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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 作者:安妮宝贝

_3 安妮宝贝(当代)
  他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间隙读到的句子。他那时的生活由报表,会议,公差,飞机头等舱和高级酒店的套房组成。如果有空闲宁可选择躺在沙发看体育频道,直到看至入睡。没有恋爱,没有休假。成功带来进入更高阶层的生活的可能性,带来一个属于男性领域的内心满足。这一切曾经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支撑:最大的社会价值化。
  每天早上醒来,淋浴,刮须,做完脸部保养,挑好衬衣西服和领带,全部整理妥当,拎着公文包开车出门。办公室在上海最为昂贵的写字楼里。那也许是亚洲最高的一幢楼,直冲云霄。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动。耳鸣带来晕眩。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有时候一周里面飞四个国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现在北半球。这是他10年之中的生活。
  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做为一种标杆,来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把胜利感作为给予内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报。或者在一张支票上签出去的数字,在一个具体的个位数之后,迅速熟练地划上更多位数的零。需要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肾上腺素的亢奋,印证虚假繁荣的热烈声色。
  此刻他只觉得无限寥落,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凉。他们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少年邂逅的时候便已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她总是在行动,时而沉溺时而孤立。而他对这个世间从无进入的激情,虽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为热切真诚。他参与这个社会的建设和改造,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的野心。但他是这个世间的漫游者。他内心的世界,并不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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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2)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够做到的事情。一种社会化男性身份的认同。像电脑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抵达指令中的任务目的。这是他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贡献。是对于内心的说服。冷淡地旁观自己东奔西走,谋杀掉生命的热诚和感性。
  也许这只是一个命运的复制程序。也许某天他会突然醒觉,看到做的一切,不过就是虚拟电子游戏中的行为,拿到抢夺来的武器和暗器,单刀独斗,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戏结束,屏幕上打出Over.才知道了自己是谁。
  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入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他最身强力壮,活力充沛的10年,交付给了俗世的荣耀和繁华,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之上。
  3
  她在异乡小旅馆里写给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终笨拙幼稚如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没有章法,仿佛画图一样的写字。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有时候是铅笔。有时候是圆珠笔。用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一种廉价的随处可见的笔和纸张。或者是拆开的空烟壳。她抽一种日本的软壳包装的淡香烟,上面有细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经济状况略有好转的时候,她抽这种烟。那烟壳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线条设计,质地摸上去柔软韧性。
  她曾经写给他的信,和诗歌,他没有过仔细地阅读。每次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就放入抽屉之中。但是他记得一封一封做上记号,从来没有遗失。他知道只要不丢弃,它们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消亡。他总是自以为是的相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烧掉这些旧信,让它们在火焰中成为细碎的灰烬,回到空无的尽头。但这种假设不会存在。这么多年。只有她给他写过那么长时间的信。那么多的信。还有那些诗歌。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来看,其实并非写给彼此。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在信里描述所听所看所想的一切琐事……用文字见证缓慢生长,青涩辛酸的年少时光,所经受的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这些用来写给自己的信笺,却由对方观看和保留。直到确定彼此消失。
  他曾经觉得她也许可以成为作家,虽然她后来并未从事写作。那些信如此优美流畅,真诚细腻的表达,透露出来的旁观与世间渐行渐远的情怀,已经是写作最好的训练。她有很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能力,写作,摄影,设计,绘画……对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并不潜心挖掘它们。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但全部半途而废。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说,她因为忽略而滥用它们。她并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迹天涯。
  有时候他会想象等到他们彼此老去的时候,再在一起,是否会有更多的理解。这种理解的界限是,他将不会再试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他将会因为隐藏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能为力而觉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他所有的虚空,困惑,失望以及软弱。她也将如此。
  4
  彻夜倾谈,乐此不疲。这是他们少年时就已形成的模式。他们似早已习惯在彼此的人生之中设置成一个舞台背景,不动声色,不转不换。各自可以站在舞台的中央,对着一束洁白的光柱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对他说话。只对他有话说。他也是如此。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内心的一条秘密小径。
  终于他迷糊地进入睡眠,背对她安心入睡。夏夜闷热,他不喜开空调睡觉,只在床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电风扇,叶片哗啦哗啦响彻不停。小花园里母亲依旧种了蔷薇,此时开得正好。风中花香清甜,那满墙烂漫花枝迎风招摇,光影闪烁。夏天穿堂风呼啸而过。隐约听到攀满粉红蔷薇花藤蔓的墙壁外面,传来一阵脆脆的笑声。似有自行车的脚踏板被踩动带动链条,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园里,伸手搭上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南方狭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地飘远。
  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属于少年的前半生,终于可以轰轰烈烈地走远。而那个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睡在他的单人棕绷床上,背对着他。两小无猜。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色很快就会发蓝变亮。他突然觉得时间太长了。怕和她来不及老去就会分别。他从来都不觉得一生能够这样长。在寂静的微光中,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凌晨五点,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身上裙褶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如小兽的气息,依旧熟悉。他惊醒过来,看到她背靠着墙坐在床的里边,静静对着洒进来的月光抽一枝烟。看着他,轻声微笑,说,我在这里。我还未走。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摸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非常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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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3)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的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蹦地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我也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半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半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下去,但你脱离不了骨子里另一半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想来是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辞,徘徊思量,千言无语。终于还是不告而别。
  5
  清晨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无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他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她换了一双大尺码的新胶鞋。因为脚受伤肿胀,已经无法塞入原来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阻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他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8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蝗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在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现总是会在预感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性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是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得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
  下午两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他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依旧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他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就走了近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排列得整齐有序。她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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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4)
  墨脱会是在对面吗,善生。
  不知道。很难判别。不过山脚下是有一座大桥,可以通过去。
  差不多应该到了吧。前面还会有房子吗。
  可惜路上也无当地人经过,可以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那我们过桥吧。对面应该是有人的。
  恩。过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时却有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们都渴望能够尽快地抵达目的地,能够换干燥衣服,烤火,有热茶和食物,得以休息。过桥之前,再次遭遇一处尚未定形的塌方,一边通过窄小的沙石小径,一边上面的断崖面小石头还是扑扑地往下滚落,似随时都会有乱石洪流倾泻而下。连滚带爬,不甚狼狈。她只愿这是通过的最后一道鬼门关。这个惊魂不定的塌方接近摧毁她的意志。但是走过藤条大桥的时候,心里却有疑惑。桥的尽头立着石碑,上面写着德兴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前方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墨脱。
  又是一段持续约1个小时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时候,遇见一个当地人。询问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他们走了错路。此地是德兴。墨脱依旧在江的另一面。他们不该换道过江,应该沿着那条原路坚持到底。再走一两个小时,就可抵达墨脱。
  她对他说,原来孩子们的数字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说的三个小时,是当地人的速度,该说四五个小时还差不多。
  那我们在此留宿,还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头。虽然耽搁了时间,但至少走三四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抵达墨脱。
  天色已经黑了。他说,务必是会在夜色中走山路。
  那也应该在今天抵达墨脱。
  再次走过大桥。又再次穿越那个不稳定的塌方。在暮色深浓中重新走上沼泽遍地的崖边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间,唰地一声就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一片寂静黑暗。雨水却下大了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三四个小时的误走,接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会终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着危险和野性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黑暗中的野兽,发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她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脚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她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倒在泥地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善生,我实在太累了。她的背贴着雨水流淌的烂泥山路,浑身寒冷而颤抖。她的声音已经崩溃。
  他手里捏着的电筒,仅只能照亮前面10米左右的范围。他把她的背囊拿过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来抚摸她的头发,说,我们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会有野兽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用锡纸包裹着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下去。又让她喝所剩不多水壶里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对不起,庆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筋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地出现手持电筒的路人,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打招呼,示意他和庆昭所处的方位。他们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雨雾,高声地叫着,你们要去哪里。那是过路的当地人。他们互相护持着,内心激奋,加快速度向前面走过去。
  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她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善生,是墨脱。我们到啦。
  6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追随着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叉细脉。羽状叶片的边缘,有柔和的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的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来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看到蝴蝶。上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迁徙路途中的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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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5)
  她的心在13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1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只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相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7
  他们在墨脱停留三天后离开。
  索朗梅措早早过来相送。他说从墨脱走到108K,然后到80K,需要两天。80K就可以搭车到波密。但听到来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滞留等待雪融通车,就需要搭车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车子到波密。这样行程就又增加了两天。他们走出峡谷的路途,还需要四天。
  他说,一路上都是地质活动频繁的地区,山体塌方多发并严重。出去的路途并不比进来轻松,有可能还会更危险。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他们告别旅馆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岭。休息之后体能充沛,步履轻快,转眼就走出了高山环绕之中的村镇。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就走到了对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处伫立,回头再次看望山下还未苏醒过来的土地。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端庄。而狭长山丘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鸟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颠上。仿佛它与时间等同的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雪山锯齿般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发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的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不可思议。而又无可置疑。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房子上面飘出白色的炊烟袅袅。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就是地球的最后一颗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绮丽,壮观而又肃穆的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而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来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烙印和标记。
  8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在镜子里面的那张脸。那是一张13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20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起初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划,认真执着。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课堂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枝钢笔,漫不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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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6)
  13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20年,依旧也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9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中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边缓缓滑行,似即将有雪崩来临。但长达10余天处惊不变的路程,已使他们见多不惯。置身其中,静观其变。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难。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难忍。他们抵达峰顶的山口,看到那里插着一面写有祈祷文的残旧经幡。山的背面,是被阳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盖的坡谷。底下铺展开阔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开往波密的便车。
  波密的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他们扛着破旧庞大的背囊下了车子,被路人注视围观。他们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带紧张和笨拙地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潮湿破烂的胶鞋,绑腿松垮散乱,防风外套和裤子上裹满泥浆。面容黝黑,风尘仆仆。无人可以想象得到,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从雪山上翻越下来。从死亡边缘安全着陆。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置身在便利热闹的县城之中。周围有了汽车,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气味和声响。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双五块钱的黑色布鞋。手工纳的厚厚棉底,干燥洁净的夹层。她在路边,一层层拆下绑腿,脱下军胶鞋,裹在袜子外面为了防雪水渗透的塑料袋子,脱掉袜子,把所有肮脏的鞋袜布条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筒。然后她光脚穿上那双新布鞋。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收敛,红色伤疤突兀而肿胀。他们抵达了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与世隔绝的大峡谷,返回人间。她抬起头看他,两个人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开往拉萨的中巴车走夜路。深夜11点,翻过海拔将近六千公尺的米拉山口。仅被一束车灯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盘旋蜿蜒似没有尽头。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周围被拥挤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动身体。车厢里的空气闷热污浊。她把头伏倒在背囊上艰难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状态下,浑身躁热,头疼欲裂。她醒过来,看到身边的男子在哭泣。
  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没有任何狼狈。也许曾经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女子,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温热的发亮的眼泪,把他的头抱过来,搅进怀抱里。夜里颠簸的长途客车。已经完结的旅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许他已经获得最为才深沉和彻底的安慰。这始终将只是属于他们各自的事情。他们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这个在哭泣中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声说,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哪里。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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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 [殊途同归](1)
  1
  我遇见庆昭,是在云南大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段低谷,没有工作,百无聊赖,在朋友所开的小旅馆里闲住。每日无所事事,只为打发时光。我的朋友美术学院毕业,曾经在油画界略有声名。即使他决定退出江湖,只想在小旅馆里维生度日,依旧是我眼里一个有天分的画者。他在大理已经隐居多年。
  那天,他陪我去集市买蔬菜,突然对我说,我见到一个朋友也在这里。她不常过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他一向知道我不愿意与陌生人来往,这次主动提起,肯定有他的理由。于是我便跟着他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个女子,穿着和当地人无异的斜襟盘扣上衣,洗得发旧的深绿碎花棉布,手制绣花鞋。盘越南髻,戴一只式样复杂的银镯。皮肤粗黑,没有任何化妆。身边倒是非常热闹。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个模样精乖的幼童男孩,一只金黄色大狗蹲在身边。她刚刚把一筐苹果搬到车子的后座,支起身在雨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朋友说,庆昭,今天过来买菜吗。他的神情对她很尊重。
  她说,是。她的声音很轻,眼睛看起来镇定沉着,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又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羞涩。很难当下感觉到她的真实性情。
  这是我从北京来的朋友。下次可以带她来你海东的房子看一看吗。
  可以啊。欢迎。
  就这样打个照面,招呼之后,她便上车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朋友,我是认识她的。她曾经是颇有争议的写作者,后来却突然不再写任何东西,同时从所有的人眼睛和嘴巴里失踪。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总之在写作的圈子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四五年来也没有任何音讯。对出版商或读者来说,新书新作家层不不穷,始终前赴后继波涛汹涌。一个人的失踪,很容易被忘却。只是偶然在书店,还有看到她的作品集在售卖。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早离开北京。
  很久之前,偶然的机会,在北京我曾见过她。一个大出版社的年终聚会,邀请一些知名作者和评论家来聚餐。很多人踊跃地联络感情,高谈阔论,只有她独坐一隅,如同一个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访客,对身边的喧嚣场面和陌生人群,没有任何隔膜,却也丝毫不存在交流的台阶。一言不发,默默地吃饭。周围的一切,仿佛只是路途风景,但需眼观耳闻,不需要介入其中,也不必放入心中。
  我料想如果对她提起那次聚会,她大抵会微微皱起眉来思索,然后直接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她自然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随意出现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虽然她看起来这样谦和平易,没有任何骄矜。但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让人感觉有压力的。因为这是一种非常断然清楚的自知之明。比任何的盛气凌人都更为剧烈,且带给人挫折。
  朋友在旁边轻声说,她来得比我早。我曾经还是她的读者。每年清理书架,那几本旧书还是一直放在上面。
  我说,见到自己的偶像现在变成一个拖儿带女的家庭主妇,心里又有何感想。
  他说,很欣慰。她的选择很好。你想,当任何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快要40岁,还是刚满15岁,是正在读高中,还是已经读完博士,都在看一个年轻女子的小说,她被误解误读的可能性会有多少……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寂寞的。
  我一直没有去海东。但是已经打算回去北京。在小旅馆里几乎已度完整个冗长雨季。客厅里经常有一帮日本男人混杂着躺在炕上裹着棉被看乏味至极的足球,闷头打完一盘接一盘的桌球。半夜饿了,便走去街头的烧烤摊买韭菜和带鱼串吃。大理的烧烤又辣又咸。坐在摊子边的小板凳上,老板娘有时闲闲过来搭几句话,因为我的寡言也觉得索然。
  那日凌晨,在街头看着雨水渐渐停止,直到变成散落的细微雨丝。天空有一道洁白的云层出现,远处苍茫山脉也清晰起来,空气中有兰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点,脚步摇晃不稳,走在回旅馆的石板道上。突然觉得该回去了。结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镇里的生活。
  临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见庆昭一面。我知道见到她的机会不会太多,或者说只会是这样的一两面。一个好人或者一个有趣的人出现的时机向来是短暂的。需要交往的经常就是一帮无聊之徒。这也是生活的一条规律。我知道我对她有留恋。虽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却是意外的晴朗。朋友开车送我到海东。走过狭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边的大房子。是钢筋结构,采用青砖和原木雕花,样式华丽大方。大门处放着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里引起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兰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晒太阳,远眺大海。客厅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边岩石旁有大片杜鹃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树在风中发出声响。
  她最起码有养了五只以上的猫。美国短毛,英国短毛,还有狸猫。那些漂亮的大猫安静地闪现在庭院里,时而趴在阳光下睡觉。我自然是眼目震惊。也许她放弃了写作之后,全部的审美和想象力就放在了实际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辞离开。庆昭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旧穿着绣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说,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几根串珠项链今天刚好有灵感,我先去把它们弄完。她的姿态自然,与我丝毫没有生分。我说,你去吧。我晒晒太阳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温暖干爽的阳光照耀着头发和脸,于是我脱掉了鞋子,侧身躺上去。隐约还能听到潮水翻动的声音。孩子和猫曾经靠近我,在周围活动。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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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 [殊途同归](2)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换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来一条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进了房间读书。庆昭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怀里抱着一只猫,看着庭院里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大方而落寞,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仿佛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里,还是坐在高级餐馆里,她的神情都会一样地平淡自若。
  我说,每天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早起,伺弄孩子,花园和宠物。去集市买菜,做一日三餐,帮助邻居和社区做些事情。手工制作一些首饰,有一批客户定期来买。不需要靠此谋生,所以只是为兴趣做事。
  我说,以前你就想过自己会这样生活吗。
  她说,想过。我知道自由和平静需要先付出代价,所以有好几年努力工作,从未懈怠。获得独立的经济基础,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的圣徒说的话。我一直想离开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晚餐是新鲜的蚕豆,洱海的活鱼与豆腐炖汤,在房子后院田地里摘下来的蔬菜。米饭清香可口。最后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庆昭自己在家里教育和照顾孩子。她的男人没有出现。朋友对我说过,他们一直未曾结婚,只是同居。那个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对她爱护照顾,坚韧不移,甘愿做她背后的隐性人。实在是非常难得。
  她留我住在家里,带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床上放了电热毯。她说,我有一些东西给你。她拿出一只描着牡丹和鹦鹉的漆器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笔记本,一些书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她说,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长时间的一些东西。现在我想送给你。我不准备再收着它们。想你可以来读一读的。她轻轻地笑,人老了,该负担的东西越少越好。
  3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一本陈旧的粉白绢面的笔记本。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对19世纪的拉萨的描写摘录。
  我说,你去过拉萨?
  她说,是。我在一场疾病过后,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子,与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纪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书信和字稿是他们的。还有一些照片也在里面。
  我说,我知道墨脱。据说那是一个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长道路前往和迁居。
  是。那条路途非常艰难。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铅笔写字。与庆昭不同的字迹一律向右边微微倾斜,使人猜测主人也许是个左撇子,并且没有学会改手写字。字里夹杂着一些小漫画插图。信纸很凌乱,有发黄的再生纸,有香烟壳背面,有电器说明书,有西餐厅推荐菜卡片……那个女子仿佛是随手拿起东西就写信。
  她说,这个写信的女子叫内河。我没有见过她。她仅存活在一个男人内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无从得知。那个男人与我一边徒步跋涉在峡谷森林之中,一边检索他的回忆。我们的旅途结束,他的回忆也被清空。他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那趟旅行,也许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奇迹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有天真和勇气的人。
  她把那本旧书递给我,说,这是那个男子的留下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庆昭。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已经不接触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写字的人没有交往。刚好遇见你。我喜欢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种隔膜存在,仿佛走在河的两岸,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散失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待与他诉说,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我在拉萨邂逅善生,我与他都是晦涩内向的人。但是我们彼此确认,能够开始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是一种直觉。
  你与他还曾见过面吗。
  回到拉萨之后各奔东西。再未曾见到。与某些人的缘分,就像在夜色中开的花,不能见到阳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且将永不再开花。那是属于月光和阴影的情缘。
  她盘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垫子上,点了一根烟。说,我和善生分开之后,决定离开已经住了两年的拉萨。旅途之后,身体因为长途跋涉,感觉有了生机。减掉体重,呼吸清澈。于是独自坐长途车出青藏公路,抵达格尔木,转车到敦煌。在那里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内河曾经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与他一起旅行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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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 [殊途同归](3)
  一路颠簸。在夜行的长途客车睡觉,脑子里不断浮现一去不复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长的几乎无法到底的路途,有时穿行在不见天日雨水浸没的昏暗森林里,有时又迷失在高山之巅白茫茫云海雾障。泥径有野生兽类的寂静足印,两旁草木留着它们皮毛的气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儿就开放在雪中…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或者已经在那里死过一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带有神性的古老壁画里。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经变是根据《妙法莲花经》描绘,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画着山峦,瀑布,树丛,河流,丘陵。花草烂漫。一队疲惫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华丽的宫殿走去。其实它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艰苦荒凉,备受猛兽攻击和险恶威胁。他们身心俱疲,想走退路。于是旅途的驱动者做了法术,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们进去休憩,以继续前行。其实那宫殿的一侧就是陡峭高耸的悬崖,河水湍急……
  房间里寂静一片,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顿住了声音,似仍停滞在面对壁画的那一刻震慑里面。然后她轻轻地说,走出了那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我突然想到,我与善生,内河,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生与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她熄灭了烟头,默默起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离开海东,庆昭亲手制作的早餐是红豆糯米稀饭。我非常惊喜能够吃到浙江风格的食物。吃完饭,便告辞,准备搭中午的班车去昆明,然后直接飞回北京。朋友开了车来接我,与他们挥手道别。她嘱咐,你可以环绕着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记得留意看一路的云。把车速放慢。她站在海边房子的门口目送我,直到车子拐弯。孩子,大狗,猫围绕在脚边。这个素面朝天,布衣赤脚的女子,看起来全然云淡风清。仿佛已经忘记了她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事。
  我在车上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那里的文字: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她看到这个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过来,从窗帘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清冷的灰蓝色光芒。他抚摸她头顶的头发。转身离开。她仰面躺在那里,躺在这晨曦的蓝光之中,沉默地倾听他关上房间的门。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足音消失。他们在高原城市上告别,仿佛离开破碎的岛屿,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变身来源与另一个时空的生命。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中被临摹,然后复活。细而寂静的叶尖。独立不能被参照的意志。他将在时间里失踪,杳无音讯。
  她在梦中见到凌晨雨水中离开房间的男子。她再次寻觅他的踪迹。灰色败落的高层公寓楼,在空无一人的街区。房间在走廊尽头。南面是卧室。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英国风格的花朵图案墙纸,枝叶藤蔓缠饶在一起,轮廓黯淡。墙上有一扇粉漆斑驳的木门。推开它,是狭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头森林的楼群顶部,此起彼伏,仿佛即兴而岌岌可危的积木,随时都可推倒。白色窗帘被吹到了窗外,迎风飘摇。天空蓝得耀眼。一轮血红太阳闪烁出灼热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左手臂耷拉在浴缸边沿。血顺着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开裂干燥的灰白色实木地板,吸吮这新鲜的血液,来不及渗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着他的水是暗红色的,散发出甜腻粘稠的芳香。他的头后仰靠在墙壁上,略向左倾斜。眼睛微微开启,没有任何表情。未剃除干净的胡须。黑色毛发依旧留有水迹。
  她在梦中见到了他的死。仅有的一次。看到他还没有来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时地的阳光底下。整张脸正对着太阳,被阳光照耀得金黄一片。仿佛夏日田野最后一枚充沛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带着它对光所有的向往和追忆。如此。寂静无声地死去……”
  我知道在余下的时间里,我将会仔细阅读这本笔记。我又翻开那本《辨证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时间抚摸之后,干燥发黄。“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书中夹着一张报纸剪贴,是西藏当地报纸一则小通讯。2007年政府将重新修建前往墨脱的公路,波密和墨脱之间很有可能会通车。不知道剪下报道并保留旧纸的人是庆昭,善生还是内河。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与世隔绝的小村,会因为通路而繁荣和发展,被现代的文化和经济渗透,最终变得俗世热闹。而曾经穿越峡谷徒步抵达它的人们,他们的回忆,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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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 [殊途同归](4)
  世间也许每穿越一百年,就会有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些行走者和他们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挣扎,都将在时间里如尘土般寂静。全新的世界即使面临破碎也必须要建立。就如同某天进入墨脱的小路会因为废弃而被树林藤蔓覆盖,莲花状的高山之中的村落会蜕变成繁华县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变为海洋,山脉沉没于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车子在狭小弯曲的山道上行驶,朋友记得庆昭告别时的嘱咐,把车子开得很慢。沿着黄昏的海边,一路看到不同形状,色泽和光亮的云。印象最深的是路过一个岛屿,看到僻静的小山村。大片绿色田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在山腰处堆积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太阳被遮挡,却有阳光如光柱一样倾泄下来。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泄落,笼罩村庄,山峦和海面。仿佛是来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脱人间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我长久沉默地凝望着那些云朵,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庆昭一定重复地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但依旧每一次都被这样的美和尊严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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