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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_13 梁凤仪 (当代)
不单是寂寞,实在是害怕。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惧,又有种大祸临头的犹疑。我需要有人在身边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时间转醒过来。一夜其实并没有睡好。
躺在沙发上的小葛,一动都不动,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轻轻叩门。
是仿尧。
仿尧轻快地吻到我脸上去,说:
“你原来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尧!”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带到小岛上去?”
我摇摇头。
“不用吗?怎么向她交代?”
仿尧真不是一个见利忘义,不顾人家尊严的人。连对普通朋友都没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观念。
“小葛随时可以在菲律宾找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尧和找,手牵着手走出了酒店。
我们先乘车到码头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游艇,乘风破浪,向着小岛进发。
千岛之国内的这个小岛,面积并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绿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势。
在码头迎近我们的是一组邱家的仆人,照顾了我们的行李,还一直引路。
自码头至邱家的别墅,只不过是十分钟的脚程。
才一进了门,风吹动着贝壳的声响,清脆地钻进耳朵来。我仰头,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来的灯饰,正正在和风中,微微摇曳生姿地摆动。
一整个客厅,都是很菲律宾式的市议,藤椅上大花大朵的软垫,给人一种陷进去就不想再站起来的舒服感。
我从没有发觉这国家的特有情调,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尧问我。
“不,我不累。”
“那么,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仿尧拖住了我,向客厅的另一排玻璃门走出外头去,不远处就是海滩,别墅根本是临海而筑。
我干脆脱掉了鞋,踏在软软的细沙上,很舒服,只是间有一点踉跄,需要仿尧好好地搀扶。
直走到被海水冲湿的沙地上,脚底没有了那种干爽的感觉,才晓得稍稍停下步来。
太阳并不猛烈,我迎着阳光,看仿尧。看不清他面部的轮廓,只觉得他整个人套上一层金光似的,相当地光辉灿烂。我突然地那么觉得,跟仿尧在一起,的确是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一种光明正大的畅适,运行全身,让我恋恋不舍。我抱紧了仿尧,仿尧也抱紧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们放开了怀抱,手牵手试走到海水边,我以脚尖试一试海水,暖得诱人。
我跟仿尧说:
“好,好,这就下水去!”
说罢,甩掉了仿尧的手,脱掉外衣,就飞快地跑向海里去。
仿尧并没有立即跟着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滩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静的海水内翻腾,有种从头把身心洗谁干净的冲动。
我开心得甚至翻了一个踉斗,潜向海底去。
一片的绿,清冷而舒适得令人惊讶。
那么不愿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对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气。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气时,我才把头伸出海面。
仿尧已出现在我身边。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发际滴下的水珠,一颗颗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泪。
“福慧,别哭!别哭!”
仿尧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抚着我的头发,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吗?
啊!也许是吧!人在伤心时会哭,在开心时也会,甚至挣扎于幸福边缘时,仍会流下急泪。
“仿尧,你会离开我吗?”我仰着头问。
仿尧没有答,他只轻轻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后说:
“我会吗?”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尧为饵,进行了对杜青云报复,也许他就会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为我将失去依尧,这才觉得他分外的可爱?
我们的晚饭吃得很早,之后,坐到面海的大露台上去,喝着冰冻的椰汁。
我仍然忧心戚戚。
仿尧看得出来: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问:“他现今在哪儿?你知道吗?”
“为什么想起他来了?”
“因为……”我说不出口。
“你认为他是我们的障碍?”
我没有答,仿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会的.你放心!我会坚持到底,逸桐不会有异议,因为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尧,我突然地怕!”
“还有什么好伯的?我们要面对的人与事,都在这两三天内通通出现了,不是应付得很好吗?福慧,让过去的真正成为过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缩成一团,躲在仿尧的怀抱里。
“要你放弃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是一个为难的决定,是吗?然,福策,我能看得出来,就在这次菲律宾之行,一切有了转机,是不是?”
“仿尧,让我们好好地生活几天。”
“只几天?不是天长地久?”仿尧笑。
我轻叹:“‘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为。”
“仿尧,请最低限度相信,我们这几天是快乐的,是真心诚意的,是相亲相爱的。求你,相信!”
月华高照,凄迷如梦的小岛上,仿尧和我相拥着。仿尧在我耳畔问:
“我多么地高兴,我们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决定吧?”
在访尧的心目中。一定认为我之所以改变了一向若即若离的态度,是因为挡在我们之间的阻力减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这包括对杜青云的仇恨,以及单逸相的尴尬。
“福慧,告诉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这几天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偶然。”
我没有答。怎么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着我。
“福慧,为什么不答我?”我在访尧的怀中蠕动着,仍然不晓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的理论。当我们拥有对方时,一定应该有个死生相许的感觉,那才对以后再有什么不能预测的意外发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福慧,我曾试过一次政治式与商业化的婚姻,吓怕了我。多么地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次真诚相爱的经验。”
“仿尧,你看过这样的一出电影没有?”
我并不是把话题带开,我是有感而发。
男主角是个银行的小职员,踉女主角相恋,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于是一时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银行的一批过帐挪动至赌场,孤注一掷。结果呢,输了。翌日,立即被银行告发,报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试图摆脱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纠缠之间,误把警察枪毙。他是逃脱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闷声不响,抓了所有积蓄,就跟着男主角高飞远走去。两个人穿州过县,躲在施舍、躲在庄园、躲在深山、躲在峡谷。他们抛开了心上的一抹阴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无牵无挂、最无阻碍、最坦诚、最痴爱的一段历程。
“结局如何?”仿尧问。
“我忘了结局,但忘不了他们摒弃一切世俗烦忧,人情牵制逍遥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双宿双栖。仿尧,谁会没有控制不来的错过,谁会没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编排一个有遗憾的结局,只是不愿意放弃今朝手上的福与乐罢了!”我又一次的欺骗了仿尧。
因为我并没有忘记那套电影的结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难逃,早晚分离,于是尽情抓紧了相聚时光,直至一个明媚的下午,当他俩正正在小乡村内的一间茶室午茶时,大队警察赶至。
女主角不动声息,拿出手袋里的手枪,向正男主角太阳穴打了一枪,再行吞枪自杀。滟滟骄阳,照得见他们含笑伏于露天的餐桌上。
对的,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为不能长相厮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经拥有。
他们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样。
有很多错,只为一时意气。然,一错之后,就牵丝拉藤,阴差阳错,一发不可收拾。当事人太太太无辞以对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让仿尧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结束情缘的心理准备。
只让他的眉舒眼笑,像头上的满天星,覆盖到我脸上身上来吧!我是真心诚意爱仿尧的。
为什么?是因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脸,使仿尧鹤立鸡群、脱颖而出吗?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潜意识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尧在一起,才使我觉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为了将要永远失去他而深深爱上他了?
“福慧,什么都不要想了!”仿尧俯吻着我。
对,什么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紧紧拥着仿尧,闭上了眼。
生活在小岛上的四天,我俩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黄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岛上处处可闻的木只是虫声鸟鸣浪育风响,也是我们的笑声,清脆爽朗得一如门前那串迎风摇荡的贝壳。
那最后的一夜,我扯着仿尧,不让他睡。
他哀求说:“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让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说话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尧,因为我们再没有明天。
豆大的眼泪碎落在衣襟上。
仿尧失声笑出来:
“真是娇生惯养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点点的不称心、不如意。快快别哭,我嘱佣人冲一壶靓咖啡,陪你剪烛夜谈,直至黎明好了。”
对,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们才不过刚刚踏进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个人立即紧张起来,像囚犯,每一分钟都等着法官宣判行刑时刻。
在办公室内,每次电话铃声,都令我追惴惴不安。来者请不要是霍守谦,更不要是单逸桐。求求你们,请远离我,放过我。
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跟我联络。好,从此以后销声匿迹就好。
仿尧的情绪特别高涨,他正正式式地给我说:
“福慧,请告诉我,以何种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时打了个寒嘤。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亲手把第一百枝插进我房间去,这是条件,是承诺?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的离婚手续并未办妥!”
“这不是问题,只要依足对方要求,她倒是个明快人,答应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签字认可,我离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应对方的全部要求?”我问。
“没有什么值得执拗的。”
“仿尧,这要你折损一大笔财富?”
我只差没有问出口,你的现金能周转得来吗?
不能这么直接地问,否则仿尧便会思疑。
“金钱之可贵,无非是能挪动以应燃眉之急。”
“挪得动吗?”我忍不住间接地问。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后,仿尧喜孜孜地坐近我身边,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逸桐终于对我们谅解了!”
仿尧甚至不是说对我谅解,他把我们都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共同进退的个体。我实在感激。
“本来,赡养费中牵涉的现金数目,对我有点困难。然,逸桐答应帮我周转。”
我惊问:“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昨晚,在长途电话里头。”
我看牢仿尧,木无表情。
脑里像被重重狙击一下,登时麻木。
“太多意外的惊喜了,是吗?”仿尧说:“所有的难题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这是说,缘份是注定找们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仿尧手足无措。
“傻孩子,怎么开心得哭起来了。女人真是!”
当单逸桐出现在江家小偏厅内,说要求见我时,我一点惊骇也没有。我是买凶杀入的主谋,当然得面对杀手。“幸不辱命!”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阵寒意直贯心田。
“幸不辱命!”这是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望住他,这个男人的确英尺飒飒,调优不凡。
“是想当然的结果,还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旧希望有一丝转圜余地。
“你这么多疑,信不过我?”单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过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恋你只在一见之后。这又怎么说?”
我颓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脏六腑皱结在一起,痛,剧痛,痛不可当,以至于一额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机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义。
多么可惜。陆湘灵潜意识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认为我当了她裙下不贰之臣。正正是再进一步将你比下去。”
在赌桌赢了的人,不晓得收手,仍穷追猛打,结果堪虞。
陆湘灵认为赢我不够多?
哈哈!这么说,她是自投罗网了。
心术不正的人,打击了敌人,分明胜利之后,还看不得失败者立即抹干眼泪,重新为人。这种气量,值得惩戒。在杜青云,以至陆湘灵眼内,一定以为我经此巨劫,应该自杀才对。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边出现的人比杜青云尤胜亿倍,于是他们心心不忿了,认为大伙还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单逸桐的关系,跟我比较?
陆湘灵不适应豪门富户的场面格局,使她本人局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单逸桐的支撑。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陆湘灵与杜青云的爱情呢?我以为他们是死生相许,生死与共?不是吗?只不过是各怀鬼胎,将爱情包装着虚荣与报复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云!
可笑的也是陆湘灵!
更可笑的是笃信有爱情的世人!
人性软弱得难以置信。
“我这是专程前来,向你讨赏的。”本逸桐说。
“逸桐……”
“什么时候离开我哥哥?”那么的毫不留情。
“逸桐,为什么这样恨我?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成吗?”我企图挣扎,希望能够赖帐。
“无此需要吧。对你,我了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会爱仿尧?”
“正如你爱杜青云一样吗?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对我的兄长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个人发抖。
“轮不到你食言,是不是?这是你亲口说的。”
我虚弱而无奈地答:
“是。”
“那好,请你给我一个日子。”
实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应:
“你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单选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穷水尽,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依足计划而行。仿尧与我,缘尽今生了。
“你是指收购联艺一事?”
“是。”
“成,何时动手?”
“待联艺落实了嘉丹矿务的合约之后。”
“我将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离你回菲岛去为止。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络。”
单逸桐走了之后,我把自己关在睡房里,面壁狂笑,笑得一时回不过气来,竟迫出了一连串的眼泪。
实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点点,原以为向杜青云报复,需要天罗地网,谁知只须攻其无备,对准了陆湘灵的死门开刀,就可以了。
陆湘灵原来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为她不肯认命。一直以来都以为我父亲若没有害惨她们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洁,光可鉴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将一切先天后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帐上。
这个误解经年累月地滋扰她、蚕食她、腐化她,令她难受不安,苦苦要求发泄。
说到头来一句话,她平生的心愿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较,要将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个杜青云来,打赢一仗,对她原来并不足够,因为我依然兵强马壮,版图辽阔。她以游击战赢那么一个半个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国的对手。江湖中人对他们的胜利,只不过视作一时间的奇谈佳话,并不是历史上不能磨灭的决胜的一页。
我怎么能忍得住笑呢?陆湘灵看见我身边有邱仿尧,于是她就需要一个单逸桐,去证明她的身分、地位与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挚爱过的杜青云!当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轻率、再大意。陆湘灵对杜青云的感情可以如此单薄,也不见得杜青云对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无异志?可能都是一样地在挣扎求存,以致争取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
第十五章
对杜青云,一就放他一马,一就穷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显地,现今已势成骑虎,注定姓社的气数将尽,我非要他一败涂地不可了。
打蛇必须打在七寸之上,以绝后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陆湘灵的变志挫折他。事业上,我全面包抄,教他无转圜的余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即以直接电话摇给夏理逊。
“好像有一个世纪不曾听到你的声音?”对方说。
“一切来就绪,不敢骚扰,我跟你上香港会所喝杯茶,或吃个午膳如何?”
对方静默了一秒钟,即答:
“这个下午,我上你办公室来拜候好了!”
答复已极明显,如果夏理逊没有意思跟我谈条件,他不会这么紧张,不愿我跟他一同出现在公众场所。
本来吃顿商业午饭是绝对正常的事,之所以变得鬼祟与特殊,纯为当事人心里头作怪。
当复理逊坐在我的办公室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英伦威士达区那幢洋房装修妥当,律师楼亦已备好过户手续,只等你把新业主的名字通知他们即可。”
我把受委托的律师名字及联络电话亲手交给夏理逊。
他接转了。似是毫无犹疑地接转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劳?”
我还未开腔,夏理逊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复从前给你提过的,有关我的原则与顾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我记清楚地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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