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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百合-《香浮紫禁城》

_4 紫百合(当代)
  我等待得十分不耐烦,眸光不停东张西望,突然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顺势看向街道上,一眼就看见了林三。
  大年初一刚过,林三又换上了我初次看见他时所穿的那一件缀着补丁的灰白色粗布棉袍,虽然破旧却很干净,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和几位类似打扮的村民一起站立在附近那间收购染料的铺面前,每人手提着一个小小的柳条篮筐,篮筐内似乎是些染料如蓝草、地黄、槐花、黄檗、姜黄、柘黄的样品。
  林三恰巧看见了赵睢给我戴头饰的动作,眸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一霎。
  我见他看我,对他甜甜微笑了一下,却不料他竟然轻轻转过头去,仿佛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并没有回应我的招呼。
  我见林三不肯理睬我,心头倏地有些难过。
  赵睢给我买新衣服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而林家村勤劳的村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新春佳节,又必须开始为他们下一年的生计操劳打算,赵睢今天给买的这几套衣服,很有可能远远超过了林家村几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用,确实有些奢侈。
  我忍不住推开赵睢的手,说道:“赵大哥,这些衣服我不买了!我们回家吧!”
  赵睢有些诧异,手中拿着还没帮我插好的一朵桃花,说道:“为什么不买?这些款式都是她亲手设计的……风格都很适合你,”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角轻扬道:“不要担心价格,区区百两银子,你今年的工钱不够就等明年再还。我不等银子用,你不必急着给我。”
  旁边的小伙计察言观色,惟恐这笔生意做不成,忙大声帮腔道:“正是正是,常言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公子人品潇洒出众,小姐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二位如此般配,公子爷怎么肯委屈了小姐?”
  我忍不住又看了林三一眼,见他迅速离去,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微觉惆怅,黯然低头,噘着嘴一言不发。
  赵睢笑道:“你们看看她这副模样,好像我给她买衣服才委屈了她呢!”
  我听见他微带调侃的语气,隐约察觉到他心中的淡淡不悦,赵睢本是一番好意,我怎能在金织染坊的小伙计面前这样拂他的面子?
  我只得又抬起头来,勉强说道:“我哪有委屈?这些衣服确实很好看!”
  赵睢接过小伙计递送来的包裹,正要拉着我一起步出店堂外,却听见店内传来一个恭恭敬敬的男子声音道:“赵爷请留步。”
  我们回过头,见是一名身穿印金花的褐色绸缎丝袍、面容富态的中年胖员外,追赶着赵睢抱拳说道:“敝人是金织染坊掌柜孙胤才,久仰鸿升客栈赵爷之名,今日幸会幸会!”
  赵睢点头道:“原来是孙掌柜,幸会幸会。”
15
  孙胤才走近我们,见赵睢手中拿着不少衣服,面带笑容道:“多谢赵爷关照敝店生意,听说赵爷府上在京城,不知是哪家字号?抑或是官宦人家?我们同为青阳镇商人,同乡之谊本该互相关照,孙某近日便要去北京,不知可否前往府上拜望令尊太爷和令堂太夫人?”
  赵睢察觉此人有巴结之意,朗声笑道:“我家并非富商,也不是官宦,家父与家母做过些小生意,如今年事已高,多年不见外客。多谢孙掌柜一番盛情厚意,我心领了。”
  孙胤才眼珠一转,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孙某只得收起这份心了,不过若是论及赵爷如此雍容华贵的风度气质,着实不输于京城的皇子王孙。”
  赵睢“哦”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很有兴趣,问道:“看来孙掌柜认识京城内的皇子王孙了?”
  孙胤才神神秘秘一笑,略带几分自得之意,说道:“赵爷慧眼,孙某十几年前才来滨州开织染坊,祖籍本是山东邹平,家兄孙胤忠现为永平县主簿,如今东宫太子妃张妃娘娘的母亲彭城伯夫人,乃是家兄内人的姨妈。”
  
  他啰啰嗦嗦一大篇,我早已听得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的谁,只隐约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兄长在山东做官,还和如今的太子妃娘娘有些亲戚关系,难怪金织染坊的生意做得四通八达、财源滚滚。
  赵睢似乎一点不晕,说道:“如此说来,孙掌柜令嫂永平主簿夫人与太子妃是表姐妹。那么,孙掌柜在京城见过的皇子王孙,想必就是当今皇太孙殿下朱瞻基了?”
  孙胤才轻轻一击掌,凑近赵睢道:“不错,孙某不但认识皇太孙殿下,连就藩山东的汉王也还能给孙某几分情面,赵爷日后在京城若有需要疏通之处,只管告诉孙某,孙某一定全力相助。”
  赵睢微微一笑,说道:“多谢,日后若有需要,一定会来烦劳孙掌柜。”
  孙胤才亲自送我们走出店堂,语气诚恳无比,说道:“赵爷这个朋友孙某交定了,赵爷慢走,咱们兄弟若是有缘,日后京城再见!”
  
  我们三人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这一次李绍休不再落后,紧紧跟随在赵睢身旁,轻声对赵睢道:“看来东宫与汉王都和这些民间富商有些来往,不知皇上是否知道……”
  赵睢轻描淡写应道:“父皇若是想知道谁在属地做些什么,自然有他的办法。大哥与孙胤才本是亲眷,二哥属地就在山东,他们即使与山东富商有些来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李绍休道:“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传闻如果是真的,殿下打算怎么办?”
  赵睢并不回答他,突然对我说:“顾蘅,这一次我先带你去皇宫住些时候,见过我父母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别的地方玩,将大明疆域内的美景都环游一遍,好不好?”
  我担心被冻土滑倒,专心看路走路,低头回想着林三默默远走的身影,心头有些闷闷的感觉,想道:“你几次看见在青阳镇大肆采购东西,是否觉得我是一个贪慕虚荣、挥霍无度的女孩子,所以才不愿意理睬我?”听见赵睢问我问题,随意回答一句说:“好。”
  李绍休明明知道赵睢不接他的话题,却还不肯罢休,继续自顾自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殿下虽然想远离京城置身事外,只怕那些人不肯轻易放过殿下,非要搅浑这趟水不可……”
  他的话没说完,嘴巴里就被赵睢塞进了一个大雪球,噎得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睢哈哈大笑,对我说道:“这个小曹国公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闲,要想让他不说话,只有用这个办法了,果然屡试不爽!”
  我看着李绍休瞪目结舌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和赵睢一起大笑。
  李绍休并不生气,拔掉大雪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赵睢惟恐他不高兴,于是开始讲笑话逗他开心。
  我左手拉着赵睢,右手拉着李绍休,三个人在乡间土路上并肩前行。
16
5 幽谷荷香
与白凌澈相约之期已至,我早早起床,对着妆镜将长发梳成两个小发髻,穿一套金织染坊的绿色套裙,径自打开鸿升客栈后门走了出去。
向前不远就是长白山脚下的大冰河,我按照白凌澈那天所指引的路径,渡过冰河后走了二里左右,果然见到一座莲花形状的山谷,谷口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我试探着走近入口处,就听见一句脆嫩的女子呼喝声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谷主私宅,旁人无故不得擅入!”
  谷内一块突兀而出的大山石上站立着一位眉目清秀的白衣少女,年约十五六岁,鬓旁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莲,身穿的白色锦衣和白凌澈身上所穿的面料十分类似,她手中持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一双秀眸正逼视打量着我。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对她说道:“妹妹你好!前天我在青阳镇集市上遇见一位名叫白凌澈的公子,是他邀请我今天来他家作客,前来谷中的路线也是他告诉我的,请你通报他一声好吗?”
  那少女听见“白凌澈”三字,立刻收起了短剑,点头说道:“原来你就是我家公子的朋友,公子正在谷中等候你呢,你进谷来吧!”
  
  我移步进入无瑕谷,见谷中竖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古文繁体“无瑕谷”三个大字。
  初春的天气,长白山脚下天寒地冻,无瑕谷中却温暖如春,与谷外俨然是两重天地。谷中绿树成荫,且有许多地热温泉,与高空的寒冷空气相接触后升起袅袅白烟,仙气缭绕。
  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溪与温泉相连,清溪中果然如白凌澈所言,种植着许多白色荷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全盘盛开,一株株都在水中亭亭玉立,宛如凌波仙子。
  我越往谷中行走越觉得气候暖和,随手将披风解了下来,走了不久,就听见风中隐约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瑶琴之声,琴声曲调透着一种出尘离世的冰冷感觉,仿佛一人在冰山绝顶孤独行走时发出的幽抑心声,孤独、寂寞、与世隔绝,带着一种对世间万物的深深厌恶疏离之感。
  我闻声抬眸远眺,见清溪畔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八角小亭,一名白衣公子手抚琴弦端然而坐,小亭内还有四名身穿粉红色纱衣的美貌垂髫少女,她们装束打扮与我身旁的白衣少女一模一样,头戴一朵粉色荷花,或手捧一炉檀香、或执一本琴谱、一柄折扇,静静侍立在他身旁。
  那白衣公子表情冰冷,正是我初一在泥人铺见到的白凌澈。
  我身旁白衣少女迅速掠上小亭,向白凌澈禀报了几句话,琴声嘎然而止,白凌澈姿态不改,向我站立处看过来,他身形骤起,我眼前一道白影晃动,定了定神才见白凌澈不知何时离开小亭站立在我面前,站立在我面前。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绸衣,腰间随意系着一根黑色织锦丝带,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光滑结实的男子胸膛肌肤,一头黑色长发用银冠束起,额前系着一根黑缎抹额,缎带中间绣着一朵白色的莲花。
  面似无瑕美玉,人却冷若寒霜。
  微风起处,他身上散发处一阵熟悉的“水之恋”香氛,我忍不住习惯性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白凌澈语气冰冷,态度却很谦和,轻声说:“顾姑娘果然是守约之人,不枉白某扫舍焚香以待。那天姑娘曾说过善于制香,不知姑娘能否辨别出我所用植物草本原料?”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并不难回答,我将“水之恋”的配方向他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可我觉得……这种香氛并不太适合你!”
  白凌澈冰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微弱的诧异,说道:“这些原料都是无瑕谷中野生的香草,我从来没有用过别的熏香种类,依姑娘之见,莫非这配方中还缺些什么吗?”
  我仔细思忖了一下,回答说:“如果再加上别的原料,香水的气氛就会完全改变,是一种新的香氛了。你现在所配的这一种香,我们叫它‘水之恋’,我想配制一种‘冰之恋’,只是还没有想到该用哪些原料才好。”
  白凌澈将眸光转向清溪,微带赞许说:“冰之恋,好雅致的名字,姑娘果然不愧为制香高手。我倒有些拙见------水遇寒而成冰,冰着暖而化为水,二者原本就有相通之处,冰是水凝结所致,较之于水更加登峰造极。姑娘若能循着此道去想,必定会有所收获。”
  我觉得他所言很有道理,于是向他甜甜微笑,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尝试的,如果制造出‘冰之恋’,一定先给你试用!”
  白凌澈问道:“前日匆匆一会,不知姑娘家乡何处?师从何人?”
  我见他问我来历,爽快说道:“我的家远在西洋,与中国相隔茫茫大海,母亲和老师们也都在那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
  白凌澈眸中光芒闪动,说道:“原来是西洋……”他突然转身向南,对我说道:“今天是我们相约赏花论诗之会,我的几位朋友都在荷花亭内相候,请随我来。”
  
  我们沿着小小清溪并肩行走,山谷中除了荷花,还种植着许多水生花草和常绿乔木,暖风拂过、幽香袭人,我无意中抬头瞥见白凌澈的侧影,与林三毫无二致,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急忙举手揉了揉眼睛。
  白凌澈似乎漫不经心行走,却突然问道:“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我忙道:“不是。白公子,我有一位朋友,他的相貌和你很相似,就住在长白山脚下的林家村,你认识他吗?”
  白凌澈语气冰冷淡漠,回答说:“不认识,我自幼生长在无瑕谷,外公对我管教很严格,我很少出外走动,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些村民。”
  我听见他的话,心中十分好奇,白凌澈居然一直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内,难怪他会养成这样一种孤绝淡漠的性格,他似乎是被“外公”抚养长大的,那么,他的父亲母亲呢?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教育他成人?
  白凌澈似乎察觉了我的诧异,又淡淡补了一句说:“我出生不久父母就过世了,无瑕谷是外公的,他将谷中一切都交给我打理。”
  我触动心事,带着些许黯然之意,对他说:“原来我的身世和你一样……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是我外公,不,是我爷爷将我养到六岁,妈妈才接我去西洋和她一起生活,我的名字‘顾荷蘅’,也是跟随爷爷取的。”
  白凌澈沉默了片刻,转头凝视了我一眼,表情和缓了一些,语气也温柔了一些,对我说道:“看来那天我叫错了,是令外祖,并不是令祖父。如果跟随家族本姓,你应该姓什么?”
  我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说:“我父亲姓林。你呢?”
  白凌澈霎时又恢复了冰凉漠然的神色,冷冷道:“也许是唐,也许是别的。但是,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白公子。”
17
 我仔细琢磨他的话意,顿时发觉其中大有问题,“也许是唐,也许是别的”,难道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能肯定辨别吗?他的母亲年轻时候似乎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不再继续追问,毕竟谁都不愿意有一个过于扑朔迷离的身世,白凌澈也一定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山谷中有一个小湖,湖中种满了荷花,中央一个小亭也是荷花形状,四条曲径由湖心伸展到湖面四周,湖水绿意莹莹,如同一匹绝美的丝缎,光滑可鉴人影,我们一起踏上曲径,看见荷花亭中早有数人等待在内。
  他们似乎都是与白凌澈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见白凌澈飘然而至,纷纷起立迎候,对他十分恭敬。
  白凌澈带着我走近他们,说道:“这位就是我今天相约来谷中的贵客,顾荷蘅顾姑娘。”
  其中一名青衣男子语气和蔼,接着他的话说:“原来你就是顾姑娘,在下韩山童幸会。白兄果然好眼光,天下佳人虽多,若要玉中求璧,却是极难。”
  另外几名男子同样抱拳打过招呼,分别介绍过自己,言辞极其简短,大意都与韩山童相差不远,都是向我参加他们的聚会表示欢迎、称赞白凌澈有识人之眼光等等赞誉之辞。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见面就莫名其妙称赞恭维我,对白凌澈说:“玉中求璧是什么意思?我对于诗文一道并不精通,除了在客栈打杂跑腿之外也不会做别的事情,实在当不起他们的夸奖。”
  白凌澈并不解释,只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平时身处五湖四海,但是每月初四都会前来无瑕谷一聚,畅论诗文歌赋。我昨日已经向他们提起过你了,你不必过于拘谨。”
  他随后向亭中侍立的白衣少女们道:“将笔墨纸砚拿上来,今天我们就以白莲为题,题图一幅兼作诗一首,一炷香内不能完成者,先自罚三大白,再继续后面的议题。”
  众人都没有异议,各自铺纸磨墨。
  
  古代人的以文会友聚会似乎十分新鲜好玩,并不逊于我们现代的一些欢乐PARTY,我在小亭内一边吃着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一边兴致勃勃看他们挥笔作画。
  转眼之间,白凌澈在洁白宣纸上一挥而就一幅“墨荷图”,旁边题句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爷爷书房里就有一幅这样的图画和题字,这篇宋朝词人周敦儒的《爱莲说》,我隐约还能背上几句。
  我见白凌澈写到这里,学着爷爷吟诗的样子摇头晃脑在一旁念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白凌澈放下墨笔,语气不再冰冷,轻轻对我说:“你也喜欢荷花吗?”
  我正要回答他,突然只见一名侍从模样的白衣男子步履匆忙进入小亭内,面向白凌澈急唤一声道:“教主!”
  白凌澈刚刚缓和的表情立刻又变得凝重无比,他冷冽如刀的眼神扫过那人的脸庞,那人立刻警觉,急忙住了口,面色却十分焦急。
  我明明白白听见那侍从唤白凌澈“教主”,心中不禁暗自猜测:如果那人是他的奴仆,应该叫他“公子”才对,倘若因为他是无瑕谷主人,那也只能称“谷主”,不该称“教主”。
  我睁大眼睛,看着白凌澈。
  白凌澈放下画笔,迅速向小亭另一侧的曲径踱步而去,那人紧跟在他身后,似乎有要紧事情与他商议。
  领我前来的白衣少女见状,走近我身旁说道:“那位客人是我家公子的好朋友,他可能是遇上危急之事前来向公子求助。姑娘请随奴婢去前厅歇息片刻,公子午时备有水酒一席,请姑娘务必留下赏光。”
  
  我并不追问,跟随那名白衣少女走到谷中一所大宅子里面,在一个小偏厅内坐下喝茶。
  白衣少女告退而出后,我开始打量偏厅内的陈设,虽然没有明显的富贵奢华气象,一切用具却都精致雅洁,处处都能体会到主人的用心,厅堂内的大红地毯上绣着一朵洁白的莲花,连桌椅背后的雕花也都是莲花图案。
  我喝下一口莲心茶,吃了一口莲花瓣炸成的小点心,暗自觉得好笑,看来这位白莲公子是一个莲花的疯狂FANS,不但种植莲花,连吃穿用住都恨不得时时刻刻和莲花在一起。
  我正在偏厅内东张西望,耳畔仿佛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男童啼哭之声,声音还带着沉闷的回响,我屏住呼吸仔细辨认方位,随后趴伏在桌案地下静静聆听,果然又听见了一阵更清晰的哭声。
  那小男孩不停哭叫:“父王……母妃……快来救瞻圻……瞻圻好怕……你们走开,你们都是坏人!”
  妈妈顾文飞曾经在E国一家检测中心为我做过一次体检,我的鼻子和耳朵的灵敏程度远远超过了常人,我听到这里,心头灵光乍现。
  小男孩叫着“父王”,说明他是朝廷王公贵族之子,前天赵睢说过当今皇太孙的名字是“朱瞻基”,小男孩的名字似乎是“瞻圻”,既然他的排行和皇太孙一样,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汉王府丢失的那个小世子?如果他是汉王的儿子,辈分完全符合。
  可是,汉王府丢失的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白凌澈的无瑕谷内?他是被汉王的“内宠”劫走的,难道那名女子与白凌澈刚才会晤之人有关?劫走朝廷小世子本是死罪,白凌澈与这样的人来往,他所做的事情岂不就是与大明王朝作对?
  
  我越往下想,越觉得疑窦丛生。
  无瑕谷虽然风景优美,却隐隐约约予人一种诡异莫测的感觉,白凌澈虽然是一位翩翩公子,但我与他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并不了解,加上刚才荷花亭内来人那声令人诧异的“教主”称谓,不能不让我产生怀疑,后悔自己不该贸然答应白凌澈的邀约前来谷中。
  我隐隐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准备立刻回到鸿升客栈将发现小男孩的事情告诉赵睢,然后再设法探知真相。
  不料,我匆匆忙忙走出偏厅,迎面就撞上了冰雕一般的白凌澈,他神态清冷,眸光幽邃难测,站立在偏厅台阶上,静静审视着我,并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我触碰到他的凌厉眼神,指尖竟然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支支吾吾说:“白公子,对不起……我……我突然想起客栈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想提前回家去了!”
  白凌澈居然并没有阻拦之意,淡淡说道:“我本来备有薄酒一席,既然你家中有事,恕我不留你了。今天谷中临时有些急事,打扰了我们论诗作画的清兴,还简慢了贵客,实在抱歉,希望下次能够弥补今日遗憾。”
  我松了一大口气,忙摆手道:“没有简慢,没有简慢!你们的莲子茶、荷花点心都很好吃,我吃了很多呢!”
  白凌澈并不送我,在我身后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准备一些。”
  这句话乍入耳中,我心头顿时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但是一时之间只顾匆忙逃走,并没有仔细体会那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我一路狼狈奔逃出无瑕谷,又是担心又是恐慌,在冰河上快步行走,惟恐白凌澈突然发觉我知道他的秘密,将我抓回无瑕谷去。我越想越怕,几乎是在冰河面上加速奔跑。
  春天的浮冰渐渐变薄,我来时仔细寻找踩踏着较有厚度的冰层渡河,回去的时候忘记了这些,只想匆忙逃回鸿升客栈,早点见到赵睢,有了他的保护我就不用这么害怕。
  走到冰河正中央时,我听见脚下传来一声冰块碎裂的“咔嚓”脆响,心中顿觉不妙,果然一下失足跌入了冰窟。寒冷的感觉漫卷而至,我想尽力游泳,但是身上的丝绸衣裙和貂裘在水中浸泡后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裹在我身上,让我的四肢根本无法顺利动弹;我想大声呼救,却吸进了一大口冰凉彻骨的冰水,脸颊和身体渐趋麻木,我又呛入了几大口水。
冷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思绪一片迷蒙,隐约感觉到自己坠落冰窟,逐渐沉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限遥远而空洞,慢慢地、慢慢地进入一个不知何方的所在。
  在灭顶之灾到来前,我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是轻轻呼喊了一声“妈妈”。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全身毫无力气,头疼得像要裂开,高烧的灼热感觉让我不由自主说道:“水……”
我发出的声音虽然微弱无比,却依然惊动了身边的人,他伸手扶住我的后背,轻轻说道:“你别说话,我来喂水给你。”
似乎有一柄小勺贴近我的嘴唇,我像久饿的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一样舔吸着温热的水,喝下数勺之后,我才渐渐睁开眼睛看向托住我后腰的男子,他有着一张冰雕般清秀俊逸的面容,那一双水般清澈的明眸正注视着我。
白凌澈!
我惊恐之下尖声大叫,伸手推开他手中的小勺,身体好一阵颤抖,躲闪着说道:“是你……你想干什么?不要碰我!”
他似乎很意外,出声说道:“顾姑娘,你看清楚……我是林三,我今天经过冰河时听见了你的呼救声,将你救了起来。”
我听见“林三”这个熟悉的名字,才抬头仔细看了看他,他身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灰色旧棉袍,面目虽然和白凌澈一模一样,眉目间却透着一种北方农民的敦厚朴实气质,确实是林三,不是白凌澈。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里是我家,你不用怕。”
我闻言环视着周围,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很简陋却很整洁,屋内墙壁上挂满了着打猎的弓箭、铁具和风干的毛皮等物,附近的木桌上放置着一盏点燃的油灯,灯光略显昏暗,我半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床粗布纺织的蓝色棉纱被。
18
林三虽然不擅言辞,却很乐于帮助别人,有他在身边,我可以不用再担心畏惧白凌澈会派人将我抓回无瑕谷去,我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忍不住抓紧他的手呜咽着说:“林三哥,林三哥,我不小心掉进冰河了……”
他的身体因我的突然亲近而微微颤动了一下。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木拐落地的“笃笃”声,似乎是一名老妇拄着拐杖蹒跚行来,她走到门口唤道:“小三,给那姑娘驱寒的草药煎熬好了,我腿脚不方便,你出门来拿吧!”
林三放开手,对我说:“顾蘅,我母亲给你煎了药,我去拿来给你服用。”
他起身走向门口接药,我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改口称呼我“顾蘅”,不再客气叫我“顾姑娘”,仿佛对我亲近了许多,心头霎时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开心感觉。
他关好木门,端着药走近我身旁,用刚才喂我喝水的小勺,一勺勺将药汁喂给我喝,神情专注而认真。
那些药汁里放了许多冰糖,没有半点苦涩的感觉,在E国一向畏惧打针吃药上医院的我,平生第一次觉得生病居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喝完满满一碗药汁,对他说道:“林三哥,谢谢你!”
他放下药碗,微微侧头说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冰河上?春天浮冰都不够结实,我们行走时都很小心,以后记住不可以在浮冰上奔跑,否则很容易掉进冰窟的。”
我努力吸了吸鼻子,带着些许委屈低头说:“我怕他们追我……”
林三问道:“他们是谁?”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并无隐瞒,将与白凌澈相识、受他之邀前往无瑕谷、以及当日在谷中所见情形、听见孩童哭声之事都对林三说了一遍,说道:“林三哥,那位白莲公子的容貌居然和你一模一样呢!”
林三听我说完,两道俊眉微簇,神情平静,轻声说道:“我在林家村这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一座无瑕谷,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白莲公子,更没有见过和我长相相似之人,你是不是见……”
我见他如此认真回答,回想无瑕谷内种种诡异感觉,越听越觉得不寒而栗,惊恐说道:“你是说,我见到的是……是……林三哥,你不要吓我啊!”
恰在此时,门缝中吹来一阵簌簌寒风,强风骤起,油灯应声而灭。
我尖叫一声,惊惶万状地躲进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身子一阵阵颤抖,眼泪几乎都被吓出来。
林三轻声安慰我道:“你别怕……我去点灯……”
我见他抽身欲走,心中更加害怕,仰头嚷道:“不要不要!”
林三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突然仰头,正准备低头和我说话,两人的脸庞突然贴近,黑暗之中我只觉一道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我的脸,唇上随后传来一阵柔软而微凉的触觉。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早已将我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赵睢偷吻过我的额头,我知道那是男子的双唇留下的印记,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黑暗中意外的一吻,竟然能让我的心湖掀起无穷无尽的波澜,让我思绪起伏澎湃、心弦震荡不已,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男子“初吻”?
林三触碰到了我的柔软双唇,立刻撒手惊惶后退,说道:“对不起……”
我瑟缩在被子里,低头咬住下唇,极力压抑着心头的紊乱感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羞,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讨厌排斥林三这一次无意的亲近之举。
林三重新点燃烛火,回到床前静候了一会儿,又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含羞低头,偷偷以眼角余光窥视他的表情,温柔低语道:“人家又没有怪你……林三哥,你们家做的甜话梅,真的……很好吃。”
林三的脸微微发红,借故起身将药碗放在桌面上。
我凝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心弦微微颤动,一种无限甜蜜的感觉漫溢而出,如同三伏天饮下一杯甘甜的矿泉冰水,只觉得无限开心愉悦,不料喉间突然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转身在床榻旁坐下,迟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道:“你的风寒太严重,我带你去青阳镇看大夫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要紧,只是小小的感冒受凉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他起身向床前的炉火内添加了几块木炭,静静注视了我半晌,问道:“冷吗?你身上原来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母亲帮你换过了衣服,你这样子,一定会冻坏的……”
我点点头,虽然在发烧,身体却冰凉彻骨,只能努力蜷缩成一团。
林三犹豫了一霎后,突然转身拿起了烛台,轻轻吹灭了它。
窗外寒风呼啸,小屋内一片黑暗。
他走近小床,和衣在我身边躺下,我试探着依偎向他温暖的怀抱,他仿佛早有默契一般,伸出双手拥住我,并没有别的过分举止,他的怀抱很舒适,他静静拥抱着我,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小屋内很静很静,我的心跳突然有些快,伏在他胸前轻轻闭上眼睛,假装昏昏欲睡,不知道是因为感冒风寒还是因为激动含羞,脸上一阵阵发热发烫,喉咙疼得厉害,鼻子也堵得一塌糊涂,失去了原本的敏锐嗅觉,尽管与林三如此亲近,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气息。
林三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搂着我的双臂似有似无地渐渐加重了力度,我想鼓起勇气对他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想起那天夜晚劝说他的事情,鼓起勇气试着问他道:“林三哥,你心中的姑娘是谁?你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
他迟疑了一霎,轻声说:“因为,我不配娶她。”
我眨了眨眼睛,问:“她是谁?”
林三似乎有些忸怩不安,说:“一个很美丽、也很纯真善良的女孩子……不过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介村夫,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我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额头似乎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发烫,顽皮微笑道:“怎么会不配娶别人?我只知道,林三哥为人诚实勤奋、乐于助人,猎来的赤狐披肩很漂亮,做的甜话梅干也很好吃,说不定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
林三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迅速问道:“顾蘅,你怎么知道我会武功?”
我伏在他怀中,说道:“你在雪地上行走没有任何痕迹,我见过朝廷锦衣卫,他们踏雪是有脚印的,你的武功一定比他们还要高许多。”
他轻应了一声,接着问道:“你最近在长白山附近见过锦衣卫?”
我正想告诉他那天在天池畔所发生的事情,转念想到赵睢一定不希望青阳镇居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改口说道:“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我很小的时候。”
林三不再追问,手指轻柔抚摸了一下我的鬓发。
我神思微微荡漾,心跳更加剧烈,一双冰凉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正准备撤回身后时,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似乎被他紧紧握住,我虽然有些含羞,却并没有拒绝他的亲近,甚至隐约期待着他再对我说一些话。
然而,他却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说:“顾蘅,安心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去鸿升客栈通知赵爷来接你回去。”
我并没有深究他的话意,依靠在他怀内,汲取着他的身体带来的温暖感觉,在一阵甜蜜朦胧的喜悦中迷迷糊糊睡去。
19
次日清晨,我听见几声响亮的大公鸡啼叫打鸣声,揉揉眼睛清醒过来,我的那一套绿色衣裙似乎被洗过烘干,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小板凳上,林三早已不见踪影。
我穿好衣裙不久,就听见小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赵睢焦急的呼唤声道:“顾蘅!顾蘅!你怎样了?”
小屋的木门被人一掌推开,赵睢匆匆闯入,身后还跟随着李绍休和黄俨,他的一双紫眸中透着忧虑和困意,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搂住,说道:“你这个调皮的丫头,昨天不声不响去了哪里?让我找了你整整一夜!”
我看着他紧张不安的神情,想起自己没有和他打招呼私自前去无瑕谷赴会,心中十分愧疚,说道:“赵大哥,是我不好,我去见一位朋友……”
赵睢环视了小屋内的陈设一眼,打断我道:“别说了,这屋子靠近冰河,难怪你会冻病,我们回客栈去再说吧!”他将肩上的貂裘脱下覆盖在我身上,拉着我的手步出小屋。
我们经过小院时,林三正低着头用砍刀劈柴禾。
赵睢看见了他,向黄俨微微示意,黄俨立刻走近林三,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锭道:“林三,多谢你们母子昨天救了顾蘅,这二两银子是赵爷赏赐给你的。”
林三并不抬头,继续劈柴,说道:“举手之劳,小人怎敢要赵爷的赏,只要赵爷日后多关照林家村一些就够了。”
黄俨略带不悦道:“林三,你莫不是嫌银子少了?”
赵睢早已皱了皱眉头,对黄俨说:“你这悭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难道顾蘅的命只值二两银子?就给他二百两又如何!”
他话一出口,李绍休立刻开始往外掏大把的银票。
林三见状,放下砍刀走到赵睢面前,语气诚恳说道:“多谢赵爷赏赐,倘若赵爷真要赏小人二百两银子,不妨将它捐给官府,在冰河之上修建一座吊桥,以防日后春时再有路人会跌进冰河。”
黄俨表情严肃,说道:“修建吊桥需要滨州知府呈递奏折给朝廷工部,岂是我家赵爷所能决定的事情!”
林三解释道:“小人愚钝,并不知道其中复杂程序。小人料想赵爷来自京城,或许能够通达工部,如果能将此桥建成,也是一件惠及青阳镇的好事,希望赵爷多多帮忙。”
赵睢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此事并不难,我一定办成,你放心好了。”
林三面带欣慰之色,向赵睢行礼道:“小人替青阳镇附近村民,叩谢赵爷。”
赵睢拉着我大步出门,扶着我坐进一乘小轿,我临走之时偷偷掀开轿帘,见林三转身继续低头劈柴,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想起昨晚与他相拥的情形,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惆怅感觉,故意对他大喊一声道:“林三哥,我走了!”
林三终于抬起头,语气恭谨而疏远,说道:“赵爷和顾姑娘慢走。”
我咬了咬牙,赌气不再看他,撅着嘴坐进轿内,闷声不语。
赵睢在我身旁坐下,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我的头发,问道:“发什么呆?昨天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我猛然清醒过来,想起被困在无瑕谷内的汉王小世子,急忙将昨天所见对赵睢说了一遍。
赵睢脸色顿时肃重起来,对轿前骑马的李绍休和黄俨说道:“黄俨,你带顾蘅回客栈,我们渡过冰河去看看那无瑕谷内究竟有何古怪,如果真的是瞻圻,必须设法通知二哥和表姐,让他们加派人手来搜查这里。”
我忙道:“你们恐怕不知道路径,我带你们前去吧!”
赵睢笑道:“不用了,你将大致方向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够找到无瑕谷了。你如果再掉进冰河,我们还要花费气力打捞照顾你,倒不如不带的好!”
我脸红了一红,吸了吸鼻子,噘着嘴说:“人家又不是故意掉进冰窟的……”
赵睢微笑了一下,叮嘱我道:“可怜的小妹妹,回客栈去记得先吃药,不要四处乱跑,等着我们回来。”
我见他和李绍休二人身影迅速掠起,向冰河对面而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对黄俨说:“黄叔叔,他们前去无瑕谷会不会有危险?”
黄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姑娘以后少招惹是非,赵爷自然就不会有危险了。”
我们在鸿升客栈等了不久,赵睢和李绍休就返回了客栈。
我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找到那小男孩了吗?”
赵睢唇角依然带着笑意,轻描淡写道:“没有。”
李绍休耸了耸肩,叹口气说:“不但没有什么小男孩,我们连山谷入口都没找着,你确信你不是在做梦?害得我们兴冲冲白跑一趟!”
我惊怔得愣了一愣,林三说附近根本没有这样的山谷,也没有见过白凌澈这个人,赵睢他们前去寻找无瑕谷,同样无功而返,难道我真的遇上了玄幻之事?白凌澈是一个来自玄幻世界的人?
赵睢看着我的脸,略带调侃之意,说道:“想必是发烧得糊涂了……原谅一下病人吧!”
我并不和他们争辩,脑海里只觉得万分惊讶与诧异。
无瑕谷中必定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如果白凌澈是一名教主,这个秘密存在的教会组织,又是因为怎样的目的而存在着?
高升的话没错,近期的山东滨州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太平之地。
20
6惊涛暗涌
春节过后,鸿升客栈一天天热闹起来。
  我掉进冰河患上了风寒症,断断续续发烧,卧病整整一周后,才渐渐恢复正常,赵睢每天都会陪伴着我,给我讲笑话和故事,安心等待我的风寒痊愈后带我前往北京。
我躺在鸿升客栈的床榻上,既没有听见关于白凌澈的任何消息,也没有见到林三的踪影,他们二人仿佛都从我的身边悄悄消失了一般。
正月十二清晨,我依依不舍告别洪掌柜、高升和兰香,怀抱着小包裹登上一辆小马车。
  赵睢骑乘着一匹褐色骏马,鼻梁上照例架着他的那一副深灰色西式墨镜,姿态悠游潇洒,李绍休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与他并辔而行,黄俨手持缰绳坐在马车前的车夫座上。
  兰香走近马车窗畔,将一大包山东特产的大红枣递给我,叮嘱着说:“鸿升客栈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的床铺我给你留着,想我们的时候就回客栈来。”
  我接过大红枣包,点了点头道:“兰香姐,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和高叔叔带京城的礼物!”
  兰香回眸看了赵睢一眼,悄悄对我笑言道:“赵爷是难得的好人,你跟着他去日后自然不愁生计,若是有喜事,别忘了给我们捎个信儿!”
  我低着头说:“兰香姐不要取笑我了,我与赵大哥一起结伴去京城,会有什么喜事?”
  兰香抿嘴笑道:“只怕赵爷他不是这么想,你生病这些天,赵爷一直皱着眉头,看见你病愈才有笑容。爹爹和高叔叔的眼睛是最厉害的,他们都说赵爷和你……”
  我脸红了一下,辩解道:“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没有……”
  赵睢见众人都已经准备好,从马上回过头来问:“我们可以启程了吗?”
  兰香退后数步,洪掌柜与高升等人与我们挥手告别,恭声说道:“赵爷一路顺风。”
  赵睢与李绍休策马扬鞭,小马车离开青阳镇向北方飞驰而去。
  我心中隐隐期盼着能够在临走之前再见到林三的身影,向他告别一声,一路将头伸出马车外沿着冰河岸边四面张望,却始终一无所获,直至马车远远离开长白山脚下,我才将马车帷帘放下,回身坐在车内,心头隐约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积雪初融,我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大约数十里路,天色渐渐黑沉下来。
  赵睢在一间小客栈前下马,说道:“我们出了山东境内,离京城只有六十里,不必急着赶路回去,顾蘅的病刚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走不迟。”
  黄俨迅速称“是。”迈步走进客栈安排打点,我跟随着赵睢和李绍休一起走进店堂,见这个小客栈此时生意同样清淡,只有稀稀朗朗的几名散客在喝茶闲聊,一名店小二迅速笑脸相迎出来,说道:“几位公子爷,楼上有雅间,请随小人上楼来。”
  雅间布置得十分富丽,地面上铺设着大红的地毯、顶上悬挂着一盏八角避风大灯,两侧各摆放着一架描金山水屏风,房间正中放置着一张楠木所制的红漆八仙桌,客栈外表虽然不起眼,店内陈设用具都比鸿升客栈高级许多。
  不过一盏茶时间,店小二早将各种菜色流水一般送了进来,堆积了满满一桌,各种各样的精致凉菜和小点心,约有十几种之多。
  我吃了一小碗黑米羹,又吃了一小碗桔花米酒羹,还吃了两个鸡油小春卷和一块凉豆皮。
  我满意地放下碗筷时,才发现赵睢竟然一直注视着我吃饭,顿时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讪讪说:“我喜欢中餐点心……”在西洋的时候,妈妈只会给我做烤面包片,混着奶酪一起……”
  赵睢给我夹了一些凉拌干笋,说道:“好吃就多吃一点,家里有几名朝鲜来的厨师做的烤肉不错,等我们回去,我让他们将各国的菜式都做给你品尝一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向李绍休道:“年前听太医说若蝶患了厌食症,现在好些没有?”
  李绍休将汤勺放下,慢条斯理回答说:“多谢殿下关心记挂妹妹,贤妃娘娘一向疼爱若蝶,上次特地派遣太医院戴思恭来诊视过,她自从吃过戴太医的药后好了许多,一日三餐至少还能好好吃上一两餐。”
  我放下竹筷,凝神听他们说话,“若蝶”这个女孩子,似乎是李绍休的妹妹,曹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赵睢簇了簇剑眉说:“厌食症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如果戴太医的药不见放,不妨多传几名太医去诊视一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李绍休面带隐隐忧色,说道:“戴太医说妹妹的病根是胎里带来的,需要慢慢调养。母亲怀着妹妹时恰逢我爹爹去世,当时母亲伤心过度饮食清减,所以妹妹的体质比平常的女孩子弱。”
赵睢转过头时黄俨说:“回宫后你去太医院传一声话,让张太医、沈太医都去曹国公府看看,一定要将若蝶的病治好。至少,让她能像顾蘅这样用晚膳……”
我立刻瞪大了眼睛,郁闷无比地放下竹筷,低头噘着嘴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笑话我吃得多!”
  赵睢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我的头,紫眸带着开心的笑意,说道:“笨丫头,多吃一点有什么不好?你轻得像一片树叶,照今晚这样再吃三年也不会胖!北京风沙大,你要多留心走路,万一被大风吹跑,我只有奏请父皇去西洋去寻人了。”
  我向他扁扁嘴,又吃了三块栗子糕。
赵睢静静看着我半晌,取出袖中的丝帕,轻轻替我拭去鼻尖上的糕点屑,忍住笑意,对我温柔说道:“慢一点吃,别为了和我赌气把自己变成一只大花猫。”
21
  李绍休悠然而坐,目不斜视地喝莲子羹,黄俨表情严肃,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事情。
  我红着脸躲开他的手,突然听见客栈楼下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似乎有数人在呼喝相斗,吓得怔了一怔。
  赵睢听见那些异样声音,唇角的微笑迅速消逝,他握紧我的手站起身,紫眸中射出犀利警觉的光芒,声音微沉向黄俨道:“看看他们是何来路。”
  李绍休迅速站起,将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他平时看似斯斯文文,遇到紧急情况却迅捷若脱兔,显然有一身好武功。即便如此,赵睢的神情并不轻松。
  黄俨移步靠近门扉向外张望,静听了片刻,回过头低声道:“殿下,是天策卫。”
李绍休听见“天策卫”三字,立刻拧紧了眉头说:“又是他们!上次天策卫在金陵闹事,太子殿下向皇上参奏过一本,皇上念在他们跟随汉王出征平定安南有功,没有追究定他们的罪,他们不但不知道悔改,反而更加嚣张,连在这样的小客栈都要抖一抖威风!”
赵睢轻轻点头,沉吟道:“天策卫是父皇赐给二哥的贴身护卫,他们上京城来,想必是因为父皇圣意诏见二哥,或许是为了春天出征北蒙古之事……”他们为什么大声喧哗?”
  黄俨面带忿忿之色,低声回禀道:“天策卫统领赵虎让楼下吃酒的数名客人挪移位置,其中二人执意不肯相让,因此与他们打斗起来,赵虎动手伤了人。”
  赵睢俊容微微变色,打开房门站立在二楼廊下,抬眸向店堂内看去。
  客栈内仍在混战不休,四名身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官兵手持闪亮的刀剑,与二名黑衫江湖客相导,其中一名黑衫人手臂中刀,鲜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目带复仇怒火,将手中两枚巨大金环舞得虎虎生风,怒吼道:“你们是山东那狗王爷的护卫亲兵又如何?无端伤了我大哥,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那官兵统领是一名年约四十开外的彪形大汉,听黑衫人大声叫骂,不由嘿嘿冷笑道:“大胆狂徒,竟敢辱骂汉王殿下,想必是活腻了。众位兄弟不必留情面,砍下他项上人头拿到北京去献给大理寺,皇上一定重重有赏!”
那黑衫人武功了得,在四名天策卫的围攻夹击之下依旧从容不迫,继续骂道:“朱棣这昏君,谋朝篡了亲侄子的皇位,还杀了一代忠臣铁大人和方大人,早已恶名昭彰!山东去年秋冬大旱、民不聊生,他安然坐在金銮殿内,动不动就广征民夫服徭役,加重民间赋税……”
李绍休早已面带愤怒之色,欲拔剑出鞘,赵睢不动声色按住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扬眉朗声大喝道:“都给本王住手!”
  我印象中的赵睢是一个爽朗温柔的翩然公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喝止过别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至尊无上的强大威慑力,整个店堂内的人都被他的呼喝气势所镇住,一起抬头向我们站立之处看过来。
  天策卫统领看见他的瞬间,迅速恭声跪地,叩拜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
  赵睢轻轻纵身一跃,越过二楼栏杆,落在那破口大骂的黑衫人面前一丈开外,剑眉微挑,紫眸注视着他说:“阁下刚才之言,已属欺君犯上,你可知罪?”
  黑衫人打量了赵睢一眼,冷哼一声将手中金环“铮”地收回横在胸前护体,昂然说道:“我骂过皇帝和汉王,你小子是哪门子的王爷?既然是皇族中人来助拳,施某今天拼着一死,都上来罢!”
  赵睢坦然应道:“你所辱骂之人是我的父亲和哥哥,不论你所骂之言是否属实,我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你侮辱父皇。今日我就在此地与你交手三招,三招之内你若是输了,你就必须向我道歉,起誓从此不得污蔑侮辱皇上所作所为。”
  黑衫人冷冷道:“若是你输了呢?只怕这些人就要群起而攻我了!”
  赵睢眸光平静,声音镇定从容,说道:“我并不想以多欺少,若是我输了,今晚在客栈中所发生之事就此一笔勾销,朝廷决不追究你不敬之罪。”
  李绍休及黄俨等人似乎都不赞同赵睢的做法一却不敢劝阻他,紧盯着那黑衫人的表情。
  黑衫人脸部肌肉微有痉挛,双臂将金环抡起,说道:“三招就三招,希望你不要食言!”
我眼看着赵睢身形骤起,徒手与黑衫人相斗,金环眩光和他的白衣身影交错晃动,心头七上八下,忍不住叫道:“赵大哥,小心!”
李绍休轻声提醒道:“不要打扰殿下,让他专心迎敌吧,那黑衫人不过是江湖中二流人物,殿下连锦衣卫干户都能降服……,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我们不愿殿下出手,并非对他没有信心,只是不希望殿下轻易放过那大逆不道之人。”
  我默默数着他们身形起落的次数,三招过后,果然见他们二人身影静止下来,黑衫人手中金环跌落在地,表情犹自惊疑不定,赵睢衣袂飞扬,看着他道:“兵刃离手,你已经输了!”
  黑衫人低头默默拾起兵刃,无可奈何向赵睢行礼道:“在下错骂了令尊,在此赔罪了!”
  赵睢看出黑衫人心中仍然不服,朗声说道:“父皇奉天靖难诛讨奸臣,后因皇兄失踪才应允众臣所请即皇帝位,此事是非黑白早有公论;父皇广征民夫开凿大运河打通南北粮道,是造福了后世的大事,并非无缘无故劳民伤财;至于山东大旱,父皇一向爱惜民生,早在第一时间开国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济灾民,何来民不聊生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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