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韩少功《马桥词典》

_8 韩少功 (当代)
 
破脑(以及其它)
  兆青说到钱的数目时总是让人听不懂,一开口就是黑话。比如他说车票价,售票员就木然。他发现了这一点,才改口说“三角”。
  三,在他的嘴里变成了“南”。类似的词还有:加(一),田(二),风(四),汤(五),滚(六),草(七)等等,我已经记不全了。这些词在马桥以外的地方并不完全通用,比如在双龙弓那边,在罗江的那边,表示“四”的词可能是“戈”,也可能是“西”,还可能是“老罗家”。
  中国的数词也许是最为丰富和奇怪的,如果仅仅把我在湖南、海南听到的数词收集起来,恐怕就足足可以编出一本大书。几乎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传统的行业,都有各自对数调的特殊命名。都有数词的隐秘化和代号化,而且不断更换,表现出一种隐瞒真情的冲动。数词成了重重壁垒,对人们的秘密给予范围越来越小的困割。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远行人要知道所到之处在在发生些什么事,不是很容易的。
  数词成了对社会融合最顽强的阻抗之一。
  在马桥,最大的数字,或者说“很多很多”,用“破脑”一词来表示。先人也许觉得应容量有限,想的事情一多,脑子就会炸破。
  比如小学生说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太多,常常恨恨地咬牙:“破脑破脑的作业!”
 
怜相
  兆青到县城里看了一回世界,回来以后,免不了有一些人用他好奇地打听街上的事情。兆青无心把城里情况说得很具体,一律草草打发。人家问房子,问汽车,问人貌,他都是说:“有什么呵?好怜相的。”
  “怜相”是漂亮的意思。
  他没有笑容,毫无谈兴,对打探者敷衍几句然后就去挖土。
  我后来才从县城的光复老师那里知道,兆青老馆在城里的时候,哪里都不去,一直在老师家里蟋曲着小小的身子,缩在椅子上睡觉,甚至不朝窗外瞥一眼。他脸上一团粗横的怨气,一点也。不愿意看见那些漂亮的高楼,说有什么好看呢?我们不比你们街上人,一看这些就心里堵。遭孽呵,这么大的屋,要好多人做好多工才砌得起来?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站准备南运的群山一样的石料,看到大理石板光可鉴人,还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鼻涕抹上衣袖。“娘哎娘,这要打熔好多錾子才打得出来!”
  他让旁人吓了一大跳。
  回到乡亲家里,他反常地吃得很少,对一只邻家的狗特别恼怒,显得脾气很坏。乡亲知道,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岩匠,打了一辈了岩头,已经死了。
  在我看来,比起后生们对城市的赞叹来说,兆青的哇哇大 哭更多保留了“怜相”一词的原义。马桥没有“美丽”这个词,只有“标致”、“乖致”、“乖”一类可作替代,最为常用和流行的却是“怜相”。在汉语里,美与怜早有不解之缘,不算特别的奇怪。美使人疼,故有“疼爱”;使人怜,故有“怜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中文里透出哀婉的情接。我读过一篇西方学者评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文章,文章说川端不爱用“悲”字,总是用“哀”字,因为在汉语里,“哀”与“爱”同音,在声音上沟通了两种情感——或者说,在川端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由被文字粗暴地分割。文章从一点出发,论述川端的审美态度中的悲世情怀。其实,文章的作者不知道,汉语的“悲”字同样承担着美的诠义。古人说“悲角”、“悲商”、“悲丝”、“悲 管”、“悲歌”、“悲响”等等,其中的”悲“字差不多都可以用“美”替换。我在大学的古文教授就是这么说的。他反对一九六四年版的《辞源》仅仅把“悲”限义为悲愁伤痛——那样的话,古人用“悲”来广泛形容一切音乐也包括欢乐或豪壮的音乐,就变得十分费解了。
  我赞同我的古文教授。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马桥,想起了马桥的“怜相”,想起了兆青在一切高楼大厦面前忍不住的哭泣。中国的美总是在“哀”、“悲”、“怜”的方块字里流淌,于是,兆青的泪水总是在现代化的美景前抛洒。
 
朱牙土
  朱牙土是马桥一种很常见的土,普通的土,不可能得到太多的解释。酸性,质硬,极度贫瘠,如此而已。它与金刚泥的不同在于,金刚泥是纯白色,朱牙土是深红中夹着白斑,有点像豹子皮。
  问题在于,如果对朱牙上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对马桥有真正的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土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土,是使一杆杆铁把剧烈震颤的土,是使一双双手血泡翻卷血肉模糊的土,是使钢铁地皮肉消失得更快的土,是使汗水一直湿透裤脚然后结出盐垢的土,是使人们眼睛昏花天族地转虽生犹死的土,是使时间变成空白意识完全消除一切欲念都成了喘息的土,是使酷夏失去炎热严冬失去寒冷所有日子不再有区别的土,是使男人们疯狂女人们绝望孩子们刹那间变得皱纹满面的土,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土,是逼得人们仇恨、吵架、殴打、拔刀相向的士,是增添着驼背、跛腿、瞎眼、流产、呆傻、哮喘、大脖子病以及死亡的土,是使人逃亡的土,是使人自杀的土,是使生命变成一个个日子的土,是无论怎么样的动荡或折腾它还在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上那里的土。
  这种土层从罗江那边,从更远的湘东土地那边滚浪漫延而来,在天子岭下嘎然而止,然后折向南边那些村落。它凝结如铁,浩茫如火海,成了煎熬着人们一切日子的燃烧。
  兆青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压死在这种土里。他参加修水库,取土筑坝,为了快些完成土方任务,就像其他民工一样,先掏空下面的土,掏到一定的程度再让上面的上垮下来,这叫放“神仙士”,可以提高工效。兆矮子大贪心了一点,下面已经掏进去了丈把深,以为朱牙士反正硬实,不急着把悬在上面的神仙士倒下来。他去取竹箕,身后突然轰的一声,回头一看,眼里只有大块大块的红色崩塌和滚动,大块大块的红色在舞蹈和飞腾,没有他儿子的身影,也没有叫声。
  儿子刚才在那里玩耍。
  他扑上去挖可挖,挖了红色还是红色,挖了红色还是红色红色红色,一直挖到十个指头流血,还是没有挖出哪怕一个衣角,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刚满周岁,就说得了很多话,到两岁就可以认得出自家的鸡,把邻居家的鸡赶出屋去。他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罢园
  兆青一直怀念这个儿子,一直想把他再生出来。一直生到第八个,还是没有成功,没有找到额头上的黑痣。在一个已经开始控制生育的年代,兆青的一大堆娃崽显然不合时宜。从第四个娃崽开始,他给儿子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元”字:桂元,昌元,茂元,魁元。在马桥的语言里,“完”与“元”同音。言下之义,他的这些儿子都是终结。至于为什么一次次没有终下来结下来,他就含含糊糊说不清了。党支部书记本义对他的言而无信非常恼火,有一次在大会上作报告,突然想起超计划生育这件事,横着眼睛插进来一句:“有的人家这个元那个元,早就说元。就是不罢园,一眨眼睛,又拱出来个秋丝瓜!搞什么鬼!” 他又说:“搞生产也不讲究质量,生得一破脑娃崽,没一个有看相的,吊眉毛的塌鼻子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兆青在下面咕咕哝联没敢了嘴。
  要听懂这段话,还需要了解“罢园”的含义。罢园是农事常用词,指田园里最后一轮收获,即清园,净园,息园。这个词后来也引申为(1 )“秋天”或者(2 ) “结束”。例如:“罢民(秋天)了,要加袄子了”“美帝国主义就要罢园(结束)了。”等等。
 
 
飘魂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肉吃,他把满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父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向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肉。谁部不愿意接受兆青身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父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肉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肉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把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谈,居然操起一把单刀就到岭上去,要找白衣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一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燥热!”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水,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双”就是指两口水。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操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强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鸡,还有一次是白衣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操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白衣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水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水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干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色。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抢点地上的树枝一根当柴禾,扎成一束,抽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鸡,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口信,那个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要穿好鞋子。
  这是一种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马桥人对“飘魂”者的暗示。
  在马桥语言中,飘魂是指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我多方打听之后,知道所谓现魂大体上分两种情况:
  (1 )有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了,据此可以知道,这个人魂魄出窍,散发了。后面的人如果好心,当去警告以魂者,只是不可直说,不可说破,比如问一问:你刚才跑得好快可?你失了一双鞋子没有?诸如此类。对方一听这话就心中有数,流逝回家去烧香,去牺牲,或者请道师来驱邪,尽力免除灾祸。
  (2 )有时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梦见自己被阎王差遣,去取别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熟人。醒来之后,也必须遵照不可说破的原则,对那人给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说破的话,也必须双双离开地面,比如爬到树上低声耳语,以免土地公公听去,告到阎王那里,惹得阎王动怒。对方听到这种告,只会感激,决不会生气。但也不可有任何礼物答谢,不可有任何被阎王察觉的蛛丝马迹。
  现在,水水那个梦婆既然说到了鞋,情况当然十分紧急。只是水水的娘家离马桥太远,捎口信的人赶回马桥时已经晚了一步,口信还没有捎到,兆青就失踪了。村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前一段关于白衣人的事,又打发几个人到岭上去。最后,兆青婆娘那破嗓门沙亚的哭声,顺着风从岭上碎碎地以下来。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经飘出。他死得很惨,仆倒在溪水边,整个一个脑袋砍下来,泡在丈多远开外的水流里,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蝗。这件凶杀案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里的公安,来了一些干部查了又查。干部们火焰高,不相信什么飘魂不飘魂,不相信什么个命,他们最初的估计,是山上来了国民党空降的特务,或者是被平江那边来的偷牛贼下的毒手。为了安定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谣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气力破案,到处神神秘秘地搞调查,录指纹,还把可疑的地主、复农分子斗了一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公社还安排民兵晚上轮流站岗,严防再次出现类似的惨案。
  站岗是一件艰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夹着一支梭标,两脚冰凉,不时蹦跳一阵让脚尖恢复感觉。我听到通向天子岭的路上有嚓嚓的脚步声,汗毛倒坚地再听一阵,又没有了。我躲到避风的墙角,仍然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哆嗦。犹豫一阵,再退几步,回到了房里,隔着窗子监视外面的蓝色,权且作为一种变通,还算是在执行任务吧。最后,腿还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窝瞥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地钻进去,半躺在床上,打算不时朝外瞟一眼,不忘记继续保持革命的警惕。
  我担心窗外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人的飘忽。
  我一个迷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没有看见一个人。牛栏房那边有例行的脸喝声,是有人准备放牛了。一切平平静静。也没看见有人来查过哨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我后来调到县里工作,有一次碰到盐午进城来买油漆,谈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种猜测。盐午说,他当时向公安局反映过,兆青肯定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准确地说,是谋杀性的自杀。他的看法是,他为什么死在溪边呢?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肯定他发现了溪里有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藏在石头缝里,用草刀的木柄去础。他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腰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兆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我在深夜值班站岗的时候,望着月色中突然壮大逼近了的天子岭,想起了他的生前。因为他的下流,因为他的小气,我没说过他什么好话。直到他死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奉命爬到墙上民写毛主席语录,突然梯子不可阻挡地往下滑,我靠手攀一根横梁,才没有栽下去。远远的兆青看见这一切,吓得手里的一碗饭都倾了,掉在地上发出脆响,跑过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得了可——”他抢天抢地地大跳,跳来跳去昏了头,没做什么事又跳回来,哇哇地大哭。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危险,他不必要那么大哭,那么大跳,他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帮我一把。但当时我所有在场的朋友和熟人中,没有一个人惊吓和慌乱成他那个样子,没有别的人为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我感谢他的泪水——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虽然很快就会消失在一双我永远也无法亲近的小眼珠里。在以后的日工里,我无论走到何方,我无论要遗忘多少城市和乡村,也不会忘记我在那一刻的俯瞰:下面有一张睑,仅仅只一张脸,在透视关系中放大了,把后面瘦小的身子统统遮盖无余,为我喷散出哗啦啦的黄泪。
  我想说一句感谢他的话,让他从我身上占去一点便宜,比方几块钱,比方一块碱,但他不会了。
  我抱了一床旧棉毯送到他家里,同他婆娘垫人兆青的棺木。
  他一生都习惯睡在肩担上,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了。他一生忙忙碌碌,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懈一懈。
  “懈”,发音hai ,在马桥语言中是休息的意思。
 
 
 
 
黄茅瘴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上岭,至少也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岭上杂树间若显若灭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加带地挂于枝叶,缓缓地流移出来,形成一圈一圈的,那就叫瘴气。瘴气分为好几种,春天有春草瘴,更大有黄梅瘴,秋天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 ,皮肤必定溃烂,面色青黄,十指发黑。说不定还要送命。
  他还说,即便是白天上岭也不了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不能吃任何零碎东西,也决不能睡女人,一定要戒动七情六欲。上主岭之前最好还要喝一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黄茅瘴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上岭,至少也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岭上杂树间若显若灭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加带地挂于枝叶,缓缓地流移出来,形成一圈一圈的,那就叫瘴气。瘴气分为好几种,春天有春草瘴,更大有黄梅瘴,秋天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 ,皮肤必定溃烂,面色青黄,十指发黑。说不定还要送命。
  他还说,即便是白天上岭也不了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不能吃任何零碎东西,也决不能睡女人,一定要戒动七情六欲。上主岭之前最好还要喝一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压字
  很多年后遇到魁元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已成年,喉结很大,留着小胡子,穿着卷了边的西装,踏着翻了头的皮鞋,散发出洗发香波味,提着一个拉链拉不上了的黑皮包。他说他就是魁元,就是马兆青最小的满崽子呵,少功叔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你看你这记住哈哈哈!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记起久远的一张童脸,与眼下这张陌生面孔核对出一两道相似的线条。我也认出了他出示的一封信,不错,是我写的,几年前写给复查的,谈一个关于语文的问题。
  他说他想念我,特地来城里找我的。我很惊奇,问他怎么能找到的。他说莫讲了,他一路找得好苦。一上码头就到处问我的住处,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就问市政府在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火了,问省政府在哪里。这才有一个人他指了个方向。我笑了,你找我就找我,找市政府和省政府做什么?他说,他每年都要出来要一两回的,武汉,广州,深圳,都耍过了。他出门是有经验的。他这样说,就算是回答了我。
  他没有说明白,他是否真地找了政府。但他抱怨我的电话,说我的电话肯定坏了,他怎么也打不通。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天晓得他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要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十块钱,几乎花完了身上所有剩下的钱,才找到我所在的大学。他不了解这里的车价,碰上不怀好意的司机,肯定是当冤大头被宰了一刀。
  当然没什么要紧,他从来视金钱为身外之物。总之,他联系了政府也打了电话坐了小车,做完了一个大人物该做的一切事情,才碰到我的一个熟人,由对方领着到了我家里。他说他不信找不到我,事情果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长途奔袭稳准正直捣我家的奇迹,工且带来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后生。现在好了,到家了,他脱下外衣和手表,脱鞋子和袜子,搓着脚上的汗泥,眼睛四下里溜,很惊讶我既没有真皮沙发,有直角平面大彩电,没有彩色喷塑墙面和情调调光射灯以及镭射音响双声道卡拉OK——他对都市生活的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我说镭射音响的花销太大,一张碟就要四五十块钱。他纠正我的错误,说哪止呢,一张好的碟少说也要一两百。我说涨价了么?他说从来就是这样。我不服气地说,我一位朋友前两天买的
  就是这个价,是正版碟。他说你那不是三个D 的,不是数字的,真正耍音响的人哪还要那个呵?
  我不懂三D ,不敢往深里谈,只好默认他的指导。
  他洗完澡,穿上我的衣服,笑着说,他早就知道不需要带换洗的衣,他向家里人说过,少功叔是什么人?到了他那里,还怕没衣穿没饭吃没工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这样说着,手已经亲热地拍到了我肩上。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
  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先住下来再说吧。
  我把他们送到旅馆里去住下。登记的时候,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姓马,亡身份证上的姓已经改成了胡,这才知道他爹死后,母亲养不活那么多娃崽,把他送了人,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送了人。我还得知,在他们那里,过继者在没有经过“压字”之前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压字是一种正式人族仪式,在继父的葬礼之后举行,由族中的长者唱人放者继父的名字,继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父亲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名字……唱一切尽可能追溯到的父名,是为了让过继者承继祖业,防止他以后带着财产或土地回归原来的家族。在他们看来,姓名是神圣的,死人的姓名更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可以镇压邪魔,惩罚不孝魁元说,胡家的底子还算不薄,有一栋屋,可惜老的就是寿长,八十七岁了还下得田,去年三月间发病卧床,又咳痰又咳血,看样子硬是差不多了。没想到他死着死着又活过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至今还没有熬出头,还没有压字也就还没有取得那一栋房子的所有权。
  因此他不能老等,得进城来另找出路。
 
懒(男人的用法)
  我有一个朋友在城里当老板,领着一支工程队。我把魁元以及随他同来的后生介绍过去,在那里当小工,也算是混一碗饭吃。
  几天以后,他们敲开我的房门,苦着两张脸,说实在没法干。嗯啦,实在没法于了。
  “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
  “晕街了?”
  “我倒是从来不晕街,就是……晒。”
  “你是说太阳晒?”
  “就是”
  “你没戴个帽子?”
  “戴了还是晒呵。”
  “你在乡下不晒太阳的?”
  “我……从来不做田里的工夫。”
  “你成天做什么?”
  “不做什么,有时候帮盐午哥收点谷,讨点帐,大部分时候 就耍一耍,打牌,坐人家。”魁元笑一笑,朝同来的那个后生递了个眼色,后生正在瞟电视嗑瓜子,也适时地一笑。
  “你们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懒?”我说出了一个很重的字。
  “是懒,确实是懒。”魁元很高兴地接个话头,“我在屋里还懒一些,从来不打柴,从来不挑水,从小到现在,我还不晓得米是如何淘的潲是如何煮的。”
  嗑瓜子的后生说:“我也是,你要问我屋里的弯刀钎担在哪里,问我屋里的猪一餐要吃几多,我肯定不晓得。”
  “我出去打牌,一打就是半个月。”
  “牌我不打,我到县里三舅舅屋里去耍,骑摩托玩,看电视。”
  我有些吃惊。从他们不无自豪的口气里,从他们多少有些夸张的自我介绍里。我发现了词义的蜕变,一场语言的重新定义运动早已开始而我还蒙在鼓里。我所憎恶的“懒”字,在他们那里早已成为一枚勋章,被他们竞相抢夺,争着往自己胸前佩戴。我正在指责的惰性,在他们那里早已成为潇洒、舒适、有面子、有本事的同义语,被他们两眼发亮地向往和追慕,我下一步如何同他们说话?
  当然,他们不一定完全取消了“懒”字的原义,比如说到谈对象找媳妇的时候,他们说谁的婆娘懒,谁的姑娘不懒,倒是对做女人—一给予贬斥。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不过是新增了一本男人的词典,对女性不适用的词典,“懒”正是在这本新词典里获得了在目的光辉。从以想见,懒是如此,那么欺骗、剥削、强理、凶恶、奸诈、无赖、贪污、偷盗、投机、媚俗、腐败、下流、拍马尼等等,都可能或者已经成了男人最新词典里的赞辞和奖辞——至少在相当一部分男人那里是这样。在他们的眼里,如果还有男人不承认这本词典,并不能说明这本词典不存在,只是说明这些男人是一些语言的异性,十足的可怜,被排除在词义的革新潮流之外,落后于历史的暗影里。
  人们的对话,常常在两种或多种词典之间进行。词义翻译的困难,尤其是深层感觉里词义翻译的一个个陷饼,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随时慎察的。一九八六年我参观了美国弗吉尼亚洲的一个“艺术家殖民地”,也就是一个艺术家创作中心。
  colony(殖民地)一词一直使我感到别扭。我后来才知道,在西方诸多殖民地宗主国,在很多西方人那里,colony并不具有殖民地人民记忆中杀人、放火、强奸、抢掠以及鸦片输入之类的形象,相反,它词义平和,只不过是侨居地,聚居地的别名;甚至还隐隐散发出开发者、开拓者的浪漫诗意,与帝国记忆里援外开发、 航海探险、文明传括的种种法案和证词相联系。殖民地是高尚者的驿地,英雄的营垒。西方人用这个词指示艺术家艰难工作的处所,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也就是在美国,我遇到一个叫汉森的,懂中文,娶了个中国老婆,在一家大报社当亚洲版的记者。听我谈到中国人的苦难以后,他深表同情,对苦难的制造者深表愤怒。但我突然发现他在同情之后,愤怒之后,有一个奇怪的动作:眼镜片里闪烁着笑目,一条食指在餐桌上的某个位置不停地来回划着,像在空中写一个什么字,或者在指挥心中一支激动人心的乐。他按捺不住内心的亢奋,终于用英文给朋友打电话时,邀请朋友也来认识我,说我带来的一些故事大动人了,太可贵了!他相信这是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我觉得“精彩”这个词刺耳。我的父亲自杀了,他沉人河底的时候感到“精彩”么?我一位朋友的弟弟在一桩错案中被枪毙了,他临刑前在人群中找不到父母来送别的面孔而嚎陶大哭的时候觉得“精彩”么?我一位朋友的儿子被流氓团伙误杀了,父亲从大学里领回了儿子的遗物并且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为儿子写墓志碑文的时候是否感觉到任何 “精彩”?……我不想怀疑汉森的同情心,不,他一直在他的报纸上呼唤正义,一直在尽可能帮助中国人,包括帮助我获得访问学者的待遇和资助。但他的“精彩”出自一本我不理解的词典。显然,在那本词典里,苦难不仅仅是苦难,也是写作或演讲的素材,是激发反抗和革命的必备条件,因此苦难越深重就越好,越能放射精——彩——的光芒。那本词典暗含了一种法则:为了消灭苦难的制造者,必须有更多的苦难作证,让更多的人明白这场斗争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崇高性。这就是说,为了消灭苦难,必须先有苦难。他人的苦难,是救难者的悲悯所在,也是他们的喜悦和欣慰所在,是他们英雄成绩单上一次次重要的得分。
  我不想再说下去,并且突然改变主意,坚决不让对方为我的皮扎饼付费,弄得他有些迷惑不解。
  我经常不无惶恐地发现,说话不容易,我的话一旦飞出去,经常播种着误解。
  我还发现,即便是强有力的宣传机器,也从来没有理解的控制权,同样一次次陷入歧义的泥沼。我需要提到随同魁元来到我家的后生。我后来知道,他姓张,曾经是县电影公司的职工,因为超生一胎,被开除公职。他不是不明白超生的后果,国家关于计划生育奖惩条令的宣传,可以说是连篇累牍车载斗量,在他的耳膜上磨出了茧子。他也不喜小孩,事实上,他已经有的两个儿子都极少看见他的影子,很难得到他的笑脸,一直是他打算离婚的障碍和负担。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生下一个。在我与他谈话以后,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以后,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有另外一套词汇体系。在那个体系里,很多词义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比方说“违法乱纪”吧,这不一定是坏事,不一定是丑事,恰恰相反,违法乱纪常常是强者的证明,是强者的特权,是荣耀和享乐最重要的源泉。如果说“违法乱纪”的词条下包括了贪污、走私、官倒、嫖娼、撞红灯、随地吐痰、公款吃喝等一些内容的话,那么没有一条不是令这位后生心向往之的美事他没有完全做到这些,只是因为眼的能力还不够。
  不难理解,当超生也列人“违法乱纪”的所指之一时,当这个行为尚未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时,他会不假思索地决定什么。
  他的超生完全不合常理,完全不是出自利益的权衡,而是出自他某种理解的惯性,出自对一切特权行为的追求冲动。也许,他曾经认识一个局长或者大经理,那人就是因为堂堂皇皇生下三胎两旁人莫可奈何,一直受到了他暗中的羡。因此,一旦他也做了常人不敢做也不可以做的事,这件事本身就给了他不同凡响出人头地的自我感觉,一种局长或大经理的感觉。他向有关方面掩盖超生事实的努力,就像人不知鬼不觉地窝了一百万元赃款,足以让他偷偷地自鸣得意,不断回味自己胆大妄为的战绩。
  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宣传有什么用呢?法纪的宣传有什么用呢?当然有:那就是强化他铤而走险的激情,日复一日给予他诱惑。
  我找不到其它的解释。
  如果我的上述解释大致不错,那么整个事情不过是一次语言事件,是一次词义传接和词义短路的荒唐作业。违法者最终使自己丢掉了饭碗。为一个或几个极普通的词付出了代价。而执政者们对他的宣传,差不多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在一本完全陌生的词典里,在一位完全不可捉摸的听着这里,催生了一个毛头毛脑大哭大叫的女婴。这个女婴其实是任何一方都不需要的。但这个错误无法永远藏匿,也不可用改正浓涂,不可用橡皮头擦掉。
  她越长越大并且将要活生生地进人未来。
  她是一句有血有肉的错译。
 
泡皮(以及其它)
  进人九十年代的马桥,流行着很多新词,使用频度很多:“电视”、“涂料”、“减肥”、“操作”、“倪萍”、“劲舞”、“107 国 道”、“生猛”、“彩票”、“砌长城(麻将)”、“打屁车(摩托)”、“提篮子(当中介人)”等等。还有些老词,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不大用了,现在又纷纷出笼卷土重来,不了解实情的人,可能误以为是一些新词。比如;
  做脱——即杀人,原是红帮用词。
  了难——这个调其实也红帮的用词,多用在官司方面,后逐渐流行于江湖,词义范围越来越广,泛指一切解决问题和了却困难的行为。报纸上也用这个调了,比方出现过《靠改革了难》的新闻标题。
  牛头——意指权威的调停人和仲裁人,一般由年纪最大而且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担任。牛头不是由选举产生也不是由官方任命的,谁来当牛头,得靠众人在相当时间内自然而然形成一种约定。
  草鞋钱——以前是指办公差的人远道而来,办完公差后向当事人索要的一种小费。这个词八十年代末期重新出现以后,词义基本没有变,只是现在的草鞋钱,多数给一些穿皮鞋或胶鞋的干部、治安队员、报喜或报表的热心人等等,也不再像以那样,以谷米的方式支。
  泡皮——意指懒汉和无赖,即普道话中的波皮,只是缺少“泼赖”、“泼悍”一类用词中隐含的凶顽之义,更多一些卑微、怯懦、奉承巴结的所指,接近“泡”的虚质和柔质。
  等等。
  我从魁元嘴里听到了“泡皮”这个词。其实,魁元自己身上就有这样一股泡皮气。在我家的客厅里,一旦我正色指斥他的懒惰,他立刻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连串的是是是。他甚至目无定睛手足无措,百般讨好地附和我。我说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要劳动十来个小时;他说哪止十个小时见,起码在十五个小时,两头不见天的。是不是?我说即便在农村,同样有前途的,只要肯钻,养鸡,养鱼,养猪,都有当万元户;他说哪止万元户呢,有的还当了董事长,公司都办到国外去了,电视里的报道作未必没有看见么?
  他附和得过了头,反过来质问我。
  总之,他只差没有打自己的嘴巴,只差没有愤怒多呼打倒自己消灭自己的口号,忙不迭地收拾自己刚才腾出来的短裤和袜子,塞进拉链坏了的黑皮包里,向我讨要一根红塑料带子,再把黑皮包紧紧地扫了几圈。他脱下我借给他的衬,说今天晚上就走,就回去,码头上最后一班船还是可以赶得上的。
  他连茶都没有喝。
  已经是深夜了。我突然觉得他惊慌逃窜的样子有些叫人不忍。他其实不必连夜就往回赶,也不必把我的衬衣还给我,至少——可以把一杯茶喝完再走。
  “你们也不必这么急。既然来了,就算没找到活干,玩两天再走也好,难得来一次……”我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耍了,耍够了。”
  “明天吃了早饭再走不行?”
  “反正是要走的,晚上走凉快。”
  他和同来的那个后生争分夺秒,一刻也不耽搁,要赶回乡下去。他们对这个城市不熟悉,对自己能不能识路,能不能找到去码头的汽车,能不能赶上最后一班船,万一误了船如何度过这个长长的长夜,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们只是被我的责备吓住了,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急匆匆往下跳。当我去找朋友借汽车打算送一程时,他们远远地叫喊了几声,然后遁入黑夜,一转眼就无影无踪。
 
民主仓(囚犯的用法)
  魁元离开我家之后,并没有回乡下去。大概十来天后,有人敲我的房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有两行圆珠笔写下的字。笔头显然没有油了,好几次把纸都诚破了还没有留下笔划,让我对着亮处猜读。
  “少功叔,一定一定要来就(救)我,快!”落款是“魁元”小至(侄)。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人也说不清楚。他不认识魁什么元。只是今天获释之前,有人塞他十块钱,请他送字条,就这么回事。他要是早知道我的家这么难找,给他三十也不会干。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走,直到我另外付给了他五块钱才离开。
  事情很明白,魁元犯事了,进去了。
  我又气又恼,如果魁元那个家伙眼下在我面前,我恐怕就忍不住要拳脚相加了。不过事已至此,虱子上身甩不脱,我面子再要紧。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与不三不四的囚犯打打交道。首先,我得打探清楚拘留所在何处,包括弄清楚省所与市所的区别,还有看守所与收容所与收审所的区别等等。所有回答我的熟人,都对我的耐心解释支吾一下就完事,透出一肚子不会说出口的疑惑。然后,我去单位上开具一些可能有用的证,带上钱,直奔风沙滚滚的郊外。因为摩托跑得太急,路上两次被交通警察拦住罚款,找到拘留所时已经黑,不办公了,只好第二天再去。第二天,我陪上很多笑脸和很多好话,打出了很多香烟,模仿各种方言向每一个大盖帽套个亲近。才得以从围堵着办公室的人群外挤进去,并且与一位操四川腔的女警察说上了话。我总算明白了,魁元的案情是这样的。在码头聚众赌博和斗殴——虽说属于严打范围,考虑到情节还不算太,加上监房也不堪拥挤,对这样的人也可以——作罚款处理。我对这最后四个字喜出望外,用四川话连声道谢。
  我带的钱不够,下午又取了一笔钱去,替他交足了罚款、生活费、教育资料费等等,把他领了出来。领他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波折:大概是因为囚犯太多,登记有误,监管人员不知道他关在哪个监仓里了。他们忙不过来,让我干等了两三个钟头,最后同情我。让我破例进入监仓区去,一个个仓号自己找。我看见两大排灰色的铁门一直排向远方,每张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挤满了面孔,或者说,是从各个角度拼揉成一个四方块的诸多眼睛,紧密程度超过了刚出冰冻盒的肉砖。我被所有的眼光咬住,被它们期待着。我从第一号开始,费力地要求每一个四方形的肉砖暂时分解一下,裂出一条缝,让我朝缝里大喊一声胡魁元的名字,然后把耳朵凑上去,静听里面的动静。我听到了嗡嗡嗡的嘈杂声音,闻到了某种尿和汗的酸腐气味,还有自己一次次的失望——无人应答。
  二十几个窗口都过去了,我的喉头已经开始裂痛的时候,一声细弱的应答才从似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边用来,成了铁窗对我若有若无的耳语。我十分奇怪,每间仓号最多也就二三十来个平方把,如何声音来得这么远?如何像来自铁窗后面无限深远的另一个天地?
  “呵呵呵——”他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喉管。
  他从警察那里领回了拉链拉不上的黑皮包,向警察说了很多痛改前非的话,就不再吭声了,怯怯地坐上摩托后座,偷偷打量我的眼色。一直跑了几公里之后,我才觉得身后这个人挪了挪脚,臭味被风吹散了一些。
  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他站在门口不要动,不要坐,不要沾我家任何东西,立即脱衣进浴室,所有衣物也由我妻收缴成一大包塞进洗衣机。
  果不出所料,我妻已经发现了虱子和臭虫,还发现了衣上的血迹,在洗衣机那边惊叫起来。钻出浴室的魁元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边梳头一边说:“镜子呢?”
  我指了指镜子的方位。
  “运气不好,这次进了个民主仓……”
  我没听懂。
  “不死也脱了层皮。”
  “什么民主仓?”
  “你不晓得民主仓?”
  “我没犯过法。”
  “就是……就是……大家民主呵。”
  “什么意思?”
  “一民主就虱子臭虫多,就打架,就放血。”
  我还是没有听懂。
  他开始吃饭了。他说,在牢仓里最享福的是牢霸,一般来说,牢霸吃饭时有人打扇,有人献歌,有人递毛巾擦脸。饭菜来了首先由牢霸挑着吃,当然是首先把肉一类的好菜挑着吃了。然后由牢霸下面的“四大金刚”或“八大金刚”吃,再挑一轮。最后留下一些残汤剩饭,才是其它小人物的伙食。牢霸要睡觉了,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牢霸想看女犯了,窗口就由他一个人独占,还得有人在下面扛着他,让他爬到窗口的高度,有时候一扛就是两个小时,两腿累得发抖。
  初来者不服还不行。根本不用牢霸动手,金刚们或者想晋升为金刚的人犯早就打你个半死。这叫先吃一通杀威棒。或者搞一搞假揭发,举起一根钉子或刀片,向管教人员揭发你违犯监规的罪行,害得你因此戴脚镣或者上脚枷。他说牢霸虽然毒辣,但凡有牢霸的仓,倒也让人活个安分,一般来说事事有个领导,不会打群架,比较干净卫生,毛巾挂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次一次二,让管教干部看得高兴。人犯最怕的是民主仓,牢霸还没产生出来,或者一个窝里两三个牢霸还未决胜负,在那里哪有人过的日子?一句话不对,就喊打,民主个把月下来,能够留着眼睛鼻子,还留着手脚出来,就算不错的啦……魁元摸着至今还留着的脑袋,心有余悸地说,他这次蹲的仓不在前,不在后,偏偏是个民主。里面有四川的一伙,有广东的一伙,还有东北的一伙,已经打了“三大战役”还没有结果。管教干部给几个带头打架的加了脚镣,还是不解决问。他在那里天天受骇,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我冷笑一声,“你坐牢还很有经验呵?”
  他急急地分辩:“没有,没有,我是最守法的,人家的钱掉到我面前,我都不敢捡。”
  “是几进宫了?”
  “第一次,绝对是第一次。我讲假话就雷劈火烧好不好?牢里的一些事,我也是以前听盐午哥说的。”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很不理解,“你连盐午哥都不记得了?董事长呵,就是盐早的老弟呵!对了,那时候你还同他耍过球的呵!”
  提起盐早,我就想起来了,盐早好像是有这么个弟弟。我刚到马桥的时候,他还读书,后来听说,他在一座戏台上写过什么反动标语,还坐过牢——那时我已经调走了。我发觉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糟糕。
 
 
天安门
  我重访马桥之前,很多人告诉我,马桥有个天安门,差不多成了个著名景点,连上面来了一些出公差的官员,看了屈子祠和县革命纪念馆以后,也总是驱车到那里去看一看。
  严格地说,天安门其实不在马桥,在张家坊地界,靠近后来的107国道,但它是马桥人盐午的产业,就与马桥有了关联。这实际上是一个大宅院,占地几十亩,里面亭台楼阁,有荷塘,有花园,有竹林,有水上回廊和假山假石。园内分园,并且各有命名,有的叫“伊甸园”,有的叫“潇湘馆”,中西合壁,不伦不类。建得有些粗糙,没有几块瓷砖是铺得匀整的,面目清晰的,总是歪歪斜斜,枯结着一些水泥浆没有刮去。也没有几个窗子是推得开的,总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这就不得不让人忧虑,园子里的林黛玉光是推窗子关窗子就会成天忙不过来,还有工夫愁肠百结地葬花焚诗?日子长了,顶多也只能喊两声卡OK。一个两层楼的西式小宾馆正在搭架子施工,据说建好以后要从江浙一带招十个女子来当服务员,专门接待记者和作家,接待参观的客人。
  我没有见到主人,据说盐午主要住在县里,偶尔才回来转一转,关照一下这里的两个厂子。我只远远看见了他的住房,在荷塘的中央,是同层楼的一小栋。环看一周,可见它的每一面墙上都冒出三、四个窗式空调机,多得有点无道理,想必厕所里也会有寒风刺骨之虞。整个房子像长满了铁瘤子的水泥怪物。
  早些年,我只听说这里的农民有的发了财,一买电扇就是七八个,没地方可装了就往猪栏里装,想不到一眨眼又是空调机时兴起来了。导游者一个劲地要我数一数空调机的数目,见我没在意,就代我一五一十数起来,每一个数字狠狠地咬出口,透出暗暗的嫉恨,又不无自豪感,响亮地灌向我的双耳,好像这些铁瘤子同他们也有什么关系,好像要用富民政策的这一耀眼成果,非让我佩服起来不可。
  导游者觉得还不够,不知何时又找来了一个管家,一个后生,据说是认识我的。当年我到学校代过几天课,他就是我的学生。他拿来了钥匙,要领我到房子里面去参观一下。我却不过盛情,只好跟了上去,穿过曲折回廊,穿过两三个闸门,走入了咣咣当当的水中豪宅。里面装修得确实不错,一片金碧辉煌的吊灯和墙纸。可惜电压不够,空调机打不起来,管家只好给每人发一把蒲扇息汗。电视机也收不到节目,据说附近的差转台还没有建好。电话有两台,一台黑的,一台红的,从摇把话机的模样来看,这里也还没有程控化,再多几台电话恐怕也听不到多少声音——人们说乡政府那个接线员总是不守店,大部分时间用来带她的娃崽。
  “你吃茶,吃茶。”有人对我客气了一番。
  “好的。”其实我更想找水洗一把汗。
  “你看电视,你看。”
  “好的,我看。”
  管家找着屁股调试了半天,电视里的斜纹布总算少了,浮出花花的图象,是一个外国广告性歌舞的什么录相带。放着放着又出了斜纹记我说可能是带子坏了,想给大家换一盘好的。找了半天,发现没有其它的带子可看,另一盘香港武打片,露得更加厉害。
  我已经满头大汗。四周荷塘里蒸腾着热汽,脚下热烘烘的腥红色地毯,简直让每个人的身上都冒出熟肉的气味。我只好躲到门外大口喘气,等其他人把七零八落的歌舞看完。
  我后来才知道,把这里叫作“天安门”,是指院子的大门楼,确实是仿天安门建筑,只是微缩了而已。一只被追急了的鸡,大概可以扑扑地飞跃到门楼上去。门楼左右有拱形门洞,有护城河及其跨桥,仿宫墙也一律刷出了深红色。大门前还有两座呲牙咧嘴的石头狮子。遗憾的是,护城河里没有水,只有杂草和偶尔蹦出草丛的一两只癞蛤蟆,站在门楼上的时候,前面没有广场,也不会有纪念碑,只有一排鼻子下面的商业小街,聚列着生意冷落的粉铺和杂货店一类,还有一个蒙着黄尘的空台球桌,有一群群在屋檐下的后生,包括几个蹲在条凳上的,像一些栖息的鸡,无所事事。
  那里有一间房挂着大招牌:“天子国际文化俱乐部”,据说是天安门的主人无偿为乡亲们提供服务的。
  作为俱乐部的一部分,在门楼的左侧,还有一个大戏台。导游说,今年三月间,县里的剧团到这里唱了整整三天的戏,也是盐午一个人出钱,让乡亲们免费娱乐。
  随行人谈论着县剧团一个旦角的什么事。他们的争论被屋檐下蹲着的鸡们关注着,一道道发黄的目光总算有了目标。
   我当然惊讶盐午盖起了这么大的宅院,也惊讶他盖出这么可忧的式样——要是早盖十多年,岂不犯下了抗君谋反的杀头之罪?我后来碰到老熟人志煌,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志煌说,盐午读中学的时候,家庭成分大,做不起人,有一次在床头贴了张天安门的画片,也被班干部没收。班于部说,贫下中家子弟都没有这样的照片,他这样的地主崽子还有什么资格想念毛主席?天天看天安门?是不是想拿炸药包去谋害伟大领袖?
  想必是这件事太让他伤心了,太让他刻骨了。他现在有了钱,什么事也不做,先做一个天安门再说。
  他以前没有权利看天安门,好吧,他眼下要让人们知道,他不但可以看,甚至可以造出一个来,就造在你们大家的鼻子前。他可以让他的婆娘和两个娃崽在天安门上耍蛐蛐,耍狗,吃香油饼,打喷嚏。
  他为了这个工程欠了不少债,好几次被追债人抓住要割脚筋,还被检查院的警车带走过一回。
 
 

  马桥的“狠”,是能干,本领、技艺高超的意思。问题在于,“狠”同时也意味着残暴、歹毒、恶意、不怀好心。把这两方面的意义统一于一个字,使我总是觉得不怎么舒服。我说过,我的字写得还不错,在马桥的时候,经常奉命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制作毛主席语录牌。农民看着我在墙上写字既不要划格子,也不要描底稿,爬上梯子就写,一眨眼就成,便喷喷赞叹:“这个下放息好狠!”
  我辨不出这里面有多少赞叹,有多少指责。
  字写得好是狠,字认得多是狠,帮队上修好了打谷机是狠,能够潜水堵好水塘的漏眼也是狠,至于夷边的工厂造出了机器造出了柴油造出了化肥和塑料薄膜——当然更加是工人们的聪明,也是工人们的狠!马桥人这样说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一切知识和技能,暗暗设定了一个道德败坏的位置,恶狠狠的位置。
  我怀疑在他们往日的经验里:掌握着知识和技能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天然地具有一种侵夺和强霸的可能。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隆隆机器,从天上给他们丢下了日本人的炸弹;就像他们第一次看到的扩音器,割掉了他们的自留地一类“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怎么能不担心,以后遇到的其他高人,不会给他们留下同样的伤心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狠”字用得有什么错呢?
  不光是马桥的语言是这样。
  四川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凶”,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好凶呵。”
  北方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邪”,同样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邪门儿。”
  已经流行于汉语普通话的“厉害”,表示本领超群的程度,也是褒中寓贬、喜中伏忧的一例。“厉”有剧烈和严峻,“害”更是一种明显和直截了当的警告。湘语中有“厉害码子”一说,指有本领但处处要占个便宜的人,凶邪之人。
  由此看来,在很多中国人的语言里,知识和技能总是与恶事(狠、凶、邪、害等等)互为表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甚至早就对一切知识和技能表示过优虑和仇恨。“天上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庄子《内篇第十》)。他认为只有消灭了知识,盗国者才会铲除;只有捣毁了珠宝,盗财者才难以滋生;只有砸掉了符印,人们才会变得本分忠厚;只有折断了秤具,人们才不会计较争夺;只有破坏了法律和教义,人们才可能领悟自然而终极的人生之道……庄子的愤懑,在技术日益进步的现代,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绝响,一注天际之外微弱的星光,不会被大多数人认真对待了。但是在语言的遗产里,至少在我上面提到的南方很多方言里,仍然俏悄地与人们不时相遇。
 
怪器
  在马桥的语言里。本领高强的人还承袭了一个符号:“怪器”。《辞源》(商务印书馆1988年)对“怪”有三种释义:一是指奇异,奇特;二是指特别、非常、很——似可看作前一义的逐步虚词化;三是指责备、指斥,比如“怪我”,就是批评我的意思。这样看来,汉语中的奇异之物,总是与责备和指斥有不解之缘,不如庸常那么安全。
  马桥最“怪器”的人是盐午。当初知青招工的招工,清退的病退,只留下包括我在内的最后八个。会唱革命京剧的都走了,文艺宣传队奉命演出时几乎开不了锣,于是就有人推荐盐午。他还是个在校的中学生,应召而来,果然唱得很好,虽然没工夫来排戏,也矮得没法上台,但躲在台后的暗处,可以把一本戏从头唱到尾,正派反派生角旦角的唱词全部包下来张口便有,台上的人配合一下口形就行。有几次难度极大的高音,他也顺溜溜地唱了上去。音流在乡村的夜空圆润饱满地飞旋,让我大吃一惊。他一个脑袋在人们的腰间钻来钻去,人们不折下腰还没法看清他的脸。为了不误课,他唱完就跑了,消失在夜色里了,我没有来得及认真地看他一眼。
  他唱京剧样板戏的名气很大,平江县搞什么汇演,也有人来请他过去帮忙。
  我真正看清他的脸。是在他毕业回乡之后。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似乎乳毛未退,与他哥哥盐早的尖嘴猴腮不怎么挂相。他看我下围棋,看了几局就斗胆上场。我对他掉以轻心,一心想指导他,没料到几步下来,他扭杀得我狼狈不堪。另外做局,他也处处打劫,透出一股高手和凶敌的狠劲,无懈可击,穷追猛打,斩草除根,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走一个。
  我暗暗称奇,也输得很不服气。
  他谦卑地说:“对不起,献丑了,献丑了。”眉宇间却有一丝掩饰不去的得意。
  我事后暗地里发愤研究了一些棋谱,找他再下一次,他借口要抓药或者要出外做工,躲得远远的,不给我雪耻的机会。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目睹我急不可耐无计可施的模样以后,一转背是如何开心。
  他在村子里没出过多少工,在家的日子都很少,连老母病重的时候也不回来。队上分给每个人的水利工任务,都是盐早顶替他完成的。他家的菜地上,也总是只有盐早影子。他先是学做漆匠,提着一个工具篮,满身漆污,同我在路上相通过一回。过一段碰到他,得知他又改学中医了,有模有样地给别人扎着针,把着脉。他后来还学过画像和刻字—一据说在长乐街和县里卖字画,包括在顾客的自来水笔上刻出怀素体狂草的毛主席诗词,立等可取,价格也公道。总之,他有什么学不会的,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拦他表现自己的超级怪器。他的怪器名播四乡,老幼皆知。尽管他是个“汉奸(参见词条“汉奸”)”,马桥人却从不恶视他,对他长期不明不白地在外流窜一直很宽容。
  相反,他是马桥的骄傲,是马桥弓周围众多村寨人们共同的骄傲。传说某某地方出了一个大学生,马桥人就会不服气地说:什么呢?可惜盐午是个汉奸,要不三四个大学都读下来了。传说某某地方的一个人招到县里当水利技术员,吃国家粮,马桥人也不服气地说:他还能当技术员?可惜盐午的成分大,要不还轮得到他?
  本义的娃崽久病不愈,打算送到县里去。马桥人就断定他必死无疑:盐午的方子都没得治下来,还送到县里做什么?不是白白送钱么?半个月后,本义的娃崽偏偏在县里治好了病。对此,马桥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还是有话说。他们说决不是盐午的方子不好,只能怪在乡下药抓不齐,要不然本义的娃崽根本用不着到县里去又缴用费又吃亏,还挨了一刀,脔心肝肺都被挖出来当酸菜洗,起码折去了十年阳寿呵。
  本义自己也同意这种看法。
  本义是党支部书记,同盐午的父亲又有仇,口口声声盐午比他老子还怪器,将来肯定是个反革命的料,是个坐班房的料。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样崇拜盐午的怪器,对盐午另眼相看,包括自己的家人病了,也要请盐午来把把脉。缺少了这一步,他会觉得不大放心。
  盐午给村里人看病从来不收钱,对干部当然更加恭敬。有一次,他找我讨一支纸烟。接了烟以后拔腿就跑,眨眼间不见了人影。我到下村去办点事,发现公社的何部长正坐在晒谷坪里,嘴上正抽着我那支“岳麓山”,盐午则在一旁搓着手,满脸是憨厚和略为羞涩的微笑,聆听部长教诲。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抽烟,不是不想抽,是舍不得抽。他在外面做漆匠、行医、既像刻字,所有接受来的敬烟,一律小心保存,小心积攒,回头敬献给干部们,尤其是敬献给本义。本义的纸烟总是牌子杂乱,就是这个原因。
  有一段时间,他同何部长的关系特别密,只要是何部长有事,他召之即来来之即笑,永远是一个乖崽,是一个随时表现学问但又把学问归功于领导栽培和启发的才子。有一天他为在外面做油漆连续两天没怎么合眼,回到马桥已是深,困得深一脚浅一脚乱窜。听邻居说,何部长捎过信来,说有一台闹钟坏了,要请他去修修看。他岂敢停留,连夜跑到长乐街一个钟表匠那里借了工具,再往公社赶。过天子岭的时候,一不小,摔到高坡下。第二天上午,有人从那里过才发现了他——脸上,手上,尤其是两只探出来的脚,叮满了密密麻麻的山蚂爆,活像一夜之间全身长满了红亮亮的根须。过路人七手八脚帮他打蚂蝗,打得满手都是血。把他打醒了,他一看自己身上的血花花的景象,骇得哭。
  如果不是碰巧有人经过,再过几个钟头,盐午的血恐怕就要被山蚂蝗吸得一干二净。
  他的表现最终帮不上他多少忙,没能让他的怪语派上大用场。有两次大学招工农兵学员,何部长做好了本义的工作,把他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往上推荐了,一到上面还是打了回来。不但如此,每到重要节日前夕,到他家里查抄一轮,对他家兄弟训一训话,是民兵们的例行公事,再讲情面也得走一道过场。
  我调到县里去工作以后,还听说县公安局怀疑他写了反动标语,把他抓到牢里去过。反动标语是国庆节文艺汇演时发现的,据说写在临时戏台的横木杠上。内容是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公安抓他的理由是;他当时在后台拉胡琴和帮腔,离出事位置很近,而且有反动的家庭基础,有文化,有水平,最为怪器,不是最有可能在黑夜的掩护之下做出反动的勾当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