窗漏下一束光线,划开了潮湿的黑暗。我的瞳孔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可以看见满壁烟灰,还有弯梁和吊篓。我坐在一截木墩上——这里奇怪地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
妇人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门口。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长长的奶子掏出来,换到孩子嘴里,冲我笑了笑,而换出的那一只还滴着乳汁。她们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还在教书吧?”“何事不也来耍耍?”“你们都回了长沙吧?”“是长沙城里还是长沙乡里?”“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小罗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陈志华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熊头呢?找了娘子没有?”“也有娃崽了吧?”“一个还是两个?”……
第二部分 爸爸爸(25) 字数:1500
我很快察觉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一位既认识什么小玲也认识什么熊头的“马眼镜”,一位曾经居住在这里的青年。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设想和伪装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多少气力。
梁家畲来的大嫂端来一个茶盘,四大碗油茶,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边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过茶倒香,有油炒芝麻、红豆以及糯米的气味。她满意地看着我喝下第一口,把地下两件娃崽的衣捡起来,丢进木盆,端到里屋去,于是一句话被切分成两半:“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听水根夫子说……”(半晌才从里屋出来)“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差点让油茶烫了手。“什么大牢?”
“就是判徒刑呵。”
“胡说,我从来没犯过事!”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讲得跟真的一样,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还为你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位还绽开黄牙补充:“她公公还到杨公岭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扯上了香火与菩萨。也许那个姓马的真的撞了什么煞,确有牢狱之灾,而我代替他在这里喝油茶。
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给他的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我想谈谈天气。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是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这是个男人,赤裸的上身线条很硬,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从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或是树蔸。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他扑通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巴掌捉住了我的手开始猛锉起来。“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条毛虫,他惊恐什么?以至发出这样的尖声?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有满嘴的胡桩。
“马同志,何时来的?”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来寻访故地的,只是进山来随便问问山货。
“还识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识”大概是认识的意思。
“艾八?识得识得。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当记工员。你嫂子,还识不识呵?”
“识得识得,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记不记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你还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你碰了只小麂子,也没叉着……”
我听出来了,“赶肉”是打猎的意思。
黑洞洞的大嘴巴笑起来。女人们也笑了笑,然后纷纷起身,摇晃着宽大的屁股,出门继续去打场。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用报纸卷了一支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烟头的明火,但看也不看一眼,待我着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卷还是好好的。
第二部分 爸爸爸(26) 字数:1822
“如今日子好过了,酒肉不稀奇。过年,家家都杀了猪,柴熏肉要吃半年。”他抹着嘴巴,“只有那几年大干快上,累得翻斤斗,谁都没得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
“你视德龙哥了吗?他当了乡长,昨日到捉妹桥栽树去了,兴许回来,兴许不回来,兴许又会回的。”他谈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兴许是丈六也兴许是丈八。我紧张地听着,捕捉这些话后面的各种脉络,猜测某些陌生词语的含义。“视”大概就是指看,“得禄”大概是指得利。还有一个个“集”,是起立的意思?还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点醺醺然头重脚轻了,对丈六或丈八胡乱地表示着高兴。
“你这个人念旧,还进山来视一视。”他又把烟纸吸出了浅浅的明火,让我暗暗急了几秒钟。“你当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他咚咚地上楼,好半天才头顶几丝蜘蛛网下来,拍着几页黄黄的纸。这是一本油印的小书,大概是识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霉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以及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也大得出奇,杂有油墨团子。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呵。”
“是好冷,鼻子都差点冻落了。”
“有时候晚上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还有几颗酒刺,一齐朝我逼近。“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连鸡都没有杀过。”
“这就怪了。”见我否认,他似乎有点怀疑,又不无遗憾。“都说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嗖嗖嗖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来,眯眯笑,不多言语。他们相互之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无非是说我胖了,或者说我瘦了;说我老多了,或者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城里油水厚的缘故。待纸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粪,懒散地出门而去。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他们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还有一位女子,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反复打量着我却不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我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色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了拔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姓马的曾经与她有过什么麻烦?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不久前死于蛇咬,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了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眼看就要吞灭小屋,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门边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魂,一旦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如此迅速?齐腰深的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灯,上面有几点白色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坛子,你不经意地一碰,坛口就嗡的一下拥出很多蚊子。艾八叹了口气,说这口瓦坛腌泡的酸菜最好,当年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酸黄瓜和酸豆角。(是吗?)艾八扯掉门前几把草,又打望檐下的蛛网与鸟窝,说墙头灰壳剥落之处,那几个还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还是我当年写的。(是吗?)
第二部分 爸爸爸(27) 字数:1597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见屋里有半筐石灰,几捆干柴,还有一个铁圆盘,细看一阵,才发现是铁杠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山里?是怎么运来的?大概不用问,也是我从城里运来,直到临走时才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几把锄头或耙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满山都是回声,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响。我发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特别,像一声声喊妈,喊得有些凄凉。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柴捆,从山上走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锄,像一步步锄着归途。她抬头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顶着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脑袋,投向我身后的桐树,还有桐树上的鸟巢。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树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树,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没头没脑地嘟哝:“人也死了呵。”然后慢慢地锄着步子离开,额上几根枯枯的银丝,被一阵阵寒风压下去,压下去,再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更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一片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做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层层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码成了砖窑模样——几千年来山民们就有这种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规矩一样,男客才能上桌。不过有种做法比较新鲜:如果有哪位没来,主人就在空着的座位前摆放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间我继续充当马眼镜,应邀唱了几首歌,谈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当然也在偷偷进行。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一收购,我果然没法插手。
“阳矮子该杀。”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黏糊糊的老地方,又在碗边猛敲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功夫都做不像,还起了两栋屋,不就是靠脔心阴毒?”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他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肉都敢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管颜料,吾视过的,染不得布,油不得桶,只在纸上画得菩萨。他硬说是国民党的炮子。”
“炮子”就是子弹的意思。
“也怪熊头的成分大了一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把一块肥肉咬得吱吱响:“查过的,查卵呵!那天来找我,我背都不给他们看。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令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做出装饭的模样,溜入暗处时把肉拨给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的风俗,得装得很懂,很配合。没有澡堂,只有大木桶一个,足可以装几锅热水,戳在灶屋当中,如同让我在广场上脱衣起舞。女人们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躲。直到她提桶去喂猪,我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一过水就不再痒。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汽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光雾,给我的全身也抹上一层幽冷。
第二部分 爸爸爸(28) 字数:1546
洗着洗着,我望着这个淡蓝色的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很陌生,与我没有关系。他是谁?或者说我是谁?这具赤裸裸的肉身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呢,当然可以繁殖后代。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有了世世代代以后一具淡蓝色的身体。作为无数偶然巧合之后的一个受精卵子,他或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我蠢头蠢脑地也许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伤疤。这是不久前在足球场上被钉鞋刺伤的,但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清早?是在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伞过来,被我的目光盯得全身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然后跪下,然后叩头,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熊头被抓入狱更不是出于他的举报。最后,他在一根绳子下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一嘴咬住了我的小腿,双手揪住绳套,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在空中抓拉一阵,十个指头最后抠进泥沙。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双手——是否有血腥味和牛绳勒伤的痕迹?是否将成为刑警辨认和展示的物证?
我现在努力断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认识什么阳矮子。眼前这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雾,我甚至从未梦见过。
堂屋里还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多钱,现在是来还钱的,还请我明天去他家吃饭。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已经买了豆腐,明天我毫无疑义该去他家……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悄悄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上了石板路,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马眼镜以前就住油榨房后的那间瓦房。
又经过了桐树下,又看见了杂草将要吞灭的破屋。萤虫是破屋的眼风,鸦噪是它的咳嗽,沙沙树叶声是它的低语。我甚至还感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
孩子,回来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对你说过的,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我想着你的酸黄瓜和酸豆角。我自己也学着做过,做不出那个味。
那些糟东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时候是你们饿,遭孽,一犁拉到头,连田塍上的生蚕豆也剥着吃,才会觉得什么都好吃。
你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知道的。
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
那次担树桠,我们只担了九担,你记数,总说我们担了十担。
吾不记得了。
你还总是催着我们剃头,说头发和胡须都是吃血的东西,留长了会伤精气。
吾不记得了。
我该早一点来看你的。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你走得这么快。
该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
阿公,你抽烟么?
小马,喝茶自己去烧吧。
……
我离开了那股酒气,举着将要熄灭的松明子,想着明天早上要干的农活,不时听到脚边的青蛙跳到水田里,摇摇晃晃地回家。但我现在手中没有松明子,我的家也变成了牛房,显得如此生疏和冷冽。我看不清屋里的情景,只听到牛反刍的声音,还有牛粪热烘烘的酸臭涌出门来。几头牛以为是主人来了,有什么好事,头挤头地往外探,撞得木头门栏咔嗒作响。我每走一步,脚步声就从牛房土墙上折回来,一声套着一声,似乎还有一个人在墙那边走,或是在墙里面走——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二部分 爸爸爸(29) 字数:2264
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子里的狗好像很吃惊,狺狺地叫唤。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村口的溪边走去。此情此景,使我猜测溪边应该坐着一个人,比方说一位姑娘,嘴里含一片木叶什么的。
溪边老树下果然有人影。
“是小马哥?”
“是我。”我居然应答得并不慌张。
“你们喝酒也喝得太多了。”
“你……是谁?”
“我是四妹子,听不出来?”
“四妹子,你长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什么地方碰到,我根本认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觉得什么都变了。”
“家里人都好吗?”
“你还好意思问。”
“怎么啦?”
她突然沉默了,望着溪那边的水榨房,声音有些异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不忘记这个地方呢?吾姐好恨你……”
我紧张地回望村里的灯光,有点想逃之夭夭。“对不起,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一直说不清楚……”
“你傻呵?你疯呵?那天你为哪样要往她背篓里放包谷呢?女儿家的背篓,能随便放东西么?她给了你一根头发,你也不晓得?”
“我……我不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只是……想要她帮忙,让她背些包谷。”
大概回答得不错,还可以混过去。
“你教她扎针。”
“她一直想当个医生。其实我那时也不懂,只是翻翻书,乱扎。”
“你还教她读书。”
“我以为她只是要多认几个字。”
“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
“你不要这样说……”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姑娘。我知道,她对我也很好。她歌唱得好听,针线活做得巧。有一次带我去捉鳝鱼,下手就是一条,次次都不落空。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我确实不知道,永远也说不清楚。我对她没有做过坏事。”
她捂着脸抽泣起来。“那个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继续试探着回答下去:“我听说了。你放心,我迟早要找他算账。”
“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呵?”她跺着脚,哭得更伤心了,“你要是早说一句话,事情也不会这样。吾姐已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你听见没有?”
月光下,我看见她的背脊在起伏,落下来的头发在抖动。我真想伸出一只手去擦泪,更想让所有泪水都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被我吞饮。但是我不敢。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树上确实有只鸟在叫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音孤零零地射入高空,又忽悠悠飘入群山,坠入树林。我抽了支烟。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给四妹子留了张字条,请梁家畲来的大嫂转交。我在信中说她姐姐以前想当医生,终究没当成,但愿妹妹能实现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闯出来的,她愿意投考卫生学校么?我将寄给她很多复习资料,寄给她学费,一定。我还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姐姐,请她相信我。
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里任何人告别,也没顾上香米样品——其实我要香米或者鸦片干什么?似乎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整个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我惊乱,使我似梦似醒,我必须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误。走到山头上,我回头看了看,又见村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要在空中抓住什么。毫无疑问,手的主人在多年前倒下,变成了山脉,但它还在挣扎,永远地举起一只手,
进了县城的旅社,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的山路上走着,看土路被洪水冲洗毁得很厉害,如同剜去了皮肉,留下筋骨和脏器,来承受一代代山民们的草鞋。不知为什么,这条路总是在延伸,似乎总也走不到头。我看看手腕上的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两天,三天……可脚下还是黄土路,长得令人绝望。
我惊醒过来,喝了三次水,撒了两次尿,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话。我本想问问他在牌桌上的战绩,一出口却成了打听卫生学校招生的事。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我愕然,脑子里空空荡荡。是的,我眼下在县城一家小旅社里。过道里有一盏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时加床和疲倦的旅客们。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人?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
我累了,妈妈!
1985年1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等,被译成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韩文、希伯来文、塞尔维亚文等,获1985年上海文学奖。
第二部分 女女女(1) 字数:1378

因为她,我们几乎大叫大喊了一辈子。昨天楼下的阿婆来探头,警告我,说我家厨房的下水道又堵住了,脏水正往她那里渗哩。我大叫一声对不起,惊得她黑眼珠双双对挤。我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却无法控制自己,又声震耳鼓地请她坐下来喝茶什么的……结果她终于慌忙把头缩回门外,差不多是逃走。
唉,我总是叫喊,总是叫喊,总是吓着了别人。在餐桌边,在电话筒前,甚至在街头向妻子低语的时候——尤其当着面皮多皱头发枯白的妇人,我一走神,喉头就嘎的一下憋足了劲,总把日子弄得有点紧张,总以为她们都是幺伯,需要我叫叫喊喊地尊敬或不满。
其实,她们几乎都不是幺伯。不是。
幺伯就是幺姑,就是小姑。这是家乡的一种叫法。家乡的女人用男人的称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尊重还是轻蔑,不知道这是否会弄出些问题。正如我不知道幺姑现在不在我身边这件事,对我将有什么意义。已经有无边无际的两年,世界该平静了,不需要我叫喊了。我怀疑眼下我的听力是不是早已衰退,任何声音已经被我岩层般的耳膜滤得微弱,滤得躲躲闪闪。幺姑莫非也是这样聋的?据说她爹的耳朵也不管用,而祖爹五个兄弟中,也有两个聋子……这真是一个叫叫喊喊得极为辛苦的家族。
听不见,才叫喊?还是因为叫喊,才听不见呢?
两年了,世界上还有她遗留下的那双竹筷,用麻线拴着两个头,蒙有一层灰垢,在门后悬挂着,晃荡着,随着门的旋转,不时发出懒洋洋的嗒嗒数声。这就是幺姑永不消逝的声音。记得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寻寻常常地冲着她大吼:“你切了手吗?”我赶进厨房,看见她山峰一样弯曲凸出的背脊,软和的耳垂,干枯的白发,还有菜刀下的姜片小金币似的排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就是说,没有发现地下有手指头。但刚才我总觉得她嚓的一声切了手指。当时我正在隔壁房里读着哲学。
她惊了一下:“水就快开了。”
“我是来看看你的手……”
“嗯,就烧热水,洗手的。”
聋子会圆话。她敏捷而镇定地猜译我的声音,试探着接上话头,存心要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是安排得很有逻辑和条理。我无意纠正她,已经这样习惯了,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那声音还在怯怯地继续。已经不是纯粹的嚓嚓——嚓,细听下去,又像有嘎嘎嘎和嘶嘶嘶的声音混在其中。分明不像是切姜片,分明是刀刃把手指头一片片切下来了——有软骨的碎断,有皮肉的撕裂,然后是刀在骨节处被死死地卡住。是的,这只可能是切断手指的声音。她怎么没有痛苦地叫出来呢?突然,那边又大大方方地爆发出咔咔震响,震得门窗都哆哆嗦嗦。我断定她刚才切得顺手,便鼓起了信心,摆开了架式,抡圆了膀子开剁。她正在用菜刀剁着自己的胳膊?剁完了胳膊又开始劈自己的大腿?劈完了大腿又开始猛砍自己的腰身和头颅?……骨屑在飞溅,鲜血在流泻,那热烘烘酽糊糊的血浆一定悠悠然顺着桌腿流到地上,偷偷摸摸爬入走道,被那个塑料桶挡住,转了个弯,然后折向我的房门……
我绝望地再次猛冲过去,发现——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她不过是弓着背脊,埋头砍着一块老干笋,决心要把那块笋壳子也切到锅里去。
第二部分 女女女(2) 字数:1371
我也许是有毛病了。
她瞥见我,慌慌忙忙眨一下眼睛:“开水么?刚灌了瓶,几多好的开水。”
我刚才根本没有问话,与开水毫不相干。在她的心目中,也许我的很多沉默并不真实。她以为我说过这些或那些话,一直把我幻觉着。不过,她是否幻觉过我也有这种漫不经心的自我屠杀呢?
曾经给她买过一个助听器。那时候还很不好买,价钱也贵。我拉着她的手钻过好几辆公共汽车,穿过好几条繁忙的街道,去找这种小匣子。她上街特别紧张,干瘦的手总是不自主地要从我的手里挣脱。要是在车上,没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客中东倒西歪,一到车子启动就会吓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没命地伸开双臂四处抓拉,搜寻着椅子、地板、墙壁等等任何可以抓拉的东西。有时胡乱揪住旁边一条挺括的西裤,自然会招来裤子上方的咒骂和白眼。横过街道时,她也不顺从我的牵引,朝两头一张望,就会显出毫不必要的慌乱,拉扯着我往前冲或者往后冲,气力大得足使我翩翩欲倒。有时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见的奔跑姿态,轻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来的一辆汽车叭叭叭地迎头撞去,像要同它拼个你死我活——那种聋子的自信和固执常使司机们吓得半死。我曾经怯怯地寻思:哪一天她真会丧命于车轮之下的。可怜的幺姑。
买回了那种小匣子,她却时常扭着眉头埋怨:“毛佗,没得用的。人都老了,还有几年活?空花这些钱做什么?没得用的。”我说怎么会没有用呢,我测试过的,效果不错。然后过去检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没有打开开关,就是音量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开那么大,费电油(池)呢。”她极不情愿地接受着指导,而且只要我一离开,保准又机灵狡诈地把音量恢复到原状。等到下一次,再来理由十足地重复她的埋怨:“毛佗,没得用的,我说了没得用的。人都老了,还空花些钱做什么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对电油(池),买得几多豆腐。”
在她那里,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们全家都是靠豆腐养大的,一个个长得门长树大。
于是,助听器没有再用,放在她缝制的小小布袋里,深藏于一个当作衣箱的烘箱里。耳塞上有一圈浅浅的污垢,好像还带着一位聋子的耳温。
而我们继续辛苦地叫喊着。
不知道她是怎么聋的,她没有说过。我问父亲,父亲说她小时候大病了一场,一发烧就这样了……什么病呢?病就是病,记不清了。
前辈们总是把往事说得很含糊,好像这就显示了教导孩子和维护社会的责任感,就能使我们规规矩矩地吃完红萝卜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渡船上,在山水间,我才发现往事并非迷雾,而是一个个伸手可触的真切细节。
在一片肥厚的山脉里,有很古老的深绿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据说以前河边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没打劫商船。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伐倒沿江的林木,铰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条谨慎躲闪的官道和车马的通行。又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在这里建起了一道边墙,分隔苗汉两区,图谋阻截匪乱。这道南方的小长城眼下当然已经荒废,只留下几截废墟,一些披着赭色枯苔的砖石,像几件锈物遗落在茅草丛中。还有几条土墩被风雨磨得浑浑圆圆,看上去像牙齿脱落的牙龈。
第二部分 女女女(3) 字数:1517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脸色黝黑,布满蛛网般的皱纹,身体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气也能把她吹倒,一个背篓可以装上三四个这样的体积。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几条裂缝,是一块老木薯上随意砍出的几道刀口——其中有两道红鲜鲜的艳丽,含着浑浊的一汪泪水,当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鹰又似人,操着极地道的家乡话,谈了些似乎与幺姑有关的旧事。在这一瞬间,我强烈地感受到家乡是真实的,命运是真实的,我与这块陌生土地的联系是真实的——这有阿婆与幺姑的面容相似为证,有幺姑与我的面容相似为证,有我一走入家乡就发现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脸型等等为证。现在我回来了,身上带着从这里流出的血与脸型。
阿婆身边立着一个高大后生,满脸酒刺,大概是她的儿子。真难相信她可以生出一个体积比自己大两三倍的生物出来。
“幺伯么?吾识的,吾识的。”阿婆两道红鲜鲜的缝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几多灵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说她是蛊婆,开祠堂,动家法,逼着你爹爹去点火烧死她。唉,好遭孽呵。”
“阿婆,您记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说的……”
“哦,是尹家峒的幺姐么?”
“尹家峒。”
“淑媭么?”
“是淑媭。”
“吾也识得,也识得。这团转百十里的姊妹,哪个不识哟。难怪你还与她有点挂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个李胡子么?那个砍脑壳的,又嫖又赌,还骑马,还喜欢喝这个——”她跷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鸦片。“上半年他兄弟回来了,说是从九州外国来,来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视了的。”
我看着她红红的裂缝,那里面根本无所谓眼珠,是泪囊炎,是结膜炎,是日照烟熏……抑或是来自太多往事的辐射,灼得眼球腐烂了?
“她也是没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时候,生不出呵。那时候又没郎中,没医院,就请满贵拿菜刀来破肚子,杀猪一样。可惜,奶崽还是没留下来。她哭呵,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是这样?”
“她还在长沙么?”
“还在。”
“享福了。可惜,听说她就是没有后人。”
“她退休了,想回来住一段。”
“老屋没有了,回来做什么?又没有一男两女,回不来的,回不来啰。”她轻轻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
我后来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没有后人的妇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对先人和败坏风水。为此,她们生前经常裸体野卧,据说南风可使她们受孕。又经常吃蜂窝与苍蝇,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强的昆虫当成了助孕的神药。如果这些法子还是不奏效,耻辱的女人们要么自杀,要么远走他乡。幺姑当年进城去当保姆,大概就是迫于这种无后的舆论压力?在我的想象中,她当然也是坐过这样的船远行,看到过船下的波纹,水草,倒影,还有晃晃荡荡的卵石——这条河流几千年来艰难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经摇进了一片树荫。船身偏斜,锚声叮当,船客脚步声已叭叭离船上岸。一群背着竹篓的女子突然你挤我靠地发出一阵亮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老黑也没有后人,她是否会自杀或远走他乡?当然不。她能生,这是她自己宣布的。生他一窝一窝的不在话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话下。为了向她婆婆证明这一点,她去年就一举怀上一个,然后去医院一个手术“拿掉啦”,说起来同玩玩似的。
第二部分 女女女(4) 字数:1656
她婆婆气得要吐血。
她丈夫气得同她又打架,又离婚。
她也得玩玩离婚。用她的话来说,不离上三五次婚,那还算个女人么?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辈子?她以前玩过革命和旧军装,眼下赶上好时代,开始玩录像带和迪斯科,玩化妆品和老烟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儿,没有国货。上面用乳罩一托,下面用牛仔裤一兜,身体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两条长腿笃笃笃地朝前冲去,如踏在云端腾腾欲飞。这样的女人,当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种干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摆,“拿掉啦”。
她当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儿。不然,她可以一气跳上四十个小时的迪斯科然后大睡三天吗?她可以喝得头痛脑涨然后半夜随意叫上一个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吗?她可以骑着摩托撞倒警察然后扬长而去吗?可以叼着一根烟不管与男士们辩论什么问题都非得占个上风吗?她可以把腼腆少年或昏聩老头都调戏得神魂颠倒,然后从他们那里要来钞票,在高楼上或峭壁上细细撕碎,看碎片向苍茫大地飘去,自己兴奋得母驴般地嚎叫起来吗?
幺姑当保姆,十几年带出了这样一个干女儿,实在有点奇怪。而且我觉得,幺姑终于去洗澡肯定与老黑的甜甜一笑极有关系。那天幺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鱼,定要给干女儿送去,说黑丫头最爱这一口。其实老黑早就没有这个嗜好了,我向幺姑说过多次。每次她都诺诺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鱼,又顺理成章地坚定起来:黑丫头爱吃的。
不知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回来后她一直心神惶惶,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姓宫的大个子,问那人品质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知道幺姑有了误会。老黑即使再结一百次婚,大概也不会看上姓宫的。她同我说过,姓宫的远远慕名而来,她让他哭,让他跪,让他脱衣,让他舔鞋子和卫生巾,总之戏弄和蹂躏够了,再喝令他滚出去。“男人真是死绝啦,怎么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草货?”可她周围又不能没有草货。她半是厌烦又半是喜好草货们的恭维,以及草货们的互相嫉妒。没有男人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终究不能容忍。
幺姑听了我吼吼叫叫的担保,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后来闲散没事的时候,总是闷闷的,抑制不住对那个大个子的疑惑和愤恨,自言自语地咕哝:“那个人,一看就晓得不是正派人……”
“那个人,说是三十六,我看起码有五十大几了……”
“那个人,肯定没个正经的工作……”
那个人那个人。
她从容复习了一遍对那个人毫无根由和想象丰富的恶意揣测,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该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楼东头住的李师傅,还有附四栋的凤姑娘,都是在洗澡时中风或煤气中毒。大概人赤条条地来,也想赤条条地去。澡盆张开大嘴,诱人脱下衣服,看上去实在不怀好意。
幺姑前一天才洗了澡,这天说身上痒,又一个劲地烧热水。好像还忙碌了些什么,我没在意,也不会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么多事可忙。除了做饭菜,补衣袜,嘀咕一下什么人,还有收捡小东西的嗜好。比方说瓶子,哪怕一个墨水瓶她也舍不得丢出去,那么酒瓶、油瓶、酱菜瓶和罐头瓶就更不在话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后,披戴尘垢,参差不齐,组成了一个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还特别喜欢纸片。每当我把一个小纸团扔进撮箕,她准会乘我不备,机警地把它捡起来,抹平纸片的皱褶,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报纸、包装纸、废旧信封纸,一旦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她集中起来,折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纸包,压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经膨胀了,于是新的收获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垫已经两头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峦,使她的生活充实了不少。实在没事的时候,她就忙着对钟点,发现电视屏幕一角有了闪闪的数字,马上去瞅她那架旧闹钟: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况十分严重。她赶忙把旧闹钟扭几下,直到自己的生活与公共社会准确统一,才稳稳地把旧闹钟供回宝座——一个用胶布条复杂维系着的玻璃盒。
第二部分 女女女(5) 字数:1670
如果发现她的钟走得很准,便会惊喜一番:“毛佗,对的,钟蛮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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