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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_3 梁凤仪 (当代)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傅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
“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
“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醒来,竟是午夜。
我按动叫厨子的内线对讲机,要他立即备办丰富的菜肴,开好在饭厅之内,让我好好充饥。
的确腹似雷鸣。
独个几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饭厅内,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
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
身与心都必须锻炼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才能抵御诱惑,抗衡侵扰。
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毋须勉力,我已可加餐饭。
没有强劲的身体,何来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虑的一步步计划。
我把厨子作的菜,吃个精光。
之后,我步出园子散步。
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光。
蒋帼眉曾说:毋须月明星闪,只要人生路上结伴有人。
错。
月明也好,月暗也罢,毋须有同道中人。顶天立地,把所有的艰难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就好。
迎风起誓,我的苦难与喜悦,都一力承担,毋须再跟任何人分尝。
黑夜的尽头,必是黎明。
第五章
我的厄运,昨天已经终止。
太阳再升起来时,且看我如何应付?
回到利通银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进主席室内密议。
把顺利签妥富德林银行股权移交的协议告诉了他之后,也聆听了近日有关利通银行的情况。
“一切已回复正常,重上轨道,幸好,挤提风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户,我们手上的大客,全都了解利通的实力。
加上胡念成律师的确帮忙,他在几个关键人物之间放声气,说江尚贤的产业实在雄厚,为此更要费时才能整理出遗产整数,让政府核对批准无误,才能将大部分资产解冻。如此一来,很能起稳定人心的作用。”
我点头,说:
“以后利通的业务,试行侧重个人银行业务多一点。这个长远的方针,请予关顾。”
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
“哪一个经纪行,当日跟杜青云联手抛空利通银行的股票,挤提之风一起,趁低补仓而赚了大大的一笔?”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临赴多伦多前,嘱你彻查,你可有眉目?”
我绝不解释,也不放过。
何耀基低着头,轻轻他说一句:
“富达经纪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华资经纪,竟也作此勾当。
可见金钱挂帅,就一定目中无人。
富达经纪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说话,都不便跟他说。
或许,以后有更多的步骤与安排,都不能依赖何耀基。这位跟随了父亲一辈子的老银行家,慎重有余,凌厉不足。
不错,经过利通银行惨遭挤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时,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业务交托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刻意提升他的儿子,让何家父子在稳定大局上尽他们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为人知的计划,必须细心筹划,逐步进行。
我跟何耀基说:
“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对商场人物与环境,相当熟识,且跟新闻界关系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应着。
“要快。”
“我交猎头公司办去。”
我点点头。
原本还有句话很想出口相问。
杜青云的近况如何了?
只是,杜青云那三个字总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咙,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动,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强,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扬一扬头,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才能将痛楚一并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罗地网,估量他插翼难飞。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摆满月酒,你会出席吧?”
我毅然点点头。新承挫败,刚刚回过气来,站稳脚步,尤其要勉力出席这种风头场合,免得更惹人闲话。
好身好势,叱咤风云时,就算长时期躲起来,谢绝一切应酬,坊间仍不见有什么不得体的风言风语。
越是有大麻烦在身,像我这阵子的情况,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纠纷的商界人物,甚至有严重桃色案件缠扰的主角,全都要找机会在众目睽睽下强颜欢笑,刻意从容,企图营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氛。
然,社会根本上是个跟红顶白,世态炎凉的社会,实力稍逊,心头一虚,整个人就会心惊胆震,还硬要把忧疑焦躁密密收藏起来,表示只手仍可撑天,那份压力之大,不言而喻。简单一句话,场面不充撑下去,面目无光。就算勉强歌舞升平,仍然是维持表面风光,别让人过分肆无忌惮地奚落批评,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谁的实况如何,各人心中有数,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无疑了。
处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应疲累不堪,然,我却相反,依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下了班,我并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肤护理,再在指导下学习健康体操。
运动完毕,还炬了一个蒸气浴,才浑身光洁畅快地回家去。
我必须生活正常健康,以维持健旺的体质,应付日后陆续要来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盖棺才能定论。
这世界显明是个大赌场,充塞着形形式式的大小赌客,只须有赌,就未为输。
从前掉了的注码,是学费。
当然,每猎取一次教训,代价可以不菲。然,能谨记教训、心领神会、提高警觉、武装自己,从前的支出只会变作投资,而非花费。
投资有捞回老本、更添利润的可能。
花费呢,永无本利情还的一日。
既是对二者之别了如指掌,我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一脚踏进家门,菲佣就给我说:
“蒋小姐来看你。她等在书房内。”
我点点头。
走到书房去,果见蒋帼眉端坐着,正在翻杂志。
面前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后与我父亲闹了段轰轰烈烈恋爱的好朋友,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象。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对面,仍未能一时间看清楚对方的脸。
直截点说,对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怪异的。
其实,从小到大,我与帼眉像对姊妹花似的亲密地生活、长大,互相关怀,彼此爱护。
帼眉比我年长一岁,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边,当个耐心的玩伴与聆听者,总是以我之忧为优,以我之喜为喜。
从来;我俩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帼眉非但无姊无妹,父母还老早去世,内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为了她从小缺乏父爱,看着我在父亲的爱宠下成长,下意识地在艳羡之余,渴望能有个像我父亲似的男人去爱护她。这段忘年之恋,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国求学做事之际,萌芽茁壮。
父亲多年以来跟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一股脑儿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边穿来插去的异性,全部都在客观条件上有着重重缺憾,极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暂情欲的发泄。我赴洋深造之后,寂寞的父亲不期然地以温驯委婉而亲切的蒋帼眉作为替代,再把这段感情与关系稍稍变易而为男欢女爱,也真是相当合情理的发展了。
当我看到父亲给我的遗书,告诉我,他有缘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畅温馨与安乐时,我的确无比兴奋。谁不知道孤独难熬,凄清难忍,记得父亲的遗书写道:
“福慧,我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只为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
“不能让我父女俩分享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
“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与身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无以为报,可否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为照顾。”
当时,我感动得落泪。
人海茫茫,无根无据,我仍拼命地去寻访。
就因为我楔而不舍地要感恩图报这位父亲的红颜知己,才会不自觉地把秘密向杜青云泄露,让他有机可乘,串通陆湘灵,冒充真命天子,设那可怖的陷阶日套,摔得我头破血流,面目无光。
蒋帼眉当然无法联想到自己隐瞒真相,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可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对蒋帼眉的怨忽,日益浓重,挥之不去。为了成全她的高洁清廉,我赔上了无穷血泪。我无论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是学乖了。对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万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亲对一直无条件陪在他身边,跟他相爱的蒋帼眉也作如此弹性处理,并没有誓无反顾地予以绝对信任。盖棺定论,终父亲一生,他在事业与私情上是长胜将军,就可见成功秘诀之所在。
于是,我对帼眉提出要搬到大宅来陪我的建议,很避重就轻,不置可否。何必冒引狼入室的恶险,实在怕得出一个请客容易送客难的后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两个女主人。
并不单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见好同住难的问题。
只为我不喜欢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见着蒋帼眉,无疑会触起大多伤心激气的往事。
令自己的情绪过分处于不平衡的状态下,很难冷静处理好未来的计划。
蒋帼眉得不到我认可迁进江家来的答案,表面上还是一贯的欢愉,也就起身给我告辞了。
我看她真有点深不可测。
利通银行人事部的办事能力还不差。只两三下功夫,就透过猎头公司,为我推荐一位高级行政助理。
是个女的,比我年轻一两岁。
看她的履历,却非常地历练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经验,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员龙虎榜之列。
对于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场上亦稍有所闻:
而且,我预算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选,将在往后的日子里,跟我并肩作战,下意识地觉得女的会易于与我取得共鸣,同时较为方便。于是,我接见了她。没有想过葛懿德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简直精美,那道浓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单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边,已能平添架势。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级行政人员,管辖四个部门,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务、业务推广等。近这两年来,威捷洋行不断得到外国各名牌子货色的代理权,在香江别树贵价货式的一帜,盈利甚丰,这姓葛的女子,应居功至伟。
江湖传闻,她将于短期内获升为总经理,骑在洋鬼子的上头去当一把抓。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有兴趣应征来当一个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虽说大机构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门头头无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到头来,天子脚下的地头最易得承恩泽,风生水起。
然,拿独当一面的总经理的前途来比较,打江福慧的这份工,应该并不见得大吸引。
我开门见山地间:
“葛小姐应征这份职位,可有屈就的感觉了?”
葛懿德的声音很好听!刚中带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宝贵时间,此来是有诚意的。
当然,实话实说,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还是不错的。这是纯指职位的高低与权力的大小问题。”
“葛懿德如此说,等于明言,若要她摇曳蝉声过另枝的话,必须高薪挖角。我实在有点奇怪。
第六章
江湖行走,谁不想多赚钱。然,在大机构工作到某一个层面,就不再是金钱天下,更重要的可能是职权所能带来的发挥才智机会以及面子光彩的切身享受。
从这姓葛女子闲雅高洁的外表看,她不似是个唯财帛是从的俗物。显然地,我眼神流露的忧疑,对方已有领悟。
她微笑地向我作出补充:“江小姐,再高级的行政人员还是打工仔,在需要金钱的层面上,任何受薪阶级都是热炽的,你当然可以理解,至于说,要以职权地位代替某程度上的直接薪金收入,原也合情合理:但,一旦超越那个适量的范围,就值得警觉和考虑了。”
葛懿德肯定相当聪明,她引领我再直截地提出我的问题,“威捷是大洋行,他们要把你升任为总经理,还会待薄你吗?”
“会”葛懿德答得爽快,“外资洋行有个奇怪的念头,或许他们以为黄皮肤的职员获得重用,已是一份非常难能可贵的奖赏,让我们跟洋同事平起平坐的架势,足以抵销一个惊人的花红百分比。对于稍有媚外心理的人,或会求之不得,趋之若骛。对我,可没有他们预期的效果。”
真的,我很有点感动。
“江小姐,你或许也会注意到华资机构一旦雇用洋人为高级职员,他们所得的条件,往往凌驾在合理的水平之上,单是所谓房屋供应、回国度假旅费、妻儿团叙以及子女教育津贴等等一大堆,就已是很可观的数目,雇主直情是巴结得不遗余力。事实上呢,拿这些在香港工作的优厚待遇跟他们在老家所获得的比较,有若云泥!说得难听点,再低一倍的条件,他们一样愿意留在本城卖力,造成这种气氛的是谁?
不言而喻。晚清以来,媚外的心态,到九七将至的这个过渡期,总应该稍稍重新思考,调整得更合符尺度了吧?”
“葛小姐所言甚是。威捷真没有想过会损失你这位人才?可惜。”
“人们一旦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对方的志气,就会失算,我被提升后所得的条件,并不能跟现任总经理打个平手,这等于职位收入与付出心力不对称,我很难接受。”
单是葛懿德那份对个人做事原则的执着,就教我佩服。
在权势的跟前,大多人心甘情愿吃一点亏。像葛懿德一般的硬朗,实事求是,不亢不卑,是非常难得的。社会上为什么存在着许许多多表面风光内头悲苦的情况,人们为什么会自怨自艾,受尽哑子吃黄连的委屈,究其原因,还是当事人不肯牺牲手上的既得利益,以争取公平待遇。被人家抓着这个心理,便肆意地为所欲为了。威捷洋行是英资机构,一定以为提升华人,大可以价廉物美,受惠者必须三呼谢恩,从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真对不起,那个他们的好时年,己在褪色。
如今,本城正应该是人人理直气壮,争取应得权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年头了。
葛懿德的脾气大抵很合我的脾胃。至于她要的薪金,对我,不是一个问题。
“猎头公司已经向你透露了我所愿意给予的薪金数目,是吗?”
“对。那正是我目前赚到的一倍半。我很满意!”
“然则,对于工作性质,你也大概知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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